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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隔天生意清闲,到中午看看没客人上门,我索性把店关了,拎了包一人上街去闲逛。
  自从铘到了我家以后,我就很少和林绢一起逛街了,因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在她面前去掩饰这只麒麟的非正常状态。
  不说话,不理睬人,一次两次可以解释为性格问题、摆酷。多了,人自然而然要觉得怪了,再怎么酷,不见得一句话都不说,一个正眼都不给别人吧。为此我煞费苦心编了套故事,就是为了应付林绢日益增多的‘为什么’。
  为什么他总是一句话都不说。
  为什么跟他打招呼他睬也不睬。
  为什么明明穿了最诱惑人的衣服来他却连正眼都不看一眼。
  为什么不论怎么跟他说话他都一句也不回答……
  我对林绢说铘是我乡下老家一个表哥。出了次意外后就变痴呆了,别人怎么叫他都不理,只会傻呆呆跟着人走。最近被送到这里来治疗,没事你最好不要惹到他,别看他平时安安静静的,曾经有一次突然搭错神经,把别人一只耳朵给咬下来了。
  林绢听后唏嘘不以,一边感叹我胆子怎么那么大,敢把个有暴力倾向的神经病带在身边。一边哀怨老天不长眼,这么年轻英俊的一个帅哥,居然是个除了沉默以外,搭错了神经还会咬人的弱智。后来她果然不再去搭理铘了,为此我故意问她,绢啊,最近怎么那么矜持,是不是彻底对我哥没兴趣了?
  她想了半天,摇摇头:谁说的。有,为什么没有。
  我诧异:都这样了你还有兴趣。
  结果她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让我就此对这个女人彻底投降。她说:知道为什么冲气娃娃能热销吗。
  
  从商厦出来,一股热浪轰的一下逼得我差点想掉头回去。
  虽然已经日头偏西,感觉太阳依旧猛得能把人头发给烤焦,周围马路一片金光灿烂,汽车开过的间隙,明晃晃一片反射得让人刺眼。连呼吸都变得憋闷起来,而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怎么就买了那么大一堆东西。
  本来只是想出来随便看看的,没想到一进商场就碰上打折,跑哪里不是五折就是四折,最低三折都有,那可都是平时最多过过眼瘾,一看到标价就得把手缩回去的高档牌子。当时头脑一热,试穿着合适就都买下来了,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直到荷包差不多只剩下回去的车费,才意犹未尽地出来,然后被太阳一晒,整个人一下清醒过来。
  天,今天一天花掉了狐狸计划要用上两个月的钱……
  所以说女人身上是不能随便带钱的,更不能带着钱随便逛街,因为哪怕有再多的钱,有你那件最中意的衣服还挂在打折待售的架子上,多少都能给花完。
  所以说狐狸还不够了解人,尤其是女人,因为他完全没考虑到他离家这几天把这么大笔钱放在一个很久没去商场腐败过的女人身上,会产生什么样的化学反应。
  欲望是魔鬼……
  可是那些衣服真的很好看。所以短暂的负罪感过去之后,取而代之的是兴奋的窃喜,因为很快这些衣服就能穿着去神抖抖地上林绢那里炫耀了,而女人之间身体上的炫耀,恰是女人最爱,也最痛苦的一种乐趣。所以就算太阳再毒,手里捧的东西再多,也是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唯一的遗憾是这会儿没人能分享我的这种兴奋。
  往常有林绢做伴,买了喜欢的衣服两个人那叫一个享受,从做工到式样到对身体的修饰度分析赞叹得可以滴水不漏,分析完了开始幻想自己穿在身上走在异性面前时会引发的种种影响,而这种快乐和满足,非当事人是无法体会的。
  可眼下陪在我身边的只有铘,这个除了脚步声以外基本上和影子没有什么区别的男人。
  不能分享我的兴奋也就算了,一身轻松空垂着两只手不能帮我提一包东西,那也就算了。可他为啥老是要剥夺我每次换了新衣服后走在大街上炫耀的那一点点乐趣……虽然说那纯是他的无心。
  狐狸的衣服通常很简单,可穿在身上总有种很出挑的感觉,不论颜色还是式样。铘的身高跟体形同狐狸很相似,所以这样的衣服搭配在他身上,起的效果是很可怕的,你想象不出的可怕。
  那一头即使是再另类也鲜少有人去染的银白色长发,那一双在太阳光里会发出水晶似光泽的暗紫色眼睛。
  比海报上的模特还出挑,比橱窗里的模特还美丽。
  这样一个男人在你拎着大包小包浑身是汗走向人潮拥挤的大街的一瞬,迈着款款步伐无声走在你身后,夏日凉风般抖散一头如银长发……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很爽?
  很得意?
  很开心?
  错。
  那是种无法用语言去描述的失落。
  可以说,我在商场腐败后换来的那一点满足,在周围人目光纷纷绕过我闪烁投向我身后那个男人的瞬间,全都跟三伏天太阳底下水珠似的,刺溜一下全蒸发得干干净净。最可气的,一个矮个子秃顶老男人在撞了我一下后连声道歉都没有,一路追着铘一路滔滔不绝地鼓噪:这位同学,我是XX影视发展有限公司的星探,这是我的名片,我们能谈谈不?
  胸闷啊……
  
  一路郁闷到家,不为别的,开始心疼钱了。
  女人一旦发现买回来的衣服并没有想象当中那么能增加自己的魅力值,就会开始为花的那些钱心疼,而这点意识通常在花之前是根本不会去产生的。
  车直接停在店门口,铘安静跟着我下车后就不动了,倒是司机好心,看我大包小包的,特意下了车,帮我把东西一样样放到地上。
  直到清空了东西车子扬尘而去,我转过身,却在这同时微微一愣。
  
  店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个人。
  斜倚着铁门舒展着一双长腿,他低垂着双眼睛像是在打瞌睡。一手枕着头,一手拈着支只剩下一半了的烟,夕阳里半张脸轮廓被暗与光勾勒得像尊细致的雕像,风一吹发梢散了,微微拂动,和着烟丝丝绕绕在眼角边氤氲成一片。
  “回来了?”感觉到我的目光,他抬眼朝我笑笑。
  “对。”我下意识应了一声。抬腕看看表,六点:“你……要买点心?”
  他搭着门框站起身,拍了拍衣裳:“对。”
  “今天我们停业。”
  “是么。”眼底一闪而逝一点失望。
  “不过打包的话可以例外。”很快补充了一句。
  他笑:“谢谢。”
  十八九岁的少年,三四十岁男子的眼神,十月阳光的笑。
  沉淀进眼里,蜜糖枣糕似的清甜。
  
  包好绿豆糕封好豆浆,拿出门,刘逸就在门口等着。
  我把东西递给他,他没接,只是朝我身后看了一眼:“你男朋友?”
  循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了一直跟在我身后的铘,我摇头:“是店里帮忙的。”
  “哦……”微微一笑,他接过我手里的点心:“糖……”
  “糖多加了两勺,保证很甜。”
  他再笑:“谢谢。”
  伸手要去掏钱,被我制止:“不用了,昨天剩下的,我请你。”
  “那怎么好意思。”
  “不好意思的话下次可以请回来啊。”
  本是一个玩笑,谁知他目光一转,一脸认真看着我点点头:“今晚怎么样。”
  我一呆。
  “还没吃过晚饭吧,你?”他又问。
  声音很好听,低头看我的那双眼睛在逆光里看上去水晶似的好看,不由自主的,我点点头。
  他眼梢微微弯起:“那么一小时后我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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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故事 阴亲


第一章
  
  “丙戌年庚寅月壬午日。”
  “易祈福、斋醮、嫁娶、动土、移徙、入宅、造庙、入殓、除服、成服、移柩、安葬、破土、谢土。”
  “就这天,把亲给他们配了吧。”
  
  
  八月的天,太阳强得能把人晒得魂出窍。
  连着几天高温,迟迟看不到下雨的迹象,店里头生意也因此冷清了不少。三三两两几个学生样的,坐在离空调最近的那几个位子,一杯奶茶几块糕坐上几小时,聊着些围着衣服和明星转的话题,有时候莫名其妙会一阵大笑,把我的瞌睡虫吓跑不少。
  回过神用手里的扇子拍掉那只整天围着点心柜转的苍蝇,看到边上呆坐着的铘,忍不住又用扇尖在他眼前摆了摆。不出所料,他对这样程度的骚扰依旧没有任何反应,睁着双眼睛坐在边上一动不动,头微垂着,像是在专心看手里的杂志。
  趁没人留意,我把那本杂志朝后翻了几页。顺势又朝他眼睛看了一眼,他瞳孔上头一层雾蒙蒙的,像是裱了层磨砂玻璃。
  难道饿鬼道里他回头看我的那一眼,真的只不过是我的幻觉……
  琢磨着,门铃咔啷一声响,打开,一道身影从外头走了进来。
  
  “两条绿豆糕,一杯豆浆,多加点糖。”
  “三块五。”
  “给,不用找了。”
  
  记不清是从哪天开始,每到下午四点,这个有着一头深棕色短发的男孩就会出现在店里,早一分不早,晚一分不晚。每次点相同的东西,每次给相同数额的钱,每次在我看着他给的那张钞票的时候都是相同一句话:不用找了。
  有点拽。
  不过一个每次点三块五毛钱点心,每次付你一张百元大钞,每次还都不要你找钱的人,他确实有这拽的资本。
  豆浆是自磨的,这是狐狸闲时的乐趣之一。调豆浆的时候,男孩站在柜台边上看着我的动作,和以往每次一样。
  “糖可不可以多加点。”等杯子放到柜台加糖,他开口问我。
  我看了他一眼。没言语,给他多加了两勺糖。眼角瞥见他微微一笑:“谢谢。”他说。
  “喜欢吃甜的?”封口的时候,我问了一句。
  他点点头。视线从杯子转到我的脸上,他看着我,我被他看得有点不太好意思。
  男孩有着双和他头发一样深棕色泽的眼睛,十八九岁的样子,不知怎的,有种三四十岁男人独有的目光。而被一个男孩用这样一种目光对着你看,那感觉是挺诱人的。
  迅速装好袋把东西交到他手里,我看着他转身朝店外头走出去,背影在黄昏的阳光里特别好看,高高瘦瘦,像个模特儿。如果林绢在这里,怕是又要想入非非了,其实我也是。
  直到门在他身后合上,我把那张百元大钞塞进边上放零钱的盒子。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被一些卡车倒车的声音给吵醒,那些轰隆隆的声音,在这么安静的街上简直像是炸雷。
  出房间习惯性找狐狸要吃的,进了厨房才想起来,狐狸出远门了,没一个礼拜回不了。
  他是两天前出的门,也没说去哪里,卷了个小行李箱说走就走了,临走前把厨房两只冰箱都给塞得满满的,全是熟食,因为他说我烧的东西会吃死人,而且像我这么小白的一个人,万一哪天忘了关煤气什么的,他可不想一星期回来后等着他的是堆烂肉。
  你说这话气人不气人,我要真那么小白,这二十多年我是咋活过来的。
  吃完早饭,窗外头车轮声又开始响起,一阵接一阵,很吵。
  我走到店门口推开门朝外看了一眼。原来是搬运公司的车,停在正对面那家门前,那户人家几个月前全都去了澳大利亚,留下的房子虽然处的地段好,但到底太贵,所以搁到现在都还没卖出去。
  这么看,它总算是卖出去了么。
  正想着,车子发动,开走,门口显出道身影,高高瘦瘦,一头棕色短发在晨光里闪着金子似的光。弯着腰,那人正拖着只箱子朝门里拉,一抬头撞见我的目光,他朝我笑了笑。
  我一愣。
  原来是那个每天下午四点必然上我这里来买绿豆糕的男孩。
  
  这天下午男孩没有像以前那样准时来我店里买点心,一直到天黑也不见他来。隔着道玻璃门能看到对面房子的灯亮着,他的身影上上下下,看样子今天很忙。
  九点,我决定提早打烊,因为已经没客人上门了,一个人在店里头站着,被蚊子咬得有点吃不消。
  正收拾着桌子,门铃一响,一道身影推门而入,带进一屡淡淡的香味。我回过头,一眼看到对门那男孩有些拘谨地在门口站着,手里捏着把香水百合,一言不发看着我。
  粉蓝色的香水百合。芯是紫色,由深至浅朝外漾开来,很漂亮,但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香水百合能长成这种颜色的。
  “你好,”半晌见他还站在那里,我直起身对他笑了笑:“绿豆糕和豆浆?”
  男孩目光闪了闪,点点头。额头上几缕发顺势垂下,扫在他眼帘边上,软软的,像苏格兰牧羊犬的毛。
  为脑子里突然产生的这想法偷笑,我转身走向柜台,却很快被他出声叫住:“这个,送给你。”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把手里那把粉蓝色的花递到我面前。
  “真漂亮,”有点意外,迟疑了一下接过花,我闻了闻。很清澈的味道,像檀香:“早上看到你在搬家,以后一直住这里了吗?”
  “对。”
  “那以后就是邻居了,我可以给你打折。”把花放在柜台上,我进柜台调豆浆,一边不忘了习惯性地打上一句广告:“最近有新品种的糕,要不要尝尝?”
  他摇摇头,在靠窗的一个位子上坐了下来。坐姿很端正,连手放在桌子上的姿势也仔细得一丝不苟。很矜持的一个人,这么年轻,但给人的感觉却像个老派的绅士,倒是有趣。
  琢磨着,我把东西端到他面前:“今天不打包?”
  “今天想在外面散散心。”
  “刚搬家,不找朋友来庆祝一下吗。”随口问了一句,他看了我一眼。
  这一眼让我不自觉感到那句话似乎问得有点唐突。
  片刻,他笑:“刚来这城市不久,我在这里没什么朋友。”
  “这样啊,那今天这些我请了,算给你庆祝。”
  “谢谢。”
  客套话说完,一时倒也没什么可以谈了,店里重新变得安静,就像刚才没有一个客人时的那会儿。没什么事可做,我开始清理边上那几只刚洗干净的杯子,目光时不时朝他瞥上一两眼,看他把管子插进豆浆杯,端起,却并不喝,只是转头看着窗玻璃。
  窗玻璃映着对面他家亮着橙黄色灯光的房子,还有我和柜台的影子。
  
  “这里很热闹。”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开口,目光还是对着窗玻璃。
  “还好吧。”随口应了一声。窗外头安静得连野猫子叫春都没有,我不知道他所谓的热闹在哪里。
  “就算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你都能感觉到那种热闹,而这在一些地方是永远感觉不到的。知道么,这城市繁华得让人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
  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而他笑了,低头夹起一块糕塞进嘴里。
  “没有我妈做的甜。”嚼了几下,他道。很认真的模样,说着挑食小孩子说的话儿。
  我愣了愣。
  有意思,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狐狸的手艺表示不满:“最近很多人都不爱吃太甜的,怕得糖尿病。”
  “这样啊……”若有所思,他放下手里的筷子:“我老家做的点心都很甜,我的口味大概被养重了。”
  “大概吧。”
  
  墙上的钟指到十点,男孩喝了今天来这里的第一口豆浆。
  喝完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意识到我在望着他,他站起身:“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下次再来。”放下手里擦了第二十遍的杯子,我走出柜台。
  开门的时候,他回过头:
  迟疑了一下,我道:“宝珠。”
  “宝珠。”微微一笑:“真可爱的名字。”
  男孩的笑容很美很绅士,我却突然感觉到了很多年前被人追着叫饱猪时的那种窘迫,什么道理,明明被狐狸怎么叫都已经没什么特别感觉了……这就是人和狐狸的区别吗……
  琢磨着,刘逸的身影已经穿过马路。我转身进店,门刚关上,随即一愣。
  铘不知什么时候从里屋走了出来,站在我身后,头微微侧着,似乎在望着我身后的玻璃门。
  “铘?”心脏猛跳了一下。试着叫了他一声,他没有反应,我抬头再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眼睛那两颗紫水晶球似的眼珠子上依旧雾蒙蒙的,吹口气过去,动起来的是他脸侧那些细细的发丝,而他的眼睛,始终没有因此而颤动过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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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章

