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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语声时,冯至鸣将近而立,此后万劫不复。

    那天的情形,无论怎么回忆,都有点摸不着头脑,只能说命中注定,就这么简单。

    下午,助理请示是否接受《人物周刊》的采访,他一秒钟都没犹豫,直接否了。回国一个月不到,已经快被媒体纠缠死,他向来对媒体没好感。

    晚上有表姐方圆的婚宴。父亲叮嘱他务必参加,那就去走个过场。虽然他实际上毫无兴趣。在国外多年,记忆中的表姐依然只是童年时刁蛮任性的小丫头,喜欢找他麻烦。回国后,父亲请宴,未见她,据说她遇上了生命中的Mr. Right,抛下一手打理的百货公司滞留上海已有半年,大有为爱情放弃江山之意。女人是情感动物,江山在她们眼中未必有什么魅力,即便有也只是增加他们追逐男色的一个砝码,虽然为了冯家家产,姑姑家云和父亲几乎断绝亲情。父亲只有一个姐姐,母亲早逝,小时候,就蒙受姐姐的养育之恩,多年来,一直是他在修补两人间的裂痕。所以,这次婚宴他是一点溜的意思都不能有。

    五点左右,他离开办公室准备出发。

    楼下大厅有些喧哗,保安和前台秘书正与一女子争论。他不以为意,继续走。到门口,听身后有人叫他:“冯先生。”他略略转身,看到刚在前台处争论的女子正向他跑来。女子穿平常的牛仔T恤,背一个双肩包,不施粉黛,看上去像学生。看到他时,女子迅速绽出一个笑容,倒是很明媚。他皱皱眉,看她。

    她说:“我是《人物周刊》的记者。”

    前台秘书这时赶来,解释道:“她没预约就想见您,我没让她进。”

    女子只顾对着他甜腻腻地笑,说:“冯先生,给我一个机会吧,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你休憩或者吃饭或者别的闲暇都可以……”

    他直接打断她:“很抱歉。”随即转身出门。

    在门口等助理去取车。女子也出来,站在他身边,轻轻哼:“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有点钱吗?”

    他没任何反应,干扰不到他。车子开过来,他拉开车门直接坐了进去。他从没想过这个女子会跟他有什么干系,不就是每日总会擦肩而过的那些模糊的面影吗?但是错了,她真真实实覆盖了他的生命。当然,那个时候,他没有先知先觉。

    满场的霓裳丽影,独独方圆的先生陈剑给他留下印象。长相不凡,谈吐睿智,待人接物很有分寸。他有一瞬冒出不太好的念头,这样的人才,甘娶庸陋俗艳的表姐居心何在。但迅速拂掉了,他从不好管闲事,哪怕与冯家家产有关。他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这份烫手的家产。为此,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在监禁,没半点自由可言。

    注意陈剑,还因为看到奇怪的一幕。

    他拿着酒杯出厅透气,看到楼梯间有一对人在说话。男的居然是陈剑,对着他的则是刚刚打算采访他被拒的女子。他没多想,回避了,虽然有些本能的好奇。

    拿了酒稍事应酬,他往阳台走,准备抽一支烟,居然有人冒失地撞上来,手里的酒于是无可避免地倾侧下去,全覆在那人身上。

    还是那个背双肩包的女子。酒泼在白色的T恤上,黄辣辣一片,很醒目。女子抬起头,有点失魂落魄,也没说什么,转身往外冲。他说:“等等。”女子没停。他伸手拉住她,不知道自己是无聊还是好奇,他这样做了。而后挥手叫过服务生,要了纸巾给她擦。

    她抢过,低声说:“谢谢,我自己来。”潦草地擦了下,团成一团,看四周,没地方扔,塞手里,又走。他看了她的背影,忽然说:“你不是想采访我吗?我此刻有空。”

    她的脚步略略停了下,而后转过身,神情有些迷惘。掂量了很长一阵,她嫣然笑了。她的笑很突然,也很好看,有些娇憨,他愣了下。

    她点点头。

    他们在角落找了一个位子。

    放下包,她说:“我想吃点东西。”也不待他回答,起身去取了些点心,又要了酒。

    坐回位置,她看他在注视她,说:“看我像混进来吃白食的?”

    他笑一笑,没回答,旁边有窗,他打开,说:“介不介意我抽烟?”她直接说:“介意。”然后埋头吃。两三口后,她忽然停住了,愣愣地看着点心,眼中忽然有泪。他心里莫名一紧。很奇怪的黏糊糊的感觉。他问:“你是男方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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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呼哧呼哧吃面,都是饿得不行。

    过一阵,彼此对视,又哈哈笑,因为都听到了那猪猡一样的吃食声。

    语声说:“你怎么也这样?冯大公子?”

    冯至鸣一脸无辜:“吃面不都是吸的。难道我不跟你同为人类?”

    语声瞅他,忽然说:“生在富贵家也不会很舒服吧。家教特严吧。”

    他点头:“的确是,没有自由。”

    “譬如说?”

    “很多,现在是不喜欢做生意却没办法,赶鸭子上架。早一些,不想出国,却要出去,不想学商管,却要学,我觉得我活着就像一个模子,塑造合格来继承家业。”

    “别生在福中不知福了。你现在想要什么没有?”

    “钱能买什么吗?等你有了钱,你会发现钱是最没用的。况且我连自己都没有。有时候挺烦的。我从来不是一个很乖的人,却也被服服帖帖摁在模子里,你想——”

    没说下去,浮一抹无奈的笑,这个时候,语声看到他身上的阴影。

    “不说那些了。哎,你觉得我做得好不好吃。”语声调节气氛,顺手给他夹一筷子菜,夹了才说,“对不起,用了我的筷子。”

    他笑:“我们都相濡以沫了。”

    “去你的相濡以沫,不过你中文还挺好。”

    “当然,我很有文学气质的。”

    “吹吧,哎,四大名著看了没?考考你啊,诸葛亮和周瑜的母亲分别是谁?……”

    谈笑着吃完,语声看他出汗,说:“我还有冰镇的绿豆沙吃不吃。可以降温去火。我家没空调,你都热出汗了。”

    “好。”

    语声取了来。一个玻璃壶,装着黄黑色的绿豆。她说:“别看卖相不好,很好吃的,陈剑说——”忽缄口。冯至鸣仰起头,说:“是给他做的吧。”

    她也不否认,说:“是啊,他来的时候,天都热了,我就给他熬了。他从来都——”

    话没说完,因为冯至鸣过来了,架住她的肩膀,头低下去,直接封了她的唇。

    她啊一声,手一松,玻璃壶啪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绿豆泥流了出来,溅到彼此的鞋上。像一团秽物。

    他松一松,改成双手搂住她,说:“警告你别在我生日这天让我不舒服。又狠狠吻下去。”

    她有点吃痛,推他,当然推不了。他们之间那种迷狂却出来了,她觉得自己身体轻了起来,好像灵魂已被抽出,正漂浮在半空。

    他也一样,拼命索取着,有点收不住的意思。

    良久,他们从窒息的吻中退出。她虚虚地靠着他,有点气喘;他则很乱,看着一地的狼藉,想:“我干吗要全部投入?干吗?”

