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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答案

    单亦欣是请假来法国的,她把孩子纪然交给了陈垣做homestay。据说临走前,她特别叮嘱陈垣不要提前告诉我。这一点让我很窝火。他们俩曾经是我最好的男朋友和我最好的女朋友。但是他们却联合着来蒙骗我。本来,我是想打电话好好收拾一下陈垣的,后来想想,人家也不容易,在这种问题上,如果他明知道自己不能改变什么,那么,他选择沉默是最好的方式,至少把矛盾和误会降低到最小的限量里。其实,当陈垣把单亦欣那封做作的情书转发给我的时候,也许就是在他给我一些暗示和提醒了,遗憾的是,我没有仔细咀嚼出其中的味道来。
    单亦欣在巴黎的这一个星期,我依然没有得到米卡的任何声讯。无可奈何花落去,却没有似曾相识的那个人归来。我没有淡忘她,但也真的没有办法为她、也为我对她的牵挂来做点什么实际的事情。某位圣贤说,给他一个支点,他能掀翻整个地球。我看,对我这号人,就真算是给我了一个什么支点,我大约能掀翻的,也就是个地球仪了。

    知道单亦欣只会在巴黎呆上一个星期,我也比较踏实。我尽量避免和她再有冲突,我总是跟自己说,不就一个星期吗,忍忍就过完了。我象一个好男人和一个好爱人一样,做一些让单亦欣觉得高兴的事情。说实话,我怕单亦欣,就象任何一个惧内的男人那样。对于单亦欣,我必须要把我的米卡藏起来,就象天下所有偷情的男人去藏他们的偷腥故事那样。很多次我假想过,要是米卡和单亦欣直面,会发生什么。我没有答案,因为不敢往下去想······

    我期盼米卡找我,但是一定不要在单亦欣在场的时候。

    这一个星期里,单亦欣每天给我洗衣做饭收拾屋子,等我回来以后又围绕着我,做一切可以讨好我的事情。这其实是我曾经向往的一种生活。我的生活里缺一个女人,单亦欣是了解我和了解如何来伺候我的女人,如果一切仅止于此,我也请愿就这么和她牵牵扯扯过一生。

    在我和单亦欣之间,她的儿子纪然确实是我最大一个心病。那是我无法迈过去的一个沟壑······

    我跟单亦欣说过,如果天下的孩子都如纪然这样,那我情愿断子绝孙好了。我不想让下一代人成为一种爱的过失、承受和负重。于后代、于我,如果爱的含义太狭隘、又太紧张,那就不要勉强了吧。

    有一种勇敢叫做放弃,尤其是在这样的问题上。

    在米卡的问题上,单亦欣的冷静和冷淡也是我没有想到的。除了她刚到的第一天的暴风骤雨里她和我纠缠过关于我生活中别的女人的事情之外,后来,她用一种高贵和君临的寒气漠视了这一切,好像这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也不存在。她的这一种态度更增强了我的幻觉感。

    米卡真的是我的一个白日梦?

    我真的佩服单亦欣。

    星期天,我带单亦欣去逛香榭丽舍。我们就象老夫老妻那样款着胳膊,悠哉游哉的——单亦欣喜欢这种样子——我们如同连体一般地散着步,然后我听单亦欣对这这那那的指指点点。

    快走到LV专卖店的时候,我很紧张。我不知道会不会遇见米卡。

    我说过,我要是弄丢了米卡,我会重新去香榭丽舍上去找她。但是,要真是在这种场景下见到了她,是不是比没有遇见还要糟糕?!

    在LV店的门前,我抢着去按了过街人行道的按钮,也顺势让单亦欣挽着我的胳膊溜了下去,我们成了两个分开的、独立的人。

    LV门口依然有张罗着倒卖皮包的中国人。我很快地扫视了他们的阵营,里面没有米卡。——既有一点庆幸,也有一些失落。

    我要是在香榭丽舍上也找不见米卡的话,恐怕我真是要永远把她弄丢了。

    难道,我和单亦欣就这么回到从前?我可以只当米卡从来没有出现过吗?一个人,一段情,也许都可以当他是一个梦,天亮了梦醒了什么都不再了;但是,家里还有那么多属于米卡的东西,难道它们也会被梦、被夜晚带走吗?那是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在我的生活里存在着、也在我的感情里存在着······

    单亦欣临走的前一个晚上,她终于跟我说起了米卡。她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用的是一个代词“她”。是的,“她”,一个女人,可以是这个性别之下的任何人。到底是谁,是什么样的人,单亦欣并不关心,她关心的只是有着一个女人,她要和我说说这个女人。

    “是你叫她这几天里不要来找你的吗?”

    “谁?”

    “我知道你留在你们前台的钥匙是留给她的。我也知道你不想和我说她。要是她真的不影响你和我的关系的话,我也不想和你再多说她了。不过,我想,等我回到美国以后,你肯定还会找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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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

    “你想说什么你就直接说出来好了。”
    “我想说的,都是你不想听的话,其实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

    “我已经40岁了,不想费脑子来绕着弯子说话。”

    “我也不和你绕弯子。我的意思是,不管你在巴黎和她有什么故事、有什么纠缠,我希望你做完这个合约以后还是去美国。如果你觉得结婚很费时费事的话,我也可以不和你结婚。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们之间,结不结婚,真的也没有什么分别了。一张纸,也不见得能给我们的生活添加更多的分量。”

    “你是这样看的吗?”

    “难道还有别的可能吗?我们走到一起这么不容易,就算我不管你,我也知道,你怎么舍得放弃?我自问也没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我找你要的也不多,你给我你的今生就够了。来生你做鬼做神做什么去都好。”

    我没有说话。黑暗里坐起了身,点燃了一根烟。香烟是可以被我燃烧和释放的心事。

    “要不,我们要个孩子吧?”单亦欣问我。

    这是我的软肋。孩子,我的孩子——这是我在40岁上的年纪上,最想获得的礼物。

    但我该怎么回答她呢?

    沉默了良久,我说:“单亦欣,我离开美国的时候,我没有带走我们联名开的那个支票本。这么多年我的积蓄都在那里面。算是我的一点补偿吧。你回美国以后,好好和纪然生活,我也不想耽误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要是觉得我这么做还不够补偿的话,你想做什么都行。但是,我是不会再去美国了。我已经过了40了,不想还做一些没有结果的事情。”说着,我打开了床头灯。我想,我和单亦欣需要在明亮中说写开诚布公的话。人吧,不能总是藏着掖着躲着。如果躲避不能躲过一生,那就总有现眼的那一刻。

    “······你不要我了?”单亦欣问我。

    “不是我不要你,是我和你不合适。”

    “十年前你怎么不说我们不合适?”

    “十年前,我觉得我要为你负责。那时候你那么难,我只想帮助你,我没有时间去考虑我们合适不合适的问题!”

    “难道我们这十多年的情分就这么变成了一片空白了吗?纪安之,你好狠心!”

    “我不觉得那是一片空白。那里面有我全部的付出。一个男人把他最好的岁月里的所有感情、所有经历、所有的收入都投入了进去,你不能说那是空白。”

    “你有付出,我没有吗?我为你背叛了丈夫,为你疏远了儿子,为你忍气吞声,为你背井离乡,我为你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到现在,我老了,好了,轮到你来说你不要我了······”

    “这和你有没有变老没有关系,你不要这样强词夺理。不是每一段感情都有机会走到头的。世上那么多的婚姻也有离婚的时候,何况我们还没有结婚。难道两个人谈上了恋爱就必须要纠缠一辈子?难道我们同居过就必须在一张床上睡到棺材里吗?”

    “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过,怎么生活,我不管那些。我只要我自己的东西。你别想赶我走,也别想从我面前溜走!”

    “我们在一起不能说这种话题,只要说了就会吵架。我们之间的情分也是被这样无穷无尽的吵闹给折腾没了的。这样在一起的生活有意思吗?单亦欣,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说这个话题。你恨我,你咒我,你骂我,你怎么做都可以。你想现在杀了我、我也不拦你。但是,天亮以后,请你放过我。你还有一个儿子,我有什么?我到40岁了,还什么都没有。有时候我也想,要是不和你纠缠,我随便找个什么女人结了婚,现在我的儿子也会很大了,我身上起码也有个有家的男人的样子。你说,现在我有什么?我只想要一点安宁的生活,你别不给我。你明天就要回美国了,现在,我把我交给你,你打、你骂、甚至你杀了我,都可以——但这是最后一次。天亮以后,我想请你用一个成人的态度来做事情。”

    “纪安之,我不会要你的钱的,我做心理医生的收入也不会比你差多少!你不要太小瞧我了!”