  之后整整一个星期,魏青没有来上课。
  有人看到她去了教师办公室,之后离开,就再没有出现过。那天隔着窗我远远地看她从教学楼走出去,一件粉蓝色T恤,一条发了白的牛仔短裤,看上去人精神了很多,虽然脸依旧苍白。出大门的时候,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回头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脖子上挂着个小小的东西在路灯下闪闪发光,是那天我离开时放在她桌子上的护身符。
  第二周开始,她已经渐渐被人们所淡忘。也难怪,她本是淡得烟似的一个人,而夜校,也是个人来人往匆匆而过的地方,记住一个人难,忘记一个人,很容易。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忙碌,有人为了即将到来的考试奋笔疾书抄笔记,有人为即将回国的情人做着精心准备,有人巴巴地等着看我上交复读申请……而我,相比之下,这段时间,我过得比较郁闷。
  
  自从那天离开魏青家之后,狐狸就没再跟我说过一句话,这是我没有料想到的。
  以往不是没有和他发生过口角,往往最多不超过半个小时,他就会没事人一样屁颠屁颠找我说话。如果我还在气头上不理他,他会一拍脑门,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哦呀,谁欺负我们宝珠了,不是人啊。”
  可这次,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沉默那么久,好似我真做错了什么天大的事,可我只是说了句气话而已。
  狐狸,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这样计较。
  我以为自己可以很快适应过来,就像过去适应自己突然间多了这么鼓噪一个同居者。
  可是同一屋檐下,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说话,不理会,一开始没啥感觉,后来慢慢的,那种随之而来的不舒服开始逐渐变得明显起来,甚至与日俱增。一同做点心,他合料,我看火;一同看店,他摆台,我收帐。原本这都是在争争吵吵笑笑闹闹中进行着的,而当这一切变成了某种无声而漠然的交流,一切就变得奇怪起来。
  虽然或许……狐狸沉默时的样子更好看。
  静静做着事,软软的头发划落到脸侧,抬手拂开,那一瞬微微眯起的眼睛挑逗似的诱人。以前每每做这个动作,如果发现我在看他,他会用更妖娆的姿势微微一笑,甩着尾巴问,宝珠,我美么。
  然后被我一扇子拍回原形。如果手里可巧拿的是擀面杖的话,还没举起来,他就跑得没了踪影。
  也时不时,一些客人会对我说,宝珠,叫离哥再加个某某点心好不好,我要某某馅儿的。
  我讪笑着说好。于是他们开心地继续说笑,我倍感压力地走进厨房。
  幸好狐狸的耳朵比较尖。进厨房,点心已经准备好了,就放在桌子上,我端走就好。压力没了,但也证明,狐狸并不想借此同我说话,虽然这些都是最自然不过的合好机会。
  怨念……死狐狸,果然是被雷劈成男人的么,心眼那么小……
  
  又下雨了,积压了三天的高温,从傍晚开始这场暴雨倾塌似的从云里翻了下来。
  我坐在窗口前看着外头锅灰似黑的天。其实下雨的感觉真好,特别是这样的暴雨,一颗颗雨点砸在窗玻璃上敲打出来的声音会让人异常的兴奋,还有这天的颜色。
  兴奋……
  天,难道一个人对着两个不说话的男人闷了一个多礼拜,我被闷出心理问题来了。
  
  喝了口冰水打开书。这个礼拜过完就要考试了,再不复习,我却不甘心真去把今年课程重新读一遍,更不甘心的,是去看那个大胡子那张“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脸。
  可才看了几行字,眼睛不争气地就开始模糊了起来,看样子我真不是什么读书的料。抬头伸个懒腰,鼻子尖一丝甜甜的味道,眼睛一瞥,随即看到手边上那盆焦黄油亮的点心,黄水晶似剔透的一块,在灯光里闪着蜜糖滋润的光泽。
  是狐狸做的刚出炉的蜜糖桂花糕。
  丢了做,做了丢,昨天晚上到现在总算出炉一个让他满意的,被我趁他进店招呼客人的时候拿进了自己的房间。不是为了吃,只是为了等着楼下一声熟悉的尖叫:宝珠!!我的糖糕呢!!客人马上要取了!!是不是你拿了!!人呢!!
  可是快一个小时过去了,客人来取糕的时间也早就过了,狐狸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外头店堂里开始热闹起来,雨小了,客人就开始增多。我转着手里的笔,看着那块糕。
  死狐狸,真反了。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我的手一抖,笔掉在桌上。手掌心那道伤口隐隐痛了起来,是在饿鬼道跟着铘奔逃时割伤的,上了红药水,伤口变得很硬,而同一只手手臂上那道曾在逃避魏青哥哥鬼魂时划破的伤口,已经愈合成了一道不怎么显眼的疤。忽然想起那时候狐狸边舔着伤口边抖着眉对我说的话:买红药水?抹了红药水的伤口要留多久才会看不见。宝珠,别不识好歹。还恶心?你敢吐,敢吐我咬你啊。别当我做不出来。
  嘴角咧了咧想笑,可是看着那碟喷香美丽的糕,我却笑不出来。
  外头隐隐的笑语声:离哥,宝珠不在,过来过来,我们坐一块儿~
  
  “宝珠……”轻轻一句话,在又一道闪电打在我窗台上的时候,有些突兀地从我身后响起。
  我一个激灵。
  回头看了一眼,房门关得好好的,没有被人打开过的迹象。
  窗外雨又开始大了起来,一阵紧似一阵,筛豆子似的打在窗户上,瞬间吞没了周围所有的声音。我翻开笔记,拿起笔。
  “宝珠……”又一道声音,这次近在耳边。
  我猛抬头。
  一道闪点打在窗户上,映亮了窗户的同时上头蓦地映出条影子,面朝我的方向站着,隐隐约约。
  我不自禁站起身后退。
  一脚踢倒了椅子,椅子落地,刚巧一阵闷雷滚过,把这声音盖得干干净净。
  窗玻璃上身影一晃,清晰了起来,伴着声似笑非笑的叹息:“我又吓到你了,宝珠。”
  深褐色头发半长不短软软散在肩膀上,那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在窗子上看着我,一双秀气的眼睛静静对着我笑。雨丝穿过他的身体急急打在玻璃上,兑着灯,在他身体上染出一层奇特的光晕,像个天使。
  我迟疑了一下:“你是……魏青的哥哥?”
  “对。”和照片上一样明朗而带着点羞涩的笑容,没了过去满脸的血污和伤口,这样一张脸,乍看着还真不太习惯。
  “你怎么变成……”
  “留在这里的时间越久,学的东西越多。”看了看桌子上散成一摊的书,他又看了看我。
  我有点局促地笑笑:“啊……哈哈……这样啊。”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顿了顿,他开口。
  一时没反应过来,我怔:“去哪里。”
  “该去的地方。”
  “是么。”恍然:“这么说,你妹妹她……”
  “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呢,宝珠。”
  “客气……”脸微微一红,不知怎的人就腼腆了起来,这样一张干净俊朗的脸对着你笑,实在是无可抵挡的。心里琢磨着如果狐狸有人家一半的风度该多好,可惜了,白糟蹋那么漂亮一张修炼得来的脸。
  正胡思乱想着,他身影近了些,朝我伸出一只手:“要走了,握个手好么。”
  我没有一点犹豫。
  伸手一把握住了他的,只是当那几根冰冷的指同我手接触到的一瞬,脑子里冷不丁一激灵。
  我握的是什么……
  
  又一道电光闪过,穿透他的身体,从窗玻璃打进我的眼内。
  他身影在玻璃中微微移动。独一只手是在玻璃之外的,苍白冰凉,同我的手交握在一起。
  那丝冰凉透过掌心直渗进我的心脏。隐约觉着有什么不对,但说不清那不对的感觉是什么。回过神的时候发觉自己的手正被他牵着朝玻璃内拉进,而至少有一半的手臂,已经和他的身影一样镶嵌在玻璃里头了!
  “你?!”我惊叫,猛地把手一抽,却登时一阵撕裂般巨痛。
  伴着疼痛玻璃内刹时腥红点点,我眼看着一行行血液顺着我露在玻璃外的手臂欢快无比地滴淌了下来。一行行,漆黑到艳红。
  
  骇到了极点,人却出奇地冷静了下来。我抬头望向窗内那道淡淡的身影:“为什么。”
  “表达我的谢意,宝珠。”
  “这就是你的感谢?”继续深入,转眼已没到手肘。进去时毫无知觉,我却再不敢轻易将自己手臂朝外硬拉出来。
  “是的。”脸朝下俯了俯,他看着我的眼睛。这才发现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是没有瞳孔的,漆黑两个空洞,一笑间,两行白色的液体从里头慢慢溢了出来。而同时右边头发脱落,露出半个被车轮碾碎的头颅,那些碎片和着周边暗红色的黏液清晰无比地在夜空又一道闪电划过的瞬间暴露在我的眼前。
  我的眼睛睁得很大,我的手臂疼得很厉害。
  “为什么要这么做……”不甘心,我再问。
  
  他没有回答。
  因为在他开口之前,一道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代替了他的回答:“从你和他说了第一句话的开始,你已经陷进了他的场。记得我说过什么没,宝珠,轻易不要和厉鬼交谈,它们是一群早就被怨念迷失了魂魄的东西。”
  “狐狸……”辨认出那道声音的同时,一直被拉扯着朝窗玻璃内渗进的手忽然间慢慢朝外移了出来,可是和我刚才自己的拉扯不同,这会儿的感觉,一点不疼。
  可是窗上越来越多的血又是什么……
  仔细看可以辨别一些白色的绒毛,被鲜血污了,暗红色一簇粘在玻璃上。
  “狐狸!”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臂。
  手臂外包着两只雪白色的爪子。紧紧贴着,我的手一点一点从玻璃中拉扯出来,那两只雪白的爪子一点一点被一片从皮毛内渗出的艳红色液体所濡湿。
  “你还是和他说过话了是么,宝珠。”狐狸问。
  我看着他的爪子,嘴里说不出一个字。
  
  玻璃内那道魂陡然间扭曲了。
  一声炸雷过后猛地从玻璃内直扑而出,刚才的笑,刚才脸上温润明朗的表情,这会儿除了一张污血淋漓的狰狞外,一点都找不到了。
  而与此同时狐狸刚好把我的手从玻璃里完全拔了出来。
  随手一丢把我丢出门外,等我眼冒金星地从地上爬起来,那道魂却已经不见了。没有任何打斗过的痕迹,窗玻璃也完好无缺,那个在雷声中来势凶猛的鬼魂就那么不见了。只留地上一只雪白色的狐狸,蹲在一堆衣服上,慢条斯理舔着自己两只鲜血淋漓的爪子。
  见到我呆站在原地,朝我媚然一笑:“下次想让我开口跟你说话,想个好点的办法,小白。把点心藏起来,这招连三岁小朋友都会鄙视你。”
  
  我想狠狠地揪住他那两只抖得洋洋得意的耳朵,就像以前经常做的那样。回过神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把那只狐狸整个儿抱进了怀里,而他在那里蹬着四条腿尖叫:“喂!女人!!放开我!!我不是你的玩具!!!!”
  
  
  七月,在雷雨不停的天、我拼死临时抱佛脚地啃书、狐狸大吃大喝的养伤、小吃店无可奈何的停业整顿中结束。
  至今不知道铘那一天回头朝我伸出手的举动到底是真的还是我情急中的幻觉。
  至今不知道魏青哥哥的鬼魂那晚之后究竟去了哪里。
  至今不知道为什么狐狸在我赌气的一句话后会整整一个多星期不和我说上一句话。
  至今……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小白的一个脑袋,在经历了那么混乱的考前两星期,又在一只手严重刮伤的情况下,居然考试还及格了。
  真是奇迹。
  狐狸说,傻人有傻福,宝珠你算是傻人里出类拔萃的代表人物了。
  我说,狐狸,为了奖励我出类拔萃的考试表现,你要给我做个蜜糖桂花糕。
  狐狸说我虐待伤残人士。
  我说咱这是在索取精神赔偿。
  “谁敢打击咱宝珠的精神啊,那人还是个人吗。”狐狸听后抱着头尖叫。
  “对,狐狸,那真不是个人啊。”拍拍他毛茸茸的脑袋,我回答得语重心长。
  
  宝珠鬼话第二个故事——《影蜃》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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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铘并没有因为我的叫声而回头,意料之中。自顾着朝前走,前面的道路蛛网般密集交错,他走在那些路中间,白色衬衣雾里头影影绰绰,像个闪烁的幽灵。
  “饿……饿啊……”脚底下一只手伸出,朝我抓了过来。我迅速跳开,紧走几步试图追上他,并不多远的距离,不知道为什么不论我跑得多快,眨下眼,距离又恢复到了原先那个长度。
  很快就看不到他的身影了,那些消散又迅速合成一团的浓雾,把他身影覆盖后连他走出来那条路线也一并盖住,耳边隐约那些密集的脚步声和唧唧喳喳的喧闹从周围再次合拢了过来,我吸了口气,估摸着他消失的方向,朝那条叉路上奔了过去。
  连着几个来回,绕了半天,发现自己又绕回到了起点,那些交错的道路,看似四通八达,实际上总在无形中诱着人走回头路。开始我还尽力回避着那些可能重复走过的路,到后来,眼看着因此而引来的饿鬼越来越多,当下也不管了,看着是路就朝前奔,见到有已经爬上来的饿鬼就找地方逃,东撞西冲,乱跑一气。
  可就是不见奇迹出现。
  奔来跑去,除了那些密集爬动的身影和凌乱纵横的路,任何让我能产生点希望的东西都没有。我觉得自己像是被张无形的网给网住了,从推开魏青房间门的一刹那到现在,怎么跑跑不出这道悬崖,怎么逃逃不到这张网的口子。
  而这一切的源头究竟是什么,魏青影子上长出来的那个东西么?那它又是哪里来的力量可以让饿鬼道在生人的世界里出现……
  一路狂奔,一路胡思乱想。
  
  就在觉着自己已经穷徒末路的当口,远远看见铘一道身影站在一线六叉那个路口,一动不动,不知道在做什么。
  我眼睛一亮。抓到了救命稻草般拼着命朝他的方向奔去,一脚突然踩进一个凹口,我猛地扑倒。
  身后脚步和喧嚣的声音排山倒海,两边那些东西的手和腿已经跨上悬崖,到我面前,怕只是弹指刹那的时间。我想用最快的速度从地上爬起来,可越急,脚好象越是没了感觉,怎么都撑不起自己的身体。狼狈地在地上跌爬着,眼看着这些不断逼近的身影转眼间就要把我侵吞进去,铘依旧一动不动站在那个路口。
  风吹着他的发,脚下一只只手攀到了他的腿脖子上。
  突然几只离我最近的饿鬼蓦地发力跳起,直扑向我,与此同时铘忽地转身,朝我伸出一只手。
  我还朝他呆看着,没有任何防备,只感觉身子和手朝前猛一撞,几乎是直飞着往他的方向冲了过去!
  一只手刚碰到他手指,身后一阵金属磨擦般的刺耳的尖叫。我不知道后面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来不及回头去看,整个人已经被他拉着朝前走去。脚下那些原本抓着他腿的东西似乎被什么力量推开了,嘶叫着落下深渊,我看见下头随之掀起一片浪潮,无数之手连成的浪潮。没来得及细看,因为步子太快。
  铘走的速度并不快,可说是不紧不慢。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被他拉着跟在后头,我跑得两条腿都要绞在一起了,还是觉得跟不上他的速度。
  “铘!慢点!慢一点!!”存着一丝他可能已经恢复意识的念头,我对着他的背影大叫,可他根本没有理会,自顾着朝前走着,那些分叉的路口和模糊的路面,似乎根本没有影响到他的判断力,他走得干脆果断。
  只惨了我,最后简直是被他拖着前行的,因为两条腿早就跑得没力气,一软滑倒在地上,硬是再也没有机会站起来。
  
