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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马南虽然没有对溺水者的救治经验,但一般常识他还是知道一些的。他蹲下身,将地上的女孩抱起来,让她面朝下,小腹置于自己弯曲的腿上,头部向下悬空,同时,大力挤压女孩的背部。数分钟后,女孩口中吐出一些积水来,还发出了低低的痛苦的呜咽声。
  
    马南又坚持了一会儿,这才把女孩翻转身子放到地上。这时候,他想应该尽快把女孩送到医院去,溺水者虽然有了呼吸心跳,但是还可能有许多并发症,比如肺水肿、脑水肿、肺部感染、心力衰竭、呼吸窘迫综合症、肾功能衰竭及水电解质紊乱,如果救治不及时,很可能对生命造成威胁。所以,有些医生习惯把溺水后二十四小时内死亡的人,统称为溺毙。
  
    戴面具的杀人者已经离开,就算追上他,也无法从他口中得到任何线索。倒是地上醒转过来的女孩,也许可以解释一些问题,比如,凶手为什么要杀死她,她跟水神玄冥究竟有什么关联,还有——这也是困绕马南最大的疑团,凶手在那个雨天将一块青圭交到他的手上,青圭之中,是否隐藏着什么秘密?
  
    种种迹象表明,凶手把死去的雷鸣当作了东方天帝的佐臣木神句茫,此番又把这女孩当作了北方天帝的佐臣水神玄冥。那么,既有青圭,一定还有玄璜,因为古籍中对礼器有详细的记载,青圭礼东方,玄璜礼北方。如果这样,那么,在接下来的另三起谋杀中,应该还会出现赤璋、白琥和苍璧黄琮。苍璧以象苍天,黄琮以象黄地,古人用它们来祭祀天地,而中央天帝黄帝与佐臣后土,便掌管四方天地。
  
    地上的女孩已经睁开眼,但身体显然颇为虚弱,她身子往上抬了抬,试图坐起来,最终还是没有成功。马南俯下身子,低声道:“我现在送你去医院。”
  
    女孩好像这时才看见马南,那一瞬间,她的目光如老僧入定般,竟然再也移不动分毫。接着,她的脸上虽然还带着些疑惑,但居然露出了莫大的惊喜。
  
    马南被她看得有些发毛,但此时也顾不了许多,上前将她拦腰抱起。
  
    女孩目光仍然盯着他看,身子也柔柔地任他抱着,甚至,马南还感觉她的身子故意往他身上靠了靠。心中虽然不解,但马南还是抱着她,快步向会所外面走去。
  
    “你不会就这样抱着我在小区里走吧。”女孩低声说。
  
    马南一怔,也意识到了这样确实不妥,他犹豫了一下说道:“你的衣柜在哪儿,你现在有力气自己穿上衣服吗?”
  
    “我现在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女孩脸上带了些笑意,“要不,你帮我穿吧。”
  
    马南皱眉,女孩的话让他心生反感——难道现在的小姑娘都这么随便?
  
    接着,他看到抱着的女孩忽然嘻嘻笑出声来,竟似已经忘了她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马南正大惑不解,女孩忽然身上竟生出些力量,只轻轻一挣,便双脚落了地,马南下意识地松手,女孩身子晃了晃,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大哥,你怎么找到我的,是不是父亲让你来找我?”女孩嘻嘻笑道,还用双手勾住了马南的脖子,同时,脸上的喜悦,居然让马南有了些感动。
  
    “大哥?”马南犹豫着道,“你管我叫大哥?”
  
    “我不叫你大哥还能叫你什么?”女孩兴奋地说道,“你不知道这么些年,我多想你。父亲一直不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就是想去找你也没有办法。”
  
    “父亲?”马南此刻已经是头大如斗,“你说我们是兄妹?”
  
    “难道不是吗?还有二哥三哥他们,如果他们知道你来找我,一定会高兴死。”女孩像碰到了什么喜事一样,竟然乐得手舞足蹈了,“我这就去联系他们,让他们连夜赶到上海来,我们兄弟姊妹又可以聚在一起了。”
  
    马南晃了晃脑袋,瞪大了眼睛盯着面前的女孩看。这时,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心底轰然巨响——也许,他立刻就要走进自己遗失的世界了。
  
    他抑制着强烈的心跳,颤声道:“这些事我们慢慢聊,现在,我必须送你去医院。”
  
    “大哥,你看我的样子还需要去医院吗?”女孩嗔怪地说,“虽然过了这么些年,但你不会忘记我的外号叫什么吧?”
  
    “叫什么?”马南真的觉得有了些歉意。
  
    女孩叹口气:“你列举了三种动物让我选择,你说让一个女孩子在蝾螈、蚓螈和青蛙中选择,我能选什么?那时候我还那么小,我甚至不知道蝾螈和蚓螈是什么东西。”
  
    “青蛙,你的外号叫青蛙?”马南脱口道。
  
    女孩又笑了:“当然,我就是你的青蛙妹妹,这么些年不见,当年的青蛙妹妹现在是不是变成一个大女孩了?”
  
    马南苦笑:“至少你现在的样子实在没法跟青蛙联系起来。”
  
    “但是你说青蛙是两栖动物,可以在水里呼吸。”
  
    “难道你也能在水里呼吸?”
  
    女孩娇笑着亲昵地一拳击在马南肩上,却软软的毫无力量:“能在水里呼吸,那我真就成青蛙了。我不过是在水里憋气的时间长些,比你们几个当哥哥的时间都长。”
  
    马南恍悟,原来奇迹并不是凭空就能发生的。
  
    马南盯着女孩,严肃地说:“现在还有一个问题,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什么?”女孩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马南重复了一遍。
  
    “大哥,你在开玩笑吗?”女孩瞪大了眼睛,满脸都是惊愕,说话竟然有些结巴了,“你居然,居然不记得我的名字了?”
  
    马南重重地叹息:“我不仅不记得你的名字,就连你刚才跟我说的那一切,我全都不记得了。三年前,我出了一场车祸,醒来后,我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了。”
  
    女孩“啊”一声,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待她再说话时,眼睛已经湿润了,她上前拉住马南的手,语音哽咽地叫了声:“大哥……”,然后,一些细碎的声音在她喉咙里嗫嚅,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马南也无语,只觉得多年的苦苦追忆终于要在今天划上句号,心里巨大的悲愤终于可以尽情释放,那种力量竟然让他无法抑制了。因而,就在这时,他做了件令他自己和青蛙妹妹都没想到的事——他转身急冲几步,连衣服都不脱,一个猛子扎进了泳池里。
  
    女孩尖叫一声,奔到池边,只见马南仰面朝天躺在池底,衣服缓缓飘动,像雾在风中。马南在水里冲着池边的女孩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动,然后,他的口中吐出一串水泡,竟然一下子吐尽了胸中的最后一口气。
  
    柔柔的水波变得有了重量,它们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马南需要用莫大的毅力才能阻止自己浮出水面。明明是胸中没了气息,但感觉却是有股力量在胸中蔓延,它们迅速膨胀,似乎转瞬之间,就要爆裂开来。马南有了些想呕吐的欲望,预想中的晕眩也随即发生。
  
    人在面临绝境的时候,往往会迸发出一些常态下不能产生的力量。那么,绝境中的失忆症患者,是不是也能记起一些遗失的记忆?
  
    记忆并不是真的消失,它潜伏在你的身体深处。如果受到外因的诱导,再加上瞬间迸发的本能力量,那么,它们很可能会再次回到你的意识之中。
  
    青蛙妹妹是一根针,刺穿了马南心头封闭的记忆,水中的窒息让他的意识变得模糊,一些极不连贯的模糊画面过后,马南终于看到了一个老人和一个少年。
  
    那老人也许并不是真的很老,脸上的皮肤还没有多少皱纹,头发却已尽数花白,看起来如霜,慈祥之中透着威严。那少年人脸上虽还带着些稚气,但挺直的腰板与微皱的眉宇,已经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小大人了——那是少年时的马南,尽管有些陌生,但是,马南还是一眼认出了自己。
  
    老人带着少年马南推开一扇门,进入到房间里。房间很大,周围的景象模糊,但却可以看到房间中央并排摆放着六张床。老人与少年马南依次走过这些小床,可以见到每张床上,都躺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孩子们姿势各异,但全都紧闭双眼,胸口还在微微起伏,显然都已睡去。
  
    老人与少年马南停在最后一张床前,老人面上带了些笑容:“今天,你又多了一个妹妹。”
  
    少年马南身子往床边凑了凑,看到了穿着花裙,怀抱一个布娃娃的小女孩。小女孩的面孔像极了她怀中的娃娃,让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脸颊……
  
    身体忽然变得轻飘飘的了,一股力量将他托起,清新的空气一下子充盈到他身体里。马南大口呼吸,剧烈地喘息。
  
    这时,他才看到那女孩不知什么时候跳进了池中,此刻,正紧紧地抱着他。
  
    “雁子!”马南颤声叫。
  
    泪水顺着女孩的脸颊流了出来,她已经喜极而泣了:“大哥,你终于记起我了!”
  
    这一刻,马南也有了些想落泪的欲望,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却蓦然间,紧紧地把女孩抱在了怀中。他听到女孩在他耳边一迭声叫着“大哥”,泪水终于不可抑制地落了下来。
  
    “大哥,我们回家。”女孩轻声道。
  
    马南怔一下道:“回家?”
  
    “当然是回你这个青蛙妹妹的家了。”泪花和水珠还挂在女孩的脸上,灿烂的笑容却已经绽放如花,“待会儿泳馆里来了人,难道你想让人家看见我们现在这副样子?”女孩停顿了一下,笑容里又带上了些狡黠,“别人肯定不知道你是我的大哥,看到我们这样子,一定会想,这俩人胆子也太大了些,公然在泳池里亲热。”
  
    马南脸一红,下意识地松开了抱住女孩的手,女孩嘻嘻笑着,像极了一个调皮的小女孩。熟悉的影子从记忆深处浮现上来,马南感到了一种温暖。
  
    ——那温暖的名字叫亲情。
  
    此时,郁垒正坐在一辆出租车上,现在,他要去的地方,正是他为马南安排的宾馆。
  
    巴图在电话里肯定了他的成绩,木杀水杀两次行动的成功,至少是个好兆头,巴图苦心经营多年的这次行动,绝不能出现一点闪失。郁垒听着电话那头熟悉而充满力量的声音,心里被一些温热的感动所充满。
  
    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到巴图了,巴图总是隔上好长时间,才会打一个电话给他。每次听到电话里的声音,郁垒都会怦然心跳,继而,对那声音的主人生出无限崇敬与向往。
  
    如果可能,郁垒愿意这一生都侍候在他的身边。
  
    但是,巴图却对他说:“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曾经是你父母的过错,也让我们的族人在先祖面前蒙羞,所以,当你成为郁垒的那一天起,你便肩负起了更多的责任。终有一天,你会像传说中的郁垒一样,捉尽那些让我们族人蒙羞的孤魂野鬼。”
 郁垒从此便谨记自己的责任,甚至,他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计划终于付诸了行动,现在,发生的事几乎都在朝着巴图预计的方向进行,除了这件事里面多了一个警察。那警察跟随马南到了上海,如果不是马南设法摆脱了他独自前往华庭贵都,郁垒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这么顺利地完成任务。
  
    “为什么要当着马南的面杀死那个女孩?”郁垒犹豫了半天才问巴图。
  
    “那女孩曾经是马南最亲近的人之一,虽然马南现在已经不记得过去的事了,但是,人与人之间总会有一些感应,也许,马南在目睹她的死亡之后,便能更多地回忆起以前的事情。”这是巴图的回答。
  
    “马南那些失去的记忆,对我们要做的事真的那么重要?”郁垒问。
  
    巴图沉默了一下,然后郑重地说:“我们这件事里如果没有马南,那么一切都将是徒劳。也许,你这辈子都没有办法找到那个逼得你父母自杀的人了。”
  
    郁垒听出了巴图话里的凝重,所以,他便什么都不再问。
  
    “现在,你要做的就是不能让那警察再跟着马南,我们的计划如果让警方知道,那将会是件很麻烦的事。你应该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巴图说。
  
    郁垒这边沉默了一下,杀人是他的使命,但他却并不想伤害与这个计划无关的人。
  
    “还有,马南的下一站是重庆,你现在就可以替他去买车票了。”
  