    “我知道你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不容易,多点钱,万一救急也好啊。你不要为了和我逞能就和钱过不去。那何苦呢?以后,你需要有困难的时候,我还会尽力来帮助你,不过不是用所谓爱情的名义了。”

    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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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卡为什么失踪

    沉默了很久。
    单亦欣象一片云一样地覆盖在了我身上,我扯灭了灯亮。

    她在我的身上逡巡着,用和流泪一样微弱的声音问我:“我好吗?”

    我说,嗯,好。

    她又问我:“我好看吗?”

    我说,嗯,好看。

    她接着问:“我优秀吗?”

    我机械地应着,嗯,优秀。

    她还在问:“那我的品位呢?”

    我说:“不错啊。”

    最后,她问:“那你说,我的功夫好吗?”

    “好,很好,是的,很好。”

    我一边麻木地回答她,一边激烈地配合她。

    “那她、真的也很好吗?比我好很多、强很多是吗?”

    “谁?”

    “她啊。”

    这个“她”字,让我颓然了下来。

    她?

    她!

    想到她的时候,我怎么还可以和别的女人鬼混呢?哪怕这个女人是单亦欣!

    米卡啊米卡,你要是听见我发誓说这是我和单亦欣的最后一次、也是我和除了你以外的女人的最后一次,你会原谅我吗?

    那个晚上,任凭我和单亦欣怎么努力,我也无法重新振作起来了。

    后来,我搂着单亦欣,我们没有做爱,没有说话,也没有睡着。就这样搂着躺着,想着各自的心事。

    早上,我请了假送单亦欣去机场。

    这时,她已经恢复了心理医生的面貌,一个成功的心理医生的样子。进检测口的时候,她跟我握了握手,突然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你知道你为什么要跟我分手吗!”

    她说得那么冷静,我不由得惊了一下,像个愚蠢的小学生一样问道:“为什么?”

    她笑了一下,说:“因为你哥!”

    我一下子回过神来,“这就是你的心理分析?”

    她什么也没有说,自信地转身走了。

    我一直以为,对一个普通的女人来说,如果把她摆在了单亦欣的位置上,她在走进海关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应该是说:“你为了一个女人就不要我了,我恨你一辈子!”

    我是希望她这么说的。我甚至是有些期待着等她把憎恨、怨恨、仇恨都说出来,让我也跟着一起来发泄一下——事实是,很多时候,我也痛恨我自己。

    可是,她没有。

    ——女人,总是这么让人意外。

    何况,这个女人是单亦欣啊!!

    米卡失踪了一个月了。这个时候,我一边找她,也一边无限地放大过我的想像力。

    米卡为什么失踪?

    巴黎这么大,米卡总是可以有一个栖身的地方的。

    是啊,巴黎这么大,谁要是真想藏起一个米卡,多么容易啊?

    人为什么要藏她呢?

    她会不会和黑社会有关?会不会和什么人有旧仇?她会不会是一个职业杀手?会不会是个间谍?我试图把我看过的电影的情节变成各种可能都安插在了米卡身上。但是不能,它们都不能给我一个好的解释。

    我只认识我的米卡。在属于我的时候,她叫米卡。那个在我之外的世界里,她究竟是谁,是侯霓,亦或还是另外的什么,我不知道。

    我把我的米卡弄丢了。

    也许,她只是不愿意继续以米卡的名义来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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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你

    这样的猜想,于我来说,未免有些悲凉。但是放在米卡的身上,我觉得也许是最好的一个出路。
    只要她活着,好好地活着,不论她是不是我的米卡,我都不计较。

    事实上,我除了给她一个米卡的称谓,我又能给她什么更多的呢?

    单亦欣走了以后,我差不多每天都会抽空到香榭丽舍的LV门前去转悠一下。不同的时间段,总想着也许有碰巧遇见米卡的可能呢?

    没有。

    一直没有。

    我也试图找那些别的倒买LV的中国人那里打听出米卡的下落。他们也都摇头说不知道。天知道他们的缄默是不是一种行规。

    单亦欣回到美国后不久,给我寄来了一张卡片。

    简单的卡片上面只写了简单的三个字:

    “我等你。”

    ——这三个字,就好像医生给感冒病患者开的药方一样简单实用。是的,她走的时候是给我开了个药方,她显然对她开的药方很有把握。

    又是一个轮到我当班的夜晚。

    尽管我不用在医院值班,但是我也不敢早早就睡觉。谁知道会有什么急诊就传唤我了呢?当你做了一个心外科的医生的时候,你就会感叹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心脏病人,哪怕是象法国这样的只有5千万人口的国家里。

    世风日下,不过就是坏了心的人,越来越多。

    我在家看着电视,其实也是在等着医院的电话。

    米卡离开之后,我的生活里就只剩下电视和电话。

    当我应着医院的传唤穿过医院的急诊通道走向我的办公室的时候,我看到和我垂直方向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晃过。那种娇瘦,还有怀抱着的一个孩子,就象是那天从我家里走出来的抱着毛毛的米卡。

    我赶紧追了过去。

    她走进了电梯。

    我抢着在电梯门最后合上的那一瞬拨开了它。徐徐展开的门内,靠里站着的就是我朝思暮想的米卡!

    我望着她笑了起来。这个时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想笑,非常非常快乐,非常非常地满意。

    电梯门再次打开,米卡要走出去了。我和她一起走出电梯门,我问她:“你要去哪里?”

    她的回答异常简单,两个字——“回家”。

    “你怎么来医院了?”

    “我的继父心脏病发作了,我妈妈送他来急诊。我妈妈是带着孩子一起坐救护车来的。现在我来把孩子接回去。”

    “心脏病?”这三个字让我异常敏感,我对它的熟悉程度不亚于熟睡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说到“纪安之”。心脏病人,那不是我的病人吗?

    “那他现在是在内科的急诊、还是外科?”

    这边的医疗体制里,对于急诊病人,一般都是先由内科来处理,如果用内科的办法不能改善病情的话,再及时转移到外科做手术。

    “我不知道,可能转到手术室了吧。也许马上要手术吧······我不清楚。”米卡说得很平静、很漠然,完全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的传呼机又响了起来,是疾呼。这一定是护士长皮埃尔在找我。

    我拽住米卡,说:“我必须要上手术室了,也许我现在要做手术的病人就是你的继父······你等等我,等我从台上下来以后好好和你说话。”

    我要让米卡知道,我不想离开她,也不能离开她。

    我想知道那天她从我家离开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传呼机不停地震荡着。没有时间给我再和米卡说什么了。我一边奔向电梯,一边重复着说:“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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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回到纽约
手术

    手术前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了。医护人员全部严阵以待。
    麻醉医生对病人进行了全麻,正在检查麻醉后效果。

    护士长皮埃尔递给我内科急诊对病人进行的各项检查结果。病人是因为心绞痛发作叫的救护车。各种数据显示,病人有严重的冠心病。对于他的症状,必须立即实施旁路手术,也

    就是冠状血管搭桥。

    病人的病历里的一个情况引起了我的注意——病人的血型是很特殊的O型RH阴性血。这种血型在汉族人的比例里只有万分之十二。它在高卢人后裔出现里的确切比例我不清楚,但一定也是一千个人里面也难找到几个的。

    我问皮埃尔,血库里有没有这种罕见的备存血浆。

    他摇摇头。

    并不是所有的心脏病手术都需要在术后进行输血的,这要视病人的失血情况而定。出于安全考虑,国外更是推崇尽量减少或者避免外来输血的可能。但这并不表示这个病人就一定不需要输血。

    皮埃尔告诉我,他们正在和其他血库联系,也要求了病人家属联系相关血源。病人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外省,有很久都没有联系了,不能确定一时能不能找到;小儿子太小了,才5岁,不可能成为万一情况下的补血来源。

    我点点头。这些事情我只用知道就好了,不需要我来张罗;确切地说,这是护士长的职责。我是在对自己点头,意思是,我明白了,没错,一切信息都说明了,这个病人就是米卡的继父。

    走进手术室的时候我才想起我又犯了一个错误,我让米卡等我,但是,她会在哪里等我呢?

