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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第四届茅盾文学奖) 作者:陈忠实

第一章

    白嘉轩后来引以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

    娶头房媳妇时他刚刚过十六岁生日。那是西原上巩家村大户巩增荣的头生女
,比他大两岁。他在完全无知慌乱中度过了新婚之夜,留下了永远羞于向人道及
的可笑的傻样,而自己却永生难以忘记。一年后,这个女人死于难产。

    第二房娶的是南原庞家村殷实人家庞修瑞的奶干女儿。这女子又正好比他小
两岁,模样俊秀眼睛忽灵儿。她完全不知道嫁人是怎么回事,而他此时已谙熟男
女之间所有的隐秘。他看着她的羞怯慌乱而想到自己第一次的傻样反倒觉得更富
刺激。当他哄唆着把躲躲闪闪而又不敢违坳他的小媳妇裹入身下的时候,他听到
了她的不是欢乐而是痛苦的一声哭叫。当他疲惫地歇息下来,才发觉肩膀内侧疼
痛钻心,她把他咬烂了。他抚伤惜痛的时候,心里就潮起了对这个娇惯得有点任
性的奶干女儿的恼火。正欲发作,她却扳过他的肩膀暗示他再来一次。一当经过
男女间的第一次交欢,她就变得没有节制的任性。这个女人从下轿顶着红绸盖巾
进入白家门楼到躺进一具薄板棺材抬出这个门楼,时间尚不足一年,是害痨病死
的。

    第三个女人是北原上樊家寨的一户同样殷实人家的头生女儿,十六岁的身体
发育得像二十岁的女人一样丰满成熟,丰腴的肩膀和浑圆的臀部,又有一对大奶
子。她要么是早熟,要么是婚前有过男女间的知识,一钻进被窝就把他紧紧搂住
,双臂上显示着急迫与贪婪,把丰满鼓胀的**毫不羞怯地贴紧他的胸脯。

    当他进入她的身体时,她嗷嗷直叫,却不是痛苦而是沉迷。这个像一团绒球
的女人在他怀里缠磨过一年就瘦成了一根干枯的包谷秆子,最后吐血而死了,死
了也没搞清是什么病症。

    第四个女人娶的是南原靠近山根的米家堡村的。对这个女人他几乎没有留下
什么记忆。她似乎对他的所有作为毫无反应。他要来她绝不推拒,他不要时她从
不粘他。她从早到晚只是做她应该做的事而几乎不说一句话。她死的时候,他不
在家,到镇上去了。回来时看见她的嘴死死咬着被角儿,指甲抓掉了,手上的血
尚未完全干涸,炕边和炕席上凝结着发黑的血污和被指甲抓抠的痕迹。说是午后
突然肚子疼,父亲找他不在就去镇上请来冷先生急救。冷先生断为羊毛疔,扎针
放血时血已变成黑色的稠汁放不出来。她死得十分痛苦,浑身扭蜷成一只干虾。

    连着死了四个女人,嘉轩怕了,开始相信村人早就窃窃着的关于他命硬的传
闻,怕是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了。他的老子秉德老汉为他张罗再订再娶,他劝父
亲暂缓一缓再说。秉德老汉把嘬着的嘴唇对准水烟壶的烟筒,噗地一声吹出烟灰
,又捻着黄亮绵软的烟丝儿装入烟筒,又嘬起嘴唇噗地一声吹着了火纸,鼻孔里
喷出两股浓烟,不容置疑地说:“再卖一匹骡驹。”

    第二天上午,秉德老汉就牵着骡驹上白鹿镇去了。回来时天已擦黑,扔下那
条半截铁链半截皮绳的缰绳,告诉儿子说:“媳妇说成了,东原上李家村木匠卫
家的三姑娘。”这个女子是一个穷家女子,门不当户不对已经无从顾及。木匠卫
老三养下五个女子,正愁养活不过,只要给高金聘礼,不大注重男人命软命硬的
事。这时候,远远近近的村子热烈的流传着远不止命硬的关于嘉轩的生理秘闻,
说他长着一个狗的家伙,长到可以缠腰一匝,而且尖头上长着一个带毒的倒钩,
女人们的肝肺肠肚全被捣碎而且注进毒汁。那些殷实人家谁也不去考虑白鹿村白
秉德淳厚的祖德和殷实的家业了,谁也不愿眼睁睁把女儿送到那个长着狗逑的怪
物家里去送死; 只有像木匠卫老三这种恨不得把女子踢出门去的人才吃这号
明亏。当婚事按照祖传的严格程序和礼仪加紧筹办的重要关头,秉德老汉自己却
突然暴死了。


习旅长和冯司令是结拜兄弟,他们是在莫斯科学习军事指挥时结拜的。冯司令
发表投蒋反共以前以后,都没有忘记说服习旅长继续与他结盟。习旅是省内乃至西
北唯一一支由共产党人按自己的思想和建制领导的正规军,现在扼守在古关道口,
为刚刚转入地下的共产党保住了一条通道。黑娃随之就被习旅长调为贴身卫士。习
旅长半是玩笑半是认真他说:“调你来保卫我责任重大,你明白吗? 我习某并不重
要,死一个死十个都不重要。可在眼下这要紧弦上我很重要,千万不能给人拿黑枪
打了。没我了就没有习旅了,没习旅了,共产党就彻底成了空拳头干急没办法了。
冯司令派人朝我打黑枪,不是我跟冯司令人缘不好,是他要我改姓共为姓国我不改,
你、明、白吗?,黑娃一下子心血来潮:“黑娃明白!旅长你放心,我有三只眼!”
习旅长畅快地大笑着拍了一下黑娃的肩膀。
                  
    习旅长待黑娃情同手足。一个重大的军事行动基本决定,部队将要撤离滋水县
的古关道口进入渭河边上的时候,习旅长对黑娃说:“青黄不接时月,你回去安置
一下,也看看媳妇。”黑娃借机向习旅长请求,让白鹿原和他一起投奔习旅的四个
弟兄也能回家一趟,习旅长点头同意了。黑娃一行五人全换上了便装,装作结伙出
门揽活的庄稼汉,赶天擦黑时上了白鹿原。五人分道走向各自的村庄,约定在贺家
坊贺老大的坟墓上集合。
                  
    黑娃走进白鹿村正值夜深人静,树园子里传出狼猫和咪猫思春的难听的叫声。
黑娃敲响了窑洞的门板。小娥张皇惊咋的声音黑娃一听就心软了。他把嘴贴着门缝
说:“甭害怕甭害怕,我的亲蛋蛋儿!你哥黑娃……”小娥猛然拉开门闩,把一身
热气的光身子扑到他怀里,哇地一声哭了。不期而至的欢愉几乎承受不住,小娥趴
在黑娃怀里哭诉鹿子霖田福贤把她吊上杆顶的痛楚;又惊慌失措地拼打火石点亮油
灯,让黑娃看她胳膊上手腕上被绳索勒破的疤痕:突然又噗地一声吹灭油灯,惊恐
万状地诅咒自己太马虎了,点灯无异于给田福贤的民团团丁们引路,说着就把黑娃
往窑门外头推揉:“快走快跑!逮住你你就没命咧!”黑娃猛然用力把小娥揽人怀
里,用一只手从背后关了门,再把光溜溜的小娥抱到炕上塞进被窝,说:“啥事都
甭说了,我都知道了。”他在小娥的枕头边坐下来:“他们逮不住我,你放心,光
是让你在屋受栖惶……”小娥又哇地一声哭了,从被窝里跃起来抱住黑娃的脖子:
“黑娃哥呀,要是不闹农协,咱们像先前那样安安宁宁过日子,吃糠咽菜我都高兴。
而今把人家惹恼了逗急了容不下咱们了,往后可怎么过呀? 你躲到啥时候为止哩?”
黑娃说:“甭吃后悔药,甭说后悔话。我在外头熬活挣钱,过一些时月给你送钱回
来,总有扳倒田福贤的日子,我还要把他压到铡刀底下……”窗外传来鸡啼,黑娃
脱了衣服溜进被窝,把在被子外头冻得冰凉抖嗦的小娥搂抱得紧紧的,劫难中的欢
愉隐含着苦涩,虽然情渴急烈,却没有酣畅淋漓。当窑门外的鸡窝里再次传来鸡啼
的声音,黑娃就从小娥死劲的箍抱里挣脱出来,穿好衣服,把一摞银元塞到她手里。
               
    黑娃赶到贺家坊村北的一堆黑森森枳树坟园前学了一声狗叫,枳树那边也起了
一声狗的叫声相呼应,已有三人先到,只差一位弟兄了。四个人隐伏在帜树坟园的
四个方向,终于等了最后一个弟兄,在埋着贺老大被蹾碎了骨头的尸首的坟墓前跪
下来,黑娃把一绺事先写好的引魂幡挂到枳树枝上,枳树枝上的尖刺扎破了手指,
一滴鲜血浸润到写着“铡田福贤以祭英灵——农协五弟兄”的白麻纸条上。不敢点
蜡不敢焚香更不敢烧纸,五个人递传着把一瓶烧酒奠在坟头,叩首长拜之后就离。
了。一个弟兄说:“田福贤明日又要忙活了。”黑娃说:“挠一挠田福贤的脚心,
叫他也甭睡得太安逸了!”
               
