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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MICHAEL说,听说过希腊的圣山么,它是个男人国,进入这片国度的人不能携带妻子、女友、情人,就连雌性的猫、狗、鹦鹉等一类宠物也不行。这片土地,是世界上仅存的真正的僧侣政治地区,也是欧洲独一无二的实行禁欲生活的地方。
  他说,看,从上帝创造了女人开始,女人就是欲望的名字。
  一个为女人而存在的网站,它必然和性分不开。
  
  说这话时,他的眼睛在灯光下微敛着,透过那些冉冉婷婷从他指间升起的烟看着我们,那双暗红色的眸子像蒙了层雾的红宝石。
  直到现在我还在问自己,那个时候究竟是他眼里那些色彩迷惑了我,还是除了增加工资以外,后来MICHAEL所说的每千字的的稿费价码诱惑了我,总之那天在短暂的惊讶过后,我开始考虑到底应该怎样去写这个“性”。
  为此我花了几天的时间在‘野蔷薇’论坛区翻看他们过去的那些帖子。
  论坛区就是网站原先发表文章的地方,也就是快要改成和杂志互动的版块的那个地方。里头文很多,也很杂,但要找到我想要找的,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看点击率排名就好了。往高里找,一找一个准。
  而九成以上都是转贴来的,含蓄的直白的,异性的同性的,什么样的都有。试着按照里面的样子写了几篇,交给MICHAEL看,却总是通不过。他说我写的东西没灵魂,可这东西本就是瞎写了骗人点击率的东西,要什么灵魂。
  虽说故事来自生活,也不包括全部吧。
  后来也渐渐没了耐心,看的时间比想的时间要多,有时候空闲下来想写上一两句,对着满屏幕的性描写发了半天呆,可是一个字都打不出来。有灵魂的文章,什么叫有灵魂,这种类型的文章我根本没办法去投入其中给它灵魂,何况我根本连个业余写手都不是。
  而在这几天里,我始终都没看到小张来公司上班。
  每天上下班经过她的桌子,她空荡荡的桌子上放着别人的包和茶杯,没听到有人问起她,也没人说起她为什么不来。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去问了,结果她们看着我的眼神很奇怪:小张?小张是谁?
  
  第四天下午,我在赶一批报表的时候,小间的门开了。
  一道身影从外头走了进来,那会儿我正全神贯注于电脑上的表格。直到一片阴影笼罩在我面前,我抬起头,然后看到小张那张已经三天没见了的,带着点苍白的脸。
  “小张?”几乎是看到她的同时我脱口而出,而她似乎微微有点惊讶,然后看看我,对我笑了笑:“你就是新来的助理PEARL吧。”
  我当时一愣,还在琢磨她的话,她已经朝我边上那间行政经理的办公室里走了进去,开门时我听见她又道:“我是这里的行政经理,你可以叫我ADA。
  我一时有点懵了。
  做网站美工的小张,三天没来上班,一出现怎么就成了行政经理了……而对此,似乎整个公司也只有我一个人感到奇怪。没人好奇她怎么会转岗升职了,也没人问起过她这三天到底去了哪里。时不时会在出去拿东西的时候见到她同其他人在大办公室里说说笑笑,可她们对着她叫出来的名字是ADA,而不是她们通常叫的阿梅。
  小张全名叫张梅,东北人,虽然和别人一样有个英文名子叫SALI,不过在办公室叫她英文名的话,除了上司一般她不会理睬,所以这里的人基本上都叫她小张或者阿梅。
  
  当天晚上,离下班前不到十分钟,天突然下起了暴雨。
  雨大得把天井里那些灌木丛都给砸歪了,一道道被风卷着刮在门玻璃上,连同那些被吹打下来的艳红色的蔷薇花瓣。本以为这样的急雨是下不长的,一阵倒完了就没事。谁知道眼看着半个小时很快过去,那些豆大的雨点还在窗玻璃上劈劈啪啪砸得起劲,很强的声势,愣是看不见一丝要收小的可能。
  倒是给了我一个留在公司加班的借口。
  我喜欢留在公司加班。想来这也是丁小姐在MICHAEL这里说我工作认真的原因之一,因为从进公司到现在,我隔三差五地会自愿留在这里加班,帮他们做些本不属于我份内的事情,无偿劳动。
  是不是很傻?一种急于向公司表现自己的傻瓜行为。可我乐此不疲。
  因为我不想那么早回家。
  
  最后一张报表做完时,我听见外头最后一个人离开时关门的声音。抬手看看表,已经快九点了,而外头的雨还在一波一波泼瓢似的往下倒着。
  对着窗外那些被风雨砸得抬不起头的蔷薇丛发了会呆,我开始无聊起来,又饿又无聊。
  桌子上放着丁小姐好心留给我的点心,可是吃不下去,不知道有没有人产生过这样的感觉,没人的时候,一些办公的地方是格外的死寂的,死寂得让人不由自主产生一种近似忐忑的急躁感,尤其是暴雨天的夜晚。我那时候就是这样的感觉,这感觉让人倒胃口,即使胃并不这么认为。
  忽然有点后悔在还有人的时候没跟他们一起走,至少跟他们到路口可以拦辆车,当然如果可以预知,那这世上也就没后悔这个词了。所以一面继续坐在我的小天地里等着雨停,一面点开公司的网站,我开始翻看论坛里那些帖子。
  
  
  几小时没去,那里又多了不少的新帖。
  本来只是想随便找几篇打发时间,可是连开了几篇后发现,不知不觉,我习惯性点开的都是些同女人、欲望离不开的,有关“性”的帖子。
  就像这几天我经常看的。
  之前是为了写作当参照,那这会儿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
  面前那张刚被我点开的帖子,整张页面充斥着色情和暴力。我想把它关掉,可是鼠标却拖着滚动条往更后面的情节拉伸。
  
  MICHAEL说,人拒绝不了性,它就像个磁场,以无穷的诱惑挑逗着你的欲望去靠近它,窥视它。而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怎样做好这个场。
  听的时候不以为然,而现在,我的行为似乎正充分验证着他的说法。
  我并没有刻意寻找某类题材的文章,可一进来,我就被某种磁场诱惑着往那类的帖子里点,越晚,越安静,越孤独,越烦躁……越是被这些妖艳的文字所吸引。在看了几个章节之后,那些呻吟,语言,野兽般的动作……而刚才胃里那种被隐隐的焦躁膨胀出来的不适感消失了,取而代之一种温热的感觉,从身体里慢慢传了出来,很舒服,舒服得让我忘了这会儿正一个人被暴雨困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舒服得看着那些文字呼吸慢慢变粗,而自己浑然不觉。
  着了魔似的。
  ‘想要,还想要更多。’
  ‘不够!’
  ‘精彩!还有吗??’
  无数条类似的留言,很简单,很直白,却又似乎写出了我这会儿的全部心思,那些源源不断的无法满足般的一种心思,悉悉琐琐在我脑子里低吟着,盘旋着,猫爪子似的在心尖上挠拨,让人不由自主想要看得更多。
  ‘再激烈点……我想看更激烈的……’
  ‘继续啊!’
  ‘好看!太好看了!’
  一路滚动着导航条继续往下看,眼看着就要到底,刚要翻页,冷不防鼠标一划,下头一条鲜红的颜色蓦地跳到我眼前。
  我原本看得浑浑噩噩的大脑猛地一个激灵:
  
  ‘我知道是你们,把我姐姐还给我!’
  红色粗黑体,短短一句,在原本纤细的黑色字体间突兀得有点刺眼。
  
  回过神,之前看文时忘记了的那些饥饿和焦躁感似乎瞬时间又都回来了,我忽然听见办公室里好象有些什么不一样的动静。
  就在我办公室门对面,那排落地窗户上,好象除了雨点声外似乎还夹杂着些别的什么声音:
  “嘭……嘭膨……嘭……”
  一下一下,有点沉闷,像只拳头在玻璃上敲。
  可是在路灯的照射下,窗玻璃上除了雨丝和那些碎裂的花瓣外,什么都没有。
  天井外那片蔷薇丛被风吹得一堆堆手臂似的摇动着,透过窗玻璃和外头走道里那些不亮不暗的灯光,隐隐绰绰。我站起身走向房门口。
  刚走了两步,那声音又传了过来:“嘭……嘭膨……嘭……”
  “谁!”忍不住问了一声。
  没人回答,那声音嘎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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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回到家就开始看从公司带回去的杂志,为了额外能增加的那一千块钱。
  然后一点点了解到,蔷薇杂志原来是香港蔷薇集团旗下一家挺知名,规模也挺大的杂志社。
  一个创办了将近三十年的女性向读物,类似国内比较有名的杂志如知音,不过涉及面更广,包括美容,服装,健身等等一系列的时尚东西,它都含盖。中间有一系列由读者和编辑组织的文字类小品,占的比例挺重,它的主题名和杂志的名字一样,就叫‘蔷薇日志’。
  日志上介绍它将同我们公司这个网站建立起一个互动的平台,鼓励读者在网站上投更多更好的原创类文学作品,杂志择优录之,试行阶段如果效果不错,那么在未来不久的日子,杂志社每半月会从网上选择读者投的比较优秀的稿子发表在杂志上,以增强网络、杂志与读者间更大的互动,稿费从优。
  我想,这大概就是MICHAEL所说的,希望我去试试看的那个版块的工作吧——从填补目前的空白开始。
  大致翻了翻里面的一些文章,主要记录着一些女人心思,故事,或者化妆购物技巧类的文章。有的写得挺感性,有的比较搞笑,大胆的连夫妻间的夜生活协调与否都写出来,还有一些文章居然介绍卫生棉选择技巧。
  不过看了大半个晚上,原先空空如也的信心倒也有了点,看来看去那些文章也就这样吧,当成作文写,应该可以应付。虽然我没什么卫生棉选择经验,不过我可以写写怎么学做糕点,当然我更在行的其实是怎样识别阴宅和阳宅。可惜这本不是风水杂志。
  
  第二天上班,还没进公司,迎面碰上了小张。
  似乎晚上没睡好,她一张脸看上去气色不太好看,有点灰,而且黑眼圈挺重。想起昨天晚上在办公室里看到的那个很像她的身影,我不由自主跟她打了个招呼:“早啊。”
  她似乎没料到我会朝她问好。愣了愣朝我匆匆看了一眼,然后很短地应了声:“早。”
  我挺高兴她没装作没有看到我。
  记得刚进公司时,我早上碰到他们同她们打招呼,她们经常会当作没看见,一走了之的,如果正好边上有别人在,那感觉挺尴尬。以至到现在我都有着种几乎带点强迫症似的习惯,路上碰到不太熟的人,即使是一块儿上夜校的同学或者老师,我都目不斜视从边上走过,只当没看见。
  “昨天加班那么晚还没走,辛苦啦。”走到她边上时,我又说了一句。本想套个近乎,谁知她听后不知道怎的睁大眼睛飞快朝我一瞥,本以为她要对我说什么,她却突然间丢下我撒腿朝公司那幢楼里奔了过去。
  速度快得像是有人在她身后追,倒把我惊得一呆。
  半晌不知道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带着一头雾水,我走进公司。
  
  进公司后却意外地发现小张并不在她的座位上,她随身带着的包也不在,可她明明比我早进公司的,不是么。而且之后我也没见她出去过。
  狐疑着从她位置边经过,坐在她边上那个位置的网编ANGEL忽然抬起头,朝我看了一眼。
  不知怎的,她这一眼看得我脊梁这里微微一寒。说不清是为什么,大概是因为她的眼神?她朝上看着我的目光,感觉挺怪的。
  然后很快发觉,不单是她一个人,端着茶杯站起来倒水的SHARRY,从走道里出来的MARRY,头对着显示器在敲打着键盘的ROSSY……在我一路走向那间属于我的小天地的时候,经过她们边上瞬间,她们的目光都在对着我瞧,虽然那些目光稍纵即逝。
  这是怎么回事……
  想不通,而我这样的人,一旦碰上些想不通的事情,哪怕事情再小,都会不安。
  虽然不安只是一小会儿。
  随着丁小姐脚步声和软软的话音从外头传了进来,整个办公室似乎一瞬间又恢复如常了。和往常一样安静地工作,和往常一样寥寥地交谈,吃饭时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网上的新闻,有时候也开几句不温不火的玩笑,和平时几乎没什么两样。就是找我弄东西时也没有任何同平时不一样的表情或者言语,好象之前她们对我表示出的那一瞬集体性的奇特感觉,只是我神经过敏引起的错觉。
  只是此后整整一天,我再没有看到过小张。
  
  下午五点,我还在埋头敲字的时候,丁小姐进来把我叫去会议室。
  
  会议由MICHAEL亲自主持。
  我进去的时候,他已经和所有的人坐在那里了,所有人都坐得端端正正,只他斜靠着沙发背坐得慵懒,支肘侧对着我的方向,一只手轻轻转动着手里那支纤细的钢笔。
  “我们都在等你呢,PEARL,”见我站在门口迟疑着,他道。昨晚看到的那把散而微卷的金发这会儿整齐朝后梳着扎着根小辫,一双眼在灯光的作用下看上去是琥珀色的,随着眼波微微滑动,像道流动的暗金。
  然后朝他边上的椅子一点:“坐。”
  感觉着所有目光齐刷刷朝我射了过来,我硬着头皮在那张离他只隔了一个人的位置上坐了下来。隔着的那个人是丁小姐,看我坐下她伸手在我肩膀上拍了拍,嫣然一笑,笑得很温柔,温柔得让人不由自主把心定了定。
  然后由她起头,做有人开始一一汇报一周里的工作,就像以往隔着一堵墙我所隐隐听到的那些一样。这个过程是很无聊的,又因为说话人声音的温文和安静,在这样寂静的会议室和空调单调的嗡嗡声里,几乎让人沉闷得想要打瞌睡。
  直到丁小姐用那双忽闪的大眼睛安静地望着我,我才突然意识到已经轮到我了,可我对此一点准备都没有,脑子里的瞌睡虫一下子跑了个干净,我回望着她,还有边上那些闪闪烁烁的目光,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突然而来的死寂,尴尬得让我的脸憋得通红。
  