    不敢去想更多与手术无关的事情了。

    我迅速地换好手术服,戴上手套,走到手术台前。

    扫视了一下躺在台上的病人。

    病人看上去至少有70岁了,他体态臃肿,脸上的皱褶如同沟壑纵横。他的左眼眼眶深陷了下去,就算他是昏迷着,我也能够看出那是一个被摘取了眼球的轮廓。一个龌龊的老男人,还是独眼。

    我接过助手递来的手术刀,为病人开膛······

    我知道,这是米卡的继父,算起来,他也是她的亲人。为了米卡,我要做得认真一些、更认真一些。

    手术进行得并不顺利,病人的血管太小,搭桥吻合并不满意,手术时间比平时要长一些。

    当我终于把冠状血管的搭桥全部完成以后,我要求助手扯下心肺仪,让病人那被人为中止的心跳复苏。

    病人的心脏并没有如我所期待的那样动起来。

    按照惯例,我们开始给病人用药,助手把肾上腺素加到体外循环机里,然后为病人重新连接上心肺仪。

    病人的心跳重新开始,不过,非常的缓慢和微弱。

    等心跳趋于平缓了,我们再次尝试让病人的心脏自主复苏。

    重新撤离心肺仪以后,病人的心跳象一个靠惯性来爬坡的破车一样,不可避免地一点点减速,直到最后停了下来。——这是一个苍老得已经接近完全丧失了机能的心脏,我们在竭尽全力帮它来找回一些运动的力量。

    再次连上体外循环机,加大用药的剂量。

    如此反复了数次。

    终于看到了心跳持续而有节奏地坚持了下来。

    我们长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缝合工作是助手完成的。我提前走出了手术室。

    皮埃尔紧跟着我走了出来,他告诉我,今天是他小儿子的一岁生日,明天晚上,他家里有一个大的生日派对,他请我们大家下了班都去。

    我点点头。那种漫不经心地点头。点完头之后才发觉我给错了回应。今天晚上我不可能去参加皮埃尔的家庭派对。谁都知道,象给一岁大的孩子做的生日Party,主角是被忽略掉了的,因为他连记忆都还没有。所谓派对,一定只是大人的狂欢。我不要这种事不关己的狂欢,我有我的米卡啊。

    等我想跟皮埃尔解释的时候,他已经重新回到了手术室。

    站在手术室门口的病人家属是一个瘦弱矮小的亚洲女人。她穿一件已经很过时的、所谓柔姿纱的花衣裳,是那种在国内也早就淘汰了的质地和款式。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和她年纪不相称的浑浊。

    徐娘半老了,隐约还可以想见她年轻时具备的某些颜色。

    ——这就是米卡的母亲了。巴黎这样的一个花都,把这样一个曾经一定是花样过的女人摧残得只剩得一张身份纸和同身份纸一样单薄的身躯。

    我直接用中文告诉她说,病人的手术基本完成了。不是很顺利,现在还要看病人的恢复情况。

    然后,我告诉她,我们尽力了。

    她点头说,她知道。

    我告诉她,病人还在昏迷状态,清醒还需要一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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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我

    她还是机械地点着头说,她知道了。
    我把她叫了一边,说:“我还想和您说点事情。请等我去换一下衣服好吗?”

    换成便装以后,我带着米卡的妈妈到了我们医生平时喝下午茶的地方。

    她不主动说话,偶尔地用那双浑浊的眼睛和我对视一下。那是一种经年累月的麻木了,任麻木侵蚀到了所有的细胞和表情。

    我一直寻思着从哪里开始开口来和她说米卡。

    想了想,我告诉她:“我不是来和您说您丈夫的病情。我想和您聊的是侯霓。以前我就认识您女儿,我是您女儿的朋友。”

    侯霓是米卡的名字,她是这么告诉我的,但愿她没有说谎。

    米卡的母亲斜睨着我,问我:“你是侯霓的朋友?什么朋友?”

    这问题问得太过直接,让我很有些窘迫。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前一阵子,她住在我那里。”

    “哦。她在你那里没住多久吧?”她只是漫应着,语气里全然没有一个母亲对自己女儿私生活的那种自然的关心。

    沉默。

    我摆放在她面前的咖啡,她连碰都没有碰一下。然后,她站起了身说:“医生,我很感谢你······”

    “感谢我?”我很纳闷。

    但是她并不给我解释,她只是另起了一个话题说:“医生先生,我丈夫是不是已经回到病房了?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谈话无法进行下去了。

    很明显,她在回避着和我说话。

    这母女俩都象谜团一样。我相信,谜团的中心一定有很多伤心的故事。哪个在国外漂流的异乡客没有大把的心酸往事呢,说起来,出国的每个人都是心比天高、命若黄连;何况是这种梦很多、为了圆梦却要靠蛇头才出得国来的底层女人呢?那些曾经,是她们的不幸。也许在她们看来,我那渴望窥视和了解的心态是她们更大的不幸。所以,她们用殊途同归的麻木来回避着我。

    但是,我想知道!

    在我失去米卡的这一个多月里,我对她的思念、对她的想象、对她的揣度,越来越深。这是我想念和想要的一个女人。我要知道她的全部!

    米卡的母亲离开的时候,留给我一个很苍凉的带点弧形的背景。我突然想到,也许这就是米卡许多年以后的写照?

    不,我不愿意这样!

    我要米卡过上好一点的生活。

    我有能力让米卡过上好日子。

    想起来了,病历上有病人的医疗保险卡号、家庭地址和电话。我把它们抄写了下来。回到家,我立即拨通了我抄写的那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我所期待的一个声音。她只要说一个allo,我就知道那就是我的米卡。中国人总喜欢说什么化成灰了都还认得识。我不喜欢这种表达,但我相信,有些记忆和纪念,真的刻骨铭心到化成灰烬也无法弥散化解。就象我记得我的米卡,顶着我命名的这个名字的女人。

    我说我是纪安之,我找你。刚才我让你等我的,这一下就过了好几个小时了。

    “我一直在找你。终于找到你了,我不能又把你弄丢。”我急切地说。

    米卡还是那么局外人一般的平静地反问我说:“是吗?”

    “你不相信吗?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必须告诉我。”

    “你要是知道了一个答案,你还会有更多的为什么,不必了······对了,你手术做完了?”

    “嗯,不算顺利。”

    米卡没有追问手术的情况,显然,她对我的关心远胜于关心她的继父。

    她问我:“你很累了吧?你应该休息一下了。”

    我说:“我刚才还跟你妈妈聊了一会儿呢。”

    “是吗?我妈妈什么都跟你说了?”

    “不,你妈妈没告诉我什么。我想留给你自己来说,说给我听,好吗?”

    “我没什么好说的,你是医生,还是多管管你的病人吧。”米卡的语气冷得象冰一样。这样的话语里,我找不到过去那个温存的米卡的痕迹。

    “你回来住吧,我现在就来接你。你的东西都在我这里呢。”

    她迟疑了一下,说:“不了。”

    我坚持说我一定要见她,和她当面说话。

    “你等着,我现在就来找你。”

    出门前,我带上了那张已经开出了多时的现金支票,我是想用它给米卡交学费的。钱不算多,一万法郎。从一开始,我就是给米卡准备的。

    天已经快亮了。我要赶在早上7点半的全体高级注册医生研究会议以前赶回到医院上班。我催促出租车司机能不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在蒙巴拉斯的一个古旧的民宅前,我找到了被我抄写在纸上的那个地址。

    和我核对无误的门牌相对应的就是我脚底的一堆狗屎。随处的狗屎,这在巴黎是常有的

    事情。我小心地绕开了它们,摁响了门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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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卡是我笑起来的理由

    米卡给我开门的时候,我就势把她揽到了怀里。这是我们的习惯动作了,但是,米卡生疏地推开了我。
    米卡领我进屋。

    这其实就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studio。一张床,床边还有一个床垫。其余的不多的地面上铺着又脏又旧得已经看不到原来颜色的地毯,它们在和墙接角的地方,多多少少起翘着。空间确实太局促,仿佛连让声音和语气想转弯的地方都没有。

    房间不通风,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种潮湿的腐败的气息,还掺杂着厕所里飘出来的尿臊味和上了年岁的狐臭。床上铺着已经褪色的床罩,毛毛正蜷缩着睡在地上的床垫上,象个小虾米一样。他的头顶着床架。

    我愕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没想到米卡的家会是这个样子。我只是喃喃地说:“米卡,你······”

    她接过我的话头说:“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我的家。你看看,我们四个人住的地方,空间够大吧?再放一百只跳蚤上去也还都能装得下。我妈妈和那个老东西睡床,我带着毛毛就睡地上的这个床垫。”

    “把孩子放到床上去睡吧。老是睡在地上,对孩子不好。巴黎又这么潮湿,别小小年纪就得个风湿什么的。”

    “他就是睡在地上的命。没要饭睡到大街上已经不错了。”

    我想到武汉话里常有的一个感叹——嗨呀,造孽啊。

    给了他一条命,却不能给他一个好的未来,不是造孽是什么?

    我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我把支票拿出来递给米卡说:“这是给你的。上回我就跟你说过,我是想着给你交学费来着。”

    米卡看都没看那张支票就回我的话说:“我不需要什么学费,”她摇摇头接着说,“不需要的。还上什么学啊······”

    “那你留着做别的什么用处吧。买点好吃的也行啊。”

    “你能不能先告诉我,这算什么?是施舍?还是别的什么?······”米卡下意识地缕了缕孩子的头发,转身看着我说:“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米卡说这话的口气,一点也不是质问。她很平静也很轻柔,就是一种陈述,不过是找我要一个理由的那种陈述。说完以后,她笑了笑,耸了耸肩。

    我说:“米卡,走,跟我走,告诉我怎么回事情。”

    米卡还是耸了耸肩,用牙齿咬住上嘴唇,再从嘴里呼出了一口气,把额前的刘海鼓动了起来摇曳了一下。

    “有什么好说的?”

