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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看得发愣,她头一低,一张嘴突然从嘴里喷出一团白色胶状的黏液。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黏液落到男孩身上的瞬间有了生命似的根根张开,贴着它身周一阵滑动,随后骤然间蛇般将他缠住。速度很快,快得我都没法说得清那些丝线似的东西是怎样在这点点时间里把这一切做到的。
  眼见它们一圈又一圈很快把他包裹得只剩下一个人型的外壳,那些银白色的絮团和丝,我突然想起了那具同样被以这种方式包裹着的女尸。
  冷不丁一个寒战。
  在丁小姐低下头专心用从嘴里不断喷出的东西把自己同他连接到一起的时候,我连爬带滚从那条粘糊糊的走廊里爬起来,用最快的速度朝公司大门外跑去。
  
  当小区值班室那些被灯光染得通亮的窗玻璃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一路朝它冲过去,到了跟前来不及去敲门,直接拍着玻璃窗对着里头的保安尖叫:“20栋!103!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
  里头两个保安正专心在一场篮球赛里,被我一阵敲打和尖叫惊得直跳起来,回头看着我呆了半晌,这才匆忙关掉电视开门出来。
  问清楚原因,他们带着狐疑的神色拿了警棍和对讲机直奔我公司方向而去。我甚至来不及阻止他们这种卤莽的行为。其实我只是想让他们快点报警,光他们两个去,不是我的本意。因为我不知道里面到底还隐藏着些什么我不知道的危险,比如把那男孩杀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是不是丁小姐,或者……别的什么,我不得而知。只是没想到他们一听到有人被杀就急匆匆赶过去了,而我也没办法告诉他们更多的东西以示警告,不然,会被他们当成疯子。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我的脚一下子软得没了知觉。
  勉强抓住凳子坐下来,听着窗外唧唧啾啾的虫鸣和隐隐而过的汽车声,好一会儿,手脚才渐渐恢复了温度。
  
  今天晚上发生的这一切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缓过劲,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开始在我脑子里蠢蠢欲动起来,那些本来在我极度惊恐一心只想着立刻从那地方逃出来的时候根本性忽略掉的东西。
  我趴在值班室的窗台上看着那条通向我公司的小路。
  莫名其妙梦游到这里,碰到了MICHAEL,然后那一切就开始了,各种不同元素组在一起连接成的一切,看上去没有任何关联,可偏偏都碰到了一起,在那之前我只是很普通地在一个普通的公司里认真地工作,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MICHAEL说要送我回家,可是直到现在他人不知去向;梦见了失踪半年之久的野蔷薇老员工罗小敏,随后她的尸体被那个闯进公司删了我所有作品的男孩在和我起冲突的时候无意中从墙壁里撞了出来;然后见到了应该在几天前就去国外渡假了的丁小姐,而她出现在我面前时的样子,就象一只被围在一堆棉絮里的鬼……
  我到底碰上了什么见鬼的事情,那个美丽而温柔的女人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前一眼看到她我以为见到了妖怪,以至到现在我都不敢去回忆她刚才那种样子。这到底是什么造成的,她那种鬼样子……而被砌在墙壁里的罗小敏又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后会以那种形态砌在MICHAEL的房间里。
  这一切的一切,和谁有关,丁小姐?MICHAEL?还是整个野蔷薇……
  那个男孩必然知道些什么,从一开始发那种邮件给我的时候。可是他没来得及告诉我,而现在我也无法知道,被丁小姐嘴里吐出来的那些东西包住之后,他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太多的问题,多得光是把这些问题一个个从脑子里调出来,就调得我头脑一片混乱。我用力揉着太阳穴,那地方疼得快要裂开了,可是就算裂开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我想我最近真的是很倒霉,似乎什么不幸的事情都把我给缠上了,一件连着一件,整成个漩涡,把我丢在里头冷眼看着我在里面打转。
  正胡思乱想着,边上陡然一阵脆响。
  “铃——!!”
  欢快的声音在耳朵边猛地响起,惊得我灵魂几乎出窍。回过神才意识到是边上的电话铃响了,本想不去理会,可没想到它的执着出乎我的意料。一下又一下在这个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小空间里吵闹着,每一声脆响,尖刀划过般刺破我周遭那片几乎被凝固了的寂静。
  那种寂静中突兀得让人心惊肉跳的声响。
  直到第三轮铃声再次响起,我迟疑了半天的手这才伸出,一把抓起电话:“喂。”
  电话那头一片沉默。
  “喂喂?”又问了两声,半天依旧没人回答。
  我想可能是什么窜线的电话,正把它准备挂断,电话那头嘶啦一阵轻响,片刻,里面断断续续传出阵熟悉的话音:“PEARL,我回公司了,你在哪儿?”
  轻快,温和,就像以往任何时候在公司里碰到时所打的招呼。
  心突然间就沉了下去,就像握着听筒那几根手指的温度。我张了张嘴,对着听筒发不出一点声音。
  “PEARL?”等了片刻不见我回答,那声音继续道:“你在哪儿。”
  一如既往的柔和和耐心,却让我手指控制不住地发抖:“MICHAEL……”
  “PEARL?”话音继续,带着一丝微微的笑意:“回答我,你在哪儿。”
  我用力挂上电话。
  再拎起,迅速拨了三个数字: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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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章



‘西夏,有妖物名夤(YIN),常居于蔷薇科植物的周围。生活习性似蚕,结茧育婴,相貌似人,极美,性格温顺。主以人的种种欲念为食,偶然也进一些蔬菜水果,所以巢穴离人群很近。因常见其形却并不闻有人被其所伤,所以一度与人较为亲近。后有人贪其美色,将之带回圈养熟了做妾,不料其生育夜噬主,隔日下落不名,徒留空茧一枚,干尸一具。人见之大骇,此后被视为妖,见之即杀,于是对人警觉,迁徙入深山隐遁,到西夏末年,已难觅其踪迹。’
  
  合上《山海经》,把那些尘封了很久的不愉快记忆也一并合上了,点到为止,每次不痛快的时候我会把这些东西拎出来在脑子里过一遍,但不会更深入,因为深入的话效果适得其反。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很多,不再像之前噼里啪啦吵得让人烦心,我觉得好过了一点。
  今天心情很差,因为和狐狸吵架了。似乎从他住进来那天开始我就和他大吵小吵不断,真应了那句话:人和禽兽是没有共同语言的。
  不过今天似乎是我不对在先。可能一早上就下雨,也可能最近做什么事都不太顺利,刘逸的事情过去之后心情就一直有点压抑,碰上最近店里的一些问题,所以脾气就很差,结果为了一句话我朝狐狸发火了,跟他说让他记住别老是自作主张做一些事,我才是这个店的老板。然后又对他说了一个字,那个当初对我男朋友说过的字,滚。
  狐狸就滚出去了,在我火气最大的时候。之后整整大半天没见到他回来。
  一度以为他会和我男朋友一样,滚了出去再也不会滚回来,可是下午我一个人收拾店面的时候,狐狸全身透湿地回来了。当时我的心情是高兴的,不知道为什么。甚至有些雀跃。
  可是他回来之后对我的态度让我寒心。
  我从来没见过狐狸那么客气的样子,张口好的,闭口谢谢,叫他东不往西,那一瞬我真感觉他成了我一个单纯的雇员,而不是那只成天唠叨抱怨,斜着眼睛从我的头鄙视到我的脚的狐狸精。
  我很不习惯。刚开始还好,因为他总算正常了,不再唠叨,不再骚扰我,不再骂我小白。后来开始觉得不对劲,他那么温和有礼的表情,那么合作的态度,那么美丽的笑容……
  我感觉我和他之间变得有点奇怪。
  狐狸在别人面前经常是那样温和有礼,并且笑得风度翩翩让人心动的,除了对我。他在我面前从来都没什么形象,不是傻了吧唧,就是对着我嘬着两颗大板牙很猥亵地奸笑,一边笑一边叫我小白。所以别人都很喜欢他,除了我。
  而这次在外面滚了一圈后滚回来,他怎么就变了个人似的。变得风度翩翩了,变得像个优秀的雇员了……变得我突然觉得没办法和他好好说话了……
  一直到吃过点心准备睡觉,我和他依旧处在这样的局面里。所不同的,他似乎感觉良好,没有任何不适,并且就在半小时前,还在跟最后离开的那两个女孩子打情骂俏了足有十分钟,直到我最后忍无可忍把电源切掉才作罢。
  而我却不知怎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郁闷,心情越来越差。
  有种忍不住想抓样东西过来砸一顿发泄一下的冲动,可手头除了枕头就是被子,我傻才会拿这种玩意儿去出气。
  所以只能坐在这里,听着这样和我心情一样郁闷的雨声,翻开这本在桌子上搁了很久没收的《山海经》,想一些远比现在更加郁闷的过往来让心态平衡一下。
  作用还是有的,至少,这会儿我觉得有点困了。以后的事以后再去想好了,那只该死的狐狸,那些让我郁闷的事情。琢磨着,我关灯准备爬上床。
  还没走到床边,什么东西忽然在我身后喀嗒一声响。
  声音很轻,可是没来由的,我觉得背上一凉。就在这时原本关得好好的窗突然啪地打开了,扑面而来的风,冷冰冰打在我的脸上,隐隐带着股熟悉的味道。
  很淡,很香。
  
  一把抓起床上的枕头,我脚底下抹了油似的猛冲出房门,头也不回朝狐狸的房间奔了过去。
  
  直到跑到他的房门口,刚才突然而来的恐慌突然间消失,我回头看看我那扇黑暗里纹丝不动的房门,脚底下变得有点迟疑了。
  狐狸的房门关着,门缝里亮着灯光,可是听不到他的动静。我站在门口半天没下得了决心敲门。于是抱着枕头在他门口坐了下来,就这那点点光线,看着自个儿的房间。
  刚才那一瞬我闻到的味道,到底是真的还是我的错觉?我不知道,因为很淡,淡得让我自己都怀疑是不是感觉错了。可是突然之间就那么一股风刮进来,还真是够诡异的,说什么,明天一早都得看看到底是不是那扇窗出了什么毛病。
  琢磨着,头顶上一亮,我背后一空。
  抬起头就看到狐狸叉着腰站在我背后看着我,斜着双眼睛,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我没言语。
  他努努嘴,我站起身跟他进了房间。
  
  那天晚上我在狐狸的房间,抱着变成原形的他睡了一个晚上。毛茸茸的狐狸抱在怀里很舒服,那一个晚上我睡得很塌实,很香。
  没有再想我房间里那个开得诡异的窗户,也没去想他今天那种让我很不适应的态度。一夜的好睡,连个梦都没有。
  直到第二天早上,身上热得有点受不了了我这才迷迷噔噔醒过来。
  睁开眼睛就看到一幅结实光滑的人的胸膛,沿着胸膛往上看,看到狐狸一双眯眯弯着看着我的眼。我一惊。想跳起身可是手被他的腰给卡住了,因为昨晚抱得太舒服。想开口,可是他一张微微笑着的脸笑得让我心惊肉跳,一时间居然一个字都没办法从喉咙里挤出来。
  半天好不容易挤出四个字:“你干什么……”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他又笑了,匝了匝:“小白,睡我的床抱我的人压着我的腿足足一个晚上,居然还问我干什么,小白,你还真是小白。”
  “滚开死狐狸!”
  “死狐狸不会滚。”
  “你……”
  “哧……”眼睛一弯,他低下头:“小白,螃蟹什么最硬。”
  我瞪着他:“钳子。”
  “嗯,那螃蟹没了钳子可怎么办。”
  我继续瞪着他:“下锅。”
  狐狸点点头:“小白,你在锅子里了。”
  “什么??”
  他朝我眨眨眼,然后低下头突然吻住了我的嘴:“早安,小白。”
  
  很轻很轻的一个吻。
  如果说梦里时MICHAEL突然而来的吻让我紧张而惊蛰,那么狐狸这个突兀的吻让我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悄悄爆炸了。
  狐狸精的吻。
  然后看着他站起身,甩着尾巴妖娆地离开了卧室,头也不回。
  然后慢慢闻到一些好闻的味道从厨房里传了出来,钻进我的鼻尖。
  然后我感到自己的嘴唇很烫很烫,像被火烧过了似的,因为一只狐狸的早安吻。
  然后站起身冲到厨房里揪着还在兴致勃勃做着早饭的狐狸暴打一顿,因为他在看我冲进厨房时的那瞬眼神快乐又单纯。
  “狐狸!!我要杀了你!!!”一边追打,我一边尖叫,有点抓狂。
  狐狸一声没吭,只是捧着脸满世界乱窜,如果不是那张脸上的表情很欠扁,你会觉得他那样子相当可怜。
  就在我一把揪住他尾巴想把他拽到身边的时候,他的脚步突然了停下来。
  很突然的一个停顿,我一头撞在了他的背上。抬起头就看他呆呆站在原地看着窗外,不知道看什么,看得这样出神。
  循着他的目光,我也朝窗外看去,随即愣住。
  
  窗外依旧是雨蒙蒙的,隔着层玻璃,像从半空扯出道雾。雾气里一道身影从马路对面一步步朝我家的方向走过来。
  高高的个子,银白色的头发被雨浇透了,湿嗒嗒贴在背后,没了以往的轻盈和飘逸,看上去有点狼狈不堪。
  怎么看,怎么熟悉的一道身影。
  近了,抬起头,有些茫然的目光扫过大门,一眼撞进我的视线,他暗紫色的眸子随之微微一闪。嘴唇动了动,突然绝望似的一声低吼,冲到窗口一拳砸了进来。
  我一惊。
  还没反应过来,背后一紧,我被狐狸一把拽着朝后退开几步。站稳了抬起头,那身影轻轻一跃已从窗口外跳了进来,站定,甩了甩发,散出一波浓浓的湿气。
  我望着他小心翼翼叫了一声:“铘?”
  他原本注视着狐狸的眼睛再次转到我脸上,又从我的脸上滑到我的手腕。半晌,嘴唇动了动,轻轻说出三个字:“为什么……”
  
  

  
  宝珠鬼话第四话——《野蔷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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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个故事 丧鬼