    “这是吓我哩!”田福贤看了看白麻纸上的字随手丢到桌子上说,“他们要是
有本事杀我,早把我都杀了。”
        
    挂在枳树枝上的引魂幡子是贺家访一个早起拾粪的老汉发现的,贺耀祖揣着它
亲自来见田福贤。田福贤平淡的反映让贺耀祖觉得沮丧:“福贤,你千万千万可别
掉以轻心。斩草除根除恶务尽。黑娃那一伙逃了躲了贼心可没死哇!”田福贤依然
雍容大度的说:“叔,你的话都对这哩!黑娃这一帮子死狗赖娃全是共产党煽呼起
来的,共产党兴火了他们就张狂了,共产党败火了他们也就塌火了。”送走了贺耀
祖,田福贤就对民团团长下令,把团丁分成四路到各个村子去,把黑娃三十六弟兄
的家属带到白鹿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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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证揭发的是白鹿仓的金书手,田福贤加码征粮的全部底细都在他的明细账上

记着。黑娃和他的弟兄们在找田福贤算账之前,先把金书手叫到农协总部,同时把

一把铡刀抬到门外的台阶上。金书手一瞅见沾着碗客血痕的铡刀,脸上骤然失了血

色:“好黑娃,好鹿兆谦爷哩,你听我说……你问啥我实打实说啥……你把铡刀快

抬走,我看见那……心里毛草得说不成话。”黑娃让人抬走了铡刀。金书手果然神

色稳住了,反而爽快他说:“噢呀,你问征粮当中田总乡约搞鬼捣窍的事,我说就

是了嘛!远的记不得,单是去年刚刚征过我还没忘。本仓民地原额天时地利人和六

等其制共1112顷50亩。额征夏秋粮3081石1斗5升7合6勺。每石折银1两3钱1分8厘3

毫5丝8忽9微6纤2尘5渺,共额征银……”黑娃已不耐烦:“你少啰嗦!只说搞鬼捣

窍弄下多少粮食和银元。”金书手说:“我说前多年的陈账记不清,只记得去年加

码多征粮食折银1200多两。本仓原额民21297丁,征银1211两4钱5分1厘2毫。 加码

超征200多两。以上地丁两项超征1400多两。九个乡约每人分赃100两。我本人拿100

两。下余的田总乡约独吞了。”黑娃和他的弟兄亲自跟着金书手到白鹿仓去,把他

锁在抽屉里的账簿全部背到农协总部来,一年一年一笔一笔加以清算,最后发现田

总乡约和他的九个保障所乡约侵吞赃物的数目令人吃惊。鹿兆鹏获得这个重大突破

的消息时,激动得一拳砸在黑娃的肩上说:“黑娃,你真了不起,这下子白鹿原真

个要刮一场风搅雪了!”

            

    金书手捏着一张清单念着,双腿双手也颤抖着。田福贤和九个臣僚低垂着脑袋

听任他一件一件地揭发……骚棒和尚只是欺侮过佃户的女人,碗客也仅是在南原山

根几个村子恃强耍歪,而田福贤和他的九个乡约面对的却是整个原上的乡民,白鹿

原二万多男女现在都成了他们的对头仇敌了。金书手还未念完,台下就再次骚动起

来。鹿兆鹏立即命令纠察队员把他们押到祠堂的农协总部看管起来。为了防止愤怒

的乡民砸死他们,原先计划的游街示众也因此取消。鹿兆鹏大声宣布:“将田福贤

等十一人交滋水县法院审判。”愤恨的乡民对这样的决定立即表示出不满,又潮水

一样从戏楼下涌到祠堂门前去,把祠堂包围得水泄不通,喊着叫着要抢出田福贤来

当众开铡。黑娃也失去了控制:“兆鹏同志,你现在看看咋个弄法zz早说不铡田福

贤难平民愤。铡了这瞎种有个球事!”鹿兆鹏也急火了,开口骂道:“黑娃你混帐!

我再三说田福贤不是老和尚也不是碗客,不能铡!这是牵扯国共合作的大事!你立

即命令各村‘农协’头儿把会员撤走!”

                     



    田福贤在风闻“农协”查账的消息后就奔滋水县去了。他失找了岳书记又找了

胡县长,见了他们的头一句话就是:“我跟鹿兆鹏合作搞革命诚心实意,想不到鹿

兆鹏在背后日我*子!我这总乡约区分部书记怎么当?”说罢大哭起来……岳维山

和胡县长商定召见鹿兆鹏。

                     

    鹿兆鹏走进岳维山的办公室时,还猜不透事因,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岳维

山开门见山地问:“兆鹏同志,你怎么把矛头对准了革命同志?”胡县长接着说:

“整个白鹿原的行政机构都瘫痪了。”鹿兆鹏不假思索他说:“有确凿证据证明,

田福贤不是革命同志,是个贪官污吏。这个吸血鬼不仅败坏国民革命的名声,也败

坏了国民党的威信。既然话已说明,我请求你们立即着手给白鹿原派一个手脚干净

的区分部书记和总乡约。”岳维山避开话题说:“我也要向你进一言,县里不断收

到白鹿原乡民联名具告的状子,告农协的头儿们把碗客铡了,还把人家的儿媳妇*

*了。据说农协的头儿全都是各个村子的死皮赖娃嘛!凭这些人能推进乡村的国民

革命?革命不是乱斗乱铡!贵党在物色农协头几时也得考虑一下吧?”鹿兆鹏不服

气说:“睡碗客儿媳妇的那个农协副主任已经撤职了。田福贤一开头就说农协头儿

全是死皮赖娃。清朝政府骂孙中山先生也是死皮赖娃。”岳维山制止说:“怎么能

这样乱作类比,污损国父?”鹿兆鹏坚持说:“一样的道理。腐朽的统治者都把反

对他们的人骂作乱臣逆党死皮赖娃。”胡县长又把话转到具体事上:“兆鹏同志,

你必须保证田福贤的生命安全。农协不准随便开铡杀人,有罪恶严重的人,要交县

法庭审判。”鹿兆鹏说:“我负责把田福贤交到你手上。”

              

    天黑以后,鹿兆鹏派农协纠察把田福贤押送到县已去了,然后坐下来和黑娃研

究下一步的工作——分配土地,组建农民武装。黑娃因为没有铡死田福贤而低沉的

情绪又高扬起来:“兆鹏哥,咱们农协要是没收了财东豪绅的田产和浮财分给穷汉

们 ,那就彻底把他们打倒了。”

            

    这项工作刚刚铺开,他们又搅进了田福贤的案子里。田福贤在法院呆了半个来

月又大摇大摆回到白鹿原,官复原职驻进了白鹿仓。黑娃领着三个农协总部的革命

弟兄赶到县法院查问,法官说:“查无实据。”鹿兆鹏又亲自到胡县长的办公室:“

你怎么把田福贤放了,”胡县长不失幽默他说:“金书手全部翻供了。看来铡刀逼

出来的口供靠不住。"鹿兆鹏旋即又找到岳维山 :“我现在不大关心田福贤的事情,

而是担心国民革命:”岳维山很不客气他说:“兆鹏同志,你是共产党员,也是国

民党员,兼着两个党的重任,你偏向一个歧视一个的做法太露骨了。你把本党基层

干部都游了斗了铡了,国民革命只有靠贵党单独去完成?”鹿兆鹏也直言不讳他说

:“请你不要大多敏感。如果共产党里头也混进来田福贤这号坏分子,我们会自动

把他交给法庭的。”

            

    鹿兆鹏回到白鹿原,黑娃就说:“我说把狗日的铡了,你可要交给法院,审来

审去田福贤反倒没球事了,反倒成了农协栽赃陷害:”鹿兆鹏和黑娃一起到省农民

协会筹备处汇报,又一起找到省政府,于主席听罢情况反映以后还是那句老话:“

谁阻挡革命就把他踏倒!”鹿兆鹏和黑娃回到白鹿原,不久就传来可靠消息,滋水

县胡县长已经被省政府撒职,国民党滋水县党部书记岳维山也被调离。黑娃和他的

革命弟兄再次去鹿鹿仓抓。福贤的时候,田福贤早已闻讯逃跑了,金书手也去向不

明了。

                        

    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滋水县的县长撤换了四任,这是自秦孝公设立滋水县以

来破纪录的事,乡民们搞不清他们是光脸还是麻子,甚至搞不清他们的名和姓就走

马灯似的从滋水县消失了。这件事使朱先生颇伤了脑筋,他翻阅着历代县志,虽然

各种版本的县志出入颇多,但关于滋水县乡民的评价却是一贯的八个字:水深土厚,

民风淳朴。朱先生想:在新修的县志上,还能作如是的结论吗?



  争:厉害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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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三准备给孝武完婚,亲朋族人都劝他缓一缓,缓过了眼下的乱世再办,

甚至亲家冷先生也趋同这种意向,但他却一口咬定不改初衷:“他闹他的革命,咱

办咱的婚事,两不相干喀!农协没说不准男人娶媳妇吧?”他把二儿子孝武的婚事

完全交给长子孝文去经办,让其熟悉婚事中的诸多礼仪以及一些注意事项,而他自

己只是在重要环节上帮助孝文出出点子。这时三儿子孝义跑进轧花机房说:“爸,

三伯擦着矛子要去戳黑娃,三嬷嬷教我叫你去哩!”白嘉轩听了一愣,重新穿上袍

子戴好礼帽走出轧花机房。

                     

    他走进鹿三土围墙上的圆洞门,正看见鹿三手里握着长柄矛子,女人爬滚在地

上死死拖着他的腿,黑娃的弟弟兔娃抱着鹿三的另一条腿,鹿三仍然怒不可遏地扑

跳着。白嘉轩还没来得及劝他,他倒冲着白嘉轩斥责起来:“鹿子霖不出头你也不

露面!人家砸祠堂烧祖宗神轴儿,你们装瞎子?你们怕挨鹏刀我不怕。八辈子祖宗

造孽是我的罪过。我把那个孽子戳了……”白嘉轩却平静他说:“你该着放下矛子,

咂上烟袋儿背抄起手,到祠堂门口戏楼底下去看热闹。十几家锣鼓家伙几十杆铳子,

花钱也请不到白鹿村来的。万一你不爱看热闹…”白嘉轩平和认真他说,“我托你

办的事……应该再去靠实一回。”鹿三忽然记起,给孝武抬媳妇的轿子是他经手租

赁的。他看见白嘉轩意味深长地撇了撇嘴摆了摆头,一把扔掉矛子,蹲在地上大声

唉叹——

              