    “你不想说就不说了······你还是回到我那里住去吧?”

    “那谁来管毛毛呢?毛毛有病,不能上幼儿园。”

    “他什么病啊?”

    “自闭症。”

    我愣了一下。

    马上,我跟着说:“那你把毛毛也带过去吧。你的东西都还在我那里呢。”

    米卡迟疑了一下,说:“等毛毛睡醒了吧?”

    我不能在我一转身之后又无缘无故地把米卡弄丢,我很坚决地说:“不,现在就走。我带你们回去。”

    说完,我就要去抱熟睡的毛毛。

    米卡用手把我挡开,说:“你别吓着他了,他怕生人。还是我来吧。”

    说实话,米卡抱着毛毛的样子,就象一只很小很小的猫、却衔着一只很大很大的老鼠。尽管如此,米卡从床上把毛毛抱起、一直到跟随我把毛毛放到招呼来的出租车上,这一系列的动作,她做得是那样轻巧熟练,一点不象我以前认识的那个风情万种、还会熟练抽烟的米卡。我似乎看到有一种母爱般的光环围绕着她。我想,她要是做个母亲的话,一定是个很好的妈妈。

    我把米卡和毛毛在汽车的后座坐好,系好安全带。然后,我往前,打算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就那么匆促间,我觉得自己的脚下一滑——天,我踩在了刚才看到的那堆黄灿灿的狗屎上了!

    如果用中国的民俗来解释,这应该算是我要交狗屎运了吧?但我更觉得,这是一段霉运的前奏。那恶心的颜色和恶心的气味,以神经性的状态固执地追随我,让我周遭的每一丝空气里仿佛都缠绕着它们,我无法自由呼吸。

    应该说,每个执医的人,都是有洁癖的,及至身心。

    出租车开到家门口,我帮米卡开了门、把毛毛安顿着睡在了床上,我拍了拍米卡的肩膀,告诉她,我必须要去医院上班了。

    我让米卡不要离开屋子了,冰箱里还有一些库存的东西,她和毛毛要是饿了的话,就自己张罗着打点一下肚子好了,我会抽空回来看她的。关于她继父的病情,有什么问题,我会随时告诉她。

    米卡点点头。

    我出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我的米卡。她用眼神回应着我。

    还是这个屋子,但是屋子里有了米卡,仿佛就象黑暗的空洞里突然点亮了灯。

    我冲她点点头,然后笑了起来。我一直笑着,去医院的一路上都在笑。

    到了办公室的时候,有护士问我,是不是中了lotto啊?

    我有那么开心吗?

    一定是有的吧。

    我不说话,有些喜悦是和我的母语联系在一起的,这些和我非母语的人不能分享它们。

    于是,我还是继续沉默地笑着,心里和米卡说着话。

    ——米卡是我笑起来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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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米卡在等

    我要赶在开会之前到病房做一些检查。于公于私,我都要先去看看米卡的继父。
    病人术后恢复情况很不好,体外循环的时间太长了,已经有胸腔出血和大脑出血的症状。

    我跟护士交代了处理办法、为病人开了处方以后径直去了会议室。

    会议进行的中间,我被急唤了出去。

    米卡的继父出了问题——因为术后的并发症,他的脏器功能出现严重衰竭,尤其是肾脏、呼吸功能衰竭。

    病人身上的各种急救措施用的管道和连线,就象是地狱派来的使者对他进行的五花大绑——那已经不是他停留在人间的任何通道了。一个个脏器的功能的中止,意味着所有的出口都已经封住,他只能走向地狱。

    任凭我们在场医护的倾巢努力、这颗心脏,以及他体内的其他脏器,就是停止了一切的运动。

    绝对。

    永远。

    当白布徐徐蒙上、罩住了病人的全身的时候,我们所有医护人员互望了一下,用眼神交换了遗憾和叹息。

    病人死了!

    我回头望了望站在墙角边的米卡的母亲。

    她枯坐在那里,象房间里一件陈旧而又多余的摆设。

    开始是蜂拥而至、后来是陆续清场的医护人员在她眼前进进出出,都没有带动她的任何表情,我走到她跟前,再次跟她重复我在几个小时前说的话,我说:“我们尽力了。”

    她还是说,她知道了。她都看到了。

    我问她:“要不要再看看你丈夫?”

    “看够了,”她摇摇头,说:“一直在看,真的看够了······”

    护工进来要把尸体推到停尸房了。

    米卡的母亲和我一起随着尸体走出病房。

    我告诉她,侯霓和毛毛现在在我家里。

    她一点也不惊讶,也许是累极了、反应迟钝吧。

    她说:“哦,那我就回去了。”

    我害怕她回家以后会睹物思人,于是我跟着说:“要不,你到我那里休息一下吧,正好侯霓还可以陪陪你。”

    她还是摇头,象是喃喃自语地说:“不用了,我只想回去睡个安稳觉······嗯,可以安稳了······”

    快到下班的时候,皮埃尔拍着我的肩膀跟我说,今天晚上给他们家的第四个孩子过一周岁的生日,他知道我没有自备车,问我要不要坐他的车一起走。我这才想起来昨天我承诺过的这个邀请。

    我摇摇头说抱歉。

    他马上问我:“是不是今天早上的病人死亡的情况影响了你的情绪?”

    还没有等我回答,他就想当然地安慰我说:“是上帝想念他了,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牵强地笑笑。病人死在我的手上,怎么说也不是一件马上可以轻松忘记的事情。何况死者和我之间,还转弯抹角地有些别的牵扯。

    皮埃尔又说,他准备了很多的上等白葡萄酒和新鲜生蚝。

    我还是婉拒了。

    有米卡在等,谁也拽不走我。

    等到我走进家门的时候,毛毛已经睡了。厨房、吧台清洗得很整洁,把我这些天来积累的污垢都扫荡了,象是那种重新开始被人照顾着的生活。

    米卡呆呆地坐在床头陪着毛毛,她的眼睛,是这屋子里唯一有点动静的东西,但那动静里注满的呆滞,象是另外的一个得了自闭症的孩子。

    我一进门,习惯性地先去上了个厕所。卫生间里有着明显的被女人使用过的痕迹。我看到厕所的垃圾桶里有很多带血迹的手纸。

    从厕所里出来,我看似随意地问了问米卡:“怎么,你来例假了啊?”

    米卡看了看我,眨了眨睫毛,没有说话。

    吧台上有米卡给我做好的饭菜。是久违了的家的气氛。

    我一边拿碗盛饭,一边招呼米卡说:“过来陪陪我吧。”

    这时候,我在米卡的脸上看到了一丝随风而逝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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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来安慰她

    我问米卡:“为什么不接家里的电话?”
    米卡淡淡地说:“你没有让我接啊。”

    我说:“你应该想到,除了我要找你,还有谁会找你找到我家来?”

    米卡说:“我笨啊。”

    我告诉米卡:“你继父死了,我本来是想第一时间告诉你的。”

    米卡问:“真的啊?”

    我解释说:“手术后的并发症导致的脏器衰竭······我们尽力了。”

    米卡沉静了一会儿,突然,她爆发出了嚎啕的哭声。

    我不知道该怎么来安慰她。

    她的抽泣牵扯着全身都在抽搐,那种激动远非一个“悲恸”可以形容。

    我找来了纸巾,递给她。这个时候,让她先发泄出来应该比什么语言都更恰切。

    米卡就这样抽搐着喘息着哭了很久很久,似乎把每一个毛孔的呼吸都全部调动和更新了一遍。

    然后,我跟米卡说:“好了好了,都过去了。”

    米卡红肿着眼睛点了点头。

    死亡这个话题,因为刚刚的发生离得我们太近,我们都没有去碰。

    夜里,我和她并躺在被子里,我问她:“为什么那天走了就不回来了?”

    米卡摇摇头,不说话。

    我伸手去抚摸她。她身上的气息总是吸引我的。

    我掂量着自己的欲望和她的身体状况,问她,今天是你例假的第几天?

    她回答我说,很多天了······半个月了吧。

    我一惊。

    医生的直觉让我赶紧直起身子,问她:“这不正常啊。你怎么了?你去医院检查过了吗?”

