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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先生指派药铺的伙计王相,到镇上的饭铺定下八个菜,又提来一瓶烧酒。他
坐在上位,让白鹿两家的主事者各坐一侧,方桌剩下的一边坐的是老秀才鹿泰和。
冷先生向来言简意赅,不见寒暄就率先举起酒盅与三位碰过一饮而尽,然後直奔主
题:「事情不必再说,现在只说怎麽弄,有话明说,过後不说。」一切都按着各人
预定的轨道推进,没有差错。嘉轩摆出的自然是败家子羞愧的面孔,呷了一盅酒後,
开口说:「踢卖先人业产,愧无脸面见人,咋敢争多论少?先生哥处事公正,你说
怎麽弄就怎麽弄。我绝无二话。」鹿子霖早已领得父教,严谨地把握看自己的情绪,
把买地者的得意与激动彻底隐藏,表现出对於自家兄弟不幸遭遇的同情与体悯,慷
慨地说:「先生哥你就看看办吧!既然俺们兄弟俩信得下你,谁日后再说二话还算
人吗?你说咋弄就咋弄。」冷先生连着喝下几杯酒,冷冷的面孔开始红润活泛起来,
更见一副耿直不阿的风采:「话怕明说。你们两家是白鹿村的大家户,二位令尊与
家父都是义交。我虽无意偏袒任何一方,但话说回来,再准的尺子也都量不准布,
还要二位贤弟宽谅。」说罢眼光锐利地啾一啾鹿子霖,鹿子霖以同样坚定的眼光作
了回答。冷先生再转过头啾着白嘉轩,白嘉轩却一把捂住腮帮,似乎要哭出来,低
下头去。冷先生紧紧迫问:「嘉轩似有反悔之意?如是,现在还来得及。人说泼出
去的水推倒了的墙--难收难扶。现在水还没泼墙还没倒,你说了不迟。」嘉轩抬起
头来,头上竟沁出一层细汗,说:「反悔倒不反悔,只是畏怯子孙的愤怒和乡党的
耻笑。」随之吞吞吐吐说出换地的想法来:二亩水地还是卖给鹿子霖,鹿家原坡上
那二亩慢坡地转到自家,好地换劣地的差价,由鹿家付给自家。嘉轩说出这个方案
後忽地站起,手抚胸膛红看脸说:「全是为了顾一张面子呀;还望先生哥和子霖兄
弟宽容。」此话一出,毕竟是节外生枝,冷先生不大高兴地说:「即有这话,你该
早说,我也好与买方早早说透。不过现在说了也好……」说完就啾一眼鹿子霖。鹿
子霖原以为嘉轩事到临头要反悔要变卦了,单怕到手的二亩水地又黄了,听明白了
是换地,就作出豁达的气魄说:「这倒好!只要於嘉轩兄弟面子上好看,就那麽办
。」冷先生自己当然对两厢情愿的事不再有什麽话说,只是这突然的变故打乱了他
事先与两方交换过的关於地价的估计,随机应变的办法很快也就形成。「既然如此
小有变故,这事也不难办。」冷先生说,「嘉轩的水地是天字号地,子霖的慢坡地
是人字号地,天字号地和人字号地的价码,按朝廷徵粮的数目就可以兑换出来。如
果二位同意这个弄法儿,事情就简单不过了。」无论白嘉轩或是鹿子霖,最熟悉的
可能不是自己的手掌而是他们的土地。他们谁也搞不清自哪朝的哪一位皇帝开始,
对白鹿原的土地按「天时地利人和」划分为六个等级,按照不同的等级徵收交纳皇
粮的数字;他们对自家每块土地所属的等级以及交纳皇粮的数目,清楚熟悉准确无
误决不亚於熟悉自己的手掌。土地的等级是官府县衙测定的,徵交皇粮的数字也是
官家钦定的,无厚此薄彼之嫌,自然天公地道,俩人都接受了。冷先生取来算盘,
推给老秀才说:「你给兑换算计一下。」老秀才噼里啪啦拨动看算盘上的珠子,连
拨两遍,一亩天字号地大体可以折合四亩人字号地。这样就推算出鹿子霖应该净给
白嘉轩的银两,如果按市价折合成粮食或棉花该是多少石多少捆。冷先生就歪过头
对老秀才说:「现在该你忙活了。」老秀才这时接过药铺伙计王相送来的砚台,开
始研墨。他被请来的职责很单纯,那就是双方把话说到以後写买卖土地的契约。

    鹿子霖看着老秀才不慌不忙研墨的动作,心里竟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只要能把
白家那二亩水地买到手,用十亩山坡地作兑换条件也值当。河川地一年两季,收了
麦子种包谷,包谷收了种麦子,种棉花更是上好的土地;原坡旱地一季夏粮也难得
保收。再说河川地势平坦,送粪收割都省力省事,牛车一套粪送到地里了。他家在
河川有近二十亩水地,全是一亩半亩零星买下来的,分布在河川的各个角落。最大
的一块不过二亩七分,打了一口井,雨季保种保收。其余都是亩儿八分的窄小地块,
打井划不来,不打井又旱得少收成。嘉轩这二亩水地正好与自家的那块一亩三分地
相毗邻,含在一块就是三亩三分大的一个整块了,整个河川裹也算得头一块大地块
了。春闲时节就可以动手打井,麦收後如遇天旱,就可以套上骡子车水浇地不失时
机地播种了。他咪看眼装作啾着老秀才写字,心裹已经有一架骡于拽着的木耳水车
在嘎吱嘎吱唱看歌。

    白嘉轩双手抱成一个合拳压在桌子上,避眼不看老秀才手中的毛笔,紧紧锁着
眉头啾看那个密密庥庥标着药名的中药柜子,似乎心情沉痛极了。其实他的心裹也
是一片翻滚的波澜,那块蕴藏着白鹿精灵的风水宝地已经属於他了,只等片刻之後
老秀才写完就可以签名了,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此项买卖土地当中的秘密。

    老秀才写好契约,冷先生先接到手看了一遍,又交给买卖双方的主人都看了一
遍。冷先生把笔交给嘉轩,嘉轩捏看毛笔稍停了一下,似乎下了狠心才写上了自己
的名字。鹿子霖接过笔很轻松地划拉了一阵。冷先生最後在中人款格下写上了自己
的名字,落居才由老秀才签名。冷先生取来印泥盒子,四个人先後用食指蘸了红色
印泥,然後一齐往契约上按下去。一式两分,买方和卖方各据一份。冷先生给每人
盅里斟上酒,一齐饮了。