    农协的风暴已经席卷白鹿原。白鹿村也建立了农民协会,黑娃兼任主任,白兴

儿当副主任,田小娥做妇女主任。各个村手的农协组织部模仿总部成立时的做法,

摆一把明晃晃的铡刀在台上,而且发生了两起铡人的事。鹿兆鹏立即让黑娃召集各

农协主任开会,申明今后再不许随便铡人,也不许再把铡刀摆到会场上,需要处治

某人需得总部讨论批准。各村农协可以决定斗争和游街的对象,但必须防止群众有

意或失手打死人。被革命热情鼓荡着的农协头儿们都觉得窝了兴头儿,嗷嗷叫着抱

怨鹿兆鹏太胆小太心善太手软了。原上那么多财东恶绅村盖子,才铡了不过三五个

就不许开铡了,革命咋能彻底进行?鹿兆鹏大声警告说:“同志们,革命不是一把

铡刀……”最后令黑娃和农协头儿们鼓舞的是,兆鹏终于听从他们的呼声,决定集

中目标攻一攻白鹿仓总乡约田福贤,理由是,农协要求向全体乡民公布本仓自民国

以来每年征集皇粮的账目。

            

    白鹿镇随之出现了游街的新景观。头一个建立农协的贺家坊开创厂游街的先头

儿,把贺家坊首富贺耀祖夫妇用绳素捆着牵牛拉羊似的拉到白鹿镇上游了一周八匝,

各个村子的农协便争先恐后地把他们村子的财东恶绅牵着拽着到白鹿镇游街示众,

花样不断翻新,纸糊的尖顶帽子扣在被游斗者的头上,红红绿绿的寿衣强迫他们穿

到身上,脸上涂抹着锅底黑灰又点缀着白色浆糊,有的别出心裁把稀粪劈头盖脑浇

下去,每逢三六九集日,镇上空前热闹拥挤,人们观看那些昔日里曾经是原上各个

村子顶体面的人物的洋相和丑态。白鹿镇的游街景观随后便屡见不鲜见多不奇了,

很快也就失去了观众,及至农协总部要游斗田福贤的消息传出,刚刚冷却下去的热

情和新奇感又高涨起来。还有一个更富刺激的因素,就是白鹿村的鹿子霖将同时被

推到台上去,共产党儿子斗老子,真个是睁眼不认六亲啦!

                  

    把田福贤推上白鹿村的戏楼是白鹿原农民运动发展的最高峰。会址仍然选在白

鹿村祠堂前的戏楼。鹿兆鹏亲自主持这场非同寻常的斗争大会。陪斗的有白鹿仓下

辖的九个保障所的九个乡约。已经查明,自从田福贤出任本仓总乡约以来,几乎一

年不空地在征集皇粮的时候都悄悄加了码,九个乡约无一例外地参与了分赃。黑娃

逐年逐条公布了他们加码的比例和多收的粮食数字,逐个公布了田福贤和九个乡约

分赃的粮数。台下由可怕的静寂突然变得像狂风暴雨一样呼叫“抬铡刀来!”鹿兆

鹏站到台前,吼哑了嗓子也制止不住已经沸腾起来的骚动,他迫不得已从腰里拔出

一把短枪,朝空中放了一枪,台下才得以安静下来。他便抓住时机宣布让证人作揭

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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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上几十个建立起农民协会的村子敲锣打鼓从四面八方涌向白鹿村,没有建立

农协的村子的男女老少也像看大戏一样赶来了。“今日铡碗客。”通往白鹿村的官

路小道上涌动着人流。花边龙旗一律扯去了龙的图案,临时用绿纸或绿布剪贴上了

某某村农民协会的徽标,在白鹿村的戏楼前飞扬。十多家锣鼓班子摆开场子对敲,

震得鸽子高高地钻进蓝天不敢下旋,白鹿村被震得颤颤巍巍。黑娃站到戏楼当中大

声宣布:“白鹿原农民协会总部成立了。一切权力从今日起归农民协会!”锣鼓与

鞭炮声中,一块白地绿字的牌子由两位兄弟抱扶着,从戏楼上走下梯子,穿过人群

挂到祠堂大门口。具备最强烈的震撼力量的黑火药铁铳,连续发出整整六十一声沉

闷的轰响,那是六十一个已经建立农民协会的村子的象征。

                    

    碗客和铡刀同时从戏楼的后台被拖到前台。铡刀摆在台子左角。碗客被五花大

绑着押在台子右角。碗客仍然从扭着他胳膊的四只手里往上蹦,往起跳,骂着叫着,

台下的呼吼一浪高过一浪。

               

    碗客是南山根指甲沟口村人,姓庞,乳名圪塔娃,官名克恭,排行老三。绰号

冷三冒,最普遍的称呼是碗客。他十六七岁就赶着一头毛驴到耀州去驮碗,再赶着

毛驴驮着碗在白鹿原各个村子叫卖,差不多家家的案板上都摞着他驮回来的黄釉粗

瓷大碗。他驮碗卖碗发了财,毛驴换成马车,而且在白鹿镇开了一家瓷器分店,总

店在他的老巢南山根的温泉镇子里。他在南原和南山根一带已成一霸,弟兄五人人

称五只虎,他的诸多恶劣行径里民愤最大的是对女人的蹂躏,凡是新娶的媳妇头一

夜必须请他去开苞。他对女人永无满足永无竭止的野兽一样的欲求从小小年纪就露

出端倪,用两只粗瓷大碗换取那些爱占便宜的女人的身子。在好几个村子发生过这

样的事:碗客装作收钱走进一家老相好的院子,村人很放心地从毛驴驮架上把大碗

小碗哄抢一空,有一回竟然被谁把拴在门口榆树上的毛驴给牵走了。碗客发了财更

加纵欲,常常把那些根本没有两性生活经历的新婚媳妇整得寻死觅活……碗客现在

被捆押在台上毫不羞愧怯惧,不住口地叫骂着:“我圪塔娃睡过数不清的婆娘媳妇,

铡了杀了老子,老子也值了!十年后还是一个圪塔娃,还卖碗还睡你婆娘……”不

等黑娃宣布完碗客的罪行,几个愤怒已极的汉子蹿上戏楼,把碗客从台角上踢翻下

来,砖头和石块把碗客砸成了一堆肉坨子……

              



    这一年的新年无疑将储入每一个人的记忆。白嘉轩天不明起来洗了手脸,点燃

了祭桌上的两根红色蜡烛,插上了五根紫色的香,叩拜三回,然后把一捆雷子炮夹

在腋下走出街门站在仍然漆黑的衙巷里。他把雷子炮的火药捻子抠出来,噗地一声

吹着手里的火纸点燃捻子,麻纸卷着果火药的捻子吱吱吱晌着迸发出一串串闪亮的

火星,他一甩胳膊,头顶黑沉沉的夜空便发出一声痛快淋漓的爆炸。他喜欢放炮,

而且只喜欢放雷子炮。他站在门楼外的街巷里,把一个个粗壮的雷子抠出捻子抛人

空中,随着一声接一声的脆响,爆碎的爆竹纸屑在寒冷的夜空悠悠飘落下来,落满

他的礼帽和肩头。当他尽兴放足了炮回到上房正厅的时候,儿子和媳妇们已经拜过

祖宗,也向白赵氏叩过头,只等着给他拜年祝福了。

              

    当新年祥和的微曦照出屋脊轮廓的时候,一家人围在大方桌前吃饺子,有一位

族人惊慌失措跑来向他报告了黑娃在祠堂乱砸乱挖的的消息。白嘉轩仍然不慌不忙

地吃饺子,他今天反倒吃得特别多。与一般人相反,每当遇事他不仅不减饭量反而

食欲大振。吃饱了再说!哪怕死了也不当饿死鬼。他放下筷子就在餐桌上宣布:“

孝文,你把该当办的事虑一遍,别把哪个事忘了。孝武,你晌午就去请执事。孝义,

你先去给你三伯拜年。”吩咐完毕以后,白嘉轩就走进了马号。长工鹿三离过年剩

下三天的时候回家去了,他年年在鹿三下工之后住进马号,绝不让儿子们代劳。大

年初一他让全家人歇息,自己却在祠堂祭过祖宗之后就在祠堂门口领着锣鼓班子敲

个痛快。现在,他喂过牲畜丢下搅草棍子又走进轧花机房,踩得轧花机又哳哳哳哳

欢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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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村清静的村巷被各个村庄来的男人女人拥塞起来,戏楼下的广场上人山人

海,后台那边不断发生骚乱,好多人搭着马架爬上后窗窥视捆在大柱上的老和尚。

按照议程,先由三个租他的佃户控诉,再由白鹿区农协会筹备处主任黑娃宣布对老

和尚的处置决议:撵走老和尚,把三官庙的官地分配给佃农。可是斗争会一开始就

乱了套。头一个佃农的控诉还没说完,台下的人就乱吼乱叫起来,石头瓦块砖头从

台下飞上戏楼,砸向站在台前的老和尚,秩序几乎无法控制。鹿兆鹏把双手握成喇

叭搭在嘴上喊哑了嗓子也不抵事。黑娃和他的弟兄们也不知该怎么办,这种场面是

始料不及的。台下杂乱的呐喊逐渐统一成一个单纯有力的呼喊:“铡了!把狗日铡

了!”弟兄们围住黑娃吼:“铡狗日的!”黑娃对兆鹏说:“铡死也不亏他!”鹿

兆鹏说:“铡!”五六个弟兄拉着早已被飞石击中血流满面的老和尚下了戏楼,人

群尾随着涌向白鹿镇南通往官道的岔路口,一把铡刀同时拾到那里。老和尚已经软

瘫如泥被许多撕扯着的手塞到铡刀下。铡刀即将落下的时候人群突然四散,都怕溅

沾上不吉利的血。铡刀压下去咔哧一声响,冒起一股血光。人群呼啦一声拥上前去,

老和尚被铡断的身子和头颅在人窝里给踩着踢着踏着,连铡刀墩子也给踩散架了。

               

    黑娃和他的革命三十六弟兄以及九个农协的声威大震,短短的七八天时间里,

又有四五十个村子挂起了白地绿字的农民协会的牌子。黑娃无论如何也忍不住欢欣

鼓荡的心情:“风搅雪这下才真正刮起来了。兆鹏哥,革命马上就要成功了!”兆

鹏毫不掩饰领袖式的喜悦:“黑娃,现在立即去围攻那个最顽固的封建堡垒!”