    米卡还是摇头。

    我是做过妇产科医生的,尽管那段时间简短得可以从我的履历里忽略掉,但是,有些常识、有些见识是会让我一生记得的。一个育龄女人,这样长时间的下身出血,如果不是内分泌的问题的话,就一定有其他的妇科疾患,比如盆腔炎、宫颈炎、或者是先兆流产、子宫外孕——出血是最明确的病兆。

    我大致给米卡讲述了一下,然后,问米卡:“你身上经常有这种情况吗?”

    米卡不说话。

    我再问她:“你能告诉我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吗?这很重要·······你是不是怀孕了啊?”

    米卡无语,也不看我。

    我能猜到她一定有什么隐衷。我也能猜到这个隐衷的大致方向。

    我跟米卡说:“你跟我说实话,你不要瞒我什么,我是一个医生,现在我把你当成是我的病人。”

    米卡把嘴唇咬得紧紧的,象是一种宣誓和决定,仿佛一松口就会流淌出一个惊天的秘密一样。

    我把米卡的肩膀扳过来,我看到,有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在她咬紧的牙关处停留了那么短暂的一瞬,迅速地逃离了她俏丽、但苍白的面容。

    米卡不说。

    她侧过身子,上身顺着床架的靠背滑了下去,直到滑成了180度的样子。

    她用沉默和假寐来回避我。

    有些事情她心里是早有答案的,不过就是她不想告诉我罢了。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也没什么好想的,这世道,有什么东西的得到和失去是光靠这种瞎扯淡的冥想可以实现呢?

    我让自己和夜晚、和熟睡的毛毛一样安静。

    我让这种安静维持了一段时间。

    然后,我问米卡:“有些事情,你打算瞒我多久?”

    我听见了米卡的抽泣。她隐忍着尽量不发出声音,但是我知道她在哭。

    我说:“宝贝儿,你告诉我,有什么可以和你来交换你的这些秘密?”

    又过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依然还是背对着的米卡终于开口说话了,“我想好了,明天我还是回去。”

    “看来我真是留不住你。你这个有故事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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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于勒

    这个晚上,我最后跟米卡说的话是:“不管你打算怎么和我交往,明天,你必须去医院做检查。还有,我要知道你的检查结果。”
    一如我预料的那样,当我第二天下班回家的时候,屋子里等待我的只有吧台上的饭菜和一纸字条。这次还好,她总算还写了点什么。米卡的临别留言非常简单,她只是说:“这些吃的东西要在微波炉里热一下。我走了。”

    现在,我知道可以在哪里找得到米卡。我有她家里的电话和地址。只要我愿意,10分钟以后我就可以马上再见到她。但是,当我嚼着米卡为我做的饭菜的时候,居然就没有要冲出

    家门把她领回来的冲动。

    这是一个不属于我的女人。她要固守着她那么多的故事,我能怎么办?

    没有结果的花,开了也是痛苦。

    三天后,我在我们心外科的办公室里见到了米卡。

    她是来医院了结她继父的所有后事。

    一个法国小伙子陪着她来的,最后是那个小伙子作为病人家属在死亡证明的签收单上签的字。

    米卡办完这些事情以后,带着她身边的那个法国年轻人,专门来找了我。

    她低声细气地跟我说:“纪医生,我想告诉你——我马上要结婚了。”

    “和他么?”我看了看她身边那个还算高大英俊的年轻人。

    “他叫于勒。”

    于勒——这是个我曾经听说过的名字······想起来了,米卡那个初恋故事里,有这样的一个男主角。

    “他是·······”我想到了刚才他在死亡证明签收单上的签字。我的意思是,他是不是你继父的儿子?

    米卡显然是明白我的潜台词。她浅笑着,点点头。我很少看到她笑得那样的由衷。她说:“我以前跟你提起过的,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怎么不记得。这是米卡亲口跟我说的故事中最没被我当回事情的一个片断,原来竟是她的一段历史。真是冤枉了她的诚实。我开始慢慢回想着米卡当时跟我说的那些个句子,慢慢回想那是怎样的一个轮廓——噢,我明白了。米卡跟我描述过的那个故事里,好像也有青梅竹马的细节。原来,是这样的一种青梅竹马啊,挺好的。

    “需要我送什么贺礼给你呢?”

    米卡又笑了笑,说:“不用了。祝福我就好了。”

    我点点头。

    我无话可说。作为她生活中曾经有过的一个男人,谁能教我让我怎么在这个时候豁达地亮相?

    我问她:“婚礼是什么时候?”

    “我们两个星期以后去市政厅登记。”

    “那,到时候,需要我去捧场吗?”

    “你要是愿意去的话,当然好。”

    我们一直在用中文说话,显然冷淡了那个于勒;不过是最多两分钟的冷淡,但是米卡也做出了讨好的姿态。她夸张地攀着他的肩膀,用法语跟他说:“宝贝啊,我在和医生说我们要结婚的事情。”

    于勒于是呼应了米卡,当着我的面亲了亲米卡,然后搂着米卡问我说:“我的太太是不是很漂亮?”

    我说:“当然,很漂亮。”

    ——我见证了她由表及里的全部美丽,有谁会象我这样对她的美丽发自肺腑地夸赞、又发自肺腑地忧伤?

    米卡,曾经是我床上的爱人。

    现在,她是别人身边的小鸟伊人。

    而且,及至将来、和永远了······

    我又想起米卡最后在我家的那一夜的情形,我问她:“你去医院检查了身体吗?”

    米卡回避了我的话题,只是说:“纪医生,谢谢你。”

    说完,米卡挽着那个洋鬼子走了。

    看来,米卡一定知道她自己下身出血的原因,或者因为什么更明显的理由她要极力回避去知道自己的身体和自己的病情。

    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在乎自己呢。要知道,世上没有一种药是可以真正为人类泯灭创伤、挽回健康。

    在我获知米卡婚讯的时候,我无名地涌起更多的担忧。

    从他们离去的背影看,他们俩确实很登对、很协调。相比之下,我很有些自惭形秽。不承认我的沧桑和苍老是不行的。站在他们身后的我,更象他们的一个长辈。

    这时候,我想到了单亦欣。

    从头到脚都能和我看着般配的,也就是她那个层次的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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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预备好的爱人

    米卡不是上帝给我预备好的爱人。
    但是,她又总在我的周边围绕着、缠绕着我,就象八音盒里穿着芭蕾纱裙、勾着双臂旋转跳舞的那个美少女,音乐动起来,她就活了起来······

    在我知道米卡婚讯的那个晚上,已经熟睡的我,被惊心动魄的电话铃声惊醒······

    这个星期,不是我值班啊。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我的电话?

    我挂下电话就往米卡的家里赶。

    一片狼籍。

    比我上次看到的狼籍还要不堪——

    墙上和地上都是喷溅出来的血迹。

    米卡的母亲倒在血泊中。脖子那里有已经凝固变得黑红的血痕。

    毛毛睁着他依旧茫然的眼睛看着这屋子里的一切。

    米卡面色苍白,浑身发抖。

    米卡吓得连报警和叫救护车都不记得了。

    但,她还记得我的号码。

    在电话里,米卡就说了一句话:“于勒不小心把我妈妈杀了。”

    救护车和警车几乎是同时来到的。

    救护车上的急救医生做出了和我一样的结论——被害人瞳孔扩散、已经停止了呼吸。

    初步推测是因为刀口直击被害人的颈动脉,导致失血过多死亡。

    最后死因还有待法医尸检后做出结论来。

    在警察来之前,我再次和米卡确认了事实——是那个已经不在现场的于勒失手把米卡的母亲错杀了。

    米卡已经没有什么自主的反应了。我不得不反复和她强调说,在警察面前,你宁可什么都不说,也不要说你不应该说的!

    米卡点头。

    那种应承的点头,更象是神经失控后的一种抽搐。

    我没有亲眼看到真相。但是我相信米卡。

    娇小如她、无助如她,如何会把刀锋指向她的母亲?

    怯弱如她、卑微如她,如何会在这么紧张的时候,还去撒谎?

    目睹了整个杀戮过程的,除了米卡,就是在墙角的那个木然和茫然的毛毛。

    后来我才知道,年轮不过是画了5圈的毛毛,已经不止一次地见证着暴力和血腥。在他幼小而狭促的经历中,走进他的视神经和记忆库的,除了没有温情,尽是些残暴和冷酷的场景。

    他就是这样被吓大的。

    毛毛也就是因为这样被吓傻的,吓得自闭。

    米卡、我,还有毛毛,都被带回到警察局提供口供。

    在警察局的档案里是这样记录这件事情的:

    事发当晚,他们三个人有激烈的争执。侯霓的母亲以死作为威胁来表示反对和抗议,她从厨房里拿出了菜刀。于勒本意是想夺下她手里的刀,但在和她争抢的时候,失手把刀捅进了对方的颈动脉。事发之后,于勒马上离开逃跑,侯霓打电话通知了纪安之。在警察到来的时候,现场基本上维持原状。

    除此之外,警察对米卡做了很多相关的盘问。

    我也是在聆听着旁讯的时候,才大致弄清楚一些原委来——

    问:“你的姓名?年龄?职业?”