    这桩卖地或者说换地的交易完毕後的第二天早饭时,白嘉轩才把这事告知母亲。
不等嘉轩说完,白赵氏扬手抽了他一个耳光,手腕上沉重的纯银镯子把嘉轩的牙床
硌破了,顿时满嘴流血,无法分辩。鹿三扔下筷子,舀来一瓢凉水,让嘉轩漱口涮
牙。白赵氏来到泠先生的中药铺,一进门刚吐出「那地……」两字就跌倒在地,不
省人事。冷先生松开正在给一位农妇号脉的手,从皮夹桌抽出一根细针,扎入白赵
氐人中穴,白赵氏才「哇」地一声哭叫出来。冷先生这时才得知嘉轩根本没有同母
亲商量,但木已成舟水已泼地墙已推倒,只能劝慰白赵氏,年轻人初出茅庐想事单
纯该当原谅,多长几岁多经一些世事以後办事就会周到细密了。白赵氏的心病不是
那二亩水地能不能卖,而是这样重大的事情儿子居然敢於自作主张瞒看她就做了,
自然是根本不把她当人了。想到秉德老汉死没几年儿子就把她不当人,白赵氏简直
都要气死了。白鹿村闲话骤起,说白嘉轩急着讨婆娘卖掉了天字号水地,竟然不敢
给老娘说清道明,熬光棍熬得受不住了云云。鹿家父子心里庆幸,娘儿俩闹得好!
闹得整个白鹿原的人都知道白家把天字号水地卖给鹿家那就更好了。白嘉轩抚着已
经肿胀起来的腮帮,并不生老娘的气。除了姐夫朱先生,白鹿精灵的隐秘再不扩大
给任何人,当然也包括打得他牙齿出血腮帮肿胀的母亲。母亲在家里以至到白鹿镇
中药铺找冷先生闹一下其实不无好处,鹿家将会更加信以为真而不会猜疑是否有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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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白鹿村朝北走,有一条被牛车碾压得车辙深陷的官路直通到白鹿原北端的原
边,下了原坡涉过滋水就离滋水县城很近了。白嘉轩从原顶抄一条斜插的小路走下
去,远远就瞅见笼罩书院的青苍苍的柏树。白嘉轩踩看溜滑的积雪终於下到书院门
口,仰头就看见门楼嵌板上雕刻着的白鹿和白鹤的图案,耳朵里又灌入悠长的诵读
经书的声音。他进门後,目不斜规,更不左顾右盼,而是端直穿过院庭,一直走到
後院姐夫和姐姐的起居室来。姐姐正盘腿坐在炕上缝衣服,一边给弟弟沏茶,一边
询问母亲的安宁。不用间,姐夫此刻正在讲学,他就坐着等着和姐姐聊家常。作为
遐迅闻名的圣人姐夫朱先生的妻子的大姐也是一身布衣,没有绫罗绸缎着身。靛蓝
色大襟衫,青布裤,小小脚上是系看带儿的家织布鞋袜,只是做工十分精细,那一
颗颗布绾的组扣和纽环,几乎看不出针钱的扎脚儿。姐姐比在自家屋时白净了,也
胖了点儿,不见臃肿,却更见端庄,眼裹透看一种持重、一种温柔和一种严格恪守
着什麽的严峻。大姐嫁给朱先生以後,似乎也渐渐透出一股圣人的气色了,已经不
是在家时给他梳头给他洗脸给他补缀着急了还骂他几句的那个大姐了。院里一阵杂
沓的脚步声,嘉轩从门裹望过去,一伙伙生员朝後院走来,一个个都显得老成持重
顶天立地的神气,进入设在後院的餐室以後,院子里静下来。姐夫随後回来,打过
招呼问过好之後,就和他一起坐下吃早饭。饭食很简单,红豆小米粥,掺着扁豆面
的蒸模颜色发灰,切细的萝萄丝裹拌着几滴香油。吃罢以後,姐夫口中嘬进一撮乾
茶叶,咀嚼良久又吐掉了,用以消除萝萄的气味,免得授课或与人谈话时喷出异味
来。姐夫把他领到前院的书房去说话。

    五间大殿,四根明柱,涂成红色,从上到下,油光锃亮。整个殿堂里摆看一排
排书架,架上搁满一摞摞书,进入後就嗅到一股清幽的书纸的气息。西进隔开形成
套间,挂看厚厚的白色土布门帘,靠窗置一张宽大的书案,一只精雕细刻的玉石笔
筒,一只玉石笔架和一双玉石镇纸,都是姐夫的心爱之物。滋水县以出产美玉而闻
名古今,相传秦始皇的玉玺就取自这里的玉石。除了这些再不见任何摆设,不见一
本书也不见一张纸,整个四面墙壁上,也不见一幅水墨画或一帧条幅,只在西山墙
上贴着一张用毛笔勾书的本县地图。嘉轩每次来都禁不住想,那些字书条幅挂满墙
壁的文人学士:其实多数可能都是附情风雅的草包,像姐夫这样其有学问的人,其
实才不显山露水,只是装在自己肚子里,更不必挂到墙上去唬人。两人坐在桌子两
边的直背椅子上,中间是一个木炭火盆,炭火在静静地燃烧,无烟无焰,烧过留下
的一层白色的炭灰,仍然是明晰地显露着木炭本来的木质纹路,看不见烟火却感到
了温暖。姐夫一追添加炭棒,一边支起一个三角支架烧水沏茶。他就把怎样去请阴
阳先生,怎麽在雪地里撒尿,怎麽发现那一坨无雪的慢坡地,怎麽挖出怪物,以及
拉屎伪造现场的过程详尽述说了一遍,然後问:「你听说过这号事没有?」姐夫朱
先生静静地听完,眼裹露出惊异的神光,不回答他的话,取来一张纸摊开在桌上,
又把一只毛笔交给嘉轩说:「你书一书你见到的那个白色怪物的形状。」嘉轩捉着
笔在墨盒里膏顺了笔尖,有点笨拙却是十分认真地书起来,书了五片叶子,又书了
秆儿把叶子连结起来,最终还是不无遗憾地憨笑看把笔交始姐夫,「我不会书书儿
。」朱先生拎起纸来看看,像是揣摩一幅八卦图,忽然嘴一抿柙秘地说:「小弟,
你再看看你书的是什麽?」嘉轩接过纸来重新审视一番,仍然憨憨地说:「基本上
就是我挖出来的那个怪物的样子。」姐夫笑了,接过纸来对嘉轩说:「你画的是一
只鹿啊!」嘉轩听了就惊诧得说不出话来,越看自己刚才画下的笨拙的图画越像一
只白鹿。

    很古很古的时候(传说似乎都不注重年代的准确性),这原上出现过一只白色
的鹿,白毛白腿白蹄,那鹿角更是莹亮剔透的白。白鹿跳跳蹦蹦像跑着又像飘着从
东原向西原跑去,倏忽之间就消失了。庄稼汉们猛然发现白鹿飘过以後麦苗忽地蹿
高了,黄不拉几的弱苗子变成黑油油的绿苗子,整个原上和河川里全是一色绿的麦
苗。白鹿跑过以後,有人在田坎间发现了僵死的狼,奄奄一息的狐狸,阴沟湿地里
死成一堆的癞蛤蟆,一切毒虫害兽全都悄然毙命了。更使人惊奇不已的是,有人突
然发现瘫痪在炕的老娘正潇洒地捉看擀杖在案上擀面片,半世瞎眼的老汉睁着光亮
亮的眼睛端看筛子拣取麦子里混杂的沙粒,秃子老二的瘌痢头上长出了黑乌乌的头
发,歪嘴斜眼的丑女儿变得鲜若桃花……这就是白鹿原。

    嘉轩刚刚能听懂大人们不太复杂的说话内容时,就听奶奶母亲父亲和村里的许
多人无数次地重复讲过自鹿神奇的传说,每个人讲的都有细小的差异,然而白鹿的
出现却是不容置疑的。人们一代一代津津有味地重复咀嚼着这个白鹿,尤其在战乱
灾荒瘟疫和饥饿带来不堪忍受的痛苦里渴盼白鹿能神奇地再次出现,而结果自然是
永远也没有发生过,然而人们仍然继续兴味十足地咀嚼着。那确是一个耐得咀嚼的
故事。一只雪白的神鹿,柔若无骨,欢欢蹦蹦,舞之蹈之,从南山飘逸而出,在开
阔的原野上恣意嬉戏。所过之处,万木繁荣,禾苗茁壮,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疫
麻廓清,毒虫减绝,万家乐康,那是怎样美妙的人乎盛世!这样的白鹿一旦在人刚
解知人言的时候进人心间,便永远也无法忘记。嘉轩现在捏看自己刚刚书下那只白
鹿的纸,脑子里已经奔跃着一只活泼的白色神鹿了。他更加确信自己是凡人而姐夫
是圣人的观念。他亲眼看见了雪地下的奇异的怪物亲手画出了它的形状,却怎麽也
判斯不出那是一只白鹿。圣人姐夫一眼便看出了白鹿的形状,「你画的是一只鹿啊
!」一句话点破了凡人眼前的那一张蒙脸纸,豁然朗然了。凡人与圣人的差别就在
眼前的那一张纸,凡人投胎转世都带着前世死去时蒙在脸上的蒙脸纸,只有圣人是
被天神揭去了那张纸投胎的。凡人永远也看不透眼前一步的世事,而圣人对纷纭的
世事洞若观火。凡人只有在圣人揭开蒙脸纸点化时才恍悟一回,之後那纸又变得黑
瞎糊涂了。圣人姐夫说过「那是一只鹿啊」之後,就不再说多余的一句话了,而且
低头避脸。嘉轩明白这是圣人在下逐客令了,就告辞回家。