    她平复了下自己,钻出他的怀抱,嘲弄地说:“是不是上过床以后就,就会这么随便。我这会挺看不起自己。”

    “不舒服吗?”他看着她。

    她笑,是那种夸张的笑,她紧张时才这么笑。

    “回去吧。不知道有没有让你快乐。”她低声说。

    他眯了眯眼,点头:“我走了。”

    就真的走了。

    她在窗台看下去,发现他并未马上走,倚着车身抽烟。红红的烟眼像星星一样。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园子里的蜀葵开了,在路灯下,薄绡的花盘仿似透明。闷热的暑气和着稠酽的树木气息浓浓地充满了空气。

    这个让人烦躁的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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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末的一天,语声收到冯至鸣送来的演奏会门票。不久后他打电话来,嘱她务必参加。

    “为什么?”她问。

    他说:“有我的演出,希望看到你。”

    语声看看时间,说:“恐怕不行,我可能有任务。”

    他说:“推了。”

    还挺专制,她却从不听命于谁,说:“最好不要报什么希望。”

    那晚,语声的确有事。赶了一个六点半的发布会。出来的时候已七点半了,语声饿得要死,也不打算去。可是打车到东二环的时候正碰上塞车,车子便秘一样一截截挪,挪到东四十条,她实在忍不住,便出来,旁边恰巧是保利剧院,也没别的选择,就进去了。

    到里边,正逢冯至鸣的演出。

    语声便在最后一排找了个空位听。隔得太远,她都看不清他的脸。当然琴奏得是毋庸置疑的好。激情澎湃,如惊涛拍岸。又是跟上次的温和绵密不同风格。

    最后,一个大幅度的收手,音符戛然停止,如施了魔法一样,全进入魔术师的神奇口袋。

    语声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发愣,然后一个激灵,起身溜出去。

    外间有演出的宣传册,语声随手拿了一份,是慈善义演,上有冯至鸣的相片,白色礼服,飞扬的手指,懒散的笑,端得倜傥风流。

    这个人,她想。

    忽然有人叫她。她立马脊骨发凉,他怎的看到她了。

    他说,你还是来了。一步步靠近她。

    她回身,绽出夸张的笑,说:“奏得不错。只是我从来不解音律,以后这样的好票,还是留给知音。”

    他嘲讽地笑,说:“来就好,不指望太多。门口等我一下,我把车开出来。”

    她看他,想拒绝,但是知道“拒绝”对这个人来说,大概没用。便只好乖乖到门口,等他。看二环的车水马龙、灯红酒绿,想,这难道也是传说中的缘分。

    自己真是一失身成千古恨。

    车来了。她闷闷进去。直接说:“哪都不去,送我回家。”

    一路,也没什么好话好脸色给他。在与他交往做朋友的那些日子里,她其实在一个劲地试图败坏他的胃口。譬如,大吵大笑,饕餮饮食,斯文扫地。可他不以为意,这样执著究竟为哪般。

    到楼下,她开门出。直接说:“再见。”

    “等一下。”他叫住她。

    她皱眉说:“你别缠我。”

    他笑着说:“今天可不许让我生气,我生日。”

    她吃了一惊,脸色缓和了下,说:“没提前说,没给你准备生日礼物。”

    “我饿了,赏口饭可以吗?”

    无理由拒绝,语声转身上楼,冯至鸣欢快地跟着。

    到屋里。语声说:“你想吃什么?”

    “随便。”

    语声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笑说:“正好昨天熬了鸡汤,给你做鸡汤面。”便去厨房忙碌。

    冯至鸣倚到厨房门上,说:“一个人还熬鸡汤,日子过得挺滋润。”

    语声说:“当然。”心下却有点黯然,其实做丰盛的菜是一种习惯,陈剑到京后,她便天天做好多菜,就是防止他哪天突然来了。现在,来了,也不吃了,但是习惯总是难以改掉,就像爱一个人,想念一个人也是一种注定矫正不过来的坏习惯。

    她试图令自己快乐点,毕竟是他的生日。问:“你贵庚?”

    他说:“三十高寿。”

    她扑哧笑,却情不自禁说:“跟他同年。”

    他当然是陈剑。

    冯至鸣听着很不舒服,皱眉。

    好在她转移了话题,说:“你家里不帮你操办吗?照理应该有个盛大的庆生会啊。”

    他说:“关机了。”母亲这些日一直给他电话,商量怎么个仪式,他回绝。今天避免被烦,索性关机。

    她怔一下,说:“那,我好像使命还挺重的。肩上沉甸甸的。”

    他笑,说:“你以为不是,肩负着让我快乐的重任。”那笑慢慢又邪起来。她暗暗吐了下舌头。

    面很快做好,她又弄了几样小凉菜。端出来,挺像样的。

    冯至鸣说:“看不出来,你还会做菜。”

    语声道:“在你那,做菜也不算什么优点啊。家里有的是用人。”

    “吃老婆做的菜那是不一样的。我妈妈在重大场合都会亲自露一手,我爸还是很得意的。”

    语声红红脸,不理他。给他布好碗筷。

    冯至鸣说:“就这么吃吗?有没有酒?”

    “没有。”她回。

    “那算了。”

    “沾你光,我也跟你吃一点。好饿。”语声正要吃,忽然想到什么,去冰箱拿了两罐可乐,跟他碰了碰,说:“生日快乐啊。”便喝一口,又呃一声,气给回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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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脸又绯红,说:“你怎么依然……”

    “依然令你感动么?”他走几步,将她横置在沙发上,说,“让我看看伤在哪里?”

    她说没事。

    他已将她的裤管卷起来。小腿上缠了纱布。他轻柔地问:“还疼吗?”她摇头。“怎么回事?”她说:“我乱穿马路被车蹭了,属于活该那种。”

    他笑一笑,说:“的确活该。”

    她有点不好意思,好像怕被他看扁似的,解释:“我一贯遵守交通规则,那天着急了嘛。”

    这时,她家电话响。电话居然安在卧室。

    她爬起来,他又抱了她过去。她这回没挣扎,因为知道挣扎也无用。

    大概是陈剑。

    语声说:“我睡了,别吵我。”

    那边说了些什么,絮絮一通,料想应是在关照她如何照料伤口之类。

    语声也不回,听完就挂了。

    挂了电话,她倒痴愣了下。冯至鸣略嘲讽地说:“很关心啊,怎样,打算这样熬下去。”

    她猛抬眼看他,想是要刺他几句,结果又索然,说:“要不想我讨厌,你聪明点告辞。”

    冯至鸣说:“反正已被你讨厌了。讨厌到底吧。”

    抬头四顾,看那房间乱哄哄的,散置着玩偶、书籍、花木,又嘲笑道:“你还是女人么?这怎么嫁得出去。”

    语声说:“不劳你操心。我一个人,自己看得惯就行。”

    又勉力缓和语气,说:“回去吧,我是好孩子,早睡早起那种,十点半准时睡觉。”

    “怕陈剑知道不高兴吧。”

    她撇撇嘴:“他有什么资格不高兴。”

    冯至鸣索性拖了椅子坐她身边,眼光落到她腿上,说:“哎,真不要紧?”

    “这算关心吗?”

    “由你感觉。”

    “是不是对所有睡过的女人都好?”

    “不是。对你可能是个例外。”

    她抬起头,说:“为什么呀?你说我不好看的。”口气还有点轻软。他听了受用,说:“我们的身体是好朋友啊。”

    她撇撇嘴,不屑道:“不就想上床吗。整一套歪理,花花公子大概就是这样的。口是心非,甜言蜜语,把小女孩哄得神魂颠倒。交代一下,我在你花名册里排第几位啊?”

    “你想排第几就第几。”

    “是不是,偶尔尝个平凡女孩也别有一番刺激啊。”

    冯至鸣有点黯然:“没想到我在你眼中这般不堪。像我这样的人大概一辈子不能动真情——”忽然愣住,又笑笑,“随口胡说,别放心上啊,没想对你怎么着。”

    语声有些尴尬,沉默了会,忽地粲然一笑,说:“那我们做个朋友吧,就哥们那种。其实觉得你这人还蛮有意思。”

    他居然也微微点了点头。不错,他其实并不能理清对她究竟什么感觉。

    自后,也就光明正大做她哥们了。请她吃过饭,她将她的同事秦心带来了。秦心就是那位给他提供不少方便的女子。席间,冯至鸣谢秦心的时候,语声张大嘴,说:“哦,我说他怎么这么神通广大,原来全是你这个叛徒搞的鬼。”上去就掐秦心。

    秦心叫:“不怪我,我以为你跟冯先生很铁的呀。”

    “谁跟他铁,你是见色忘友。”

    冯至鸣看她们忘情吵闹,脸上始终带着欣赏的笑意。不错,因为他,很少有这样纵情任意的时候。

    闹一阵后,秦心向语声使个眼色,意思是劝语声收敛些,语声悻悻收了手,吃东西,说:“我们这样粗野的丫头很少看到吧。”

    冯至鸣道:“还好。”

    秦心突然问:“冯先生,听说您会弹钢琴,专业水准。”