  这时边上一声轻轻的咳嗽,适时把我从这种越安静越说不出话来的窘迫里解脱了出来。然后我听见MICHAEL从会议开始到现在沉默了许久的声音:“PEARL,就我们昨晚所提的那些,我想听听你的打算。”
  身边那些目光再次齐刷刷射向了我,我不由自主把头往下沉了沉。却听到他再次开口:“我不在桌子底下,PEARL。”
  我抬起头朝他尴尬地笑笑。
  “想好写什么了么。”他又问。
  “类似……怎么做点心……之类的。”
  “点心?”
  他看着我的目光划过一丝笑,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所以没点头,也没摇头。
  “当然,这也可以。不过作为一个自由度比较大的平台,有没有考虑过更吸引别人眼球一点的东西。”
  我没吭声,一动不动看着他,就像周围那些安静看着他的女孩们一样。
  低头点燃一支烟,他轻吸了一口:“其实我想说的,如果需要,什么样也都可以去试试,比如,”忽然目光一转,转到我的方向,却不知道是在看着我,还是我周围那圈静静坐着目不转睛望着他的姑娘:“比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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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这大概就是MICHAEL所说的,希望我去试试看的那个版块的工作吧——从填补目前的空白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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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看了大半个晚上,原先空空如也的信心倒也有了点,看来看去那些文章也就这样吧,当成作文写,应该可以应付。虽然我没什么卫生棉选择经验,不过我可以写写怎么学做糕点,当然我更在行的其实是怎样识别阴宅和阳宅。可惜这本不是风水杂志。
  
  第二天上班,还没进公司,迎面碰上了小张。
  似乎晚上没睡好,她一张脸看上去气色不太好看,有点灰,而且黑眼圈挺重。想起昨天晚上在办公室里看到的那个很像她的身影,我不由自主跟她打了个招呼:“早啊。”
  她似乎没料到我会朝她问好。愣了愣朝我匆匆看了一眼,然后很短地应了声:“早。”
  我挺高兴她没装作没有看到我。
  记得刚进公司时,我早上碰到他们同她们打招呼,她们经常会当作没看见,一走了之的,如果正好边上有别人在,那感觉挺尴尬。以至到现在我都有着种几乎带点强迫症似的习惯,路上碰到不太熟的人,即使是一块儿上夜校的同学或者老师,我都目不斜视从边上走过,只当没看见。
  “昨天加班那么晚还没走,辛苦啦。”走到她边上时,我又说了一句。本想套个近乎,谁知她听后不知道怎的睁大眼睛飞快朝我一瞥,本以为她要对我说什么,她却突然间丢下我撒腿朝公司那幢楼里奔了过去。
  速度快得像是有人在她身后追,倒把我惊得一呆。
  半晌不知道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带着一头雾水,我走进公司。
  
  进公司后却意外地发现小张并不在她的座位上,她随身带着的包也不在,可她明明比我早进公司的,不是么。而且之后我也没见她出去过。
  狐疑着从她位置边经过,坐在她边上那个位置的网编ANGEL忽然抬起头,朝我看了一眼。
  不知怎的,她这一眼看得我脊梁这里微微一寒。说不清是为什么,大概是因为她的眼神?她朝上看着我的目光,感觉挺怪的。
  然后很快发觉,不单是她一个人,端着茶杯站起来倒水的SHARRY,从走道里出来的MARRY,头对着显示器在敲打着键盘的ROSSY……在我一路走向那间属于我的小天地的时候,经过她们边上瞬间,她们的目光都在对着我瞧,虽然那些目光稍纵即逝。
  这是怎么回事……
  想不通,而我这样的人,一旦碰上些想不通的事情,哪怕事情再小,都会不安。
  虽然不安只是一小会儿。
  随着丁小姐脚步声和软软的话音从外头传了进来,整个办公室似乎一瞬间又恢复如常了。和往常一样安静地工作,和往常一样寥寥地交谈,吃饭时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网上的新闻,有时候也开几句不温不火的玩笑,和平时几乎没什么两样。就是找我弄东西时也没有任何同平时不一样的表情或者言语,好象之前她们对我表示出的那一瞬集体性的奇特感觉,只是我神经过敏引起的错觉。
  只是此后整整一天,我再没有看到过小张。
  
  下午五点,我还在埋头敲字的时候,丁小姐进来把我叫去会议室。
  
  会议由MICHAEL亲自主持。
  我进去的时候,他已经和所有的人坐在那里了,所有人都坐得端端正正,只他斜靠着沙发背坐得慵懒,支肘侧对着我的方向,一只手轻轻转动着手里那支纤细的钢笔。
  “我们都在等你呢,PEARL,”见我站在门口迟疑着,他道。昨晚看到的那把散而微卷的金发这会儿整齐朝后梳着扎着根小辫,一双眼在灯光的作用下看上去是琥珀色的,随着眼波微微滑动,像道流动的暗金。
  然后朝他边上的椅子一点:“坐。”
  感觉着所有目光齐刷刷朝我射了过来,我硬着头皮在那张离他只隔了一个人的位置上坐了下来。隔着的那个人是丁小姐,看我坐下她伸手在我肩膀上拍了拍,嫣然一笑,笑得很温柔,温柔得让人不由自主把心定了定。
  然后由她起头,做有人开始一一汇报一周里的工作,就像以往隔着一堵墙我所隐隐听到的那些一样。这个过程是很无聊的,又因为说话人声音的温文和安静,在这样寂静的会议室和空调单调的嗡嗡声里,几乎让人沉闷得想要打瞌睡。
  直到丁小姐用那双忽闪的大眼睛安静地望着我,我才突然意识到已经轮到我了,可我对此一点准备都没有,脑子里的瞌睡虫一下子跑了个干净,我回望着她,还有边上那些闪闪烁烁的目光,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突然而来的死寂,尴尬得让我的脸憋得通红。
  
  这时边上一声轻轻的咳嗽,适时把我从这种越安静越说不出话来的窘迫里解脱了出来。然后我听见MICHAEL从会议开始到现在沉默了许久的声音:“PEARL,就我们昨晚所提的那些,我想听听你的打算。”
  身边那些目光再次齐刷刷射向了我,我不由自主把头往下沉了沉。却听到他再次开口:“我不在桌子底下,PEARL。”
  我抬起头朝他尴尬地笑笑。
  “想好写什么了么。”他又问。
  “类似……怎么做点心……之类的。”
  “点心?”
  他看着我的目光划过一丝笑,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所以没点头,也没摇头。
  “当然,这也可以。不过作为一个自由度比较大的平台,有没有考虑过更吸引别人眼球一点的东西。”
  我没吭声,一动不动看着他,就像周围那些安静看着他的女孩们一样。
  低头点燃一支烟,他轻吸了一口:“其实我想说的,如果需要,什么样也都可以去试试,比如,”忽然目光一转,转到我的方向,却不知道是在看着我,还是我周围那圈静静坐着目不转睛望着他的姑娘:“比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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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之所以费那么多字,来交代那样一个平淡枯燥的过程,其实只是想让自己也确定一下,我当时从找工作,到面试,到被录取的过程,实质上真的是很普通的。普通到后来发生了那一切,我还在问自己,这是真的吗,我真的经历过这一切吗。
  而那究竟是什么。
  
  那天之后,我开始了“野蔷薇”的工作生活。作为一名行政助理。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样定义这样一种职业,从名字上看它和秘书类工作有点相似,但性质是很不一样的。
  不知道什么原因,从第一天,一直到开始逐渐适应工作环境的一周之后,我始终没看到过我的顶头上司,那位行政经理。每天在她办公室外那个小单间里坐着,每天从没见她进来过,我想她是不是出差去了。当然这也并不影响他们对我的公司安排,工作还是正常地在做着,只是依旧由那位给我面试的丁小姐来安排,而我所要做的东西不太多,但比较杂。主要是接接电话、归纳一些文字类档案、为每个人预定午餐,然后在相对比较空闲的下午帮着电脑部的编辑打点字,或者出去买点必要的卫生纸、笔或者替换的鼠标垫什么的。
  总之,就是一份很简单的打杂的工作。
  而对于这么一份简单得有点卑微的工作,我却做得比以往时候都要卖力。每每做好了一件,就会主动地去问她们还有没有别的事情要我干,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以前工作时只想着怎样偷懒,怎样的混到下班。现在到了下班时间,我却经常都没意识到已经下班了。
  生活也逐渐稳定了下来。可能因为暂时了有工作的保障,所以心态不再像前阵子那样焦躁,我开始按部就班地处理一些姥姥过世后我当时无法正常去处理的事。整理她的房间,给她烧去她生前所穿的衣物。而那段时间也没有人来找说我谈关于店的事情,只知道原先在街道那一头一家音响店和一家礼品店已经关门了,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和前面几家一样,保持原样,静观其变。
  而不管怎样,一个人坐在家里看着外头冷清的店面的时候,心里不再担心得想哭了。
  所以对于那个时候的状况,我感到很满意,甚至希望可以一直就那样平静而安全地继续下去。
  直到那个晚上。
  
  如果这份工作,对当时的我来说一定要讲出有什么觉得不太满意的地方,那大概就是里头的人际关系吧。其实这对我来说是有点出乎意料的。
  曾经在和丁小姐这样女子交谈过,又看到一个办公室都是女孩子后,我以为这里会是个相对随意,热闹,就像从小到大那些女孩子集中的地方一样,比较嘴杂,但温馨而有意思。
  可做了之后才发觉,和想象中不一样。虽然一个公司都是女人,而且都是年轻的女人,可显然这些女孩间彼此并不太爱交流。更多的时间只用在盯着屏幕,以及屏幕上那些闪闪烁烁的图案和文字,除了吃饭和休息的时间,很少能看到她们闲聊。
  所以一天里有将近四分之三的时间,公司里安静得只能听见键盘声和机箱的轰鸣,有时候连打个嗝都得忍着,因为那声音很突兀。
  除此之外没什么感觉不好的。
  虽然话少,她们对我还是比较友善的,偶然开口让我帮忙打点字,说话也跟那位丁小姐一样,温温柔柔,和和气气。听说聪明人,有教养的人,话都不多,所以我想到底都是些从事高科技工作的白领,一看人就是那么细腻,气质,我这样的人是没法跟人比的。
  所以在一些比较空闲的时候,我也很识相地不大同她们搭讪,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坐在那间基本只能容纳一个人一张电脑桌和一台小柜子的小间里头,把面对着我的那扇房门打开。
  房门正对大办公室那几扇落地长窗。通常窗帘是开着的,因为外面是天井,天井里种着很大一片蔷薇花。隔着窗往外看,红的绿的一团一团,天气晴朗的时候,那颜色比大堂墙壁上那幅巨大的画还要灿烂。
  我很喜欢一个人静坐在那里看着那些灿烂的颜色隔着层玻璃,在天井白色的椅子和黑色的大理石走道间摇来晃去的感觉。很容易忘记长时间对着电脑引起的视觉疲惫,很惬意。
  
  而那天晚上也是如此。
  刚下了场阵雨,丁小姐把空调关上了,所有落地窗都被打了开来,我也把小间的门打开,去换点新鲜空气。然后再看看外头那些被雨淋过后娇艳得像是能拧出水来的色彩,不知不觉,就工作到了天黑。
  因为那天要帮他们打报表,都是第二天马上要用掉的,量比较多,所以我留下来加班去把它们打完。
  打完后才发觉天已经完全黑了,除了从小间里透出去的光,外头黑漆漆的,似乎大办公室里的人都已经走光了。看看表已经快九点,肚子在这时候正好叫了一声,我忙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刚把包整理好的时候,眼角瞥见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门口这里一闪。抬头细看的时候又什么都没了,而外头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声音。当时我也没有理会。关上电脑又检查了一遍电源,正准备背上包走人,冷不防外头咔嗒一声响。
  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地上了,声音很轻,但在这会儿外头人应该都走空了的环境下,突兀得人不由自主一阵心惊。
  “谁?”忍不住问了一声。
  没人回答,也没继续有什么可疑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只有风吹着天井外的蔷薇枝叶一阵乱晃,几片叶子瞬时从外头落了进来,想来他们走的时候,那几扇落地窗都忘记关了。
  于是背上包,我朝外头走了出去。
  出去的时候还是比较小心的,因为刚才那种声音,以至连自己办公室的灯都没敢关。借着那点不算太亮的光线里里外外扫视了一遍,包括走廊尽头那道半掩着的会议室的门。最后确定没人,连只蟑螂都没,心才稍微定了下来,然后转身朝那几扇大开着的落地窗走了过去。
  没走几步,眼角边似乎又瞥见了什么东西。
  一晃而过,我忙把视线移了回来,就看到刚才视线划过的地方,那个窗不远,靠西的墙角边蹲着个人。
  我呆了一下。
  不由自主停下脚步。而那个人始终一动不动地蹲着,脸对着墙低垂着,似乎并没有听见我走近时的脚步声。
  忽然觉得那个背影看上去有点眼熟,好象是坐在靠门边的那个小张。这么晚,不知道她一个人蹲在这里在干些什么。
  犹豫了一下,我朝她走了过去。
  
  “还没走?”快到她跟前,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突兀间把我吓了一跳。
  回过头就看到身后那扇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些橙色的光从里头斜斜散了出来,撒在门口那道身影上,他斜倚着门框看着我。灯光下一张年轻而精制的脸,亚洲人的轮廓,欧洲人深邃的眼睛,和一头金子般纯粹的长发。只是那么安静站在那里,却像天井里那些怒放着的蔷薇花,张扬夺目,正如他的声音和他修长身体上无可挑剔的着装品位。

  “印……先生?”整个公司只有一个男人,所以我试探着问了一句。
  他站直身体朝我走了过来:“叫我MICHAEL。你在这里干什么?”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带着点软软的卷舌音。
  我下意识退了一步,伸手往后指了指:“我看到她……”
  他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了,然后目光微闪,像是某种质疑。
  我回头朝后看了一眼。
  身后角落空荡荡的,刚才就在那里蹲着的女人,不见了。
  “我正准备回家。”随即改口。他看了看我,点点头。
  转身正要回办公室,忽然又回过头:“你就是那位新来的行政助理吧。”
  “对。”一边回答,一边朝大门口走。大办公室的主灯都已经关了,只留一两台还没关掉的显示器在那里闪着荧荧的光,这样的环境面对公司里最大的,也是最陌生的领导,是人都会觉得压抑的、
  而他似乎并没有感觉到我的这种情绪:“LISA说你工作很认真。”LISA是丁小姐的英文名,而我在这里的英文名叫PEARL,珍珠。
  我不得不站定脚步。
  “我看过了你的简历,原先你是从事文书类工作的吧。”
  我点点头。
  “那么除此之外,还会些别的什么。”
  “比如?”抬起头,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而他并没有留意到我狐疑的目光,正低头把那两台还亮着的电脑关掉:“比如,写作之类的。”
  “写作……”
  “PEARL,有没有登陆过我们的网站看看?”
  “我……”头皮一紧。因为工作以来,虽然做得认真,但我倒还真压根没想过去他们网站上看看。这段忙碌而不稳的日子,我怎么可能有这样的闲心去关心一个女性类娱乐网站……
  只是老板问起来,我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是随便点个头,还是老实说没有。
  正踌躇着,他又道:“看过我们的杂志蔷薇日志么。”
  说话的时候他直起身看着我的眼睛,而被这样一双深得望不见底似的眼睛注视着时,不要说撒谎,就是开口,对这会儿的我来说,都是比较困难的。
  我摇摇头,脸不知怎的就红了,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担心因此而被炒鱿鱼。
  