    一路上脑子里都浮动着那只白鹿。白鹿已经溶进白鹿原,千百年後的今天化作
一只精窍显现了,而且是有意把这个吉兆显现给他白嘉轩的。如果不是死过六房女
人,他就不会急迫地去找阴阳先生来观穴位;正当他要找阴阳先生的时候,偏偏就
在夜里落下一场罕见的大雪;在这样铺天盖地的雪封门坎的天气里,除了死人报丧
谁还会出门呢?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神灵给他白嘉轩的精确绝妙的安排。再说,
如果他像往常一样清早起来在後院的茅厕里撒尿,而不是一直把那泡尿憋到土岗上
去撒,那麽他就只会留心脚下的跌滑而注定不敢东张西望了,自然也就不会发现几
十步远的慢坡下融过雪的那一坨湿漉漉的土地了。如果不是这样,他永远也不会涉
足那一坨慢坡下的土地,那是人家鹿子霖家的土地。他一路思索,既然神灵把白鹿
的吉兆显示给我白嘉轩,而不是显示给那块土地的主家鹿子霖,那麽就可以按照神
灵救助自家的旨意办事了。如何把鹿子霖的那块慢坡地买到手,倒是得花一点心计。
要做到万无一失而又不露蛛丝马迹,就得把前後左右的一切都谋算得十分精当。办
法都是人谋划出来的,关键是要沉得住气,不能急急慌慌草率从事。一当把万全之
策谋划出来,白嘉轩实施起来是迅猛而又果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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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先生自幼聪灵过人,十六岁应县考得中秀才,二十二岁赴省试又以精妙的文
辞中了头名文举人。次年正当赴京会考之际,父亲病逝,朱先生为父守灵尽孝不赴
公车,按规定就要取消省试的举人资格。陕西巡抚方升厚爱其才更钦佩其孝道,奏
明朝廷力主推荐,皇帝竟然破例批准了省试的结果。巡抚方升委以重任,不料朱先
生婉言谢绝,公文往返六七次,仍坚辞不就。直至巡抚亲自登门,朱先生说:「你
视我如手足!可是你知道不知道?你害的是浑身庥痹的病症!充其量我这只手会摆
或者这只脚会走也是枉然。如果我不做你的一只手或一只脚,而是为你求仙拜神乞
求灵丹妙药,使你浑身自如起来,手和脚也都灵活起来,那麽你是要我做你的一只
手或一只脚,还是要我为你去求那一剂灵丹妙药呢?你肯定会选取後者,这样子的
话你就明白了。」方巡抚再不勉强。朱先生随即住进白鹿书院。

    白鹿书院坐落在县城西北方位的白鹿原原坡上,亦名四吕庵,历史悠远。宋朝
年间,一位河南地方小吏调任关中。骑看骡子翻过秦岭到滋水县换来轿子,一路流
连滋水河川飘飘扬扬的柳絮和原坡上绿莹莹的麦苗,忽然看见一只雪白的小鹿凌空
一跃又贴入绿色之中再不复现。小吏即唤轿夫停步,下轿注目许多时再也看不见白
鹿的影子,急问轿夫对面的原叫什麽原,轿夫说,「白鹿原。」小吏「哦」了一声
就上轿走了。半月没过,小吏亲自来此买下了那块地皮,盖房修院,把家眷迁来定
居,又为自己划定了墓穴的方位。小吏的独生儿子仍为小吏。小吏的四个孙子却齐
摆摆成了四位进士,其中一位官至左丞相,与司马光文彦博齐名。四进士全都有各
自的著述。四兄弟全部谢世後,皇帝钦定修祠以纪念其功德,修下了高矮粗细格式
完全一样的四座砖塔,不分官职只循长幼而分列祠院大门两边,御笔亲题「四吕庵」
匾额於门首。吕氏的一位後代在祠内讲学,挂起了「白鹿书院」的牌子。这个带着
神话色彩的真实故事千百年来被白鹿原上一代一代人津津有味地传诵着咀嚼着。朱
先生初来时院子桌长满了荒草,蝙蝠在大梁上像蒜辫一样结串儿垂吊下来。朱先生
用方巡抚批给他的甚为丰裕的银饷招来工匠彻底修缮了房屋,把一副由方巡抚书写
的「白鹿书院」的匾牌架到原先挂看「四吕庵」的大门首上。那块御笔亲题的金匾
已不知去向。大殿内不知什麽朝代经什麽人塑下了四位神像,朱先生令民工扒掉,
民工畏怯不前,朱先生上前亲自动手推倒了,随口说:「不读圣贤书,只知点蜡烧
香,怕是越磕头头越昏了!」

    然而朱先生却被当作神正在白鹿原上下神秘而又热烈地传诵着。有一年麦子刚
刚碾打完毕,家家户户都在碾压得光洁平整的打麦场上凉晒新麦,日头如火,万里
无云,街巷里被人和牲畜踩踏起一层厚厚的细土,朱先生穿着泥屐在村巷里叮咣叮
咣走了一遭,那些躲在树荫下看守粮食的庄稼人笑他发神经了,红红的日头又不下
雨穿泥屐不是出洋相麽?小孩子们尾随在朱先生屁股後头嘻嘻哈哈像看把戏一样。
朱先生不恼不躁不答不辩回到家里就躺下午歇了。贤妻嗔笑他书越念越呆了,连个
晴天雨天都分辨不清了。正当庄稼人悠然歇晌的当儿,骤然间刮起大风,潮过一层
乌云,顷刻间白雨如注,打麦场上顿时一片汪洋,好多人家的麦子给洪水冲走了。
人们过後才领悟出朱先生穿泥屐的哑谜,痛骂自己一个个愚笨如猪,连朱先生的好
心好意都委屈了。

    有天晚天,朱先生诵读至深夜走出窑洞去活动筋骨,仰面一啾满天星河,不由
脱口而出:「今年成豆。」说罢又回窑里苦读去了。不料回娘家来的姐姐此时正在
茅房里听见了,第二天回到自家屋就讲给丈夫。夫妇当年收罢麦子,把所有的土地
全部种上了五色杂豆。伏天里旷日持久的乾旱旱死了包谷稻和谷子,耐旱的豆类却
抗住了乾旱而获得丰收。秋收後姐夫用毛驴驼来了各种豆子作酬谢,而且抱怨弟弟
既然有这种本领,就应该把每年夏秋雨季成什麽庄稼败那样田禾的天象,告诉给自
家的主要亲戚,让大家都发财。朱先生却不开口。事情由此传开,庄稼人每年就等
着看朱先生家里往地里撤什麽种子,然後就给自家地里也撤什麽种子。然而像朱先
生的姐姐那样得意的事再也没有出现过,朱家的庄稼和众人的庄稼一样遭灾,冷子
打折了包谷,神虫吸干了麦粒儿,蝗虫把一切秧苗甚至树叶都啃光吃净了。但这并
不等於说朱先生不是神,而是天机不可泄露,给自己的老子和亲戚也不能破了天机。
後来以至发展到丢失衣物,集会上走丢小孩,都跑来找朱先生打筮问卜,他不说他
们不走,哭哭啼啼诉说自己的灾难。朱先生就仔细询问孩子走去的时间地点原因,
然後作出判斯,帮助愚陋的庄稼人去寻找,许多回真的应验了。朱先生开办白鹿书
院以後,为了排除越来越多的求神问卜者的干扰,於是就一个连一个推倒了四座神
像泥胎,对那些吓得发痴发呆的工匠们说:「我不是神,我是人,我根本都不信神!」