               

   

    大年正月初一被选定为白鹿原农民协会总部成立的日子,地点再一次选定了白

鹿村的戏楼。



    大年三十家家包饺子的除夕之夜,黑娃走进了白嘉轩家的门楼。三十六弟兄要

和他一起去助威,黑娃说:“我一个人去。我想试一试我的胆子。”他穿了一件制

服,是韩裁缝用机器扎成的。韩裁缝仍然摆着洋机器缝衣挣钱。黑娃走进白家门楼

时不断提醒自己挺直腰板儿,一直走进门房和厢房之间的庭院,再走进上房正厅:

“我代表农协筹备处告诉你,把祠堂的钥匙交出来。”白嘉轩正在香火融融的祭桌

前摆置供果,转过身来说:“可以。”黑娃瞅一眼挺得笔直的白嘉轩,不由地也挺

一挺自己的腰,伸出手去接钥匙。白嘉轩的手没有伸到袍子底下去掏钥匙的意向:

“现时不行,得到明天早上。明早族人到祠堂拜祖先时,当着全族老少的面我再交

给你。”黑娃说:“这随你。”

                    

    大年初一未明,黑娃和他的三十六弟兄就聚在祠堂门外,他手里提着一个铁锤,

咣当一声,只需一下,铁锁连同大门上的铁环一起掉到地上。黑娃领头走进祠堂大

门,突然触景生情想起跪在院子里挨徐先生板子的情景。他没有迟疑就走上台阶,

又一锤砸下去,祠堂正厅大门上的铁锁也跌落到地上。地上扫得干干净净,供奉祖

宗的大方桌上也擦拭干净了,供着用细面做成的各式果品,蜡台上凝结着烧流了的

红色蜡油,香炉里落着一层香灰,说明白嘉轩在三十日夜晚刚刚烧过香火。黑娃久

久站在祭桌前头,瞅着正面墙上那幅密密麻麻写着列祖列宗的神轴儿,又触生出自

己和小娥被拒绝拜祖的屈辱。他说:“弟兄们快点动手,把白嘉轩的这一套玩艺儿

统统收拾干净,把咱们的办公桌摆开来。”他走出正厅再来到院子,瞅着栽在庭院

正中的“仁义白鹿村”的石碑说:“把这砸碎。”两声脆响,石碑断裂了。黑娃一

手*腰一手指着镶在正厅门外两边墙壁上的石刻乡约条文说:“把这也挖下来砸了。”

当黑娃和他的弟兄们在祠堂里又挖又砸的时候,自鹿村的族人围在门口观看,却没

有一个人敢走进去阻拦。有人早把这边的动静悄俏告诉了族长白嘉轩他竟然平心静

气他说:“噢!这下免得我交钥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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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娃成功地在白鹿原掀起了一场旷世未闻的凤搅雪。黑娃鄙夷地摈弃了那两个

熊包软蛋,很快又结识了两个生冷不计,死活不顾的硬家伙,革命十弟兄又捏成拳

头了。赶到为期十天的“讲习班”结束,革命十弟兄又扩大为三十六弟兄。当他们

端着酒碗起誓结义的时候,便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和威慑的气氛。

                          

    第一块农民协会的牌于是贺老大在贺家坊村挂出来的,仍然是白地绿字。不出

半月,第一批重点发展的十个村子有九个都召开了村级农民协会的建立大会,也挂

起了白地绿字的牌子,只有白鹿村冷冷清清不曾动。黑娃气恼他说:“我在原上能

刮起风搅雪,可是在白鹿村里连一根鸡毛也煽不起来。”鹿兆鹏显得胸有成竹:“

我们最后再来围攻这个封建堡垒。”

                          

    革命三十六弟兄在九个村子的农民协会里分别担任重要角色,他们坐在一间教

室里,听他们的领袖鹿兆鹏作第一步工作总结和第二步工作计划.“同志们,我们

已经打开了局面。同志们,我们第二步肯定比第一步要走得顺利,步子也要迈得大

一些,在五十六个村子里建立起农协。一当这五十个村子都挂起我们白地绿字的牌

子,我们就建立白鹿原农民协会总部。”革命三十六弟兄激动得从椅子上纷纷跳到

桌子上,一个弟兄说,“我们建立了农协得办点大事,人家说我们农协剪纂几拆裹

脚布光能欺侮女人!”此话引起三十六弟兄热烈反响,连黑娃也忍不往说。“人家

不怕我们。”鹿兆鹏纠正黑娃的话说:“我们不要人家怕。问题的关键是群众信服

不信服我们。我们提倡女人剪头发放大脚是对的,禁烟砸烟枪烟盒子也得到群众拥

护,我们还得进一步干出群众更需要干的事来。同志们,说说群众反映最大的问题

……”又一位弟兄说:“要叫群众害怕咱或者说信服咱能干实事,把三官庙那个老

骚棒和尚给收拾了!”

                    

    腊月二十三白鹿镇逢集日,置办年货兼看热闹的人空前拥挤,古老小镇狭窄的

街道几乎承受不了汹涌的人流而要爆裂了。斗争三官庙老和尚的大会第一次召开,

会场选在白鹿村村中心的戏楼上,其用意是明白不过的。年逾六旬的老和尚被捆绑

在戏楼后台的大柱子上,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会有如此劫数。

                    

    老和尚把三官庙的几十亩土地租给附近村庄的农民,靠收取租粮过着神仙般的

日子。他私订下一个规矩,每年夏秋两季交租要男人来,而秋未议定租地之事,却

要女人来而不要男人。那些前来交办租地手续的女人无论美丑都付出了相同的代价。

这个老骚棒无论年轻的年老的,长得俏的长得丑的,一律不拒一律过手,这个秘密

谁都明白谁也不愿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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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使黑娃恼火的是他自己在白鹿村发动不起来,他把在“农讲所”听下的革命

道理一遍又一遍他讲给人家,却引发不起宣传对象的响应。眼看着鹿兆鹏的培训班

开班时日已到,他仅仅只发动起来两个人,一个是开配种场的白兴儿,一个是他的

女人田小娥。另外七个弟兄的成绩也参差不齐,有的发动下十四五个人,有的七八

个,最少的四五个,反而都比黑娃成绩突出。尽管如此,弟兄们仍然尊他为大哥。

鹿兆鹏宽慰他说:“黑娃你甭丧气,那不怪你。咱们白鹿村是原上最顽固的封建堡

垒,知县亲自给挂过‘仁义白鹿村’的金匾。”

              

    第一期“讲习班”如期开班。开班那天请来了贺家坊的锣鼓班子。贺家坊的锣

鼓班子敲的是瓷豆儿家伙,也叫硬家伙,雄壮激昂震撼人心,却算不得原上最好的

锣鼓班予。在白鹿原最负盛名的锣鼓班子是白鹿村的酥家伙,其声细淑婉转,听来

优雅悦耳。传说唐朝一位皇帝游猎至此,听见了锣鼓点儿就驻足倚马如醉如痴,遂

之钦定为官廷锣鼓,每逢皇家祀天祭祖等隆重活动时,都要进京献技。白鹿村锣鼓

班子的班头是白嘉轩,敲得一手好鼓,鼓点儿是整个锣鼓的核心是灵魂是指挥,他

自然不会领着锣鼓班子前来给黑娃们凑热闹。贺家坊的瓷豆家伙班子踊跃赶来了,

领头打着龙旗的是策划过“交农”运动的贺家兄弟的老大。老二已经作古。贺老大

一头黑白混杂的头发,一脸白黑相搅的串脸胡须,走到学校门口插下龙旗就对黑娃

说:“黑娃你说敲啥?今日个由你点。”黑娃不加思索他说:“敲《风搅雪》。再

敲《十样锦儿》。敲了《十样锦儿》再连着敲《风搅雪》。”忙得晕头转向的鹿兆

鹏从屋子里小跑着赶到学校门口,双手握住贺老大的手说:“你那会儿用鸡毛传帖

闹交农,咱们这回敲锣打鼓闹革命。”贺老大说:“你们比我争①!”

                    

    鹿兆鹏特邀贺老大在开班典礼上讲话。贺老大讲了那场“交农,运动之后说:

“娃子们你们比我争。我不算啥。我那阵儿不过是反了一个瞎县官,你们这回要把

世事翻个过儿,你们比我争。”锣鼓和鞭炮声中,“白鹿区农协会筹备处”的牌子

挂在学校门口,白地绿字,绿色是庄稼的象征。黑娃被宣布为筹备处主任。他走上

讲台只讲了一句:“凤搅雪!咱们穷哥儿们在原上刮一场风搅雪!”