  好在因为我的沉默而变得有点僵持的空气,不出一会儿就被他打破了,微微一笑,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走道架子上有我们最近几期的杂志,香港刚过来的,你可以带回家看看。”声音很温和,而温和的声音总能轻易让人定心。
  “好的。”我悄悄松了口气。
  他瞥了我一眼:“你有点紧张。”
  我老实点头。
  他笑了:“我只是随便问问,不是考你。EASY,PEARL。”
  这么说了,所以我也不得不抬头用嘴角朝他扯出一丝不知道算不算是笑的微笑。
  而他继续道:“其实我想问,如果你有经常上网的话,是否曾经看到一些人撰写的关于皮肤保养,食疗,时尚类的文章。”
  这个我自然看过,所以没有任何犹豫,我迅速点点头。
  “那就好,”又笑:“那么这样的文章,你觉得你可以写吗。”
  “写……我不知道。”
  “你看,最近我们新开了这样一个专栏,很需要有人原创,而不是转帖别人的类似帖子来充实这个栏目。你觉得你可以在这方面帮助我么?”
  “这个似乎应该请专业的……”
  似乎知道我准备说什么,摆手打断我的话,他眼里的笑意加深:“在未确定是否有市场价值之前,我暂时不打算做这方面的投资。PEARL,别紧张,我不是一定要你非做不可,只是问问,你有没有兴趣。”
  “兴趣……是有的。”其实,我压根对写东西没有兴趣。
  “那不如试试吧,如果不错,我可以换你做我们这里的编辑。”
  我立刻点头:“好,我试试。”编辑比我的工资要高出奖金一千,虽然我对写作兴趣不大,可是对钱,没人会没兴趣。
  “OK,”眼睛微微弯起,那双灯光下看上去泛着层暗红色光泽的眼睛,带着这样一种神情,让人觉得他是真的在开心着的,开心得让你不由自主地也在为自己的决定而开心:“那么明天下午五点我们有个会,你也一起来参加吧。”
  说完,他从我身边绕过,朝他办公室里走了进去,而我只来得及说了声再见。
  长长的金发扫过我脸侧时带过一丝淡淡的香气,很熟悉。我目送他背影消失在门里,外头一阵风吹过,悉索一片轻响,那些弥漫在天井里浓郁的味道透过窗从外头卷了进来,甜得悄然,香得漫不经心,正如他发丝上的味道。
  蔷薇花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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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野蔷薇”,从字面上看,更像是服装或者化妆品类的公司,而不是一家IT公司。
  地方离我家的距离不算太远,处在环线以外,十年前还是片农田,现在是一片高级住宅区,有个人所周知的别名——华侨村。因为那里70%以上住的都是归国华侨和港台富商,房子每坪要卖两三万。
  似乎现在不少公司都爱找这样的私宅作为办公点,这是我一直都弄不明白的,这样的房子租下来应该不便宜吧,不知道抛开商务楼不用,用这种公寓楼,是看中这里的价格,还是这房子的奢华气派。
  这里的房子确实气派。
  一座座楼盖得不高,但式样就像个缩小了的王宫。从进小区开始就像进了座独立的花园小镇子,环境漂亮,设备齐全,不过就是交通不太方便。也可能因为进出的人都有车的关系,总之第一次去的时候我没找到公车站,是打的进去的。
  按着地址找到了公司所在的那栋公寓。
  楼很好找,就在那片楼群所在的香榭丽舍花苑入口第一栋,底层的大堂设计得像个教堂,很宽,纵向很深,中间偌大一副油画悬装在正中间墙壁的凹部,画的是丛怒放的玫瑰。很好看,对比黑色大理石的墙面,颜色非常张扬。不过可能因为太大的关系,所以多看几眼,感觉会有种压迫力,尤其是打从下面经过的时候。
  一路往里走,那个从门口一路跟来的保安随时在我身后追随着,防贼似的眼光,让人浑身不舒服。直到找到那家公司的门牌按了铃,对方门开,他才无声无息地走开。
  
  “野蔷薇”在这幢楼的一层,就在那幅画转个弯,往里走进一点的地方。办公环境不大,大概因为是采用了原先装潢的关系,办公室装修得很居家。落地长窗,花园天井,光滑锃亮的木质地板。原先的客厅被用作为大办公室,近十张电脑桌,清一色的女孩。
  每个都十分年轻,看上去二十都不到的样子,每个人都面孔油腻脸色苍白,那应该是电脑用多了的通病。
  接待我的人也是女的,看上去三四十岁的样子,年纪估计不准,眼角的细纹让她有种沧桑的感觉,可是整体一张脸相当的美,打扮时尚得体,所以又显得很年轻。说话是南方口音的普通话,温温柔柔的,以至一路过来时的燥热和面试前的紧张,在她面前不知怎的就消退了。
  女子介绍她姓丁,丁香的丁,是这家公司的公关部经理。因为行政经理不在,所以由她来为我面试。
  不知道是不是就因为她是这样一种身份,所以面试气氛也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温温和和的,恬恬淡淡的,就像两个女子坐在窗下唠着家常。
  许是会议室连着外面天井的关系,夏日的风带着天井花园里花和泥土的味道一波波送进来,微热里带着种淡淡的懒散,让人很放松。整个办公室没开空调,她解释刚下过雨,开着太凉,而这里又全是女孩子,女孩子体质偏阴,不能贪凉。
  那时候一下子就对这地方有了好感,因为觉着亲切,不论是这位经理,还是这地方的工作环境,虽然在不久之后,我会为自己的这种感觉而懊恼很久,那已经是后话了。
  然后丁小姐又问了些关于我过去工作的情况。我挑了两家待得最久的公司说了,省去了其它诸如待了不到几周就离开的。一边说,一边看得出来,她对我很满意,而这满意鼓励我把原来的工作情况说得更流利了一些,也不再因为缺乏工作经验而畏畏缩缩。直到我把该说的都说完,她又对我介绍了下公司的大致状况。
  她说“野蔷薇”是一个经营以女性生活、消费、兴趣为主题的大型网站的公司,因为经营主题是女性,所以招收的员工自然而然也都是女性。老总是香港蔷薇集团创始人的儿子印先生,也是这公司里唯一的一名男性。
  说到这里她问我有没有听说过香港蔷薇集团。我理所当然地摇摇头,因为除了比较有名的汤臣和迪士尼乐园,我对香港还拥有什么企业一无所知。她对此并不在意,又介绍了些公司的基本状况和薪金待遇后,她就让我回去等他们的通知了。而也因此,我本来松弛下来的心又开始忐忑不安了起来。
  因为说实话,那时候已经相当希望自己能得到这份工作,虽然面试的状况感觉挺好,但到底能不能被他们录用,毕竟还是个未知数,这样条件好的一种公司,想来面试的应该不会只有我一个的。
  
  告辞离开的时候,走到门口,我无意中听到最里间的办公室传出一两句男声。
  似乎是在对刚进去的丁小姐说着些什么,语言带着点英语说惯了的翘舌音。
  我想那大概就是丁小姐之前提到过的,他们公司那位唯一的男性成员——印先生吧。挺年轻的声音,想来年纪应该不大,带着南方人特有的干净和柔和,很好听。
  那时候刚好把门打开了,穿堂风把外头花香和泥土的味道再次带了进来,跟那些淡淡的话音混在一起,说不清楚的一种舒服的味道。
  那种当我还是个小孩时,夏日的燥热远不如现在那么强烈和可怕时的一种味道。
  
  回家后不出两天,我就被通知去上班了。
  
  那时候正好有居委会的人来找过我,通知我做个准备,因为打听下来,我家,以及沿街那些开了都有十几二十年的店铺可能都要被勒令关掉。
  当时就有种六神无助的恐惧。那种老人常说的,天塌下来的感觉。
  而随后而来这个通知我上班的电话,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无疑是个最大的安慰。原本从那天面试回家后一直就忐忑不安着的心脏也因此总算安定了下来,有了工作意味着可以供养自己,也意味着不用再成天为店是不是会被保留而焦躁。
  于是就这样带着点兴奋,以及我当时所认为的非常的幸运,我成了“野蔷薇”的新任行政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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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个故事 野蔷薇


第一章

每个人都有不快乐的时候,每个人在不快乐的时候,或多或少都有一段不快乐的记忆,而我今天想说的这个故事,就和我曾经一段不快乐的记忆有关,因为我今天很不快乐。
  
  故事要从三年前的夏天开始说起。
  三年前,那个时候我还没有遇到狐狸。就是那一年,发生了不少事情,一手把我拉拔大的姥姥走了,店因为市政规划的原因面临着拆和不拆的问题,几乎每天家里会来上一两拨居委会的人,说着些我似懂非懂的话,而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应对……
  那年夏天总在下着雨,可是印象里,那是个比今年更加炎热的夏天。
  突然间成了一个人,那个时候我刚刚失业,也刚刚失恋。失业失恋的原因是同一个,因为我的骄傲。因为骄傲,我自信地认为得罪了那个刻薄的老板丢了工作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家里开着店。因为骄傲,我也自信地认为叫那个男孩从我面前滚开,过不了两天他总会回来,因为他说过他爱我爱得哪怕杀了他都不会把我放开。
  可是直到三年后的今天,他终究没有回来。而丢了工作后不久姥姥突然间就去世了,脑溢血。
  就在前一晚还看她兴致勃勃地跟人一起唱着戏,第二天早上怎么喊都喊不醒了,喊到我嗓子变哑,而她始终那么安静地躺在那里,甚至头七那晚我一夜不睡,都没能再看到她回来跟我说说话。
  之后一些工商局还有居委会的人开始找上门,他们说这地方可能要拆迁了,而我家的店开在这里是违章搭建,所以要在规定的时间里停业,并且所有面积不算在住房面积之内。
  我不是很明白他们说的那些话,但我知道,所有这些事集中在一起,我负荷不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之后不久,周围的邻居陆续开始搬走了,原先热热闹闹的巷子变得一天比一天安静。
  从我出生时起就在那条巷子口给人修鞋子的老皮匠回老家了,隔两条弄堂那家从小学到初中靠些糖果粘纸赚了我们不少钱的小杂货店空了,早上起来刷马桶的声音越来越少了……只我们这一条街还原封不动,因为作为街面房,我们这一排颇具代表性的老房子最终被保留了下来,就像保留一批历史残留物。
  可是店到底会被怎么处理,我不知道。没人告诉我这些,我自己也不敢去问,只是靠着姥姥以前进的那些糕点勉强维持着每天的营业,到后来也只是习惯性地每天去店里看着了,根本不会有客人会在这样到处拆迁的环境下上我这里来买些冷点心,可是每天不去店里看着,我会心里发慌,慌得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慌得直想掉眼泪。
  
  然后开始疯了似的找工作。
  店可能随时会被勒令关门,工作找到了,至少就可以维持自己的生计。姥姥走得太突然,之前连存折放在家里的哪个地方都没来得及告诉我,在找了很久都没能找到之后,我只能更加紧地从报纸和网络上给自己找一份能立刻上岗的工作。
  可真到急着找工作的时候,却发觉工作比刚毕业那时难找了太多,我的学历不高,读书时不爱读书,成天胡思乱想,也因为家里开着店,所以总是一种有备无患的心态。那时候总觉得遍地是工作,遍地是机会,一有委屈就跳槽,却从没意识到,自己跳来跳去脱不开这个狭窄的范围,而且不可能有更近一步的提高和发展。
  而这些都是在那段突然间发觉自己必须一个人去面对现实的一切之后,才开始感觉到的。翻了无数的招聘启示,80%以上都需要大专以上的文凭,而那些不在乎文凭的,经验、技能、技术都至关重要。而没有高学历的我,从学校毕业后就游戏似的在那些文书行业里跳来跳去,都没有好好正经工作过,哪里来的工作经验。
  那时候整个人都是绷紧的,绷紧了还在背上被压了块巨石似的感觉。这种突然而来的压力,压得我喘不过气。
  
  直到有一天,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是通知我去面试的。
  我当时很兴奋,因为所有简历都投出去快两周了,除了保险推销员,这还是第一家通知我去面试的正规型公司。
  可答应了之后才发觉,我似乎从没有朝那家公司投过简历,因为它从事的是和我完全不搭界的行业——IT。
  对方说是在网上看到我的资料后找到我的,可我网上的求职申请乱七八糟写了一大堆,可就是没有申请IT业的工作,因为对于电脑,除了开机关机,我所会的只是上网聊天和打游戏。
  那么他们到底是看上了我哪一点,才找到我的呢。
  也许他们需要个行政秘书吧,这是当时找工作找得头脑发热的我唯一的反应。所以接到通知没怎么考虑,一口就答应了下来,而且颇为兴奋。
  那家公司的名字,叫“野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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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章


看完信,我发觉自己坐在一道窗台边。
  窗台在一张小床的边上,小床在那个名叫罗恒的男孩的房间里。隔着窗玻璃,一眼就能看到我的家,就像我在自己家的窗户前,一眼就能看到这里。那时候常会看到一张苍白的脸在这扇窗户里一闪而过,由最初的恐惧,到后来的怜悯。而对他所有的记忆,也只停留在那一点小小的印象中而已。
  只是没想到,他随着我的成长也在成长,这么多年,他在自己给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里和我一样地长大着,直到最后,带着那样的笑容出现在我的面前。
  忽然感觉胸口闷得有点难受,我抬手把窗推开。
  与此同时对面那扇窗也被推了开来,一张脸从窗里探出,歪头看向我,一双细细的眼微微弯起:“哦呀,”见我注意到他,他朝我挥了挥手:“小白,”
  我朝狐狸招招手,他眼睛一眯,跃过窗台屁颠屁颠就过来了。
  跑到窗台下,头刚刚抬起,冷不丁被我探出窗弯腰一把揪住他的领子:“狐狸,刘逸呢。”
  狐狸微微一愣,看了看我的手,再看看我的眼睛:“他?我怎么知道。”
  可是在一起这么久,还能有谁比我更了解狐狸这种表情代表着什么。
  “他那天晚上有没有再到我家来过!”干脆直话直说,而一激动,整个人一个不稳朝窗台下扑了过去。
  被狐狸一把抓住,手指点着我的额头,把我塞回窗里:“来过。”
  “他现在在哪儿。”
  “你说呢。”
  “我在问你,狐狸。”
  “明知道,还有什么好多问的。”
  我沉默。
  半晌松开手,狐狸退后一步低头整了整自己的衣裳:“其实我也不明白,那只鬼到底看上了你哪点,为了你这小白连魂都不要了。”说完看了我一眼,他咂咂嘴:“干吗这表情,小白,其实他只是去了他该去的地方。否则你还期望他怎样,继续……”
  “砰!”不等他把话说完,我用力关上窗。
  关得有点急,窗框夹在手指上,很疼,疼得让我忘了刚才心里头涌出来的那种滋味到底是什么。于是开始笑,用那只迅速肿起来的手指头敲敲窗,看着外头依旧仰头对着我瞧的狐狸:“死狐狸!都是你害的!手指很疼啊!”
  狐狸也笑:“是么,那怎么办。”
  “你让我也夹一下。”
  “那我也会疼啊宝珠。”
  “你疼了我就不疼了。”
  “你真变态……”
  “嘿嘿……”
  “算了,难得被人追一次,可以理解。”
  “没人追我。”
  “哦呀,知道了,原来变态是因为没人追你。那么狐狸追你好吗。”
  “你有病。”
  “你再这样每天欠你多还你少的表情,我真的要生病了。”
  “那我应该用什么表情,狐狸?”
  “仰望的,崇拜的,流口水的……”
  “你病得不轻。”
  “哦呀,你刚才是在笑吗宝珠?”
  