    大厅中央正好有一架白色钢琴,冯至鸣便欠身而起,说:“那么,让我有这个荣幸给两位女士奏一曲。”

    便施施然到中央。

    哗哗流水声起,音符便在其手下错落蹦蹿出来。他头微扬,眼睛眯着,身体起伏流转,有一种线条舞动的美感。

    自信、从容、优雅,这个时候的冯至鸣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

    语声静静地听着,仿佛蹲踞于其构造的音乐巢穴,有种温暖又迷失的感觉。

    良久,秦心轻拉她衣袖,说:“我给震住了。”

    语声故意撇撇嘴说:“不就会弹个破琴么?现在会弹钢琴的,比比皆是。”

    秦心说:“不是钢琴的问题,是那气度,人与琴合二为一的感觉,你不觉得他就像要融在音乐中似的。”

    是的,雾一般飘散、蒸腾。人与声互相缠绕,彼此消弭。很难达到的境界,语声忽然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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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后不久,语声就将借的钱通过前台转到了他手里。这让他生了好一阵闷气。因为,他非常在意她的不在意。

    他很难知道自己怎么了,不就是被一个女人激起兴趣想玩玩吗?可似乎又并不如此,他常会为她的某个神情某个动作某句言语怅然若失。等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呆了很久。这种黏答答的情绪他一点都不想要。于是心烦意乱。

    因了她的关系,美林将五亿资金最终投到了他的HU3计划。

    已经好几次了,他打着感谢的名目约她吃饭,都被她毫不迟疑地拒绝。

    起先,她客气地说:“谢谢,北海之夜很愉快,但是,我们现在回到正轨了。还是不要过多深入彼此生活。”

    最后,她几乎是吼着说:“冯大公子,我们只是一夜情的关系,求你,不要骚扰我的生活。”

    他想去她的,这女人还真不知姓什么了,自己也是犯贱,从没这样低三下四过。冷冷说:“很抱歉,看来是我不识抬举。”砰地挂电话。

    之后,为了忘记那种隐秘的牵念,他还特意约了别的女人。天底下不就她一个吧,他身边所有女人都比她漂亮,比她温柔,比她有教养,但是临到对桌而坐的时候,他忽然毫无兴趣,很懒散地应付了事。

    一日开董事会,陈剑代方圆参加。半途,陈剑手机响,他看了屏,欠身站起,刚走至会议室门口,就听他慌张叫:“语声她怎么了?”

    冯至鸣心也莫名一跳。

    不久陈剑回,称有急事匆匆告辞走了。

    冯至鸣心里七上八下,还夹杂着几分恼怒,几分失落。

    会后,他踌躇了会儿,打电话到她手机。虽说自己上回就发誓切断与这女人的一切联系,可最终敌不过内心的担忧与想念。也不知她有什么魔力,自己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吸引。

    手机响了很久,无人应答。

    又打她办公室电话,又是上次那女孩接的,迅速辨出他的声音,热切说:“冯先生吗,找主任?哦,不巧,主任出了点事。”

    “出事?”

    “不要紧的,小车祸,她刚给我电话,说就蹭破点皮。冯先生有事吗?”

    “她去了哪家医院?”

    “哦,刚从医院回,在家休养呢。”

    “她住哪里?”

    “哪里?”对方愣了下,似乎也觉得他问得唐突。

    他已管不了太多,说:“告诉我。”

    “可是……”

    他说:“告诉我吧,我不会入室抢劫。”

    对方笑了下,也就告诉他了。

    很快,他就溜出去了。

    到她所在小区的时候,却看到了陈剑的车。那一瞬间,他又是几分恼怒,几分失落。又打手机,拼命地打,好久,她才接。

    “耳朵聋了吗?为什么现在才接?”他的恼怒还不曾散去。

    她大概有点莫名其妙,冷冷说:“有事吗?”

    他稍稍控制自己的情绪,说:“你怎么了?”

    她似有惊讶,咦了一声,而后说:“没事呀。”

    “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他发现自己的声音里有可笑的醋意。

    她顿了几秒,然后说:“跟你没关系。”啪,挂电话。

    他听一声声的忙音,一片茫然。几秒钟后,露出一个自我嘲讽的笑,开车走了。

    坐立不安了几天。陷在彷徨与自嘲中。一日晚上,应酬回家的路上,他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方向盘一拐,便去了她那里。

    到了楼下,他也就没那犹豫了。直接上去。

    六楼,没电梯,爬上去的。

    门牌号很模糊,601和602分辨了半天,才确定有个门上贴一麦当劳薯条盒的当是她的居所。摁铃。良久听得里面人叫:“我睡了,不想见你,你赶快走。”

    也许当他是陈剑。听她对陈剑态度也不算好,他还挺满意。又摁,摁了好久,对方气冲冲过来开门,哐啷一声,忽地看到冯至鸣,脸上的怒气还没消去,惊讶却在瞬间涌出,表情非常怪异。他经过茫然的她,直接进,说:“不是某人很失望吧?”

    她脸上有点苦恼,说:“你干吗干吗还找我?”声音可怜巴巴。

    他说:“为什么这么排斥我?”

    她说:“我说过不想做富人猎奇的对象。我不缺钱。”

    他说:“我这么卑鄙吗?”

    边说边打量她,也看不出她伤在哪里。

    她说:“很晚了,恕我不便招待你,你请回吧。”

    他靠近她:“你有权选择与谁交往,但是你无权伤害一个……”没有说完,觉得这样有点哀恳的话不是他的风格。

    他又咧嘴自嘲地笑。

    她静默了会,眼神缓和一些,说:“那喝杯水吧。”单腿跳着去给他接水。他才发现她伤了左腿。连忙止住她,一把就将她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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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的士去海边。

    她迷迷蒙蒙,对着他看,眼睛睁得大大的,却又像在看别的。他也看她,心里似有若无弥漫着自己也说不上来的情愫。不久,她忽然头一歪,倒在他肩上,说:“陈剑,我困了,我睡会。”

    他心一沉,很坚定地推她,说:“我不是陈剑,看清楚。”

    她睁开眼,又看他,然后哦地点了点头,说:“对不起。”头朝向另一方,一点一点的,继续睡。

    他的心不知为何隐隐难过。一阵后,他伸手揽过她,将她按到他肩上。

    她稍微挣扎了会,很快无声无息。不知是实在太困还是在司机面前给他面子。

    但她真的睡着了,酡红的脸上有娇憨的笑。他的心又动了,温温柔柔漫卷起来。他把她揽得更紧一些,生平第一次有了跟一个女人相依的感觉。

    他低头怜惜地看她。有一瞬希望路永远不要有尽头。

    但是,这城市实在太小,海浪声传来,他的梦就要结束了。

    他付过钱,轻轻拍她,说:“到了。”

    “哦?”她恍惚醒来,迷迷登登的样子,他情不自禁捏她的脸,说:“小鬼,到了,海。”

    “哦。”她随了他出去。出去后,发现手在他手里,抽出来了,说,“我喝多了有点失态,你别介意。”

    “你醉后很美。”他说。

    她脸红了下。朝着海跑过去。几步后,又返回,说:“你快点跟上。”

    进入沙滩,她脱下鞋。他没脱。她说:“你也脱,这沙子不踩你不会知道什么叫温柔细腻。”

    为了这句话,他也跟着脱鞋。她大概嫌他慢,不耐烦,主动帮他扯鞋而后又挽起他的裤腿。他看她俯伏的身体,一种家常的温暖升起。

    “好了,”她站起,说,“一定要在水里走一走,朝着海浪的方向,如果可以,就跑起来,大声喊叫,放开自己。像我一样。”

    她朝他狡黠的笑了下,便小鹿一样撒腿奔跑起来。

    他追随她的背影,略略抬头,看到海天交接处一轮明月,映着海苍茫辽远。

    正在涨潮,海水一波波地漫过来。她贪玩,站在风口浪尖,哦哦叫着,承受海浪的洗礼。

    他移开视线,慢慢沿海滩走,享受沙子的温存,迎接海风的抚慰。心一点点透明。

    不久后,他回去找她。

    找了很久,发现她坐在水边堆沙子。身上已无处不湿。

    看到他,她说:“我搭的城堡,像不像?”