  直到面前一股清冷的空气扑鼻而来,铘站定脚步,那些牵扯着我的力量蓦地消失,我毫无防备地扑倒在地上。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周围那些紧紧跟随着的身影突然间就消失了,连同那道峡谷和凌驾在峡谷之上那些错乱复杂的道路。
  一片白亮的光刷地朝我头顶压了下来,一时闭了闭眼,再睁开,就看到魏青苍白着一张脸站在自己房门口看着我,边上站着个人,黑色长发,发下一双细长妖娆的眼,对着我似笑非笑:“哦呀,宝珠,你碰到台风了?”
  我一把压住自己被弄得鸟窝似的头发:“狐狸?!”
  “怎么了,见了鬼似的。”眼梢一弯,他走到我边上蹲下身看着我。
  “你怎么会在这里?”刚问完,一眼看到铘从我身边经过,我脱口而出:“铘?”
  铘没理我,径直走向魏青,而她由始至终紧盯着他,身子紧绷,似乎见到了什么可怕到极点的东西。仔细看的话,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留意了下她身后的影子,影子很正常,肩膀上没有任何异常的东西突显出来。
  再想看得更仔细些,狐狸头一侧,好巧不巧挡住了我的视线:“看什么呐,宝珠?”
  我一把推开他。
  刚把视线重新转到魏青身上,而眼前发生的一切,不由自主让我喉咙卡了一卡。
  
  铘背对着我。
  一只手伸出平展在魏青的肩膀上头,而魏青一张惊恐的表情在她一身鲜艳的裙子衬托下惨白得让人发寒。扭着头,她似乎想夺路逃开,可是不知道被什么力量绊住了手脚,只看到她的身体在微微抖动,头挣扎着看向自己房间,嘴巴一张一合,却始终不能朝那方向迈出一步。
  片刻她的眼睛一抖,两只瞳孔随即朝上翻起,眼皮急促抖动着,喉咙里发出一些粗哑得不太像是她的声音:“……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不……不可能……”
  铘平展在她肩膀上的手一抬,一团东西蓦地从魏青肩膀上被拉起,细看,竟是一只巴掌大小的人头!
  人头没有毛发,和人皮肤一种颜色的表面上几块突出的东西勾勒出来的东西,形状和人的五官极相似,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它们在它上头蠕动着,不停发出一些声音,那声音和人被勒住喉咙时挣扎而出的那种呻吟声很像。
  突然间人头两侧朝中间一阵紧缩,像易拉罐从中间被人抽了气似的,与此同时魏青全身一阵痉挛般的抖动,猛张开嘴,嘴里发出一声尖锐的嚎叫:“啊——!!”
  “铘?!”我站起身,却被狐狸一把按住肩膀。
  “别去,”耳边响起他的声音,轻轻的:“麒麟在吃食,别打扰他。”
  
  从魏青家里出来,夜风吹在身上,冷冷一扫,感觉两条腿流失的力道似乎回转了些过来。
  狐狸说附身在魏青身体里的那个东西,有人叫它人面疮,而更专业点的说法,它叫影蜃。
  一种影子般的魂魄。就像是种病菌,同阴灵太过接近以至伤了生气的人不知不觉就把它吸收进去了,蜃伏在他们体内,一些比较特殊的人群可以从这些人身上、或者影子里看出一些人脸状的痕迹,那就是它们存在的表象。
  “附身后,它们开始不断在宿主大脑和周围一定的范围制造幻觉,以支配宿主完全按照它的意愿为它捕猎。”
  “本是很弱的一个个体,通过这种方式却能经由宿主的大脑创造出能连接阴阳两界通道的场,所以侵略性极强。”
  “但因为它们是那种脱离了宿主后就难以靠自己力量获取养分的东西,所以它们不会伤害宿主本身,它们需要宿主不断地为它们猎取能供养它们繁衍的食物。”
  “被附身的宿主有侵略性也有传染性,尤其像你这种体质,一旦被传染到,我帮不了你,碰上麒麟这样煞气重的,或许就吞了你,就像刚才他吞那种东西。”
  “所以我让你少和这个女人接近。”
  “那是麻烦。”
  “可你总是不听我的,像刘奶奶家那只猫似的,非要得了教训才知道什么叫轻重。”
  “我是你的保姆吗宝珠。”
  “老为你的多事做些没有意义的事情,真是麻烦。”
  
  最后一句话,听完,不知怎的一时一股血直冲上我的脸。
  之前的惊恐加上狐狸的话给我带来的烦躁这会儿全都揉到了一起,我忍不住朝他狠瞪一眼:“是铘把我从里面带了出来,又不是你,你罗嗦什么。”
  狐狸看了看我,沉默,甩着尾巴朝前独自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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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饿……饿啊……”细小的身体,支持着一只硕大的肚子,那只通体墨黑身长不过半米的东西一只手抓在我的脚踝上,仰头看着我嘶嘶地叫:“饿……饿……”
  而这并不是真正所让我恐惧的。
  真正让我恐惧的是它的身后,由上至下直到我视线触及不到的那片混沌,密密麻麻,竟然布满了这些黑色的东西!
  “饿……饿……”
  “饿啊……饿……饿……”
  
  正呆站着傻看,那东西另一只手也抓了上来。一条腿被身后紧跟而来的同伴争先恐后地吞噬进嘴里,它的另一条腿在半空滑动着,试图找到借力点往上爬,但很快又被后面的东西一把拉住。
  它身子随之猛地一沉,我的脚踝跟着一滑。一个踉跄,险些朝面前那片一望见不着底的深渊里直跌进去。
  回过神拼命地蹬脚。那东西的手骨极细,几个来回咔嗒一声折断,它一声尖啸朝下直坠了过去,随即被下面跳跃着窜起的身影抓住,撕裂,争夺……几声清脆的嚓嚓声过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与此同时,更多的同它长得一模一样的东西接二连三地攀爬了上来,有几只手搭到了我脚边上,被我一阵乱蹬踢了下去。
  好容易得到机会喘口气,心下一阵悚然。
  该死……我怎么会撞上饿鬼道。
  
  饿鬼道,佛教称三恶道之一。
  经书上说,饿鬼喉咙像针,肚子像水缸,日日夜夜,年年月月都在饥饿中,因为吃不到东西。即使有东西他也吃不到、吃不饱,以至皮骨连立,极瘦。是六道轮回中极可怕的一处归宿。
  我怎么都没想通,只是回头冲出魏青的房间门,为什么一脚跨出,我会站在这种地方。
  像道面临悬崖的峡谷,两边悬空,横向几步开外垂直而落,无依无靠。正前方笔直一线一条路,路的尽头不知道是什么,周围暗而湿热,除了眼前十多米距离的范围依稀可以看出一些凹凸不平的石块,以及石块间迅速而密集地游走着的那些小小身影,什么都隐在四下层层垒叠的雾气中,什么都看不清楚。
  而那些身影一边吞噬着一切可以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包括同伴,一边前行着。不停被周围同伴吃掉的同时不停地从周围黑暗的最深处滋生出来,源源不断。这些除了饥饿以外没有任何感觉的东西,放眼一片,潮水似的从那些看不见尽头的未知区域蜂涌而来,再沿着陡峭的石壁,唧唧喳喳朝我站立的方向急速攀登。
  “饿……饿啊……饿啊……”耳朵里悉呖呖一片风打枝叶般的呻吟声,回头不见了我出来时那道房门,眼见着两边搭攀上来的手越来越多,我无可奈何沿着路朝前飞奔。突然右手疼痛起来,那种猛然间穿透似的痛。
  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我低头朝手腕看了一眼,随即头一阵发麻。
  那串和我姥姥送我的珠子项链缠在一起的黑色骨镯,原本松垮垮荡在手腕上的,这会儿不知怎的变得死紧,一颗颗骨质突出的部位全都有默契似的对着我的皮肤,深陷而入,像是随时要把我的皮给扎透。
  怎么会这样……难道这就是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身后那群饿鬼捅了马蜂窝似的闻着味道朝我这方向包围过来,偏在这时候右手臂被这玩意给勒得血脉鼓胀。一时间疼痛加上惶乱,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只知道一个劲朝前疾奔,以至当那些交错纵横的小道突然间穿过黑暗蓦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一个失措。
  脚步一时没收住,身子一倾,整个人闷头朝前面冷不丁叉开的道路边缘直跌了下去。
  
  跌倒之前幸而反应够快,眼见着自己身体肯定会就此冲出悬崖,我手一通乱抓,刚好抓住边上一块突出的石头,随即手臂上重重一锉,我摇晃着荡在了悬崖边缘上。
  “饿……饿啊……饿啊……”身下一阵风吹过,一股酸腐的味道由下蒸腾而起,隐隐感觉到眼角边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蠕动着,仔细一看,我几乎憋过气去。
  密密麻麻的头颅,贴着山岩起伏蠕动着,带着它们鼓胀的肚子正从两边潮水般迅速朝我包围过来,而我在这当口就像海岸边一粒等着被潮水一口吞没的沙子。
  这是种无法用语言去形容的绝望。
  那些东西,即使是在用这样的速度移动着的时候,还是不忘吞噬周围可以吃的东西的,那种可怕的咀嚼速度和声音,随着距离的逼近,我几乎可以想象出不到几秒种后我被他们一扯而裂时会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几十万张嘴同时咬在你身上的感觉。也许,那种感觉是什么感觉都没有。
  一闪念间,最近的几只已经可以清晰辨别出它们纤细身体上暴突的肋骨。比纸还薄的皮肤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这些肋骨从里头朝外顶破了,随着动作褶皱拉伸,而自腰以下,那个肚子胀得鼓似的一坨,每晃动一下,都像随时随地会从里头喷出些从没被消化掉过的东西来。
  有那么一瞬,我想松开手,就那么摔下去算了。
  却在这时头顶一道身影在我上面一闪而过。
  
  银白色的长发,雾气里划出一道道雨似的光,只是一掠间就从我眼前过去了,留下一丝淡淡的味道在周围浑浊的湿热里沉淀下来,是狐狸用过后洗了十多次还没彻底去掉的‘甜心小姐’。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手在悬崖边用力一撑,脚抵着岩壁迅速避开那几只张开了嘴一口咬过来的饿鬼,我几下窜上悬崖,转身,对着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一声大吼:“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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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往校门的小道上没有,边上的林子里也没有,正是上课的时候,这地方安静得鬼影子都不见一个,除了几只虫在草丛里时不时蛐蛐叫上几声,伴着树叶飒啦啦被风吹得一阵晃动。
  也不过前后脚的时间,她跑哪儿去了……琢磨着,我转回身,刚一抬头,一眼看到魏青正站在我背后的门口边看着我笑。
  我的心脏猛跳了一拍:“魏青,你在这里干吗呢。”
  她没有回答。脸上依旧带着笑,看着我,从我边上慢慢走过。一身桃红色裙子被路灯染成了群青色,透着股白,裙摆贴着小腿轻轻地飘。
  “哥哥说你很好。”几步下了台阶,她抬起头,而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开口,我的心情莫名松弛了些。
  “聊聊么,宝珠。”她又道。一转身,自顾着朝边上的林子里走。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楼上教室亮着的灯。突然想起这会儿逃课对我来说可能意味着什么,不过现在才想起来,好象已经来不及了。我只能跟了过去。
  “本来想回家了,不过发觉你一直跟着我,你为什么要跟着我?”走到一棵槐树边的凳子上坐下,她看着我。离开了路灯照射的范围,她一张脸在月光下看起来白净得很柔和,连那身裙子的色彩看上去也不再那么怪异。
  我在她边上站定。远远一些悉琐的脚步声响起,我辨认出那是铘的声音。
  “我听到你在叫我。”我回答,看着她的眼睛。
  魏青似乎愣了愣,半晌笑了:“我?这么远,就算是我叫的,你怎么能听得到?”
  她说得很有道理。
  从她坐的位置到我这里,少说也有几十步远的距离,声音低成那样,我是肯定听不见的。
  事实上,我自己都吃不准之前耳边那些声音是不是她的,包括两次看到的她眼睛的异常动作。
  或许都是我的幻觉。这些年来,那种非正常的感觉经常性会同我看到的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所并存,以至有时候我会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而这种困扰我从没对别人说起过,包括姥姥。
  总觉得它就跟疼或者痒是一样的,忍忍,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
  “其实是想逃课。”我说。
  她又笑:“宝珠,你好象已经逃了很多次课了,想重修么?”
  “听天由命吧。”
  “听天由命……”重复了一次我的话,她若有所思看了看我:“你相信命运吗,可我不信这些。”
  “懒惰的人信。”
  “你很懒惰?”
  “有时候是。”
  “呵呵,我也是,在我哥哥没出事之前……”说到这里,她的话音一滞。
  空气一下子静了下来,一种让我不措的感觉,因为她突然捂住了自己的脸。
  “魏青……”等了片刻不见她继续开口,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她从掌心里抬起头:“什么。”
  “……没什么,我以为……”
  “以为我在哭么。”
  迟疑了一下,我点点头。
  “呵呵,你真有意思。”站起身,魏青拍了拍裙角:“除了哥哥,我还没和其他人说过那么多话。我们能成为朋友么?”
  我一愣。
  “我是说……那样的话哥哥大概会很高兴。他总是劝我要多交些朋友,虽然我觉得……只要有他陪着我,就够了。”
  “那样他会不放心。”忍不住插了一句。她蓦地看向我:“你怎么知道。”
  “魏青,太深的思念会让亲人的亡灵不得安宁的,你哥哥他……”
  “什么亡灵!”声音陡地拔高,她看着我的那双眼睛瞬间有什么尖锐的东西一闪而过。片刻,她低下头:“我对你说过,哥哥他回来了。”
  “死人是不会回来的。”话才说出口,立刻后悔。
  可已经迟了,魏青一把拉住了我的手,眼里尖锐的光更甚,她一眨不眨看着我的眼睛:“他回来了。”
  我抿着嘴。
  “他回来了。”再次重复,一字一句:“他是我的守护神。”
  我用力把自己的手从她冰冷的手指里抽回。
  铃声响起,很突然的一下,把我和她都给惊了一跳。转身朝教学楼走去,她从身后一把拉住我:“宝珠!”
  我回过头,正要告诉她我要回去上课了,却看到她脸色一阵发青,整个人直直朝地上跪了下去!
  “魏青?!”我被她的样子吓住了,转身抱住她的肩膀,她肩膀很瘦,摸上去一把骨头,但和手指不同,烫得像块炭:“你发烧了??”
  她摇摇头,眼睛不停地朝上翻,她全身微微颤抖着,两只手用力抓着我的衣服。
  “魏青!站得起来吗魏青!”我急了,试图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可我的臂力竟然负荷不了她的体重:“有人吗!”不得不回过头,我一阵扫视,可是刚打完下课铃,周围依旧一片空荡:“有没有人!有没有人!!!”
  忽然感觉领子口紧了紧,我低下头。
  魏青看着我,一双眼睛瞪得很大,嘴巴张了张似乎想对我说写些什么,突然头一歪,一口浑浊的液体从她嘴里直喷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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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咔嗒……”外头风起,一只空饭盒被风掀着跌跌撞撞砸在面前的玻璃板上,刮出老长一条油渍,还粘着几片菜叶子,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一点点滴着上头色彩斑斓的汁液。
  我不由得一阵恶心。
  拿了块抹布站起身朝门口走去,转个身的工夫,对面马路上依稀什么东西在眼睛前一晃而过。我脚步不由得停了停,回头朝刚才视线扫过的地方看了一眼,几乎是在看清那东西的同时,连着倒退几步。
  空旷的街道对面站着条人影。
  斜靠在一盏路灯下,灯光把夜色里所有东西划出各式各样的影子,惟独没有他的。可是那些不那么明亮的光却把他的轮廓照得很清晰,连左脸上一圈被车轮碾过后的痕迹,都勾勒得清清楚楚。一些细细的液体在那些痕迹里潺潺朝外涌动着,绕过苍白的皮肤和胸口斜刺而出的骨头,盘横在他脚底下油晃晃一滩。而他对此似乎浑然不觉,兀自站在那片月光似的灯下静静看着我,身上一层淋了漆似的光亮,一双眼睛深陷在那些光亮里头,深不见底。
  直到辨认出那是谁,我抓着门把手,一时犹豫着是否还要出去。
  却看到他远远对我招了招手。
  似乎很快意识到了我的心态,他低头慢慢隐入身后一片没有被灯光打到的角落,而目光依旧在对着我看,虽然这会儿除了一团漆黑色的影子,我什么都辨别不出来。
  “宝珠,”身后厨房里传出狐狸的声音:“你还在外面干吗?”
  “玻璃脏了,我去擦一下。”推开门,我回答。
  