  八月,麒麟失踪,我一段似事而非的感情消失,狸宝专卖因为一些“意外”导致的家具损坏,所以再次停业整顿。
  
  而日子依旧继续着,在最初那些胸口沉闷得让我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再一个人痛痛快快哭一场的感觉过去之后,我开始逐渐帮着狐狸做些维修上的搭手工作。
  看着他很认真地修着地板,很认真地补着沙发,很认真地刷着墙壁。
  有时候觉得这种生物是没有心的,因为铘失踪那么久,而他对此从未提起过任何东西。是个人,相处那么些日子,就算没有交谈也有了点感情了,一天不看到就会觉得像少了些什么,比如我。而狐狸,有时候提到铘,他只会来一句:‘爷?什么爷?’最多会再加一句:‘哦,原来是他啊,宝珠,给我拿把钉子来。’
  那么如果失踪的人换成是我呢。
  狐狸会不会至少有那么一点点担心?我不知道,但也并不报有太大的希望。因为狐狸说过,狐狸精是感性的外表理性的头脑,要狐狸精去在乎一个人,除非这只狐狸的脑壳坏掉了。
  也是。
  所以即使是我消失了,狐狸大概也还是会依然如故的吧,所不同的,是两个人的饭,他只用做一人份的就够了。
  我希望能像他一样,至少,在善忘那一块上。那样就不会再总去想念那些曾经拥有的,那样记忆会变得比较轻快。
  而这想法跟狐狸说的时候,狐狸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嘬着牙齿嘿嘿地笑,完了,摸摸我的头,语重心长一声叹息:“这小白,变态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然后被我一顿暴打,打完看着狐狸捧着头满地乱窜的样子,感觉会很爽,比一个人躲在房里大哭一场还爽。
  
  后来在我心情好一些的时候,狐狸偶然也会对我谈起一些东西,而那些东西原本我以为是早被他善忘的大脑给过滤掉了的。
  他说,那个一直跟着刘逸的女鬼,其实也挺悲惨的,想想,有这么一个女人,生被自己所爱的人千方百计弄死,死后又被爱着她的人千方百计想要弄活。结果死了还被陷进一个死局,就算请高僧超度,还是化解不了被这么郁积下来的冤气。
  也只有经由麒麟的口,她才算得到超脱了吧,麒麟本就是这么一种自身暴戾,却偏偏又喜欢吞噬掉别人戾气的一种奇怪生物。
  他还说,小白,以后看到男人不要给他随便抱来抱去,再帅,你咋知道对方到底是人还是鬼。
  我说,狐狸,手指又疼了。
  他琢磨半晌,朝我摆了摆他的尾巴:要不,咱这回夹个尾巴凑合一下吧。
  
  第三个故事——《阴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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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铘就在那个地方蹲着。
  头微微后仰,一只手按在地板上。地板上一道水似的印子,隐约像个人形,手分开,一条腿直着,另一条腿没在墙上留下任何印渍。而他手掌按着的部位,就是那道人形印子的头部。
  让我愕然的是他的那张脸。
  大概是朝后仰着的关系,他一头白发风吹似的朝后根根散开,半张脸暴露在我的视线之内,脸上一双眼睛很亮,晶亮的紫,就像黑夜里两点浮动的磷火,映得眼眶一圈都微微呈出了淡青色。而从眼眶到颧骨再到下颚的位置,如果不是错觉,隐隐有一层鳞片似的东西,在头顶灯光的照射下,在他皮肤上忽闪着七彩的光。
  忽然目光一转,他看向了我。
  与此同时嘴一张,伴着嘶的声轻响,一道冰冷的气流从他嘴里溢了出来。而我还在呆看着,冷不防一口把那气体吸进肺里,陡然一阵针扎似的疼。
  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耳朵边隐约一点模糊的声音,从铘的嘴里轻轻发出,然后随着那道气流朝外散了开来:“你……”
  突然一双苍白的手从地上那滩水印里蓦地伸出!
  一把扣住铘的脖子,而铘的目光随即从我脸上移开,朝下斜睨着那双手,身子一动不动。
  片刻一只头从那滩水印里浮了出来。漆黑色的长发湿漉漉垂在脑后,它贴着铘的身体慢慢朝上移动,从腿,到胸膛,再到他的肩膀。直到半身大红衣裳从水印里浮出,那头颅贴着铘的耳侧,轻轻道:“相公……”
  而铘始终那么一动不动蹲着。
  脖子被那双手掐得青筋已经根根爆起,他却似乎没有任何感觉,连脸色都始终没有变过,只是脸侧那层鳞片似的东西,这会儿看上去更清楚了些。
  “相公……”她又道。脖子一转,绕过他的脸突然回头看向我,一双半吊着的眼睛似笑非笑着,樱桃似的小口轻轻一张,从里头缓缓流出些淡黄色的液体来。
  随即一低头,她一口朝着铘的脸上用力咬去!
  “铘!”我忍不住一声惊叫,下意识朝铘冲过去,面前白光一闪,我肩膀上突然被猛地一撞。
  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人已经坐在地板上了,眼睛被震得一阵发昏,半晌恢复过来,眼前软软一蓬尾巴扫过,狐狸纵身跳到我身边,一爪子按在我手腕上那两串链子上,头一低,咧嘴在我耳朵边发出一声吼叫。
  尖锐的叫声,震得我耳膜一阵发颤。
  回过神就看到那咬着铘脸颊的女鬼突然全身剧烈地抖动起来,一股股浓稠的液体不断从她鲜红色的嫁衣里头涌出,滴落在地上,把地板蚀出一道道暗褐色的痕迹。而她原本紧掐着铘脖子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松开了,张在半空一阵乱舞,片刻,随着她埋在铘身上的头发出的嘶嘶尖叫声蓦地消失,那手和她的头突然间消失了。临空直剩那件鲜红色嫁衣一阵抖动,随即无声落到地上,和地上那滩人形水渍合在了一起。
  由始至终,铘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只是在那件衣服落下后轻轻甩了下垂到脸侧的发丝,站起身又朝我看了一眼,随即目光转到我边上的狐狸身上,眼里亮紫色的光骤然一利。
  狐狸猛地从沙发上跳了下去,他一个后退。突然转身朝着紧闭的窗户口奔了过去,狐狸试图追上,却见他几个闪身人已坐到了窗台上,起手推开窗的同时,他转身又朝我手腕上看了一眼,在狐狸扑向他的一瞬,朝外一跃而出。
  
  窗外雨早就停了,隐隐还有雷声在头顶上滚动,刚下过雨的天,空气干净得只剩下泥土的味道。连夜空都没有一点杂色,只看到铘银白色发丝在那团漆黑里一闪,几个纵身,消失得无影无踪。
  狐狸似乎想追出去。
  爪子搭在窗台上,回头看了看我。半晌,鼻子发出低低一声轻哼。
  
  
  铘就那样消失了。
  一连几天,他再没有在这周围出现过,消失得很彻底,如果不是经常有他的仰慕者问起,几乎就像从没有过这样一个人在我家里出现过。而我手上那串黑色的链子,也没有因此发生过任何怪异的动静,比如像饿鬼道里他不在我身边时所出现过的状况那样。
  于是我开始想,也许他再也不会出现了吧。
  回想起来当时铘的那些反应,我怀疑是不是如狐狸所说,他已经从原来的封印里得到彻底解脱了。而他当时的表现是不是就是麒麟清醒后的状态……我问过狐狸,可他笑得暧昧,但从来不说什么。
  不过我觉得是,因为我听到铘说话了,在这之前,我还从没听他喉咙里发出过任何一点声音。
  而和铘一样失去了音讯的,还有刘逸。
  
  那晚他从我家匆匆离开之后,我就再没有见他出现过,每每过了他来买点心的时间段,总会有一两个好事的小女生过来贼贼地问我,宝珠姐,那个天天都来这里买绿豆糕的帅哥去哪儿啦,怎么最近都见不到他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晚之后,他家的门就始终关闭着,晚上也不见灯亮,无声无息,几乎感觉不到人的存在。
  虽然,他本就不是个人。
  有时候会忍不住对着对面那几扇始终漆黑着的窗户发着呆。想着那个有着十月阳光般笑容的男孩,腼腆地握着束紫色的百合,站在店门口看着我。
  感觉真好,虽然那只是束烧给死人的纸花。
  为此没少受过狐狸的冷嘲热讽。可是一只外表像人的狐狸,还能期望他能明白人的心情么。每次捏着那些被雨水冲烂了的纸花嘲笑我的时候,他其实不知道,那是第一次,有男孩子送给我花,就像他常看的那些让我嗤之以鼻的小白电视连续剧里的某些情节一样。
  还有他脸上安静的温柔,第一次见到时,虽然明知道他是鬼,还是忍不住和他交谈了起来,一个连自己都不认为自己是鬼的鬼,旁人要把他当成鬼来对待,真的很难……
  狐狸说我见色起意,色心不改,以后有得是苦头吃。
  我说只要没被狐狸精迷倒过,我这色心还是有救的。
  后来他看上去有点沮丧,大概因为在姿色上被鬼给比了下去,所以狐狸心大受打击。
  后来他对我说,我看你还是去看看他吧,小白。
  说这话时,狐狸的样子不像是讽刺,可我同样也看不出来,他眼睛里那种淡淡的表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后来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去了刘逸的家,在他闭门不出足足一周之后。
  
  
  刘逸家的门没锁,一敲就开了。推门进去的时候我是吃了一惊的,因为满屋子扑鼻而来的霉味,还有那些罩满了白布的家具。
  怎么看,都不像几天前还有人住过的样子。
  继续朝里走,我看到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封信,信上三个字——宝珠启。
  我犹豫了一下,把信打开。
  
  
  ‘宝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很久了。
  很抱歉,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是个鬼,而且,是个已经死了那么久的鬼。
  总是无意中地吓到你,看到你惊惶失措的样子,我还在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现在想想,真的有点好笑。你家那只会说话的狐狸说,你能看到一些死人才能看到的东西,想来,很久之前,你应该就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了吧。
  写了几行字,忽然发觉不知道自己还要对你说些什么了。真奇怪,人在突然拥有到一些失而复得的记忆的时候,往往却又词穷了,一直以来我曾经那么想要和你说上话,哪怕只是一句也好。可是从小到大,我却只能远远看着你,听弟弟大声地说着对面那个很神经,但总是想尽办法去欺负他的你。
  说了这些,你一定会奇怪,我到底是谁。
  宝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那个经常在对面窗户口看着你的小孩。如果你忘了,可我还始终记得,那个每次和别人玩闹时抬头无意中看到我房间的窗,会脸色苍白,但依旧嬉笑着的女孩。
  那时候他就已经开始羡慕起他的弟弟罗小易,他的健康,他的随心所欲……这种羡慕持续了很久,久得他不再需要靠数着药罐子过日子,久得连他自己叫什么都想不起来……他开始只记得这样一个名字,因为他想变成他,健康,随心所欲……那个名字里有个YI,什么YI,他想了很久,凭着一种感觉,他开始叫自己刘逸。
  刘逸一直在对面的窗户看着你长大,所以渐渐的,刘逸也开始长大。不再为自己病弱的身体所困扰,不再为每天窗口千篇一律的风景而烦躁,他开始觉得这才是他真正的生活。
  以至后来那些真的变成了他的生活。
  那个叫做刘逸的名字,还有只属于刘逸的记忆和过程。
  上学,放课,交友,玩闹……
  慢慢的他以为这一切真的就是他的生活了,一直,永远……事实上,如果不是那场婚姻,大概真的可以永久,那场可笑却又噩梦般缠了我足足几个月的婚姻。
  而最后才知道,所有一切,那些幸福的,可怕的,快乐的,幸福的……不过是场梦。
  我的一场梦。
  刘逸永远不可能成为罗小易,由始至终,他只能是罗恒。
  写到这里,天快亮了,我也快要走了。
  原谅我带给你的恐惧,原谅我带给你的危险,原谅我在把这些带到你面前时自己的无能为力。
  可我真的是很喜欢你的,宝珠,不管我是刘逸,还是罗恒。
  那个女人又回来了,我刚才听到了她的声音。她似乎换了种样子,可是那么久,还有谁能比我更熟悉她的举动。
  别担心,这次我不会再让她伤害到你。
  