    “不说我以为是坟堆。”他说。

    “可恶。”她团起沙子就朝他身上掷去。他没跑,蹲下来,说:“叫一声哥哥,我帮你盖房子。”

    她撇嘴说:“你有那本事?”

    “不信?试试。”

    “好。我打你下手。”

    两人童心未泯地共建一个家。忙碌一阵后,居然有模有样。

    “这里要留扇门,这里要建一个后花园,还有烟囱……”她提议。

    “依你。都依你。”

    “你手真巧。”

    “当然,我曾想做建筑设计师。哎,”他猛然想到,“叫哥哥呀。”

    “不叫。”

    “叫不叫。”他转过身把她摁倒在沙上。

    她情急说:“冯至鸣,饶了我,我从没这样叫过人。”月光栖息在她脸上,迷蒙而闪烁。他突然愣了下。

    趁他发呆的当儿,她赶忙逃离他的魔爪,紧跑几步,转身说:“冯至鸣,好好盖你的房子,我去找些小朋友来住。”

    便哼着歌,跳来跳去捉小螃蟹。

    他呆呆地看着。又动手盖房子。海风把他消逝已久的纯真情怀吹了回来。

    这个夏夜连同这个女子,他想他一辈子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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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她过来了,手里拿了两瓶冰啤和几只一次性杯。

    给他和自己倒了。

    他说:“你不是不能喝吗?”

    她说:“高兴啊。”

    “是某人管不上了吧。”

    “提这个做什么。”

    仿佛为赌气,她一仰头就喝一大口。喝得急,呛了。他给她纸巾。她擦一擦,坐下来,静静对着面前喧嚣的红尘。

    过一会,说:“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吧,其实,俗事俗物反是生活的本质。行人路边的吵架怄气、收音机里传出的评书快板、做生意的讨价还价有时还能让我感动。觉得我有一次生命,是多么快乐的事。你呢?有没有闲心闲情,欣赏这世间的滚滚红尘?”

    他没说话。在国外的时候,他有时会坐在露天咖啡座看报纸,阳光滚下来,墨色的字迹慢慢虚化,他便抬起头。拥抱着对吻的年轻情侣、推着行李车走过斑马线的黑人大妈,广场上觅食的灰色鸽子,雾一样倾泻的喷泉,以及雕塑和树木,因了国度的缘故,总会袭上一种陌生的眩晕。虽然那个国家,他呆了很多年,熟稔自得,但是这生活并不是他的。

    他也喜欢看戏看电影。时常在落幕后留在空荡荡的剧院。剧散后是另一场人生,属于他。那么喜欢电影,只是因他的人生乏善可陈,他不甘心到死的时候记忆一片空白。那么,看看别人的哀乐当慰藉自己。

    这些,他不知道适不适合跟她讲。暂且沉默。

    菜一盘盘上,虾、蟹以及各种贝类,还有麻辣烫、臭豆腐,都是搁在那种有塑料袋的盘子上的,以方便下一拨的人继续享用盘子。

    “你吃惯山珍海味,偶尔尝点街边摊头的小吃也会别有滋味。来,先吃这个。可是最贵的。”她将烤虾递给他,然后巴巴看着他吃。

    他咬一口,单论口味除了有些烟火气并没觉什么特别,但因为有她热切的眼光,还是觉得不错。

    “怎么样?给点评价?”她说。

    他点点头。

    她笑,笑得自得,说:“感谢我吧,要不是我,你一辈子不会吃这种东西。”

    他说:“确实,谢你。”

    她举杯跟他碰一下,说:“也谢你,雪中送炭。”

    他喝一口,说:“怎么弄丢的?”

    她说:“晚上一个人去海边,硬生生被抢了。没想北海治安这么差的,信用卡、现金和身份证都在里面,回去还只能坐火车了。”

    “没劫色?无色可劫?”

    “哎,就直说我不漂亮呗。我不介意。我不喜欢做美女。”

    “怎么来这里?”

    “每年我都要抽时间出去跑几个地方,这次好不容易出来了,可时间剩不了太多,就来这里,有海啊,有银滩。”

    ……

    聊天、喝酒、吃简陋的菜。居然也吃得满嘴喷香。冯至鸣想了很久,才明白是心境的缘故,这样单纯的心境在他来说早就湮灭了。

    不久,语声就露出薄醉之态,眼波流转,神色娇憨,因为头晕,不时趴桌上,想到什么,又手忙脚乱地比画。

    她跟他讲童年时的趣事。江南的乡下,总是藏着很多新鲜事。在她形神俱备的讲述中,他有一瞬想起鲁迅笔下的百草园和少年闰土中的某些情景。

    晚上在月光照射下趴在田里钓黄鳝,蛙鸣阵阵,稻浪起伏;白天跟着男孩子打弹子,赢了笑,输了哭。春天,采桑子,吃得舌头发紫,逢人猛吐长舌学鬼吓人;夏天,去偷瓜,结果被捉,回家挨大人打……

    “你呢?你做什么?”她问他。

    他依然无语。他的童年、少年、甚至现在都流失了。他觉得他的人生是一出他缺席的戏。他知道他性子里有火热的一面,一直野兽一样蠢蠢欲动,但是,终于驯服,乖乖地躺在命定的笼子里,谁说出生在富贵人家是好事?钱能买到生命的恣肆与昂扬吗?他心有点沉。

    “为什么不说话呢?是不是觉得我特无聊。我其实就挺无聊的。”她说得不大利索,眼睛瞥着他,神态很憨。他再次觉得这女子虽不漂亮,但自在自然自有夺人之魅力。

    “我们去看海好不好。在海的面前你可不要隐藏哦,海是包容的。”她张开双臂比画着海的胸怀,说。

    “好。”

    站起来,他要结账。

    她说:“等一下。”撑着桌面站起,拿起纸巾,突然伸手给他擦嘴角,边擦边轻轻地说,“你像猫一样,又懒又馋。”又换了纸巾给他擦汗,说,“你好像很爱出汗,你的汗很密,小珠子一样。”他忽然没法动弹,心闪电一样悸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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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开出一程后,冯至鸣蓄一抹笑,说:“想要我怎么报答你?”

    报答?语声掂量那两字的份量,同时歪过头,朝他审视。

    他说:“人家送上门等着挨宰,你还小心翼翼?”

    她笑:“我从不贪小便宜,尤其是你的便宜。”

    “怎么?”他说,“我看着就像居心叵测。”

    她点头:“是啊,我担心自己一不留神就中你圈套。”

    “说得我对你虎视眈眈似的,文语声,你有什么资本让我如此?”

    她笑说:“问你呀。又说,开玩笑了。我只是,坦诚布公地说吧,我希望我们不要深入各自的生活。发生的就发生了,掸掸掉,各自继续各自的旅程。

    他顿一顿,说:“希望如此。只怕……”

    “怕什么?”

    他瞥她一眼,慢悠悠说:“有些东西不是个人能主宰的。”

    她笑,说:“也许是,只是我们的事绝对可以自己主宰。”

    他看前面的路。不发一言。

    掸掸掉,继续各自的旅程。类似的话,他对很多女人说过,这次却被这个女人说在前头了。他有点不爽,先以为是自尊,心沉下后,发现是失落。

    “那就掸掉。”他提一股气,对自己说。

    送她回酒店,他倚她房门上,说:“多少钱?”

    她诧异地看他,他又懒洋洋说一遍。

    她才醒过神,说:“免费。做好事,心情会比较快乐;而快乐呢是无价之宝。但愿我能给你带来好运。”

    他说:“谢谢。”转身走。而后退房。

    夜色起来了,闪烁的霓虹投影在车窗玻璃上。他什么也没想,只是开车的时候头仰了仰。

    三日后的下午,正跟分公司的经理商讨新产品发布策略。有电话打进来。

    他接过。却是文语声。

    那女子在电话里说:“对不起打扰你了。”

    他静听她说。

    她似乎踌躇,一阵后,方说:“我想问问你在北海有没有分公司或办事处?”