第一章


寂寞……
  我只是感到寂寞……
  结婚么……
  好热闹……
  
  
  “真是这条路吗?”
  “嘁,你还要我说几遍啊,我小时候一直走这条路的好不好。”
  “你小时候是几几年的事?”
  “哪一年不都一样,乡下这种地方又不是城里,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
  “可是距离上次你说的,我们好象已经多开了三个五公里了是吧,绢……”
  “地图。”干脆一句话,车吱的一声在路边上停下来。
  当然我也不能确定那就是路边,反正被雨水冲得一片泥泞,除了几根草,基本上分不清楚哪块地方是路的分界线。车停下的时候一片泥浆被轮子甩到了窗外的后视镜上,把整个镜面都糊住了,朝外瞄了一眼,我听到林绢嘴里低低一串不耐烦的嘀咕:“见鬼……”
  看样子真急了。于是不敢再多说什么,我乖乖把包里的地图翻出来递给她。
  “没错嘛,是这条路。”凑近了看了半天,把地图丢到一边,林绢打开车窗朝外看了看。没想到这雨在车里看看还好,一照面劈头盖着就是一片水珠子,躲都躲不及。
  迅速伸手在被泥糊住的镜子上抹了两把,她一声不吭缩回头把车窗旋上,接过我递给她的餐巾纸,用力朝脸上一抹。
  刚抹两下,突然像感觉到了什么,她突然一抬头朝面前的后视镜上看了一眼。
  随即脸色一变。
  “绢?”我被她这样子吓了一跳。
  以为她看到了什么,刚想回头去看,却见她急急把脸一阵乱抹后,迅速从包里挖出了粉饼和口红。才明白过来,原来大小姐脸上的妆糊了。
  路可以迷,村子可以找不到,但脸上绝对不可以不好看。这是写在林绢脸上的宗旨,况且今天对于她来说是有着特别意义的,所以漂亮很重要,非常重要。
  
  一路开车赶了几十公里的路,我俩是去参加林绢老家三奶奶的儿子的女儿的婚礼。
  真是绕口……
  说到三奶奶,那是林绢爷爷的小老婆。林绢的爷爷老早的时候是个军阀,据说官还做得挺大,讨过三房老婆,也正因为这样最终没跟蒋介石去台湾。后来大老婆文革时被斗死了,二老婆,也就是林绢的亲奶奶,在平反后不久死于癌症。现在只有这个三奶奶,继承了林绢爷爷全部的遗产独居在林绢爷爷遗留下来那片大宅子里,也是让林绢始终耿耿于怀的一个心结。
  我晓得,她这次之所以打扮得这么光鲜,开着小车跑那么远的路来参加这个已经不知道多久没联络过的亲戚的婚礼,为的就是打开她那个心结。
  可是……
  “绢,他打你?”雨水冲掉了脸上厚厚的粉底,所以那片被粉底盖得停巧妙的红肿这会儿看上去很清晰。我看着她小心翼翼沾着粉底液朝脸上抹的样子,问。
  她笑:“不是,是他老婆。”
  我默然:“我说……娟啊,你还是离开吧。”
  “为啥。”
  “钱是没底的,但你这样下去早晚要出事。”
  手顿了顿,朝我迅速瞥了一眼,她的目光又转向后视镜里自己那张脸。左看,右看:“该怎么地就怎么地吧,我林绢偏就赖定他了……他的钱。”顿了顿,想想,扑哧一下又笑了:“宝珠,你是没看到那女人的样子,我要是她我一头撞死算了。”
  “为什么。”
  “身材差也就算了,穿衣服的品位比我家隔壁那个洗衣服的阿姨还土。亏她还是珠宝行老板的太太,跟出去都不怕丢自己男人的脸。”
  “绢,”见她越说还越得意上了,我忍不住出声打断她的话:“何必呢。人都有岁数大的时候。你换个立场想想好不好。”
  “这和年龄没关系。”挑了挑眉,她不以为然地用唇膏在自己形状漂亮的嘴唇上狠狠压了道线:“一个女人,和男人结婚了不代表就能把他捏手里一辈子了。她那样,我看着都快管她叫妈了,可其实她才不过比我大十岁。”
  “也不用这样说人家……”
  啪地拧上唇膏盖子,林绢对着后视镜努了努嘴:“我说的是事实。至少,等我到她这个年纪,我不会活得像她那样废柴。”
  “人家可是跟他老公年轻时一起苦出来的,你见好就收吧。”
  “苦出来?”嘴角一扬,用手指剔掉边缘多余一点口红:“知道为什么现在人越来越现实么。谁说苦出来的东西就一定是你永远的存折,存折是死的,人心是活的。我要辛苦培养出一个男人,年纪大了给我挂彩旗,看我不撕了他。”
  “是啊,”摇摇头,我有点挫败地看着窗外头那片被雨糊成团的天:“谁敢在你这只老狐狸精眼皮子底下找女人。”
  “老狐狸精?”咯咯一笑,眼梢斜飞向我,对着我二话不说丢了个狐狸精式的媚眼:“说到狐狸精,亲爱的,你家那位亲亲小胡离,这只小狐狸精最近想我没。”
  我回头一巴掌甩在她烫得波澜曲折的头发上:“想你个大头鬼,开车。”
  “真粗鲁。”忙不迭整了整头发,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她嘟囔着坐正身子把汽车发动。
  而我不得暗自不哀叹,作孽啊……我干吗好好的家里不待,在这样的天跟着这样一个女人满山野乱窜……
  
  而其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一件事。
  之所以跟着这个女人一起忍受几个小时漫长而无聊的路程去参加她一个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亲戚的婚礼,我其实是为了逃难。
  逃难的原因是为了家里多出来那一口人。
  多出来那一口人的名字叫铘。
  铘是个男人,一个很好看的男人,一个很好看但是很奇怪的男人。狐狸说他是一只上古麒麟。
  人都说麒麟代表祥瑞,可自从他突然闯进我的生活,我的生活就开始变得一团糟。更糟糕的是他对此一无所知,就像只木偶,没有意识,没有独立的行进能力,而即使是在走路的时候,他的眼神都是死的,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就像飘在身边一道可有可无的影子。但这影子会给你带来无穷的麻烦和困扰,因为你永远没办法让这个人知道,什么样的距离是正常的,什么样的地方是他不可以跟着进的,就算扯着嗓子对着他喊,他也听不到。
  
  后来他突然离开了,在吞食了一只女鬼的魂魄之后。
  离开的一瞬我感觉他好象不再像只木偶,因为我在他眼睛看到了灵魂。而灵魂始终是被自由所吸引的,所以,当他第一次有意识地从嘴里发出声音,那根无形把他牵连在我身边、曾让我为此无比烦恼的线,突然间就断了,随着他的离开烟消云散。
  而人始终就是那么别扭的动物。
  在的时候,你觉得他湿手沾面粉似的甩也甩不掉的讨厌,而一旦突兀间从你生活里消失了,消失得那么干脆和没有留恋,于是你又会觉得,怎的似乎有点伤感呢,一种习惯被硬生生打破后,一时无法适应过来的伤怀。
  所以狐狸总说人虚伪,在我每次谈到铘忍不住唏嘘的时候。
  
  可就在我渐渐适应了麒麟的消失之后,那天早上,他又突然间回来了。就像他之前突然间的离开,他的再次出现同样突然得让人毫无防备,更让人没有防备的是他的攻击性。
  其实光看他从雨里走来的样子,那种恬恬淡淡,好看得像远远幅水墨画,那么安静闲雅的感觉,压根没人想到他会突然攻击人。事后想想一身冷汗,要不是当时狐狸反应快,想来,这会儿躺在医院插着管子等人来看的,恐怕就是我了。直到现在印象深刻,他从窗外头突然跳进来的样子、他一拳挥向我时的暴戾、还有他说的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我也想问他为什么。为什么突然离开,为什么突然回来,为什么要打我,在没有任何理由的状况下。
  可是没有机会问,因为在说完那句话后铘就晕倒了,直到第二天清醒过来,开出口第一句话,我和狐狸就发觉到不对了。只是当时没想到那个“不对”会那么严重,严重到狐狸不得不把我送上林绢的车,并保证在我回来之前,他可以搞定一切。
  我希望他真的可以搞定一切,否则,我不知道在和狐狸这样一种生物生活在一起之后,中间又插进来这么一只怪物,我还够命能活多久。
  上帝保佑……也保佑那只这会儿在家不知道怎么样了的狐狸……阿门……
  
  正胡思乱想着,冷不丁一个刹车,林绢用力推了推我:“看!宝珠!快看!”
  我被她这种突然而来的兴奋样子个吓了一跳。忙不迭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朝车窗外看,就看到一片茫茫的烟似的雨雾里,一道身影一步一步在雨水里不紧不慢往前走。
  雪白的衬衣,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我看到的时候他刚好打从我们侧面方向走过,没打伞,所以一张脸在雨里头看上去很清晰。雕像似的轮廓,清秀儒雅的五官,那么悠悠然在漫是雨丝的旷野里走着,活脱脱一幅画里头落下来的风景。
  “帅吧……”耳边响起林绢的话音,荷尔蒙升高导致声音电力十足。
  我点点头:“你认识?”
  “不认识。”
  我忍不住朝她翻了个白眼:“那你激动个啥。”
  她一踩油门,手朝那人身影消失的方向用力一指:“看见没,那边片房子,就是他过去的那方向,”
  “是啊,怎么。”
  “看上去我们同路啊哈哈哈!那是我们村!”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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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进村,雨停了。
  林绢的村子挺古朴的,那种电视里常会看到的七八十年代农村的典型样子。很长的公路上光秃秃几根电线杆,周围很空,放眼不多的几座高点的楼房在那边零星杵着,和近郊那些农村房子样子很不一样。
  车再往里开房子就渐渐多了起来,依着农田一户户独门小院落,大多两三层楼面,式样差不多,许多是翻新过的,砖头被雨水淋过后颜色很鲜,倒应了书里一个词——红砖绿瓦。外头半拉子高高低低的栅栏围成圈,隐在槐树浓密的枝叶下,感觉还挺别致。几只鸡在栅栏后的棚子里瞪着双滴溜圆的眼珠子盯着我们看,车从边上经过,拍着翅膀唧唧咕咕一阵鼓噪。
  林绢说这地方一点都没变。说这话的时候,她一张脸是满足的,好象长久的心愿刚得到实现似的满足。而她在一圈人围观着的当口从她鲜红色POLO里跨出来时,一张表情更满足,几乎可以用春风得意来形容的满足。
  虽然车子被弄得挺狼狈,就她那一身夏奈尔最新秋季装,这样的行头在这地方除她以外再无第二人。还有她染得很嚣张的发色,她古绮的包包,她无可挑剔的妆容……一切都让她显得和周围的人那么的格格不入,所以总得来说,林绢这次衣锦还乡式的到访是成功的,虽然天公不作美。
  
  “这不是林涛他女儿吗。”
  “呦,原来是绢子,都这么大了,真俊啊,像她妈。”
  “真和安凤活脱脱的像啊。”
  “啧啧,闺女出息了。”
  一路走到林绢家,一路目光闪闪烁烁,还夹着一些低低的赞美。对此林绢似乎全然没有意识,虽然我知道她心里头是得意的,狐狸精的得意就是无声的张扬,这是狐狸说的。她这会儿的样子就跟狐狸淘到了某件奇装异服后穿到大街上臭美时一模一样。
  
  林绢家很大,正如她所说的。
  六幢楼圈成个大院,虽然多年不修看上去很旧了,不过很多地方还比较完整地保留着原先雕梁画栋的痕迹,颇为气派,听说现在是县里的文物级建筑,受保护的。
  将近二十年没有交往,所以刚进门,气氛还是比较尴尬的。一屋子的陌生人,对我,对林绢来讲,都是。不过过不多久气氛就稍微活络了起来,乡下地方人爽朗,几句话一说,扯着扯着就谈到林绢的小时候还有她爸爸小时候的事,刻意避开了那些不怎么让人愉快的话题,而林绢也乖巧地回应着,所以还算融洽。
  只是当她三奶奶,那个瘦小的老妇人和几个老姐妹进到客堂里时,我留意到林绢的脸色沉了一下。也不知道她三奶奶有没有留意到这点,打了个照面,我听见三奶奶夸她长高了,长得像她的妈妈,相当客套,虽然话音不冷也不热。
  而林绢这里,我一直没听她叫过她一声奶奶。
  之后老太太和几个姐妹一起进里屋去了,留下一屋子人继续攀谈。而林绢似乎一下没了和别人搭讪的念头,客套了几声,也不再管我,一个人拉了张凳子在客堂边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周围的人和摆设,享受着周围闪闪烁烁的视线。
  
  一直以来,林绢对自己老家抱着种特别的东西,而那些东西是自小沉淀出来的。比如她对她三奶奶的恨,以及对村子里人极强的炫耀欲望。
  她认为她三奶奶霸占了一切属于她爸爸的东西,她觉得村子里的人一直都看不起她和她爸爸。可也正因为始终这么认为着,所以她看不到一些比较客观的东西,那些东西就在她告诉我的话语里,可她从来没有让自己正视过它们,即使自己在一天天成熟。
  林绢的爸爸嗜赌,我想这也大概就是促成现在的林绢无论做什么事,眼睛里只看着钱的原因。
  在她四五岁的时候,她爸爸中了别人的套,输了几千块钱。想想那是个什么样年代,几千块钱,在当时来说可是了不得的数字。哪来的钱去还?房子都抵押了,老婆跑了,走投无路间想起了她的三奶奶,因为老太太偌大的林家房产里有着属于他的一份,而且她还存了很多古董首饰,文革时侥幸没被抄走,藏得很仔细。
  可没想到老太太死活不给。扣了属于他的房契,叫上她儿子女儿拉了村子里几个壮小伙子把着门,把他当贼似的撵在外头,而且当众撕破脸,让他滚,永远不准踏进林家的门。
  这事被闹得相当大,大到足以在一个才四五岁大的小丫头心里留下深得抹不去的阴影,那种对大人间争吵的恐惧,那种当众被人冷眼旁观着的羞辱,那种对亲人间说翻脸就翻脸的困惑……所以虽然后来她三奶奶示意林绢跟着她走,可林绢还是执意跟着她爸爸一起离开村子。她说她受不了那些人看着她的眼光,还有她三奶奶那张脸,她说那张脸就像个母夜叉。
  而这些事每每听她断断续续谈起,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压抑。甚至都无法安慰或者开导她,当她对着你说着些近乎偏激的话的时候。因为无论怎么样,即使很多东西都随着时间而渐渐变淡了,一些从小就沉淀下来的某些特殊的心态,你很难说服她去改变。正如你无法让一个孩子去理解当时那种混乱的局面。
  