  门外风很的大,气象预报说今晚会下阵雨,可眼下已经半夜,除了一股把人都能蒸馊了的闷热和一阵阵拍得屋檐直窜出怪声的风,到现在一滴水星子都没掉过。
  我抬手压住自己被风吹得乱飞的头发。
  看着对面那团隐隐约约的身影,想起之前狐狸说过的话,我没有言语。
  许久,听到一点声音在耳朵旁随着风轻轻响起,有点模糊,但还算清晰:“我又吓到你了。”
  我没点头,也没摇头。
  “抱歉,我看到魏青她进了你的店,所以……”
  见我依旧不语,他一声叹息:“魏青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隔着这样一段距离,他的声音带着点金属的回音,和那天在学校里听到的不太一样。我不由自主朝他多看了一眼。灯柱背后他的身影依旧的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楚:“刚开始,我只是想再看看她,你知道,从小到大,魏青她从没有离开过我的照顾,我放心不下。”
  我继续保持沉默。
  他也不以为意,继续用那种模糊的嗓音低低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后来渐渐意识到她能感觉出我的存在,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有时候她会整天整天足不出户,就那么待在家里,不做任何事,也不吃什么东西,比以前更加的闭塞。”
  “这样下去于她于我都是很不利的,我发觉自己越来越离不开这个地方,就像被一根绳子捆住了,转来转去转不出这个地方,但我看不清楚那跟绳子到底在哪里,什么样子。”
  “而她的状况,我想你也已经看到了,再这样下去她的生气就要被耗光了,最近有什么东西因此而缠上了她,对此,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只要想办法断了她的执念,”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对面身影微微一闪,从灯柱后头露出半张原本隐在黑暗里的脸。
  “用这个么。”他问。
  手抖了一下,我不语。只是用最快的速度移开视线以尽量不让他看出我的情绪。
  而他很快又把脸隐了回去:“可是我办不到,”
  “为什么?”
  他沉默了半晌,然后道:“她确实可以看见我的存在,但她似乎根本看不见我本体的样子。”
  “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身影忽然散了,在说完这句话后。
  原先站立的地方只留下一些被腥味吸引过来的小虫,在原地一通乱飞,很快让风吹得无影无踪。背后门卡啷一声轻向,狐狸探出头:“在看啥呢,擦完了没?”
  我摇摇头。
  天上飘下一层细细的水,下雨了。
  
  一连几天的暴雨,开了闸似的,把原本蒸锅似的温度给逼了回去,一时天气爽快了很多,坐在去学校的车上,凉风一波波地从窗户吹进来,整个人轻飘飘的舒服。
  说起来,如果不是林绢那通电话,没准我还得继续请第四次假。她跟我说,宝珠,刚打听到,你再请一次假胡子杨可就要让你重修了,你看着办吧。
  所以,与其重修一次,那还是让狐狸忙死吧。
  
  运气不太好,第一堂课就是胡子杨的,一来就用那种很熟悉的眼光横扫了我一眼,那目光和我小学时给了我六年痛苦回忆的班主任很像。不过出乎意料,上课前那几分钟他对我的几次缺席倒没说什么,往常每轮到他第一堂课,迟到或者缺席的话总少不得要被教育一番的。
  后来才知道,他之所以没说啥,因为统共还有两周的课,完了就要考试了,他大概吃准了我考也是白考,所以就干脆等着我自动申请重修了吧。
  而我居然把这事给忘得干干净净。
  “喂,你家胡公子终于舍得放你出来啦。”讲台上开始讲课,林绢用书遮着头挪到我边上,很暧昧地看了我一眼:“这几天干得辛苦不。”
  林绢经常会从嘴里窜出一两句比较隐晦的话,纯洁的小朋友一般听不太懂她话里藏着的话,而我,不幸从认识她到现在,已经被调教得不怎么纯洁了。
  点点头继续抄着她的笔记,我懒得理会她的恶趣味,否则这女人会没完没了。
  “宝珠,”隔了会儿,她又无聊了,拿了支笔头在我手臂上转圈圈:“你家那个白头发帅哥怎么那么好,每次都接送你上下课,我家老公都没他那么体贴。”
  我看了看她:“你又对他动心了?”
  她迅速点点头。
  “那狐狸怎么办。”
  “其实随便哪个给我都行啦。”
  我朝她竖起一根指头:“一个都别想。”
  “嘁,小气。”
  “我告诉你家宝贝去。”
  提到她的情人,林绢的脸色不知怎的阴了阴,半晌嘻嘻一笑,掏出手机发起了短信:“宝珠啊,没跟你开玩笑,两个帅哥,好歹让给我一个吧。”
  “这种事自己找他们商量去。”
  “这不是你还没答应我不太好动手吗,朋友夫不可欺啊。”
  “谁说他们是……”声音不知不觉拔高,等发现到不对,全班人都已经在对着我瞧了,包括胡子杨。我把头沉了沉,然后听到林绢在一边得意地偷笑。正想瞪她一眼,忽然右边脸一阵奇怪的感觉,微微的麻,像是什么东西贴着我的脸慢慢移动。
  下意识的,我把头朝那方向转了过去,几乎是在同时撞到了魏青的视线。
  她依旧坐在角落那个很不起眼的位置,离得我很远,一手支着头,嘴角微微上扬着,似乎是在微笑。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样子让我觉得有点冷。
  因为她衣服的关系么?
  苍白的灯光下,她一身桃红色的裙子亮得像把火在烧,可是桃红虽艳,不是人人都能穿出它的活跃来的,对于一个本身闭塞没有生气的人来说,这样充满生机的颜色,只会让人感觉一种异样的冲突。
  说起来……上回见到她,她也穿得很鲜艳吧,最近她似乎越来越偏爱这种张扬的颜色了。
  琢磨着,我低下头。
  边上林绢撞了撞我胳膊肘,小声道:“看什么呢,刚才胡子大叔瞪你呢。”
  “我……”刚要回答,冷不防耳朵边一句极细的话音:
  “出去走走么……”
  心咯噔一下,我猛回头。
  边上人都在安静看着黑板,身后人也是,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吃了一惊,他们纷纷看向我,一脸的茫然。
  讲台上一声轻轻的咳嗽。我迅速低下头。
  胡子杨刻意在讲台上停了几秒钟的时间,于是整个教室变得异常的安静,就连林绢也乖乖的把手机放到一边,像模像样地盯着黑板看。
  半晌,他转过身开始继续往黑板上涂东西,林绢嘘了口气朝我挤挤眼,一边把手机拿了起来:“胡子好象对你特别注意,以后我还是离你远点算了,安全。”
  “随便。”应了一声,正准备继续抄笔记,耳朵边突然又响起一道话音:
  “宝珠……”
  轻轻的,像是刻意压着喉咙贴在我耳朵边低吟。
  我朝林绢看了一眼,她垂着头,手里手机的按键摁得飞快。边上连着三个都是空座,正对着我的后排座上也是空着的,再后面的人想凑近我说话,除非站起来。
  耳边一阵风掠过,微凉。一种突然而来的预感,我转头再次望向魏青。
  她依旧一动不动对着我的方向,嘴角上扬,似笑非笑。
  再仔细看,突然间毛孔全竖了起来。
  魏青看着我的时候一双眼睛是朝上翻着的,和上次乍然见到时一样,眼帘随着眼球微微抖动,身上大片的桃红映进瞳孔,化成一团淡淡的粉红。
  又开始了,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目不转睛看着,她眼睛一眨,再睁开,恢复正常了,意识到我的目光朝我看了一眼,收拾了东西站起身,闷声不响从教室后门走了出去。
  
  狐狸告诫过让我尽量不要和魏青多接触,我不知道为什么,而通常,不知道的事情比较容易引起人的好奇心,尤其关乎自身。狐狸做了那么久的人,还是不了解人的叛逆。
  出教室一路跟着魏青走,我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她也始终没有回头看过我一眼,即使我的脚步听上去很大声。到一楼,她径自出了门,我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过去。
  出门却没见到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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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狸宝专卖’恢复营业后,生意倒也火了好些天,特别是中午和晚上六七点的时候。所以连着两堂课我都不得不放弃掉,因为得帮狐狸站柜台。
  不要误会,‘狸宝专卖’不是卖衣服的,它是狐狸给我家这个经过改装,把冷饮和点心供应合为一体的小店新起的名字。原来的店名叫‘向阳点心店’,狐狸说现在什么都兴创造自己的特色品牌,点心店也一样,‘向阳点心店’成不了那种样子的品牌,而且像他那样美丽又时尚的狐狸,每天顶着‘向阳’站柜台,会严重影响到他的生产激情和工作情绪。
  不过生意能这么的火,铘的存在倒也功不可没,他只是那么一动不动坐在我边上,生意就来了,他的那张脸就是我的活广告。而这也正是让狐狸耿耿于怀的,同为活广告,狐狸整天忙得一到没人的地方就原形毕露,满屋子都是他压力太大掉的毛。
  “我还参与股份的呢,可是我的人权在哪里?!”这是最近狐狸经常挂在口头上的一句。
  而每到这个时候,虽然深表同情,我还是不得不提醒它一下:“狐狸,人权是建立在维护''人''的权利的基础上的。”你只有狐权……
  又一天忙碌地过去。
  
  九点之后,店里的人已经只剩下角落里的一两个,一杯冰茶一碟小点心,有一搭没一搭坐在那儿侃着山海经。狐狸回到厨房开始准备点心,我闲着没事,坐在收银台里开始清点一天的进帐。说实话这活儿是我站柜台一天里唯一的乐趣,平均两三个小时我就要点一趟,生意好的时候,数钱真是种好到没法形容的享受。
  数到一半,门上铃铛一响,又有客人进门,我垂着头继续数着钞票没有理会。桌子上放着菜单,想吃什么客人可以随便看,而通常,没有个把分钟客人是决定不了要吃啥的。
  数着数着,忽然觉得有种被人看着的感觉,想无视,但点钱的情绪已经被干扰了,当下我抬起头朝那个视线过来的方向看了一眼。
  “魏青?”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一言不发看着我,那个新进来的客人,原来是我夜校里的同学魏青。这倒是我始料未及的,当下忙把钱锁进抽屉,站起身笑嘻嘻走了过去:“下课啦?”
  她点点头:“路过,看你这里还在营业,所以进来吃点东西。”
  “想吃啥,我请客。”
  “谢谢。”轻轻搓着胳膊,她看上去好象有点冷。
  “奶茶和蟹黄糕好不,厨房里还有些新鲜的。”边问着,我一边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店里的灯是明媚的橙色,可她的脸色看上去依旧像在教室白炽灯下一样的苍白,病恹恹的样子,偏穿了身特别挑剔肤色的水红色裙子。那样张扬在她的身上,让她整个人非但没有因为这颜色显得精神,反让人觉得死气沉沉。
  “好的,谢谢。”她回答。
  没再多说什么,我转身走向厨房。
  刚走几步,她忽然再次开口:“宝珠,奶茶烫一点好吗。”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
  店里的灯不是最亮,隔着这段距离,她眼圈似乎比平时深了很多,苍白的额头下黑漆漆两团,而两只眼睛暗沉沉陷在这样的眼窝里,几乎看不清她的眸子。
  可是说来也怪,最近这段时间隐约在她身上感觉到的某些东西,这会儿又似乎完全不存在。
  琢磨着,我点点头。
  
  端着茶和点心出来,原先那两个客人已经离开了,店里就剩下魏青一人在窗边坐着,头靠着玻璃,对着外头那条安静的马路发呆。
  “这两天我没去上课,胡子杨说了啥没。”把吃的放到她面前,我在她边上拖了张凳子坐了下来。胡子杨是我们班主任,因脸上一大把很艺术的胡子而著称,平时对出勤率控制得相当严格。
  她笑笑:“没有。”
  “但愿手下留情,我可没多少够他扣的了。”
  不语,她两手抱着奶茶送到嘴里轻轻呷了一口。奶茶很烫,一口下去,她本来没多少血色的嘴唇看上去鲜艳了些,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她放下杯子,从包里拿出样东西放到桌子上,轻轻一点,推到我的面前:“这个,我想我用不到,还给你。”
  明黄的色泽,镶嵌着橙色的边和图案,小小一只三角形的纸符,是我之前送给她的驱邪符。
  我没有接。抬眼看了看她,近距离看她的皮肤很好,透明似的白,没有一点细纹,也没有一颗雀斑。却也因此显得两个眼圈黑得厉害,像是一团淤血在它们下面不停凝聚着,浓郁得散之不去。
  “哈哈,”半晌,我干笑了两声:“不用还啦,一个小玩意而已。”
  她看着我脸上的笑,手指绕着符轻轻转动。
  “挂在包包上装饰用的,我有好多,不喜欢的话换个颜色给你,要看看不?”说着想站起身,她忽然拉住我的手:“宝珠,你也信那个的吧。”
  我愣了愣:“信什么。”
  脸凑近,她看着我的眼睛:“鬼怪,神仙。”
  身子没来由地一寒,我牙齿抖了一下。魏青的手指很凉,但是一手心的汗,又粘又湿。被这样一只手握着,感觉很奇怪。我轻轻把手从她手指里抽出:“呵呵,是啊,我很喜欢看鬼怪小说。”
  “宝珠你给我的这个是驱邪用的符咒吧,很老旧的方法,你哪儿学的。”依旧看着我的眼睛,而我也不得不被迫同她对视着。店里的温度似乎有点过低了,我觉得有点冷。
  “其实……我是看你最近脸色不太好,所以……”
  “你相信这世界上有鬼吗。”打断我的解释,她将视线转向窗外,这个角度让她眼睛周围的黑眼圈看上去没那么明显,脸色似乎也好了些。
  我笑笑,低头抓起那个符塞进衣兜:“不都说,这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你相信它们真实存在不。”
  “这个,不知道。没亲眼见过。”
  她将目光重新转向我,我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
  就在她身后不远处,那个很久没有出现了的无头帅哥阿丁从门外一点点穿了进来,无声无息从那些桌椅间走过,然后消失在墙壁。
  