    “没有。”他说。

    “那,算了。”她的语气有些颓丧,要挂电话。

    他说:“等等。”然后说,“为何不直接说事由。想找人帮忙,不需要迂回曲折。”

    她笑:“我只是不想太麻烦你,如果顺便能帮我就让你帮了。”

    “正好欠你人情,你有资格让我还。”

    “恩,好吧,我的包被劫了,现在身无分文,请支援我一下。”

    “住哪里?”

    她说了酒店名。然后说:“等我回北京后我把钱还你。”

    “那你等着吧。”

    “那个,”她踌躇了下,说,“你找个人来就行。”

    “我没说我亲自来。”他答复她。

    她一时有点尴尬,呆呆哦了声。

    他放下手机,继续会议。三句两句就结束了,而后让手下帮忙订票。结果当天去北海的班机已经没有。要么等明天,要么从南宁转。他想了想,决定当天就到。她身无分文,要不去,她晚饭都没着落。想不到自己居然也会怜香惜玉,虽然她压根也不是香玉。

    到她酒店已是晚上九点多。

    他没直接上去,在外头抽了支烟。因为他不太能摸准自己的心情。居然有点紧张,又有点波澜。半支烟后,他掐灭,上去敲门。可她居然不在。

    他有点火气,明明知道他要来还四处跑,压根不把他放心上。

    又出去抽烟,一支烟抽完,抬头看到她就站在他不远处,惊喜交加的样子。

    他朝她挥手:“过来。”她小跑过去,抑制不住的欢喜,说:“远远看着以为做梦呢,真是你,这么快?以为要明天呢?”

    他看她那欢欣的样子,气早就委顿下去。问:“晚饭吃了吗?我很饿。”

    “好。”她笑着说,“我请你。那个,暂时借用你的钱,记我名下。”

    她挥手打车。将他带到一条熙熙攘攘的小吃街。

    一溜的大排挡,中间夹杂着各种小食铺,喧闹的人声,电视声、汽车声与潮湿闷热的天气交织在一起,烦嚣而生动。

    “是我请客,所以带你来这里。海鲜烧烤,很好吃。虽然你也许觉得简陋,但是坐在这里看看马路,看看行人,你会觉得市井生活才是有生命力的。”语声说着拉他在一张白色塑胶椅上坐下。前面是一张漆皮摩挲的桌子。他身后的电视机在放一个选秀节目,主持人喋喋不休地怂恿着观众投票投票再投票。前面隔了马路是商场,楼宇环了些彩灯,一半是坏的。马路上人和车却出人意外的多,摩的时不时从人潮中惊险地掠过。

    语声去点餐了。他平身第一次坐在这样简陋的地方,带着好奇和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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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换衣服?等着看脱胎换骨的美人。”他走向她。

    语声慢悠悠地说:“从没人说过我美,你会失望的。待会人家说你眼光差怎么办呢?”

    “偶尔换个丑些的女伴别有滋味。”

    轮到语声急了:“我,我……”

    冯至鸣道:“急啥,不是你妄自菲薄吗?”

    语声推冯至鸣出去,要换衣。

    冯至鸣说:“这么矫情干吗呀,你我都看过了嘛。”

    语声踢他:“走不走?”他才走。

    换好衣服,整好头发,语声在镜子前死照活照,还是不大安心。是觉得自己有点配不上冯至鸣。这么想时,豪气又生了,有什么不配的。谁纠缠谁啊。于是看镜子里,自己眼睛鼻子还都挺那么回事的。便去开门。

    冯至鸣瞅了她看,眼睛肆无忌惮盯着她的胸部。

    她瞪他:“眼睛收敛点好不好。”

    他无辜道:“你这么穿不就给人看的吗?”

    收回目光又说:“不行不行,不允许你穿成这样子见人。首先我受不了,其次,不希望你被别人看了。时间够不够,我给你买一件去。”

    语声说:“你看得别人就看不得?”

    冯至鸣顺手揽过她,将她略倾侧,低头就吻她的胸,她叫,他放开她,说:“我跟别人能一样吗?你三围多少?”

    语声有点恼羞成怒,说:“你再动手动脚,我就不去了。”

    冯至鸣笑说:“你罪魁祸首,还有,真那么难受吗?”

    语声一张脸红了又红。的确不难受,还有点沉溺,就是这样,才分外可气。

    一小时不到,冯至鸣就拿来了新的礼服,很奢侈的名牌,露了点香肩锁骨,其余包裹得严实。自然还少不了配饰、鞋子。

    名牌就是名牌,冯至鸣的品位也不一般,换衣后的语声是有点脱胎换骨。

    是商业味道很浓的宴会,虽说是家宴,言语中全混杂着利益气息。大概好多人都有求于主人,阿谀奉承的词汇满天飞。譬如,女主人那件衣服色系明显不搭,却几乎所有人都称其好看。

    语声是挺看不惯的。好几次想反驳,为了冯至鸣也就忍住了。

    很拘谨的宴会完毕,就是喝茶自由攀谈。

    至鸣过去应酬,语声落单,也不觉得怎么样,看窗外满园的木棉,便过去看。花还开着,碗大的花红艳艳地蹲在枝干上,像伤口,又像火炬,看久了有种说不清的震动。

    良久,有人过来,在她背后说:“文小姐也喜欢木棉吗?”

    语声回头,见是女主人,便说:“我喜欢花树,不单木棉。喜欢满簇满簇的花绽满枝头,像樱花,像杏花,看得久了,觉得她们像云一样会流动。那些繁华却终要凋落的生命总是让人很震撼。”

    女主人轻轻笑,说:“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色泽淡雅的花,就像樱花桃花,年纪大后,就喜欢木棉这样很鲜艳的颜色,说不上为什么。”

    语声说:“大概体验不一样,我们这种年纪还有点多愁善感,夫人倒预见了绚烂过后的真淳。”

    “给你看一样东西,”女主人突然说,拉语声进内室,向右墙一指,“你看看这幅画。”语声凝神,是凡高的作品,有可能是真迹。开满花的园子,点点星落的花缀在绚烂的秋季,让人心内猛生明媚。

    语声说,凡高很少有的从容心境。

    “是的,”女主人说,“我总会想,无论谁内心总也曾有过一段最纯真的心境;就算没有,也暗自向往。”

    又翻出很多画轴,与语声品评。同时因画及人生,竟是分外投缘。

    回去的时候,女主人竟执语声手,嘱她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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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剑是越来越有味道了。男人都是越成熟越有魅力,事业宛如他们背后的光源。女人呢,拖儿带女,人老珠黄,等着老公厌倦。”小潮叹了一口气。

    “哪里这样。”语声收拾起心情,说,“别沮丧,女人怎么就比男人差了。”

    还盯着屏幕,但画面早已切换,只是心里有那个人经久不息的形象。

    而后,问小潮借衣服。就去翻衣柜。试穿。在衣服上,女人都有天生的狂热。小潮生孩子后,胖了不少,很多语声不能穿。只找了一件,婚前买的,V领低胸,好看是好看,但未免暴露。

    小潮却在旁边拍手,说:“呀,别保守了,你胸型漂亮,就让男人喷火一把。”

    语声说:“不好吧。但是想想也懒得花钱,反正一晚,也就算了。”

    小潮的老公来电话说不回。小潮撇撇嘴,说:“肯定又去陪那狐狸精了。”语声说:“能知道打个电话还有转圜的余地。”

    小潮叹气:“以前想过离婚,但是孩子怎么办?而且,离了正好便宜了别人,自己要再找,只能找老上十岁的,他们呢,年轻十岁的照样找得到。”

    “别想那么多,我们也玩乐去。”语声安慰。

    两人出去吃东西,然后逛街。语声买了双跟礼服相配的鞋子,又跟小潮一人买了一副耳环,当即就戴上了。

    语声说:“要嫌憋气,就花他钱,使劲花。”

    小潮说:“可他的钱不就是我的钱吗,有时也想奢侈一把,后来还是忍住了。”

    “哎,你这样可会越来越窝囊的。”

    “是啊。是很卑琐。”小潮说。语声手机响。

    是冯至鸣来电话,问她在哪,要来接。语声拒绝了。

    小潮说:“谁啊?新男朋友?看你很甜蜜的。”

    “甜蜜?”语声大跌眼镜,“哪有啊?”