    电话到这里结束,郁垒想了想,决定立刻赶去马南住的宾馆,他必须在马南自华庭贵都赶回宾馆之前,解决掉那个警察——在开始行动之前,即闯入马南与几名大学生的游戏之前,他曾经暗中观察了马南好长时间,直到他认为对马南已经足够了解,才开始行动。马南生活得很低调,甚至连朋友都没有几个,这个警察应该算是他唯一的朋友了,这也是他在车站外的广场一见到秦歌便知道他是个警察的原因。
  
    也许,我可以选择另外一些温和的方式让那个警察在这件事情中消失,郁垒想。警察破案那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且,那是他们的职责所在,这样的人,即使你是个罪犯,你都没有理由痛恨他,更没有理由夺去他的生命。
  
    所以,现在郁垒在心里默默替秦歌祈祷,希望神能给秦歌一份运气,这样,他自己也能稍稍得到些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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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第19章
   楚雁是个模特儿,身材高挑,容貌俊俏,到哪儿都特别招人眼球。特别是当她穿上泳衣,曲线玲珑地往那儿一站,别说是男人,就算女人都要多瞧她几眼。会所里的游泳馆闲人不是太多,但就算这样,楚雁也不想太招摇,所以她游泳时大多选择午后一点多钟,这时候大多数人都在工作,就算不上班的人,也会在这时睡上一觉。楚雁从来不午睡,中午睡了晚上就睡不着,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做模特这一行纯属偶然,楚雁大学毕业后在一家策划公司做公关,在组织一场演出时被一家模特经纪公司老总看上,经过短期培训后,她便走上T型台。现在的楚雁并不受雇于哪家模特公司,却跟很多家公司保持联系,应该算是个自由人。但因为她出众的外貌与身材,以及在圈内良好的口碑,所以她的活儿挺多。
  
    夏天到了,楚雁跟有联系的公司都打了招呼,说自己身体不适,准备在家歇上一段时间。其实这都是她的推托之辞,美丽的女孩谁愿意大热天里四处跑呢,再说了,一个单身女孩在这大都市里打拼,确实很辛苦,她也需要点时间来保养一下自己。
  
    所以,夏天以后的楚雁挺悠闲,每天午后,她都会到会所的游泳馆里来游泳。游泳的好处每个女孩儿都知道,它对于一个模特儿就更不用说了,楚雁可不希望自己平坦光滑的小腹有一点赘肉。
  
    这天午后,楚雁又到游泳馆来了,游泳馆里除了她,还有几个放暑假的中学生。刚进入青春期的小男孩远远地冲着楚雁吹了声口哨,楚雁无奈地在心里苦笑——没有什么可以阻止这些孩子的早熟,跟这些毛孩子,也不用太较真。
  
    会所是一幢狭长的三层楼,欧式风格,精致而奢华。一二楼采用挑空式设计,站在二楼的窗口,可以看到一楼的泳池。泳池长度大约二百米,楚雁通常是一个来回下来,就得在池边歇一会儿。这天,当她像条美人鱼样窜入水中溅起高高的水花时,耳边似乎还听到了那帮毛孩子起哄的声音。
  
    水波很快掩没了楚雁,她奋力向前划动双臂,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那些水波柔柔地包裹着她的身体,入水时骤然而至的凉意让她的肌肤起了层战栗。战栗是种奇特的体验,它不由你控制,又能让你在瞬间调动起身体里所有的精力与之对抗,这样,随即而来的兴奋已经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感受了。
  
    二百米的距离对于楚雁并不算远,但她在回返的时候,速度已经明显慢了下来。她将头抬出水面吸气的时候,忽然有了些异样的感觉。
  
    ——泳馆里一下变得安静起来。
  
    她在泳池中央停下,脚下踩着水,转头四下里看,那帮毛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偌大的泳馆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没人打搅当然是件惬意的事,可楚雁心里的不安却让她有些心神恍惚。她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到水里奋力向前。
  
    当她从池边伸出脑袋时,蓦然看到池边站着一个男人。
  
    一股凉意从她的后脊开始蔓延,很快就让她的身体变得彻骨地凉。那男人略显削瘦,个头也不是很高,他站在池边,腰板挺得笔直,脚下还有一个大大的旅行包。让楚雁恐惧的是这个男人的脸上居然戴着一个面具,面具泛着青铜的颜色,丑陋且狰狞。
  
    本能让楚雁瞬间发出一声尖叫,她的身体急速下沉,想潜入水中远远逃开。但她的动作快,那戴面具的男人却比她更快,楚雁还没明白过来,湿漉漉的头发已经攥在他的手中。
  
    巨大的疼痛从头顶传来,那男人硬生生攥着楚雁的头发将她从池中拉了上来。
  
    蜷缩在地的楚雁满脸惊恐,这时她还试图挣扎着站起来,面前的男人居然也任由她动作,并不阻止。就在这时,楚雁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的声响,接着一些碎片从空中跌落下来,并且,听到了一个男人大喝的声音。她跟那戴面具的男人同时抬头,只见二楼窗口,一个短发男人刚缩回血淋淋的拳头,口中大叫着,试图阻止戴面具男人接下来将要做的事。
  
    楚雁这一刻清醒过来,身上的力气也恢复了些。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跑,离面前这男人越远越好。同时,二楼窗口内的男人也消失不见了,楚雁猜他此刻一定正往楼下赶来,所以,她只要争取到一点时间,便能从这场厄运中解脱出来。
  
    在她刚想转身的瞬间,眼前蓦然一黑,一只拳头已经大力击在她的左额上。
  
    她的思维立刻停滞了,身子也软软地倒了下来。
  
    马南站在华庭贵都的大门口,脑门上沁出了一层冷汗。这时他的整个后背都已被汗水洇湿,头上火辣辣的阳光让他觉得有些晕眩。
  
    寻找华庭贵都并不是件难事,上海虽大,但他适才只打了个电话到114查号台,很快便得到了华庭贵都的确切地址。但是,当他站在小区门前的时候,却又茫然了。
  
    这显然是片高档住宅小区,从他奢华气派的大门便可以看出来,小区里面高楼林立,一眼望去根本不知道有多少幢楼。现在,马南知道一起凶杀就在这小区内发生,但他却不知道它会发生在哪幢楼哪个房间内。
  
    后来,他跟在一位老头的边上,瞒过小区保安,进入小区。他慢慢地向前,抬眼四处张望周围高耸的楼群。他希望能发现凶手留下的任何一点线索,哪怕只是最小的一点暗示都行。但他失望了,每幢楼都是同样的肃穆森严,它们不露一点痕迹冷漠地盯着他,好像正在嘲弄他。晕眩再度发生,那让他深恶痛绝的神经性头痛怎么能在这时发生呢?马南痛苦地抱着脑袋弯下腰,周围的大厦在他眼里开始扭曲变形,似乎立刻就要坍塌下来。
这时,从马南的身体里忽然漾起一阵清凉——他想到了水,柔柔的水波温柔地摩挲着他的身体,那种沁凉让他变得迫不及待了——他还想到了冰箱里的一个塑料瓶,瓶身上的商标已经被撕去,换作了一张白纸,上面画着鸟身人面的天神,那天神长着一对大翅膀,耳朵上挂着一对小蛇,脚下踩着两条大蛇。
  
    ——水神玄冥。
  
    头痛渐弱,马南低低地喘息,脚下不停,冲进了小区里一家便利店。
  
    “这儿哪里的水最多?”他问。
  
    店里两个售货员小姑娘被他的模样吓呆了,半天,其中一个才低低地说:“游泳馆,会所的游泳池里水最多。”
  
    会所就是那幢三层的欧式建筑,站在便利店门口便能看到它白色的墙面在阳光下反射着诡谲的光茫。马南奔到会所的门前,蓦然心思一动,抬头望去,只见在二楼一个窗户内,露出一个熟悉的面孔来,脸颊削瘦,肤色煞白,还戴着一副宽边墨镜。
  
    他就是那个在雨中曾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游戏闯入者。
  
    马南心中稍定,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他不再迟疑,顺着楼梯向二楼跑去。二楼有个环型走廊,马南跑了一圈,不见那闯入者的影子,正略显迟疑时,看到一扇门虚掩着,他立刻毫不犹豫地推门进去。
  
    在窗口,他看到闯入者脸上戴了副面具,正攥着一个女孩的头发把她从泳池里拖上来。马南大声喝叫,但下面的俩人恍然不觉。马南本以为自己在这里可以发现一桩谋杀案的现场,却没想到自己将亲历一场谋杀,他急切之间,一拳击在玻璃上,玻璃应声而碎,下面的俩人同时抬头,看到了他。
  
    马南不能再犹豫了,他转身奔出房间,向着楼下跑去。
  
    下楼梯的时候,马南一脚踩空,整个人顺着楼梯直滚下去。当他身形停住,只觉得腰际火辣辣地疼,额头上有些血缓缓渗了出来。但他此时顾不了多少,站起来穿过一个通道,进入泳馆。
  
    泳馆里已经没有了人,寂静得像刚才看到的都是他的幻觉。
  
    他想到怡景花园里的凶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慢慢向着泳池走去,慢慢地,步履沉重。当他终于站在池边,果真在泳池里看到了那个女孩。
  
    女孩仰面躺在水底,长发如同水草样还在袅袅舞动,她的双目紧闭,已经一动不动。
  
    人如果在水中彻底放松,浮力会将人的身体托起来,那女孩之所以能沉在水底,是因为她的身上,被缚上了两个沉重的秤砣。
  
    是秤砣,马南相信自己没有看错。北方天帝颛顼的属臣水神玄冥,便是手持一个秤砣,掌管着冬天。如果凶手真的把自己的目标当作了五帝的佐臣,那么,他是在用这些佐臣的属性来杀死他们。
  
    ——木神句茫死于木,死后身体由一根木棍支撑不倒,形成了一个∧型,而句茫的标志便是一个圆规。
  
    ——水神玄冥死于水,她的身上系着两个秤砣,而秤砣正是玄冥的标志,也就是学校新宿舍楼墙壁上符号中的O型。
  
    马南凝视着水中女孩俊美的面孔,心里充满惋惜,谁能想到这么年轻漂亮的姑娘,竟会和传说的五神中最为暴戾的水神玄冥联系到一块儿。如果自己能早一步到达这里,那么,也许这女孩就不会死去。想想刚才在楼上还见到这女孩挣扎着站起身来,现在却已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心中的寒意伴随着一种懊丧,让马南几乎透不过气来。
  
    但他还是跳到泳池里,潜下身去,将女孩身上的秤砣解开,然后将她拖出水面。
  
    女孩已经没有了气息没有了脉搏,但身体却还有温度。马南犹豫了一下,还是俯下身做了胸外心脏按压以及人工呼吸。地上的女孩仍然一动不动,没有气息,没有脉博。
  
    虽然在预料之中,但马南仍然有抑制不住的失望。
  
    就在这时,他忽然在游泳馆入口处看到一个人影——原来戴着面具的凶手并未离开,他适才只是躲在了柱子后面。他冷冷地注视着忙碌的马南,缓缓将脸上的面具摘下,煞白的面孔上流露出几许揶揄。
  
    当着马南的面,溺死那女孩,便是他的水杀行动。那女孩在他离开时已经没有了气息,她身上的秤砣又让她在水底待了那么久,如果这样的人还能救活,那简直就算是奇迹了。
  
    马南看到他的瞬间,飞快地站立起来。当目睹了一场谋杀之后,马南的心境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如果说来之前,他还只是希望通过谋杀寻找到一些他需要的线索,那么现在,谋杀本身已经让他非常痛恨了。
  
    那么年轻美丽的女孩,竟然在这短短时间内,便失去了生命。
  
    没有人可以剥夺别人的生命,不管他有什么样的理由。
  
    马南在向着凶手冲过去的时候,心里根本没有想到即使真走到他的面前又能怎么样,难道凭他的力量,就能抓住凶手?
  