    白鹿书院开学之日,朱先生忙得不亦乐乎,却有一个青年农民汗流浃背跑进门
来,说他的一头怀犊的黄牛放青跑得不知下落,询问朱先生该到何处去找。朱先生
正准备开学大典,被来人纠缠住心里烦厌,然而他修养极深,为人谦和,仍然喜滋
滋地说,「牛在南边方向。快跑!迟了就给人拉走了。」那青年农人听罢转身就跑,
沿着一条窄窄的田间小道往南端直跑去,迎面有两个姑娘手拉着手在路上并肩而行,
小伙子跑得气喘如牛摇摇晃晃来不及转身,正好从两个姑娘之间穿过去,撞开了她
俩拉着的手。两位姑娘拉住他骂起来,附近地里正在锄麦子的人围过来,不由分说
就打,说青年农民耍骚使坏。青年农民招架不住又辩白不清拔腿就跑,那些人又紧
追不舍。青年农民情急无路,就从一个高坎上跳了下去,跌得眼冒金星,抬头一看,
黄牛正在坎下的士壕里,腹下正有一只紫红皮毛的小牛犊橛看*子在吮奶,老黄牛
悠然舔看牛犊。他爬起来一把抓住牛缰绳,跳肴脚扬看手对站在高坎上头那些追打
他的庄稼人发疯似的喊:「哥们爷们,打得好啊,打得太好了!」随之把求朱先生
寻牛的事述说一遍。那些哥们爷们纷纷从高坎上溜下来,再不论他在姑娘跟前耍骚
的事了,更加详细地询问朱先生掐指占卜的细梢末节,大家都说真是活神仙啊!寻
牛的青年农民手舞足蹈地说:「朱先生给我念下四句秘诀,「要得黄牛有,疾步朝
南走,撞开姑娘手,老牛舔牛犊。]你看神不神哪!]这个神奇的传说自然很快传进
嘉轩的耳朵,他在後来见到姐夫时间证其虚实,姐夫笑说:「哦,看来我不想成神
也不由我了!」

    嘉轩一贯尊重姐夫,但他却从来也没有像一般农人把朱先生当作知晓天机的神。
他第一次看见姐夫时竟有点失望。早已名噪乡里的朱才子到家 来迎娶大姐碧玉时,
他才一睹姐夫的尊容和风采,那时他才刚刚穿上浑裆裤。才子的模样普普通通,走
路的姿势也普普通通,似乎与传说中那个神乎其神的神童才子无法统一起来。母亲
在迎亲和送嫁的人走後问他:「你看你大姐夫咋样?」他拉下眼皮沮丧地说:「不
咋样。」母亲期望从他的嘴里听到热烈赞美的话而没有得到满足,顺手就给了他一
个抽脖子。

    他开始敬重姐夫是在他读了书也渐渐懂事以後,但也始终无法推翻根深蒂固的
第一印象。他敬重姐夫不是把他看作神,也不再看作是一个「不咋样」的凡夫俗子,
而是断定那是一位圣人,而他自己不过是个凡人。圣人能看透凡人的隐情隐秘,凡
人却看不透圣人的作为;凡人和圣人之间有一层永远无法沟通的天然界隔。圣人不
屑於理会凡人争多嫌少的七事八事,凡人也难以遵从圣人的至理名言来过自己的日
子。圣人的好多广为流传的口歌化的生活哲理,实际上只有圣人自己可以做得到,
凡人是根本无法做到的。「房是招牌地是累,按下银钱是催命鬼。」这是圣人姐夫
的名言之一,乡间无论贫富的庄稼人都把这句俚语口歌当经念。当某一个财东被土
匪抢劫财宝又砍掉了脑袋的消息传开,所有听到这消息的男人和女人就会慨叹着吟
诵出圣人的这句话来。人们用自家的亲身经历或是耳闻目睹的许多银钱催命的事例
反覆论证圣人的圣言,却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身体力行。凡人们兴味十足甚至幸灾乐
祸一番之後,很快就置自己刚刚说过的血淋淋的事例於脑後,又拚命去劳作去挣钱
去迎接催命的鬼去了,在可多买一亩土地再添一座房屋的机运到来的时候绝不错失
良机。凡人们绝对信服圣人的圣言而又不真心实意实行,这并不是圣人的悲剧,而
是凡人永远成不了圣人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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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先生刚刚从南方讲学归来。杭州一位先生盛情邀约,言恳意切,仰慕他的独
到见解,希望此次南行交流诸家沟通南北学界,顺便游玩观赏一番南国景致。他兴
致极高,乘兴南去,想看自己自幼苦读,昼夜吟诵,孤守书案,终於使学界刮目相
看,此行将充分阐释自己多年苦心孤诣精研程朱的独到见解,以期弘扬关中学派的
正宗思想。再者,他自幼至今尚未走出过秦地一步,确也想去风光宜人的南方游曳
一番,以博见诚,以开眼界。然而此行却闹得不大愉快,乘兴而去扫兴而归。到南
方後,同仁们先不提讲学之事,连演几天游山玩水,开始尚赏心悦目,三天未过便
烦腻不振。所到之处,无非小桥流水,楼台亭阁,古刹名寺,看去大同小异。整日
吃酒游玩的生活,使他多年来形成的早读午习的生活习惯完全被打乱,心里烦闷无
着,又不便开口向友人提及讲学之事。几位聚会一起的南北才子学人很快厮混熟悉,
礼仪客套随之自然减免,不恭和戏谑的玩笑滋生不穷,他们不约而同把开心的目标
集中到他的服饰和口语上。他一身布衣,青衫青裤青袍黑鞋布袜,皆出自贤妻的只
手,棉花自种自纺自织自裁自缝,从头到脚不见一根洋绫一缕丝绸。妻子用面汤浆
过再用棒槌捶打得硬邦邦的衣服使他们觉得式样古笨得可笑;秦地浑重的口语与南
方轻俏的声调无异於异族语肓,往往也被他们讪笑取乐。他渐渐不悦他们的轻浮。
一天晚宴之後,他们领他进了一座烟花楼。当他意诚到这是一个什麽去处时怒不可
遏,拂袖而去,对遨他南行讲学的朋友大发雷霆:「为人师表,传道授业解感。当
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吾等责无旁贷,本应著书立论,大声疾呼,以正世风。竟然
是白日里游山玩水,饮酒作乐,夜间寻花问柳,梦死醉生……」朋友再三解释,说
几位同仁本是好意,见他近日情绪不佳,恐他离家日久,思念眷属,於是才……朱
先生不齿地说:「君子慎独。此乃学人修身之基本。表里不一,岂能正人正世!何
来如此荒唐揣测?」当即斯然决定,天明即起程北归,再不逗留。朋友再三挽留说,
如果一次学也不讲就匆匆离去,於他的面子上实在难以支持。朱先生於是让步,讲
了一回,语言又成为大的障碍,一些轻浮子弟窃窃讥笑他的发音而无心听讲。朱先
生更加懊恼,慨然叹曰:南国多才子,南国没学问。他憋着一肚子败兴气儿回到关
中,一气登上华山顶峰,那一口气才吁将出来,这才叫出哪!随即吟出一首《七绝
》来:

踏破白云万千重
仰天池上水溶溶
横空大气排山去
砥柱人间是此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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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章

    第六房女人胡氏死去以後,娘俩发生了重大分歧。母亲白赵氏仍然坚持胡氏不
过也是一张破旧了的糊窗纸,撕了就应该尽快重新糊上一张完好的。她现在表现出
的固执比秉德老汉还要厉害几成。她说她进白家门的那阵儿,若阿公还在山里收购
中药材,带看秉德,让老二秉义在家务农。那年秉义被人杀害,老阿公从山里赶回,
路上遭了土匪,回到家连气带急吐血死去了。秉德把那两间门面的中药收购店铺租
赁给一位吴姓的山里人就回到白鹿村撑持家事来了。她和他生下七女三男,只养活
了两个女子和嘉轩一个娃子,另外七个有六个都是月里得下无治的四六风症,埋到
牛圈里化成血水和牛粪牛尿一起抛撤到田地里去了。唯有嘉轩的哥哥拴牢长到六岁,
已经可以抱住顶杆儿摇打沙果树上的果于了,搞不清得下什麽病,肚子日渐胀大,
胳膊腿越来越细,直到浑身通黄透亮,终於没能存活下来。嘉轩至今没有女人更说
不上子嗣,说不定某一天她自己突然死掉,到阴地儿怎麽向先走的秉德老汉交待?
嘉轩诚心诚意说,所有母亲说到的关系利害他都想到了而且和母亲一样焦急,但这
回无论如何不能贸贸然急匆匆办事了。这样下去,一辈子啥事也办不成,只忙看娶
妻和埋人两件红白事了。得请个阴阳先生看看,究竟哪儿出了毛病。白赵氏同意了。