  正边琢磨着边喝着茶,几个阿姨辈的女人走到我和林绢边上坐下。其中一个比较面熟,就是林绢她三奶奶儿子的老婆,应该叫婶婶吧,反正林绢什么都不管的,统统叫阿姨。
  阿姨指着边上那几位一个个介绍过来:绢,这是你二婶婶,这是你大姨,这是你姑姑她女儿,春颖,来,快叫姐姐……
  一个个认完,不知道林绢记住了几个,反正我听得是晕头转向。实在挡不住了正别过了头对着院子里那几只圈着的羊看,就听见边上人道:“绢,你现在什么工作呀。”
  林绢没言语。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的表情有点尴尬。
  当下我替她答了一声:“绢是做网络的。”
  “哦!”恍然大悟:“就是那种做电脑的呀?”
  “是呀。”
  “怪不得呢!我说这孩子,从小就聪明,看,都能做电脑呢。真是出息了这丫头。”
  林绢还是没吱声,只是对着她们和我笑笑。
  “那你爸妈可是享福喽。”一旁有人紧跟着插了一句。
  周围一静,我留意到林绢婶婶的脸色变了变。随即拍着腿咯咯笑:“别说了别说了,绢,去看看新娘子吧,小梅她一直想见见你呢。”
  “嗯,好啊。”
  于是一群人说说笑笑带着林绢进里屋了。
  大概是多年的亲戚没见面,太激动,所以都把我给忘记了。不过那也好,反正都不认识,老在林绢身边对着他们感觉也蛮奇怪的。正好逮着时间现在一个人清净会儿,于是端着杯子,我一个人出门朝羊圈方向踱了过去。
  
  一窝羊,中间老大一只毛色漆黑,横卧在草堆里,边上围着群小羊崽子,碗口那么大小,低着头拱在母羊肚子下面吃着奶。小小白白,毛茸茸一团团的,好玩得不得了,光看着就心痒痒了,看看边上没人,我拉开栅栏随手拎了一只出来。
  “咩……”小羊在我手里一声惨叫。那个凄凉。大概还没离开过母羊,身体一暴露在空气里抖得跟筛子似的,吓得我忙把它再塞回去。
  可已经晚了。
  一骨碌从草堆上站起来,那只毛色漆黑的母羊瞪着双桂圆大的眼珠子恨恨地看着我,腆着好象还怀着孕的肚子低头一下朝我猛撞了过来。
  没防备,我被它撞得一个趔趄。险险用手撑住了地,保住自己一身新衣服侥幸没沾上泥浆,不过那姿势也够尴尬的了。仰天朝上翻着,一只手扒拉着没地方抓,一只手死撑着地,一时间站也不是倒也不是,抬头想看看周围有谁在,冷不防一道阴影划过,在我眼前站定。
  随之撞进眼里一张笑脸,很美的一张笑脸,笑得让人看着都不由自主想跟着一起笑,这么甜美的一张笑脸属于一个年轻的男孩子。
  雪白的衬衣,洗得发白一条牛仔裤。雕像般精致的脸上那双深深的眸子看着我,弯弯的,比那会儿在雨雾里远远看到时更清秀,更漂亮。
  我手一滑,其实是被他这突然的出现给吓的。
  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被他给搀了起来,再一次让身上的衣服逃过一劫,我烫着一张脸对他说了声谢谢。他没吭声,朝屋子里看了一眼后转身就走了,只留下一双微笑着的眼睛在我脑子里滑来滑去,虽然天阴沉沉的,心不知怎的很有点阳光灿烂的感觉。
  还呆站着看着那人渐渐消失的背影,屋子里忽然一阵骚乱:“新郎官来了!新郎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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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婚宴是在男方本家办的。
  跟车赶到时席面都已经摆好了,十二人座的圆台面,三个厅每厅八桌,每桌十八个冷盆一溜圆摆放得整整齐齐。乡下有亲眷的都知道,农村里人尤其是老一辈的,不爱在酒店办喜事,喜欢在自己家办。一来材料自己办自己烧,样样都不掺水分,二来乡下房子不像城里一个个鸽子窝似的那么点地方,大多都很宽敞,有足够大的地方摆台面,一家办喜事几乎会把全村的人都请来,热闹,喜气。所以农村里喜事是相当劳师动众的,也因此比城里头更有个办喜庆的样儿和感觉。
  说起来,本来林绢对这趟酒席不抱太大期望。
  从进男方家门开始,觉得这个脏,觉得那个太不讲究。确实,和酒家最大的不同,酒家有华丽的外表,华丽的灯光,华丽的地毯,华丽的穿着制服的服务员。自家酒席啥都没,桌子是东家挪西家借临时拼凑的,灯是日光灯,地是水门汀。席面上客人们兴高采烈地寒暄,席面下头猫狗们兴高采烈地乱窜……一切的一切,都和林绢这一身香奈尔绝对地格格不入。
  可是有一点是再好的酒店都比不上的,那就是菜。
  那些菜真是出人意料的好,三鲜鱼翅羹,芙蓉蟹粉,椒盐牛舌,龙虾三吃……等到大闸蟹上桌的时候看得人那个心花怒放啊,足有六两重一只的大闸蟹,咬上去一口一嘴巴的蟹膏,粘得舌头和牙齿都快分不开了。那个美……
  我捏着手指粗的蟹脚,眯着眼睛对着林绢嘿嘿笑。她脸面上有点挂不住了,因为就在车上的时候她还在对我嘀咕:等会儿有罪受了,看着吧,老花头了,大三件,鸭子、白斩鸡、蹄膀肉。听说要吃三天三夜呢,喂,方便面帮我带了没。
  而等到清蒸鲥鱼上来的时候我是连笑都笑不动了。一条端上来占掉四分之一的桌面,哈——哈——这哪是酒店里可以享受到的待遇,五星级酒店里占掉四分之一桌面的是鱼底下的盆,盆里的鱼躺直了能占掉盆子三分之一的地方,已经算是厚道了,人还美其名曰——精致。
  
  酒足饭饱,那对新人还刚刚敬酒敬到第二个厅。
  边上的人已经在酒精的作用下开始兴奋起来了,东一团西一团拉扯着灌酒,而林绢则被她家里那些女眷们拖着,一张桌子一张桌子挨个地认亲戚。一桌人很快就走剩下了我一个,吃得挺爽,不过也挺无聊的。等点心上来之后本想再继续塞下去几只,但是胃不太争气,所以只好干坐在那里东看看西看看打发时间。
  新郎家也算是这一带的大户人家了,过去承包地,后来开始做运输生意,前几年先后盖了两幢三层楼房,今年为了结婚又新盖了这座两层楼。不过房子的布置不太好,巨大的结婚照裱在西洋镜框里,挂在红木八仙桌后面的墙上,就跟周围那些中式的橱柜和西式的沙发凳子摆放在一起一样的感觉,富裕有余,但有点不伦不类。
  正伸着脖子两边看,冷不防眼角一扫,我觉着好象看到了些什么眼熟的东西。
  
  回过头看了看仔细,就看到那边那个靠门的角落里一根方柱子突出的地方,有个人在那儿站着。
  周围人来来往往,不是端菜送饮料,就是拉着人灌酒,惟独他独立于那些人之外似的安静站着,一动不动看着酒席里的人,在那个比较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头。如果不留神,还真不容易发现他的存在。
  而等看清那人的长相,我忽然有种想笑的冲动。
  居然是他,这世界还真是小……
  来这里的路上见到一次,在林绢家的院子里撞见一次,而到了酒席里,又见到他一次。这个一身白衣,清俊而安静的男孩。
  意识到我的目光,他本来专注于酒席的视线忽然朝我方向扫了过来,只是轻轻一瞥,我心跳了一下。正准备朝他露出个‘又见面了’的微笑,他目光一转,又看向了酒席。而就是刚才那短短的一瞥,也是淡淡的,好象从没见到过我这人似的淡然。
  有点挫败,那种热脸贴到冷屁股的感觉,我低头喝了口可乐。想想不甘心又抬起头朝那方向看了一眼,那男孩却已经不见了。
  不在角落里,不在酒席间。
  “喂,找什么呐?”肩膀上被用力一拍,林绢在我边上坐了下来。
  我收回四处乱扫的视线:“找帅哥。”
  “嘁,吃撑了是吧。”
  “嘿嘿……”正准备开口,突然肚子咕噜一响。觉得有点不对劲,我站了起来:“厕所在哪里。”
  她咧嘴一笑,朝外指了指:“出门往右,井旁边那个单独的小房子。”
  
  走出厕所,对着扑面而来的风我用力吸了口气。
  这地方什么都好,就是厕所不好。马桶不是抽水的,是要自己舀水去冲的。所以里面的味道可想而知。
  “哎,这不是跟绢子一起来的那个妹妹吗。”正走到井边打了水冲手,边上过来一个人,匆匆走着,经过我身边时朝我打了个招呼。
  仔细看原来是林绢的婶婶,我忙对她笑笑:“是啊阿姨。”
  “乡下地方,吃得惯吗。”
  “嗯,菜太好啦。”
  听我这么说,婶婶笑得很开心:“和绢子多住几天啊,我给你们把房间都收拾好了。”
  “好的,谢谢阿姨。”
  婶婶又笑,眼睛眯成一条线,一边朝屋子方向指了指:“你们慢点吃,婶子先去给客人打招呼啦。”
  “好的阿姨,您去忙吧。”
  目送她的身影直到消失,我放下水桶甩了甩手站起来。
  这些亲戚,他们都是喜欢着林绢的吧,看他们的样子,不是那种因为看她出息了而贴上来的热乎,也不是伪装出来的热情,那是种真的喜欢,甚至可以说是讨好。我想这可能是这些年来为没能照顾到她而感到愧疚的原因,毕竟,林绢爸爸再不好,也是他们的家里人,当初赶走是一回事,之后的心态又是另一回事。
  而林绢她又是怎么想的呢。我想他们对她的态度,既然我可以感觉得到,身在他们中间,她不可能一点都发觉不了。可是一直没机会去问她,从她的言语和表情里,我又什么都觉察不到。算了,反正看样子还要在这里住上几天,解铃还需系铃人,随她吧。
  琢磨着回过头准备回屋。刚走没几步,一抬眼呆了一呆,因为我又一次看到了那个男孩。
  没有理会身边进进出出忙碌的身影,也没见有谁出来招呼他进去拼酒,他一个人在屋子前的台阶上坐着,一只手托着腮,侧着头斜眼对着屋子里瞧。
  回过神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已经站在了他的边上。
  而他并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依旧侧着头望着屋子里吵吵闹闹的人群,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很专注的样子。我踌躇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敢贸然出声跟他打招呼。
  一低头正准备进屋,冷不防边上一个人拿着托盘匆匆走出,没注意到我,朝我身上撞了一下。
  我一个趔趄,几步后退一屁股坐到地上,那人一声惊叫:“啊呀,小姑娘,要不要紧。”
  “没事没事。”爬起来拍拍屁股,屁股很疼,不过应该没有伤着。
  “哎呀走得太急都没看到,你看这……”脸涨得通红,那个帮厨的小伙子有点窘迫地挠着头。
  “没事啦,真的没事。”
  “那……我去厨房了。”
  “好啊,你去忙。”
  看着他离开,我收回目光。一眼撞到那个男孩的视线,他坐在原地静静看着我,眼神依旧是安静的,就象刚才那样安静而专注地看着屋子里热闹的人群。
  我没来由地郁闷了一下。
  起码羊圈边上好歹还扶了我一把,这回看着我摔倒也就算了,连个表情都没有,让人觉着自己像个傻瓜似的。这人,怎么一点礼貌都不懂啊。
  心一横,我朝他点点头:“你好。”
  他愣了一下。目光闪了闪,没有吭声。
  “哪边的亲戚?”
  他依旧没言语。
  还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我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脸皮子一阵一阵地发烫,好在边上没别人。所以咽了口唾沫,我继续道:“我是女方家亲戚的朋友,你也是女方家的吧,我在那边的院子里见过你,就是那些羊的地方,嘿嘿……”
  指手画脚一口气说完,发觉自己不是一点点的厚颜,因为从头到尾,人家始终那么安静望着我,没开过一声口,也没有任何的表情。
  如果有洞,我想我会立马一头钻进去。可是洞有吗,没有,所以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否则就这么离开,我不但面子一点都没,里子也快完蛋了:“今天谢谢你啊,在那里扶了我一把。”
  他目光再次闪了闪。一度我以为他要开口了,可他只是侧了下眼,朝屋子里因为逼新郎喝酒而掀起的一波喧闹声方向看了看。然后又将目光转向我,伸手轻轻掠了下头发。
  “散心呐?”继续问,可我的脸真的已经挂不住了:“里面确实挺吵的。”
  还是没吭声,不过如果没看错,我想他的嘴角在那瞬间牵了牵。
  终于正视自己的失败。
  头一低从他身边走过,正郁闷地准备冲进屋子,忽然悉琐一声轻响,一道话音在我身后不紧不慢地响起:“吵,挺好,热闹。”
  我呆了呆。
  回头就看到那男孩已经从台阶上站起来了,看着我,原本淡淡的神情上隐隐一丝笑:“你叫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宝珠。”
  “宝珠。”重复了一次,他点点头,一双暗褐色的眸子对着我的眼睛:“你陪我么。”
  “什么?”愣了愣。没明白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屋子里忽然传出林绢一声大叫:“宝珠!新娘新郎来敬酒了!快来!”
  “哦!”转头朝里应了一声,再次看向身后,不觉一怔。
  身后那男孩又不见了,台阶上空荡荡的,周围几十步开外目光所及的距离,除了灯光所照出的那些屋子和空地,什么都没有。
  “宝珠!”林绢又在里头催了一声,我忙奔了进去。
  
  跑到席位上时新郎新娘已经在那边等着了,一桌子的人也是。
  一路过来好象所有人都盯着我看似的,有点尴尬,好在伴娘擅于制造气氛,唧唧喳喳对着我一叠声地调侃,末了把一大杯酒朝我手里一塞,说是代新娘惩罚我的迟到,让我一口气把它喝完。
  这份上,不喝也得喝了。
  端着酒杯眼角瞥见林绢在边上幸灾乐祸冲着我笑,我朝她扁扁嘴,抬手正要把杯子送到嘴边,就在这时,离我最近的一个人突然从嘴里发出一声惊叫:“啊——!”
  声音很大,突兀间吓得我手一抖,而这同时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
  我停住手里的动作。疑惑地朝那人看了看,却同时发觉到在我看向她的时候,周围所有的目光随着她的视线,正都一动不动盯着我瞧。
  确切的说,是盯着我的手。
  我愣。
  循着她的视线我低头朝我的手看了一眼,脑子嗡的一响,然后空了。
  