    事实上,当他刚向前奔出两步,忽然听到身后有一些响动。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到地上的女孩似乎动了动,他犹豫了一下,就在这一犹豫间,前面入口处的人影已经消失得没了踪影。如果这时候马南继续追出去,也许还能看到凶手的背影,但是,地上的女孩忽然轻轻呻吟了一声,接着头一歪,一股清亮的液体从她的嘴巴里溢了出来。
  
    奇迹就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真的发生了,并且是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
这时候悄然离去的郁垒显然错过了这样的奇迹,他在离开小区时心里有些力量翻江倒海般在沸腾。他这时的感受和女孩身边的马南竟如此相似——那么年轻漂亮的女孩,竟然在瞬间就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而更重要的是,这种改变竟然出自他手。
  
    他必须离开,用另外一些事情来让自己忘记刚才发生的事——刚才他意志坚强,行事果断,在将女孩按到水中时没有丝毫犹豫与不安。
  
    水杀行动完全成功,他现在要做的,是将这消息尽快报告给巴图。
  
    巴图就是那个让他成为郁垒的老人,他十四岁之后,巴图成了他唯一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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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对于这一次的行动,他大惑不解,本来挺简单的事情,现在显然变得复杂了。
 “你必须当着马南的面,开始水杀行动。”
 这是他接到的命令。水杀是他这次出门要做的五件事中的一件,其它四件分别是木杀、金杀、火杀和土杀。木杀他已经完成了,用一根削尖的木棍刺进了雷宇的咽喉。那件事做得干净利落。本来他在行动前,就已经知道那个叫雷宇的男人身手矫健,力大过人,但他根本没把雷宇放在眼里,这才在两人交手之初,被雷宇一刀刺中。幸亏他在黑暗中凭着本能闪避,那一刀只浅浅刺中腰际,并无大碍,他亦在随后的一击中,让雷宇走向了死亡。
 他跟雷宇素不相识,出手却毫不留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喜欢那种死亡的感觉。
 他痛恨死亡,源于很多年前那次躲在黑暗里,父母的鲜血在他尚未觉察时飞溅而出,那浓浓的血色从此便成了他的世界里永远不能抹去的颜色。他的血管里开始流淌仇恨的血液,死亡便成为他成长过程中不断要想起的一件事。
 十四岁那年,他的名字变成了郁垒,制造死亡便成了他神圣的使命。
 在这次行动之前,他还根本没有杀人的经验,但长期的锻炼与等待,让他在第一次杀人时,便显露了他作为一个优秀杀手的天赋。当鲜血顺着木棍流淌下来,当那个叫雷宇的男人死亡的瞬间眼睛里流露出惊诧和痛苦,他的手仍然稳如磐石,内心没有一丝不安或者恐慌。
 木杀行动完全成功。
 “你必须把马南带到上海,然后当着他的面,开始水杀行动。”电话里那个熟悉而亲切的声音说。即使说到杀人,那声音仍然让他觉得慈祥而温暖,他知道自己必须完全按照电话里的声音去做,只有那样,他才能最终找到自己的仇人。
 带马南去上海本来是件挺简单的事,但是,电话里的人却必须考验马南的智慧是否能够完成最终的使命。留下线索等待他去破解,那只是些考验他的小伎俩,如果他连这些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那么,这个人根本不值得信任。还有,这种智慧的比拼足可以激起马南的好奇心,他必定会跟随这些线索与密码,与他一道完成这整个计划。
 可是,郁垒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当着马南的面开始水杀行动。
 不明白归不明白,但他还得严格按照要求去做。
 马南已经到了上海,他躲在暗处,看到那个安徽小姑娘把房卡递到了他的手中。那时,他心里觉得异常愤怒,因为他在马南的身边,还看到了另外一个人——那是个警察。而他之前,曾经警告过马南,不要和警察搅在一起。
 当着马南的面开始水杀行动,他并不觉得有多困难,但现在马南身边多了一个警察,这就多少让他有些顾忌了。他并不惧怕跟一个警察交手,但却怕因为这警察影响整个计划。
 马南与那警察已经住进了他留下的房间,他们很快就会在冰箱里发现那个塑料瓶以及里面的纸卷,凭着马南的智慧,解开密码应该不会很久。也就是说,行动已经开始,他根本没有过多的时间来考虑那个警察,如果让马南提前找到他下手的目标,那么,整个行动都会受到影响,至少,后面的计划都要随之更改。
 他已经没有了选择,他要当着马南和一个警察的面,制造一起死亡事件。
 他感到了压力。压力居然让他有兴奋的感觉。
 现在,他必须严格监视马南的动态,这样,才能在他到达目标身边时,抢先发动,当着他的面发动水杀行动。
 监视马南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他只要坐在宾馆大厅一侧的咖啡厅里,便能观察到每个进出宾馆的人。现代城市里监视一个人实在太简单了,正常人根本不会意识到自己会被监视,即使你跟踪得大模大样,也不会被他们察觉。城市里的人太多了,每个人都在冷漠地按照自己的轨迹运行,谁都不会关心自己以外的人或者事情。
 他在城市里已经生活了好多年,但仍然不能习惯城市的生活。他决定这次行动结束之后,当仇人的鲜血染红他的身体,他一定要离开城市回到家乡。
 他为了仇恨离开生养他的村落,已经在城市里潜伏隐忍了好多年。
 那连空气里都飘荡着自然气息的山村,让他每次回想起来,心里都会生出暖暖的感觉。那里有他亲切的族人,那里才真正是他的世界。
 咖啡厅里的他想到家乡时神思恍惚了一下,接着,便看到马南和那个警察正从电梯里走出来,在他们边上,还多了一个女人。那警察和那女人说了些什么,那女人便很矜持地笑。
 他的眉头皱起,不知道这件事里怎么又多了一个女人。
 “你找谁?”
 听见敲门声,秦歌警觉地示意马南别动,他轻轻走到门边,一只手伸到腋下,然后慢慢将门拉开一道缝,看见外面站着一个身着黑色职业装的女人后,这才把门打开。
 “请问马南是住这里吗?”职业装女人问。
 “我当然在这里。”马南走到秦歌后面,脸上带着些笑意。
 “她就是我早上跟你说过的秦编辑。”马南介绍道,“她也是我上本书的策划编辑,上回我们通电话,她让我到上海一定打电话给她。”
 见是熟人,秦歌放下心来。但他心里还有些嘀咕,不知道马南这会儿怎么还有心思约女编辑来见面。
这位女编辑性格挺开朗,坐下没多久,就跟马南谈笑风生了。秦歌坐边上听了会儿,他们说的都是出版的事,他没什么兴趣,正觉得有些无聊的时候,秦编辑站了起来:“天到晌午了,咱们出去吃饭吧。”
 秦歌正想推辞,马南却毫不客气:“我们来回上海也不容易,就让你尽回地主之谊。”
 秦歌使眼色给马南,但他却假装没看见,秦歌无奈,只得跟在马南后面出门。这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多钟,太阳白晃晃地悬在头顶,整个城市像个大蒸笼,天上地下一块儿冒着热气,像是不把人烤熟誓不罢休。刚从宾馆里出来,三人身上就出了层薄汗,赶快上了候在一边的出租车,这才稍微觉得舒服点。
 “城市越大热岛效应越厉害。”马南感叹,“越是大城市,穷人的日子越没法过。”
 “其实哪里都一样,跟热岛效应没关系。中国是个物质信仰的国家,特别是这几年,物质成了人们生活里最重要的东西,只要你有钱,在哪里都能生活得很舒服,相反,没钱待在哪儿日子都不会好过。”那位秦编辑说
 说着话,出租车停在了一个酒店门口。
 酒店里空调开得挺足,三人坐下,马南将点菜的任务交给了秦编辑。秦编辑也不客气,点了几样交给服务生。很快,冷菜先上来,啤酒打开,三人举杯。
 “上海确实是个好地方,来了就不想回去。”马南说,“可一旦回去了,又觉得其实在哪儿都一样。小城市的优点就是活得随心所欲。比如说喝啤酒,在我们那儿就算两个人喝,也会让服务员先搬一箱过来,喝多少算多少,剩下的买单时会自动扣除。”
 秦编辑看看桌上的两瓶啤酒,笑道:“看来我得给你俩搬一箱来。”
 边上的秦歌赶忙摆手。
 秦编辑接着说:“在不同城市生活,必然会有许多习惯上的差异。当你日常的习惯被打破,就会觉得不舒服,所以也会在潜意识里,对这个城市生出诸多挑剔。”
 马南点头,但显然不愿意放弃跟秦编辑拌嘴的机会:“我前几天在网上看了篇文章,提到上海的东方明珠塔。说这个号称亚洲第一世界第三的高塔,跟法国的埃菲尔铁塔有得一拼。都是两座缺少阳刚气的城市,又都建造了一个非常男性化的建筑作为城市标志。”
 秦编辑不动声色地。说:“我想这篇文章发在论坛里,必定会引得板砖横飞。”
 马南微笑:“没错,论坛里但凡出现地域帖,必定会有一场口水仗。”
 秦编辑也笑:“别忘了你现在身在上海,如果你发表谬论,我只要吆喝一声,说不定像论坛里一样,会有无数板砖飞过来。”
 马南再笑笑,站起来:“我没忘,可能有点糊涂。你们俩先聊,我去清醒一会儿。”
 边上的秦歌怔一下,刚想说什么,马南先拦住走过身边的一个服务生,低声问洗手间在哪儿,然后慢慢顺着服务生手指的方向下去了。
 “刚才听马南说你是警察,马南小说里写的那人就是你吧?”秦编辑问。
 秦歌目光还盯着马南的背影,随口应一声:“那没我什么事,认识马南之前,他就开始写小说了。”
 “那你这趟跟马南来上海,是旅游还是公干?”
 “大热天要旅游也不来上海呀。”秦歌看着马南拐个弯没影了,这才回过身来专心跟这位秦编辑说话。
 那边的马南拐入一个走廊,并没有走进边上的洗手间,而是径自走下去,没走多远,走廊前头现出两条道来,他轻车熟路地向左边走去,没多一会儿,就到了厨房。
 厨房后面是一个院子,从院子里出来,马南站在了一条小街上。
 为了摆脱秦歌,马南确实花了些心思。早上在宾馆房间里,马南已经察觉到了秦歌的警觉,他连洗澡时都把卫生间的门留条缝。两人虽然谁都没说什么,但大家心知肚明,马南不想秦歌跟着他,而秦歌为了破案,势必会紧紧咬住马南这条线索。马南昨夜在火车上时,其实已经在想怎么摆脱秦歌,在宾馆里,他趁秦歌洗澡的间隙,偷偷打了个电话给那位秦编辑。秦编辑已经连续做了他两本书,跟他可以算是很要好的朋友,虽然不明白他的用意,但还是配合他,在酒店里让他成功脱身。
 现在,马南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叫做“华庭贵都”的住宅小区。
 这是他破解塑料瓶里纸卷上的密码后得到的信息,他相信在那里,另一起谋杀正等待他去发现。
 破解密码需要时间,并且进行大量的演算,但如果知道了密钥,那么,密文在破译者的眼里,跟明文就没什么区别了。冰箱塑料瓶里纸卷上的密码,密钥就是那四句话中的前两句——跟随一位王者的脚步向前,他的智慧能解开经书里隐藏的玄机。
 首先来看“经书里隐藏的玄机”。世界上的经书有很多,但印数最多流传最广的,应该就是西方的《圣经》了。马南知道,在《旧约全书》里,有一些章节,使用过一种被称为阿特巴士的传统方法进行加密。在《圣经》里使用密码也许不是想隐藏些什么,只是用来增加经书的神秘感,但它们却足够能引起人们对密码编码术的兴趣。
 阿特巴士加密法的原理是取一个字母,看它位于字母表中正数第几位,然后再用字母表中倒数同样位数的字母来替换它。例如字母A,它在字母表中是第一位,那么,加密时,便用字母表中倒数第一位的Z来替换它。
  用这种方法来替塑料瓶内的密文进行替换,便会得到一组新的字母:
 KXDWLQJJXLGX
 这样的排列顺序仍然是无意义的,因而判断那段密文是经过双重加密,也就是说,在单字母替换的基础上,还用另外一种加密方法进行了加密。要想知道这段密文隐藏的信息,马南必须找到另外一重加密的方法。
 跟随一位王者的脚步向前——现在要用到这句话里面的那位“王者”了。据马南所知,西方历史上有一位王者对于密码学的发展功不可没,他是第一个有文件记载的将替换密码用于军事用途的人,在他所著的《高卢记》里,描述了如何将密信送到正处于被敌人围困之中的西塞罗城,其中罗马字母被替换成希腊字母使得敌人根本无法看懂信息。
 他就是古罗马的恺撒大帝。
 在公元二世纪一个名叫巴图尼厄斯的人写的《恺撒传》里,详细地记录了恺撒用过的一种密码替换的方法,恺撒只是简单地把信息中的每一个字母用字母表中该字母后第三位字母来代替,即后移三位法,因而这种形式的移位被后人称作恺撒移位密码。
 明码表:A B C D E F G H I J K L M N O P Q R S T U V W X Y Z
 密码表:D E F G H I J K L M N O P Q R S T U V W X Y Z A B C
 现在,将得到的那组字母按照恺撒移位法前移三位,再进行断点,便得到了真实的信息:
 Hua Ting Gui Du
 ——华庭贵都。
 当马南站在华庭贵都住宅小区大门前时,酒店里的秦歌正在四处寻找马南。“你看到刚才跟我一块儿来的那位先生去了哪里吗?”他问酒店服务生。当他终于穿过厨房来到院子里,对着外面那条小街发愣。
 马南还是丢下他独自行动了,秦歌满心都是懊丧——马南已经破解了冰箱里的密码,他已经去另一桩凶案发生现场了。秦歌这一刻简直气到了极点,他发誓再次见到马南时,一定要狠狠地对他施以老拳。
 那么忠厚老实的一个人,现在居然也变得这么狡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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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夏季夜短,才五点多钟,天就大亮了。
所有城市火车站都差不多,出站口外面是一个广场,印象中这里永远人流熙攘,旅客中混迹着形形色色的身影。他们向你兜售假车票、拉你住小旅馆、偷偷把手伸进你的口袋,或者查看你的身份证。
虽然是早晨,但上海站前却已经是人头攒动,出站口外面,一群人虎视眈眈,待旅客出门,立刻围上来,如附骨之蛆。马南和秦歌混在出站的旅客中,刚一出门,秦歌便看到拉客的人群后面,有人举着一块硬纸板,上面写着“马南”两个字。
“那家伙替你想得挺周到,瞧瞧,还派人来接站了。”秦歌说。
马南这时也看到了那牌子,眉头微皱,但还是跟秦歌一前一后往牌子方向去。半道上摆脱开像苍蝇样围着他们转的男人和女人,看到那牌子在一个年轻女子手中。那女子模样儿一般,穿着打扮有点像刚进城的农民,她一只手举着硬纸板,一只手攥着把瓜子,一颗颗丢到嘴里,嘴唇儿一翻,两片完整的瓜子壳便吐了出来。