                    

    送走黑娃等一帮子农协会筹备处的骨干已经夜深,鹿兆鹏感到很累,伸开双臂

连连打着呵欠,正想关门睡觉,不料田福贤推门进来说:“杀两盘。”鹿兆鹏也突

生兴致:“好好好!我这一向对下棋兴趣淡了,咱俩玩‘狼吃娃’,或者耍‘媳妇

跳井’行不行?”他们玩起了勺良吃娃”的游戏。除了这两种游戏白鹿原还流行一

种更复杂的类似围棋的“纠方”游戏。这三种游戏都是在地上画出方格,选用石子

泥团或树枝树叶为子儿,在各个村子风行不衰,一般人在小小年纪就学会入迷了。

鹿兆鹏小时候一直读书无法领会这种游戏的乐趣和技法,直到近期在各个村子跑动

才学会了。田福贤自当上国民党白鹿区区分部书记以后,常常找区分部委员鹿兆鹏

下棋,对乡村的“纠方”“狼吃娃”“媳妇跳井”的游戏更是乐而不疲。田福贤嘴

角叼着又长又粗的什邡卷烟得意他说:“兆鹏呀,看看你又输咧!我当狼你当娃,

我的三条狼把你的十五个娃吃光吃净一个不剩:你当狼我当娃,我的十五个娃你只

吃了俩,剩下十三个娃打死了你三条狼;不管当狼当娃你都赢不了嘛!”鹿兆鹏输

急了说:“咱们耍媳妇跳井。”田福贤游刃有余他说:“行呀!就要‘媳妇跳井’。

耍几回你肯定得朝井里跳儿回。不是我吹大气,论洋学问你比叔高,论新名词洋码

字你比书说得多念得利:玩起乡下这一套套耍活儿来,你还毛嫩着哩不行哩!”鹿

兆鹏在地上用粉笔画好了格子说:“你先甭吓人呀!到底是我这个小媳妇跳井还是

你这个老媳妇跳井,走着瞧吧!”一边走着一边聊着。田福贤问:“兆鹏呀,我有

件事解不开,你让先生领着学生满村写字,那些话我都能解开,只有一句解不开,

‘一切权力归农协’是啥意思?”鹿兆鹏说:“那话再明白不过,我不信你解不开。

”田福贤说:“真解不开。一切权力都归了农协,那区分部管啥哩?白鹿仓还管不

管了?”鹿兆鹏说:“这个问题今日‘农习班’开班时都讲了,你干啥去了?我前

几天就给你打招呼,作为区分部书记你要到会讲话,你却不来。”田福贤说:“县

党部通知我去开会,没来得及给你说一声。”田福贤确实到国民党县党部去了,不

过不是得到开会通知而是自己找上去的。他不知该怎麽对付鹿兆鹏的“讲习班”开

班之邀。就托词去了县上。县党部岳维山书记说:“你连这么简单的事部应付不了,

你还能搞国民革命?”岳书记谈了许多话,归结起来说就是一句,共产党煽动农民

造反完全是胡闹;但现在国共合作咱不能明说人家胡闹,作为区分部书记你心里必

须认清他们是胡闹。田福贤心里有了底才来找鹿兆鹏要“狼吃娃”和“媳妇跳井”

的游戏,其实他早都看到了遍抹在各个村子墙壁上的大字标语,最令他反感的就是

“一切权力归农协”这一条。田福贤进一步问:“兆鹏,既然一切权力都要归农协,

那我就得向农协移交手续。”鹿兆鹏说:“这个问题农协还没研究。再说农协还在

筹备阶段,等正式成立以后再说。你是区分部书记,就应该跟农协站在一起,站在

一起就不存在权力移交的问题而只需分工了。”田福贤不置可否,手下走出一步子

儿得意地叫起来,“兆鹏呀,你又该跳井罗!跳啊往下跳!”连着耍了三回,鹿兆

鹏输了三回,都是被对方逼堵得走投无路而跳进了象征着水井的方格。鹿兆鹏说:

“你的耍活儿耍得好。你甭得意噢大叔!我总有一天要赢你的,非逼得你这个老媳

妇跳并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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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深夜,白灵时喊时唱的声音才停止。天明以后,白嘉轩洗了脸喝了茶抽罢

烟,吃了两个烤得焦黄酥脆的馍馍,雄赳赳地走进饲养场的轧花机房,脱了棉袄就

跳上去,踩动踏板,那机器的大轮小轮就转动起来”。哳哳哳的响声和谐通畅地响

起来。他一口气踩得小半捆皮棉,周身发热,正要脱去笨重的棉裤,仙草急急匆匆

颠着小脚走进来:“灵灵跑了!”白嘉轩披着棉袄走出轧花房,走过街道再跨进自

家门楼,厦屋的门锁已经启开,厦屋的山墙上挖开一个窟窿,白土粉刷的墙壁上用

撅头尖刺刻下一行字:谁阻挡国民革命就把他踏倒!白嘉轩问仙草:“这撅头怎么

在这里,”仙草说:“我不知道。大概是啥时候忘在柜下边了,那是个无用的废物

嘛!”白嘉轩在吃早饭的时候向全家老少成严地宣布:“从今往后,谁也不准再提

说她。全当她死了。”此后多年,白嘉轩冷着脸对一切问及白灵的亲戚或友人都只

有一句话:“死了。甭再问了。”直到公元一九五零年共和国成立后,两位共产党

的干部走进院子,把一块“革命烈士”的黄地红字的铜牌钉到他家的门框上他才哆

嗦着花白胡须的嘴巴喃喃他说:“真个死了?!是我把娃咒死了哇!”

              

    白嘉轩丝毫也不怀疑孝文惊慌失措从外边传到轧花机房里来的消息的真实性。

每天从川原上下背着棉花包前来轧花的人,也带来了四面八方各个村庄的动静,白

嘉轩充分预感到了愈逼愈近的混乱,同时也愈来愈坚定地做好了应对的策略:处乱

不乱。他不抢不谕,不嫖不赌,是个实实在在的庄稼人,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好,

田福贤也好,鹿兆鹏和鹿黑娃也好,难道连他这佯正经庄稼人的命也要革吗?他踩

踏着轧花机,汗水淋漓,热气蒸腾,愈加自信愈加心底踏实。





    黑娃回到原上的那天晚上,正下着人冬以来的头一场大雪,强劲的西北风搅得

棉絮似的雪花恣意旋转,扑打着夜行人的脸颊和眼睛,天空和大地迷茫一片。在踏

上通往白鹿镇的岔路时,黑娃心头轰然发热,站在岔路口对另外九个同去同归的伙

伴喊:“弟兄们!咱们在原上刮一场风搅雪!”他们十个人相约着走进了白鹿镇小

学校的大门。鹿兆鹏正在煤油罩子灯下写着什么,见他们走来,便跳起来与他们一

一握手:“同志们,我现在可以称你们为同志了。我掐着指头盼着你们回原哪!”

黑娃代表受训的十个人表示决心:“我们结拜成革命十弟兄了。我们十弟兄好比是

十个风神雨神刮狂风下大雪,在原上刮起一场风搅雪!”兆鹏说:“好呀风搅雪!

你们十弟兄是十架风葫芦是十杆火铳,是十把唢呐喇叭,是十张鼓十面锣,到白鹿

原九十八个村子吹起来敲起来,去煽风去点火,掀起轰轰烈烈翻天覆地的乡村革命

运动,迎接北伐军胜利北上。国民革命就要成功了!”

                     

    黑娃等十弟兄回到他们所在的十个村子发动群众,按照鹿兆鹏的计划积极工作,

每个人在各自的村子联络十个积极分子,在白鹿镇小学校举办为期十天的“农习班

”。这件工作顺利中也有不顺利,十弟兄里头有两位回家以后就趴下不动了。黑娃

大为恼火,找到其中一位开口就损就骂:“你是个熊包,你是个软蛋!你是蜡枪,

你是白铁矛子见碰就折了!仨月的受训白学了革命道理,不要钱的肉菜蒸馍白吃了!

你不讲义气不守信用,结盟发誓跟喝凉水一样。”无论他怎么损怎么骂,那位弟兄

双手掬着膝盖,脑袋夹到裆里蹲在地上一句不吭,黑娃连连吐着唾沫儿走了。他找

到另一位弟兄家门口,那位弟兄的父亲蹲在门坎上抽旱烟,拒绝黑娃进门。老汉破

裂开花的棉窝窝旁边搁着一把菜刀,对黑娃客客气气他说:“黑娃你听我说,俺单

门独户谁也不敢得罪。你要闹腾你尽管闹腾,俺娃绝不挡路,你再甭拉扯俺娃,俺

娃闹腾不起喀。”黑娃忍着火气蹲下来对老汉宣传革命道理。老汉听不下几句就拒

绝再听:“说的好着哩对着哩!俺家老几辈都是猪都是鸡,靠嘴巴拱地用爪子刨土

寻吃食儿,旁的事干不来弄不了喀!你要再拉扯俺娃,我就照脖子抹一刀----”老

汉噌地站起来,把菜刀抓起来撑在手里。黑娃张了张口没有说话就转过身走了。老

汉却一蹦子跑起来追到黑娃面前,伸开左手擦着的拳头,掌心里有两枚银元,解释

说:“这是饭钱。俺娃在城里仨月吃人家饭的饭钱。咱不白吃人家的。”黑娃铆劲

儿朝那手心的银元吐一口唾沫儿:“给你这老不死的胆小鬼留下买寿衣置枋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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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灵去了鹿兆海家,鹿子霖叔叔态度活泛,不住地向她打问城里许多革命的事。

兆海的爷爷鹿泰恒纯粹是一种应付,言语和眉眼里对她的不屑和冷漠是明摆着的。

她能原谅他也就不搁在心上。

              

    她从这个与自己已经构成某种特殊联系的门楼下走出来,绕过自家门楼到白鹿

镇小学校找鹿兆鹏去了。这是作为革命者的她和他的第一次会见。她又一次抑止不

住激动的情绪向他叙述了大闹滋水县的经过,而且抱怨作为革命的领导人的鹿兆鹏

怎么能不参与?鹿兆鹏呵呵笑着默认了她的抱怨,没有向她明自己实际上是那场斗

争的策划组织者之一。她和他谈论三民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共同点和不同点,谈论轰

轰烈烈的北伐和各地的人民革命热潮。她说:“革命马上就要胜利了。一想到胜利

的那一天,我就……”鹿兆鹏也以肯定的语气说:“没有什么人能阻挡北伐军的前

进,胜利指日可待。”

               

    这次接触给她留下这样一种印象,鹿兆鹏是一件已经成型的家具而鹿兆海还是

一节刚刚砍伐的原木,鹿兆鹏已经是一把锋利的斧头而鹿兆海尚是一圪塔铁坯,他

在各方面都称得起一位令人钦敬的大哥哥。

               

    白灵天黑定时回到家里,父亲和母亲还没有歇息,看来是专意等待她。白嘉轩

知道她的行踪仍然问:“你到谁家去了?”白灵说:“我先到子霖叔家后来又到学

校找兆鹏哥去了。我明天要走,今晚不去再没时间了。”母亲惊讶地问:“明天就

走?你一年没回来,刚回来连一整天也呆不下?”白灵笑着向母亲赔情:“没办法

呀!妈。革命形势紧迫,同志们约定明晚开会。等胜利了我回来跟你住整整一个月。”

白嘉轩忍着冲到喉咙口的火气冷静地发问:“你现时还念书不念书?”白灵说:“

念呀,怎么不念?白嘉轩问:“你念了书日后做啥呀?”白灵说:我喜欢教书。革

命胜利了我就做个先生,教书。”白嘉轩说:“你现在甭念书咧,回家来行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白灵不如思索一口回绝,“爸,我没有想到你现在会说这种话。”

白嘉轩说:“那好,你现在睡觉去。”

                     

    第二天早晨,白灵起来时发觉小厦屋的门板从外头反锁上了。她还未来得及呼

喊,父亲从上房里屋背着双手走下台阶,走过庭院在厦屋门前站住,对着门缝说:

“王村你婆家已经托媒人来定下了日子,正月初三。”白灵嘴巴对着门缝吼:“王

家要抬就来抬我的尸首!”白嘉轩已走到二门口,转过身说:“就是尸首也要王家

抬走。”

                     

    白灵很快复原了活泼的天性,在小厦屋里大声演讲大声唱歌,婆呀爸呀妈呀大

哥大嫂三娃子牛犊还有干大你们听我讲吧!国民党共产党领导国民革命形势大好!