  我手里那只装满啤酒的玻璃杯不知道怎的裂开了。
  从内向外的爆裂,每一片碎片从我手掌里贯穿而入,像一片片透明但尖锐的树叶。
  随着一丝痛觉迅速从手掌钻入我的大脑,那些黑红色的血线似的从伤口里钻出来,和着啤酒滴滴答往下淌,而我的手还保持着原先端着杯子的姿势一动不动。
  半晌当的一声脆响,杯底从我手下边坠落,地板上滴溜溜一圈滚动,在我脚跟底下停住。茫然抬头,我看到林绢从边上猛地冲了过来,一把把我抱住:“宝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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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在婚礼上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混乱之后,林绢和她的叔叔婶婶匆匆忙忙把我送去了镇上的医院。
  一路上血就没止过。长这么大还头一次看到那么多血用那么快的速度从伤口里往外流,你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但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液体在皮肤上爬,这感觉比单纯的疼痛还要可怕。可还得慢慢熬着,因为乡下路灯少,房子密度又散,出了村一眼望过去整条路上黑漆漆的,再加上刚下过雨,车子根本开不快。路上林绢和她叔叔婶婶没少安慰我,可是他们说了些什么,除了林绢她婶婶当初被菜刀割破过手的故事之外,我什么都没听进去。车子里巴掌大快地方很快被血的味道占满了,那种铁锈一样的味道,林绢握着方向盘的手不停地在哆嗦,我被她的表情弄得怕透了.一路欲哭无泪地赶到医院。
  从小到大对医院有种天生的恐惧,那里那种莫名被消毒水弄得很压抑的环境,而且那里最容易看到一些不干净的东西.不过这天我什么都没注意,那种天生的恐惧感,那些消毒水的味道,或者有没有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一路直到急症室,我的脑子里都是一片模糊的,直到缝针的时候才清醒了点,因为缝针很疼。都不给你打麻药的,就那么一针一针往里扎,我眼睁睁看着,这么大个人,想哭没好意思哭,只能压着嗓子哼哼。将近一个小时的治疗感觉就跟上了一圈刑,缝完后连路都走不动了,是被林绢她叔叔给架出去的。包扎完了伤口屁股上又挨了几针之后,总算可以回去了,因为医生说这样的伤不需要留院观察,我也乐得这样。倒是林绢吵着要他们负责点看,又追问是不是要输血或者输液什么的,估计在她眼里,我刚才流的血她以为已经快把我抽干了。回到村里婚宴早已经散了,一些人还在闹新房,我们两个回避着进了林绢她三奶奶住的那栋屋安顿下。因为婚礼上见血已经是很不吉利了,我们又刚从医院回来,新人的地方不能去怕冲撞了别人的喜气,所以只能从边上的门进她奶奶的老房子。老人家住的地方不在乎这些。
  其实接触多了,觉得林绢她奶奶人挺好的,虽然话很少,看上去也比较严肃的样子。
  她给我们准备的两间屋都是朝南的,地方不大,整理得干干净净,被子都是新的,闻上去有股晒过太阳后的那种焦香味,显然是为此特意准备过。可是林绢有没有感觉到,我依旧不知道。她什么都不说,只张罗着把我塞进被子,然后关窗、倒茶、给我掖被子,把自己搞得很忙碌,就是不正眼朝进进出出给我拿这拿那的她的三奶奶看过一眼。
  就这么折腾了大半夜,给我热了碗参汤看着我把它喝完,三奶奶才回去睡了。她一走林绢也被我劝回了房间。因为奶奶一走,林绢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从天气到婚礼到我的伤,她抱怨个没完没了,我想大概是因为她紧张,她一紧张话就特别多,而且说话频率快得像放机关炮。
  这频率会让我感觉伤口很疼。她走后房间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真的静,什么乱七八糟声音都听不见的那种静。躺了会儿心跳总算恢复正常,伤口也不再疼得那么厉害了,只要不随便去动它。于是开始胡思乱想,想着一天里一通电话都没打来过的狐狸,想着铘,想着今天几次碰到的那个沉默的帅哥,想着婚礼上我突然受的伤,想着林绢刚才说的话……她说,怪了,好好的一只杯子怎么会炸了,难道是啤酒的问题?
  这问题我也想不通,好好的酒杯为什么会在我手里突然碎掉,按理说,这种玻璃平时就是砸在地上也不一定能粉碎。当然,更不可能是啤酒的问题,这样的问题也只有林绢问得出来,地球人都知道,气体只有在密封的情况下才容易膨胀发力,酒杯那么大个口,你叫它哪来的地方去蓄积爆炸的气,那是啤酒,又不是装了一杯子硝酸甘油.想不出原因,于是只能觉得自己很倒霉。而当时的我根本就不知道,倒霉,这只不过是一切的开始而已。迷迷糊糊不知道睡了多久,一种很痒的感觉把我从昏睡状态里拉了回来。
  清醒过来天依旧漆黑一团,我感觉自己两只眼睛很痒,一种又刺又胀的痒。想伸手去揉,可是手动弹不了,后来发觉脚也是。整个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压住了似的,一点点都动弹不了。我一个激灵。脑子里第一个反应就是不会让什么东西给厣住了吧……可是我手上有姥姥留给我的珠子,而且因着这串珠子,我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被厣住过了。那这会儿我全身这种感觉又是什么?想着,心里头冷不丁凉了一下。
  姥姥说如果被厣着了,就想办法让自己动一动,只要动一下就好了,那东西就跟桌子上一层灰似的,看上去厚厚的很沉,随便吹口气就散,是个纸糊的老虎。可是我根本动不了。
  眼睛可以清楚地看轻房间每个地方,我甚至还可以听到隔壁房间里三奶奶打呼噜的声音,可我就是没办法让自己稍微动那么一下。半晌感到脖子边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对着我一下一下吹着冷气,我转着眼珠子想朝边上看,可是什么都看不到.我心绷紧了。想出声叫,但嘴里发不出一点声音,尝试着想扭一下头颈,刚一用力,耳朵里轰的一响,好象整口江在耳朵里倒翻了,我只觉得一边太阳穴昏天黑地一阵尖锐的疼。
  那疼让我身体条件反射地一抽,只那么一下,身上那种被什么东西给压着的感觉消失了,我嘴一张,一声尖叫:“林绢!!林绢!!!”
  “啪!”灯亮,刺得我眼睛一阵生疼。闭上眼下意识钻进被窝,片刻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我奔了过来,坐到我床上,手伸进被窝把被脚朝边上掀开:“怎么啦宝珠??”噼里啪啦机关炮一样的话音,是林绢。
  我睁开眼,眼睛依旧是刺痒的,被灯光照得有点睁不全,可是脸被她抓着,所以只能勉强抬起头,迎着光线朝她看了一眼:“绢,我……”
  “啊!”没等我说完,她对着我一声尖叫:“你的眼睛怎么啦?!!”
  “我的眼睛……”被她这种样子吓了一跳,我刚被灯光稳定下来的心脏又开始乱跳起来,挣扎了一下把身子撑起,冷不防碰到手的伤口,痛得我一咧嘴:“哇!”
  “怎么啦?出什么事啦?!”正捧着手抽气,门再次被推开,林绢她三奶奶睁着双惺忪的睡眼站在门边上对着我俩看。片刻目光停在我脸上,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几步走到我身边,捧住我的脸:“怎么回事,你碰过啥不干净东西了闺女?”我被她们先后的表情弄得僵住了。
  隐隐觉得有什么很不好的事情在我脸上发生了,我看了看三奶奶,再看看林绢,用力睁了睁我那双不知怎的异样厚重的眼睛:“绢,拿镜子给我。”
  “别看了,你先躺着。”一边把我往床上压,一边看向三奶奶:“快把叔叔他们叫来,快啊!”
  “哎!哎!”应着,匆匆忙忙朝外头走去,我看着三奶奶的背影突然有种很不祥的感觉:“绢!把镜子拿给我!”
  “别看了别看了,就是有点肿而已。”拍着我的肩膀,她好声安慰我。
  而她这种样子让我更不安了,一把推开她的手,趁她还没反应过来,我一骨碌爬起身直奔向梳妆台那面大镜子,对着镜子里的人仔细一照,这一看差点没把我的魂给吓了去。
  镜子里那是张什么样的脸啊!肿得跟只猪头似的,两边的脸颊都透明了,从太阳穴到腮帮子,朝外微鼓着在灯光下隐隐发光,像镀了层釉似的。而更可怕的是我那双眼睛。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感染了,上下眼皮红得像肉冻,朝外鼓胀着,把本来还不算小的两只眼睛挤成了一条线。
  怪不得刚才怎么睁都觉得睁不开来,都肿成这样了,还能睁得开吗……
  牙关节一阵发抖,对着镜子里这张异形似的脸。
  “绢……”话还没出来,眼泪先下来了,我脚一软一下子坐倒在地上:“怎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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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当晚我再次被送进了医院,因为林绢扶我上床时发觉我身上很烫,量下来一看体温超过39度,所以等她叔叔婶婶一到,几个人二话不说把我架上了车。
  进医院后我整个人就开始觉得不行了,之前在家里没有感觉到的症状,不知道是因为吹了夜风还是一路上的颠簸,一进医院闻到那股浓烈的消毒药水味,一下子就发作了起来。只觉得浑身疼,每根骨头都重得像要从身上垂下来似的,虽然身上裹了两条毛毯,人还是一个劲地发抖。
  林绢吓坏了,一路上用我的手机尝试着和狐狸联系,可是电话打过去始终没有人接。不知道狐狸和铘在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这种时候我也根本就没心思去管这些。只一味恐慌在我身上的变化里了,明显感觉到进医院后自己的脸比刚睡醒时又肿了不少,特别是两只眼睛,痒得恨不得用手去挖。而身上又酸又冷,虽然平躺在医院的床上,可是难受得整个人躺不直。
  血样报告出来后医生给我挂了几瓶点滴在病床边吊着,他说我发烧是因为伤口发炎了,而脸上的肿是因为青霉素过敏。林绢当时就反驳那个医生,说我们之前来医院看时伤口处理得好好的,而且还打了抗炎药,怎么还会发炎。医生对此解释,虽然用了抗炎药,但并不能保证伤口百分百就不会被感染,也许是因为之后又接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引起的。林绢又追问青霉素的问题,她说这是医疗事故。但医生矢口否认青霉素是他们这里打的。事实也证明医生没有撒谎,因为把之前的病历卡和打针单子拿出来翻了个遍,确实没有给我开过青霉素这帖针剂。
  于是我们只有沉默。
  当然沉默不代表就能接受这个事实。总也想不通,即使后来这一系列事情过去之后,每每和林绢谈起,我们始终是想不通,既然不是在这个医院里打的针,而我除了这里又没去其它任何地方就疹,那让我过敏成这副样子的青霉素,我到底是从哪里给沾染上的。
  
  吊完点滴后,天已经亮了。
  几瓶药下去似乎没有立即发生什么疗效,烧依旧保持在39度以上没有退,脸还是肿得让我感到太阳穴发疼。两只眼睛倒是不痒了,不过也已经肿得差不多已经睁不开了,我猜之所以不痒,肯定不是药起作用了,而是它们根本就胀到了极限。
  医生让我留院观察,我没答应。我想回家,回城里的大医院彻彻底底做个检查,因为我始终对青霉素的事情感到可疑,并且耿耿于怀。林绢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虽然叔叔婶婶的意思是让我留在医院,她还是坚持着把我带回了三奶奶家。
  其实坐在后车厢一路颠回去的时候,一度我是有点后悔的,因为车颠得我难受得想用什么东西把自己的骨头砸碎。想起从林绢家到我们住的城市那段不算短的路程,我不由得担心我是不是能够扛得住。万一中途又发生什么病变怎么办,至少在医院,还是随时能得到必要的治疗的。但是想到回去后可以得到的彻底的治疗,我还是决定忍。
  
  半顿饭的工夫总算进了村。这会儿天色还早,很多人都还没起床。蒙着层晨雾的田埂上只依稀一两道身影在那边慢慢晃动,远远几只野狗听见了引擎的声音,一路追了出来,又在摸不找的地方跟着车甩着尾巴汪汪叫。
  再转个弯,就能看到林家大院了。大院正门锁着,新漆的门上两个光鲜的“喜”字,门下满满当当一层红艳艳的碎片花似的铺了一地,是昨天晚上放完了之后留着装点个喜气的鞭炮。
  车子转个向驶向大院的边门,林绢的婶婶把裹得像只粽子似的我从车座上扶了起来。
  “来,宝珠,沾沾喜气。”经过那片碎红的时候,她对我说。我一边发着抖一边循着她指的方向对着那片热闹的颜色看。正准备听她的话沾染点喜气,冷不防眼角边什么东西一闪,把我困难地缩在肿胀眼皮子下的视线给转了过去。
  下意识朝那东西闪过的方向看了一眼,就看到刚才车子开过的方向,那道大门边上不远处一棵槐树下头,一个人站在底下盯着我看。
  白色的衬衣,白色的裤子,在被雨水冲成了黑色的树干边看上去突兀得有点刺眼。意识到我的目光,他又看了我一眼,而我随即认出这张脸,是昨天连续碰到过三次的那个不知道是新人哪一方亲戚的男孩。
  “看什么呢?”正对着那方向继续看着,车停,林绢拉开车门拍了我一下。我回过头由着她和她婶婶把我扶出车。站稳脚步等着她去泊车的时候我又朝那棵槐树下看了一眼,那男孩已经不见了。只剩下黑漆漆一根弯曲的老树映着身后一片被雾气弥漫的田埂,不知怎的,看着身上冷不丁一阵阴恻恻的冷。
  忍不住一个寒战,我两条腿又开始抖了起来,这当口林绢的三奶奶从屋里头迎了出来,见着我这副样子,匆匆忙忙带着他们几个人连抱带扶把我弄进了屋。
  