  “我哥哥不久前去世了。”没有留意到我的局促,魏青捧起杯子又喝了一口,而突然地在这时候说起这个,让我不由自主微微一怔。
  “我……听说过一些关于你哥哥的……”
  “车祸。”话语再次被打断,看样子似乎并不期待我的回应,所以我也就干脆闭了嘴,安静听她继续往下说。
  “就像几年前我爸爸被同样的方式从我身边带走,我以为相同的遭遇,一人一生中一次就够。可是错了。”
  “他还那么年轻,也是我见到过的最漂亮的男人。”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接受不了他已经不在了的事实。”
  “冰箱里有他放进去的点心,水池里有他还没洗的碗,房间里有他的味道,电话里有他加班时的留言……”
  “你说人死后会变成什么,宝珠,”
  “鬼还是天使。”
  “……这个,我不清楚……”似乎总算轮到我开口了,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说实在的,她的话和她这会儿脸上的表情,让我觉得有些无措了,这样一种既不像悲哀,却从骨子里透出股死气来的声音和表情,而她却又似乎对此浑然不觉。因为她深陷在眼眶里的眸子看上去非常平静。
  “我想他应该是天使。”继续道。而不知什么时候阿丁又从墙壁里钻了出来,远远坐在了她身后的角落里。
  “我留着他的衣服,他的烟,他的所有东西……”手捂在冉冉冒着热气的杯子上,吸取着那上头的暖意:“很多人都认为我悲伤过头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在最初失去他的那段日子所带给我的悲痛过后,我变得很平静。没有原因,我总觉得他会回来的,像以前任何一次出远门一样。”
  “后来有一天,他真的回来了。”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看了我一眼。
  我被她这一眼看得莫名地有些不安。
  “有时候在客厅,有时候在房间里,”再次开口,眼神再次迷离起来,就像刚才回忆着他哥哥死去时那段一点一滴的内心:“我可以听到他的声音,有时候是脚步声,有时候是呼吸的声音……”
  “后来我发觉我可以看到他,”
  “他坐在沙发上的样子,他低头看杂志的样子,他看我做饭的样子……”
  “一开始很远,后来,越来越近……”
  “直到有一天,他开口跟我说话了,我开始感觉这不是我的幻觉。”
  “他问我过得好不好,他说他想念我,他说我太寂寞了,他看着很心疼……”
  “宝珠,他真的回来了,”目光突然再次转向我,灼灼的,让我微吃了一惊:“你说,我需要你送我的这种东西么。”
  “我……”犹豫了一下,正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的目光忽然从我脸上转向我的身后。
  “宝珠,”身后响起一道声音:“过来帮我一下。”
  我回过头,狐狸站在厨房门口对我招了招手。随即似乎刚刚发现魏青的存在,他眼睛一眯,笑得灿若桃花:“呀,有美女。”
  “狐狸,这是我同学。”知道某人本性又开始发作,我朝他使了个眼色。
  而狐狸视若无睹:“哦呀,宝珠的同学个个都是美女呢。”
  “留意下你的口水。”狠狠朝他瞪了一眼,身边的魏青站起身:“宝珠,我该走了。”
  “美女不多坐会儿吗?”才听到人要走,刺溜一下,狐狸已经到人边上了,嘬着两颗大板牙,笑得让我很希望从来没认识过这个人。
  魏青朝后退了一步,似乎被他这种过度的热情给吓着了,试图对他反馈出一点笑容,可是那笑笑得实在让人看着累:“不了,太晚了,我该回去了。”
  “以后要多来呀。”
  “……会的……再见宝珠。”
  “我送你。”
  “不用了。”一口拒绝了我的相送,转身,她匆匆朝店外跑去,几乎有点慌不择路的样子。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我回过头看向狐狸。
  他正若无其事地收着桌子上的杯子。角落里的阿丁早已不见了,看来色鬼一向对女人的怒气比较敏感,但不包括这只狐狸。
  “喂!”一把揪住他的衣服,我把他扯到我面前。
  狐狸怔了怔:“干吗?”
  “你刚才在干什么。”
  “我?”挠挠头,然后快乐地一笑:“和美女打招呼啊。”
  “你能不能在我同学面前表现得稍微正常那么一点点。”耐着性子,我朝那张灿烂的笑脸打了个手势。
  “什么叫正常。”他眨眨眼。
  “你这个笨蛋!”手一紧,我凑近了看着他的眼睛,而这只狐狸的眼睛里除了‘不知’和‘开心’外一无所有:“知不知道人家刚刚死了哥哥,你那种样子实在是……实在是太恶心了!”
  “哦,这样啊,”挑挑眉,他拉开我的手,整整领子,转过身继续收拾桌子:“知道了。”
  “哦?什么叫哦?”
  “那你要我说什么呢宝珠。”
  “你真是不可理喻!”
  “那就不要理呗,”端着杯子从我边上走过,回头,冲我一咧嘴:“喂,宝珠,有那么淑女的同学,你咋就沾染不到一点淑女的味道。”
  “你!”一股热流直冲上我的脸。
  想抓把凳子朝他丢过去,最终只是在那把凳子上坐了下来。对狐狸,暴力是没有用的,世界上没有比这张狐狸皮更厚的东西:“算了,狐狸就是狐狸,把你当人看是我太小白。”
  说完,以为他很快会像以前那样歪理十八条地丢过来反驳,低头等半天,倒也没听见一点动静。片刻听到一些走了调的歌,我抬起头。
  原来狐狸正收银台背后的水槽里洗着杯子,一边洗,一边哼哼那些不知所云的歌,和平时一样。
  那么刚才那些话,看样子是一个字都没让他听进去了。
  叹了口气,我趴到桌子上,看着窗外。
  “宝珠,”歌声停,狐狸叫了我一声。
  我没理他。
  “那个女人,以后尽量少和她接触。”
  我抬起头。
  而狐狸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人已经消失在厨房门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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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树上的身影倒也没有继续开口,一动不动端坐在对着我的方向,良久,听见他一声叹息:“别怕,我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
  声音很平静,听上去和常人并没有什么两样,我稍微定了定心。恐惧这东西,来得快也去得快,只要有合适的理由。身后有人从教学楼里走了出来,三三两两,我转身跟着他们朝校门口走去。
  不再像之前那样怕得走投无路,但不代表我就会愿意去听一个暴死的鬼所说的话,我向来现实。
  “我知道你可以看见我,”没走几步,我听见他再次开口,声音飘忽,但进了耳朵后就变得很清楚:“一直没找到机会跟你谈谈,好在这里有它,槐树能让我和你交流,但我不能留太多时间,”又一阵风吹过,树叶一波轻响,他的身影出现在我前面那棵槐树下:“所以,你只管听着就好。”
  我站定脚步。扑面而来腥风浓烈,我低下头,因为不想看见他显在路灯下的样子。
  “我一直都走不了,因为我妹妹的执念把我留在了这里,”停了片刻,他道。也许意识到我的抗拒,他的身影朝树后隐了隐:“这是没办法的,我知道她很难接受……”
  我抬起头。
  “很长一段时间,我也尽我所能去守着她,可是力不从心。”
  “大约从两周前,我开始觉得她有点不太对劲。”
  “我说不出那是种什么感觉,”
  “想看得清楚一点,可是我没有办法接近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身边,能够感觉,但看不出来,”
  “所以我只能来找你,”
  “希望你可以替我去看看她。”
  “你妹妹?谁?”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口,问完又立刻后悔。
  “魏青……”他回答。话音未落,身影忽然一阵飘忽:“请你……”后面又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楚,身影随风晃了晃,他瞬间雾似的散得无影无踪。
  身后轻轻一阵脚步声。
  径自来到我的边上,站定。是铘。
  
  回到家的时候,客厅里电视开着,狐狸抱着半罐米花斜靠在沙发上,看上去像是已经睡着了。
  我在他边上坐了下来。
  手臂上的伤口开始有感觉了,几公分长一道口子,血还没凝固,刺痒里带着点疼。我低头搔了搔,手指不小心刮过伤口,一些暗红色液体从里头渗了出来,缓缓爬过伤口边缘,于是刺痒更甚。手指不自觉用了点力,伤口边缘不痒了,疼痛却突然加剧。
  “怎么了,和人打架了?”突兀一句话,我抬起头,撞上狐狸一双黑锃锃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电视里不断变化着的光投在他脸上,他的眼睛在光里是漆黑色的。
  “摔了一跤。”重新低下头,我吹了吹伤口。
  “哦,红药水在厕所里。”说完这句话,狐狸的目光再次对向屏幕,抓了把米花塞进嘴里,咧着嘴对着屏幕里那个连鸡和鸭都分不清的弱智女主角傻笑。
  血从伤口慢慢爬到了手背,我往衣服上擦了擦,站起身走向卫生间。
  
  “今天碰到什么了,”从塞满瓶瓶罐罐的柜子里把红药水拎出来的时候,狐狸的话音从客厅里响起,有点突兀,害我打翻了边上的几只瓶子:“你身上很重的味道。”
  “一只出了车祸的鬼。”嗅了嗅胳膊,没闻出来有什么特别的味道,我回答。
  “哦。和他说话了没。”他再问。
  “没。”
  一阵沉默。
  “今天好象有点深沉。”
  “我累了。”关上柜子门,我走出卫生间。
  “哦呀,宝珠累的时候很深沉。”自言自语,狐狸的目光倒一刻没有错过电视里的剧情。
  我没理他。就着电视的光拧开盖子的时候留意了下标签,反手拧紧:“狐狸,药水是81年的。”
  狐狸回头瞥了我一眼:“红药水也有保鲜期?”
  ‘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电视里那个小白女主角因为某个小小的困惑而呜呜地哭了,狐狸迅速把视线转回到屏幕上。
  我看着他,点点头:“恩,过了保鲜期它会发酵成酱油。”
  “是吗?”耳朵抖了抖,狐狸再次看向我,一双眼闪闪的,微微透出丝绿光:“味道怎么样?”
  我把瓶子丢给他:“你可以拿去尝尝。”
  
  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客厅里的电视已经关了,狐狸呆呆坐在沙发上,嘴角像刚吸过血的吸血鬼。
  我被他的样子给吓了一跳:“狐狸?!”
  狐狸眨巴了下眼。
  “喂,”举起手里的红药水,他朝我晃了晃:“明天我用它给你做酱牛肉好不。”
  “你……还真吃啦。”
  “恩,因为我相信你。”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很正经。正经得像刚才那部弱智电视剧里的弱智女主角。
  “你小白。”把毛巾丢到他脸上,我自顾着走向自己房间。
  刚打开门,他出声把我叫住:“喂,”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拍拍沙发:“过来。”
  “干吗。”
  “我看看你的手。”
  “有什么好看的。”
  “看一下。”
  “我要睡了。”
  “是吗。”
  “是。”
  “那么晚安。”
  “晚安。”
  “你手上有附魂蛆。”
  我回过头。
  简简单单这几个字,听在我耳朵里,雷似的炸了一下。
  附魂蛆是一种同魂魄常时间接触的话容易沾染到的东西,对一些天生通灵体质,但控制能力弱的人来说,它的威胁性不亚于一只厉鬼的纠缠。它是一种变异的魂体,通过依附的方式不知不觉缠在人的身体上,一点点吸收人的精气,时间久了,人会在阴阳两界中失衡,最终迷失,成为活体魂魄,也就是活死人。
  当下几步走到狐狸跟前,我把手伸给他:“在哪里?!”
  狐狸抓着我的手看了看,翻到伤口处,抬头,眼睛一弯:“怎么我说什么你都能信,小白。”
  “……”我沉默,然后抓起边上的茶壶。
  丫的死狐狸,又来耍我。
  正准备对着他脑门子狠狠来上那么一下,手刚举起,却见他头一低。
  没有任何防备的,他的舌头伸出,径自舔在了我的伤口上。舌尖划过处,冰凉凉,柔软软。
  我的脚底下一阵发软。
  
  登时就傻了,呆站了一秒多钟才回过神,抽手同时一声尖叫:“狐狸!!你干吗!!”
  手却被狐狸抓了抓牢:“叫魂啊,给你清伤口呢。”
  “放屁!你占我便宜!!”
  “占猪都比占你便宜值呢。”
  “鬼才信你!”
  “是么,”抬眼,眼里暗光妖娆一转:“该信的时候就得信,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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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隔天上课的时候,有点意外地看到魏青就坐在我的斜后方,隔着一条走道的距离。
  很难得,因为平时从没看到过她坐那么靠前的位置,而更难得的,我发现她在主动地找话跟人聊天,虽然看得出来,这举措是对她而言是比较为难的。以至后来,干脆她也就不说话了,只是托着腮帮子看着那个同她说话的人,样子很专注。一身粉红色连衣裙衬得她皮肤瓷片似的白,时不时笑一下,看上去兴致勃勃。
  我打量着她,她低垂着的头一抬,忽然也看向了我。
  我呆了呆。
  正不知道是该顺势打个招呼还是装做没看见,她朝我笑了笑,点点头:“你好宝珠。”
  “你……好。”有点尴尬,因为我的脸微微一烫。
  
  上课铃响,林绢还没有来,估计是又逃课了,一周里她通常要逃上至少一次课。
  她不在的时候我是比较寂寞的,虽然她在的时候又总是比较鼓噪,但时间相对来说好打发了很多,尤其是这类比较枯燥乏味的哲学类课程,碰上老师嗓子小些性子慢些,那真是折磨人的。
  好歹认真听完一整节,到第二节课开始,讲台上絮絮地继续着书里那些照本宣读的东西,我的思维开始惯性游走起来。走神的时候习惯东张西望,看别人都在做些什么,其实这也的确是种蛮有趣的乐子。偌大一个教室,有人专心,有人发呆,有人咬着笔头,有人啃着指甲,有人打瞌睡,有人窃窃私语……看似安静,实则千姿百态。
  只是当视线最终移到身后斜对面那个位置的时候,原本偷笑着的嘴,突然感觉有点僵硬。
  那个位置上坐着魏青。
  托着腮端坐在位子上,她看上去是在看着自己的书,很专注,就象刚才看着那个和她聊天的人。书摊开平放在桌子上,所以她垂着头,可是很显然,虽然半边长头发遮着她的脸,从我这角度看过去,她一双目光根本没有放在自己的书本上。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她究竟在看着哪里。
  很早以前就觉得她睡眠严重不足,一双眼总是向里凹着,淡淡一圈青色,即使用粉底都掩盖不掉。而这种状况在白炽灯直射的这个角度看上去尤其明显,远看上去就像两个镶嵌在脸上的黑洞,她的目光在黑洞内斜睨着,很散,像是在发呆。
  正看着,她眼珠子突然朝上翻了一下。
  我吃了一惊。忙低下头,隔了会儿,又不由自主朝后头瞥了一眼。
  她的目光依旧朝下对着书本方向,斜睨着,仿佛刚才那一瞬只是我的错觉。
  只是不到片刻,那双眼睛又冷不丁朝上翻了一下。
  露出一双眼白,微微颤动着,大约持续有那么一秒左右的时间。而她似乎对此、包括对我这样直接的窥视都一无所知,从头至尾始终保持着那样一种看书的姿势,一动不动,像只被掏空了心的娃娃。
  冷不丁打了个寒战。我为什么会想到这种比喻……
  