北伐军节节胜利,天下无敌,北洋军阀反动政府保不住驾啦!国民革命的胜利指日

可待!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

妈快给我送俩馍来我饿了。

                    

    白赵氏踞着小脚站在庭院里斥问:“灵灵你疯了?”白吴氏仙草拿着俩馍馍走

到厦屋门前,白嘉轩不失时机地赶到了,从仙草手里夺下馍说:“让她喊让她唱。

她还有劲儿。”白灵从门缝里看见了院庭里发生的一切。她的腹腔里猫抓似的难受,

接着口腔里开始发粘,终于喊不出也唱不出了,躺在炕上看冬日惨淡的阳光从房檐

上悄然消失,冷气和黑暗一起笼罩了厦屋。

                    

    黑暗里窗户纸轻轻响了一下,什么东西滚落到肩头上,她一抓到手就毫不迟疑

地吞嚼起来,两个半是麦子面半是玉米面的馍馍不经吃就完了,似乎还可以再吃下

两个。她觉得胳膊和双腿顿时充满了活力,一骨碌从炕上跳下来,继续她的讲演。

白嘉轩咣啷一声拉开上房西屋的门闩,站在庭院里吼:“你再喊再唱,我就一撅头

砸死你!”白灵对着门缝吼出于胡子的话:“谁阻挡国民革命就把他踏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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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嘉轩刚刚平息了四合院里发生的一场小小的内乱。内乱是他的宝贝女儿灵灵

制造的。原上人吃腊八粥的那天傍晚,白灵出奇不意地回到家里来,这是自围城以

来头一次返乡回家,奶奶白赵氏一把把孙女搂到怀里,张口咬住脸蛋子久久不放,

涎水从脸腮上流灌进脖颈里去,残缺不全的牙齿在孙女粉白红润的桃花脸上留下几

个奇形怪状的窝痕。母亲白吴氏禁不住热泪涌流,疼爱地斥骂着:“没良心的东西

把老老少少一家人都给你折磨死了!”白灵从奶奶怀里跳起来,回头又在奶奶脸上

亲了一口,掏出手帕又亲呢地给母亲沾去泪水,跳到屋子中间挺身一站:“我不是

好好的吗?我长得高了吃得胖了,你们尽操那些心做啥!”白嘉轩不失威严地挺坐

在太师椅上,瞅见女儿窄巴的衣服绷紧的胸脯上隐伏着的两个**的轮廓,心里悸

动了一下。白灵毫无察觉父亲的心思,环顾一圈屋里所有的人,得意忘形地宣布了

一个消息,立时把屋子里亲呢的气氛扫荡净尽了:“我们把县长轰下台喽!这回大

闹滋水县好痛快呀!国共两党的一条密传传下去,凡在省城的滋水籍的人无论男的

女的,老的少的,念书的做饭的,当相公的拾破烂的,拉洋车的推菜车的,挑柿担

儿的好几百人,全都涌回县城来游行示威,开会演讲,唱歌演剧,把个县府闹得翻

了个过儿,把一块滋水县人民自决委员会的大牌子挂到县府门口。大家正欢庆斗争

胜利的时光,县府里有人密告说县长正给省警署拟报抓人名单。众人炸了营,冲进

县府从县长的桌展里搜出了那个名单。好啊,捉贼捉赃,梁县长是个口是心非的两

面派。我们拿着他的赃证去找省主席告状,于大胡子一看那个黑名单就火了,说‘

谁阻挡国民革命就把他踏倒’。接着一声令下把梁县长撤了……”

                     

    白嘉轩磕了磕烟灰就站起身走出去了。白吴氏怯怯的目光送着丈夫的背影消失

在门外,回过头禁止女儿说:“灵灵,你在城里要念书就好好念书,甭跟着旁人疯

疯癫癫乱跑。记住,在屋里再甭说刚才说的那号话了,你说话也该瞅瞅你爸的脸色。”

白灵说:“我瞅见我爸的脸色,他不悦意他不爱听。我偏说给他听,冲一冲他那封

建脑瓜子。”她爽快他说着,忽然醒悟似的叫起来:“噢呀!兆海上军校去了,临

走托我给他家里捎话,我差点忘了。”

                     

    想起鹿兆海她的心情特别愉快。兆海已经实行了要做革命军人的志愿,围城结

束不久就投身到守城的国民革命军里去了。他的热情他的单纯,他的聪慧尤其是他

的文化素养,很快受到官长的器重,保荐他到河北省的一所军校去学习军事。兆海得

到通知以后就把她约到一家照相馆门前:“你明白我约你到这儿来做什么?”白灵

脸上泛起一层羞怯的红晕扭头率先走进去了。临行前,他从照相馆取出俩人的合影

赶到白灵二姑家来。她和他相互签名,不约而同地都给对方写下了“国民革命成功

”的临别赠言。那是入冬后一个晴朗而寒冷的夜晚,她送他走到二姑家皮货作坊门

外的台阶下,他转身离去以后却又转过身来,猛然张开双臂把她搂进怀里。她似乎

期待着这个举动却仍然惊慌失措。在那双强健的胳膊一阵紧似一阵的箍抱里,她的

惊恐慌乱迅即消散,坦然地把脸颊贴着那个散发着异样气息的胸脯。他松开搂抱的

双手捧起她的脸颊。她感觉到他温热的嘴唇贴上她的眼睛随之吸吮起来,她不由地

一阵痉挛双腿酥软:那温热的嘴唇贴着她的鼻侧缓缓蠕动,她的心脏随着也一阵紧

似一阵地蹦荡起来;那个温热而奇异的嘴唇移动到她的嘴唇上便凝然不动,随之就

猛烈地吮吻起来;她的身体难以自控地颤栗不止,突然感到胸腔里发出一声轰响,

就像在剧院里看着沉香挥斧劈开华山①的那一声巨响。她在经历了那一声内心轰鸣

之后渐渐清醒过来,挣脱他的双臂,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了那枚雕饰着龙的铜元,塞

进兆海的手心:“你带着好,甭忘我。”说罢伸开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肩膀,把火

烧火烫的脸颊和他的脸偎贴在一起。他说:“我尝到了你的眼泪,是苦的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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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白嘉轩双时搭在轧花讥的台板上,一只肘弯里搂揽着棉花,另一只手把一团一

团籽棉均匀地撒进宽大的机口里,双脚轮换踩动那块结实的槐木踏板。在哳哳哳哳

的响声里,粗大的辊芯上翻卷着条条缕缕柔似流云的雪白的棉绒,黑色的绣着未剔

净花毛的棉籽从机器的腹下流漏出来。踩踏着沉重的机器,白嘉轩的腰杆仍然挺直

如椽,结实的臀部随着踏板的起落时儿撅起。孝文走进轧花房,神色慌乱地说:“

校长领着先生学生满街上刷写大字。满墙上都是‘一切权力归农协’。‘农协’是

弄啥哩?”白嘉轩继续往机口里扔着棉花团儿头也不转他说:“这跟咱屁不相于嘛!

你该操心自己要办的事。”

               

    白嘉轩驾着牛车从城里拉回来一架轧花机,在堆放垫圈干土的土房里扎垒起一

道隔墙,隔出一间机房来安装机器,几经调试,这架透着生铁蓝光的轧花机就响起

通畅和谐的哳哳哳的声音。白嘉轩下决心买回这架上海出的机器,主要是为了自家

轧花方便,且不说每年轧花要花销一头牛犊的工价,单是把棉花用牛车送去拉回就

太劳神了。轧花机买回以后却首先接揽了轧花生意,在没有主顾的间断时日里抽空

儿给自家轧。他在轧花房的门口备下一把废旧的铁头木板锨,来人进入机房之前必

须刮净鞋底的泥巴,棉花是干净东西。他算计过,只要机器一冬不停,挣下的轧花

钱手口自家省下的轧花钱,就可以买回半个轧花机,两个冬天过去就会把这架轧花

机赚回来了。“这是一个里外账,一里一外两面算。”白嘉轩对孝文说,“过日子

就得这样盘算,才能把日子过得浑全。”他时时处处不失时机地对儿子进行诸如此

类的点化教育,以期他尽快具备作为这个四合院未来主人所应有的心计和独立人格。

而言传身教不可偏废,白嘉轩挺着腰杆踩踏轧花机就是最好的身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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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之后,朱先生顺理成章地跟着白嘉轩去看望老岳母。他向岳母白赵氏问了
安就急说:“啊呀妈呛我饿坏了,快给我熬一碗包谷糁子吧!你熬得那么又粘又香
的糁子我再没喝过。”白赵氏亲自下到厨房,阻止了儿媳仙草又阻挡了孙媳,亲自
添水烧火拂下糁子放进碱面儿,一会儿紧火,一会文火地熬煮起来。朱先生在庆典
仪式之后的丰盛的宴席上,只是礼仪性地点了几下筷于就离开了。他不是出于清高
而是他的胃肠只能接受清淡的五谷菜蔬却无法承受荤腥海味。白嘉轩满脑子都是疑
问,迫不及待地问姐夫:“鹿家父子俩全是委员?鹿家兆鹏又入‘国’又入‘共’
骑双头马,又是白鹿仓又是区分部,田福贤是总乡约又加个区分部书记。又是国民
党又是共产党。啊呀呀!我这脑瓜子里全给搅成一锅浆子咧!”朱先生听了格格格
朗声笑了:“你种你的庄稼你务你的牛犊儿骡驹儿就对了。你把那些名目那些关系
揣抹清了有啥用场?我都不大抹码得清,你伤那个脑筋做啥?国民党和共产党都开
宗明义要给民人办好事,‘扶助工农’。你只管、放心过你的日子就是了。”白嘉
轩心悦诚服地点点头,却仍然止不住发问:“哥呀,我心里总是毛乱草势的。俗话
说,一个槽道拴不下两匹叫驴,一窝蜂里容不得两个蜂王。岳鹿二人挽着举到头顶
的拳头分开了咋办?”朱先生听了更不经意地大笑了;“哈呀兄弟!咱妈给我把包
谷糁子端来了。我可不管闲事。无论是谁,只要不夺我一碗包谷糁子我就不管他弄
啥。”
                    