    答:“我叫侯霓。21岁。我没有工作。”

    问:“你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答:“她是我妈妈。”

    问:“那死者和于勒是什么关系?”

    答:“于勒是我继父的儿子。我妈妈是他的继母。”

问:“你们住在一个住址吗?”
    答:“不是。我和我妈妈、还有我继父住在一起。”

    问:“那于勒住在哪里?”

    答(迟疑了一下):“不知道。”

    问:“那你怎么和他联系?”

    答:“我们已经有很久没有联系了。”

    问:“请你说具体一点。”

    答:“于勒3年前去了外省,他偶尔会给我一个电话。3天前他父亲病死了,他才回到巴黎。”

    问:“你是说他去外省去了3年,而这3年里你都没有自主和他联系的方式?”

    答:“是。”

    问:“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

    答(迟疑):“·······不知道。”

    问:“那于勒是怎么得知他父亲病死的消息呢?”

    答:“我妈妈应该知道怎么和他联系——我想,我想是这样的,我妈妈有他的电话。”

    问:“为什么你妈妈会有于勒的电话、而你却没有?”

    答:“······”(沉默)

    问:“你们三个人为什么会有争执?”

    答:“于勒想要和我结婚,我妈妈不同意。”

    问:“你是说你要和于勒结婚?”

    答:“是。”

    问:“你和于勒之间有直接的血缘关系吗?”

    答:“没有。”

    问:“你们的恋爱关系有多久了?”

    答(迟疑了一下):“应该是······有很多年了吧。”

    问:“你妈妈以前知道你们的恋爱关系吗?”

    答:“知道。”

    问:“那她以前赞成你们的恋爱关系吗?”

    答:“不,不同意。”

    问:“她一直就是很明确地反对吗?”

    答:“是。”

    问:“以前,于勒有没有明确向你母亲表示要和你结婚的愿望?”

    答:“没有。”

    问:“你知道原因吗?”

    答:“可能,那时候我们都太小。”

    问:“于勒和你母亲有过争执吗?”

    答:“没有。他已经离开巴黎3年了。”

    问:“他知道他离开巴黎的原因吗?比如,是不是念书的原因、或者是在外省找到了工作?”

    答:“不是。都不是。”

    问:“那他在离开前在巴黎有固定职业吗?”

    答:“他大学毕业以后到申请到海外的第三世界国家去工作,以此来代服兵役。他在中国工作了2年以后回到巴黎······然后,他去了外省。”

    问:“是不是可以说,你和于勒之间,至少有5年时间,连面都没有见过?”

答(肯定):“是的。”
    问:“当你们重新见面后,他就向你提婚吗?”

    答(肯定):“是的。”

    问:“在你和于勒分开的这几年时间里,你和你母亲是否经常会提及于勒、并且因此有过争执?”

    答(肯定地):“没有。”

    问:“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答:“我母亲并不是太管束我。”

    问:“那她为什么这次这样强烈地反对和管束你呢?”

    答:“······”(沉默)

    问:“以前你知道你母亲反对你们的态度吗?”

    答:“知道。”

    问:“你知道你母亲为什么反对你们的理由吗?”

    答(犹疑):“不知道。”

    问:“你可以向警方提供一些关于于勒逃匿的线索吗?”

    答:“·······”(沉默)

    这时,另外一个警员拿着一个文件夹走过来,他在转交文件的时候,朝负责询问的警员耳语了一下。

    1分钟后,米卡和我看到了那个文件。

    那是于勒的案底。

    问(指着卷宗里的照片):“你认识这个人吗?”

    答:“嗯,这是于勒。”

    问:“3年前他故意伤人致残的事情,你知道吗?”

    答(犹豫了一下):“知道。”

    问:“刚才你说,他在3年前离开巴黎去了外省。他那次也是和这次一样,是畏罪潜逃的吧?”

    那天从警察局出来后,米卡带着毛毛重新回到我的家。

    你真的想知道我的故事,那我就给你讲讲吧。

    我没骗你,我真的叫侯霓。我的老家也真的是在温州。

    有一段时间,千方百计出国是我们那里公认的脱贫致富的捷径,哪怕为这个先要背上几十万的债务也在所不惜。

    我们家原先是卖水果的,就是在路口摆一个摊儿的那种,靠做这个,想发大财是永远发不了的。看着身边有些人不明不白地就变得有钱了,我爸爸妈妈也整天想心思。想来想去,他们就动了出国的念头。他们把家里的积蓄全拿出来了,还借了亲戚朋友好多的钱。他们都以为,等我们到了国外以后,就能挣比这多得多的钱,这些借债都算不得什么。

    我记得,在我出国以前,我爸爸妈妈就跟我讲,等到了国外以后,我们会赚很多很多的钱,先还了欠人家的债,然后用钱来买大房子、好车子、过电影里一样的有钱人的生活。现在想起来,当时怎么就把国外想得这么好啊?我现在是看清楚了。糟糕的是,都到今天了,仍然还有很多中国人跟我们当时一样天真,还那么削尖了脑袋想方设法也要飘洋过海跑出来。这都是图的什么啊?有那几十万,在中国,都能过上皇上过的日子了。就算是借债,用这借的钱去做什么生意做不下来啊?!不骗你,有这么个在国外的吃苦受罪的心,在中国勤扒苦做的,一样能发财。

    那一年,我们是跟着蛇头出来的。我们是指我和妈妈,我爸爸没有出来,我爸爸继续在家摆水果摊。三个人一起出来出不起,蛇头收钱是按照人头来计算的,我们家付不起让一家三口一起偷渡出国的钱。爸爸妈妈的意思是等妈妈和我在外面挣了钱再把爸爸弄出来。他们还想,如果几年以后我和妈妈在国外真的挣了大钱,爸爸不出国,我们带着外国人的钱体体面面地回去也满不错啊。

    就这样,跟着蛇头,我和我妈妈先到东欧,又辗转到巴黎。

    我那时十五岁,刚上高中,别说出国了,就连出省都没想过,但是,经过那几个月的折腾,我和我妈妈水、陆、空什么交通工具都试过了以后,从东欧辗转地到了巴黎。我那时可不知道巴黎是干什么的,我爸爸妈妈当然也不知道,我们知道的就是到国外,巴黎就是国外,国外就是能挣到大钱的地方。

    到了巴黎,最开始的时候,我们被蛇头安排在一个地下制衣厂里,一天工作二十个小时。我是到巴黎的第二天就开始做这份工作的。那些日子,我们看不到巴黎的太阳,吃不到看得见油星子的食物,呼吸的也都是地下陈腐的空气。那阵子,“国外”,对我来说,变得真实了起来,国外是什么,不是金山银海,就是那些永远车不完的衣装。

    我和妈妈一起工作,老板说我人小,干活没经验,能给我这个工作就已经是很照顾我们了。所以,我拿的工资比我妈妈她们要少。我们拿的工资是法郎,我妈妈说我们挣的钱并不多,但是,蛇头说法郎比人民币贵。

    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

    总之,我妈妈和一个法国男人结婚了。这个法国男人你也见过了。我和我妈妈,也就都随了人家的姓。

    妈妈结婚的最大好处是我们在法国有了那张身份纸。有了在法国的合法身份,我们工作的时间由一天二十小时变成了九个小时,但工资却没有减少。

    妈妈给在温州的爸爸寄钱,寄了好几年,但是,等把钱寄到爸爸还完了借账,妈妈就没有再寄了,她和爸爸也没有再联系。我想,我爸爸是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但是,他是不可能理解我们的难处的,他只相信我妈妈汇回去的那些外汇。我知道,对我爸爸妈妈来说,他们都没有错,只是,他们把生活给想错了。

    我那个混蛋继父有个儿子叫于勒,比我大八岁。他们原本是分开住的,来往很少。但是,我妈妈带着我嫁过去以后,他来他爸爸家的次数就多了,后来干脆就搬回来住了。

    你一听就明白了,于勒他是喜欢上我了。

    后来,于勒要到海外工作以代服兵役。走之前,他对我说,“你快快长大,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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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给他治病

    在巴黎这个鬼地方,能给我们母女带来希望的东西不多。有个灯芯,我们就真的以为是太阳了。所以,于勒的承诺,我当然是信的。谁让我长得漂亮呢?
    我知道我长得漂亮,于勒也知道,不过,他们家的老头子比儿子更懂这个。有一天晚上,继父趁着喝醉,强奸了我。之后,他就经常借酒装疯来强奸我,我稍微反抗一下他就爆揍我、痛打我,他还威胁我说,“你要是敢报警,我就说你妈妈根本是假结婚来骗身份的,你们都要被轰出法国去!”