“我就是马南。”马南站到了她的面前。
青年女子手里的纸板和瓜子立刻全丢了,掸掸手,从绷得紧紧的裤兜里抽出一张卡来:“这是你的房卡,离这儿不远,打车20分钟就到。”
马南伸手要接,但青年女子很快又缩回了手,干脆地说道:“给钱。”
“给什么钱?”马南一愣,“要给钱我就自己找地方住了。”
青年女子急了:“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刚才那位大哥说了,只要我把这房卡给你,你就得给我一百块钱。你们别是合计好了来骗人吧。”
“那你说说刚才那位大哥是谁,长什么模样。”秦歌凑上来道。这青年女子说话带着很浓的安徽口音,虽然涂脂抹粉,但还带着些稚气。
“那位大哥个不高,皮肤挺白的,天没亮眼睛上还卡副墨镜。”青年女子回忆道,“他问我愿不愿意赚点小钱,把房卡交给2525次车上的一个人。我想反正我天天在这一带转悠,就顺带着帮他这个忙,也不费什么事。”
她眼睛一瞪,做出副凶恶的表情:“你们大男人别想欺负女人,我也不是好惹的……”
马南和秦歌离开广场的时候,那张房卡就攥在马南的手中。房卡上有宾馆的名字和详细地址,那青年女子临走的时候挺高兴,告诉他们要是不打车的话还可以坐公交车。最后,她身子贴着马南脸上露出暧昧的表情,但还没张嘴,一眼先瞥见了秦歌从兜里掏出的警官证。
 “对付这些人,你就得用最直截了当的方法。”秦歌嘿嘿笑道。
广场出去就是一个天桥,走到天桥中央的时候,秦歌看马南沉着脸不说话,便拉他一把:“那家伙对你这么好,安的什么心?眼前这事我怎么瞅着有点眼熟,以前在武侠小说里见过,到哪儿都有人接待,好吃好喝伺候着,就是不让你知道他想干什么。”
马南摇头苦笑:“你说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如果他想对我不利,好像根本用不着费这些事。既然他不想要我的小命,那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你就不担心这里面有什么阴谋?”
 “但凡搞阴谋的人必有所图,我实在想不明白,他能图我什么。”马南再苦笑,“他杀人,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却偏偏要把我带到案发现场,难道他有这样的怪癖,杀了人还得找个人来见证一下?但他怎么会知道我的过去,要不是他,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这世上还有一个女人和女儿。为了找到她们,也为了找回我失去的记忆,我不能放过任何一点线索,所以,现在无论那凶手让我做什么,我都会照办的。”
 秦歌沉默不语,心里觉得矛盾极了。警察的职责让他必须尽快抓到凶手,阻止接下来将要发生的谋杀,但作为马南的朋友,他却不想让他失望。而且,他现在对这件事也充满了好奇,那凶手行事怪异,谋杀竟似不是他的最终目的,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下了天桥,就是天目西路,马南指着路边一幢大厦道:“这里面有家图书公司,出过我两本书,我跟那儿的一个女编辑挺熟,晚上如果有空,把她约出来一块儿吃饭吧。”
秦歌疑惑了一下,不知道马南这会儿怎么会想到那女编辑,就没搭话。
马南也不解释,站路边等了辆车,跟司机说了那宾馆的名字,车子载着他们很快就汇入到车流中。上海的马路普遍比较窄,车又特别多,坐在车里,四处都是高楼,感觉特别压抑。虽然只是早上六点多钟,但大都市的的繁华与匆忙已经初露端倪。路两边随处可见行色匆匆的行人,出租车与公交车在街道上一字排开,连空气里似乎都飘荡着紧张的气息。
马南与秦歌在车里简单交流了一下对上海的看法,因为都不是第一次来,所以对上海都不陌生。两人感觉这时竟出奇地相似,都为自己没有生活在大城市感到庆幸。秦歌说起了去年一次办案来上海,晚上跟朋友去酒吧,巴掌大的地方挤满了人,衣着光鲜但神情萎靡的年轻人,三三两两聚作一团,手里攥瓶喜力或者蓝带,半天抿一口,一泡就是大半宿。与其说他们来酒吧喝酒,倒不如说他们纯粹就是为了打发时间。
 “在上海生活感受最大的就是压力,乍一看每月赚个万儿八千的觉得不少了,但这点钱扣除生活费,也就够算计着隔三差五娱乐一回,根本干不了正经事。”秦歌道,“我真闹不明白那些泡在酒吧的年轻人,一晚上喝两瓶酒,不到下半夜睁不开眼了不想回家。我觉得与其说他们在娱乐,倒不如说是在逃避。熬得筋疲力尽头挨枕头就睡,这样就不用去想那些烦恼的事。按说这些人也挺可怜的,离开家乡混在这大都市,这辈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心里才能真正踏实下来。”
马南感觉上海这样的城市其实是少数人的天堂,少数人的另一种说法就是有钱人。如果你有花不完的金钱,那么,你就一定要生活在上海、深圳这样的大城市,否则,你最好离它远远的。如果你冲着大城市的机遇多满腔豪情而来,那么,除了要做好铩羽而归的准备,你还得牺牲生活的乐趣作为代价。
 “我宁愿生活在小城市,那种悠闲舒缓的生活节奏让人觉得踏实。”秦歌说,“当然,
 如果这辈子不能见识一下大城市的繁华和喧嚣似乎是种遗憾,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可以把这些大都市当作自己的后花园,隔上一段时间来享受一下。”
 秦歌的话让马南听了会心一笑,在他心里,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当然,现在他想的最多的还是,只要跟我爱的女人和我的孩子生活在一起,在什么样的城市生活又有什么关系呢?
 车子很快停下,宾馆肃穆森严的大门在向人昭示着它的尊贵与品位。
 房间在八楼,房卡插入,房门应声而开。秦歌伸手拦住马南,警觉地先聆听一下,然后抢先进门。房间里没有人,秦歌查看了卫生间壁橱,这才放下心来。马南进来左右环顾,苦笑道:“那人显然对我不错,如果我自己来上海,肯定不会住这么好的房间。”
 秦歌一屁股先坐床上去:“那我是托你的福,我那点办案经费,只够住小旅馆的。”
 马南很认真地在房间里巡视,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角落。
 “那人为我买了车票,还预订了房间,除了这样可以随时掌握我的行踪,还方便他随时向我传递信息。我想,这房间里一定有他留下的东西,那东西可以告诉我下一步要怎么做。”马南说。
 秦歌立刻点头,也站起来四处查看。
 房间并不大,里面的东西也有限,所以没过多久,马南就听到秦歌叫一声,他回头时,看到秦歌正站在小冰箱前,将一个塑料瓶抓在手中。
 马南凑过去,和秦歌一道仔细端详那瓶子。
 塑料瓶显然是个饮料瓶,但外面栏腰处包装已被撕去,换了一张白纸粘在上面,那纸上还有钢笔画出的图案。稍微旋转,便能看到那图案又是一幅中国传统图案,乍一看跟怡景花园凶案现场那张拓片上的图案有点像,上面都有一个鸟身人面的天神,只是这瓶子上的天神长着一对大翅膀,耳朵上挂着两条小蛇,足下踏的也是两条小蛇。
 “风神禺强。”马南脱口而出。
 秦歌愣了一下,面上现出些挺无奈的表情:“上回出现的是木神,这回又跑出来一风神,我怎么听着就头晕。这到底是现实社会,还是神话世界了。”
 马南凝眉,显然也猜度不透凶手想通过这些神话人物告诉他些什么。
“你上回给我列出来五帝和他们的佐臣,我记得里头好像没这个什么风神。”秦歌回忆,然后肯定地说,“五帝的佐臣是金神木神水神火神和土神。”
马南点头,目光还停留在那风神图案上:“禺强就是水神,他还有个名字叫做玄冥,水神玄冥其实就是风神兼海神的禺强。”
秦歌哈哈一声:“原来那会儿就有兼职了。”
“这禺强是黄帝的嫡孙,当他以风神的面目出现时,就是这样一个人面鸟身的模样,生着一对大翅,耳朵上挂着两条青蛇,脚下也踩着两条青蛇。传说当他扇动翅膀的时候,便会刮起巨风,风里面带着大量的疫疠和病毒,人被这巨风刮到,便会生疮害病,甚至会失去生命。当这禺强以海神的面目出现时,他的样子就变得和善许多,就像鲮鱼那样,是鱼的身子,有手有足,驾了两条龙。”
“为什么会是鱼的身子?”秦歌随口问。
 “因为他本来就是北方大海里的一条鱼,叫做‘鲲’,其实就是鲸鱼。庄子《逍遥游》里说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鹏,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马南接着解释道:“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这条叫做鲲的鲸鱼实在太大了,简直就不知道大到好几千里。忽而他摇身一变,变成了鸟,鸟名就叫做‘鹏’,这大鹏大到什么程度呢,单拿它的背来说,就不知道有几千里长。他愤怒起来,朝天一飞,两只黑色的翅膀,就好像垂在天边的乌云。”
 秦歌听着有趣,自语道:“原来那大鹏鸟就是这位风神兼海神的禺强。”
 马南这时将瓶子拿过来,很快发现瓶子里并不是空的,里面还塞着一个小纸卷。旋开瓶盖,将纸卷倒出来。展开后,不仅秦歌,就连马南看了都有点头晕。
 那小纸条上是一组英语字母:
 PCWDOJQQCOTC
 马南并不惧怕这些密码游戏,如果换作平时,他一定还会对此兴致盈然。但现在身在异地,即将面对另一桩谋杀,偏偏那凶手在这时还要跟他玩密码游戏,着实让他有些哭笑不得。他把纸条拿在手中,冲着秦歌露出非常无奈的神情。
 “看来,这个房间不是那么容易住的。”他说。
 秦歌仰面朝天把自己摔到床上去:“这种事别找我,找我也没用,还是你自己琢磨去吧。”
 马南也仰面躺到床上,把那张纸条举在眼前,上面的字母让他有点无法下手,但他知道,解开这段密文,肯定就能知道另一起凶杀案的具体发生地。虽然到目前为止,他还不知道凶手为什么要由他来发现凶杀案,也不知道那些凶杀案跟他要找的人有什么关系,但是,他却知道,自己必须顺着这些凶杀案走下去——天空中陨落的五颗星辰将指引你的方向,去往归墟寻找失落的贷舆与员峤——想到也许在某一天的早晨,他只要轻轻推开一扇门,就能见到美丽的女人和可爱的孩子。她们从曾经失落的世界中来,带着他这一生最大的福音。
马南眼睛渐渐湿润了,他期盼那样一天的到来,甚至在现在想起时,都忍不住要心跳加快。
但现在,他必须把精神集中到面前的这张纸片上,上面的字母是把钥匙,虽然这把钥匙打开的门背后,或者还有很多道门,但是,进入这道门,至少,他便离他要找的人近了一步。
蓦然间,他心思一动,想到了那四句话的前面两句。他立刻坐了起来,转头看边上一动不动的秦歌,眼睛里瞬间涌上些光亮来。
他知道自己或许已经找到了这段密文的密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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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马南在公安局门口的值班室打电话给秦歌,秦歌让他上来,他却说就在下面等了。秦歌知道他的脾气,便也不说什么,挂了电话就往楼下去。昨天下午,马南冒雨找到秦歌,交给他一张A4大小皱巴巴的纸,一看就是被水浸过,上面的字估计是喷墨打印机打上去的,沾了水后全花了。
“我想知道这张纸上的内容。”马南开门见山道明了来意。
秦歌把纸举起来看了半天,摇头道:“这字花成这样了,估计谁都没办法。”
“你没办法,你们的鉴证科肯定有办法。”
秦歌还是摇头:“你当公安局是我们家开的?你随便拿点什么东西就能去鉴证科?要我说你得先告诉我这张纸你从哪儿弄来的,跟前两天怡景花园的凶杀案有没有关系。”
马南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能说实话。那个有着青蓝瞳孔的闯入者给人神秘莫测的感觉,他既然专门警告过马南不能跟警察混在一块儿,马南便不能冒这个险——他不能失去任何一点找到女人和孩子的机会。
“这只是我个人的私事,跟案子没关系。”马南道,“如果现在你肯定没法帮我,我立刻就走,再想别的办法。而且,如果你以后碰上什么麻烦事,还可以来找我。”
秦歌怔怔地盯着马南,好半天才无奈地摇头:“你都说到往后的事了,我还能再拒绝你吗?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跟我说实话,这张纸是从哪儿弄来的。”
马南没有回答秦歌的问题,只是拍拍他的肩膀,算是感谢。
其实秦歌根本没把这单活放在眼里。虽说鉴证科做鉴定得有部门开证明,但秦歌跟鉴证科的人混得都挺熟,其中有个小姑娘拐了好几道弯还跟他扯上了亲戚关系,张口闭口管他叫哥。当哥的让自己的妹子干点私活,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
秦歌找到那小姑娘,说明了来意。小姑娘把纸拿在手里瞧了半天,面有难色。秦歌赶紧煽风点火:“哥这回立功可全靠你了,这纸上的内容你要是能还原出来,说不定哥明天就能把怡景花园那杀人犯给拿下,哥立功了你这做妹妹的脸上也有光不是。”
小姑娘刚从公安大学毕业不久,人还挺单纯,但不傻,她沉吟了半天才说:“你光让我脸上有光可不行,至少今晚得请我去吃一顿吧。告诉你,这活可不容易。”
就这样,秦歌晚上请小姑娘吃了顿巴西烤肉,完了要送小姑娘回家,小姑娘瞪他一眼说:“我都吃你一顿了,晚上还能回家吗?你还是送我回局里吧,你那单活我今晚给你办了。要不明天上班时间干私活倒没什么,就怕影响正常工作。”
秦歌脸上露出了感激涕零的表情,心里却暗自窃喜。马南这是第一次找他办事,不管怎么样,他都得把事情给办漂亮了。这些年,他隔三差五就要去麻烦马南,这回算是还他一个人情。小姑娘辛苦些没关系,当警察的,熬夜加班那是经常的事,大不了等事情完了,买套化妆品送给她。
第二天一早,秦歌刚到局里,就接到了小姑娘的电话。原来小姑娘捣腾了一夜,还真就让她把那张纸上的内容给还原了。局里去年新添了不少设备,有很多还是从国外进口来的,看来这钱没白花。小姑娘有心要在秦歌面前显摆一下,所以不顾一夜未眠,到了上班时间就趴在窗口往楼下看,见到秦歌来了,立刻给他打了电话。
马南在家接到秦歌电话,一点时间都没耽误,立刻打车到了公安局。
在门口的值班室里,秦歌将那张湿过水的纸和另一张打印稿交到马南手里。马南顾不上跟秦歌寒暄,迫不及待地低头看打印稿上面的文字。
现在马南知道了贴在树上的不一定都是小广告,打印稿上只有这样四句话:
跟随一位王者的脚步向前
他的智慧能解开经书里隐藏的玄机
天空中陨落的五颗星辰将指引你的方向
去往归墟寻找失落的贷舆与员峤