    夜里落了一场大雪。庄稼人被厚厚的积雪封堵在家里,除了清扫庭院和门口的
积雪再没有什麽事情好做。鹿三早早起来了,已经扫除了马号院子里的积雪,晒土
场也清扫了,磨房门口的雪也扫得一乾二净,说不定有人要来磨面的。只等嘉轩起
来开了街门,他最後再进去扫除屋院里的雪。嘉轩已经起来了,把前院後庭的积雪
扫拢成几个雪堆,开了街门,给鹿三招呼一声,让他用小推车把雪推出去,自己要
出门来不及清除了。他没有给母亲之外的任何人透露此行是去请阴阳先生,免得又
惹起口舌。村巷里的道路被一家一户自觉扫掉积雪接通了,村外牛车路上的雪和路
两旁的麦田里的雪连成一片难以分辨。他拄着一根棍子,脚下嚓嚓嚓响着走向银白
的田野。雪地里闪耀着绿色蓝色和红色的光带,眼前常常出现五彩缤纷的迷宫一样
的琼楼仙阁。翻上一道土梁,他已经冒汗,解开裤带解手,热尿在厚厚的雪地上刺
开一个豁豁牙牙的洞。这当儿,他漫无目的地瞧看原上的雪景,辨别着被大雪覆盖
着的属於自己的麦田的垄畦,无意间看到一道慢坡地里有一坨湿土。整个原野里都
是白得耀眼的雪被,那儿怎麽坐不住雪?是谁在那儿撤过尿吧?筛子大的一坨湿上
周围,未曾发现人的足迹或是野兽的蹄痕。他怀看好奇心走过去,裸露的褐黄的土
地湿漉漉的,似乎有缕缕丝丝的热气蒸腾着。更奇怪的是地皮上匍匐着一株刺蓟的
绿叶,中药谱里称为小蓟,可以止血败毒清火利尿。怪事!万木枯谢百草冻死遍山
遍野也看不见一丝绿色的三九寒冬季节里,怎麽会长出一株绿油油的小蓟来?他蹲
下来用手挖刨湿土,猛然间出现了奇迹,土层露出来一个粉白色的蘑菇似的叶片。
他愈加小心地挖刨看泥土,又露出来同样颜色的叶片。再往深层挖,露出来一根嫩
乎乎的同样粉白的秆儿,直到完全刨出来,那秆儿上缀看五片大小不一的叶片。他
想连根拔起来却又转念一想,说不定这是什麽宝物珍草,拢起来死了怎麽办?失了
药性就成废物了。他又小心翼翼地把湿土回填进去,把周围的积雪踢刮过来伪装现
场,又蹲下来挣着屁股挤出一泡屎来,任何人都不会怀疑这儿的凌乱了。他用雪擦
洗了手上的泥土,又回到原来的牛车路上。

   他当即特身朝回走去,踏看他来时踩下的雪路上的脚窝儿,缓两天再去找阴阳
先生不迟。回到家里,母亲和鹿三都问他怎麽又回来了,他一概回答说路上雪太厚
太滑爬不上那道慢坡去,他们都深信不疑。他回到自己的厦屋,从箱子桌翻出一本
绘图的石印本《秦地药草大全》来,这是一本家传珍宝,爷爷和父亲在山里收购药
材那阵儿凭藉此书辨别真伪。现在,他耐着心一页一页翻看又薄又脆的米黄色竹质
纸页,一一鉴别对照,终於没有查到类似的药名。他心里猜断,不是怪物就是宝物。
要是怪物贸然挖采可能招致祸端,要是宝物一时搞不清保存炮制的方法,拔了也就
毁了。他想到冷先生肯定识货,可万一是宝物说不定进贡皇帝也未免难说,当即又
否定了此举。他於焦急中想到姐夫朱先生,不禁一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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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丧事都按原定的程序进行。七天后,秉德老汉就在祖坟坟地上占据了一
个位置,一个新鲜的湿漉漉的黄土堆成的墓圪塔。他的坟堆按照长幼排在父亲坟
堆的下首靠左的位置,右边不言而喻是留给白赵氏将来仙逝时的安居之地。这件
悲凉的丧事总算过去了。屋里走了父亲一个人,屋院里顿然空寂得令人窒息。母
亲一个人在上房里屋,他一个人在厦屋。长工鹿三一个人在马号里。如果母亲不
咳嗽一声,这个有着三进房屋的四合院里整个晚上和白天都没有一丝声息。这天
晚上母亲问他打算啥时候娶妻,他说起码得过了头周年以后。母亲说不要等了,
等也是白等,家里太孤清了;况且她一个人单是扫屋扫院洗衣拆被做饭都支应不
下来,再甭说纺线织布等家务了。他说:“那就过了百日再办吧。”母亲说:“
百日也不要等了,‘七七’过了就办。”实际的情况是过了两月,当麦子收割碾
打完毕地净场光秋田播种之后的又一个仅次于冬闲的夏闲时节里,他娶回来第五
房女人──木匠卫老三家的三姑娘。新婚之夜,溽暑难耐。嘉轩插上了厦屋木门
的门闩,转过身就抹下了长袖布衫和长裤。端坐在炕席上的新娘突然爬跪在炕上
,对他作揖磕头,乞求他再不要脱短袖衫和短裤了。他问她怎么了?她说她生来
就命苦,在穷苦人家里的三姑娘就更苦了①。他似乎意识到一点什么,就追问她
是不是听到什么闲话了?她说她知道他娶过四房女人,都死了。她还说她听人说
过他不光是命硬,而且那东西上头长着一个有毒汁的倒钩,把女人的心肺肝花全
都捣得稀烂,铁打的女人也招不住捣腾。她竟然瑟瑟抖颤着身子哭起来:“俺爸
图了你家的财礼不顾我的死活,逢崖遇井我都得往下跳。我不想死不想早死想多
多伺候你几年,我给你端水递茶洗脚做饭扫地缝连补缀做牛做马都不说个怨字,
只是你黑间甭拿那个东西吓我就行了,好官人好大哥好大大你就容让我了吧……
”嘉轩一下子愣坐在椅子上,新婚之夜的兴味荡然无存。他早已听到过这个荒诞
的流言却无法辩解,又着实搞不清别人的与自己的那个东西有什么区别。他曾经
在缝集赶会时的公用茅厕里佯装拉屎尿尿偷偷观察过许多陌生的男人,全都是一
个逑样又是百逑不一样,结果反而愈加迷惑。这个木匠卫家的三姑娘可怜兮兮地
乞求饶命,不仅没有引起他的同情,反而伤害了他的自尊,也激怒了他。他从椅
子上站起来,一步跨上炕去,三下五除二就扒光了衣裤,把自己的东西亮给她看
,哪有什么倒钩毒汁!三姑娘又羞又怕又哭又抖。她越这样他越气恼,赌气扒下
她的衣裤。事毕后他问她伤了什么内脏,却发现她已闭气。他慌忙掐住她的人中
。她醒来后就躲到炕角缩作一团。他好气又好笑,亲昵她爱抚她给她宽心。无论
如何,她的心病无法排除,每到夜晚,就在被窝里发虐疾似的打颤发抖。半年未
过,她竟然神情恍惚,变成半疯半癫,最后一次到涝池洗衣服时犯了病,栽进涝
池溺死了。