  直到下课铃响,魏青那种似乎完全无意识的举动,在我断断续续的观察中大约出现了十多次。
  最后一次被身边的人打断,那人起身不小心碰了她一下,而她原本向上翻起的眼珠随即落下,眨了眨眼睛,抬起头的同时撞见我的目光,她微微地惊讶了一下,随后很快礼貌地抱之一笑,低头收拾起书本站起身,和边上人有说有笑朝教室外走去。
  “魏青!等等!”眼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我追了过去,虽然我也不确定这么做是不是有意义。
  她停下脚步看了看我。
  “这个,”从口袋里摸出个小三角片儿,我跑到她身边塞到她手心里:“拿着。”
  “这是……”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问些什么,她低头看清楚我给她的东西,忽然又不问了。一言不发将它塞进自己的衣袋,对我笑了笑:“谢谢。”
  “别弄丢了。”
  没有回答,她转身离开。
  
  我给魏青的是狐狸做的驱邪用的护身符。
  狐狸这种玩意儿很多,以前是做着卖钱的,那时候信的人多,销路比较好。近些年虽然还有人信,不过人家多是去庙里求,有谁肯从一个脸上没毛的小子手里买护身符来?明摆着他脸上就两个字——讹诈。
  所以他就把那些东西都白送了我。
  而我对这样的玩意,通常都是来者不拒的。
  早年,在还不知道什么是阴阳眼的那个年纪,除了能看见,我本身也极容易招惹到那些东西,那些不属于这个世界了的东西。有些纯是无意识的,只因为我见得着它们,它们就跟了来,久了,造成的困扰很大,尤其对于一个免疫力很差的小孩子来说。是姥姥给的珍珠链子让我过了一段比较平静的日子,以至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以为我已经生活得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
  可是随着锁麒麟的出现,那段平静似乎被打破了。我看到了很多以前没有看到过的东西。
  无论是出现在我家店里的魂魄,还是学校教室里那个红衣服的女鬼,从它们的样子来判断,它们距离现在都应该超过五十年之久。五十年之久,这对于阴阳眼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看到了不该看的。
  大凡以往我所能见到的鬼,最老,不会超过十年。很多人一死魂魄就往生了,个别因为家人的思念而舍不得离开的,也会在一两年后逐渐消失。别听那些小说里说什么千年女鬼之类的,扯谈。五年以上魂魄还能留在世上,除了执念极强的厉鬼,没有别的。超过五十年,那已成了精怪,若是千年……那还要无常做什么,冥王都该革职查办了。
  所以最近出门,类似的护身符,能多带我尽量多带着,反正没坏处就是了。
  当然,除了我以外,这世界上大约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是不会把这玩意儿当回事的,我想魏青也不例外,看她刚才拿到时的表情就能知道。而我只是尽我能做的而已,别的,拿狐狸的话来说,这世上那么多事,你一样样都能管得到吗。
  
  忽然一声低低的叹息,在背后走道里兀然响起,空旷而遥远。
  我吃了一惊。
  回过神才发现周围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已经走散了,长长的走廊里除了我和那些教室里斜射出的光,好象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很静,静得可以听到走廊尽头厕所里滴答的水声。那么刚才听到的那声叹息,应该是水管的回音吧……我想。
  而像是存心来否决我的想法,紧接着又一声叹息从身后响起,由远而近,几乎就在咫尺的清晰。心脏一下子抽紧了,我慢慢回过头看向身后的教室。
  无人的教室,白炽灯下显得格外的空旷,以至灯泡交流电的声音都显得特别的刺耳,一波波流窜在头顶,没得让人心里头蚂蚁爬似的一阵不舒服。忽然最里头的灯光闪了一下。嗡的一声轻响,半边教室一暗,与此同时一股异样的味道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散了出来,淡淡的,似有若无钻进我的鼻尖。
  很腥。
  灯亮,那边角落里多了个人。我转身头也不回朝楼梯口发足狂奔。
  
  
  通常鬼魂在人世的残留,都是只具其形,而不具备任何声音及气味的,所以人们一般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除了阴阳眼。
  但也存在着个别的不同。
  那种横死的,死得很惨或者很冤的,这样的鬼,因为死前一瞬凝聚了极强的戾气,所以往往在成了魂魄后,还保留着死前一刻的惨状。碰上这样的鬼,一句话,避之,避之,再避之。千万不能让它们知道你能够见得到它们,否则它们会一直缠着你,缠到由最初的只想交流,变相成了一种纠缠的本能,直到把死前那一股怨念完全宣泄在唯一可以同它们沟通的你的头上。
  这就是通灵者的悲哀。很多通灵者因此而惨死,都是因为自身所具备的介于阴阳两界的力量,在那种时候反成了将自己束缚在那些厉鬼身边的锁链。
  所以在一闻到那种味道之后,想也不想,我第一个反应就是逃,这在长年见鬼生涯的磨练中,几乎已经成了我的一种本能。
  
  教室在三楼,冲到二楼时我在楼梯口摔了一交,似乎手被刮了一下,没多留意,我一骨碌爬起来继续往下跑,因为身后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还有那股很淡,但总在鼻尖散之不去的腥臭。
  一口气冲到一楼,周围人多了起来,一路奔跑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和议论,但我不敢懈怠,因为身后脚步声依旧在逐渐迫近,而那个脚步声的主人,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可以看得见。
  直到冲出一楼的大门,一股清新的夜风从外头扑面而来,轻易吹去那股缠之不去的腥味,而就在不远处校门外头那长排肮脏而又拥挤的夜市小吃街,让我的心脏不由自主地一松。
  “嗒……”刚放慢了脚步,身后脚步声再次响起,凭感觉,居然离我不到几步远的距离。
  我一个哆嗦。
  朝前猛跨了一步,一脚踏空,我从台阶上直跌了下去。
  膝盖撞地,我暗叫一声惨。
  身后教学大楼里头有人,前面校门外的街上也满是人,偏偏这之间那么百米开外的距离,除了一棵棵参天大树和一盏盏有气无力的路灯外,这会儿空无一人。
  后面脚步声嘎然而止。
  随之而来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树丛刮出一片沙沙声响,以及草丛里小虫悉呖呖一阵轻鸣。没有更多的声音,那股被风吹散了的腥味也没有卷土再来。于是虽然心跳快得要从喉咙口蹦出来,我还是控制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一望之下呆了呆。
  
  几步开外一道熟悉的身影安静杵在那儿,高高瘦瘦,一头银白色长发被路灯勾勒着,在夜色里亮得有些突兀。
  “铘……”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我咧着嘴叫了一声,虽然明知道他根本就听不到。
  铘一动不动。发丝下那双暗紫色的瞳孔定定对着我的方向,像是在看着我,却又并非是在看着我。
  突然间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了。原来一直跟在我身后的脚步声是铘,怎么就会忘了,每天都被这样的脚步声给跟着,居然今天会被那鬼魂吓得分辨不出来。
  “喂,你到底在哭还是在笑?”还在拍着屁股上的枯草发着呆,头顶突然一句话,卒不及防间让我愣了一下。
  下意识抬头看向铘。那只麒麟薄削的嘴唇紧合着,呆呆对着我,和平时没有任何两样。
  “问你呢。”那声音又道。
  我的心一寒。
  随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把头再抬高点,于是看见了,就在铘的正上方,那棵巨大的老槐树树叉上,一道漆黑的身影端坐着。
  身影很轻,树叉随着风轻轻抖动,他的身影随着树叉的抖动上下起伏,每一个起伏,一股淡淡的腥臭味扑面而来,伴着一些从他身上滴滴答答落下的,和夜的颜色融和在一起的液体。
  张开嘴,我以为自己会尖叫,那样至少可以引点人出来。可是没想到憋了半天,最终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 此贴被minikikic在2006-12-15 15:58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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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回家,林绢是跟着我一起回来的,说是要视察她的创意。
  这是有原因的。
  最近天气一下子暴热,所以点心店生意不太好。某次林绢没事到我店里晃了一圈,突发奇想说店面很多地方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安个空调,装几个小桌子小椅子,冷饮点心一起供应起来,据说最近这样的小作坊挺多的。
  本来是个听过笑笑的建议,因为林绢有钱,有钱就有闲,有闲就闲主意特别多,大多时候都不能太把她的话当回事儿。可没想到狐狸听过后居然就认真考虑了,考虑没多久,居然还采纳了。所以这段时间,他做完了点心就转悠装修店,买回来一些便宜的水泥木料,开始煞有其事地搞起店面改修来了。
  转过路口,还没看到家里的房子,远处一阵叮叮咚咚的敲打声已经引起了我足够的警觉。这会儿都快十点了,街上早就很安静,这种时候传出这样的声音,除了这几天疯狂热衷于装修的狐狸,还会是谁。
  紧走几步,果然看到那只狐狸扎着头发套着饭兜坐在梯子上,很起劲地钉着块广告牌。
  “狐狸!!”我一声大吼。他抖了一下,手里的榔头差点砸到自己手指上。
  要命的狐狸。这一带因为拆迁改建了的关系,所以地段变得很安静。周围都是老住户,大多早起早睡的类,几十年下来的习惯,喜静。记得当初这周围改建房子时弄出声响来,多少人跑去闹啊,闹得报纸电视见光,后来硬性规定成七点以后严禁开工。
  这只死狐狸,这种时候发出这么夸张的声音,要是把周围邻居给惹毛了,点心店还想不想开了。
  
  咬着一把钉子,狐狸低头很莫名地看着我。显然他的粗神经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这种时候给人造成了多大的骚扰。
  我指指地:“你下来!”
  “干吗。”开口,从嘴里掉下来的钉子子弹似的朝我飞过来,还好我闪得快。
  “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什么?”没听清楚我的话,他敲了几榔头,俯下身。
  我刚要把话再重复一遍,边上突然出现一个人,手里端着只脸盆,颤颤巍巍走到楼梯下:“小弟啊,下来吃口西瓜吧。”
  “谢谢美女!”朝我身旁这位端西瓜的老太太扬了扬手里的榔头,狐狸咧着嘴笑得很甜。
  及至看清老太太是谁,我一时有点傻眼。
  这不是居委会刘大妈吗……当年就是她把噪音事件弄到电视台去的……怎么这会儿……
  老太太眼睛一眯,笑得居然比狐狸还甜:“臭小子,还美女呢,你家小美女回来啦,快下来一块儿吃瓜哈。”
  说完掩嘴开开心心地走了,完全漠视我的存在。
  狐狸踢了踢梯子:“宝珠,你刚才说啥。”
  “我说……”
  没来得及开口,边上的窗一开,探出只光光的脑门:“狐狸啊,还没干完哪?”
  “就快啦,老爷子。”
  “慢慢干啊,小心别摔着了。”
  “放心啦老爷子。”
  “回头上我家来洗个澡吹个空调吧,大热天的,宝珠也不肯装个空调。”
  “宝珠要持家呢。”
  “多好的孩子啊……哎,我家小勇要有你一半乖就好了……”
  后面还说了些啥,我听不下去了……我默然。
  天哪,连一点动静都能一晚上睡不着的张家大伯都给收服了,这只不分男女,老少通吃的死狐狸……
  看样子没有什么警告他的意义了。正准备带林绢进屋,眼见着狐狸眼睛里某种熟悉的光一闪,对着我身后一个电力十足的笑:
  “呦,美女!”
  “狐狸!!!!”
  我一阵恶寒。
  很眼熟的情景吧,那个什么什么胜利会师的感觉……真可怕,这两个人。
  也是,对于林绢这样一个色女来说,现成一个帅哥就在身后跟着,可是我从没正式给她介绍过(其实是根本没办法介绍),而他一路又始终沉默是金,总是相当失落的,失落到容易怀疑自己的魅力。总算看到满眼桃花废话连篇的狐狸,那种热情的眼神和动作,还不把她给乐得屁颠屁颠的。
  
  “哎呀,才几天啊,狐狸你手脚怎么那么快呢。”嘴里啧啧惊叹着,林绢一双眼睛就没从狐狸身上移开来过。那也难怪,天这么热,狐狸除了一条饭兜一条牛仔裤,啥都没穿。饭兜下汗水游走的坚硬线条随着动作不停起伏,这样的身体,对于某些对狐狸本质一无所知的无知色女来说,实话讲诱惑力是够大的。
  我都听见了林绢咽唾沫的声音。
  狐狸大概没听见她的话,因为钉广告牌的声音在这当口把啥都能掩盖了。
  “宝珠,”等了半晌,看狐狸还在忙着,林绢一边看着他的身体,一边把我的肩膀搭住:“听说你很缺钱。”
  我看了看她:“是啊。”
  “缺多少。”
  “大姐,你是不是最近做什么亏心事了要靠捐献来让心里平衡一下。”
  “嘁!说啥呢!”用力推了我一把。随即又把我拉回来,目光转向我,笑得一脸暧昧:“胡小弟给我,城南那套别墅给你。”
  我看了看她:“真的?”
  “当然。”
  “成。”
  “啊!”她一声尖叫。
  我在她最兴奋的动作还没表现出来之前点住她的额头把她推开:“等你成功说服你老公把产权改你的名字。”
  尖叫被她从喉咙口吞了回去,手从我肩膀上拿开她悻悻然:“真没趣,宝珠,你怎么跟只狐狸一样死精死精的。”
  我笑,没理她。那叫什么,物以类聚呗。
  正要叫她跟我进屋,冷不防她的手机响了,是她“老公”的御用召唤。当下也不再继续逗留,同狐狸左一声帅哥右一声美女了半天,林绢匆匆离开。直到狐狸钉完了广告牌从梯子上爬下来,我瞥了他一眼:“你怎么逢女人就叫美女,狐狸。”
  “对我来说女人的名字只有一个——美女。”狐狸回答,两只眼睛笑咪咪。
  “那你怎么从来不叫我美女!”
  “哦呀,因为我不想过分地欺骗自己。”
  “狐狸你想死啊!!”
  “啊——啊——!!杀人啦!!!”
  追着狐狸冲到客厅楼梯口,身子一闪,狐狸没影了,用他屡试不爽的招数。我只能站在原地捏着扫把吐气。
  站了会儿,也不见狐狸继续出现,没意思了,转身走到门边去关门。刚关了一半,眼前一闪而过什么东西,我用力把门推开。
  
  没有,什么都没有。
  正对着门的那条马路上空荡荡的,对面一排打了烊的店面,零星保留着几盏广告灯,时不时发出些细微的交流电声响。有野猫从人行道上晃晃悠悠经过,意识到我的视线,回头若无其事冲我喵了一声。
  没有任何异样的东西。
  那么我刚才关门时一眼瞥见的黑影是什么……左右看了看,一辆车从路上开过,卷起一蓬灰尘,我后退一步,继续把门合上。
  正要关拢,忽然感觉到了什么,我依着对面建筑抬头朝上瞥了一眼。
  随即呆了呆。
  对面那幢是同我家类似的两层楼房子,住户几个月前全家去了澳大利亚,房子被空置了很久,因为老旧昂贵而一直没找到买家。而这会儿,正对着我目光的方向,房子阁楼正中一扇紧合着的窗里有双眼睛在对着我瞧。
  闪烁的目光,隐在窗后一片模糊的黑暗里,隔着条马路的距离。
  我忍不住眨了下眼睛。再想仔细看时,那眼睛没了,窗户里依旧黑洞洞的,因着光线的作用和窗玻璃上积累已久的灰,氤氲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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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故事:影蜃

第一章

  “哥哥,今天也过得很好。”
  “嗯,和别人说话了。”
  “是的哥哥,我去做饭了。”
  “多吃点,哥哥。”
  