马南头有点痛,但这回可不是神经性头疼。这四句话背后显然隐藏着一些信息,他必须弄懂它,才能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对于这种智慧的挑战他并不畏惧,现在让他担心的只是时间问题。有着青蓝瞳孔的闯入者昨天正式向他发出了挑战,游戏已经开始,对手此刻必然按照预定的计划开始了行动,如果破译这四句话隐藏的信息耽误了时间,马南或许会因此输掉这场游戏。
“好了,我会记得你帮我的这个忙。”马南对秦歌说,秦歌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你记不记着倒无所谓,我现在就想知道这几句话到底什么意思。”秦歌小心翼翼地说。他一早拿到这四句话的时候,职业经验告诉他,这四句话里必有古怪,但他琢磨了好一会儿,还是弄不懂它们到底什么意思。所以,这会儿,他心里在想用什么法子可以从马南嘴里套点话出来。
“我也不知道。”马南轻描淡写地说。
秦歌盯他半天,无奈地说道:“看来你真打算过河拆桥了?我熬了一宿帮你把事情办了,你就不能稍微透露点消息给我?”
“我跟你说过,这是我的私事,我的私事跟案子没关系。”
秦歌泄气地嘁一声,歪着头不理他。马南拍拍他的肩膀,不知道算是对他的安慰,还是想表达一下自己的歉疚。
秦歌这时虽然气恼,但知道马南的臭脾气,所以也不想跟他计较。他挥挥手,示意马南可以走了,到这会儿,他一点都不想掩饰自己的不满。马南居然真的什么都不再说,转身出门。
就在这时,秦歌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他望着马南的背影嘿嘿一笑,转身上楼的时候,嘴里自言自语道:“想跟警察耍花招,没门儿。”
这是一列开往上海的2525次列车,发车时间是下午十七点二十八分,马南刚刚在卧铺车厢找到自己的铺位,耳边就响起几声刺耳的汽笛声,列车缓缓向前开动了。
今年夏天热得早,前天一场大雨过后,气温跟烟花一样直往上冲。天气预报说今天全市最高温度已经达到了三十八度,这温度已经超过了人的体温,所以,只要你从空调房间里出来,脑门上立刻就能渗出一层汗来。车厢里的空调开着,但效果并不理想,刚进来的时候还能感觉到那么一丝凉气,但当你坐下,脑门上的汗又很快溢了出来。
马南的铺位对面,坐着一个大胖子,他肩膀上挂着一条毛巾,隔一会儿就要胡乱在脸上抹一把。这胖子显然精神很好,马南一坐下就开始听他唾沫星乱喷地侃,边上还有几个人,听得兴致盎然。马南闲着没事,听胖子吹牛打发时间倒也有趣。那胖子现在正在说南方洪水的事,大多数都是从新闻里听来的,马南听着耳熟。后来他说到京九线铁路停运,前几天他还在惠州,前后的铁路都被洪水冲塌了,足足困了他两天。
马南是下铺,但天黑下来后,他主动跟中铺的一个老头调换了位置。下铺虽然方便,但谁都可以坐在你的铺上,你想安静一会儿都不成。
晚上八点多钟的时候,马南肚子饿了,上车之前他买了两盒“康师傅”碗面,便取了一盒,接了开水,回来坐在窗前慢慢吃。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马南条件反射地转过头,一下愣住了。
秦歌笑眯眯地站在他后面,还一脸得意。
马南足有好几分钟没说出话来,秦歌见他怔怔的样子更加得意。他揽着马南的肩膀,一根手指推推他面前的“康师傅”碗面:“怎么着,就吃这玩意儿,大热天出门在外,可不能委屈了自己。走,跟我去喝瓶冰啤酒去。”
马南叹口气,不发一言,站起来,走在秦歌前头往餐车去。
秦歌既然也在这趟车上,肯定不是偶然,唯一的可能就是这小子监视了他。干警察的搞盯梢,那不跟玩儿似的。秦歌这会儿找上了他,肯定不会就为了一块儿喝点冰啤酒,这车厢里人多眼杂,所以,还不如餐车里清静。
冰啤酒的感觉确实不错,加上餐车的温度明显要比外面低上许多,所以,马南和秦歌喝得还很惬意。秦歌知道马南肯定憋不住要问他怎么也在车上,但马南就是不问。马南不问,秦歌便也忍着不说,两人都赌上了一口气。
每人面前都多了两个空瓶子时,秦歌先忍不住了:“你去上海干吗不挑个别的日子,这阵子天热得都能把人烤熟了,上海那地方,热岛效应肯定比别的地方都厉害。”
“那你去上海干什么,怡景花园的案子还等着你去破呢。”
秦歌狡黠地笑:“我估计我要待家里,那案子一辈子也破不了。”
“这不奇怪,你们警察破不了的案子多了,也不在乎多这一件。”马南没好气地说,“好了,咱们也不兜圈子了,说吧,跟着我干吗,把我当凶手了?”
“我倒真希望你是凶手,直接把你拿下交差,又省事又能立功。”秦歌笑道,“但你放心,我没那么傻。咱们党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不冤枉一个好人,不放走一个坏人。”
“这世上的坏人多了,你别跟我这儿耽误时间,赶紧行侠仗义去呀。”
“跟着你就是行侠仗义。”秦歌得意地笑,“你不是凶手,但我觉得要想找到凶手,立功拿奖金,事情还得落在你身上。别把我当傻子,你昨天早上刚拿到我帮你还原的那四句话,今天就急着出门,天下没这么凑巧的事。还有,你说怡景花园那杀手脑壳里没进水吧,他杀了人,神不知鬼不觉,为什么要花那么多心思,闯入你跟那几个大学生的游戏里,他那张碟干吗不留给别人,单单留给你?虽然现在我还琢磨不透这里头到底藏着什么事,但却能肯定,跟着你,准能找着那凶手。”
马南不说话了,目光拐个弯儿落到秦歌身上,有些赞赏,亦有些无奈。
“你打算到了上海,跟我寸步不离?”他问。
“当然,权当做回你的保镖。那凶手不仅凶残,而且身手不凡,你知道怡景花园那死者吗,那可是个掐架的高手,曾经一次放倒四个身经百战的街头混混。”
“你放心,凶手要真想害我,就不用等到今天了。”
“那可不一定,那些凶手可不是一般人,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没准他什么时候就从你背后冒出来扎你一刀。”
马南叹口气:“如果他想扎我一刀,肯定用不着让我到上海去。”
秦歌立刻两眼放光,兴奋地叫道:“你承认去上海跟那凶手有关?”
“到了这时候,我还能说什么。被你们当警察的盯上,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马南坐正了身子,那模样似乎已经不想再隐瞒什么了,“就在前天中午,我见到了那凶手,他给了我一个信封,里面有一张去上海的车票。”
“所以你才大热天往上海赶?”秦歌疑惑地说,“但你为什么要听他的?如果为了这个案子,你却又不跟我们警方通气。”
马南摇了摇头:“这事说来就话长了。”
“没关系,我有耐心。”秦歌说。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
“当然记得,那会儿我还没到刑警队,在下面一个派出所里。那天晚上,派出所接到医院报案,说医院收治了一名被车撞倒的病人,恰好那天夜里我当班,接到电话那会儿已经是凌晨了,我睡得正迷糊,但职责所在,还是洗了把脸到医院去。那次,你被撞得真不轻,到现在肇事的车辆还没查到。”
“因为那只是一起普通的交通肇事逃逸,所以你也没放在心上。去医院两次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人影了。你知道吗,我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出院的时候虽然看起来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但我却得了一种精神类疾病——失忆症。”
秦歌听了并不吃惊,慢吞吞地说:“我知道。虽然那件案子不是我负责的,但你提供不出任何一点肇事车辆的情况,我还是知道一点的。后来,医生告诉办案民警,你得了失忆症。”
“我记不起来出事之前的任何事情,包括我是谁,我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亲人,甚至我是什么时候开始生活在这座城市的。”马南脸上现出些痛苦的表情,“我强迫自己习惯这种没有过去的生活,并且,想方设法去回忆以前的事情,但除了一些杂乱的零星画面,我什么都记不起来,直到有一天,我得到了一个木刻的小人,接着,又在一张碟片里,看到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
木头娃娃和碟片里的内容秦歌都知道,但他还是搞不懂这些跟马南失去的记忆有什么关系。马南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这几天自己回忆起来的事情告诉了他。
“我知道了我在这世上还有一个爱过的女人,并且,我们还有了一个女儿,可是,我却不知道她们现在在哪里。所以,我发誓一定要找到她们。”
秦歌这回全明白了。马南要找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个杀手,他当然不会放过杀手留给他的任何一点信息,这也是他拿到那张车票,毫不犹豫便坐上这趟车的原因。这事他瞒着自己,因为如果警方抓住那凶手,他便失去了找到女人和孩子的机会。
作为一个警察,见到那个杀手自然不会任他继续逍遥法外。但作为马南的朋友,他又实在不忍心见到马南失望痛苦。现在,两难的抉择摆在了秦歌的面前,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这趟上海之行,究竟是对还是错了。
“你还记得昨天你帮我复原出来的那四句话吗?”马南问。
“我到现在还是猜不透前两句到底什么意思。”马南轻声念道,“跟随一位王者的脚步向前,他的智慧能解开经书里隐藏的玄机。‘王者’指的是谁?中国所有的皇帝加起来有好几百位了。还有经书里的玄机,现在连经书是什么都不知道,更不要说里面的玄机了。”
“但你现在已经知道了后面两句话的意思。”秦歌沉声道。
马南点头:“你还记得后面两句话是什么吗——‘天空中陨落的五颗星辰将指引你的方向,去往归墟寻找失落的贷舆与员峤’。这两句意思似乎很明显,五颗陨落的星辰我想跟学校新宿舍楼墙壁上的那五个符号是一个意思,都是喻指五个人。怡景花园的死者应该是那五人中的一个,其死亡方式与现场的拓片,都跟传说中东方天帝太皞的属臣木神句茫有一定的联系。我现在还不知道,究竟是死者本身跟传说中的人物有什么关系,还是杀手把他们当成了传说中的人物,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接下来,凶手的目标一定就是金神蓐收、水神玄冥、火神祝融、土神后土,如果他们几个都死了,那么,跟第三句话里‘五颗陨落的星辰’就非常吻合了。”
秦歌听得有趣,只感觉这些好像都不是能发生在现实中的事。
“要想弄明白最后一句话的意思,首先你得先知道其中三个词的意思——归墟、贷舆与员峤,它们还是跟中国上古神话有关。”
秦歌摇头苦笑:“那凶手看来挺有学问。也就碰上了你,要是换作别人,别说弄懂这些词什么意思,就是那字说不定都能念错。”
马南淡淡一笑,开始向秦歌解释那三个词的出处。
在中国的上古神话中,北方天帝颛顼,后来接替黄帝统治整个神国。在他统治期间,曾经有过许多暴政,他把太阳、月亮和星星都拴在北方的天空上,让他们丝毫都不能移动,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大地上有的地方永远是白天,亮得让人眼睛都睁不开,而有些地方,却永远都是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大地上的人类生存条件非常严峻,人类万分痛苦。暴政的颛顼不仅压迫大地上的人类,也压迫着天上一些让他不满意的神。北方的水神共工,原是炎帝的后裔,终于揭竿而起,暗中约集同受颛顼压迫的诸神,以自己为盟主,统领着炎黄之战过后炎帝的残部,准备推翻颛顼的统治,夺取中央天帝的宝座。
神国的这场战争当然打得惊天地泣鬼神。
双方的军队打到西北方一座叫做不周山的地方,共工因为不能取胜,一时怒气发作,竟然一头向不周山撞去。那不周山其实是一根撑天的柱子,相传为女娲时代用以撑天的四只大龟足中的一只。共工在神国素来以力大闻名,不周山给他这一撞,竟然拦腰折断,坍塌下来。天柱既断,西北的天空失去支撑,立刻倾斜下来,本来被颛顼拴在北方天空的日月星辰都挣断束缚,朝着倾斜的西方跑去,这就形成了我们今天见到的日月星辰运行。同时,东南的大地受了山崩的剧烈运动,出现一个巨大无比的深坑,大江湖泊里的水,都不停地向着那里流去,那深坑就成了今天我们见到的海洋。
那时的人们,看到江河里的水,日夜不停地流向大海,不禁生出些忧虑来,生怕大海里的水会有涨满的一天,那时,海水如果溢出来淹没陆地怎么办?在此基础上,又产生了这样一个传说——在渤海东面几亿万里的地方,有一个大壑,深得简直没有底,大海里的水都流向那里,因而海水永远不会涨满,那大壑的名字就叫归墟。
在归墟里面,传说有五座仙山,它们分别是贷舆、员峤、方壶、瀛洲和蓬莱。每座山的山高和方圆都是三万里,仙山之间的距离为七万里。山上面有黄金打造的宫殿、白玉筑成的栏杆,那是神仙们居住的地方。
但是,这五座仙山都是飘浮在海上的,下面没有根,很容易被海风吹走,神仙们想串个门经常找不着地方,极不方便。仙山上的仙人们就把这情况汇报给了天帝,天帝便派海神禺强去解决这个问题。海神禺强不敢怠慢,连忙派遣了十五只大黑乌龟到归墟去,三只一组,用头把五座仙山顶住,这样仙山就不会四处飘移了。
这样过了不知道若干万年,忽然有一天,归墟之地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在昆仑山北方不知道几万里的地方,有一个巨人国,这国家的人相传是龙的种族人,因而称作龙伯国。龙伯国有位巨人,闲着没事,便带了根钓竿,到东海外的大洋中去钓鱼,结果他两只脚刚下水,走了不几步,就到了归墟五仙山的地方,接连钓起了六只大乌龟,扛在背上就朝家里去。这么一来,五座仙山有两座失去了支撑,飘流到了北极,沉没在大海里。
所以,在后来的传说里,海上的仙山只剩下了三座,它们就是蓬莱、方壶和瀛洲,其中的方壶还有一个名字叫方丈。
自龙伯国的巨人惹出这场祸端后,海上有仙山的事一下子流传出去,人们都想到仙山上去一探究竟,更有人想到仙山上去寻不死的灵药。战国时齐国的威王、宣王,燕国的昭王,秦代的秦始皇,汉代的汉武帝,都曾经进行过这种徒劳的尝试。
“原来贷舆与员峤是那两座被风吹走的仙山的名字。”秦歌听得津津有味。马南刚才提到的那些,其中共工怒触不周山的故事,他小时候在小人书里看过,这会儿还有点印象,但后面那些,却是他从来没听过的。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听那凶手的话了。归墟在上古神话里是一个极神秘的所在,而贷舆与员峤则是失去的仙山,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凶手在用这些传说里的名字来向我暗示,只有跟随发生或者将要发生的五起凶案,我就能找到我要找的人。”