  罗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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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相公……你在哪里……”
  一点一点从阴影里钻出来,先是脖子,然后是肩膀,她像是从某个狭窄的孔洞里往外钻。转眼已经露出半个身体,那么荡悠悠悬在楼梯架上,一身大红色的衣服染得她一张脸泛着隐隐的紫,她朝上仰着头,眼睛因为半敛着的关系,看上去像是由上目不转睛在斜睨着我。
  突然被涂得樱桃似一点的嘴一张,‘扑’朝我地喷出口黄水来。
  幸而我反应快,眼瞅着她嘴张开,两条腿条件反射似的一缩,那口黄水落空洒到狐狸的床上,嗤的声蚀出几块深褐色的洞。
  我的手脚当时就凉了。
  尸体腐化开始就会出现尸水,尸水除了让人感到恶心,本身无害。可是随着时间推移,一些难以腐朽的老尸积聚出来的尸水会出现腐蚀物体的迹象,这是因为尸体缓慢腐烂时所产生的大量的尸气和怨气所至。而一旦这种迹象开始,就意味着随便沾上一点,这种东西都可以渗进你的骨子里去,烂皮烂骨,让人痛不欲生。
  这是过去住在这附近一老瞎子告诉我的,当时当故事听过就算,真的见到,今天这还是头一回,一时有些懵了,不知道接着该怎么办,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咔咔咔……”
  正呆坐着,头顶兀地一阵刮擦声响。
  回过神就看到那女人肩膀倾得很厉害,微微抖动着,一拱一拱似乎竭力在挣脱着某种束缚,试图从那片阴影里钻出,朝我的方向移过来:“相公……我在这里……”她说,两只眼睛半吊着像是在对我笑,而声音是平板的,平板得让我寒毛耸起。
  直到一只手从阴影里探出,她身子猛地一窜,一把朝我抓了过来。
  而我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快的反应,眼看着那些涂得艳红的手指一根根即将碰到我鼻尖,我一骨碌跳下床,猛扑向房间门:“狐狸!!!!”
  狐狸就在外头的客厅里,就在不久之前,我还听见他边看着电视边傻笑的声音。
  手刚搭到门把上,身后冷风一划,我全身触电似的一抖。闭着眼拉开门就朝外冲,却不料一头撞在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上,随即被硬生生弹了回去。
  
  一屁股坐到地上,两眼一阵发黑。
  抬头就看到狐狸在客厅沙发上坐着,喝着茶,看着隔夜的报纸,安安静静。即使我刚发出了那么大的声响,他都没抬头朝我看上一眼,似乎对我的惊叫、对我被门口阻力反弹回去弄出的响声充耳不闻。
  我急了,耳朵边卡啦啦一阵指甲在楼梯板上刮拉出的声音,不敢回头,我爬起身再次冲向房门:“狐狸!!!!狐狸!!!!!狐狸!!!!!”
  用力垂打着门前那道看不见的墙壁。
  而狐狸仍低头看着报纸。几步开外,铘站在沙发边面向我站着,一双暗紫色的眼睛似乎在看着我,一眨不眨,可是对我这近乎歇斯底里的喊叫声没有任何反应。
  突然觉得全身很冷。
  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大概就是让你明明白白看到希望就在眼前,偏偏希望这玩意儿它根本意识不到你的存在。就像我和他们,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被关在一台关闭着的屏幕里,任凭你怎么叫,隔着那层透明的东西,屏幕外的观众没人可以意识得到。
  而这究竟是种怎样遥远的距离……
  “狐狸!!”不甘心,我又叫了一声,突然感觉到自己肩膀上冷得关节有点生疼。
  随即一丝冰冷的风贴着我的耳侧划过,眼角瞥见一道鲜红色的痕迹掠过,我的腿开始不争气地抖了起来。想回头看上一眼,可是心咚咚跳得飞快,脖子僵住了似的,只死死盯着前头专注于报纸的狐狸,一动不能动。
  “咔……”耳边一声关节错位似的轻响。
  片刻额头上忽然痒痒地一麻,我下意识抬起头,及至看清头顶上的东西,我的脚一软,一下子瘫坐到了地上。
  头顶一片漆黑色的发。
  由上倒垂下来,扫过我的额头,在我头上轻轻荡着,露出发下一张苍白色的脸。脸上那双眼睛瞳孔很小,漆黑色两点微微朝上翻,半吊着,却又分明是对着我看。那表情看上去似笑非笑。
  
  忽然她一只手朝我伸了过来。
  我的心脏一阵抽搐。明显可以感觉到自己嘴张得很大,可再怎么张,喉咙里硬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女人的手摸上了我的脸。
  手很白,如果不是因为白得像没有生命的陶片,其实还挺好看的。她用那只手摸着我的眉毛,再从眉毛划向我的脸颊。指尖冰冷,带着点潮湿的味道,那感觉让人有点恶心,就像被迫面对着的她的那双眼睛。
  滑腻腻,冷冰冰。
  手划到我下颚的时候,我的喉咙忽然间好象被什么东西给卡住了。
  使劲使劲张着嘴,可除了吞进大量冰冷的空气,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看着她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一点一点离我越来越近,而所有的声音在我喉咙里被空气积压得快要爆裂。
  鼻子尖嗅到她口里那阵酸腐味的一瞬,我的眼前陡然间一片漆黑。
  
  “救命!!救命啊!!”
  “相公!!!”
  “相公不要!!”
  “救命!!”
  “救命啊!!!!”
  一阵尖锐凌乱的哀号,随着视线逐渐恢复正常,我望见身周一望无际一片晃动的水。
  水里一个女人背对着我不断挣扎着,两只手拉着前面一条船的船舷,一次次被浪头吞进去,一次次又从水里挣扎而出。每一次浮出水面,她不断地朝着那艘传哀叫着,那艘船在水面上下起伏,看不清它上头到底有些什么,只看到一次次在女人浮出水面的时候,那上面有什么东西猛地砸下,将这女人硬生生再次砸进水里。
  一次又一次。
  女人求生的意识极强,每一次被砸进水里,每一次浮出水面对着船上的人连连哀求。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到一把漆黑色的长发在水面上翻飞着,而她求救的声音在这地方凄厉得几乎能把人的心脏给撕碎。
  我感到透不过气来。
  甚至渐渐感觉到,那个被拖下水的女人似乎换成了我。
  不停地挣扎,不停地没入水底,我几乎可以清晰地感觉那些冰冷的水吞没我的身体,侵入我鼻喉脏腑,那种无处可逃,却真实的痛不欲声的感觉。透不过气……呼吸,只吸进更多的水,猛地被呛住,张口咳嗽,于是周围那些源源不断的水开了闸似的乘机以更快的速度朝我身体里涌进。
  我挣扎,奋力挣扎,可是除了水,什么都抓不住……只能一次次地哀号,就像那个绝望和活着的强烈欲望并存着的女人。
  “救命……”
  “救命!”
  “救命!!!!!”
  
  
  突然一口气回了过来。
  新鲜的空气猛冲进我肺腑的一瞬,眼前那片无边无际的水倏然间消失了,连同那些冰冷的感觉,以及窒息的无助和绝望。
  睁开眼就看到眼前血红色的光蓦地一闪,伴着头顶一声尖叫,我面前那扇门陡然间嘭地一声关上了。
  我一呆。
  回过神扑上前抓住门把手一阵乱扭,门却像是被从外反锁了,怎么扭都打不开。可是,如果没有记错,狐狸的房门根本就没有安过锁。
  “啊——!!”门外突然一阵凄厉的尖叫声。
  吓得我一个惊跳,随之头顶嚓啦啦一阵抓刨声滚过,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撞在了客厅的地板上。
  然后我听见狐狸的话音,隐隐约约,不是十分清楚:“知道你死得惨……”
  “本来我也没那嫌工夫管你,可你缠着她做什么。”
  “……烂成那样还有意义么?”
  “投胎去吧。”
  话音落,门外又是一波凌乱的嘈杂。像是有什么东西贴着墙一阵抓爬,直到我面对的这道门前,突然砰地一下撞击。
  门狠狠一下震荡,我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片刻就听见门外夜枭似唏呖呖一阵尖叫,地板几个震动,半晌,周围一静。
  我在这片寂静声中用力拍了拍门。
  门外没人理我。改用肩膀去撞,说来也怪,本来薄板似的门,这会儿硬得钢铁似的,不管我怎么用力都无法让它动弹一下,更不要说把它撞开。
  “狐狸!”拔高嗓门我朝外头大叫了一声。
  回答我的却是门上一阵利爪抓挠出来的尖锐的声响。
  猛地脚下门缝处一道黑影蓦地掠过,我看到半枚鲜红色的指甲陡然间从那道缝里直刺了进来。
  我一声惊叫。
  指甲随即消失了,与此同时外头突然响起狐狸一声惊叫:“铘?!”
  声音尖锐,带着丝有点奇特的惊愕。
  
  随之而来一片死寂。
  什么声音都没有,静得只能听到我呼吸的声音,嘶嘶的一起一伏。一时间一种比之前面对那女鬼时更不安的恐惧迅速吞没了我,片刻不知道哪来的冲动,我一脚踢上门板,用上了我所有的力道。
  砰的一声闷响。
  出其不意的,之前任我怎么推怎么砸都坚如钢板似的门,被我这一下就轻易踹开了,飞落在地板上,一口气滑出几步远。
  直到一团雪白色的东西边停住,那东西回头看了我一眼,暗绿色的眸子一瞬而过一丝只有在黑暗里时才见到过的锐光。
  “狐狸……”随即看清那团白色的东西是什么,我怔:“你怎么……”
  不等我把话说完,恢复了原形的狐狸一纵身跃到我面前,低低朝我咆哮了一声。逼得我下意识后退几步,他回过身,朝着之前始终面对着的那个方向继续望去。
  突然发现他那条尾巴是竖着的,上面长长的白毛一根根朝外张开,硬得像一把蓬乱的钢针。
  这还是我头一次见狐狸这种样子。
  虽然他目光依旧是安静的,只是那种难以说清感觉……让我不由自主心脏紧绷了起来。忍不住循着他的目光也朝那个方向看了过去,及至看清那道距离我们不过几步远距离的身影,我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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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其实狐狸精这种生物,光看人的眼神基本就能知道人心里头到底在琢磨些什么,所以在他说完那句话看到我的表情以后,脸上是那种很猥亵的笑:“宝珠,想什么呢,狐狸对两种人不感兴趣,一种男人,一种小白。”
  欠扁吧,有时候我真的很难理解这种生物,前一秒你会觉得他牙尖齿利表现像个男人,后一秒,你会很痛恨自己为啥什么样的生物不去同情,偏偏当初要同情这样一只完全没有品德和人性的生物来虐待自己。
  
  狐狸的房间很小,其实说白了就是楼梯间改的,所以没有窗,更没有空调。所以狐狸房间里味道很重,当然,那味道并不是狐臭。狐狸说了,狐臭是人类对狐狸的误解,野生动物都很臭,特别是狮子,可为什么就是没人把这种臭称为“狮子臭”。
  狐狸房间的味道其实大多来源于他收集的那些千奇百怪的香水瓶,什么味道的都有,狐狸对香水的嗜好周期等同于花花公子对女人的爱好。而这是我所不能忍受的,这么热的天,在没有窗没有空调的情况下闻这种味道一整晚,那比对着一屋子的狐狸毛打喷嚏都要让人头疼。可是狐狸坚持,我也没有办法,虽然很多时候,狐狸说什么话都是不用去理睬的,因为他很少用脑子去说话,可是一旦他认真坚持的东西,奇怪的是我从来没办法违背。比如不随便动他的那些符,比如不把那条手链从我手腕上拉下来。所以当晚,我只能吹着电风扇躺在他那张年糕似的窄床上对着天花板发呆。
  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想着刘逸,想着他那个可怕的新娘,想着狐狸在刘逸离开之后,对我所说的话。
  
  狐狸说一周前他因为买卖的关系所以去了次西安秦岭。
  狐狸所谓的买卖,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每隔一两个月他就会这么出去一次,每次不超过一个礼拜,但他从来不说他做的到底是什么买卖。后来在路经一个镇子的时候,觉得那里的风水似乎有点古怪,所以他特意过去晃了一圈,谁知道这一晃就让他看到样稀罕的东西——阴亲。
  说起阴亲,其实也不算太特别,很多地方自古传下来的某种观念,觉得一些人未婚就过世了,活在地下一定会非常寂寞,所以出于对这些死去亲人的爱,他们会想办法去寻一些死了的,同样没有嫁娶过的尸体来同自己亲人完成阴婚,总觉得这样做了,自己心境才稍微能缓和些。对于成亲的对象,有钱的会挑选得比较慎重,有的还测八字,选日子,而一般的人就花点钱买个尸骨回来,也不管是老还是幼,只要是女性骸骨,摆了亲设了宴,选个日子送进坟里合葬了也就算了却一桩心愿了。以至造成一些不法者到偏远地区偷了尸骨来卖,这样的事情明着暗着还不少。
  而狐狸在当地看到的那桩阴亲,虽说已经过去几年了,可是引发出来的某些隐患在镇子里的痕迹还是相当明显。拿他的话来说,不用鼻子都可以闻得出来。
  后来打探了一下之后,他找到了阴亲后两个人合葬的墓,破开看时发觉那墓已经彻底烂了。石头做的椁,可是烂了,两具尸体合在一起,早就分辨不出了谁是谁的骨头,一堆泥似的混在一起,而且骨质发黑,已经出现了凶相的先兆。再这样下去不出几年,这镇子怕要惹祸上身,于是狐狸匆匆赶到原先埋葬那新娘子的坟墓。
  可巧,新娘也是同一个镇子上的,和结阴亲这家一样也是个大户人家。男方是早夭,女方是百年前就过世了的少女,到今天已经没人知道具体死亡的原因,只知道,她似乎是溺水而亡的。因为死得凶,所以开棺之前请了道士做了好几场法事,确定安全了才动的棺材盖,而且请出新娘子之后空坟还给她保留了,说是为了给她留个娘家地,实质上,也是对这凶死亡灵的一种心理安慰式的告慰。
  找到女方家之后,狐狸趁夜偷潜入了那家的墓地,然后找到了原先埋葬新娘的那座空坟。结果一看之下,狐狸吃了一惊,因为那坟墓里棺材置放的方式。
  棺材是头朝上,脚朝下钉子似的埋入地下的,棺头呈六角状,这样子别说是现代,就是几百几千年前的古代都难得一见。那叫回头椁,是那个把她埋葬的人一心期望她可以集天地之气而复活,所以使用的一种先今早已经失传的秘术。
  秘术很难掌握,自古以来,知道这方法的人并不多。而且以直埋的形式落葬的棺材最容易出凶东西,这是懂点行的人都晓得的,这样的棺材,若被人发掘了,必然会被用一些极端的方式去处理掉,比如在死者颅骨上顶灭灵灯,用夺魂符之类的东西震散了棺材里积压多年的戾气、再用一把火连同棺材烧得干干净。而这样做的结果,是让死去的,原本就被棺材定在原处的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而被用那种方法所埋葬的尸体,灵魂本身也是痛苦不堪的。
  在没有满足复生条件之前,它不能转生,不能离开,只有在那个地方不断重复着自己死前一刹的经历,这无疑是种最可怕的折磨。所以即使知道这方法,也鲜少有人肯用,因为不敢,也不忍心。也因此狐狸在这里看到它,是极惊讶的,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个传说。
  想来女方家对此也有所隐瞒,因为狐狸在得了两人八字之后算过,这两个人,如果排除掉那个埋葬方式的原因,八字合一起本是极好的,既对两个死者好,也对死者的家人好,所以女方家就刻意把这层东西隐瞒了吧,毕竟无知者无畏,那么些年,也确实没人能说得出这种埋葬方式究竟凶险在哪里。
  只是他们可能根本没有料到,在他们自作主张将这两具尸体配一块儿之后,就把那原先被镇在棺材里的凶给引出来了,积压了至少百年的凶,那种无处可逃,被逼着在这百年里时时刻刻不停面对自己死亡前一刻那种痛苦而产生出来的怨和恐惧,再经由棺材的形状和放置的样子,得天地之气而滋生出来的东西。秘术里说那是要让死者复生不可缺少的重要东西,可谁知道它究竟是不是呢,从未有人真正见到使用者真就从里头复活了爬出来过。
  在确认这一切后,狐狸打算就此离开,因为有些东西虽然明白,但死者魂魄早不在原地,就算是他,也没办法再判断是否有解决的方式了。况且拿他的话来讲,世界上那么多的事,一样一样都要管,管得来不?
  可是就在他准备离开的当天,他无意中得知了男方家的一些情况,所以他连夜赶回来了,没想到,赶得还刚刚好,不然,拿他的话来说,我这只小白去了西天,他上哪儿蹭饭去。
  