    小潮说:“旁观者清嘛,你说话虽狠,却有一种自然的亲昵。”

    语声又愣住。

    小潮得意道:“即便现在不是,以后也会发展的。陈剑都结婚了,你别为人殉葬,好好把握,日子还长着呢。”

    语声嘟哝说:“开解别人会,自己想不通。”

    “就是嘛,当局者迷。”

    陪了小潮很晚才回。本是要抵足而眠的,无奈冯至鸣连连来了几个电话,小潮就让步了。说什么不能夺人所好之类的。其实哪跟哪。

    告辞回酒店。语声打开房门,发现冯至鸣就在她屋。懒洋洋地躺在她床上,捧个笔记本不知上网还是打游戏,看到她,收掉,说:“这么晚,哪个朋友,我都吃醋了。”

    “你吃什么醋,”语声将一干东西放下,说,“回去睡呗,待我这里做什么。”

    冯至鸣说:“想你呗。你不是我女朋友吗?”

    “明天晚上才是。别揩我油。”

    “聪明,你怎么知道我要揩油。”冯至鸣眼睛一花,站起来。语声避一下,说:“我要睡了,你快走吧。”

    冯至鸣瞥到那几袋东西,说:“为明天准备的?穿给我看看。我也好找件跟你相配的。”

    “不。”语声说,拿了自己的睡衣去洗澡。

    出来时,冯至鸣居然还未走。

    她也不理他,这个人难缠得很,他不放手,别人怎么说都不行。

    吹干头发,她说:“你请便,我睡了。”自顾自地躺床上睡觉。

    他居然也倒她床上,揽过她,她大叫:“你干吗,信不信我打110。”

    他一脸无辜:“如果不是强奸卖淫110也不管吧。我又不做什么这么惊慌干吗?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语声在他怀里,那怀抱也不让人恶心,甚至还有点亲切。她忽然想到他说的他们的身体是好朋友,脸噌地红了。

    他问:“那次,你是不是第一次?”

    她直接否:“不是。”

    “我感觉一般不会出错。”

    “第一次很让你骄傲吗?”

    他挑一下眉:“也不是。只是如果你是,我想对你负责。”

    她笑说:“你不纠缠我就是对我负责。”

    “哎,跟我交往一阵,你会发现你离不开我。”

    语声吐舌头,说:“天,求你,我不说你撒泡尿照照,至少你也收敛一点。”

    他面色一滞:“在你面前,怎么挫败感那么深。陈剑很出色吗?我就不信了。”

    语声立马无言,挣开他,闭眼睡了。冯至鸣生了点闷气也就回了。

    晚宴在七点。冯至鸣四点就来找语声了。

    修身合体的西服,配冯至鸣颀长挺拔的身材,懒洋洋猫一样的笑,显得风姿卓绝。

    语声看他走近,也是怔了下。虽说帅哥看得也不算少,陈剑就是,但是冯至鸣身上自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幽暗的魅力,闲闲散散中英姿尽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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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烧就退了。人除了有点乏力,没别的症状。语声打算去昆明。

    昨晚,冯至鸣十来点钟过来的,一身酒气。

    小罗告退了。

    大约酒喝得有些过头,冯至鸣没多少话,倒在另一张床上就睡。

    半夜,语声上卫生间的时候,过去给他盖了被子。睡眠中他的脸像个纯真的孩子。她看了很久,想的却是陈剑,只有睡眠的时候,他们才不伪装。所有的虚弱,所有的焦灼,所有的柔软,所有的渴望全写上去了。陈剑的睡眠向来浅,稍有动静就醒,就像混在职场的他本身是个很戒备的人,却让所有人信赖。真实的他是什么?语声跟他一起出席过一些应酬场合,她总会觉得他有点千人千面,一会儿谦谦君子,一会儿江湖义气,能说很调侃的话,也能阐发一些哲理。语声站在黑暗中,突然不可自持地想,她所认识的陈剑是不是最真实的?面具,带得久了也就与身体合二为一了吧。

    早上,冯至鸣被手机震醒,他是跑出去接的,为了不影响她。回来时,他站在她床边,想来是要跟她说什么话。但她假装熟睡,他也未说,只用自己的额跟她轻轻碰了下,是测量一下温度,他俯下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心跳了,他的气息在一点点侵蚀她。

    测量的结果大概还满意,他出去了。

    语声去楼下喝了点粥,磨到十点多,去商务中心订机票。

    下午有航班。她想订的时候,手机响。不知是谁,接过,发现是冯至鸣。

    他说:“怎么,要走?”

    她说:“怎么我的行踪你都知道,是不是在我身边安了侦探。”

    他说:“向左看。她歪过头,门口,他站着,持着手机冲她笑。”

    “先不要订票。我有事同你商量。”

    她点头。

    两人走近,那感觉很怪异。像久别重逢的镜头。他始终有笑,她却有些七上八下。差不多隔一米的时候,她停住了,问:“什么事?”

    他走近,很自然地拥过她,说:“进房间说。怎么样?好些了?”

    “别整得我是你女朋友似的。”她推开了他的怀抱。

    “我就想借你做我一天女朋友。现在应该训练一下默契。”他说。

    到房间,他告诉她事由:“有个应酬,一家很重要的投资人的家宴,来客都带女宾,我没有,暂时借你一用,请务必答应我。”

    “为什么找我呀。你公司那么多女员工。小罗也不错。”语声嚷着。

    “不想让她们心神不定想入非非嘛。”

    “说得好像所有女人都挡不住你魅力似的。”

    “不是啊,你就能当我什么都不是,这正是我要的。”

    语声想了想,觉得这两天,他待她不薄,有心答应他。开口:“有什么好处,我不能白做吧。”

    “按时间计费吧,一小时多少?一百?”

    “一百美金。”

    他笑:“好,想多赚钱就从现在开始。”

    她撇一下嘴:“跟你开玩笑的。免费。我心肠好。什么时候,有什么注意事项?”

    “明晚。穿正式一点,小礼服那种。其余,我想,你会有分寸。我不需要你做什么。”

    “我没带那种衣服。”

    “时间来得及,我给你钱,你想自己买或我叫人买都行。”他要给她信用卡,她不收,说:“我自己想办法吧。”

    下午,语声联系了在广州的同学小潮。小潮听到她声音,惊喜万分。以前她们是死党,上下铺,在没有陈剑的时候几乎形影不离。小潮邀她去她家。

    小潮已嫁作人妇,孩子也有了,工作辞了,做家庭主妇。好朋友多年未见,便一个劲向她大吐苦水,从孩子的闹心到老公的花心,俨然一怨妇。

    语声皱皱眉,说:“婚姻这么可怕?你记不记得以前你很女权的。”

    小潮说:“哎呀,说穿了,那是婚前潇洒。女人总要依附于男人的。”

    “这种论调你还是咽进肚子里。”语声说,“我看你是不工作的原因,交际圈窄小,除了老公没别人。找份工作吧。”

    “哎,你呢,听说陈剑娶了别人。怎么看怎么不像啊,当年他多老实啊。我们那时候都打赌,别人谁都会分,就你们不会。世事难料啊。”

    语声忽然说不出话。转移话题,聊了一通同学。

    电视里放着新闻。小潮忽一指,说:“那不是陈剑吗?”