    鹿兆鹏不再是因为校长而是他公开的共产党身份招引得一切人注目。他仍旧住
在白鹿镇小学校里,仍然身兼校长职务。学校已经恢复上课。刚开始他还不大习惯
利用公开的身份进行活动。韩裁缝的身份没有公开,仍然像个手艺人那样穿着蓝布
围裙手脚并用在轧轧响着的缝衣机器上,鹿兆鹏和他的工作关系不仅是秘密的而且
是单线的。那是一个绝对忠诚的战友同志。鹿兆鹏充分利用合法的身份加紧工作,
只是在处理需得极端保密的事情时才交给韩裁缝。
                     
    白鹿仓的庆典宴席结束后,父亲鹿子霖不大好意思地到他跟前,暗示他回家去
一趟,他有话说。鹿兆鹏说:“我知道你想跟我说啥话,缓几天吧,我现在事情太
忙。”鹿子霖鼓了鼓嘴就转身走了。
                     
    鹿兆鹏现在确实忙,中共陕西省委的全会刚刚开罢,党的决议急待贯彻,今冬
明春要掀起乡村革命的高潮,党的组织发展重点也要从城市知识层转向乡村农民,
在农村动摇摧毁封建统治的根基。党在西安已经办起“农民运动讲习所”,每期仨
月轮番培训革命骨干。他决定把分配给滋水县的十个名额全部集中到白鹿原上,正
好可以从每个保障所选送一个,避免撒胡椒面似的把十个人撒到全县。
                        
    这一构想刚刚形成,黑娃黑夜里突然闯进他的校长办公房,一进门就瞪着黑乌
乌的眼睛问:“老天爷呀,没看出你是个共产党?!”一下子倒把兆鹏问愣注了。
黑娃现在受雇于二原子上一户人家,给人家斩崖挖土打窑洞,知道满原都在摇铃般
传说着他的朋友是共产党。雇主在吃晚饭时问他:“鹿乡约的共产党后人得是红眼
睛红头发的洋种?”“哈呀我说啥洋种不洋种的!他官名叫兆鹏,小名叫拴牢,跟
我一个桌子念书,给我吃过冰糖,跟咱一模一样,是黑头发黑眼睛的土种!”黑娃
津津有味地复述着,兆鹏听着就在黑娃腰里戳了一拳头,笑得几乎岔气:“好好好
哇黑娃,你说得真好!我们都是土种,转一个音就是土著。”黑娃又瞪着眼问:“
我只知道你是白狼。咱们烧粮台时你说是白狼。白狼就是共产党?那韩缝是不是共
产党?”鹿兆鹏骤然变色嘘道:“黑娃,你记住一条儿,咱俩以后说话只说咱俩的
事,旁人的事甭问也甭打听。”黑娃窝住兴儿不大欢愉了。兆鹏说:“我正想找你
哩,你来了正好。”随之把物色他去参加“农讲所”的事说了。黑娃听了不感兴趣
:“噢呀,我这回可不想跟你跑了。乌鸦兵跑了,进不进祠堂的事也过去了,我想
蒙着头闷住声下几年苦,买二亩地再盖两间厦房,保不准过两年添个娃娃负担更重
了。我已经弄下这号不要脸的事,就这么没脸没皮活着算球了。我将来把娃娃送到
你门下好好念书,能成个人人就算争了气了。”鹿兆鹏惊奇之后就以不屑的口气说
:“我跟你说话不拐弯,你这些打算全都是空中楼阁痴心妄想,拿咱土种的话说就
是没向!你只要想想你爷你爸就明白了。”黑娃还不信服:“俺爸俺爷是不行。可
咱村有好多人比如嘉道叔的日子就一年强过一年。”鹿兆鹏说:“这样吧,你先去
参加一回。你觉得有意思你回来咱俩继续共事,你觉得没意思你就过你的小日月。
你受训这仨月的损失我给你补上。”黑娃听到这话冒火了:“啥话!我就那么爱钱
吗?我还顾虑我识不下几个字,又是个猪脑子,人家说啥念啥怕是解不开记不下。
”鹿兆鹏说:“那不要紧,能解开多少算多少,能记下多少算多少。要是解不开记
不下一句,权当逛热闹哩!你大概还没逛过城哩?”黑娃迟迟疑疑算是答应了。鹿
兆鹏却说:“黑娃,我估计你这回去了还想再去一回!”
                     
    黑娃要去城里参加“农讲所”受训的消息在白鹿镇引起很大反响。白嘉轩得知
这个情况后一直保持沉默,只在一天晚上在祭桌前对孝文说:“他坐在那儿看去像
个先生,但一抬脚一伸手就能看清蹄蹄爪爪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就再明白不
过了。”孝文说:“咋也想不到堂堂的校长能跟黑娃混搅在一搭。他选送的十个人
个个都不干不净有麻达,这共产党究竟……”白嘉轩打断儿子的话:“从今往后,
甭跟人说这样话。凡事看在眼里记到心里就行了。”
                     
    种种议论集中到田福贤那里。他对鹿兆鹏说:“岳书记再三给我敲过,让我注
意国共合作,不要干涉兄弟党内务。我只想问问你,是不是把那十个人再慎重掂量
一下?其他人有麻达还将就得过去,黑娃太那个了嘛!让人说,‘共产党咋尽挑那
些龟五贼六的货?连抢夺人妻的货也要抬举到省城里去?’听听!我担心这样下去
对贵党影响不好。”“他们是去城里接受培训,又不是做官。”鹿兆鹏解释说,“
他们接受培训提高了觉悟,就会改掉自己的麻达。你忘了国父遗嘱说的‘扶助工农’
的话吗?扶助扶助是啥意思哩?”田福贤瞪起了眼睛……
   
    黑娃从“农讲所”培训归来,在白鹿原掀起了一场风暴。那些议论黑娃的三纲
五常的白嘉轩鹿子霖田福贤以及一切或穷或富的庄稼人,全部对他刮目相看,用土
著们习惯的话说:瞪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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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不久教会学校就停办了。白灵在街上碰见了鹿兆海,俩人对视了半天终于
认出同是一个村子里的乡党。鹿兆海说他所在的中学也停课了,学校里临时办起了
国民革命培训班,培训军人市民学生和一切有志于革命的人。白灵跟兆海参观了他
们的学校,才觉得自己所在的女子教会学校有点可怜。鹿兆海怂恿她不妨去培训班
听听热闹,她就去了。鹿兆海悄声告诉她:“讲课的这位教员是我们原先的国文教
员,是国民党员。”又以同样的口吻告诉她说:“这位教员原是我们的英文教员,
是个共产党。”白灵问:“你说国民党和共产党哪个……”鹿兆海说:“都差不多。
两党合作一致推进国民革命。”白灵从此天天来培训班听讲,有一天对兆海说:“
我决定转学到你们学校。”鹿兆海说:“我已达到目的。”那天晚上兆海送白灵回
家,忽然问:“白灵,你想不想参加一个党?”白灵说:“想。你想不想?或者…
…你早已参加了?”鹿兆海说:“我也没有。咱们商量一下,参加哪个好?”白灵
说:“不。咱俩一人参加一个。”鹿兆海说:“这样好!国共团结合作,我们俩也
……”白灵说:“‘国’和‘共’要是有一天不团结不合作了呢,我们俩也……”
鹿兆海说:“我们继续团结合作,与背信弃义的行为作对!”白灵说:“那好,你
先选择一个,剩下的一个就是我的了。”“这样吧——”鹿兆海掏出一枚铜元说,
“有龙的一面是‘国’,有字的一面是‘共’,你猜中哪面算哪个。”白灵觉得很
有趣,从鹿兆海手里拿过铜元看了看说:“我来抛,你先猜吧!”鹿兆海点头同意
了。白灵又发觉了这个默契游戏中的漏洞:“如果咱俩都猜中了一面呢?”鹿兆海
说:“那……命中注定,咱们就参加同一个党。”白灵把铜元郑重地在手心抚了抚
再抛到有亮光的地面上,让鹿兆海猜。鹿兆海说:“是字。”白灵说:“我猜是龙。
两人同时蹲下去,借着店铺门里泄出的灯光观察,铜元正好显示出一条龙的图案,
两人哈哈笑着跳起来。鹿兆海说:“我是‘共’你是‘国’,谁先入进去,这枚铜
元就归谁保存。”白灵笑说:“现在让我先保存着,好玩的铜元。" 他们一起投入
到守城的斗争中去,和素不相识的市民搜集石块,就连铺地的青石条,居民宅院门
口的石板,垒砌路边的砂石块,也都被挖下来撬起来抬到城墙上去,补堵被围城的
军队用枪炮轰塌的城墙豁口。鹿兆海有一次抬石头上了城墙,围城的士兵打起枪来,
子弹击中了右胳膊,险忽几送命。白灵几乎天天都到临时抢救医院去看望他。白灵
问:“你害怕不害怕?”鹿兆海说:“不害怕。真的!”白灵说:“你在我跟前吹
大气,充好汉!”鹿兆海抚着绷扎的胳膊说:“这一枪把我打急了,我现在告诉你,
我决定从军。当然,我还是想把中学念完。我要是害怕怎么会作出这个决定呢?”
白灵歉然笑笑说:“我说着玩的,怎么就当真了?”鹿兆海即将出院的时候,学校
的那位英文教员来看望他时正式通知他:“你被接纳为中共党员了。”白灵掏出尹
那枚铜元递给鹿兆海。鹿兆海在手里抚摸了一会儿,又交给白灵说:“你保存着好。
”俩人推让的当儿,英文先生转着好奇的眼睛:“定情物?”鹿兆海和白灵都红了
脸,却极力否定说:“不是。它更有深意。”铜元最后还是留在白灵的掌心里。鹿
兆海康复后就编进了由学生市民和手工业工人混成的准军事战斗队伍,接受军事训
练,随时准备补充到守城的国民革命军的营垒里去,和白灵见面的机会很少了。白
灵后来被抽调参加了文艺演出队,到守城的兵营和市民中间宣传鼓动,几次爬上城
墙,为趴在掩体下的士兵唱歌。有一次演出给她留下最深刻的记忆,她在被慰问的
民兵中看见了鹿兆海。那枚铜元装在她贴身的小口袋里,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演出,
跳起来舞起来的时候,那枚小铜元就轻轻撞击她刚刚隆起的小小的**……她和鹿
兆海那晚抛掷铜元的游戏,铸成了她和他走向各自人生最辉煌的那一刻。
               