  没想到前脚进屋,突然一泼急雨没头没脑从天上灌了下来,毫无防备之间,势头大得像山倒。
  那时候林绢刚从楼上拿着她的行李下来。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天突然间黑塌了下来,然后卷下那么大片雨。本想等上一两个小时等它势头过了再出门,却又一次没有想到,这么大的一场暴雨,本来说什么一两个小时也足够它倒的了,没想到一直到当天天黑,愣是没见收过一点势头。
  这一来把我们给弄僵了。
  本来从医院急急出来,就是为了能早点带我回城去大医院治疗,没想到人还没上车,这场雨就倒了下来,下得连对面的树影子都快看不见。这下可好,城里回不去,镇上的医院也去不了,我们愣是被这一场连气象预告都没播报过的暴雨给困在了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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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话说当年麒麟私下人间造成天下大乱,而遭天谴被高人用锁麒麟困住了魂魄之后,其实两千多年以来,一直都有知道这个传说的人在千方百计地搜寻这根锁麒麟的下落。
  因为传说,得锁麒麟者,上观阴阳,下测鬼神,凡人得之能开天眼,修道者得之可谓通天。还因为自古的一个说法——得麒麟者得天下。
  麒麟这种既被世人描绘成一种祥瑞,又无一不在那些描绘间隐露着它们煞气的神兽,它是成就一代枭雄的圣物。
  听起来相当的诱人。
  但麒麟这种生物,得之,并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够操控并加以利用的,正如并不是所有拥有王者之相之才的人,都能够成为一代霸主。何况这一头麒麟,它的降临于世并非遵照天意。铘是逆天的一个罪者,对于当时的朝代乃至今后的时代,它是多余的。
  因为罪孽深重并且戾气不散,它既不能上天,又不能放任它在人间不管。所以为了防止它有一天脱离锁麒麟的束缚之后,由于没有更强力量将它约束而再次失控,在那名高人将它困住之后,神给予高人一个特权,也是个契约。
  契约里约定,麒麟铘可以被人所控制,虽然它没有命定的“宿主”。在麒麟留在人间继续其刑罚的这段时间,由那名高人暂时充当“宿主”的角色,在不滥用麒麟力量前提下掌控它,并由其亲自选择可以继承他衣钵的传人,以在他离世之后继续负责对麒麟的看押和监管。
  一代衔接一代,直到麒麟回归天位。
  这无形中束缚了那位高人的功德。因为对神的私加控制本身就是造孽,虽然之后这行为得到了神的肯定,但上古的规矩不能打破,于是这罪孽令得他不得不在独自承担那一切之后,要再继续受到轮回之苦。
  所以相应的回报,是准许那位高人每隔三代借自己传人的身体复生,并保留有前世所有的记忆,借以这样的方式,来兑换神承诺于人的长生不老——那个原本并不存在的,被从古至今世人所无限向往和追求的传说。
  所以说,除了当初将麒麟封禁的高人之外,也只有被他所认定的传人,才拥有主宰并控制锁麒麟的资格。其他的人,即使是无意中得到了锁麒麟,一旦把沉睡在内的麒麟唤醒,在一定的时间里如果拿不出那位高人所赐予的驾驭麒麟的方式,那么到了时间,他会被他召唤出来的麒麟反噬,因为他身上那根无法从血脉中剥离而去,并且时刻将麒麟牵引在他身周的锁麒麟。
  反噬后锁麒麟重新回归自由,而麒麟亦将再次回到锁麒麟中沉睡,直到有一天刑满被重新召回天界,或者被高人真正的传人唤醒为其所用。期间,任何一种力量改变不了这个契约的有效性。
  
  这是狐狸在送我离开前告诉我的。和更早以前,我刚得到锁麒麟那会儿他告诉我的关于锁麒麟的传说相比,更详细,但又更邪乎了一点。而那个时候我正为铘的言行而困惑不已。
  铘对我说:你还有三十八天,我的神主大人。
  那是他回到我家第二天,一早清醒过来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综合狐狸所说的那些东西,听起来就像个天方夜谈,如果不是锁麒麟和那只麒麟本身活生生存在于我身边的话。而当时听狐狸说的时候,别的我都没怎么放到心上去,那些什么高人了,宿主了,长生不老了……只有那个关于得到麒麟锁的人所受到的时间限制的问题,我是留了心的。
  看起来三十八天就是我剩下的找出驾驭麒麟的方式的时间,而这点时间又在林绢的老家用掉了八天,也就是说,找出驾驭麒麟的方式以避免最后被他反噬,我还剩下一个月的时间。
  如果换成以往,可能我会把它当成听故事一样一笑了之。什么麒麟,什么高人,听上去就是那种小说里头都说烂了的神话故事。
  可是麒麟真的存在,锁麒麟也是。
  而我真实看到过麒麟吞噬东西的样子。
  所以我知道,被麒麟吞噬……那会是种什么样的情形。就像那只控制人于无形的影蜃,虽然只是不经意间的一瞥,它被麒麟活生生吞噬的样子,至今让我难以忘记。
  而从没想到过这种情形有一天可能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怕吗?不知道,那会儿觉得脑子里挺乱的。但有一点我明白得很,那天清醒过来的麒麟,很可怕。一种陌生的、无法用我苍白的语言去形容的可怕。有这么一种感觉——当时狐狸就在我身边,可是一下子因为麒麟的醒来,变得很远,而那会儿似乎周围一下子被抽空了,只留下麒麟身上那种突然发散出来的麝香似的淡淡味道,还有他那双颜色很特别的眼睛。
  直到后来狐狸把我送到林绢那儿,那种感觉才从我脑子里消失。
  那时候我似乎还是比较笃定的,可能是因为狐狸的眼神。虽然狐狸有时候说话你根本分不清他到底是跟你开玩笑还是说真的,但我知道在重要的事情上,他不会兴口开河。他说这件事他能处理,所以我就跟着林绢屁颠屁颠地去参加婚礼了,以为回来,一切事情也就过去了,就像过去很多我不愿意面对,却又不得不去面对的种种境况。
  狐狸会帮我的。
  可现在……狐狸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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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可找到驾驭麒麟的方式了么,神主大人。”又一声轻而优雅的话音,在我脑子里乱烘烘被那些念头包围的时候突兀打断了我的思绪。
  回过神脱口而出:“狐狸在哪儿?”
  也不知道我那句问话有没有被他听进去,铘看了看我:“你还有三十天,神主大人。”
  “狐狸在哪儿?”我又问,提高了声音。
  这回他听见了,因为他皱了皱眉:“那只畜生,”眼波流传,嘴角轻轻扬起:“他被我处理了。”
  “什么?!”我一惊。一时忘了眼下的状况,一步跨过去凑到他跟前:“你说什么??”
  他朝后退开了一点,目光对着我的衣服,眼神一闪而过的不悦。
  而这同时我突然全身像被什么东西猛撞了一下,离他两步开外的距离突然间朝边上斜了出去,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人已经重重跌在了马路中间。
  一辆机车在这当口从我身边飞弛而过,朝着我连按了几下喇叭以示警告,我全身一层冷汗。
  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腿都有点打颤了,而他看都不看我一眼,转身走向房门,而那扇原本紧锁着的大门,在他靠近的一刹那,咔的一声自动开启。
  “你身上的味道很重,神主大人,”走进屋子,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是轻而优雅的:“洗个澡吧,你很脏。”
  我看着他的背影嘴皮子动了动。
  想说什么,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身后又一辆车疾驰而过,卷起的风吹得我全身一个激灵,低头拍了拍衣服,我一摇一晃跟着他朝屋子里走去。
  
  进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卫生间,虽然这会儿我累得直想往床上倒。一路穿过客厅,铘就在厅里头坐着,一双暗紫色的眼睛看着我,像看着一个肮脏而卑微的奴才。
  别看他刚才一口一个神主大人,看上去温润而有礼貌,事实上我在他眼里就是一只信手捻来捻去的蚂蚁。虽然有契约在身,我这种状况拿狐狸的话来说就是——对于人,控制不住麒麟之前,就只有被麒麟所控制的份。你不得不听他的话,哪怕你心里再不乐意,麒麟就是这样一种跋扈的生物。
  而它们愿意放低姿态来控制你,已经算是对你这个人最大的恩惠,自古有多少人在“荣幸”见到了麒麟降世之后化成了飞灰,就因为入不得麒麟大人的眼。
  这话也是狐狸说的。
  有时候觉得狐狸知道的东西真多,虽然他也不过就五百年的道行。两千多年前的事情能如数家珍地一一道来,我想他大概几百年里没什么事做,除了修行就是拿这些故事当乐子了吧。
  
  一头钻进卫生间,开了灯拧开水笼头。灯光扎得眼睛有点疼,揉着眼睛往镜子前一站,没仔细看,已经被自己照在镜子里那道影子给吓了一跳。
  乌漆麻黑一张脸,痨病鬼似的。几天没吃好睡好以至颧骨下的肉都陷下去了,可是从太阳穴开始往下一直到下颚那块边缘地带却都还肿着,那种似胖非胖的古怪样子,冷不丁看上去,好不吓人……一双眼睛就别提了,蒙猪似的两坨鼓胀着,中间泛着透明发亮的红,边上一圈铁青色的黑。
  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想起之前这张脸一直被铘盯着看,没来由忽然沮丧起来,而且这沮丧几乎一时压过我身体的不适和对铘的恐慌。
  根本性地忘了铘是只麒麟,他是个男人,一个好看得让女人都会因为他的美而感到嫉妒的男人。然后突然意识到,即使在这种时候,面对的是这样一个人,女人虚荣的心理居然还是比性命更加重要一些。我的天……
  不过沮丧只是一小会儿,身体的警告很快又让我回到了现实。
  一路上的颠簸加上后来的呕吐,之后又被靠近铘时那一下突然的撞击,原本在铘面前可能太压抑自己了,所以没怎么感觉出来。这会儿放松了小半会儿,那些难受团在一起连本带利地回来了。一时难受有点得想放弃,蹲在马桶上坐了会儿,缓过劲勉强脱了衣服往冲淋棚里一站,等那些热水一把把刷在我身上,这才感觉全身的难受劲似乎缓了一缓。
  从受伤生病到现在,我都还没好好洗过一次澡呢。
  
  洗澡有点难度,因为受伤的关系。
  小心翼翼避免水冲到那只受伤的手,一边小心给自己涂上沐浴露,感觉自己像是在避雷。不过那只手愈合得还挺好,虽然小镇上的医生说我发烧是因为伤口发炎引起的,事后证明他的话是错的,在拿着可笑的幌子忽悠我们。
  明天差不多就可以把线拆了吧,翻开纱布朝里面看的时候我心里琢磨。那些线把我的手缝得像只蜘蛛网似的,但愿拆线不会太疼。不过谁知道呢,最近我实在是有点够背的。
  重新贴好胶布把纱布遮好,我把满是肥皂泡的手腕放到花洒下头去冲,刚把泡沫冲开,准备换只手,一眼瞥见手腕上似乎有什么东西,隐隐一层淡青的颜色,在我手腕上随着泡沫的消失而逐渐清晰。
  不确定那是什么,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脏东西。用手搓了半天没搓掉,对着光线照了照,好象是块淤青。
  挺长的一块淤青,沿手腕而下,大约有五六公分的长度,但我想不起是哪里碰的了,而且手指压上去,也感觉不到疼。于是也就没再继续注意,我低头继续冲身体。
  冲着冲着,觉得水有点过烫,我把凉水调大了点。似乎没用,因为水依旧挺烫,于是伸手把凉水开关调得更大。这一下又似乎有些过了,因为水温一下子低了下来,甚至直往凉里走了,我忙转过身。想把凉水笼头往回拧,手还没摸到笼头把,花洒里那股水陡然间一冷,又在同一时间里骤然喷出一股滚烫到沸腾般的水来!
  我一声尖叫。
  一时不知道应该是去关热水还是把凉水开得更大,那些烫得像一把把针往皮肤上扎的水,劈头盖脸朝我身上浇过来,而我唯一的反应就是朝冲淋棚外直跳出去!
  脚落地,被地板上水一滑,整个人砰的一下就栽到地上了。
  膝盖撞地,然后是肩膀。
  那一下真的是重,因为当时根本毫无准备,而且边上除了马桶,连搭个手的地方都没。一下子跌得人都闷掉了,等反应过来,一片鲜红的血已经顺着脚底下的水花团似地漾了开来。
  很大的一片,衬在雪白的瓷砖上面红得让人心惊肉跳的刺眼,而同时发觉自己这条腿已经没办法动了。躺在地上歪着头看着我这条腿,腿朝一边拧歪着,用着一种相当别扭、而我一点都没有知觉的姿势。
  
  “咔!”正脑子一片空白地在地上抽搐着,脖子后一凉,卫生间的门被推开。
  门就撞在我的头上,我一声闷哼朝里缩了缩,再抬头,就看到铘站在门口,一手搭着门把,一双眼睛沉默着对着我看。
  我当时就呆住了。浑浑噩噩地感觉不到自己的表情也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片刻就见他一个转身,反手带门像是要准备离开。
  眼看着门就要在他身后合拢,他的脚步却突然一滞。
  因为我的手抓在了他的脚脖子上。
  他又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依旧是安静的,事不关己的安静和淡然。
  我在他那样的眼神里嘴巴蠕动了半天。然后一把把他的脚踝抓得更近,在他试图抽离的时候,总算从嘴里憋出几个字来:“我要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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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医生,化验报告出来了吗?”
  “还没收到呢。”
  “……会不会有什么问题,都几天了。”
  “你这种化验需要的时间多一点,不要担心。”
  “哦……”
  这段对话,几乎已经成了我入院几天以来的例行公事。
  住了四天,等了四天的化验报告,不过不知道是因为这种类型的化验特别麻烦,还是化验的地点和别的都不一样,我到现在都没等到这个报告。不过脸上的肿在这几天连续的吊针下,和我手背上被针扎出来的青肿成正比地消退了下去,至少这一点,让我安心了不少。
  
  四天前的凌晨三点,我被送进了这家颇具规模的市中心医院,当然不是铘送我过来的,而是我爬到客厅打电话把林绢叫到家送我来的。
  说真的,当时想把那只麒麟杀掉的心都有,因为根本没想到在那种状况下我居然会被他丢下不管,而且面对那种状况的我,他甚至连伸手扶我一下的念头都没有。就那么转身走了,在我刚求他送我上医院去之后。干脆直接得让我有点想不通。
  总想说,就算再不把人当回事儿,好歹有点同情心吧,至于做得那么绝吗?后来想想,也许我是过于高估了这只麒麟在人类外表下面所存在着的那一些可能存在的人性,或者根本就不应该以“人”的行为和思想来要求他吧,不过也正因为此,我在卫生间被他撞上那种样子后那瞬间的窘迫,后来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发觉那就跟被阿狗阿猫撞上没什么区别。
  