    语声看过去,的确是陈剑,晨光百货大刀阔斧改革,目前商界比较轰动。电视中的陈剑淡定自若,从容沉静,运筹帷幄间决胜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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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发烧,三十八度。

    他倒了水,稍凉一会,给她喂药。

    坐床沿,手托她后背,将水杯给她,很专业。她心里一暖,说:“谢谢你。”他说:“今天不走了吧。”她惊疑:“你怎么知道我要走?”他说:“人用心起来什么事不知道?”她就不说话。他将她的发丝拂到脑后,说:“好好躺着。歇一天,身体就好了。”没想到自己也会温柔,他有点纳闷。

    她侧过身,背对他。

    过一会,他忽然看到她肩头耸动。便去扳她身体,她犟着不让,还是他力气大,把她的身体转过来了,她泪眼模糊,原来在哭。

    他说:“我该怎么理解,不会是被我感动的吧?”便去抚她的泪,她甩他的手,他说:“力气还很大,哪像生病的。”干脆凑过去吻她的泪。

    “不要啊,你不要流氓。”她叫。

    结果可想而知,刺激他的后果只会更难堪,他滑下去吻她的唇。很轻柔地辗转,她忽然安静下来。

    停下来,他拍拍她脸颊,说:“失策,没刷牙吧。”

    她脸胀得通红,咬牙切齿说:“活该。我希望嘴里的病菌把你传染。”

    他笑着说:“求之不得。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病,还能比谁好得快。”

    语声看他狡诈地笑,忽然有点迷失。他身上有草木清冽的气味,笑容懒懒散散,有一种幽暗的魅惑,像旋涡似的,让人想接近再接近,一睹真面目,结果先就在旋涡中淹死。

    “看我?”他挑挑眉,“在你眼里九十分的花花公子,我想知道那十分丢失在哪里?”

    她抿嘴笑:“你一直很自负吗?”

    “我还有很多优点没展示出来,恐怕一百分打不住。”

    “这样狂妄,先就扣十分。”

    “我不虚伪而已。”至鸣道。又说,“逗你了,你给我九十分,我满意了。昨天怎么回事?”

    语声说:“在珠江边喝了两瓶啤酒,后来趴了睡受凉了。”

    “不叫我?”

    “不敢,”语声顿了下,轻声感叹,“你说得对。我想我不该骚扰别人。别人也会跟我一样痛苦的。只是,想忘记总不是那么容易。以前,我生病的时候,他都会很着急,哪怕是很小的病,无伤大雅,他都坐立不安,非要见我,拉我去医院,我都烦,后来即使生病都不愿告诉他。很多事情,在记忆里充塞着。他真的对我很好。好到我至今还在怀疑是不是仍在噩梦中。我太在乎他,所以怕失去。你告诉我是不是梦,你也是偶然进入我梦中的。”

    “很抱歉,不是梦,你爱错人了。”至鸣毫无表情地说。

    语声愣着。他推推她:“换个对象爱,譬如我。”

    她微弱地笑:“你以为说爱就爱,我还想呢,谁有本事让我忘掉过去。可是想来很困难了,女人的情感总是这样,要么没有,要么就是全部。”

    他终于无言,手机响。公司催他过去。今天是有重要事做的。他问会谈时间。还有一小时。他让对方把小罗叫过来。

    收下手机,解释:“我有点事。我让我们公司的小罗来照顾你。那女孩子很乖巧。”

    她忙说:“谢谢不用,我睡觉就可以了,一点事都没。”

    “接受安排吧,既然我在。”

    她很无奈。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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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偏见。”

    她似无与他对话的兴趣,直接说:“什么事说吧。”

    “就想与你交往。”他也直接说。

    她嘲笑:“交往是什么?光明正大地供你玩乐,而后在可预见的将来拿一笔钱滚蛋?”

    他蹙眉:“如果是这样,很受侮辱吗。可是,你也不要把自己看得多清高。听方圆说,她老公陈剑天天去见你,你跟别人的老公在一起的时候,想过别人的痛苦吗?打着爱的旗帜,就可以为所欲为地伤害吗?如果是那样,不如像我那么无耻。我想要你,就直接说。”

    这样尖利的话令语声难以忍受。她不自禁打了个冷战。张了张嘴,却发现没有回击的力量。的确是了,自己是卑鄙得无耻。

    他默默看着她,递给她水。她不看他,喝一口,又神经质地放下。

    他忽然很难过,她这个样子,总是对那份感情那个人念念不忘。他也无法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与她不熟,却不希望看到她在他面前为别的男人黯然神伤。

    过一阵,她抬起头,怯怯说:“我不想吃了,我想回去可以吗?眼神很无助。”

    “不可以。”他断然拒绝。

    她猝然站起来。他拉住她,笑着说:“你走不了。”

    她愤然说:“你干什么,我与你什么关系,要你管吗?”

    他冷哼一声:“你以为我愿意?你以为我想找你?我压根就不想遇见你,你不知道我最近多烦,你为什么惹我,为什么要深入别人的生活,你抽身而走,可以当一切都没发生,可是一切都发生了,在别人那里。”

    她愣一愣,说:“你想怎么样?你没吃亏!”

    “吃亏?你用什么来衡量吃亏。就像一个人没有吃过鸦片他会知道是毒物会抵制,可有次不小心被别人害了吞了一口,人家又恶作剧地不提供货源。那种滋味你尝过吗?身体也一样。不错,我一点都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我们心灵互相陌生。可是,我们的身体就像两个好朋友,他们渴望亲近。我的身体一直跟我说,想念你,不,想念你的身体,他让我去找他的伙伴,我才来的。你的身体从来没想过我吗?”

    “从来没。”她斩钉截铁地说,说完,嘴唇却颤了。

    他笑,说:“我的要求一点不过分。没想要你的心。就想让他们彼此亲近。什么时候厌倦了拉倒。”

    服务员上菜了。她抽出自己的手重坐下。

    发呆。

    他让她吃点东西。她就吃一点。又呆。

    他给她餐盘夹一点。自己从来不是个能体谅别人的人,但现在,居然为她做这种低三下四的事。真的是吃了鸦片了。就那么一次。毒瘾真可怕。

    沉默地吃了很久,她抬起头,说:“你的建议我是不答应的。你在西方住久了,可这里是中国,我向来是主张灵肉合一的。如果我曾经冒昧地打扰你,给你留下一些后遗症,我道歉。非常对不起,我那时太乱了。”

    “你很爱他?”他问。

    她迟钝了一阵,还是点头了。

    他又觉得非常难过。虽然此前他一直觉得只想要她的身体。

    良久,他笑着说:“那么,很遗憾。他们处得那么好。”

    她忽然笑:“挺煞有介事的,你有时还挺可爱。”

    他挑眉:“难道你跟别人都很好?”

    她有些尴尬。

    他说:“至少我没有过。”

    餐毕就告别了。他去公司。高层连夜开会。商量如何竞标。

    会开得晚,本想就近住。踌躇一阵,还是回了。

    一早就神经质地醒来,想了想,是担心语声退房。她不是要去昆明吗?自己还贪心想见她一面。他电话过去。也不管她是睡还是醒。

    好久,她接过,没有声音。却清楚听到她有些混乱的呼吸。

    “你怎么啦,还在睡吗?”

    她说:“哦,是的。”鼻子塞住似的嗡嗡的。

    “好像感冒了。”

    “没事。”

    “你把门打开,我过来。”

    “真没事。”

    “那我叫服务员。”

    她没办法,只好开门。她穿着睡衣,头发蓬蓬乱,瞥他一眼,歪了嘴,很烦的样子。而后转身往回走,倒在床上。

    他看她脸颊潮红,一摸额头,有些汗湿的烫。说:“发烧了。”连忙打电话到服务台,吩咐买药及拿来温度计。

    他洒过水银,要将温度计塞她腋下,她忙说:“我自己来。”他说:“你我全看过,不需要害羞。”她脸烫了下,他已经解了她睡衣的两粒纽扣,将温度计塞过去。倒也没其他唐突的举动。而后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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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有冯至鸣访谈的杂志出来了。此刻正在他手上。

    题目叫:游走于浪漫与现实的边缘。

    他饶有兴趣地看。不得不承认,文语声文笔优雅而犀利,感觉敏锐而偏激。非常个性化。一如她本人。

    他翻完,顺手电话过去,是要讽她几句,有些地方臆想成分多了,他怎就“在长辈的壳里不安分地谋求出轨,像个被宠坏的孩子”?他的内心她知道多少?

    等了好长一阵,才有人接。

    “语声吗?”听那声音似不像,他不敢肯定。

    “哦,主任出差了。”

    “出差?”

    “是啊,你哪位,有要紧事吗?”

    他想了想,说:“有要紧事,想联络她,她有其他联系方式吗?”