    在这样的恐吓下,我和我妈妈,每天夜晚一起伺候着这个老男人。够不够荒唐?算不算乱伦?

    谁都知道,这样迟早是要出事情的。

    十七岁我生下了毛毛,毛毛不是我的弟弟,他是我的儿子。

    两年后于勒重新回到巴黎的时候,他知道了真相。心气上来,他一拳打瞎了他父亲的一只眼睛。

    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但是毛毛看到了那一场厮打。

    从那天以后,毛毛的嘴里再没有说出过一个字——他患上了自闭症。

    我得给他治病。

    我知道,谁都会说,毛毛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杂种。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个错误。但是,他毕竟来了,这是一条命啊。就算是一头杂种的骡子,它没有未来、没有后代、永远都只有它自己,它也是要吃草和喝水啊。我的毛毛也许就是这样一只投错了胎的骡子。那我也要喂他啊。

    从到法国来的时候起,我就象只牲口一样地活着。我不想让我的毛毛也永远活得象个畜生一样······我希望他以后过得比我好。

    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在一起吗?很简单啊,因为你是个医生,你有钱,你买得起LV,你可以让我和毛毛过不愁吃穿的日子。

    ……

    于勒畏罪逃走以后,我就不再去做车衣女工了。我需要很多很多的钱,如果是靠着车衣服的话,下辈子也挣不到我想要的钱。我又没有别的本事,我还能干嘛呢?你不是惊讶我为什么随身携带避孕套吗?对,我就是干这个的,我跟自己说,连我继父那样的糟老头子都可以睡过,什么人不能同睡?

    我还有一个名字叫Beth,贝什——这个名字用中文来听,就是“背时”。还有谁比我更背时的呢?在一个地下俱乐部里有我的照片,你要是去过那种地方,也可以点我出台。我在Beth这个名字底下伺候过很多的男人,那时候,我用我的身体换他们的钞票。我就把法郎当成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用这些“亲人”来还债和攒钱,我跟我自己说,我这么做就是为了毛毛,没有人帮我,我没有错。

    当然,我在巴黎干这个,并不是合法的——我不纳税。

    至于我贩卖LouisVuitton,我是从一个日本男人那儿知道这种买卖的。这是一个不错的职业,当然,我也不是合法的,我也不纳税。但是,我喜欢这个职业,我干这个很在行,你看到了,大部分男人喜欢帮助我,哪怕他是为了骗我的钱,不过,我是很机灵的,如果我足够小心,别人骗不了我。在大街上碰到我的男人,都喜欢我,我喜欢干这个。但是,碰到你一天帮我买四个LouisVuitton的事情还是很少见的。

    ――太少见了,你是法国给我的唯一的一个礼物,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个馅饼。

    ……

    我为什么要失踪?

    因为那天我带着毛毛回家以后,我的继父又强奸了我。我不怨恨他,我谁都不怨,但是,我无法回来了。我不想离开,我做了努力,我第一次回来了,但你这个馅饼太甜蜜了,我已经不能吃了。

    我的故事就是这么简单,要不是继父生病住进你的医院,我们就不会再见面了。

    ……

    我是那天才完整知道米卡的故事。

    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本书。看过它的人,几句话的梗概就可以描述一本书的全部内容。只有作者知道每个字码出来的艰难,一如只有生活的当事人才知道每个细节对每个时日的确实震撼。

    侯霓是把自己从泪水中湿淋淋地提出来之后才跟我讲她的故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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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觉得温暖

    当我真的面对起她的真诚坦荡的时候,我不禁有些颤栗。我害怕我能够拿出的所有同情和安慰都太过卑微和卑鄙。而她从我这里想得到些什么回报,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会是什么。
    讲到这里,米卡抬眼看我,然后自嘲着说:“我是不是一个灾星啊?因为有了我,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情,都一团糟。真的,太糟了。而我一直也很想弄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道?我连我身边的人和我到底都是些什么关系我都弄不清楚。就不说那个死了的老东西了,你说,于勒,他是我继父的儿子,你说,我应该当他是我的什么?还有,毛毛,我是生他的那个人,但是看在我的身世背景上,你说,他应该喊我是什么?”

    让米卡困惑的不仅是她和毛毛之间的称谓······

    我搂住了米卡的肩膀,想让她冷静一点。她只是重新从嘴里吹了一口气,把额头的刘海吹得换了一个方向。她吹气的样子显得特别玩世不恭,和她手上重新点燃的香烟一样显得格外的叛逆和不屑。

    我安慰她说:“宝贝儿,别难过,慢慢说,有我在陪你呢。”

    她转过头,盯着我说:“我是你的宝贝吗?我有资格被你当成是宝贝吗?我侯霓算是个什么东西?我什么都不是,畜生都不如。在巴黎,你要是打了一条随地拉屎的狗,狗的主人都会来找你算账,我是什么?我死在街上也没人给我收尸。我就是个烂女人,你知道吗?你在街上象捡了只野猫一样把我给捡了回去,还给了我一个米卡的名字,我一下子就晕了,就以为自己真就是那个米卡了,就以为靠着你可以让我做成一个人的样子了······”

    “米卡,你别这么说话······”

    “我说的是实话,我很贱,我的要求不高。我不想让你知道我的那些事情,我只是想在你面前演一个米卡出来,我想,要是你能让我演一辈子的戏,就做你的米卡,你养着我和我儿子,我就很知足了。你让我觉得很温暖,想起你的名字,我就觉得温暖,你知道吗?”

    “那我就一直给你温暖,好不好?米卡,我就一直当你是我的米卡,你不是侯霓,不是别的什么其他人,就是我的米卡······”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又不爱你。我只是看上了你,想利用你。我有什么权利爱你?我这么贱的一个女人,有什么资格还去爱别人?你知道吗,我勾引你,迎合你,讨好你,只是想从你那里讨来一点施舍,让你接纳我,也顺便接纳了我儿子,让我可以不用再遮遮掩掩地说这是我弟弟。你是我遇见的男人里面唯一一个我觉得是可以真的照顾起我儿子的人。我指望你能让他过上好日子、治好他的病,让我听到他开口叫我一声‘妈妈’·····你说,骡子还会叫两声呢,可是,现在,毛毛是连头骡子都不如了······”

    “米卡,我答应你,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帮你去找医生给毛毛看病······”

    米卡惨笑着跟我说:“你不用安慰我,我早就习惯了,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不用慌,也轮不到我慌。慌,帮不上我的任何忙。连我可怜的毛毛大概都已经明白了,在我们身上发生再残酷的事都是正常的。这些年来,我可以做的,只是慢条斯理地说话,想方设法地挣钱,给谁做事、和谁做爱最好都挂着笑容······”

    我摇摇头,搂住泪水淋漓的米卡说道:“我想,我从一开始就听见了你在努力地笑。”

    米卡接过我的话说:“那是卖笑。我把我身上能拿去卖的东西都卖了,但是没人愿意给出一个好价钱。我不怨谁,谁叫我自己刀枪不学、偏要学剑(贱)呢?”

    她接着说,有一回,一个客人鼓励说她还年轻,应该好好学点东西。那人告诉她,香奈尔也是一辈子给有钱人做情妇的。她想想也是,第二天她就去一个服装设计学校注册了学籍。

    她还是有梦的。在地狱里做一些关于天堂的梦。

    ——虽然她一直知道自己的斤两。

    后来,她就遇见了我。

    她说,和我一起的那一个月,是她20多岁以来,过得最象一个正常女人的日子。那一个月里,她不再为了法郎而逼迫自己闭起眼睛、从一个男人身上流浪到另外一个男人身上。她开始觉得自己有一个家了,有一个体面的男人和自己生活着,她幻想这个男人真的可以完全接受她的过去和她的儿子,她甚至觉得毛毛的自闭症马上就可以治愈了······

    那天她带着毛毛从我家里离开,回到她继父的家里又遇见她的继父在酗酒。独眼的继父看见她,不由分说又强奸了她。她继父一边强奸还一边说,反正谁都可以睡你,只要给钱就行,我们反正一家人,儿子都生出来了,我干你就是不干白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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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你的男人

    第二天,她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回到我那里。她不敢再和我有实质的性关系了,因为,她嫌她自己的身体太脏,她是不配的。
    米卡说:“当我再次被我继父强奸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了,过去的这所有阴影一辈子都会伴随我,我洗不干净自己的历史就象我洗不干净自己的那被那些臭男人玷污过的身体。我是侯霓、是贝什、是个有很多故事的女人。可是,你给了我机会。我也想试一回,就做你的米卡,从重新回到你身边的那一天,我当自己是重新投胎了一回。”

    “那很好啊,你就是我的米卡啊,宝贝儿,为什么你不坚持呢?”