秦歌倒吸了口冷气:“凶手让你到上海去,莫非下一起凶案会发生在上海?”
马南无语,但那神色已经默认了秦歌的话。
“上海。”秦歌自语叹息,“上海那么大,我们怎么能知道那凶手躲在哪里,他的目标又是谁呢?”
“你放心好了,他既然让我到上海去,一定会留下线索让我找到第二个凶案发生地,否则,他何必专门为我准备这张车票呢?他让我坐这趟车,这样就能掌握我的行踪,方便他再次向我传递信息。说不定,他现在也在这趟车上,正在暗中窥视着我。”
秦歌紧张地向四处看了看,餐车里除了他们只有不多的几个人。秦歌旋即自嘲地苦笑,想想就算那凶手真在这趟车上,又怎会如此大模大样跟他们一块儿到餐厅来用餐。自己干刑警这么多年,也算是阅人无数,但偏偏这个凶手,让他不由自主就要紧张。
“我跟你说这些,因为我知道你既然上了这趟车,就必定不会轻易放过我。我可以跟你们警方合作,但是,我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一定要留活口。因为我只有从他的嘴里,才能知道我的女人和孩子的下落,如果找不到她们,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快乐。”
马南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忧伤,还有些无奈。
秦歌虽然这一刻重重地点头,但心里却瞬间对马南生出些歉疚。那凶手杀死雷宇的手段他是见识到的,他不知道,当自己和他面对时,是否还能控制局面。也许,就算他倾力而为也未必能制服得了他。所以,这时秦歌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到上海后,在合适的时机,他会和上海警方联系,寻求他们的帮助。
到了那时,有些事情,就不是他能说了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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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小酒馆生意一直很清淡,到了夏天,老板便在门前的人行道上摆出几张小桌子,冰啤酒和饮料替他招揽了不少客人。这天雨下了一整天,老板直到晚上九点多钟,看到天空的月亮从云端里露出脸来,这才确定不会再下雨,赶紧招呼伙计把桌椅搬出去,这边正忙着,忽然听到小酒馆里有人高声叫老板。
  老板赶忙跑过去,见到一个二十七八岁身材削瘦的年轻人,鼻梁上还卡副墨镜。老板心里有点发毛,在他印象里,天黑了还戴墨镜的人,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人。而且,这年轻人的面孔白得凄惨,夜里看过去还真有点瘆得慌。
  “冰块。我要冰块。”戴墨镜的年轻人道。
  老板更奇怪了,店里冰块不缺,春天时刚买了台制冰机,但它们一般都是卖啤酒饮料时搭配出去的,不收钱。奇怪的人总会做出些奇怪的事,老板心里嘀咕着,但还是打开制冰机的盖子,用小铲子把冰块铲到一个不锈钢的小盆里,端到那年轻人面前。
  戴墨镜的年轻人从脚下的一个塑料袋里取出一块深褐色的毛毯,铺在边上的一张桌子上,然后,将不锈钢小盆里的冰块全部倒在上面。
  不锈钢小盆又递回到老板面前:“我要很多。”
  老板抬头盯着这年轻人看,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但还是转身从制冰机的冰盒里往外铲冰块。他这边正嘀咕,忽然一只手搭到了他的肩膀上,他还没来得及转身,一股大力已经将他推到了一边,手中的不锈钢小盆也落到了那年轻人的手中。
  “你想干什么?”老板壮着胆子喝问一声。
  那年轻人理都不理他,径自将小盆伸进冰盒,装了满满一盆冰块出来,转身倒到那块毛毯上。如此重复几次,毛毯上的冰块已经堆了尖,他将手中的盆随手一丢,将毛毯几个角拢到一块儿,然后拎在手中。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店老板,将一张百元的纸币拍在桌上。
  “够了吗?”他的声音如同他手中的冰块,泛着股寒意。
  “够了够了。”老板一迭声地道。本来以为碰上了疯子,但这个疯子出手却挺大方,虽然行事粗鲁了些,老板还是希望这样的疯子每天能多光顾几个。
  戴墨镜的年轻人很快出了小酒馆,老板跟到外面,一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街头。
  城北估衣巷的一所老宅里,戴墨镜的年轻人取下了墨镜,露出他青蓝颜色的瞳孔,那张煞白的脸上,也流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
  在卫生间里,他把自己脱得赤条条的站在镜子前,他注视着镜子里的人,紧皱的眉头显示他内心的焦虑。在他的腰际,缠着一圈纱布,纱布慢慢被解开,露出左腰间溃烂的伤处。伤口泛着淡淡的腥臭,有些黄脓不时细细地渗出来。
  虽然他在事后自己对伤口进行了处理,但还是感染了。
  雷宇的身手出乎他的意料,竟然能在一瞬间刺伤他,当然,这也跟他的判断失误有关,他绝没有想到雷宇的手中会有一把刀。当刀锋刺进他的腰际,他只觉得有个硬物扎进了他的身体里,他本能地身子后撤,然后,手摸到流出的血液,这才想到自己又受了伤。
  受伤对他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从他出生起,他的身体几乎每天都要添些新的伤口。
  很多年前,他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母亲第一次发现他身上的异常,是看到他在嚼自己的舌头,血不停地从他嘴里流出来,他居然能冲着母亲笑,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接着,他在树林里跟一群同龄的孩子玩耍,回家后,母亲发现一根尖利的树枝刺进了他的右腿,鲜血滴落在他走过的道路上,但他却神情自若,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受了伤。
母亲用手插他,用针刺他,他只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母亲,不知道母亲这一刻为什么会如此悲伤。母亲到后来终于放弃了尝试,自己的儿子是一个感觉不到疼痛的人,他这一生注定要承受太多身体上的折磨。
  后来,当他长大成人,已经可以独自在一些城市生活,他去了中国最大的医院,找了最资深的医生,但没有人可以治愈他身上的顽疾。医生告诉他,在正常人的皮肤表面分布着各种类型的感受器,痛、温、触、压各司其职,痛觉感受器就是其中之一,有些游离神经末梢本身就是痛觉感受器。各种感觉都必须通过“感觉神经”传入大脑,中间还要经过数次“中转”。传导到大脑皮质特定区域的信息,经过高级中枢的“分析”,我们不但能够知道这是一种“痛”刺激,而且可以精确定位,产生防御性的反射动作,避免伤害。但是,如果这条通路的任何部位出现损害,我们就无法感知到“痛”,就没有办法有效地保护自己。
  医生还向他举了个例子,比如当我们拿起一块灼热的铁块,痛的感觉可以让我们本能地做出反应,瞬间丢掉铁块,但我们如果感觉不到痛的刺激,我们还会继续把他捏在手中,让它毫无阻挡地烫伤我们。
  从那时起,每次受伤之后,他都觉得异常痛苦——他的痛苦是他可以看到伤处,但却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
  幸而,他皮肤表面的感觉神经并没有完全丧失,他惟一能感受到的就是冷暖。
  毛毯里的冰块完全倾倒在了卫生间的地板上,他缓缓趴了下来,让自己的伤口、自己的胸膛,最大限度地压在冰块上。他的身体起了阵痉挛,那可是异常真实的感觉,寒气穿透肌肤渗入到他身体里,这样,他才感觉到自己身上还残留着生命的气息。
  他需要冰块,就像吸毒者需要毒品。
  当他感受着冰块给他带来的真实感觉,总会有些想落泪的欲望。在他的记忆里,还曾经有过另外一种感觉,那就是被父母抱在怀里时的温暖。记忆已经很遥远了,他的父母现在都在另一个国度里,他们是否还在为这个不知道疼痛的儿子担忧?
  幼小的他亲眼目睹了父母的死亡过程,刀锋刺进胸膛,飞溅而出的鲜血让他的眼前笼上一片浓浓的血色。他那时没有落泪,仇恨让他知道了自己长大之后将要做的事。
  父母都是自杀死的,但他知道自己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仇人。
  就在父母死后的第三天,他这一生最尊重的一个男人把他带到父母的墓前,给他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尊严的黄帝,不仅是神国最高的统治者,他也统治鬼国,他的佐臣土神就是鬼国的王。那些游荡在人间的鬼,黄帝就叫神荼和郁垒俩兄弟去统领。每天早晨,当扶桑树上的玉鸡鸣叫的时候,神荼和郁垒兄弟俩就在大桃树边上的鬼门关下,检查那些在人间游荡的各类孤魂野鬼。如果他们发现哪个野鬼在人间残害生灵做了坏事,马上就会毫不客气地用芦绳把它拴起来,牵到山上去喂老虎。天下的孤魂野鬼因为畏惧神荼和郁垒兄弟俩,所以才不敢在人间任意胡为。后来,人们在大年三十这天,就用桃木刻了神荼和郁垒俩兄弟的模样,希望用他们来震慑那些恶鬼。再后来为了方便,人们便将他们的画像贴在门上,他们从此就成了人间的门神。
  听完故事,他青蓝色的瞳孔里便凝聚了一种超越他年龄的冷峻来。
  从那一天起,他有了一个新的名字——郁垒。
  那一年,他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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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柳树上已经没有小广告了。其实在来的路上,马南便已经想到,事情隔了好几天,再加上今天下这么大雨,就算那小广告没有被小区保洁员清除,也会被雨水冲掉。马南呆呆站在柳树下,心情异常郁闷。如果小广告真的是凶手留下的信息,那么,现在他错过了——也许他错过的,是他这一生最重要的东西。
  马南怅然地站在花坛边,心里失望到了极点。
  如果他想找到女人和孩子,留下碟片的人是惟一的线索。他既然能拍到女人和孩子的画面,必定知道她们在什么地方。但茫茫人海,如果他就此离去再不出现,马南就算穷尽一生也未必能找到他。这样,他势必只能把希望寄托于警方。消极地等待根本不是办法,马南有种预感,那人既然留下碟片指引他来到凶杀现场,一定有他的用意,而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这跟他失去的记忆有关。
  除了曾经发生的爱情和他的女儿,马南心里还有更多的疑问需要他来解答。
  ——他是谁?他在这世上是否还有亲人?那场导致他失忆的事故是怎么发生的?还有当他醒在医院里,为什么女人和孩子不来看他,并且从此杳无时讯。
  太多的疑问这时在马南脑海里翻腾跳跃,头痛又开始发作。马南将雨衣的帽子推到后面,清凉的雨水可以稍稍缓解他的疼痛。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黯然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蓦然间,马南心思一动。想到如果小广告被雨水从树上冲下来,那么势必还会留在小花坛里。如果它不在树下,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被雨水溅起的泥土遮盖或者冲到了别的地方。
  马南飞快转身,再回到花坛边,抬腿迈了进去。花坛里的泥土极其松软,雨水落在上面汇聚成许多道小水流,向着不同的地方流淌。马南知道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如果小广告没有被保洁员清理掉,那么,它一定还在这花坛里。
  这样的机率大约有百分之五十,现在,马南只能把希望寄托于运气。
  雨下得太大,花坛里地势稍低的地方满是泥浆,马南只能弯腰用手在泥浆里摸索。幸好这花坛不大,他的运气也不算很差,很快他的手便触摸到一件纸质的东西。从泥浆里抽出手来,马南忍不住低呼一声,他的手上,正是那张已变得软作一团的小广告。
  还没来得及将小广告展开,花坛外蓦然响起一声大喝:“出来!”
  马南回头,看到两个穿雨衣的男人正在花坛外用手指着他,雨衣宽大的帽檐下露出保安的硬壳大盖帽。马南慌忙将纸团握在手中,向花坛外去的时候连声说着“这就走”。
  出了花坛,马南看都不看那俩保安狐疑的目光,径自沿着水泥路往外面去。他知道不能跟这些保安多解释,有些事情越解释反而会越麻烦。现在他已经找到了那张小广告,再留在这里已经没有了意义,所以还是趁早溜之大吉。
  到了外面,找了辆车,马南坐定后,这才展开纸团。展开后,他心里叫苦,原来小广告就是普通打印机打印出来的,估计还是喷墨打印机,上面的字迹被雨水浸泡,已经整个儿花了,所有的字都变成灰不溜秋的一团,根本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字。
  纵是如此,他还是不舍得将小广告丢弃。这时他的心里沮丧极了,目光透过沾满雨滴的车窗落到外面,乌云下的城市笼罩着凄清,不多的行人撑着伞穿着雨披匆忙行走,谁都不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在这样的城市里,寻找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也许真的无异于大海捞针。但是,马南却永远无法停止寻找,因为他现在知道了,他在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女儿,还有曾经消失在他生命里的爱情。
  ——晓彤。
  马南心里念叨着这个名字,温暖的力量飞快地汹涌在他的身体里。还有什么比知道自己有一个女儿更幸福的事?原来这么些年,自己并不孤单,这世上早就有了一个与自己血脉相通的人——我的女儿——车内的马南视线愈发模糊,他必须拼命抑制才能不让泪水流出。
  “无论你们在天涯海角,我都一定要找到你们。”
  车内的马南再次在心里萌发这样的誓言,他知道,没有任何力量,也没有任何困难可以阻止他。车子疾驰在阴暗的街道上,马南知道,在前方,是自己曾经失去的世界。
  