  ‘就算你不回来,铘也已经吃掉她了。’这是当时听完狐狸这些话后,我的回答。而他那时候正大口喝着我给他泡的咖啡,还一脸很不满意的表情。
  而听了我的话,他只是看了看我,然后用更简单的话回了我一句:
  铘是吃不掉那种东西的。
  
  我一直在琢磨狐狸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吃不掉,吃不掉的意思是她还存在吧。可明明当时那个新娘在铘出手之后,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啊……那吃不掉的意思是什么。
  难道……她并没有消失?
  想到这一点,没来由的,原先热得胸口像有团火在烧似的感觉突然消失了。回过神,背后有点凉,从后颈,一直到脊椎,一条蛇似的滑过。
  忽然眼角瞥见了什么,在我目光无意中扫过头顶那些起伏的楼梯架的时候。
  
  楼梯间的顶是倾斜的,从床到墙壁,越往墙壁的地方越高,因为楼梯往上延伸。开着灯灯光在头顶是挺难扩散的,因为楼梯架起伏的轮廓,把光线缩小在那些凹凸不平的地方。所以楼梯间里头地方不大,东西不多,可是阴影很多,角落也很多。
  而就在我视线所及的那个角落里,也就是楼梯架和墙壁的交接处,一个女人的头朝下探着,像从那个凹槽阴影里头看不见的地方钻出来,从上至下倒垂着。身后一团黑,分不出那究竟是光照不到的阴影,还是女人头顶花冠上倒垂下来的发丝。
  我猛地从床上窜了起来,一头撞在头顶的楼梯板上,嘭的一声闷响,女人半敛着的目光蓦地朝我方向微微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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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淡蓝色的纸花,折成百合的形状,有的粘在墙壁上,有的散落在地上,和周围那些散乱的桌椅一样像刚经历了场劫后余生,空气里充斥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这就是刘逸送我的香水百合。纸扎店里两毛钱一朵,烧给死人用的。而他每次来消费时很大方的出手,那些不需要我找零的百元大钞,也是假的,冥币。拿在手里时是‘中国人民银行’,丢到放零钱的盒子里,就成‘冥通银行,地府专用’了。所以,不是我贪他那几个钱,实在是我不想做更高级别的冤大头而已。
  狐狸拿着那把被雨冲得皱巴巴的百合在我头上敲了敲,细细的眼睛微微弯起,似笑非笑。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所以我别过头故意忽略他的视线。他也不再理会我,把花丢到一边,踢踢踏踏走进店里,肩膀一抖,将背后那只巨大的登山包卸到地上。就丢在铘的脚边,地板沉甸甸一颤,而铘的两只眼睛一眨不眨。依旧和之前一样垂着手站着,根本看不出他刚刚轻而易举地“吃”了一只鬼。
  自从饿鬼道事件之后,“吃”这个词已经在我心里头根深蒂固了。
  
  “欢迎关注非常娱乐,我是阿涛,我是杨婕……”客厅里的电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打开了,一闪一闪的光从门里折了出来,映得狐狸一头长发丝似的划出一层蓝光,他径自走到刘逸面前,看了看他,抬手朝我一点:“你喜欢她?”
  我一愣。
  刘逸也是。看着狐狸,他嘴唇动了动,一张脸是死灰的,紧紧盯着狐狸的脸,那表情有点怪异。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惊诧,好象面对着他的不是狐狸那张美得妖娆的脸,而是白骨精被打回原形的头。
  狐狸似乎没有留意到他的表情,等不到他回答,兀自笑了笑,搔了搔自己的下巴:“喜欢她为什么还缠着她。”
  刘逸沉默。
  惊诧从他眼里逐渐消失,他移开视线。
  “你差点就要了这只小白的命了呢,刘逸,”突然起手拈住他的下颚,狐狸凑近了他的脸:“知道你老婆是什么东西。”
  刘逸迅速看了他一眼。
  狐狸又笑,笑得嫣然:“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对男人没兴趣。”
  他再次移开视线。
  狐狸不以为意。看着他的眼睛,端详着,半晌松开手:“怨?”手指对着他轻轻一点,他后退半步:“怨谁,别怨我。”
  “要怨就怨你家那个太自以为是的老祖宗。”
  “有钱,有钱就什么都能买了是不是。”
  “人都死了还要结什么婚。”
  “以为随便找个来拜堂成亲这心结就算了了么。”
  “回头托梦告诉他们一声,不是什么死人都能招惹得起的,不是哪家闺女死了都能花钱娶来当老婆的,动了那种坟以为那些破符就有用?当初看到那棺材是什么样,就该掂量掂量自个儿到底几斤几两重。”
  “告诉那老道士,多修炼几年再到这市面上来现,没得惹来冤孽缠身折了自己的道行,他还嫩着。”
  一口气说完那些话,刘逸抿着唇始终不发一言。只是肩膀微微僵硬着,直到狐狸最后那句话结束,他望向狐狸:“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眉梢轻挑,狐狸转身走到铘身边,搭住他的肩膀回头望向刘逸:“那你由始至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知道。”
  “哦呀,干脆。那么你说说这是什么。”点了点自己的头,狐狸问。
  刘逸看了他一眼。随即忽然又看了看我,片刻,别过头不语。
  “宝珠她能看到一些死人才能看到的东西,比如你现在看到的我。”
  刘逸目光微闪。抬头迅速看了我一眼,我低下头。
  耳朵边狐狸的话音依旧继续,不紧不慢:“我知道,有些东西对你来说可能会太残忍,这么多年,你终究是无害的,”
  “狐狸!”突然意识到他想说些什么,我迅速站起身。可是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狐狸一抬手,朝我轻轻一摆。
  话不由自主被我吞了回去。而他继续道:“可是知道么,虽然无害,可你却在残害你自己。”
  “该清醒就清醒,贪恋这东西,对人或者对鬼,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虽然于我来说……”话音一顿,狐狸本对着我方向的脸忽然一侧,只留一浪发丝在我眼前轻划而过:“我也没资格对你讲这些。”
  
  “听不懂。”
  突然开口,刘逸的脸隐在黑暗中,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只是话音冷冷的,没了以往平静的温和,听上去有点尖锐:“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什么人还是鬼,什么清醒和贪恋,你到底想说什么,你这只怪物。”
  “你已经死了。”干脆,毫无遮掩。
  我已不敢再去看刘逸黑暗中的表情。
  “你再说一遍。”沉默半晌,他说。
  狐狸笑:“你已经死了,刘逸。”
  “笑话。”
  话音未落,飞起一脚,狐狸突然把铘脚下那只包踢到他面前。
  他一怔:“你干什么。”
  狐狸没言语。几步走到他面前把那只包拉链拉开,朝下一翻,一只泥迹斑斑的陶罐从里头露了出来。
  “这是什么。”问的人是我。
  狐狸没有回答,手指在陶罐裱了漆的封盖上绕了一圈,轻轻拍了下,然后起指尖在那道被震出来的缝隙上用力一挑。
  嘭的一声轻响,盖子开,带出一蓬细尘。本来好奇凑近了去看的我不自禁朝后退了一步,眼看着从罐子里显露出来的东西,我下意识误住自己的嘴。
  狐狸抬头看向刘逸:“说说,这是什么。”
  刘逸一声不吭看着那只罐子。电视闪烁的光映亮了他的脸。就在几小时前,那张脸上还有着十月阳光般的笑容,而这会儿,它苍白得让人心脏闷闷然一窒。
  迟疑了很久,他忽尔看了我一眼,然后轻声道:“一个女人。”
  我低下头。
  耳朵边响起狐狸的话音:“宝珠,告诉他,这里头是什么。”
  莫名一阵恼怒。
  抬头愤然望向他:“狐狸,够……”
  “说。”断然截住我的话,狐狸看着我,而我语窒。突然发觉,狐狸眼睛不鬼鬼地弯起来的时候,那目光是陌生的,一种无法说清的陌生。
  回过神的时候,话已经脱口而出:“骨头。”
  刘逸突然从我身边冲了出去。
  “刘逸!”急转身试图叫住他,耳边赫然响起狐狸一声低喝:“宝珠!”
  我站定脚步。
  “今晚睡我房里。”
  我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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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从沙发上直站了起来。
  迅速转身朝身后楼梯间方向看,借着外头路灯透进来的光亮,除了地板的反光和楼梯凹凸不平的轮廓,我没看到任何异常的东西。
  “咔嗒嗒……”墙角边突然一阵悉琐的声音,我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一步,脚底一绊重新跌坐进沙发,一屁股压在遥控器上。
  “晶晶亮,透心凉,我要雪碧!”电视骤然响起的声音,突兀得几乎让人魂飞魄散。一瞬而来的亮光几乎刺得我睁不开眼,刚伸手挡住眼睛,眼前蓦地再次一黑。
  不知道是不是我又碰到了遥控器的开关,电视关上了,最后一点光从漆黑的屏幕上消失,房间里突然静得只能听到雨声和我心脏跳动的声音。
  而就是这静得让人心脏都能绷紧的当口,头顶上兀然一阵爪子拉爬似的轻响,嘁呖呖在天花板上挠过……片刻,楼梯口这里突然咔啦一声轻响。
  然后一条细细的声音:“相公……我就来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声音离得很近,像是在头顶正上方,又像是就在耳朵边。可是被刚才突如其来的强光一刺激,我这会儿两只眼睛什么也看不见。隐隐感觉身边的人动了动,我抬起头压低嗓音:“刘逸,它在哪里……”
  刘逸没有回答。
  “刘逸!”忍不住提高声音又叫了一声,后面的话到了嘴边,又给我吞了回去。
  刚被刺激得暂时失明的眼睛缓过劲来了,借着窗外路灯透进来的光,我看到刘逸蜷着腿坐在沙发角落里,眼睛直愣愣对着地面,青白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踌躇片刻,我伸手推了推他,但他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只是那么静静坐着,看着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房间里依旧和刚才没有任何两样,路灯在厅里照出淡淡一层模糊的光,所有家具在这层光里只剩下了黑和灰的轮廓,很清晰,清晰到容不下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那么发出那声音的到底是什么,而它又在什么地方……
  思忖着,刘逸突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径自朝房门口走去:“我该走了。”
  “喂!你……”我真不感相信他居然在这种时候要丢下我自个儿离开。条件反射地开口试图叫住他,话音未落,耳旁一阵夜猫子叫似的低笑划过:“咯咯……”
  刘逸的脚步一滞。
  而我几乎是同时从沙发上直弹起来,连滚带爬跑到他的身边,手刚碰到他的衣角,他身子突然一缩,闷哼一声朝地上跪了下去。
  “怎么了?!”我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蹲下身看着他,半晌才看清楚他两只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我身后,好似看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
  我想回头,可是没有勇气。只是抓住他衣服凑近他耳边急急地道:“刘逸,我们出去,快!”
  “她来了……”片刻,他道。
  “谁来了?”
  “她来了……”没有回答我的问话,他又道。而就在这时,那道细细的话音再次响起,
  “相公……我在这里……”
  后脑勺麻嗖嗖地一凉,我猛回头。
  可是身后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见鬼……它到底是什么?!
  来不及多想,我站起身用力抓着刘逸的肩膀试图把他从地上拖起来:“我们走,快!”
  “走?”细细的话音,传自我的身下。
  我一惊。
  低头看去,刘逸的头慢慢抬起,始终盯着我身后的视线不知什么时候转向了我,一双眼半敛着,嘴角上扬,似笑非笑:“去哪里……”
  声音很尖,像个女人,连表情也是……在他夜色里苍白得泛青的一张脸上。
  我的手不由自主一松。
  下意识朝后退开,他头一沉,肩膀朝前倾了倾,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一双眼睛始终盯着我,直到完全站起,忽然朝上微微翻起。
  “相公……你在哪里……”嘴唇轻轻地动,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朝前走。而头不知为什么始终往前微微倾斜着,很怪异的一个姿势,像是头上压着什么让他无法负荷的东西。
  我突然有点喘不上气来了。想出声叫住他,猛地想起了以前狐狸说过的话,我喉咙一卡。
  窗外雨点依旧一拨又一拨急急敲打在玻璃上,那些单调而鼓噪的声音,这会儿就像是一只手,轻轻抓着我的心脏,在我看着刘逸用那种声音和姿势在我眼前一步步走过的时候,再一点一点悄然收紧……
  忽然他停下脚步。
  回头轻扫了我一眼,半开半合的眼帘,里头眼珠朝我方向划来的瞬间,我一个箭步冲到房门口,抓着把手一阵乱扭弄开门,头也不回朝着外头直冲出去。
  