  被送到医院那会儿,我的腿肿得伸都伸不直,腿上的伤口被缝了四五针,膝盖和小腿骨严重错位。
  不过这并不是造成我住院的根本性原因。
  医生在对我全身做过检查之后,决定让我留院治疗的主要原因是我身体的过敏,以及身上没有完全消退的热度。他们在我的血样报告里发现,导致我脸和眼睛过敏成这样的原因似乎并不单纯是青霉素,还有些别的东西,而那些东西需要更进一步的化验和观察。
  虽然听完医生的说法以后,我挺害怕的,因为得过病的都知道,看病最怕医生说不清楚你得病的原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因为那就意味着根本确定不了你病的危急程度,也没办法完全对症下药。不过躺在医院病床上之后,看着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输液从点滴管里一点一点输进我身体,心还是稍微定了定的。没别的原因,虽然从小到大就不喜欢医院的气氛和味道,但是有了病,而且还病得不轻的时候,这地方比什么样的环境都能让人觉得安心。
  说起来,这几天多亏了林绢的帮忙了。
  从帮我挂号,到陪我化验,取报告,找病房,安顿我直到一切都搞定……我都不晓得如果她不在的话我该怎么办。我甚至连住院申请都不知道该怎么领,该怎么填。每每看着她风风火火地从这个服务台冲到那个服务台,一边看着化验单一边跟人谈着病房的事情,真觉得挺佩服她的。虽然说一起上课,一起逛街,一起腐败了那么多日子,常常的只看到她懒散而没有任何责任心的一面,她在医院里的这样一种样子,我还是头一回看见。
  
  通常,林绢每天会来看我两次,上午和晚上,给我送点骨头汤什么的,顺便陪我聊会儿天。她不在的时候挺寂寞,因为整个病房只住着我一个人。
  说起来似乎住院也分淡季和旺季,我住的这段时间正好是入院淡季,空出个房间我一个人用,单人套房似的让周围路过的病人都羡慕不已。不过我知道,羡慕归羡慕,真要让他们跟我换,还未必就有人乐意,因为这房间的优势只体现在白天。白天它够清净,够独立,这和其它被人来人往探病的人堵得有点拥挤的病房比起来,看上去别样的美好。不过到了晚上,这美好难免就变得有点诡异了。
  林绢说这家医院的停尸间和住院部是一体的,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那时候是我入院的第一天。坐电梯直上十七楼,当时就我和她两个。医院的电梯是比较老的那种,听说都用了十多年了,所以铁腥味挺浓的,加上头顶那盏不温不火的白炽灯,种种因素促成了林绢某些方面的感觉,所以电梯刚朝上爬了会儿,她就在老电梯嗡嗡的声音里,煞有其事地指着B2那只按钮对我说:“喂,宝珠,他们都讲这层楼里是放死人的,嘿嘿嘿……”
  说的时候还眉飞色舞的,不过……如果她当时要能看得见她说话时那个站在她后面一动不动的身影,我不晓得她是不是还能继续笑得那么高兴。
  后来那电梯突然就停了,停在十楼,那个不上不下的位置。等了半天没见它恢复的动静,于是推着我绕了半层楼到了第二个电梯的地方,可巧,那部电梯居然也停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没办法只能叫了几个人一起把我抬上十七楼,而整个过程,那个电梯里站在林绢背后的身影始终在我们后面几步开外的距离,影影绰绰地跟着,整张面孔在楼道惨白的光线里看上去模糊不清。
  后来就住进了这个房间,而那个身影在我进了这房间后的一瞬就再没出现过。
  以为视野里就此清净了,可后来的事实证明并非这样,那天的遭遇,其实不过是个开始。
  
  从那天之后的第一个夜晚开始,每天晚上关上灯,我总会看到边上那张空床上有个女人躺在那里。
  有时候脸朝天,有时候侧对着我的方向,嘴巴一张一合,说着些谁都听不见的话。虽然也不是不知道,对这样的东西最好的方式就是无视,可是无视这种境界不是说说就能达到的,尤其是不得不一个人被迫面对这种状况的时候。
  有一次被吓坏了,因为一睁开眼,那女人就躺在我的边上,歪着头对着我看。然后就感觉鼻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钻进来了,仔细看,原来是她嘴一开一合后从嘴里喷出来的一丝丝的冷气。
  当时我吓得一下子就滚下床去了,落地的时候绑着石膏的那只脚还吊在床架子上,疼得我眼睛发黑。
  而事后都还没办法和林绢或者医生解释。
  只能说自己倒霉吧,反正最近这段时间,我已经被林绢视作绝对的撞到天煞星下凡了。为此她还从庙里给我请了个符回来,据说开过光的,不过也只能摆着看看而已,这年头商品时代,也亏她还信这种庙门口几块钱一个的符都是和尚开过光来的。
  后来倒也开始慢慢习惯了这种环境,有姥姥的珠子在,那些东西也就是能在你眼前显着,只要不存心招惹,倒也是相安无事的。而那段时间一直都没看到过铘的出现,也没有任何狐狸的消息。
  不过奇怪的是,有次晚上我好象梦见铘了。
  那时候我正朦朦胧胧对着对面床上那个女人磨牙,突然发觉她不见了,然后闻到一种庙里檀香似的味道。淡淡的,慢悠悠在鼻子尖绕动,怪舒服的。闻着闻着就想睡过去了,那当口翻了个身,就看到窗玻璃外头一道身影晃了晃。
  当时人迷糊着,也没怎么留意。后来醒了一个人躺床上没事干的时候又想了起来,自己琢磨着,感觉有点像铘,主要是因为那把头发——那个出现在窗外的身影是背对着我的,长短没记得太清楚,只记得那把头发颜色很亮,在走廊的灯光下,好象水银似的流着光。
  
  
  也就在那天晚上之后吧,确切的说是第三天晚上之后,到第四天早晨醒过来,睡饱了的我发觉自己精神好了很多。照镜子发觉自己的脸也开始消肿了,心里那块压了很久的石头终于消了很多。
  而我的“霉”似乎也因着进了医院一直躺在床上没法动,所以告一终止了。烧褪了,腿只要挂在架子上不动也感觉不到痛,脸上的肿现在也开始在慢慢复元中……期间没有出过任何别的意外,除了那份迟迟不到的血样报告还让我挂着心,还有我手臂上那块看上去像乌青、可摸上去不痛也不痒的东西。
  不过就是那个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在慢慢消失。发觉到的时候它至少已经有一半已经看不太清楚了,所以虽然它的出现挺古怪,但我还不至于太担心。
  于是开始琢磨,这倒霉倒到现在……应该是到个头了吧。事实上这两天在医院里给我的感觉正是这样了。于是安安心心地养病,并且开始为了别的事情而开始挂心,比如狐狸的行踪,还有铘给我定下的、已经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期限。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第五天,第六天……
  血样报告一直没来,而我也似乎刻意忽略似的把它从我脑子里剔除,一心只盼着早点恢复好早点回家,早点回家好早点和铘认真地谈一次,去问问他,他嘴里所谓的对狐狸的“处理”,到底是把他怎么“处理”了……
  而那个驾驭麒麟的方式,我又到底应该从什么地方下手,该怎么样去找。
  
  很多很多的事情等着我要去关心,多到在我脚伤好得差不多之后,我几乎都已经忘了我这阵子以来身上的“霉”。
  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说真的,打从那人的出现,我才发觉这世界上,霉这种东西,没有最霉,只有更霉。而之前我也一直都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上,这种生物她居然是真实存在的……
  这个叫做‘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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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第五天,第六天……
  血样报告一直没来,而我也似乎刻意忽略似的把它从我脑子里剔除,一心只盼着早点恢复好早点回家,早点回家好早点和铘认真地谈一次,去问问他,他嘴里所谓的对狐狸的“处理”,到底是把他怎么“处理”了……
  而那个驾驭麒麟的方式,我又到底应该从什么地方下手,该怎么样去找。
  
  很多很多的事情等着我要去关心,多到在我脚伤好得差不多之后,我几乎都已经忘了我这阵子以来身上的“霉”。
  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说真的,打从那人的出现,我才发觉这世界上,霉这种东西,没有最霉,只有更霉。而之前我也一直都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上,这种生物她居然是真实存在的……
  这个叫做‘钱’的女人。
  
  
  认识她共六天,接触共三次,之后再没见到过这个人。而我直到这一切过去之后,始终也不知道这个女人她对我说的那些东西究竟是真是假。只有一点是清楚的——如果我后来所碰到的那些事都是因为她,那么我宁可从来没有见到过她,虽然很可能,这世界上很多很多的人,都不顾一切地在找她。
  
  钱小姐口音本地人士,和我住同一层楼面,同一排,中间只隔五个病房门。不过就是这五个病房的距离,隔着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虽然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同属于一家医院。
  钱小姐住的病房是特别病房。所谓特别病房就是指特别高级的病房了,这点从进入她所住的那片病房区大堂接待处就可以知道。地上是铺地毯的,真皮的沙发水晶玻璃的茶几,接待处那两个护士比空姐还要漂亮和年轻。尤其是——进那片区域得拉卡。先进吧,很有点科幻电影里那种走进生化实验室的味道,不过自从见识过之后我一直在纳闷,这玩意儿眩是眩,可装了有啥用,那片区域病房外的阳台跟我们普通病房是连一体的,你正面大堂不给人随便进出,走阳台还不是一样……无非到了晚上阳台那道铁门会锁一锁而已。
  听说,那个病房区住一晚的价钱不亚于五星级宾馆套房标准,这也是此家医院继整形和肿瘤技术外的特色之一。之所以说是套房而不是普标,那是因为这标准是根据面积来算的,一间病房按普通病房算可以住四个人。所以,相比宾馆普标方的面积,自然算得上是套房了。
  所以能住这样病房的人一般都是很有点钱的,而且不是小钱,而是大钱。住院可不比住宾馆,一两个晚上就能打包走人,那可是少则以星期,多则以月来论的,对于我们这种小老百姓来讲,这不是烧钱玩么。
  所以,钱小姐自然也是那种很有点钱的,听说在我来这里之前,她已经在这里住了有将近半个月时间了。
  
  能认识钱小姐,纯属偶然。
  那天晚上睡到半夜忽然醒了,听见窗外头好象有什么声音,所以就爬起来朝外看了一眼。这一看让我吃了一惊。外面有个女人,背对着我站在阳台的围栏边上,一手撑着围栏,一条腿正往围栏上跨。
  该不会是想不开吧……
  琢磨着,人已经下地,我拄着拐杖推门走了出去。
  门外风很大,吹得那女人一身肥大的病号衫扑楞楞直响,她似乎对自己的动作很专注,低头慢慢朝围栏上爬着,虽然我的拐杖在水门汀上撞出来的声音挺大,她一点都没有感觉到我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
  很快另一条腿也爬上了围栏,她朝楼下看了看,人还在围栏上头半匐着,忽然朝上一挺身,看样子像是要站起来。
  “你在干吗?”冷不丁地问,她的身子一震。手一滑眼看着半个身子就往阳台外头斜出去了,我赶紧把手里的拐杖一丢,一把抱住她的腰:“喂,危险啊!”
  她的头又朝下探了一探。半晌肩膀一个激灵,回头,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眼,然后点点头:“哦,那你可抱好了。”
  “你这是在干啥。”抓着她朝里拉了拉,看她在围栏上爬稳了,我也朝楼下看了看。
  楼下一团漆黑,除了几盏路灯在医院的车道上闪着荧荧的光,一片空荡荡的安静。
  听我问,她没立刻回答。只是眨眨眼又看了看我,片刻转头望望阳台外那片灰黑色的天,抿了抿嘴唇:“我看风景。”
  “爬在这上面看风景?”说话声可能有点大了,因为边上有几个病房的灯亮了起来,眼角瞥见一两道身影从窗台里探出头看了看我们,见着这状况也都愣了愣。有人似乎想说什么,朝我们方向指了指,嘴巴动了几下,愣是一点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而这当口,那个女人就势转身搭着我的肩膀,从围栏上跳了下来。
  “我一直想看看没围栏挡着,往下看那感觉是什么样的。”落地拍了拍裤子,她瞥了我一眼:“不过好像头有点晕。”
  我也开始觉得有点头晕:“开玩笑,摔下去怎么办,风多大啊。”
  “风大好啊。”
  “好什么。”
  “高的地方没有风那就没有感觉了。”
  感觉?我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当时想这人不会是搞艺术的吧,只有搞艺术那种人才会说出这种看上去挺“感性”,实际上和废话没什么区别的东西来。
  于是干脆回了一句:“感觉出人命来就更没感觉了。”
  话音落,她原本转过身要离开的步子停住了,转过头搭住我的肩,朝我笑笑:“那明天不就热闹了。”
  我一时无语。
  边上那几个亮了灯的房间这会儿灯又都熄了,原先因此而掀起的一波小小骚动就此停止,周围再次静了下来,而我和这个之后被告之叫做钱小姐的女人,就此通过这件事,这番糊里糊涂的对话而相识。
  
  第二次见到钱小姐,她披着条围巾正坐在阳台上晒太阳。
  钱小姐外表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圆脸,脸上很多雀斑。烟瘾相当重,一下午抽掉一烟缸的烟头,抽烟时有时候对着天空发呆,有时候和我聊上几句。
  聊的内容是她的家庭和她的丈夫。她说她想要个孩子,可是她丈夫给不了;她说她想要个爱她的丈夫,可是结婚一年,他们分居已经半年多;她说她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听过之后,我当时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在想,不缺钱还能缺什么呢,现在生活哪样离得了钱。婚姻不合适可以离,想要孩子,就算丈夫给不了,这年头还有个叫做精子库的东西。而钱……什么都缺,独不缺钱,这话说得不是调侃人么?为什么有钱人老喜欢拿这种话来变相地炫耀他们的钱。
  刚想完,她就看了我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眼神感觉有点奇怪,好象看透了人的心思似的,然后她问我:“知道什么叫有钱人么?”
  我看着她,没回答。
  她笑了笑,伸手递给我一支烟:“这世界上每个人都缺钱。”
  我本以为她是想让我也抽上一支,正准备摇头拒绝,一眼看到烟的包装,呆了一呆。然后拿过来捏在手里看了看,找到边缝小心剥开,摊平,再翻来覆去仔细看了几眼。
  然后确定,没错,是英镑,货真价实的英镑。
  当时我就傻了。
  这女人抽的每支烟都是用钞票包外皮的,这女人包烟用的钞票每张面值五十英镑,这个女人一下午抽掉的烟大约价值人民币两万。
  “除了我,”她又道,随手再次点燃一支烟:“我除了钱什么都没有,所以我叫钱。”
  我还是没回应她,因为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在跟我说笑话。我是个缺乏幽默细胞的人,她这话听上去有点可笑,但我笑不大出来。
  而后一句紧跟而来的话终于让我笑了,她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也可以叫我财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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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个有钱的女人。
  一个私生活可能让她很不满意到需要借助一些奇怪的语言和想法去发泄的女人。
  这是当时和她聊完天后我唯一的想法。
  之后再没见到过她。而后来所发生的一些事,也让我渐渐淡忘了这个富裕空虚得以至有点古怪的女人。
  