  车子停在了田园山庄里,马南下车,径自往自己家方向去。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身后有什么声音,它混迹在“哗哗”的雨声里虽然不太明显,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回头。楼前的水泥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穿雨衣的人。那是个男人,没有女人会穿那种黄毡油布的雨衣。他头上的雨帽压得很低,看不见脸,但马南却能感觉到两道凌厉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身上。
  水泥路上有人并不稀奇,你不能因为雨天就不许别人出门。但这人此刻却笔直地向马南的方向走过来,而且,当离马南还有三步远的距离时,他停了下来。
  马南缓缓转过身来,腰板已经挺得笔直。
  两个人对峙着,有一段时间谁也不说话。耳边只有哗哗的雨声,整个小区的人都躲了起来,好像只有他们俩愿意耽于这大雨之中。
  马南相信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但刚才回头见他的第一眼,他就心生警觉。
  终于,那人先动了,他慢慢将自己头上的雨帽推到后面,露出了一张白皙的脸,还有鼻梁上架着的一副墨镜。他的年龄大约二十七八岁,脸色白得有些病态,宽大的墨镜也显得颇不合时宜。这一刻,纵然马南心里早有预感,但见到这张面孔,还是心头一震。
  ——那是个我从来没见过的男人,个不高,挺瘦的,晚上还戴副墨镜。他的皮肤很白,好像刚得过一场大病。他说话的口音也很怪,普通话说得挺别扭的,乍一听有点像外国人说中国话。
  这是韩磊对他的描述,现在,马南知道韩磊的描述竟是如此准确。
  就是他,用两张车票的代价从韩磊口中知道了马南与四名大学生的游戏,并且,抢在马南与那些学生之前,更换了礼堂座位底下的东西,并在新宿舍楼的墙壁上,画出了喻示中国上古神话中五帝佐臣的符号。在那之后,他更是留下一张碟片,里面的画面不仅打开了马南记忆的闸门,而且,通过一系列的场景,将马南带到一桩凶杀案的现场。
虽然还没有确证,但他却是那起凶杀案最大的嫌疑人。
  警方和马南现在都在苦思如何才能找到他,但他却在这个雨天,自己走到了马南面前。难道警方的力量对他没有丝毫震慑力,抑或他根本没把面前的马南放在眼里?
  马南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激动。他往前迈了一步,大声道:“告诉我,她们在哪里?”
  “她们在她们该在的地方,她们一直在等着你,但你为什么隔了这么多年才想起她们来。”闯入者的语气里充满讥诮。
  马南一时语塞,这样的问题当然是他没法回答的。但是,他却从对方这一句话里,确定了他一定知道女人和孩子的下落。而且,马南还想到,既然他煞费苦心安排了这一切,必定不会轻易将女人和孩子的下落说出来。所以,马南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无论对方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一定会满足他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闯入到我跟学生的游戏中来,引我到凶杀现场,到底有什么用意?”
  “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要带你回到你曾经失去的世界。”闯入者不紧不慢地道,“如果没有我的碟片,你能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两个你最亲近的人存在吗?如果我今天不来找你,你知道到哪里去找她们吗?”
  “那么,你现在就告诉我,她们在哪里?”
  “她们等你已经等了这么些年,肯定不会在乎再多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究竟有多长,那得看你够不够聪明。”他沉默了一下,接着道,“但显然你跟我之前听说的有些差别,我在碟片里留下了那么明显的信息,你居然到今天才发现。”
  马南丝毫不介意他话里的揶揄:“那么,你告诉我,我现在该怎么做?”
  “我已经在你家门口呆了整整一个上午,外面下着这么大雨你还急着出去,一定是想起怡景花园里有你想要的东西。既然这样,你怎么做,难道还要我说吗?”
  “可是——可是我还是去得晚了些。”马南无奈地取出揉作一团的小广告,“上面的字迹已经被雨水冲花,我没办法知道上面的内容。”
  闯入者这会儿凄白的面孔似乎白得更厉害了些,他盯着马南手中的纸团,失望地摇头,“你坐过火车没有,坐火车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迟到,即使你只晚了一分钟,火车开了,你便永远坐不上那趟车了。”
  “不要!”马南低吼,“再给我一次机会,算我求你,告诉我纸上的内容,不管你想让我做什么,我都会满足你。”
  “一件事我不会重复做两次,你自己错过的就一定得你自己去弥补。”闯入者丝毫不为所动,“但是,当我闯进你跟那些大学生的游戏中时,我们之间的游戏其实已经开始。我保证,如果你能坚持完成这个游戏,你一定能找到你想见的人。”
  “这游戏到底是什么,你们要我做些什么?”
  “那我就跟你说说这游戏的规则。首先,你不能跟警方混在一起,更不要把希望寄托在警方身上。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那么,你就永远不能知道你想见的人在哪里。”
  马南怔怔无语,此刻,他的内心交织着各种各样的念头,其中之一便是想办法通知警方,让警方从这人嘴里问出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但他的心思显然被对方一眼看穿。
  “其次,你千万不要再像刚才那样说出求我的话,你能否见到想见的人,完全取决于你的智慧能否帮助你赢得这场游戏。”
  马南在雨中挺直了腰板,他知道自己这一刻起,必须迎接一场挑战。
  “既然你现在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那今天为什么要冒险出现呢?”马南已经彻底冷静下来。
  闯入者点头道:“你终于问到了关键问题。我今天来找你,没有任何恶意,我只是想送给你两件礼物。也许,它能帮助你赢得这场游戏。”
  话音落,他的右手缓缓抬起,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中握着一件半尺多长三寸多宽的青色物件。马南一眼看去,立刻就知道那是一块青圭。
  古人云:“国之大事,在祀及戎。” 在中国古代,祭祀是各部落族群之中最大的庆典活动。祭祀时一切用品都用当时人们所能找到的最好材料来制作的。因此,最早古人用于制作礼器的材料大部份就是玉。玉礼器通赏分为六器。按《周礼》中记载:“以苍壁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
  青圭其实便是祭祀活动中用来礼拜东方的玉器。
  怡景花园凶杀案现场,死者手中便握着一张玉圭的拓片,那张拓片,是不是就是从这块青圭上拓下来的?
  马南与闯入者同时前行一步,俩人在雨中面对面站着,马南已将那块青圭握在手中。闯入者的眼睛隐藏在墨镜的后面,但马南料到此刻他的眼中必然充满了讥诮。也许,他现在根本没把这个对手放在眼里,他也根本没有想过会让马南赢得这场游戏。
  “为什么要把它给我?”马南问,“它跟怡景花园凶案现场那张拓片有什么关系?”
  “拓片是我留下的,如果没有那张拓片,你又怎么会知道这块青圭的重要呢?”
  “那么,凶手果真是你!”马南沉声道。
  闯入者沉默了一下,竟似默认了马南的话。这时,他的手伸进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再递过去:“这是我今天送你的第二样东西。”
  马南带些疑惑,但还是将信封接过来。
  “青圭已在你的手中,信封里的文字将会告诉你怎样开始这个游戏。现在我只希望,你不要再错过任何一次机会。”
  闯入者说完这句话,居然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等等。”马南叫道。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完,我现在不会告诉你任何事情。”闯入者冷冷地道。
  “我现在只想看看你摘下墨镜的样子。”马南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闯入者似乎怔住了,半天才缓缓转过身来:“看来你真的记起了很多往事,这是我希望看到的,因为这样,我们的这个游戏才会更加有趣。”
  墨镜已经摘下,马南瞪大了眼睛,他从面前的年轻人眼中,看到了一双泛着青蓝颜色的瞳孔。它们幽深得像蓝天底下的碧湖,此刻幽幽散发着诡异的气息。
  马南蓦然感到一阵晕眩,两边太阳穴瞬间又像被插进了两根尖针。无数跳跃的画面在他脑海里交相闪现,并在最终定格为一个男人的面孔。
  那已经是个老人了,他的眼中,也生着一对青蓝色的瞳孔。
  马南在自己的喘息声中,看到老人的面孔如尘烟般消散,眼前重新映现出田园山庄的景象。天空的云层没有因为下了一上午的雨而有所消散,相反,它更近地逼近这个世界,好像要把整个天地都包裹起来。
  马南的视线里已经没有了闯入者,他在留下青圭之后便消失了。
  马南环顾四周,如果不是手中青圭真实的质感,他甚至会怀疑自己适才真的见过一个有着青蓝色瞳孔的人。
  那样的瞳孔他以前一定曾经见过,它们生在一个老人的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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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第13章
  