  “相公……你在哪里……”
  身后的话音在客厅里幽幽回荡着,明明被我抛得很远,可是听上去总是近在耳畔。我摸索着去找店里灯的开关,在墙上胡乱抓了几把,可以往一伸手就可以够到的按钮,这会儿绕是我一身冷汗,始终摸不到那一点突出的部分。
  眼前白影一闪,刘逸原本在客厅里慢慢打转的身影突然在房门口出现了。
  我一惊。
  连着退了几步,就看到他微倾着头,一双半开半合的眼睛贴着门朝我的方向看着。片刻肩膀一斜,他朝我这边迈步走了过来。
  我不自禁又朝后退了一步,却看到他忽地停住了动作。
  抬头看看门框,又朝我这里看了一眼,半晌,嘴里忽然发出一阵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呜咽声来:“宝珠……开开门……”
  声音很尖,很细,我的头皮一阵发麻。连着又朝后退了几步,而他在这当口眼睛再次朝上翻起,看着门框顶上,手在门框间空旷的地方慢慢摸索。似乎那扇门是关着的,关得很牢,就像是安了道无形的墙,而他的两只手在这堵看不见的墙壁上轻轻地拍:“宝珠……开门啊……宝珠……”
  每叫一声,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从那个已经不堪符合的胸腔里头迸裂出来了。急促的跳动,急得让胸口微微发疼。突然觉得鼻子很酸,酸到发痛,眼看着他用这么古怪的样子和声音说着之前在店门外所企求着的那些话语,我不知道这感觉应该叫恐惧还是悲伤……
  刘逸……刘逸……到底为什么……
  
  “宝珠……”忽然听见他再次开口,声音不再尖细,似乎又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我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看着我,样子有点茫然:“你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
  我没回答,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他。
  “你在那里做什么?”他又问。见我依旧不回答,片刻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目光里闪过一丝阴郁:“你看到了什么是不是。”
  我已经没回答,也没动。
  他垂下头:“对不起……其实我……”
  话说到这里,我突然一个寒战。
  刘逸身后好象出现了什么东西。片刻近了,暗红色一道影子,朝着他的方向一点一点移动过来,无声无息。而他还站在那里看着我,全然没有意识到身后的动静。
  我死盯着他,试图用自己的眼神去让他会意,可他全然没有任何意识。
  忽然那身影又近了,鲜红色一身的是老式的新娘的装扮,在身后一片浑浊的黑暗里,突兀得有点刺眼。上头一张脸,苍白,在那片艳红里显出一层淡淡的灰,像没有生命的陶片。
  她看着刘逸的背影,半睁着的眼里一双眼珠子微微朝上吊着,似笑非笑。
  然后朝他伸出一只手,我看到她的嘴轻轻动了动。
  “刘逸!”再没有任何犹豫,我冲到他跟前朝他发出一声惊叫。
  
  刘逸抬起头。
  近距离,突然发觉他一双眼睛依旧是半敛着的,嘴角勾起,他低头看向我:“其实我……”
  话音未落,他身后那道红色的影子突然间消失,而同时他肩膀朝我这里倾了过来,咧开嘴,朝着我咯咯一笑。
  我呆住了。
  傻站着看着他一手朝前慢慢伸出,再肩膀,再头……不到片刻,半个身体已经越过门框。
  门外闪电惊蛰般一道刺过,照得他那张脸一片青白,我一个激灵。回过神急急倒退几步转身想跑,冷不防一声炸雷在头顶裂开,震得我眼睛忍不住闭了一下。
  再睁开,忍不住一声尖叫。
  刘逸他竟然就站在我面前了,头微微朝前倾着,两只眼半开半合,对着我的方向。
  近在咫尺的距离。
  
  “宝珠……”他说,头朝我贴了过来。
  我一把推开他。
  用力过大,身子连着倒退数步,突然间后背撞在什么东西上,我一个激灵。刚想回头,手臂上忽然冷冷地一冰。
  一只手从我背后伸出,撞在了我的手背上,随之而来几道发丝从眼前一划而过,银白色的,在外头路灯隐隐的照射下,泛着层冰冷的蓝。
  “铘!”突然意识到这会儿我不是一个人,我一个转身迅速退到铘的身后,一边暗地期望这只麒麟会突然间醒了,就像那时候在饿鬼道里突然间出现的那种状况。虽然狐狸说过,从封印里完全恢复过来的麒麟比什么都危险。
  可失望的是,铘的身子随着我的动作动了动后,就那样停下了,依旧像具最完美的模特,站在我的前面,一动不动。
  刘逸在他面前看着我。
  眼睛没有半开半合,嘴角也不再带着那种奇特的笑。只是一张脸依旧是青白色的,他的眼神纷乱复杂。
  片刻目光慢慢转到我身后,眼里突然闪过一丝惊惶:“宝珠!”
  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循着他的视线看向身后。
  然后看到一只头。
  苍白色的脸,贴了陶片似的,两只细细的眼睛半睁着,近在我的脸侧看着我,樱桃似红艳的嘴一小点,微微扬起,似笑非笑。
  “相公……我在这里……”她说。
  一身红衣胜血,大团大团明黄色的绣花,在那样红的衣服上显得格外的刺眼。
  每朵花,是一个寿字。
  “跟我走……”她又道。
  我想尖叫,可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眼看着她慢慢靠近,咫尺间的距离,一丝泥土的酸腐味无可避免地冲进了我的鼻尖。
  
  突然我面前那个身体微微一阵抖动。
  猛回过神,触电般弹起想逃,却一头撞在前面铘的肩膀上,而他依旧一动不动,浑然没有任何知觉。
  脚突然间就软了。
  “刘逸!!!!”抓着铘的肩膀,我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一声尖叫:“快来帮我!!!!”
  可他看着我,眼睛张得很大,一步步朝后倒退。
  我发急了:“做点什么!刘逸!你本来就是鬼!为什么还要怕鬼!!”
  话一出口,他眼里一片震惊。
  
  “咔啷!”就在这时门铃忽然一声轻响。
  店门随之被推开,一阵风带着股冰冷的湿气迅速卷入,与此同时铘静立不动的身影一个回转,探手,手指根根没入我边上那新娘的咽喉。而就在这瞬间我的身子朝着门口直冲了过去,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牵着,那极强一股气流。一时间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了,只听见身后一阵凄厉的尖叫,伴着股极浓的酸腐味,片刻,消散得无影无踪。
  直到撞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我不停朝前冲着的身形才顿住,回过神几片湿漉漉的东西从半空掉到了我的脸上,冰凉,带着股淡淡檀香的味道。
  我的脚一软。
  瘫坐下去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了我,抬头朝上看了一眼,随即望见离家一周的狐狸那张被雨水浇得透湿的脸。一手抓着我的肩,一手提着那把在门口躺了一整天的香水百合,他站在门口两只眼睛朝店里上上下下一圈打量,半晌咂咂嘴:“哦呀,宝珠,你开纸扎店了?怎么弄得到处都是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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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说完这句话,他看着我的眼睛。
  一阵闷雷滚过,窗外雨下得更密了些,围着房子一周哗哗的全是雨点的声音,我站起身关掉电视,给自己倒了杯茶重新坐到他边上。
  “要听?”看我坐定,他问。
  我点点头。
  刘逸笑笑。端着杯子轻呷了一口,他想了想,然后慢慢给我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男孩在城里读书,有一天收到家乡长辈来的信,说家里有急事,一定要让他回去。男孩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就急急忙忙收拾行李回家了。
  到家后,却发觉不太对劲。
  男孩的家在北方山区一个小镇上,从市区到镇子,公路大约要走三个多小时。镇子人口不多,但地方比较大,平时住户没太多往来,就算是一大家子的,也就到秋收时候或者喜庆婚丧才一起聚聚。而这天到家,男孩却发现自己上到太爷爷辈的,下至还在襁褓里的小侄子,都聚集在了自己的家里。
  每个人都忙忙碌碌的,宰牲口的宰牲口,下厨的下厨,家外头那片空地摆满了桌子,看上去像是要摆宴席。
  可是那天并不是什么节庆日子,更不要提婚丧喜事了。
  没多久男孩被叫去了祖屋。
  祖屋是长辈训话、交代事情的地方,男孩家祖上是道光年的大官,几代传下来的规矩,对这方面尤其看重。进了祖屋,男孩被告之之所以叫他回来,其实是为了一桩好亲事。
  镇里把当地人定下的,门当户对又在相书上测下来姻缘线极好的亲,叫好亲事。本想先同男孩商量下,再挑个好日子有准有备地把这事给办下来,可是对方姑娘家早选定了这一天,几次游说坚决不肯改,所以只能把他从学校急召回来。
  男孩听完后很生气。一面为家人因为这种事千里迢迢把他叫回来而愤怒,一面为自己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最后还得面对这么可笑的婚姻而悲哀。
  但既然已经回来了,也就没有办法了。好亲事一般很难定,而且非大族还不给定,这是种有地位的人才配沿袭的习俗。而一旦定下来了,那就是祖训,即使两个配亲的人根本不认识,或者根本八字不和,还得进行,这是规矩。所以男孩在回到老家后的当天夜里,被众亲戚挨个训了话,说了理,之后梳洗整齐哭笑不得地被推进了婚宴的礼堂。
  礼堂布置得很热闹喜气,大片的红色,悬着的挂着的,飘着的荡着的,像一屋子翻腾的火浪。只是满屋子的人都是沉默的,不比以往参加婚宴时所看到的那种嘈嘈杂杂的热闹,这里没有满屋子争抢着喜糖的小孩,没有满屋子笑闹拼酒的醉鬼,没有唧唧咕咕互相调笑的三姑六婆……有的只是一屋子表情肃然的人。一身簇新严谨的打扮,不管男女老少,他们看上去比男孩这个新郎倌看上去还要紧张,团团围坐在高高挂着的红灯笼下,一张张脸看上去有点异样的苍白。
  男孩从没想过,这么热闹张扬的一种颜色,在一些时候,一些地方,会变得那么让人寒冷的。
  他感到有点困惑。
  而这种困惑一直持续到新娘的进入。
  
  新娘是被两名喜娘搀扶着走进来的。
  老旧的传统沿袭着老旧的婚姻习俗,她头顶着块鲜红的喜帕,身上一件绣花中式对襟袄子,打扮得像个戏子。袄子是鲜红色的,上头黄澄澄几团金线绣的花样看上去有点刺眼,下身那条水红色百折裙穿着有点嫌长,一路走,一路在地上拖来拖去。
  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边上唢呐和锣鼓奏得很卖力,似乎憋足了劲想把整个地方那些看不见的沉闷给打破,可是结果反而让人觉着怪异。就像周围那些一浪又一浪的红颜色一样,热闹这东西,放错了地方,其实比安静更容易让人觉得冰冷和干涩。
  经过一桌席面的时候,靠外站着的一个小孩被新娘子扫在地上的裙摆给碰了一下,小孩咧开嘴哇的一声哭了。奇怪的是周围人并没有谁出声阻止他,按老辈人的话来讲,这是很不吉利的。而新娘就在这些说不清是喜庆还是怪异的鼓噪声里站到了男孩的边上。
  拜堂时两个喜娘仍旧跟在新娘边上搀扶着她。新娘似乎有点木纳,因为每行一个礼,男孩就会听见喜娘嘴里轻轻地关照:新娘子对天地拜拜了;新娘子对老爷拜拜了;新娘子对老太太拜拜了,新娘子对相公拜拜了……然后新娘子会跟着喜娘的方向朝那里拜上一拜,动作看上去有点迟钝,大概是头被喜帕蒙着,看不清方向的缘故。
  直到拜了天地两个人在堂前站好听祖宗训话,两位喜娘这才轻手轻脚地离开。离开后新娘就跟刚才进来时一样那么头微微朝前倾地站着,有点奇怪的一个姿势,像是不堪头上那顶花冠的重量,可是却始终一动也不动。
  训话是冗长的。一共五六个在镇子里有头有脸的长辈,挨着次序从道光年那个时候讲起,一代代传统和祖宗遗训。男孩站在那儿木木地听着,眼角边那片红刺眼得让他眼睛疼。不管出于被欺瞒还是一种无奈妥协后的怨怒,他本能地排斥着这个即将要和自己过上一辈子的陌生女人。
  听说她是这镇子上另一家的大户人家的女儿,论祖籍,年代比男孩家还久远,祖上做到过雍正年的正二品,一度财大势大人丁兴旺。直到近些年才渐渐败了下来,而即使是这样,对于家里老辈人来讲,仍是攀上了一门不可多得的好姻缘。
  大概过了半盅茶的工夫,男孩忽然听见边上有水滴在地上的声音。
  朝边上看了一看没看到什么东西在漏水,最后目光落在新娘身上,正巧一滴水从新娘喜帕里滴了下来,落在地上,而她裙子边上已经聚集了一小滩水渍。
  地砖是淡灰色的,水渍聚集在上头,淡黄的颜色,隐隐透着些红。
  突然发觉新娘裙子没拖在地上的那个部分,好象是悬空着的,里头空荡荡似乎看不到脚。再往上看,没被喜帕遮到的地方,一根细细的木条在新娘脖子后头若隐若现,从新娘衣领里直穿出来,支撑着她整个的脖子。
  猛地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新娘子不管走动还是站立着的时候,头总是朝前微微倾着的原因。
  刚好这时一阵风吹过,掀起新娘子脸上一小块蒙着的喜帕,露出喜帕下她小半张脸。脸很白,嘴唇涂得很红,樱桃似的一小点微微上扬着,一只眼睛在男孩小心翼翼看着她的时候,似乎也在对他瞧,似笑非笑。
  细看,男孩突然一身冷汗。
  那只眼睛是半睁着的,一半眼球翻在上头,那样子如果是乍一看,的确像是眯着眼在对人笑。脸上和脖子上厚厚一层粉底,看上去就像被整块陶瓷贴在了上头,白得发青。
  当晚合房的时候,男孩找了个机会连夜逃出镇子。
  拼命地跑,一直到坐上火车看着这座山城在自己眼里越来越小直至看不见,心才稍微定了一点。而脑子里是纷乱复杂的。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家人把他从学校急急召回来,煞有其事给他配的所谓好亲事,对方竟然是个死人。
  后来的几天,一闭上眼睛,男孩面前就会出现那只掩在鲜红色喜帕下那张苍白的脸,和脸上那只半吊着的眼睛。那晚冰冷的一个照面成了他连续几天无法停止的噩梦。
  直到回到自己读书的那个城市,进了宿舍门看到周围那些来来去去熟悉的脸孔,那些噩梦才逐渐终止。本以为这事就那么过去了,切断和家里所有的联系,搬离宿舍找了间房子独住,他以为这么做可以把过去那些可怕的事情了断个干净。只是没想到,那段短暂的平静,只是一切噩梦真实化的开始而已。
  最初,男孩会在自己住的房子里听到一些声音,他也不以为意,以为是老鼠之类的东西。后来声音渐渐清晰和肆无忌惮起来,有时候一连串在头顶天花板上滚过,像人的脚步声,而男孩借住的地方是顶楼,上去查了几次,除了天台和一只水箱,什么都没有。
  之后在邻居家发现一只猫,于是一切变得好解释起来。再听到那些声音,他也就不太那么留意。
  一天夜里,男孩躺在床上看书的时候,天花板上又传来了那种声音。很轻,一点一点移到他头顶的位置,消失了。男孩以为和往常一样,所以没怎么理会,可是刚低下头继续看书,头上突然传来一阵细细的说话声。
  声音很尖,像个女人,它说:相公……我来了……
  