  在离拆石膏还差那么两三天的时候,林绢告诉我,她可能不再有时间像之前那么每天白天晚上地跑来照看我了,因为她的“老公”刚从英国回来。
  林绢过着种外人看来相当舒适而自由的生活,舒适地享受着很多同龄人所享受不到的奢侈,自由地支配着她所有的时间。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的,而其实不尽然,她的自由只限于那男人不在这座城市的时候。
  说起来那男人在这城市留的时间也并不多,虽然这座奢靡的城市是他那些奢侈的商品最主要的销售点之一。更多的时间他往返于各个国家,还有回那个远离这座城市千里之外,他自己那个真正的家。而一旦来到这座城市了,那么林绢,包括林绢的所有时间和她所有私人的东西,全都毫无保留地留给了他,因为他是她的主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
  于是我不得不面对一些以前有人照顾时不需要一个人去面对的问题,比如自己排队去领饭,自己洗碗,自己想办法在吊针过程中解决上厕所的问题……这些看似很简单的事情,一个人做的时候比我想象中要难。
  而谁想之后没多久的一个发现,让我原本在这样处境中变得有点低落的情绪,一下子又陷进了谷底——
  我在我身上发现了某种奇怪的东西。
  
  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虽然在入院前它在我手腕上出现过,可是后来进医院不多久它就彻底消失了,那块按上去不痛也不痒的淤青似的东西。一度我几乎都快已经把它忘记了,可是在一次梳洗的时候,我再一次发现了它,而这回,它是在我小腹上。
  和第一次发现它的时候一样,它看上去颜色很淡,似有若无。而且体积还比原来更小了一些,如果不仔细,很容易就忽略过去了。可它就那么横在我小腹以上靠近胃的那块地方,就好象某个不注意的时候我被什么东西在这地方狠狠撞了一下,于是,想忽略都难。
  更奇怪的是,它现在不止像块淤青,更像是某样东西的轮廓,虽然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到底像是什么。
  依旧的用手按上去感觉不到一点痛痒,问医生,他们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继续观察吧。于是只能由着它去了,可是每每照镜子时还是忍不住要翻起衣服看一看,每次看的时候总忍不住问自己,这块莫名的东西,它到底是什么,而它的存在对我的身体而言意味着什么……
  
  之后第三天,我又一次见到了钱小姐。
  那天医院来了很多人,拎着公文包面色古怪地进了钱小姐的病房,大约半小时后又都出来了,坐在接待处的沙发上等了将近半小时,直到一名年轻英俊的男子从里头走出,这一行人才沉默这离开。
  经过我身边时发觉那男人看上去有点面熟,直到他进了电梯才猛地想起来,原来是曾经红极一时的那位林姓电影明星。差不多息影有一年了吧,听说他改行入了商场,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见到他,没来得及跟他要个签名怪可惜的。只是不知道……他和那位钱小姐是什么关系。
  而当天下午,钱小姐一身外出装扮,拎着只小小的皮箱走进了我的病房。
  她说她是过来告别的,因为她已经办好了出院手续。
  她说她今天正式和她的丈夫离婚了,在考虑了半年又二十一天之后。她的丈夫就是那个最后从她房间出来的电影明星。这让我很惊讶,因为媒体上从没有做过相关报道,而至今那位明星公布在报刊杂志上的信息,始终是未婚。
  “宝珠,你知道失去财神的庇护会是种什么样的结局么。”还在发着呆的时候,听她这么问我。
  没等我回答,她又道:不久之后……我想你应该可以看到,如果……
  如果什么,她没说,只是在说了那两个字后,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在我肩膀上拍了拍:“我们各自守着各自的本分,所以虽然我俩有缘分,但我爱莫能助。只是既然相识一场,走前,想送你一份礼。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用吧……总之,希望能够对你稍有帮助。”
  说完这句话后,她就提着包离开了,没再回头看过我一眼。
  而她所说的礼物到底在哪里又或指的是什么,不知道,也没看见。
  直到第二天。
  
  又是寂寞沉闷的一天。
  没人陪着聊天,眼睛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也不敢多看杂志。所以在经历了一上午倍受折磨的吊针摧残之后,用热水袋敷着手,我昏昏沉沉在床上睡了一下午。直到被楼里的说笑声吵醒,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了。
  晚饭吃的是蘑菇烧鸡。一闻着味道我就想吐了,这鬼地方似乎对蘑菇有特殊癖好的,每天不是蘑菇烧XX,就是XX炖蘑菇,好容易换个别的菜,必然还会加个蘑菇XX汤。所以领了饭菜,没吃,我搁一边然后撕开了林绢给我买的小包装蛋糕。这是她给我准备的储备粮。
  蛋糕很好吃,可能是最近甜东西吃得太少了,两口一个吃得很快,半会儿工夫一包就没了。不死心在底下挖了挖,挖出一片蛋糕渣,底下还粘着片纸。我把蛋糕渣塞进嘴里,撕开纸片外头的塑料袋,捏在手里看了看。
  原来是张兑奖券,这家颇为知名的西饼店十五周年庆,所以对外推出了价值二十万的抽奖活动。一等奖是十五万。
  类似的东西,这种小零食里能看到的太多了,从来就没抽到过奖,末奖都没。所以看完了内容,和往常一样我准备顺手把它丢掉。手伸到一半,忽然想看也看了,不如刮刮看吧,于是手又收了回来,拿到膝盖上摆平了喀喀喀在锡纸上一阵乱刮。
  隐隐看到个“您”字,看样子就是老掉牙的那三个字——“谢谢您”了。叹口气。刚要停手,边上一划,露出个“中”来。
  我的心一跳。
  坐直了身子仔细在那上头用里再划了几下,表面的东西都划干净了,吹口气,上面几个大字愣是把我两只眼睛看得一阵发亮——
  “恭喜您中得一等奖!”
  我当时抓着奖券坐在床上几乎就没跳起来了。
  想尖叫,压制了半天才让自己的喉咙收敛,然后抓着那张纸看了又看。反复确认的确没有看错,而且也领奖日期也没有过期之后,我强压着砰砰乱跳的心脏给林绢打了个电话,然后再坐回到床上,抱着奖券,激动得浑身发抖。
  不容易啊,倒了那么些日子的霉,终于给迎头砸上件幸运的事,这一砸就是十五万哪!!
  兴奋之余不知怎的,耳朵边忽然响起钱小姐一句话:“你也可以叫我财神。”
  财神,虽然一句戏言,可自古不有句话吗,叫承人美言。
  看来,我时来运转了。
  
  那天一晚上没睡着,激动了一晚上,乐了一晚上。
  而那当口,我压根也没意识到,这笔钱,以及这份突然而来的财运,将会对我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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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一直到第二天清晨,我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半梦半醒的时候感觉好象有很多人在我床边走来去,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以为是护士过来给我吊针,所以没怎么在意。翻个身继续睡,睡着睡着,就感觉边上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看。
  眼睛睁开就看到一个女人站在我床边上。
  个子很高,头发很长,一张脸和她身上的衣服一样白。见我看向她,她弯下腰脸朝我凑近,不一会儿我感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缠在了我的喉咙上,一下子觉得透不过气来了,那东西缠得我很紧。而我全身一动不能动,只能眼看着她默默盯着我看,然后突然咧嘴对我一笑。
  那双嘴唇是鲜红色的,就像几十年前那种口红千篇一律的颜色,我一个激灵,眼睛再一次睁开。
  床边的女人不见了,事实上我的两只眼睛正对着的不是床边,而是天花板。
  原来是梦。
  醒过来人还在不停喘着气,感觉喉咙里卡卡的,于是一个劲地咽着唾沫。这当口林绢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嘴里叽里呱啦地叫:“中啦??真中啦??”
  一下子想起了我捏了一整晚的那张奖券,我一兴奋,不到几秒种就把那梦给忘得一干二净。
  
  这天在林绢的陪伴下我向医院告了假,和她两人一吃好午饭直奔那家西饼屋。通过身份验证,签字,公正等等一系列繁琐的手续之后,捧着那张六位数的支票回到医院,那个美啊。
  回到家开始“分赃”。正说到她拿几我拿几的当口,手机响了,接起来一听,是邻居王大伯。
  电话里他声音听上去很急,而且周围相当的吵,好容易等他找了块比较静的地方,就听到他用他那双几乎高过九十分贝的音量在手机那头对着我吼:“宝珠啊!不好啦!你家出事啦!!着火啦!!!!你家怎么就一个人都没有啊!!胡离呢??快让他回来看看啊!!!!”
  我当时一听就傻眼了。嘴上还带着算钞票时兴奋的笑,看着边上等着我的林绢,两只眼睛都有点发直了。
  然后再次跟医院告假,坐着林绢的车直奔我家。
  
  到家用了将近一个小时,虽然医院离我家其实并不算远。
  从离家两条马路远的地方车就开始堵了,一路上消防车的声音,警笛声,车鸣声,把原就不算特宽的马路上弄得一团糟,直到我家的那条街,汽车根本就没法子动了。一路上全是车子和人群,隔着老远就看到一团团黑色的烟在我家上方那块天空上盘旋,我在林绢的搀扶下一拐一拐走过去,经过交警拉出来的警戒线,来到家门口一看,脚底心一下子就发软了。
  整个店面几乎已经烧没了,一半尸骸似的倾塌在被烟熏黑的人行道上,一半一片乌黑,靠着后面房子的支撑勉强站着,挂满了粉对着天扑哧哧冒着烟。所幸我住的房子和左右的邻舍都没被这把火所波及到,虽然整个房子都被熏得分辨不出颜色了。
  之后怎么离开的,我已经记不得了,只知道当时脑子一团乱麻,虽然边上人都试图把我从火场边上拉开,我硬是在那里站到了天黑,看着那些消防队员在里头收拾残骸,看着那些经过我和狐狸的手一点一点装修出来的东西在废墟里模糊成一团的,散发着一股股刺鼻的味道。
  后来实在站不动了,才在林绢和一名警察的搀扶下回到了车里。一进车人就瘫掉了,还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好好的,店怎么就着火了,铘呢?而这场火为什么早不烧晚不少,偏偏就在我刚抽到了一等奖的时候烧。
  回到医院,林绢说什么也不肯拿那笔属于她的奖金了,硬是把那张支票塞给了我,又陪着安慰了我一会儿,眼看着手机快被她“老公”发来的短信挤爆,这才回家。
  她一走我就把自己窝在了床上,说不出的感觉,那家店是从我姥姥那辈起就经营了的,没想到才装修好不多久,它就给烧了,这个每一个角角落落都留着我从小到大无数记忆的地方,就这么没了,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胸口一鼓气因此而淤积着,难受得很,我趴在床上一动不动。有听到消息过来想安慰我的病友,见我这个样子,停了不到片刻也就走了,病房里异样的安静,静得让我很想哭。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铃又响了,轻快响亮的声音毫无防备地让我不由自主浑身一震。
  有那么瞬间我多希望是狐狸打过来的,接起来一听,却是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喂,你好,宝珠小姐么?”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应了声:“对。”
  “我是大西洋保险公司的,关于您家里所发生的意外,我们深表遗憾。另通知您,经过查实,您家里的火灾是由于别人的人为因素所造成,现在警方已将此人逮捕。因此,您将获得除那人的赔偿外,全额的房屋意外保险金,金额数为五十万……”
  后面还说了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只觉得当时脑子里空落落的,穿来插去我家那片烧成焦碳的店面,还有那陌生女人吐出“五十万”时那柔和嗓音的悦耳。然后,两只眼睛对着面前的枕头一个劲地发呆。
  
  
  “对不起……”正昏昏沉沉把手机关上,身后忽然响起一道话音:“请问,这里是1707么。”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声音很低,几乎有种细弱游丝的感觉。我忍不住朝后看了一眼。
  门口站着个人,瘦瘦高高的个子。最近降温了,很多人都穿上了比较厚的外套,他还是件单薄的白衬衫,一条白色的薄裤子,这让他整个人看上去也单单薄薄的,几缕细软的短发拂在额头上,漆黑的色彩让皮肤看上去有点苍白。
  看上去有点眼熟,好象在哪里见过。思忖着我爬起身,整了整衣服:“这里就是1707。”1707是我的床号,有时候我的病友也用它来作为我的称谓,可眼前这个人虽然有点眼熟,却一时想不起他是谁,所以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来找我。
  “1707,”听见我的回答,他微微一笑,朝里走近了一步,目光在病房里一圈扫视:“你还好么。”
  下意识点点头。
  他又笑,转头将目光再次对向我,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关系,他一双眼被眼眶轮廓的阴影所掩盖,看上去青黑色的一团,以至除了他嘴角勾起的弧度,我看不出一点他真实的神态。他说:“宝珠,你陪我么。”
  莫名而突兀的一句话,我一呆。
  因为我突然想起了这句话,也同时想起了说这句话的人,他到底是谁。
  他是那个在林绢老家连续碰到过三次的男孩。每次看到他都是一身白色的衣服,而且他给人的感觉有种说不出的怪。而他这会儿怎么会在这里,而且他又是怎么知道我床号的。
  正愣愣对着他看,一位病友拎着袋水果从门外走了进来,径自来到我面前,把袋子朝我扬了扬:“1707,我爸爸刚给我带来几只柚子,要不要一起尝尝。”
  我抬头看着她,一时忘了合上我的嘴。
  她是从那男孩身体上直接穿过来的,就那么笔直笔直地穿过他的身体,一直走到我的面前,而她对此根本毫无知觉。
  而那个男孩在她从他身体穿过的一瞬间就消失了,一晃间的烟消云散,没有留下一丝一毫他曾经存在过的迹象,仿佛之前他的出现、他和我的交谈,一切都只是我的错觉。
  可他明明不是鬼啊……否则我没理由看不出来……
  那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忽然想起了那句他反复对我说过的话:你陪我么?
  而这句话又到底代表着什么东西。
  