    埋藏木匠卫家的三姑娘时,草了的程度比前边四位有所好转,他用杨木板割
了一副棺材,穿了五件衣服,前边四个都只穿了三件。自然不请乐人,也不能再
做更大的铺排,年轻女人死亡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十分宽厚仁慈了。嘉轩所以要
对她稍显优厚待遇,完全是一种难以述说的心理因素。在这个女人被涝池奇臭难
闻的淤泥涂抹得脏污不堪的身子行将就木之前,他心里开始产生了一种负罪感。
结婚那天,他在新房里揭去她的盖头巾的一霎,发现她不独漂亮而且壮健,红扑
扑的脸膛,黑如乌珠似的两只机灵的眼睛,透着强健气魄的手臂。她的手掌上竟
然有一层薄茧儿,那是木匠出门揽活挣钱,由她和母亲操持田间农活的印证。劳
动练就的一副强健的体魄终究抵御不住怪诞流言的袭击……当他又是一个人躺在
厦屋炕上的每一天夜晚,都挥斥不开她在新婚之夜给他磕头哀告的情景,总是想
到她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的冰凉的手和冰凉的腿,她肯定从未得到过**的欢愉而
只领受过恐惧,她竟然无法排除恐惧而终于积聚到崩溃的一步。他现在有点心灰
意冷,从田间回来就躺到空寂冷落的土炕上。这个土炕接纳过五个姿态各异的女
人,又抬走了五具同样僵硬的尸体。定娶这五个女人花费的粮食棉花骡子和银元
合计起来顶得小半个家当且在其次,关键是心绪太坏了。他躺在炕上既不唉声叹
气也不难过,只是乏力和乏心。他觉得手足轻若纸片,没有一丝力气,一股清风
就可能把他扬起来抛到随便一个旮旯里无声无响,世事已经十分虚渺,与他没有
任何牵涉。他躺在炕上直到天黑,听见母亲叫他吃晚饭他说不饿不想吃了。母亲
又喊鹿三。鹿三不好意思独自吃饭,跑进厦屋来开导他。他劝鹿三快去吃饭不要
等自己。鹿三在院里葡萄架下吞食饭食的声音很响,吃得又急又快。他想不出世
上有哪种可口的食物会使人嚼出这样香甜这样急切的响声。

    母亲拾掇完灶间的事在院子里扑打身上的尘灰,喊他。嘉轩走进上房里屋,
母亲坐在父亲在世时常坐的那把简化了的太师椅上,姿势颇似父亲的坐姿。他在
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尽量做出不在心亦不在意的样子。母亲说她准备明天
一早回娘家去,托他的舅舅们给他再踏摸媳妇。他劝母亲暂缓一缓。母亲问他为
什么要缓?二十几岁的年龄了还敢缓!母亲说着就上了劲儿:“甭摆出那个阴阳
丧气的架式!女人不过是糊窗子的纸,破了烂了揭掉了再糊一层新的。死了五个
我准备给你再娶五个。家产花光了值得,比没儿没女断了香火给旁人占去心甘。
”嘉轩再没有说什么。第五天,母亲从舅家归来,事情已有定局。南原上的一户
姓胡的小康人家,赌场上掷骰子一夜之间输光了家当,赌徒们赶到家来,上楼灌
净了囤子里的粮食拉走了槽头的犍牛和骡子,用犍牛骡子拉着装满粮食的牛车走
掉了。女人气得半死,赌徒羞愧难当,解下裤带吊到后院的核桃树上幸被人发现
救活。这样一来答应以女儿许人,聘礼之高足使正常人咋舌呆脑,二十石麦子二
十捆棉花或按市价折成银洋也可以,但必须一次交清。这个数字使嘉轩脊梁发冷
,母亲却不动声色地说她已经答应了人家,下来该由充当媒人的二舅按照定婚的
惯常程序去履行手续就是了。嘉轩惊异地发现,母亲办事的干练和果决实际上已
经超过父亲,更少一些瞻前顾后的忧虑,表现出认定一条路只顾往前走而不左顾
右盼的专注和果断。这样,赶在父亲的头周年忌祀到来之前一个月,正当桃花三
月的宜人季节,第六个媳妇在呜哇呜哇的唢呐喇叭的欢悦的喜庆曲调里走进门楼
来了。

    第六个女人胡氏被揭开盖头红帕的时候,嘉轩不禁一震,拥进新房来看热闹
的男人和女人也都一齐被震得哑了嘻嘻哈哈的哄闹。这个女人使人立即会联想到
传说中的美女,或者是戏台上的贵妇人娇女子。当嘉轩从新房挤出来到摆满坐椅
饭桌的庭院里的时候,有人就开始喊胡风莲了,那就是秦腔戏《游龟山》里一位
美貌无双的渔女,几乎家喻户晓人人皆知。晚上,当他和她坐在一个炕上互相瞄
瞅的美好时光里,她的光彩和艳丽一下子荡涤净尽前头五个女人潜留给他的晦暗
心理,也使他不再可惜二十石麦子二十捆棉花的超级聘礼。然后同衾共枕。他很
快发现事情并不美妙。他抚摸她搂抱她亲她的脸亲她的嘴她都温顺地领受了,当
他的手试图拉开她的短裤的系带时她跳了起来,从枕头下迅即摸出一把剪刀执在
手中。那剪刀显然经过用心的打磨,锋利的刀刃在蜡烛的红光里闪出一道道血花
。她跪在炕上,裸着两只翘翘的雪白的**,把剪刀的刀尖对准他说:“你要是
敢扯开我的裤带,我就把你的那个东西剪掉。”

    他妥协了让步了依允了胡氏。他觉得有这样一个女人陪睡在身边该当满足了
,却又止不住夜夜遗憾。他甚至开始真的怀疑自己那个东西里头流出的货是否有
毒,偷偷把那货抖落到猪食里观察猪吃了以后的动静,共计三次,猪的活动毫无
异常。他把自己的心事述说给冷先生。冷先生听了就笑了,说他早就听到闲人们
说的这个闲话了,纯属子虚乌有无稽之谈。在他行医的二十多年里经见过有精无
精死精水精的男人,还没见过一个生有倒钩毒精的先例。冷先生笑毕说:“兄弟
!干脆来个将错就错将计就计吧!”说吧铺纸捉笔蘸墨,开下一剂滋阴壮阳温补
的药方,一次取了七服,并嘱连服百日。嘉轩拎着一捆药包回家交给胡氏,说这
药是除毒的。胡氏喜不自胜,每日早晚煎熬,看着男人饮下。这一晚她偎在男人
的怀里动情地说:“你就忍着苦喝到百日,只要除了毒,你想咋样你要咋样就咋
样,我一点为难你的坏心都没有。”嘉轩大为欢心,喝那苦咧咧的药汁如同喝着
蜂蜜。百日尽头,嘉轩经过药物补缀,容光焕发,胡氏解除了心头忌讳也就扯去
了裤带,俩人一样热烈一样贪婪一样不觉满足也不感困乏,直到把两页炕面的土
坯弄塌,俩人又嘻嘻笑着挪一个地窝儿。

    胡氏放开腰禁后的狂热持续了整整三个通宵,俩人都累坏了。第四天夜里再
也折腾不起,相依相偎着进入睡梦。酣睡里一声尖叫把嘉轩惊吓得不知所措,清
醒后发觉胡氏紧紧缠抱着自己,浑身抖索如同筛糠,大气也不敢出。他急忙点着
油灯,看见胡氏的眼睛里满是狐疑惊恐之色,目光恍惚游移不定。问她怎么了,
她嘴里支支吾吾,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有鬼!”说罢把头埋进被窝,更加用力
死抱住嘉轩。嘉轩听罢,顿觉头皮发麻后脊发冷,浑身暴起一层冷森森的鸡皮疙
瘩。他问:“鬼在哪达?”胡氏颤着声说:“我不敢说,越说越害怕。”嘉轩挣
脱开胡氏的手,勾上裤子光着上身赤着脚跑出厦屋爬上楼去挖来半升豌豆,一把
连着一把摔打下来,从顶棚打到墙角,从炕上打到地下,一把把豌豆密如雨下,
刷刷刷的响声令人毛骨悚然,炕上桌上地上洒满了绿莹莹的豌豆粒儿。小时候父
亲就这样驱鬼为他压惊。经过这一番折腾,胡氏真的缓过气来,眼里有了活色,
抱住他呜呜呜哭了起来,身子不再抖颤了。他抱着她坐到天明,她才敢于开口说
出昨晚梦见的鬼怪。她说她看见他前房的五个女人了。那五个女人掐她拧她抠她
抓她撕她打她唾她,都争着拉他去睡觉。令嘉轩大惑不解的是,胡氏并没有见过
死掉的任何一个女人,而她说出的那五个死者的相貌特征一个一个都与真人相吻
合!嘉轩说给母亲,母亲当即说:“今黑就去请法官,把狗日的一个一个都捉了
。”