  魏青是我夜校里的一个同学,人很漂亮,但是不大爱搭理人。
  每次上课总是选择最后排靠近角落的位置坐,所以从第一堂课到现在,能准确叫出她名字的人还寥寥无几。最初时也有几个好交际的课余找话同她搭讪,问一句,答一句,不问了她就对着书发呆,一来二去,也渐渐就没人再有那兴致了。夜校本不同于日校,人情更淡漠些,你不理睬人,别人还真犯不着非得把你当回事。
  不过时间一久,风言风语还是难免,谁让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嘛。
  有人说她精神上有问题,因为没考上大学,大凡越是骄傲的人在受到挫折时遭到的打击越大,就像越硬的东西越是容易被折断。魏青不爱理人,所以理所当然的,她骄傲。也有人说她有恋兄情节,因为她长在单亲家庭,父亲过世后是被哥哥一手拉扯大的,依赖性极强,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时不时会看到她哥哥晚上骑了车过来接她回家。
  我从没见过魏青那个一手把她拉扯大的哥哥,等我关注到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了,因为一场车祸。而我也差不多是从那个时候,才开始注意起这个和我同班将近一年,但直到最近我才把她的名字写准确的同学的。
  
  “发什么呆。”撞撞我的胳膊肘,林绢歪头看着我:“想你那帅哥呐?”
  “哪有。”
  “啥时候介绍介绍?”
  “干吗。”
  “紧张啥,又不是要跟你抢。”
  “那就别多问。”
  “嘁,小器……”
  
  帅哥指的是铘。
  狐狸说铘是上古麒麟,因为私下凡间造成了极大的破坏所以遭到天谴,不但被天火烧得只剩下几块骨头,最终连骨头都被高人收了去,用一根锁链封印了起来。直到碰巧落到我手里解了封,差不多应该已被关了有两千多年之久。
  如果不是因为最初出现在我家时那一瞬短暂却极具爆发力的所作所为,我可能以为铘是个单纯的痴呆病患者。
  或许是被困的时间太久,铘看上去痴痴呆呆的。原谅我用痴呆这个词来形容一个帅哥,可除此之外我真不知道还应该怎样形容他才好。从来到我家,直到一周后的现在,他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成天不是站着就是坐着,唯一有意识的举动就是跟着我,从白天到夜晚,从家里到外头,再从外头到家里。如影子随形。
  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场灾难。
  也许有人会说我做作,是啊,每天有个比电影明星还要帅的男人寸步不离陪着,这是天底下多少女孩子的梦呐,宝珠小朋友,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知足吧,这种事情有什么可抱怨的。
  可是内中滋味,谁能体会。
  一开始说实在的,我也得意过,女人么,虚荣心难免的。麒麟和狐狸一样,一种东西成了精,往往会具备些极端的东西,他们有着一种比较极端的美貌,骨子里渗出来的那种美,美得精怪。所以刚开始走在大街上,而他在我身后或者身边跟着,护花使者似的,那真是没说的,回头率百分百,感觉好得不得了。
  但时间久了,种种后遗症就出来了。想想,铘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护花使者,拿狐狸的话来说,因为我手链上封印的作用,我和铘之间似乎出现了一种无形的场,也就是很多漫画小说里提到的结界。因而,这只上古麒麟无法离开我身周一定的范围,就跟人脱离地球引力无法正常生存一个道理,而又因为他似乎没有完全从封印状态解脱出来,所以就好象是一只被我手里无形的线操控着的木偶,我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想挡也挡不住。也因此,如果不巧碰上一些非常事件,很多事情就变得让人相当困扰起来。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那次去公厕。
  当时比较内急,以至完全忘记了我和他之间的联系,结果他就那么大模大样直接跟我进了女厕所,而当时怎么也就那么巧,进去第一个隔间,一位女士正没有一点顾忌地敞开着门方便……
  后来……
  铘被纠察带到办公室盘问了整整一个小时,因为态度问题(没办法,他不会说话,人跟他说话,他也一个字都不可能听进去。),所以被迫罚款两百。而那位女士,从此之后大概凡是公共厕所,虽然身边都是女性,她也不敢再这么随意地掉以轻心了吧……我猜。
  也在最初的时候,天热,回到家就换睡衣。很粗暴地脱掉衣服蹬掉裤子在空调凉飕飕的风里吹个痛快,然后慢慢把睡衣套到身上,舒舒服服一转头,那个男人面无表情站在身后。
  我……
  我腰上一个冬天养出来的肥肉,我的A罩杯,我女性的尊严……
  
  不止一次我问过狐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狐狸也说不上来。他说照理看麒麟的封印确实解了,但恐怕还受着封印场的影响,不会开口,不能自主运动,这都表示麒麟的力量仍被封锁着,没有随着身体一并得到释放。
  我问那怎么办,我们这种样子还得保持多久。
  他翻眼看看天,琢磨半晌摸了摸下巴,然后说了句让我非常鄙视他的话:不知道。
  不过狐狸又说,铘没有完全脱离手链的控制,比起那些微不足道的不方便,宝珠你应该要感到庆幸才对。想想,一只受到天罚的麒麟,一只被足足封印了两千年的麒麟,他的破坏力有多大?留意到最近那些东西越来越多了不,知道为什么你能撞上勾魂者?宝珠,那可都不是一时的巧合。知不知道麒麟在东汉时都做了些什么?如果当时他的状态是完全解了封印的,别说你控制不了他,就算赔上我的命,我们两个都不够他塞牙缝的。
  说到这里,不知道我脸上的哪种表情让狐狸觉着满意了,因为他眉毛挑了挑,然后颇为语重心长地拍拍我的头:所以,就先牺牲一下你的自由和你的A罩杯好了。
  我当时一冲动就把狐狸的头给打回原形了。
  后来回到房里一个人面对铘时,不知怎的,脚很不争气地软了一下。也就从那天开始,无论铘站着或者坐着的样子有多帅,无论他的外表看上去有多么的无害,每次不小心走得离他近了点,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去想象一下,被他塞进牙缝里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正对着书胡思乱想着,下课铃声突兀响起,打断了我的思路。
  边上林绢早早收拾好了包,斜挎在肩膀上有点不耐地嚼着口香糖等着我,我忙起身收拾桌子。刚把包抽出来,胳膊肘被猛撞了一下,包落地,东西掉了一地。
  “对不起……”顿下身把包捡起来的时候,身边响起一个细细的声音,那个撞了我的人蹲了下来,有点手忙脚乱地把我地上那一堆东西团到一起。
  送到我手里,手指和手指间的接触,凉飕飕地一冰。
  我下意识抬起头,有点意外地见到魏青那张漂亮但带着点无所适从的脸。
  果然……不是因为光线的关系呢。
  “对不起。”大概被我看得有点不自在,魏青又轻轻丢了句话过来,随即转身离开,看上去似乎有什么匆忙的事要赶,走得挺急。
  我看着她的背影。
  有点像……但不十分确定。
  
  “看啥呢。”一只手在我眼前摆了摆,是林绢。
  “嗯,没啥,走吧。”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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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章




一股巨大的气浪掀得我朝后一个踉跄。
  没等站稳脚步,一道修长的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低着头,垂着手,无声无息,像个衣带翻飞在夜色里的幽灵。
  “狐狸!”我一声尖叫。
  他猛抬头,被夜色笼罩着的脸上突然闪出两点暗紫色的光。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慌乱中脱下脚上的凉鞋没头没脑朝他身上丢过去,鞋子从他脸侧飞过,撞在门框上咚地落地。而他的身影却不见了。
  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只是微微一晃,再次捕捉到他的身影,已离我不到一步之遥。侧头看向我的时候那把冗长的发丝随身形扬起,闪闪烁烁,在身后斜射而入的月光里白得耀眼。
  耳朵里全是我急促的呼吸声,我发觉自己的手脚不能动了,在他那双晶紫色瞳孔的注视下。
  
  “狐狸……”下意识又叫了一声,却像梦魇般无力。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我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了一些奇怪的声响,随之,舌头突然不听使唤地从嘴里伸了出来。
  可他始终没有过任何的动作。只是静静看着我,而我的眼睛里慢慢的开始看不清楚任何东西。
  “铘!”就在感觉到自己眼珠也随着那股压力朝外挤的当口,身后突兀一声低吼,让我许久不得氧气的肺冷不丁灌进一口冰冷的空气。
  眼前那双晶紫色的瞳孔蓦地一凝。
  瞳孔里清晰映着一道身影,紧贴着我的背站着,狭长的眸子里似蓝非蓝似绿非绿两点光悄然闪烁。
  是恢复了人形的狐狸。
  一把将我拽到他的身后,狐狸闪身靠近那个黑影,看着他,嘴角微扬:“鬼叫什么,宝珠,自己惹来的麻烦,怕了?”
  我用力地咳嗽。
  突然见到那男人手里什么东西暗光一闪直指向狐狸,我惊叫:“狐狸!”
  却被狐狸猛一把拉住了我的右手,对着那人方向一拍。
  我条件反射地收手,手却已经碰着了他的衣服,手腕上那根发黑了的链子忽然间由里头朝外鲜红色光蓦地一闪。极短,短得几乎让我以为是自己眼花。
  而狐狸面前那个男人身子一斜,在这同时突兀倒在了狐狸的肩膀上。
  
  
  阳光照在眼皮上,很痒。
  揉揉眼睛翻个身,太阳穴一阵剧烈的闷疼,人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我睁开眼。眼前一道模糊的轮廓,漆黑色,在我边上横着,正对着阳光的方向一时看不清楚那是什么。
  我凑近了一点,一把抓在那东西上,软软的,带着点暖意。
  那东西微微一动。
  突然间彻底清醒了,我一声尖叫:“啊——!!”
  手抓的地方是人的胸脯,而我睡眼模糊的脸正对着的是一张陌生却也并不绝对陌生的脸。
  很美的一张脸。
  狐狸很美,他的美叫妖媚,一个男人的妖媚。这张脸也很美,和狐狸完全不同的美,安静时像神,凶煞时如魔般的美,刀剑出鞘那一刹那光影流动而过时的那种美,他的美叫妖魅,一个男人的妖魅。
  而这会儿,这个妖魅的男人就那么平躺在我的边上,用他昨晚上把我吓个半死的暗紫色眸子看着我,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脸上也是,像是一具尸体。而事实上有那么一会儿我真的以为他就是具尸体,因为我感觉不到他的呼吸。
  我拿手在他鼻尖上扇了扇。
  他眼睛一动,睫毛轻轻一颤。
  “啊——!!”我又是一声尖叫:“狐狸!!!!”
  
  东汉年间,有麒麟名铘(YE),私自坠世,横行无忌,险酿天下大乱。
  后被一把天火将其焚毁,只留其身上最坚硬的部分,因为龙王过境一场大雨,冷热交替,相融而成骨舍利。然骨舍利虽失其肉身,麒麟戾性不失,流落民间蜃伏一阵后逐渐神力恢复,于是开始以另样的方式行凶人间。
  直到有高人将之收去,以纯银淬以纯阴之水用地火烧灼九九八十一天,打造出一副链子将舍利以套锁的方式全部封印,以防止它吸食日月精华恢复肉身,此后再没有滋生事端。
  由此人称这条困着麒麟骨的锁链为锁麒麟。
  传说得锁麒麟者,上观阴阳,下测鬼神,凡人得之能开天眼,修道者得之可谓通天。只是究竟它在哪里,它是否真的存在,除了那段绘声绘色的传说,至今没有任何人可以说得清楚,亦没有任何人见到过它的真容。
  狐狸说我右手上这根会变色的手链,就是传说中的锁麒麟。
  我听完刚开始得意,他又道,其实关于锁麒麟的后半段,也就是什么凡人得之能开天眼,修道者得之可谓通天的话,那统统都是狗屁。
  我郁闷。
  然后他又道,麒麟太凶,控制得当可为人所用,控制不当,反而会被它吞噬,这也就是这么多年,那么多人寻找它,却最终下落不明的原因。
  听到这里,我莫名其妙感到后背一阵发寒。
  又一次想把手链从手腕上摘下,却又一次被狐狸制止。他说已经来不及了宝珠,从你戴上它的那刻起,它就已经和你的命脉连在了一起,知道它为什么会变成这种颜色么,宝珠,里头满满流动着的都是你的血呢。
  知道什么叫从头冷到底吗,就是当时我听完狐狸说的这些话之后的感觉。
  狐狸还说,宝珠,我不清楚那个小贩为什么要把它给你,能找到这根手链的人,本身不会是什么普通人,而他为什么要给你。但也许,真正的事实其实是麒麟它自己找到了你,因为一直有人在尝试找着它的同时,它一直都在找着能够释放它的人,两种欲望,彼此间是相辅相成的。谁在找谁,谁说得清呢。
  为什么我是能够释放它的人?拣着最主要的,我问。
  狐狸没有回答我。
  后来,大概感觉到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狐狸的话开始朝安慰和忽悠的方向发展。
  他说,宝珠,别这样,想想好的,你有阴阳眼,平时有事没事就被吓得跟个神经病似的,你烦我也烦,有了它,一年四季,没准你能耍着鬼玩。
  我说怎么耍。
  他看看我,然后摸摸鼻子。
  狐狸撒了慌或者词穷的时候,通常都爱摸自己鼻子。所以我继续沮丧。
  他又说,那就当白拣了个帅哥回家,你看,他多帅。说这话时,他眼睛漂着我身后那个黑色的人影,一脸的不屑。不过嘴上还是一个劲地说,他真帅,是不是,宝珠。
  通常来说,狐狸在相貌上的气量实在不比一个骄傲的小女生好上多少。
  可他总是跟着我。我回答。
  那不是很好,换了别的女孩子还求之不得呢。说这话时,狐狸眯着眼笑,眼睛对着电视里播放的韩国连续剧。
  上厕所时也是。我再回答。
  狐狸沉默。
  
  不管怎样,从那天开始,家里好象又多了个“人”,而我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再一次起了个变化,那种很难让我接受的变化。
  第一次是狐狸,第二次是麒麟。
  未来不知道会怎样,但我相信我会慢慢适应,自然……先从适应这只麒麟的到来为前提。