    白鹿仓的办公房如期竣工,统领监造如此庞大而又紧迫的工程显示了鹿子霖卓
越的组织才能。田福贤和他的干事们迫不及待地搬进潮湿的新房。白鹿仓为重新挂
牌办公举行了隆重的庆祝仪式。白鹿仓辖管的百余个村庄的官人,德高望重的绅士
贤达,十几个大村的私塾先生和唯一一所新制学校的几名教员,济世粮店的丁掌柜
和白鹿中医堂的冷先生等头面人物都在被邀之列。新任滋水县的梁县长和刚刚组建
的国民党滋水县县党部书记岳维山亲临本仓。关中名儒朱先生更是田总乡约特邀的
贵宾,重建白鹿仓的盛事将被朱先生载人正在编纂的新本县志。梁县长首先讲话:
“白鹿仓的盛典标志着国民革命新秩序的完全建立。”县党部书记岳维山接着讲:
“胜利粉碎刘匪乌鸦兵对革命的围攻,白鹿原以及滋水县的国民革命将展开新的一
页。”他随之郑重宣布:“本县我党的第一个分部~白鹿区分部宣告诞生。田福贤
任白鹿区分部书记。”与会者表示了热烈的祝贺而又显出惊奇,惊奇的是在四个委
员中鹿家父子居然占了两位。岳维山不失时机地重点分绍了鹿兆鹏:“鹿兆鹏同志
不仅是白鹿区分部委员,还是县党部委员,负责农运工作。鹿兆鹏同志是共、产、
党员一”嗡嗡嘤嘤的议论顿时腾起,百余双眼睛一齐射住鹿兆鹏。鹿兆鹏尽量做出
坦然自若的神情却总是显得不大自然。鹿子霖迅疾地瞅了儿子一眼就微偏了头,脸
色比儿子还要紧张还要尴尬,因为众人如锥的眼光纷纷移射到他的脸上。近日里,
乡村里悄悄流传着共产党是红头发红眼睛的妖匪,共人家房共人家田地共人家骡马
牲畜,尤其是共人家婆娘女子的危言,乡民们感到比白狼可怕多了,可是谁也没有
见过一个共产党。岳维山礼让鹿兆鹏讲话,会场骤然清静下来。鹿兆鹏憨里憨气地
笑着说:“众位乡党,大家都多瞅我一眼,看清我跟你们以及你们的子弟一样,都
是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就行了。好了,岳书记你继续讲吧,我就开这一句玩笑。”
会场顿时轻松活泼了,夹杂着释然化疑的笑声。岳维山雍容大度地笑笑说:“鹿兆
鹏同志又是国民党员。共产党和国民党是同志是兄弟,共同推进国民革命。”说着
抓住坐在旁首的鹿兆鹏的手站立起来,两只挽着的手形成一个拳头高高举过头顶停
留在空中,显示着团结的真诚,象征着擎天立地的力量。这个生动的画面摄人每一
个与会者的眼睛储存于他们的脑底,并为后来完全相反的结同发出历史性的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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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任的县长已经走马上任,姓梁。县党部的牌子也正儿八经地挂在县府门口,
县党部书记姓岳。田福贤经常去县里开会,就将整个工程交由鹿子霖统领。鹿子霖
对又要去县府开会的田福贤说:“你走你走,你尽管放心走,误了工程你拿我的脑
袋是问。”田福贤才放心地离去。鹿子霖深眼睛里蕴含着微笑,走到正在盘垒地槽
基础的乡民跟前:“千一阵就歇一会儿抽袋烟,谁要是饿了就去厨房摸俩馍!”结
果惹得乡民们哈哈笑起来。大家干得更欢了,没有哪个人蹭皮搓脸好意思不到饭时
去要馍吃。鹿子霖又背着双手走进学校储存粮食的教室,站在粮堆前瞅着给掮木料
的乡民兑付麦子。粮食装满木斗后,发粮的人用一块木板沿着斗沿刮过去,高出斗
沿的麦子被刮落到地上,这是粮食交易中最公正的“平斗、鹿子霖说:“把刮板撂
了。把斗满上。上满!”人们都轻松了许多,鹿子霖便又转身走掉了。
                           
    从射鸡(击)表演开始弥漫在白鹿原八个月之久的恐怖气氛很快消除了,田总
乡约和他属下的九个乡约宽厚仁德的形象也随之明朗起来。赶在数九地冻之前,白
鹿仓废址上的一排新房全部竣工,坍塌的上围墙的豁口也补修浑全,破旧低矮的大
门门楼换成砖砌的四方门拄,显现出全新的景象。
                           

    白嘉轩在乌鸦兵逃离后的第五天鸡啼时分,就起身出门去看望在城里念书的宝
贝女儿灵灵。
                           
    西安解围的头一天傍晚,白鹿村一个在城里做厨工的勺勺客回到村里。他一走
进白鹿镇就被人们围住,纷纷向他询问被围期间城里的情况儿;他苦不堪言地应对
几句就扯身走了,在白鹿村村巷里又遇到同样的围堵和同样的询问;他急慌慌走进
家门,在院子撞见老娘就爬跪在地上哭得直不起身来,村民们又赶到院里来打听探
望。勺勺客哭喊说:“妈呀!我只说今辈子再见不了你哩!”白嘉轩和母亲白赵氏
妻子白吴氏先后三次到这个勺勺客家里来打问灵灵的消息,勺勺客的回答都是一句
话:“没有见灵灵。”
                  
    接着两天,白鹿村在城里当厨工的、做相工(学徒)的、打零工的、拉洋车的,
以及少数几个做生意开铺子的人,都先后回到村子来探望父母妻儿,带回并传播着
围城期间大量骇人听闻的消息:战死病死饿死的市民和上兵不计其数,尸体运不出
城门洞子,横一排竖一排在城墙根下叠摞起来。起初用生石灰掩盖尸首垛子,后来
尸首垛子越来越多,石灰用尽就用黄土覆盖,城市里弥漫着越来越浓的恶臭。所有
公用或私有的茅厕粪尿都满溢出来,城郊掏粪种菜的农人进不了城,城里人掏出粪
尿送不出去就堆在街巷里。从粪堆上养育起来的蛆虫和尸首垛于爬出的蛆虫在街巷
里肆无忌惮地会师,再分成小股儿朝一切开着的门户和窗口前进,被窝里锅台上桌
椅上和抽屉里都有小拇指大小的蛆虫在蠕动。蛆虫常常在人睡死的时候钻进鼻孔耳
孔和张着打鼾的嘴巴,无意中咬得一嘴蛆脓满口腥臭。
                  
    白嘉轩问追了所有从城里回到村里的人,都说没有见过灵灵。那些令人起鸡皮
屹塔又令人恶心呕吐的传闻,使四合院里的生机完全窒息,先是妻子白吴氏,后是
老娘白赵氏,接着是白嘉轩自己,都在两天里停止了进食,灵灵的干大鹿三的饭量
也减了一半,孝文和媳妇虽然还有部分食欲却不好意思去吃了。到解围的第四天,
孝文媳妇向婆白赵氏请示早饭做什麽?得到的是“做下谁吃?”她就没有再进灶房。
                     
    “四”是不吉祥的数字,隐含着“事”。仙草三天不进食,精神却仍然不减,
一会儿去纺线,棉线却总是绷断,一会儿又去搓棉花捻子,又把棉网戳破了。白赵
氏干脆站在镇子西头的路边无望地等待。可怕的期待延续到又一个天黑,仙草突然
叫了一声“灵灵娃呀,就从炕边栽跌下去,孝文和媳妇闻声奔过来扶救。白赵氏还
站在镇子西边的路口等待。白嘉轩从上房明间走进厢房时,孝文抱着母亲大声呼叫,
孝文媳妇正从后纂上拔针刺人中。仙草“哇”地一声哭出来,从孝文的怀里挣脱出
来扑向白嘉轩,接着被儿子和儿媳安抚着躺下来。白嘉轩说:“照看好你妈。我进
城去。”
                  
    城里人吃早饭时,白嘉轩踏进皮匠二姐夫的铺面门。二姐以为来了顾客,迎到
柜台边才发现是乡下弟弟,就惊呼欢叫起来。白嘉轩顿时一块石头落了地,如果灵
灵儿进入尸首垛子,二姐一家肯定不会如此平静地吃早饭,也不会开铺门卖货。他
坐到椅子上还是忍不住问:“灵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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