    法官隐名瞒姓,人称一撮毛,左腮下一颗神秘的黑痣上缀下尺把长的一撮毛
。嘉轩诉说了闹鬼的经过。法官只问了他的住址就催他回去,说自己随后就到。
嘉轩知道法官行路坐鬼抬轿神速如风,就急急匆匆小跑回家来。法官果然随后就
到了,刚到门口就把一只罗网抛到门楼上,乃天罗地网。法官进得屋来,头缠红
帕腰系红带脚登红鞋,扑上楼去又钻到脚地。胡氏吓得蒙了被子。法官最后从二
门的拐角抓住了鬼,把一个用红布蒙口扎紧了脖颈的瓷罐呈到灯下,那蒙口的红
布不断弹动,像是有老鼠往外冲撞。法官吩咐说:“给锅里把水添足,把狗日煮
死再焙干!”鹿三和嘉轩俩人轮换拉扯风箱,锅开水滚后,一股臭气溢出来令人
作呕,嘉轩先吐了,鹿三接着也吐了,吐了之后再烧,直到把那半锅水烧得一滴
不剩,法官接了偿钱提了瓷罐收了天罗地网又坐鬼抬轿回岭上去了。此后果真不
再闹鬼。胡氏的精神却再也没能恢复过来,日见沉郁日见寡欢日见黑瘦下去,吃
了冷先生几十服中药也不见起色,直至流产下来一堆血肉,竟然卧炕不起,不久
就气绝了。

    嘉轩完全绝望了,冷先生开导他说:“兄弟,请个阴阳先生来看看宅基和祖
坟,看看哪儿出了毛病,让阴阳先生给禳治禳治……”


①秦腔剧《五典坡》里的王宝钏排行为三,称三姑娘,乡间就把排行为三的女子
视作命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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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先生一进门就看见炕上麻花一样扭曲着的秉德老汉,仍然像狗似的嗷嗷嗷
呜呜呜地呻吟。他不动声色,冷着脸摸了左手的脉又捏了捏肚腹,然后用双手掀
开秉德老汉的嘴巴,轻轻“嗯”了一声就转过头问嘉轩:“有烧酒没有?”嘉轩
的母亲白赵氏连声应着“有有有”,转身就把一整瓶烧酒取来了。冷先生又要来
一只青瓷碗,把烧酒咕嘟嘟倒入碗里,用眼睛示意嘉轩将酒点燃。嘉轩满面虚汗
,颤抖的双手捏着火石火镰却打不出火花来。鹿三接过手只一下就打燃了火纸,
噗地一口气就吹出了火焰,点燃了烧酒。冷先生从裤腰带上解下皮夹再揭开暗扣
,露出一排刀子锥子挑钩粗针和一只闪闪发光的三角刮刀。冷先生取出一根麦秆
粗的钢针和一块钢板,一齐放到烧酒燃起的蓝色火焰上烧烤,然后吩咐嘉轩压死
老汉的双手,吩咐白赵氏压紧双腿,特别叮嘱鹿三挟紧主人的头和脖颈,无论发
生什么情况都不能松动。一切都严格按照冷先生的嘱咐进行。冷先生把那块钢板
塞进秉德老汉的口腔,用左手食指一分就变成一个V形的撑板,把秉德老汉的嘴
撬撑到极限,右手里那根正在烧酒火焰上烧得发红变黄的钢针一下戳进喉咙,旁
人尚未搞清怎么一回事,钢针已经拔出,只见秉德老汉嘴里冒出一股青烟,散发
着皮肉焦灼的奇臭气味。冷先生一边擦拭刀具一边说:“放开手。完了。”随之
吹熄了烧酒碗里的火苗儿。秉德老汉像麻花一样扭曲的腿脚手臂松弛下来,散散
伙伙地随意摆置在炕上一动不动,口里开始淌出一股乌黑的粘液,看了令人恶心
,嘉轩用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这时候,秉德老汉渐渐睁开眼睛。四个人同时
发现了这一伟大的转机,同时发现了微启的眼睑里有一缕表示生命回归的活光,
像是阴霾的云缝泄下一缕柔和的又是生机勃勃的阳光。三个人同时惊喜地“哦呀
”一声,不约而同地转过溢着泪花的眼来看着冷先生。冷先生还是惯常那副模样
,说:“给灌一点凉开水。”三个人手忙脚乱又是小心翼翼地给那个阔大的嘴巴
灌了几勺开水,秉德老汉竟然神奇地坐了起来,抓住冷先生的手说开了笑话:“
哎呀!冷侄儿!我给阎王爷的生死簿子上正打钩哩!猛乍谁一把从我手里抽夺了
毛笔,照直捅进我的喉咙。我还给阎王爷说‘你看你看这可怪不了我呀’!原来
是你。”三个人流着眼泪笑出了声。秉德老汉嗔怪老伴说:“还不快给先生拾掇
茶饭——”白赵氏带着怠慢了恩人的歉意慌忙离去了,灶间传来很响的添水的瓢
声和风箱声。

    冷先生坐下也不说话,接过嘉轩递给他的秉德老汉的那把白铜水烟壶就悠悠
吸起来。白赵氏端来一只金边细瓷碗,里面盛着三个洁白如玉的荷包蛋。冷先生
只用一个手势就表示出不容置疑的坚决拒绝。白赵氏还想说什么体己关照的话,
秉德老汉的手脚随着身子的突然仰倒又扭起了麻花,而且更加剧烈,眼里的活光
很快收敛,又是一片垂死的神色,嗷嗷呜呜狗一样的叫声又从喉咙里涌出来。已
经完全解除了心里负载的女人儿子和长工大惊失色,骤然间意识到他们高兴得太
早了,危机并没有根除,一下子又陷入更加沉重的二次打击中。冷先生依然不慌
不忙照前办理,重新在燃烧的烧酒的蓝色火焰里烧烤钢板和钢针。三个人不经吩
咐已经分别挟制压死了秉德老汉头手和腿脚。通红的钢针再次捅进喉咙,又是一
股带着焦臭气味蓝烟。秉德老汉又安静下来,继而眼里又放出活光来,这回他可
没说给阎王生死簿上打钩画圈的笑话。三个人的脸上和眼里的疑云凝滞不散。冷
先生收拾起那只磨搓得紫红油亮的皮夹,重新系到裤角带上,准备告辞。嘉轩和
母亲以及长工鹿三一齐拉住冷先生的胳膊,这样子你咋敢走?你走了再犯了可咋
办呀?冷先生不动眉平板着脸说:“常言说,有个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再不
发生了算是老叔命大福大,万一再三再四地发生……我夺了他打钩画圈的笔杆也
不顶啥了!”说罢就走出屋门走过院子走到街门外头来。嘉轩一边送行一边问父
亲得下的是啥病,冷先生说:“瞎瞎病。”嘉轩几乎无力走进门楼。“瞎瞎病”
不言自明的确切含义是绝症。