    “我也想啊。我不怕你看低我。你还记得你让我去交学费的那张现金支票吗?你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在你上班去的时候,我打开抽屉,捧着它看了好几个小时,后来,我又偷偷按照原样,把它摆放了回去。那几个小时里,我看着那张支票,想着你,我一直在哭,真的,你对我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那钱本来就已经属于你了,你为什么还要把它放回去?”

    “我想做米卡。不是侯霓,不是贝什,就是你的米卡啊。你的米卡是个干净清白的女人,她是不能随便拿男人的钱的。”

    “米卡,你要记着,我是你的男人啊。”

    米卡摇了摇头,说:“我这种女人是没有资格在你跟前一直来扮演米卡的。”

    “后来你又离开我的原因,是因为我在跟单亦欣的电话里说了我爱她吗?”

    “我哪里有什么资格要求你做什么、或者不去做什么?和你在一起,就是做你的小妾,我也是满心欢喜的,我怎么会在意你说一句你爱她呢?那几天里,我一直想说服我自己,就象以前那样,用我全部的身体来服侍你、照顾你·······这是我唯一可以为你做的、回报你对我的好。但是,我做不到。我觉得我太脏,真的,不能做回你要的那个米卡,还不如让你死心吧。”

    “你要知道,不找到你,我是不会死心的。”

    “谢谢你这么看重我,但是,我不配啊。我知道我不配你。你给了我30天的快乐,我已经很满足了。”米卡说话的时候,脸上漾起了特别温软的笑靥,目光游离着和烟一样地飘着,但那笑靥,却象定格了一样。她在回味着我们在一起的那30天吧?让这样一个花样的女孩子在20多岁的年纪上就耽于回忆吗?就算世道素来残忍,于我来说,也是不忍的。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我想要去滋润她的好青春。

    “你知道吗?以前,我还幻想过要和你结婚,还想着,要是先和你怀上个孩子了,你是不是就会娶我······其实,想结婚的心情也就象想自杀一样,不过就是想找个一了百了的活法。”

    “你别那么傻,你多年轻啊,我还指望你活一万年的。”

    “你还记得当时我的回答吗,我跟你说,要是没有了你陪我,我活一万年又有什么意义呢?”

    “嗯。”我印象里有这样的对话。

    “其实,我当时的意思是说,要是没有了当医生的你挣钱养我,我活一万年还不是要卖笑一万年啊?有个什么劲啊?!”

    “米卡,别把自己说得那么世故。你不是那样的。我一直就当你是我的米卡,请你相信我,我愿意来照顾你和毛毛,我是真心的······”

    “小时候人家给我算命就说我命硬,你看,我妈妈带我来巴黎,却被我的未婚夫给杀了;我生个儿子,有这种怪病;我喜欢于勒,就害得他弄瞎了他爸爸的眼睛;我要是真和在一起,还不知道你有多惨呢······”

    “米卡,给我说说,你和于勒到底是怎么回事情?你真的爱他吗?”

    米卡听到“爱”字的时候愣了愣,然后才说:“那老东西得心脏病死了以后,我妈妈就让于勒回来奔丧。这几年来,于勒和我妈妈背着我一直都还有些联系,所以我妈妈很快就找到于勒了。于勒回来以后,对我和毛毛都很好,而且你也知道的,他向我求婚了。象我这种女人有人愿意娶我就不错了,哪还轮得到我来挑三拣四的呢?”

    我知道了,要和于勒结婚的,是侯霓,不是米卡。是那个与世无争、逆来顺受的侯霓,是那个背着沉甸甸的污浊的侯霓,是那个要把生活的重担轻易卸给任何一个男人的侯霓,是那个看见金钱就六月、看见男人就腊月的侯霓······而今,在我面前的这个女子,不过就是我的米卡,她依然千娇百媚、善解人意,她总是无遮无拦、春风化雨。

    我把米卡拥在怀里,每个毛孔都呼吸着她的体温。真想跟米卡说,宝贝,怎么爱你也不够啊。

    米卡接着告诉我,她妈妈坚决反对他们结婚,那天晚上,为了他们结婚的事情三个人就争执了起来,她妈妈反复质问米卡说:“你还嫌这个家不够热闹、不够乱啊?你还嫌毛毛病得不够重啊?你还相信世上有什么好男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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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会惦记我

    米卡的母亲说什么也不答应他们的婚事,她还坚持要带米卡和毛毛回中国去。她说:“熬了这么多年,人都熬干了,终于才弄明白了一件事情,这里没有我们想要的生活,这里不能给我们任何快乐。我的女儿,我的外孙,还有我自己,哪个没有被这个地方给毁掉?我常常做着恶梦,总觉得自己会有那么一天,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真的说中了,她一定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她会死在她唯一的亲人、她的女儿和她未来的女婿的手上。

    米卡说完了她的故事。咀嚼她的那些话,我问她:“你真的那么想要一个孩子啊?想和我要啊?”

    过了一会儿,她才回答说:“要是我肚子里能够有你的孩子,我一定把他当神一样地供起来。”

    她又问我:“我要是真的怀孕了,你会愿意做我孩子的父亲吗?”

    我愣住了,问她:“你是真怀孕了吗?和我有关吗?”

    米卡轻笑着,眼神里掠过一阵柔光,然后,任由那份柔光飘走,沉淀下一些轻薄和轻浮的东西来;一起落在我身边的,还有同样轻薄和轻浮的话语:“那,你要想知道的话,我就把他生下来,你自己来看他长得象不象你。”

    她的话有点把我吓着了。

    米卡很快解释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哪说哪了,你别害怕。我做了什么和我要做什么其实都和你没有关系。我这么急忙地要跟于勒结婚,也是想给这个孩子找个父亲的名分。你看我找过你的麻烦吗?你对我这么好,我能那么不懂事吗?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不管我是不是把他生下来,他都是一条命了。我现在想的,只是想帮他找一种最好的出路,活着,或者永远不要活下来——你说是不是?”

    “那么说,你真的怀孕了?”

    “嗯。”

    “宝贝啊,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你要知道,我是医生啊?!”

    “医生又怎么样?医生又不是清洁工,专门来给人收拾垃圾的。”

    “可是,你,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都不是垃圾!”

    “你想想看,要是哪天我死在塞纳河边的哪个石拱桥洞下,人家来收尸不就跟收一堆垃圾一样吗?我用过一堆真的假的名字,估计最后死的时候连个记得我名字的人都没有,嘿嘿,到地里头都不过是一个编号。到那个时候,没有人会为我伤心,没有人会惦记我······我连妈妈都没有了······”

    “宝贝儿,不要这么说话,你身边还有我啊······我保证我会心疼你、照顾你。我保证我会帮毛毛找医生治病,你相信我。”

    “我是没有资格要求任何人的。我也不知道还有谁会接受我,于勒也好,你也好,你们是把我当人看的人,你们为我做了很多事情。我很感激。真的,是非常非常的感激。”

    我很想告诉她,感激不是爱情。我不知道于勒都想了些什么,我所做的,过去和现在,无论是米卡,还是单亦欣,我对她们做的一切,既不是施舍感情,也不想回收感激。米卡是我现在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女人,而我,想用我的方式善待她。

    我能做些什么?给她婚姻?说实话,大约我已经是给不起的了——除非我在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只有用婚姻才能给她打开一扇新的视窗。

    那天晚上,我不再说话;我知道,语言早在我会使用它们以前就说尽了所有的道理。

    我能做的,只是,静静地,温暖她,也温暖我自己。

    我怀抱的这个女子,是一个忘记了怎样去忍受、而只是去承受的人;你不能说她是一个绝望的女人,一个绝望的人是没有情欲的,而她却能无数次地很熟练地在我的历史中燃烧起我的身体和她的美丽。

    那个时候,我终于知道,一个“爱”字有多大、多重、多悲凉,而我其实是没有力量担当起它来的。

    人的本质,终究逃不过“自私”这两个字。我常常忏悔,自己所有的曾经为米卡做的事情,原本都是以不动摇我自己为基础。我当然付出了和付出过,但没有想过真要为她牺牲什么,哪怕是放弃一点点我那并不值钱的自尊。

    其实,回过头来看,给她一个婚姻又能让我损失什么呢,生活那么虚,婚姻也那么虚,实在的不过是我们生活在一起而已。可我办不到,我觉得我单身到40岁的结果不是为了找这样一个复杂的女人。

    事实是,当我越来越了解她的时候,我同情她、帮助她、甚至让自己都以为我视她为亲人,但我也让她看到了我们的距离和我们必然的未来——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在一起生活一段时间,一个月、或者一年、或者几年,但绝对不会是永远的。我不会把我的永远交给她这样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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