  脑子里因此而乱作一团,而那位病友对此是一无所知的,歪头对着我笑,手里还晃着她那袋喷香的柚子,于是不得不僵着一张笑脸站起身,把柚子从她手里接过。
  转身从抽屉里拿出把水果刀,刀子是林绢的,瑞士军刀,刃薄而长,我一直取笑她是拿来杀人的。也因此每次用的时候特别小心,小心地用消毒纸擦了擦干净,小心地抓起一只柚子,在它厚厚的皮上划了一刀。
  一刀下去用力猛了一点,刀刃歪了下差点割到我手上,我的手一抖,柚子扑地跌到地上,滴溜溜打着转朝门的方向直滚了过去。我忙跑过去捉,却忘了自己的脚上还绑着石膏,一脚下去又急又重,只觉得脚上钻心地一疼,冷不丁身子就朝前一斜,随即意识到大事不好。
  那病友就站我在面前。
  一眼看到我撞过去,促不及防间急急伸手过来扶我,却没看到我手里那把裸着刀鞘的利器正对着她的方向过来。
  一头被她接进怀里,刀同时也送进了她的身体里,我听到她嘴里发出一声尖叫,而我在这同时也尖叫了起来,叫得比她还响,因着一种无法抑制从心底急泻而出的恐慌:“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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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从不知道一个人的眼泪原来可以这么多,因为从来没有哭得这么彻底过,即使是在听到医生告诉我我得了癌症的时候。
  那时候以为自己真的很坚强,因为没想到过自己在听到那样的消息后还能笑得出来,还能一边笑一边对医生说:我没事,我真的没事。谁想这会儿当狐狸的手把我环住的时候,我的眼泪一下子开了闸似的就下来了,停都停不住。以至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而狐狸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只是随我在他怀里发泄似的哭着,哭到头昏脑胀,哭到眼泪再也掉不出来。
  然后用手指头在我湿透了的脸上抹了一把,捧起我的头对我看了看:“哎?小白,你的眼睛哪里去了。”
  我一咧嘴。
  本来想笑,可没想到眼泪先一步掉了下来,掉得比刚才还欢快:“狐狸,”好容易等抽泣减轻,我噎着喉咙有点吃力地开口:“店没了。”
  
  忘了询问他这几天到底去了哪里,忘了问他我和林绢在乡下的时候,和他铘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呼吸刚刚顺畅,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这几天我所经历的东西一五一十对着狐狸迅速说了一遍。那中间他只是静静听着,没说过一句话,也看不出来他对我所经历到的这些事有什么样的反应。只是翘着腿坐在我床边的凳子上,一边听我说,一边摸着手里那只包,手指头在它拉链扣子上漫不经心地把玩。
  一直说到我被医生宣布得了癌症,他才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朝我看了看:“这么说,从那女人出现之后,你碰上的事情就开始变本加利了。”
  “对。”
  沉吟,片刻,笑了笑:“宝珠,你知道自己有多好运么。”
  “什么?”我一呆。
  “不过你又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倒霉。”
  听不懂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皱了皱眉:“狐狸,你到底想说什么……”
  “知不知道你碰到的那个女人她是谁。”
  “……她说她姓钱。”
  “钱,呵呵,倒也没错。不过通常你们都爱叫她财神。”
  “……你在开玩笑?”
  “哦呀,你认为呢,宝珠。”
  我不认为他在开玩笑。
  
  财神,多少人终其一生追逐着他。
  为他痴,为他狂,为他可以做任何事,为他可能放弃任何东西。有人得到他一顾,于是一生大富大贵,而更多的人如我,如你,如很多很多普普通通的人,都只是听着他的传说,在一生的光阴里捕捉着他或多或少一些飘渺不定的影子。
  对于他,相信几乎所有人脑子里的概念都和我是一样的,一样认定他应该是个男人,而且是那种留着两撇小胡子,带着铜钱翅的官帽,一脸喜气的男人。从没有想到过她会是个女人,并且是个一旦走在人群里,就能轻易被人海所吞没的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女人。
  虽然我不敢确定狐狸的话到底该不该信。
  这世上真的会有财神吗?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吗?不过既然能有狐狸和麒麟,有什么,都应该是不足为奇的了吧,何况我最近碰到的这些说巧不巧,说不巧又实在是巧的事情。
  只是想不通一点,都说碰上财神是天大的福气,上辈子积多少德才能修来的福气。而轮到我身上之后,怎这天大的福气就带着天大的灾难滚滚而来了呢?一个紧跟着一个,几乎砸得我对我的人生彻底丧失信心。
  不错,最近我确实在以几何数字的速度暴增着我的财运,从最初的十五万意外之财,到最近的足够把我这种小人物给震撼得心脏开裂的三十亿。论谁见着这状况怕都会说,这哪是单单一个运气,这简直是撞破南墙狗屎运。
  可是除此之外呢?除此之外我还剩下什么。
  中了十五万没多久,家里的店烧毁了。刚得到五十万的赔偿金,我差点失手把病友刺死。之后突然间被宣称继承了某个见都没见过面的大富豪的三十亿财产,这笔连他儿子都没福气继承的财富,就那么莫名其妙地砸到了我的头上,而我还没来得及闹清楚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没过一天,医生告诉我我得了癌。
  这叫什么事。
  几天里经历的大起大落,比别人一辈子的都多,都要夸张,一个接一个浪头似的把我推到我所能够承受的打击的最极限。
  所以狐狸对我说,知不知道你有多好运。
  所以他还对我说,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倒霉。
  狐狸说钱这东西,得之你幸,不得你命,每个人一辈子该得多少早就是命中注定。所以虽然碰上财神对我来说是天大的运气,可这个运气是被强加到我头上来的,所以必然会相应受到损失去平衡那些我不该得到的运气。得到越多,损失越大,平白一个三十亿,而我能交换出去平衡那笔财富的,只有一个无价的命。
  
  “我们各自守着各自的本分,所以虽然我俩有缘分,但我爱莫能助。只是既然相识一场,走前,想送你一份礼。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用吧……总之,希望能够对你稍有帮助。”
  这是钱小姐告别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本来不明白她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看来,大致可以明白她当时所谓的礼物,所谓的帮助是什么了,如果她真的是财神的话。
  礼物就是她给我的财运,帮助就是以财运抵消霉运会在未来给我带来的损失。如果她真是神,她必然是可以预见得到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出于某种原因她没告诉我那究竟是什么,也没办法从根上帮我把她所能看到的这个东西彻底化解,而只能用这样一种方式来给我她力所能及的帮助。
  只是不单单我,连狐狸都觉得有些费解的是,到底什么让我倒霉到那样的地步,能让财神都看不过眼,试图用她的力量来抵消一些我可能会遭受的更大的罪。
  而更甚之,连她都想不到,她这番对她来说轻而易举的好心之举,不但没帮上我什么,反而让我因此被拖进一个更深的旋涡。
  厄运的旋涡。
  我到底是磕撞到什么了,在那场婚礼之后。
  我用自己全部的希望看着狐狸,而狐狸只是沉默,看着自己手里的包,一言不发。
  
  “砰砰砰!”就在这时病房门突然被敲响,然后听到外面传来值班护士的话音:“1707,1707醒一醒,有人找!1707!”
  我呆了呆。
  和狐狸絮絮说了这么长的时间,这会儿天刚蒙蒙亮,谁会在这么一大清早的时候来医院找我?
  犹疑着,门又一次被敲响,大有我不回答就不离开的趋势。我朝狐狸看了一眼,他打了个手势一声不吭走向阳台,很快隐入窗帘遮挡着的那片阴影里。
  于是擦了擦脸,我走过去把病房门打开。
  一开门我就被一堆人呼啦一下给围住了,几乎有点堵截的味道,我吃了一惊。呆站着看着那些穿着制服戴着大盖帽的男男女女一脸肃穆地望着我的视线,一时不知所措:“你们……”
  “宝珠?”人群里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走前一步开腔问我。
  我点点头。
  “我们是劳动局和工商管理局的,新东集团目前是在你的名下吧。”
  愣了一愣,我再次点头:“好象是……”
  “那么希望你能够配合我们做一下调查。”
  “……现在?”
  “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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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新东集团,家电制造连锁集团,全国电子信息百强企业之一,旗下百多家法人单位,在全球20多个国家拥有设计中心、制造基地和贸易公司,员工总数超过三万,最近几年,其营业额不低于五十亿美圆。
  这都是在我莫名继承了新东集团这一笔庞大遗产之后,那些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男人们告诉我的。当时只记得自己在他们咄咄的气势下压得有点透不过气,几乎每个人对我谈的话里都会把这集团的简历给我复述一遍,一圈下来,想忘记都难。
  只是这会儿,在我继承那笔财产后的第三天清早六点不到的样子,这一批突然到访、大约将近二十余人组成的劳动、工商部门的人同我的一番谈话,让我渐渐发觉到,那个被媒体和集团上层负责人所夸大了的神话,那个传说中价值几十亿美圆的商场堡垒,它恐怕不过是个海市蜃楼。
  大约从去年这个时候开始,因为一些税务上的调查而令工商局开始注意起这一只商场巨鳄,之后随着调查的逐渐深入,挖掘到的内幕开始引起越来越高层的人那一方面的关注。直到最近收集齐了最确凿的证据,足以证明这个曾频频暴光于媒体报刊,神话般在九十年代黑马般在同类行业里迅速崛起,又在之后的十多年里独占营业鳌头的电器业大亨,它对外号称的数十亿美圆的营业额,早在两年之前,就已经根本不足支撑这个庞大帝国的投资亏损,以及因为长期坏帐和外债而导致的巨额亏空。
  所以,简单一句话,到了我手里的这一份遗产,这个足以让外人对它神一般膜拜的集团公司,除了一个美丽的外表、巨额的外债和庞大的亏空外,它已经一无所有,新东集团这三十亿美圆的身价只是名存实亡一个巨大而美丽的泡沫而已。而更甚,为了配合工商局的调查需要,我非但那笔遗产里所报的数目一分钱都拿不到,连自己原有的财产都被一并冻结了,甚至作为它唯一的合法继承人,我还要为这一切亏空和债务负上一切责任。
  而雪上加霜的是,不仅如此,集团还被查出涉嫌财务欺诈和巨额度的偷漏税。可是作为当事人或者说可以负上责任的人,新东集团的老板林韩森已经死了,他的儿子因为遗产分割问题,被他理所当然地划分到了一切责任之外,甚至连入股在他儿子的软件公司里的那些股份也被撤除了,那是工商局查出的唯一有着大量盈利的股份。于是,我这个对那一切根本一无所知的人,这个莫名被赋予了这一切的外人,不得不成了这一切事件法律上的主要负责人。
  于是终于明白,为什么我这么一个连面都没和死者见上过一次的人,会继承他全部的遗产,而他的儿子连一分都继承不到。
  于是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会那么幸运被三十亿元砸到头,明明最近照照镜子都是一脸的倒霉样。
  
  那次谈话大约进行了有两三个小时的样子,谈完当时,我是完全都自暴自弃了。
  负责?我拿什么去负责,连自己那点要用来修店、付医疗费的钱都被一起冻结了,我还有什么可以拿去给一个集团公司来承担责任。
  命吗,可惜,就连命也快玩完了,还负什么责,都见鬼去吧,什么三十亿遗产,什么新东集团。幸运,见鬼的幸运。不过回头想想呢,也好,至少有生之年我总算还当了回大老板了,还拥有过一个价值几十亿美圆的集团公司了,像不像灰姑娘呢,要不是后面那些现实,我都快以为我幸福得像小说里的主人公了。
  可是现实就是现实,而可悲的,我这人最近的日子,比现实更不尽如人意地现实。
  甚至连狐狸也现实地消失了……没错,他又消失了,就在那些劳动局和工商局的人来找我谈话的当天。
  
  谈完话那些人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等护士给我挂好点滴瓶离开病房后我马上从床上爬起来一拐一拐跑上阳台,可是阳台上空无一人,那块被窗帘挡着的地方什么都没有,而明明不久之前我还看到狐狸的身影在那里轻轻晃动着的。
  我拎着点滴瓶沿着阳台走了一圈轻轻叫着狐狸的名字,始终没人应我,后来实在吃不消了,在手里的瓶子没被我摔到地上之前,我重新拐回了自己的房间。
  躺到床上的时候又下意识朝那道窗帘方向看了一眼,窗帘外一团人型的黑影随着窗帘微微一阵颤动,我当时心跳快了一下,一骨碌爬起来又想出去,转念一想,又躺下了。因为想起来那是挂在这地方一块布,刚才在外面也看见的,只是没特别留意。那块布和窗帘靠得很近,风吹着一动,就随着窗帘一起动了,一眼看过去就是道在窗外隐隐晃动的人影。
  这样的话,狐狸到底离开多久了……
  我不知道,而从这天开始,我再也没见到狐狸回来过。
  直到三天之后。
  
  这三天,对我来说是一点自由都没有的。也许因为我是海东集团事件里唯一能够承担责任的人,也许有人怕我会想办法逃走。
  总之在劳动局和工商局的人来和我谈过话后,那些来自新东集团的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领导们再没来医院“关心指导”过我,包括那些被他们特别指定给我的理财人、律师和顾问。但另一批人的到来更加遏制了我的自由。
  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清一色都是穿着制服头戴大盖帽一脸公式公办的男女,不然就是由他们为我所指派的律师。就是在我做CT的间隙,他们也不放过任何同我面对的机会,那些关于集团税务的处理,关于偷税漏税的法律问题,关于劳动纠纷引起的争议……等等等等,我听得快发疯了。想对他们喊我不懂,这些东西我真的不懂。想问他们,你们到底有没有人性,有没有同情心??我得癌了,我等着做化疗了,我都快死了!你们能不能别再问我这些跟我浑身没有任何关系的问题……
  可是我不敢。
  我所有的财产都被冻结了,我一切治疗必须在他们的监督下进行,我身边没有一个可以说下话,商量一下的人,就连林绢想来探望我一下都被拦在了病房外头,理由是她不是我的直系亲属,对于目前我这样一种特殊的身份,任何非直系亲属的人不得前来对我进行探访。
  所以,我不敢。我不敢得罪到周围任何一个人。
  于是只能就那样日复一日躺在床上接待着他们的到来,日复一日感觉自己开始真正像个癌症患者,因为日复一日觉得自己身体的衰弱。
  我衰弱得看见太阳觉得眼睛刺痛,闻着菜的味道就开始干呕,甚至连像以前那样起来和别的病友聊会儿天的欲望都没有了,因为他们早就同我隔离开来,而我只要一坐起身体,眼睛就开始发黑。
  
  这样监狱般的生活一直持续了整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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