  男孩被这声音吓住了。一口气奔到天台上,可是天台上除了一阵阵夜风,什么都没有。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松了口气回到自己房间,刚躺回床上,就听到门外通向天台的楼梯上咔嗒嗒一阵轻响。
  像木头撞在石板上发出来的声音,时断时续,一直到男孩房门口这里停住,然后男孩再次听到那个尖细的话音:相公……开开门……
  男孩几乎是同时冲到门口把房门一把拉开,可是门外什么也没有。他不死心地顺着楼梯跑上天台,天台门是被他关死的,开门外面依然什么也没有,除了楼下那只猫,大概是听到了动静,懒懒叫了几声,像个哀怨的女人在哭。
  男孩只得带着满肚子的疑惑再次返回自己房间。刚推开门,一眼看到自己床边站着条人影。
  人影背对着他,鲜红的袄子水红色的裙子,裙子有点长,拖在地上湿漉漉的,从房门口到床边,拉出一条不深不浅的水印子。
  再看,却又没了,天花板上咯咯一阵笑声,像天台上那阵猫叫一样,绕房间一圈,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那之后,男孩似乎就被这个尖细的声音给缠住了。
  不论他在哪里,不论他逃到哪座城市,每天晚上,只要是他独处的时候,他就会听到那个声音在轻轻地叫:相公……相公……
  天花板上,墙角里,床底下,门背后……
  
  说到这里,刘逸的话音顿了顿。
  而我还没从他的故事里缓过神来,那张苍白的贴了陶片似的脸,那个尖细的声音,在他不急不徐的话音里淡淡吐了出来,却像真实似的从我脑子里一个接一个地闪现。
  很不舒服的感觉,我看了看手边的遥控器。
  
  “咯……”
  头顶天花板上突然一阵细细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当口蓦地响起,我下意识抬起头朝上看了看。
  就在这时窗外一道闪电划过。
  落在窗台上,灯忽闪了一下,猛地一亮,随即灯丝啪的一声爆断。
  “咯咯……”又是一阵细细的声音,这会儿,好像传自身后阁楼的方向。
  我想回头去看看,可是脖子不听我的使唤。
  “什么声音……”盯着面前刘逸隐在黑暗里的轮廓,我问。
  他没回答。面对着我,又似乎越过我的头,在看着我身后某个方向。片刻一道声音幽幽然在耳朵边响起,声音很尖,像个女人。
  “相公……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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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进门,带着一团湿气,刘逸抱住了我。
  突如其来的举动,而我连吃惊的机会都没有。回过神伸手去推开他,耳边响起他轻轻的话音:“谢谢……”
  门上铜铃叮叮当当地响,他脸上的雨水滴在我的身上,我不知所措。
  
  端了点心走进客厅的时候,刘逸已经把身上弄干。
  坐在沙发上打量着茶几上那几张被压在玻璃板下的照片,看到我走到他边上,他指了指其中一张:“刚发觉,你小时候更好看点。”
  我点点头:“所以我妈刚生下我时哭了。”
  “为什么?”
  “没听说么,小时候越美,长大了越丑,她怕我长大会变成一头猪。”
  他笑了,伸手揉揉我的发:“宝珠你为什么能骄傲得那么颓废。”
  “吃完点心就回去吧。”躲开他的手,我把点心推到他的面前。两条绿豆糕,一杯甜豆浆。
  他朝它们看了看:“如果吃不完是不是可以一直留在这里?”
  “吃不完我就把它们全塞进你嘴里。”
  “宝珠你真残忍。”
  “是你太过了,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刘逸,你在跟我拍韩剧啊?”
  他又笑:“你就当做件善事好了。”
  “得,快吃吧。”
  “还在介意昨晚的事么。”话锋忽然一转,我微微一愣。
  半晌,笑笑:“没有。”
  “撒谎。”
  “不然不会让你进来。”
  他沉默。
  片刻端起豆浆,轻轻呷了一口:“谢谢你。”
  “又来了。”我白了他一眼。
  而他并没有理会我的不自在。看着我的眼睛,神色有些莫辨:“知道么,昨天你的样子,像活见了鬼似的。”
  “有吗。”
  “我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害怕成那样,特别是看到你撞门的样子。知道那时候,你的脸色是什么样的。”
  我看了他一眼:“什么样。”
  “惨白,像个鬼。”
  “没把你吓到?”我笑。
  他移开视线。
  目光流转,望着手里那杯微微晃动着的乳白色液体,若有所思:“如果你因此一直不肯原谅我的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吸了口气,我看着他,想冲他笑,最终只是牵了牵嘴角:“刘逸,你想酸死我是不是。”
  “我只是实话实说。”
  用力拍了他一下:“你没做错什么,昨天是我紧张过头了。”
  “宝珠,”
  “什么?”
  “我可以喜欢你吗……”
  很突然的一句话,兀地让我吃了一惊。半晌收回拍在他肩膀的手,一声干笑:“……不可以。”
  他抬眼看了看我:“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抓起在桌子上放了已经太久的糕,送到他嘴边:“吃,吃完了快回去。”
  “不要总是赶我走好么。”
  “你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他叹了口气。
  
  一时无语。
  耳边雨点一个劲劈劈啪啪敲打在窗玻璃上,单调而沉闷,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任何声音。我忍不住打开电视。
  ‘我根本没有那么想过!想也没有想过!!’电视里善良的女主角在男主角和邪恶的女配角面前哭得很伤心,无依无助的样子,可是哭的声音霸气十足。然后男主角很严厉地吼了几声,吼了些什么,没听清楚,因为被雷声盖掉了。
  好大的雷。
  我拿起遥控器准备换台。刚抬手,刘逸放下杯子,侧头看向我的眼睛:“昨天吃饭的时候,你说你听见了什么。”
  我的手一滞。
  “其实我也听见了。”
  “那为什么要装做没听见。”
  一道闪电猛划过窗,在我回头看向刘逸的时候,我看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眼睛闪了闪。片刻一声炸雷紧跟着落下,他开口:“因为害怕。”
  
  “害怕?”重复了一遍,我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对,很害怕。”点点头,他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怕什么?”我问。
  他一阵沉默。
  一言不发开着窗玻璃上那一道道被雨划拉出来的银线,片刻,开口:“你信鬼么,宝珠。”
  我看着他,没言语。
  又一道电光划过,他重新端起豆浆,轻轻靠进沙发背:“信的话,我们来讲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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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天不亮起来开店门,肩膀上还酸痛得厉害。
  拉开铁门的一瞬一束花从上头落了下来,粉蓝色百合,包着一张透明的包装纸,躺在地上散着一阵阵淡淡的檀香味。我抬头朝对门看了一眼,那扇门紧闭着,窗里头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见。
  没理会地上那捧花,我转身进了店。
  
  这天生意出奇的好,大概是太阳被乌云给包密实了的关系,虽然天还是闷热得让人发慌,至少也都敢一个个往外头跑了。我一个人忙得有点晕头转向。抬头看看呆坐在柜台边的铘,忍不住又想起狐狸的好来,虽然他在的时候总是嫌他罗嗦又麻烦。
  好在隔壁张大爷的孙子小勇为了赚点零花钱来我店里打工,磨冰沙做奶茶之类的机械活就由他来分担了。
  “姐,你这边被蚊子咬还是怎么了。”经过他身边,小勇指着我的下颚戳了戳。
  我没好气瞪了他一眼:“蚊子。”
  其实那是昨天从刘逸家逃命似撞门出来时一下子跌在地上磕出来的,当时因为太紧张,所以也没太留意,后来到家洗澡时照了镜子才发现,这半边下颚肿了老大一块.之所以没感觉,那是都已经麻木了,用手指头戳一下的话真叫钻心的疼。
  怨念……吃一顿饭吃出这么摊子事儿,也算是个血淋淋的教训了吧。只希望能在狐狸回来前消肿,否则万一被他那只尖鼻子闻出些什么来,我岂不是要被嘲笑一个夏天。
  
  忙忙碌碌中一天时间很快就被消磨过去。
  第一声闷雷响起的时候店里的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四五点钟的时段,外头从近到远一半的天是泥浆色的,染得周围也是昏黄一片。厚厚一层云在头顶上压着,一抬手就能够到的高度,沉得让人看着都喘不上气。
  又一声闷雷响起,下意识抬头,我望见门玻璃外站着条人影。
  瘦瘦高高,一头深棕色短发在风里头被蹂躏得凌乱不堪,倚着外头那根灯柱站着,手里一把粉蓝色的百合。百合外面一圈包装纸已经被风吹得皱了起来,里面花瓣挤压在一起,看上去随时都会被挤碎,在风里瑟瑟颤抖着,和着他身上那件白色的衬衣。
  是刘逸……
  意识到我的目光,他直起身,嘴角扬了扬似乎想对我笑,我没理他,低下头继续擦着面前的桌子,直到转身帮小勇去清理碎冰机,始终没再回头朝他看上一眼。
  
  最后一个客人推门离开,门铃铃一响,卷进一股带着土腥味的风。
  “小勇,今天早点回去吧,要下暴雨了。”边收拾桌子,我边对偷挖着冰柜里冰激凌吃的小勇道。
  “好的。”匆忙盖好盖子,他抹抹嘴:“那我走了。”
  “柜子里还有几只寿桃,你带回去给爷爷吧。”
  “谢谢姐姐。”
  乐呵呵把卖剩下的几只寿桃装进盒子,小勇吹着口哨走了。目送他离开,视线一滑,不经意再次落到门外那根灯柱前,我不自禁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刘逸还站在那儿。
  阵风吹得边上的树抬不起头,他顶着风在那根灯柱下站着,头发紧贴着脸丝丝缕缕划过眼角,那双深棕色的眸子透过发丝看着我,一张脸在灯光下隐隐泛着铁青色的白。
  从四点到七点,他一直站在那地方到底想干什么。
  思忖着,我低下头,继续擦面前那张桌子。片刻眼角瞥见那身影一晃,几步走到门前。
  我不由自主倒退一步。
  刘逸见状在门前站定。透过玻璃看着我,一只手将那束已经被吹得七凌八落的百合贴在门背上:“昨天的事我很抱歉,宝珠。”
  我的手顿了顿,片刻继续用力擦起桌子,没有理他。
  “突然停电了,我没想到会吓着你。”
  抬头,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那是停电的问题??
  “你还好吧。”目光从我视线里移开,转而看向我的下颚,他问。
  我下意识摸了摸那块红肿的地方。
  “我不知道你会紧张成那样。”
  “本来想和你说那扇门的锁有些不灵便,平时开起来就不太灵活,”
  “谁知道你……”
  “刘逸,”出声打断他的话,我丢开抹布直起身:“我们要关门了,如果是买点心的话,明天吧。”
  “我能不能进来坐会儿。”
  我沉默。
  “只是一会儿。”
  “家里没别人,不太方便。”踌躇片刻,我道。
  他朝门又贴近了些。看着我的眼睛,脸上带着一如既往那种淡淡温和的笑:“开开门,宝珠……”
  “很抱歉,我……”
  “这样的天气,我不想一个人待着……”笑容消失,眼里一丝黯然。
  我不得不把视线移开:“快下雨了,你快回去吧。”
  “求你,宝珠……”
  “抱歉。”不再理会他,我转身进屋。
  
  一声炸雷在头顶裂开,瓢泼大雨总算从那堆浓密的云层里倾倒了下来。
  我关掉电视。
  真是很吵闹的一部电视剧,实在搞不明白那只狐狸每天晚上怎么就能看得那么有滋有味,有时候还会咧着嘴傻笑几声,不过有狐狸的傻笑,总比一个人听着雨疯狂砸着玻璃的声音要好。
  无聊地在沙发上靠了会儿,又一声惊雷,雨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狠狠拉出一道道银亮的线条,我朝窗外看了看,站起身走进厨房。
  冰箱里还剩下不多的几根绿豆糕,再过一天狐狸还不回来,它就要卖空了。我抽了一根剥开外头的纸塞进嘴里。入口瞬间冰凉凉甜丝丝一阵,从舌头舒服进心里。
  忽然想起一句话:没有我妈做的甜。
  我看了看手里那半截糕,转身朝店里头走去。
  
  闪电亮过,玻璃门外,那道身影仍然站在远地。
  一手垂着,一手持着那把已经被雨水粘在一起了的百合花,头顶瓢泼的大雨断了线似的往下冲,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人……他到底想干什么……
  “刘逸,”忍不住开口叫他。
  他抬起头,眼睛一亮。
  “你还不回去。”
  他笑笑:“开开门,宝珠。”
  雨水顺着发丝在他脸上恣意游走,他却笑得像是十月娇艳的阳光。
  十八九岁的面容,三四十岁的眼神,不可抵挡的笑厣。
  我打开门,站到一边,别过头:“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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