    白秉德老汉死了。父亲的死是嘉轩头一回经见人的死亡过程。爷爷在他尚未
来到人世就死掉了,奶奶死的时光他还没有记忆的智能。他的四个女人相继死亡
他都不能亲自目睹她们咽下最后一口气,她被母亲拖到鹿三的牲畜棚里,身上披
一条红巾,防止鬼魂附体。父亲的死亡是他平生经见的头一个由阳世转入阴世的
人。他的死亡给他留下了永久性的记忆,那种记忆非但不因年深日久而暗淡而磨
灭,反倒像一块铜镜因不断地擦拭而愈加明光可鉴。冷先生掖着皮夹走回他在白
鹿镇上的中医堂以后,嘉轩和他妈白赵氏以及长工鹿三在炕上和炕下把秉德老汉
团团围定,像最忠诚的卫士监护着国王。他和母亲给病人喂了一匙糖水,提心吊
胆如履薄冰似的希望度过那个可怕的间隔期而不再发作。秉德老汉用十分柔弱十
分哀婉的眼光扫视了围着他的三个人,又透过他们包围的空隙扫视了整个屋子,
大约发觉冷先生不在了,迟疑一下就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就透出一股死而无疑
的沉静。他已预知到时间十分有限了,一下就把沉静的眼睛盯住儿子嘉轩,不容
置疑地说:“我死了,你把木匠卫家的人赶紧娶回来。”嘉轩说:“爸……先不
说那事。先给你治病,病好了再说。”秉德老汉说:“我说的就是我死了的话,
你当面答应我。”嘉轩为难起来:“真要……那样,也得三年服孝满了以後。这
是礼仪。”秉德老汉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把书念到狗肚里去了?咱
们白家几辈财旺人不旺。你爷是个单崩儿守我一个单崩儿,到你还是个单崩儿。
自我记得,白家的男人都短寿,你老爷活到四十八,你爷活到四十六,我算活得
最长过了五十大关了。你守三年孝就是孝子了?你绝了后才是大逆不孝!”嘉轩
的头上开始冒虚汗。秉德老汉说:“过了四房娶五房。凡是走了的都命定不是白
家的。人存不住是欠人家的财还没还完。我只说一句,哪怕卖牛卖马卖地卖房卖
光卖净……”嘉轩看见母亲给他使眼色,却急得说不出口,哪有三年孝期未过就
办红事的道理?正僵持间,秉德老汉又扭动起来,眼里的活光倏忽隐退,嘴里又
发出嗷嗷嗷呜呜呜的狗一样的叫声,三个人全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嘉轩的一只手
腕突然被父亲捉住,那指甲一阵紧似一阵直往肉里抠,垂死的眼睛放出一股凶光
,嘴里的白沫不断涌出,在炕上翻滚扭动,那只手却不放松。母亲急了:“快给
你爸一句话!”鹿三也急了:“你就应下嘛!”嘉轩“哇”地一声哭了:“爸…
…我听你的吩咐……你放心……”秉德老汉立时松了手,往后一仰,蹬了蹬腿就
气绝了。嘉轩一声哭嚎就昏死过去,被救醒时父亲已经穿上了老衣,香蜡已经在
灵桌上焚烧。鹿三说:“你不能再哭了,先安顿丧事。你不做主旁人没法举动。
”嘉轩当即和族里几位长辈商定丧事,先定必办不可的事:派出四个近门子的族
里人,按东南西北四路分头去给亲戚友好报丧;派八个远门子的族人日夜换班去
打墓,在阴阳先生未定准穴位之前先给坟地推砖作箍墓的准备事项;再派三四个
帮忙的乡党到水磨上去磨面,自家的石磨太慢了。下来就议到乐人的事,这需得
主家嘉轩做主,请几个乐人?闹多大场面?继续多少时日?嘉轩说:“俺爸辛苦
可怜一世,按说该当在家停灵三年才能下葬。俺爸临终有话,三天下葬,不用鼓
乐,一切从简。我看既不能三年守灵,也不要三天草草下葬,在家停灵‘一七’
,也能箍好墓室。叔伯爷们,你们指教……”远门近门的长辈老者都知道嘉轩命
运不济,至今连个骑马坠灵的女人也没有,都同意嘉轩的安排。一位伯伯朗然说
:“人说‘瞻前顾后’,前后总是不能兼顾,就只能是先瞻前而后顾后;生死不
能同时顾全,那就先顾生而后顾死。”事情当即定下来,派一个人到临近村里去
找乐人班主,讲定八挂五的人数,头三天和后一天出全班乐人,中间三天只要五
个人在灵前不断弦索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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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麦子扬花油菜干荚时节,刚交农历四月,节令正到小满,脱下棉衣棉裤
换上单衣单裤的庄稼人仍然不堪燥热。午饭后,秉德老汉叮嘱过长工鹿三喂好牲
口后晌该种棉花了,就躺下来歇息会儿。每天午饭后他都要歇息那么一会儿,有
时短到只眨一眨眼眯盹儿一下,然后跳下炕用蘸了冷水的湿毛巾擦擦眼脸,这时
候就一身轻松一身爽快,仿佛把前半天的劳累全都抖落掉了; 然后坐下喝茶
,吸水烟,浑身的筋骨就兴奋起来抖擞起来,像一匝一匝拧紧了发条的座钟; ~
等得鹿三喂饱了牲口,他和他扛犁牵马走出村巷走向田野的时候,精神抖擞得像
出征的将军。整个后晌,他都是精力充沛意志集中于手中的农活,往往逼得比他
年轻的长工鹿三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也不敢有片刻的怠慢。他从来不骂长工更不必
说动手动脚打了,说定了的身价工钱也是绝不少付一升一文。他和长工在同一个
铜盆里洗脸坐一张桌子用餐。他用过的长工都给他出尽了力气而且成了交谊甚笃
的朋友,满原都传诵着白鹿村白秉德的佳话好名。秉德老汉刚躺下就滋滋润润地
迷糊了。他梦见自己坐着牛车提着镰刀去割麦子,头顶呼地一个闪亮,满天流火
纷纷下坠,有一团正好落到他的胸膛上烧得皮肉吱吱吱响,就从牛车上翻跌到满
是黄土草屑的车辙里。惊醒后他已经跌落在炕下的砖地上,他摸摸胸脯完好无损
并无流火灼烧的痕迹,而心窝里头着实火烧火燎,像有火焰呼呼喷出,灼伤了喉
咙口腔和舌头,全都变硬了变僵了变得干涸了。他的女人大约听到响声跑进屋来
抱他拉他都无法使他爬到炕上去,立即惊慌失措呼喊儿子嘉轩和长工鹿三。三个
人把秉德老汉抬到炕上,一齐俯下身焦急而情切地询问哪儿出了毛病。可是秉德
老汉已经不能说话,只是用粗硬的指头上的粗硬的指甲抓扒自己的脖颈和胸脯,
嘴里发出嗷嗷嗷呜呜呜狗受委屈时一样的叫声。嘉轩和母亲全都急傻了,只有长
工鹿三尚未混乱,忙喊:“快去请先生!”嘉轩得到提醒随即跑出院子,奔白鹿
镇请先生去了。

    白鹿镇在村子西边,一条小街,一家药铺,冷先生坐堂就诊,兼营中药。冷
先生听嘉轩说了病状,心里就明白了八九成,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皮包挂到腰带上
,急忙赶到白家来。冷先生是白鹿原上的名医,穿着做工精细的米黄色蚕丝绸衫
,黑色绸裤,一抬足一摆手那绸衫绸裤就忽悠悠地抖; 四十多岁年纪,头发
黑如墨染油亮如同打腊,脸色红润,双目清明,他坐堂就诊,门庭红火。冷先生
看病,不管门楼高矮更不因人废诊,财东人用轿子抬他或用垫了毛毯的牛车拉他
他去,穷人拉一头毛驴接他他也去,连毛驴也没有的人家请他他就步行着去了。
财东人给他封金赏银他照收不拒,穷汉家给几个铜元麻钱他也坦然装入衣兜,穷
得一时拿不出钱的人他不逼不索甚至连问也不问,任就诊者自己到手头活便的时
候给他送来。他落下了好名望。他的父亲老冷先生过世的时光,十里八乡凡经过
他救活性命的幸存者和许多纯粹仰慕医德的乡里人送来的金字匾额和挽绸挂满了
半条街。冷先生坐上那张用生漆漆得黑乌锃亮的椅子,人们发现他比老冷先生更
冷。他不多说话倒不怠慢焦急如焚的患者。他永远镇定自若成竹在胸,看好病是
这副模样看不好也是这副模样看死了人仍是这副模样,他给任何患者以及比患者
更焦虑急迫的家属的印象永远都是这个样子。看好了病那是因为他的医术超群此
病不在话下因而不值得夸张称颂,看不好病或看死了人那本是你不幸得下了绝症
而不是冷先生医术平庸,那副模样使患者和家属坚信即使再换一百个医生即使药
王转世也是莫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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