    “麻烦你告诉我你哪位?”电话里人还挺谨慎。冯至鸣想不就一破编辑室主任么?守着个手机秘而不宣似乎比撒切尔夫人还重视自己的安全。说:“我是冯至鸣。”

    对方忽然愣了。

    “有什么问题吗?”

    “哦,你真是,真是,”对方不可置信的样子,而后欣喜道,“啊,我说声音怎么这么好听。好,我告诉你主任的手机。”给他念了一串数字。他存进手机。看对方还不想挂的样子,想不如多探听一点信息,问:“她什么时候走的?待几天?”

    对方似乎巴不得与他多说话,一股脑就把语声的行踪供出来。

    “昨天啊,哦,那边有个财经论坛,她参加。其实没啥事,就是一条小信息,我们主编是让她出去散心。她。”忽然咽住,又说,“那论坛真没啥,不过可以免费住五星饭店啊,好像是在沙面,白天鹅宾馆,要一周吧,不过今早她打电话给我说打算在广州待三天,然后去昆明,语声可能玩……”

    “谢谢。”至鸣挂下电话。而后让助理订票。广州恰巧有些事,前阵子他推给妹夫去处理了,现在,就亲自上阵吧。

    当然是为了她。

    她时不时搅乱他的心,想起来,就是那种如梗在喉难以下咽的感觉,浑身都不爽,烦躁得要爆发,却没有出口,就像窝在一个密闭的铁罐子里。一个大男人对一时的肉体贪欢那么想念,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

    他点烟抽。迫切希望她能败坏他的胃口。

    第二天到广州,公司有车接他到白天鹅。他能干的助理早就把他的房间安排到语声的隔壁。

    普通标间。他大概也是第一次住。收拾了一下,看窗外正是黄昏。光线红红火火的扫进来。远远的,可看一衣带水,是珠江,游轮已在江面航行,闪着现今还看不出色泽的灯。

    是晚餐时间。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可以共享一顿晚餐,当然他的算盘还不止于此,却没有十足把握。他的对手是语声,不是俗脂庸粉可比。

    打她房间电话。她居然在第一时间就接了。

    “麻烦开一下门。”他说。

    “你是谁。”她有点惊诧。

    “我很失望。”他的确失望,她居然都不记得他的声音,可见他在她心里一团模糊。

    “对不起,我听力比较迟钝,是——王经理吗?”她犹犹豫豫。

    王经理?她居然还挺能勾三搭四的。他讽道:“王经理或者李经理,开门就知道了。”

    “哎,”她笑,“装什么神秘。稍等了,我换下衣服。”

    至鸣关了自己的门过去。不久她开门了。甫开的时候,脸一阵错愕。

    他自顾进去,带上门,说:“很惊讶?”

    她好久才缓和,做个手势,“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想知道还不简单?”

    她垂下头,说:“你想怎样?”

    他靠近她,靠得很近,几乎要贴身,她往后缩,他一把抱住她。她挣扎,说:“你想干什么,我会叫人。”

    他放眼四周,懒散道:“试试这房间隔音效果。你叫吧,大声点。”

    “你无赖。”她气。

    他抱了她,很享受怀里的小身体,戏谑地说:“在你眼里,花花公子就这么无赖吧,我不想让你失望。”

    她虚弱地说:“你要干什么?”

    他才放开她,玩味地盯着:“至于这么害怕吗。一起吃个饭可好,有些话想跟你说。”

    她斜眼看他,蹙着眉。像在思虑什么。良久,说:“好吧。”很无奈的,就像被劫持。

    就在饭店用的餐。

    她点菜,看他一眼。他扬眉:“尽管报复我。”

    她眼光回到菜单,点了几样素淡的小菜。合上,交走。

    “为我省钱。”他说。

    她摇头:“不喜欢浪费。那些鱼翅鲍鱼从没觉得有什么好吃。”又抬起头,说,“你们不一样吧,为了面子,也要点一堆,宁肯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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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他沮丧,就笑。他说:“你还笑,再笑,我不管你。”她说:“那个有什么好的。”他说:“当然好,我们可以成为一体嘛。有什么比两个爱的人交融好呢。”她脸红,说:“那想起来很恶心。”

    忽然,她就想到冯至鸣。

    没有跟爱的人交融,却给了一个陌生的人。

    没有心的融合,可身体照样融合得好。她有很长一段时间认为,性是独立于爱的。因着此,她也从未想起那个人。她的观念中,跟谁做大概都会有这样的结果。

    有时候,为自己当日的冲动很后悔。但是,怎样呢,给陈剑吗?想到他和方圆在一起,她的气又出来。爱是占有,身心的。于是,她就恨恨地说:“陈剑你活该,这是对你的惩罚。”生完气,却又索然。就是这样,她发现自己一会冷一会热的。连自己都无法把握自己。

    因为恐惧,怕自己的爱使自己活得越来越卑琐。所以想离开。

    将冯至鸣的文章写出来,交到主编那里。主编收下,说:“行啊,这么棘手的事也被你搞定了。我们的语声还很厉害啊。”

    主编是位四十多岁的女性,干活麻利,风风火火,当然脾气也很暴,但对语声却一直很赏识。

    语声心想,那是用身体攻下来的。却笑嘻嘻说:“那就加奖金吧。”

    “没问题,双倍。”主编也爽快。

    语声踌躇了会,说:“我,有个事跟您商量。我想做完这个月就辞职。”

    主编吃了一惊:“不做得好好的吗?难道有更好的去处?”

    “没。”语声说,“私人问题。想离开北京。”

    主编抬头开解:“有些事情嘛,发生的时候觉得天要塌下来,实际上过后想想也没什么,一时冲动付出太严重的代价,就不值得了。如果有更好的去处,我可能还能考虑。”

    语声没说话。

    主编说:“再想想啊。”

    中午吃饭的时候,好友秦心端了餐盘凑上来,说:“哎,听说你把冯大公子拿下了,用什么手段啊。”

    “美色。”语声不动声色说。

    “哦,”秦心喷饭,上下打量,“就你?人家身边漂亮女人要多少有多少。怎样,是不是如传说中的帅?”

    “还过得去。”语声无精打采。

    “什么叫还过得去。比你男朋友怎样。”秦心尚不知她的情变。第一次看到陈剑的相片,秦心是彻底的呆。说:“你也不咋地,怎么能搞到这么帅的男人。”她那时很得意地,嚷着:“帅吧,天下第一帅,属于我文语声。”秦心往往撇嘴:“没见过你这样厚颜的女人。”陈剑到京后,请语声一干朋友吃饭。那帮朋友又彻底服。因为陈剑不仅帅还温柔体贴,不仅温柔体贴还满腹锦绣,被他们誉为世纪末最后一个好男人。语声便又时不时吹嘘:“世纪末最后一个好男人属于我文语声。”但是现今,真正是欲哭无泪。同事们却还无一人知道。

    “说不上来。”语声闷闷回。

    “哎,你怎么了,最近看你精神不振作,陈剑不到北京了吗?你们吵架啦?你脾气有时太倔,偶尔也要让让他嘛,你看他对你多好,上次我特意穿件低胸装,人一眼都未瞅。”

    “秦心。”语声看着她,想一吐为快,却也不知如何倾诉。低头扒了点饭,说:“我吃饱了。”站起来走人。

    “哎,这点也叫饱,你减肥啊?都这样瘦了,还让我们吃不吃。”秦心叫。

    没有不透风的墙。没多久,大家都知道了语声的男朋友将她甩了娶了豪门女子。

    大家因担心她,在她面前都装糊涂,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躲闪的眼神却透露一切。也因此,语声总觉得如芒在背。有天大家聚餐喝酒,有同事提到冯氏企业,一桌人噤声,看向语声。语声一拍桌,道:“说啊,为什么不说,被甩了就甩了呗,还让不让人活。”

    “主任,不是那意思。我们都只是担心你。”

    “是啊,陈剑那小子以前真错看了,这样的人分了才好。”

    “主任,你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天下男人多着呢。我就是主任崇拜者之一。主任考虑我吧”

    ……

    大家嘻嘻哈哈开解。语声也早就释怀了。

    主编也知道了。给她一个去广州采访的任务,实则是变相给她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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