  
  宝珠第一话锁麒麟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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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眼睛睁开,那条连着出现了三次的马路不见了。眼前一排熟悉的建筑,正对着我的那幢,二层楼高,是我跑了半天都没找到的家。
    狐狸就坐在我家阁楼的窗台上。
    一件宽大得能当裙子穿的白色T恤,一条满是洞的牛仔裤,斜靠着窗框眯着双细眼睛,眼波流过,瞳孔里两点蓝不蓝绿不绿的光微微闪烁。在他将视线从我身后移到我脸上的时候,有那么一瞬,我觉得他看上去有点陌生。
    “愣着干什么,”他道。一条腿搁着窗台,一条腿垂窗台下晃晃悠悠:“还不快给冥王让道。”
    我想都没想就依着他的话从身后人投射在我脚下的影子中跳开,快跑几步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忽然留意到,狐狸今晚的头发好长。
    漆黑乌亮一大把,从他背后一直延伸到我原先站立的位置,同夜色混在一起,以至刚才我并没有留意到。
    挡住了身后人锁链的,正是狐狸的头发。一根根那么软,那么细,偏偏这会儿看上去钢丝似的,一道道缠在了那根锁链上,环连环,扣对扣。将锁链的头生生扭了个方向,直对准那道黑色的人影。
    “嚓啷啷……”链条轻颤,发出一阵细微的声响,而我的右手手腕突然触电般一阵抖动。
    来不及低头去看看手腕上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那个被狐狸称作‘冥王’的身影原本对着狐狸方向的脸微微一侧,一道暗光从脸部模糊的轮廓直射而出,蓦地刺进我毫无防备的瞳孔。
    很强烈的一种感觉,就像一只手指在我眼睛上用力划过,闷闷然一沉。然后便见他那只空垂在身侧的右手无声抬起,随之一束黑光从掌心内直窜而起,在半空倏地暴张!
    “宝珠!”一时间似乎见着了之前那个亡魂头颅被瞬间割断的样子,耳听得狐狸一声惊叫,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朝着旁边猛地扑倒。
  “丝……”黑光直刺入地,片刻消失得干干净净。而离它消失的地方不到两步远,我就扑倒在边上的垃圾桶里,垃圾桶倒地,我被一堆塑料袋盖了个严严实实。
    痛……感觉肩膀和腰都要断掉了,可是头偏偏在这个时候又晕眩了起来,晕得我真想就这么睡过去,可是不行,因为耳朵里那条锁链在地上轻轻拖曳的声音再次响起。
    “咔啷啷……咔啷啷啷啷……”由远至近,瞬息间的速度。周围风突然大了起来,风中无数细丝纷飞,那是狐狸的头发。
    转眼间那道模糊的黑色身影已近在咫尺,我急忙抬手抓住垃圾桶旁那根铜栅栏,刚挣扎着站起身,身后一道尖锐的呼啸。背后的头发陡然间都腾了起来,因着一股强烈的气流,我忍不住回了下头,人却在一瞬间僵住。
    只看到一道黑亮色的光团闪电似的朝着我的方向直刺过来,血一下子似乎都凝固了,想逃,人哪里还动得了。
    眼睁睁看着它直逼向我的眉心,突然眼前白光一闪。
    还没看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晃过,整个人突然间被一只手猛地卷起,朝着我家窗户方向直飞了过去!及至扑进窗口,一缕幽香伴着几缕发丝钻进我的鼻子尖,很熟悉的味道,还带着点没有洗干净的‘甜心小姐’的香气。抬起头,我看清了狐狸月光下一长笑得有点邪乎的脸。
    一手抓着我,一手扯着冥王那根锁链,他靠着窗望着楼下那道漆黑色的身影:“得罪了,大人,”说着话,抬头又望了望从云层里露出整个身躯的月亮,月光照进他的眼里,没了之前那种蓝不蓝绿不绿的光:“时间快到了吧。”
    话音未落,楼下身影一晃,倏地散成一团漆黑色的浓雾。
    浓雾蒸腾而起,冉冉一腾间猛窜至二楼的高度,却并不靠近。我看到雾气中一双闪烁着暗蓝色光泽的眼睛,只是稍纵即逝的一个瞬间。
    然后它散了。风里轻轻一个旋转,朝四周迅速扩散开来。
  
    目送那道黑雾消失殆尽,手一松,狐狸把我丢在地板上,也不管我浑身上下摔得青一块紫一块。
    “狐狸!轻一点行不行?!”
    “臭啊……我快憋死了。”长出一口气,狐狸在我面前蹲下身,翘着手指一脸恶心地抓起我那只爬满菜汤的手腕看了看。半晌,忽然笑,笑得让我莫名其妙:“该来的,终究还是躲不掉呢。”
    “什么?”一时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我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手腕上那两串缠在一起的手链,搔了搔自己的下巴:“藏在那地方都能被你找到,我也没办法了。是吧,宝珠。”
    “什么地方?”狐疑着,我瞪着他。
    “没什么,”站起身,他朝我甩甩尾巴:“既然来了,那就这样吧。”
    “狐狸,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该洗澡了宝珠。”
    “喂,刚才那个真是冥王吗?”眼见着他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爬起身,我一瘸一拐跟了上去。
    “谁知道呢。”
    “不知道你就乱招呼?”
    回头,他一指头戳到我的鼻尖:“记住了,碰上强人拣好听的叫,总没错的。”
    “……”我无语。
    “对了,”走到楼梯口,他忽然再次回过头,朝我手腕点了点:  “它,以后好好保存着。”
    我顺着他的目光朝手腕看了看。
    同原来那串白色的珠子缠在一起,那跟手链通体已经变成了漆黑色,灯光下黑得锃亮,如果不是上面细微的纹理和凹凸的关节,就像一颗颗滑不留手的玻璃颗粒。
    突然想起了这个困惑了我半天的问题,边走,我边将手链从手腕上扯下:“狐狸,它……”
    “别拿下来!”猛提高嗓音,突兀得让我吃了一惊。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狐狸?”
    头顶的灯光突然忽闪了一下,熄灭的时候我听到狐狸的话音,他说:“以后都不要取下来,宝珠,”
    灯亮,那一瞬他的头显出了原形:“谁叫你对它那么好奇。”
  
    我沉默,看着他。
    这似乎是第一次我看到他的原形,而笑不出来的。那只雪白色的狐狸头,狭长的眸子一如既往似笑非笑看着我,带着点妩媚,也似乎带着点陌生。
    “麻烦来了。”他又道。
    灯再次熄灭,黑暗里衣服从狐狸身上褪落,一蓬细软白毛从他身体每个部位钻出,前爪落地,他化身为狐。
    与此同时门突然发出一阵有节奏的剥啄声:“咔,咔咔,咔……”
    狐狸朝我身旁一跳,没有开口,两眼望着门,一双眼睛里光点闪烁。
    “咔,咔咔,咔……”又是一阵剥啄。狐狸和我一动不动。
    “砰!”剥啄突变成了撞击,急促而剧烈:“砰砰!砰砰砰!”黑暗里我甚至可以感觉到那扇门被撞得微微抖动的样子,狐狸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只是眯着眼朝大门看着,若有所思。
    “砰!”又是一声撞击,狐狸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朝后退。”
    “什么?”低下头,却发现狐狸在说完那句话后消失不见了,惶惶然一阵张望,门却在这时嘭的一声巨响,朝里径自打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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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被阻塞了交通的马路,越聚越多的人群,跳跃的交通灯,跳跃的霓虹……远处飞速赶来的警车闪烁着尖锐刺眼的警灯,有人在大声叫着些什么,手不停挥动着。
    一切混乱而嘈杂,可是我听不到一点嘈杂的声音。
    一道身影这会儿正从我眼前慢慢经过,在这条拥挤混乱的马路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路灯车灯和霓虹灯交替出来的缤纷的光线下。
    漆黑色的身影。
    黑得像是出现在某个逆光的角落,而不应该是这种亮如白昼的地方。从头顶到脚跟,一色的黑,像是一团雾气将整个人模糊地粘连在了一起,混沌的轮廓,混沌而缓慢的步伐。
    随着步子我听到一些细微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那是一条锁链,从他低垂着的手腕部位延伸出来,长长的一根拖曳在地上,一步一阵颤音。锁链的尾端拖着一个人,横躺在地,不停地挣扎,不停地扭曲,随着这道身影缓慢而持续的前行,从肇事车辆后面那一串车流长龙里一点一点滑出,穿过那些静止的车轮,无声随着锁链朝前移动。直至经过我的面前,明明十步不到的距离,却是同那道身影一样的模糊。
    而就在他们附近,一辆辆警车正从边上呼啸而过,直驶向人群拥挤的车祸现场,仿佛对这两人的存在视若无睹。
  
    呼吸连同心跳声一块而停止,因为脑子随即反应出来的一些东西。
    而那些东西是从小听姥姥说来的,她让我都记着,我就记着了。她说囡啊,我知道你可以看到它们,它们也可以看到你,不过只要你乖乖的,它们不会来欺负你。
    她说囡,你在看什么!别说话,别呼吸,跟着姥姥走,快!
    她说囡,知不知道,你差点就要离开姥姥了。以后再见到那种东西,千万要记住,憋住气,不要看它们的眼睛,往不会冲撞到它们的方向跑,否则,它们会把你捉了去,知道不?记住了不?一定要记住啊!
    记住它们的名字,它们叫勾魂使。
  
    黑色身影拖着锁链逐渐走向十字路口的另一端。陆续有人从旁经过,和那些警车上的人一样,没人朝他的方向看上过一眼,似乎他是不存在的,或者说,他的确本就不存在,除了对我而言。
    忽然他的脚步顿了顿,在经过一道种满了植物的弯口的时候。
    那个被锁链栓着的人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虽然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他这会儿横在马路上,明明周围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但他就是不再继续朝前滑动,手和脚蜷缩着,像被某种无形的东西给阻挡着,只一只头颅依旧跟着锁链继续前进,因为锁链栓在他脖子的部位。
    身影站定的时候已经离他有将近几十米的距离,他的脖子被拉长了十多米。
    远远看过去,那种情景很诡异。就像一条不挺扭动着的蛇,连接着一个不停颤动的身体,四周的人若无其事从他蛇一样的脖子上踩过,每踩一下,他身体发出一阵剧烈的抽搐,而那些人对此一无所知。
    突兀一阵无法控制的恶寒。
    头晕得厉害,只觉得胃里有什么东西随时会从喉咙口冲出来,我朝后退了两步。
    那身影突然转回身。不期然间,正对着我的方向。
  
    风起,起得很突然。
    冷飕飕从我皮肤上一掠而过,我看见他的身影在风里轻轻晃了晃,轮廓起伏,像一袭曳地的长袍。
    边上肇事车辆和车主被交警拉走了,人群渐散,阻塞的车辆开始缓缓朝前推进。一辆接一辆,地上那人的脖子一次又一次被它们的轮子无声碾过,闪烁不定的车身一再阻挡在我和那道黑色身影之间,又一次次将他安静不动的身影暴露在我眼前。
    红灯亮,车停,黑色身影将手慢慢扬起。
    我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不等琢磨出他要干什么,就看到一道暗色的光从他手掌心飒地弹出,刀子似一截长长的朝天射起,暴长,又随着他手一个干净利落的挥落一声尖啸,朝着地上扭动不停的声音直切了下去!
    暗光落地,地上那人的头颅倏地随着链条弹进他的手里。余下部位随着身体一瞬间静止了,又在我眨眼的瞬息烟似地一蓬在地上散开,不到片刻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我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发生。
    想动,可是脚底下灌了铅似的沉。刺入地面的暗光消失,我看到那道身影抬起头,对着我的方向。
    突然感觉心脏一阵窒息般的疼痛。
    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可我非常清晰地感觉到了他投射我在脸上的目光,很熟悉,就像那年冬天,当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时,无意中所撞见的一样的那种目光。
    无形,无相,可是让人从头到脚一片冰冷。
    冷得连心脏都痉挛了……
  
    正寻思着怎样在这样的情形下混进人流不动声色从他眼皮子底下跑开,在他还没发现我的存在的时候。没等迈步,他忽然一抬手,轻轻丢开手里的头颅,拖着锁链朝我这里笔直走了过来。
    “咔啷……咔啷……”一步一阵脆响。
    路上来往的人从他身影上一穿而过,而他的身影只是微微一晃,不出片刻,就又恢复到原来混沌而修长的模样。眼见着就离我不到十多米远的距离了,就那么短短片刻我发愣的工夫。
    一个激灵猛回过神,我掉头就跑,速度从没有那么快过。
    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按姥姥所说的——憋着气,避开那个冲撞会冲撞到他的方向。我是看着路就往前奔,逮着道就窜,只要前面没有任何会阻挡住我的障碍。
    废话,人家都直冲着我过来了,我还管那么多岂不是傻?!

  长大以后逐渐明白,所谓勾魂使,说白了,那就是人们口中的黑白无常。
    据说它们总在人死亡前的一刹出现在死者的面前,然后带着死者的灵魂离开,用他们手里的锁链。但通常情形下,是见不到他们的,即使是有着阴阳眼的我。因为他们不是亡魂。或者换句话来说,他们是神。
    只有在一些极特殊的情况下会见到他们。有时候见到的形态是白色,有时候是黑色,于是有了传说中的黑白无常。见到无常者只有一个死字,因为这是他们的义务,他们不会管你到底是快死的人,还是很不幸地凑巧看到了他们,他们只知道见者勾魂。
    小时候我曾见过一次无常勾魂,后来一场大病,对它所有的印象,只剩下姥姥的那番话,还有一点黑色的、模糊的影子。而刚才那道正拖着锁链逐渐从我面前走过身影,再次让那个记忆亮了出来。
    但他是不是的确就是姥姥所说的勾魂使,我不能肯定。却也不能因此就否认了他的危险性,毕竟,我亲眼看着他是怎样处理掉他手头上那只魂魄的,那和我从小到大看到的关于黑白无常勾魂的故事根本不一样。
  
    转了个弯,我跑进另一条马路。
    这条马路是原来那条马路的分叉,比那条窄了不少,也安静了不少,它直通我家的方向,是我熟得不能再熟的必经之路。
    可是一丝冷汗却从我头上渗了出来,连带心跳的节奏也是冷冷的。
    第三次,这是第三次了。无论怎么跑,我都会看到一个路口,从路口转弯,会看到这条小马路,沿着这条熟悉的小马路继续跑,本应该出现那条横在我家前面的另一条马路,可是在我眼前的,依旧是个只能转弯的路口。
    第一次见到这个状况,我以为自己心急慌忙看错了路口。
    第二次面对状况,我开始觉得迷惑。
    直到第三次这个路口出现在我面前,我突然意识到这地方一定发生了什么问题,而那问题必然同自始至终不紧不慢跟随在我身后的那阵脚步声有关。
    脚步声……
    忽然发觉那一声声如影随形般的脚步声消失了。空荡荡的马路,除了几道被路灯拉扯下来的建筑的影子,没有别的东西。甚至连一张被风吹着乱飞的碎纸片都没有,很奇怪的感觉,虽然周围房子里都亮着灯,可我感觉不到一点活动的气息。
    太静,不太正常的安静。
    用力喘了口气,我抬头看着那些窗户。窗户里灯光明亮,但始终见不到一道人影,有一楼窗户内折射着电视机屏幕荧光闪烁,但是一点声音都没,整个地方似乎只有我一个人的呼吸声在空气里回荡,孤独得有点兀然。
    “咔啷……”轻轻一声脆响,我的心脏猛地一阵急跳。
    又一串锁链拖动的声音在背后紧跟着响起,不敢回头,我几乎是直跳起来朝着前面唯一的路口处奋力跑去。
  
    冲过路口,果不其然,又是刚才那条马路。
    宽阔空荡地躺在我眼前,再往前跑一点就是那个弯口,我要回家必须要经过的那个弯口。
    头一阵晕眩,我不得不停下脚步。俯下身大口喘气的时候目光扫过我的手腕,突然发现,之前还鲜红得血一样的那串链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颜色变成了墨一样的黑色。
    再仔细看了看。不是因为视觉的关系,也不是因为光线问题。
    身后就是店,店的门牌打着通亮的光,光照在手链上,那确实是浓郁的黑色,除了那些坠子头部那么一点点的地方,还保留着原先一圈血红。
    怎么回事……
    头很晕,脑子很乱,心跳得随时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我想吐……
  
    “咔啷……”脚下人影晃动。修长,清晰,无声无息重叠在我的影子上头。
    我倒抽一口冷气。
    一味盯着脚下那两道影子,我的低着头一动不敢动,看上去像是在下跪。而他就那样笔直站在我身后。身周轮廓随风微微摇曳,手下的锁链随身形晃动着,似乎栓在我的脚上。
    片刻,他扬起手。
    “咔啷……”锁链又一声脆响,蛇一样在我身旁勾勒出一道扭曲的弧度。我忍不住闭上眼睛,因为感觉到脖子后头随即一道急速逼近的冰冷气流。
    躲不掉的。
    我想。
    然后耳边突然间锵然一声尖锐的撞击声响。
  
    “冥王勾魂夜,不勾无罪生魂。大人,手下留情。”
    很熟悉的声音,虽然没有带着往日贯有的戏谑,听在耳朵里,我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狐狸……



[ 此贴被minikikic在2006-12-15 15:54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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