  6月的最后一天,马南睁开眼的时候,感觉屋里特别昏暗,他起身到窗边拉开窗帘,才发现外面的云层很低,风从很远的地方刮过来,让闷热的空气里多了些清凉的气息。到了上午九点钟的时候,雨终于落了下来,一阵狂风过后,整个城市便在雨幕里变得影影绰绰起来。就在雨下得最大的时候,马南忽然听到楼下门铃响,还伴着急促的敲门声。
  马南打开门的时候,看到外面站着四个全身都已经湿透的年轻人。
  他们当然就是陆健、聂中原、叶梓和韩磊。
  “我们今天都要回家了,下午的车,所以,上午来跟你告个别。”陆健说。
  “你别听陆健说得那么好听,其实我们上午没什么事干,聚一块儿一商量,干脆来糟蹋糟蹋你吧。我们刚才来的路上,觉得自己特别像进村的鬼子。”聂中原笑道。
  马南微微一笑:“看来你们真没把我当老师。”
  “算了吧,你又没教过我们。”叶梓大大咧咧地领头往楼上去,“再说了,这是哪儿啊,是你们家,又不是学校。放心好了,我们不会把你当外人的,你别跟我们客气。”
  “你把我想说的话都说了,看来你们几个真是有备而来。”马南跟在叶梓的后面上楼,“不过外面下这么大雨,你们还能来看我,真挺让人感动的。”
  “别往我们几个脸上贴金了,我们走半道上雨才下来,要知道雨这么大,我们几个肯定猫宿舍里不出来了。”聂中原嘻嘻笑道。
  “所以,今天你得先做好思想准备,我们几个可不做那种赔本的事。既然来了,就得捞个够本。”叶梓手指着一扇门道,“那是你书房吧?”
  马南点头。
  叶梓笑道:“就去书房,看看你的书还有剩下的没有,找几本签上名我们捎回去,说不定哪天没饭吃了,还能换俩馒头充饥。”
  这天上午,马南很开心,抑郁了几天的心情因为这四个年轻人开朗了许多。别看聂中原和叶梓嘴上叫嚣得厉害,其实他们还是挺规矩的,谁第一次到人家里来,都不会太放肆。所以,马南觉得他们的话好像在故意为自己创造一种性格——一种只有小孩才爱玩的小把戏。
  马南的书房中规中矩,一面墙顶天立地的书橱,对面摆放着宽大的书桌,还有两个小沙发。叶梓和聂中原进来后便讥笑书房摆设太没个性,家具老土,不知道的还以为走进了哪个乡镇企业领导的办公室。
  “乡镇企业领导办公室里会有这么多书?”韩磊替马南抱不平。
  “你怎么就不明白,越是没文化的人,越爱在门面上下功夫。家具商店里卖的书橱,现在很多都搭配塑料泡沫做的假书,书脊做得花里胡哨的,还都打上世界名著的名字。据说很多乡镇企业的领导买书橱,其实一多半是冲那泡沫假书去的。”
  “要说你这书房里,也就这张画看起来还挺有意思的。”叶梓站在墙边盯着墙上的画。
  陆健他们三个立刻围了过去,那张画的中间是一个长头发的老头,看着不太像中国人,头微微抬起,双手高举,好像正在进行某种仪式。在这老头的上下左右,密密麻麻散布着一些动物和植物。这幅画色彩鲜艳,明显带有异国特征。
  这是马南书房的墙上惟一悬挂的一幅画。
  聂中原凑上去,仔细观察了半天,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我当这是哪位画家的作品,原来是印刷品。这老头瞅着有点像印第安人,书房里挂这样一幅画,真有点不伦不类。”
  马南笑道:“眼光不错,能看出印第安人来。但我如果告诉你,画上的人其实是一个中国人,而且,还被我们尊为中华民族的祖先,你会不会相信?”
  马南知道这时得给这帮年轻人上一课,他接着解释道:“这张图的名称叫做《轩辕黄帝酋长祈祷丰年图》,图中那老人就是酋长,他双手高举,正在向苍天祈祷。他的身后就是繁星缀布的夜空,他的双手呈天蓝色,这表明他的祈祷已与天通。他的胸前绘有神奇的符号,腹部缀有龟甲。在他的头顶两侧,有彗星飞逝。顶上有道彩虹,彩虹中间的白色圆圈可能是太阳,也可能是他的元神。再往上是张熊皮,上面绘有一只天鼋龟,龟的周遭环绕着28颗星辰,那就是我们常说的28星宿。在这酋长的周围,还分布着7种植物,16种动物。”
  “对这幅画中国学者的解释各不相同,但大家一致可以肯定,这幅画带有很浓的轩辕黄帝文化特征,酋长本人似乎代表的就是黄帝,在向苍天祈求丰年。”
“这幅画首次出现是在1991年美国的《国家地理》杂志上,同期杂志还刊登了另外一幅名为《蚩尤风后归墟值夜扶桑图》,这两幅图都是研究人员在美国东部地区印第安村落里搜集到的文物。这两幅画创作年代大约是在公元1941年,它表明了轩辕黄帝族早在五六千年前就已经移民北美洲,并且定居下来,直到1941年前,那里还保持着轩辕族的文化传统。”
  最后,马南微笑道:“现在你们看这幅画,会不会还觉得不伦不类?”
  聂中原和叶梓还想说什么,陆健抢着道:“我真闹不明白,你肚里那些学问都哪来的。这学期你在我们学校代的课是中国玉文化以及玉器鉴赏,记得你以前还代过中国古典哲学课。我们认识是因为你的关于西方密码学的讲座,现在发现你对中国上古神话也有研究,你这人精力怎么会这么旺盛。”
  马南哑然一笑:“也许因为我平时没什么事干,喜欢看些闲书打发时间。”
  “那么你什么时候对密码感兴趣的?我觉得研究密码,光靠书本上那点理论知识肯定不行。”陆健心里还惦记着做本密码小说的事,“你是不是在哪儿学过,还是有人教你?”
  马南怔了怔,这样的问题他以前还从来没有想到过。多年前的那场事故,让他成为一个失忆症患者,但他遗失的只是跟生活有关的记忆,有些东西,比如对密码的爱好,对中国上古神话的了解与认识,好像与生俱来就存在于他的身体里。
  现在马南想到陆健的问题,其实已经触及到了一个哲学的命题,那就是我是谁,我从何而来。它们对于人类是一种宽泛的探索,而当具体落实到一个失忆症患者身上,便真实到了足以影响他现在以及将来的生活。
  马南沉默了一下,陆健的问题是他无法回答的。
  记忆的天空现在向他敞开了一个窗口,他除了可以感受到女人和孩子在他生命中留下的气息,还隐隐约约看到了另外一些影子——也许那些影子才能真正解释他的生命存在。
  没有人可以凭空来到这个世界,过去虽然无法改变,但却能决定我们的将来。
  马南的沉默让四个学生有些意外,叶梓嬉笑着岔开了话题。
  “听陆健跟韩磊说,你们前天午夜惊魂,撞上了真正的凶杀案。”叶梓绷着脸说,“这两天可把我跟中原给郁闷坏了,你说凶杀案在我们这些善良本份的老实人眼里,可是千年难遇的稀罕事。现在好容易碰上一回,怎么就把我们俩给落下了。”
  马南盯着她看,感觉到她话中有话。
  叶梓笑得狡黠,身子还往马南这边靠了靠:“听陆健说,你这儿有张碟,你们就是看了碟里的内容才发现的凶杀案,而且,陆健分析那个闯入我们游戏的人很可能就是凶手。”
  “你是不是想看看那张碟?”马南问。
  “没错。”陆健插上来道,“女人婆婆妈妈那是天性,拐弯抹角这半天,就为了看那张碟。”
  叶梓嗔怒地瞪了陆健一眼:“你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要不是你跟韩磊回去大肆吹嘘,我跟中原能这么着急来看碟吗?”
  马南恍悟:“你们冒这么大雨来我这儿,刚才还把我感动一回,原来为这事。”
  叶梓这回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讪笑道:“那碟还在吧?”
  聂中原跟一句:“没被公安给抄走吧?”
  马南无语,却转身打开了书桌上的抽屉。
  碟片塞进了光驱,超级解霸的自动伺服器启动,跳出播放窗口。四名大学生围坐在电脑前,马南则坐在他们的后面。刚才聂中原那句话并不是没有道理,这张碟片秦歌当晚就要带回去,马南的电脑上有刻录光驱,便替他刻了一张。
  “好漂亮的妈妈,好可爱的孩子。”叶梓夸张地叫唤,还回过头来招呼马南,“别躲后面去,我瞅着那孩子长得跟你挺像的。”
女生心细,叶梓这一叫唤,三名男生也看出点意思来了。他们一齐回过头来,却看到马南坐那儿面色沉凝,目光落在显示器上,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四名大学生就住了嘴,继续看显示器上的画面。
  很快画面就到了田园山庄,然后一路下去,场景不断变化,最后到了四根高大的罗马柱造型的小区大门——那里就是怡景花园了。
  “你们说现在的小广告可真是无孔不入,但凡有人的地方,肯定就少不了它。”叶梓感叹,“但你说这人脑袋真有点不好使,小广告往树上贴,有人进去看吗?”
  画面上没有了女人和孩子,马南的视线就离开了显示器。这会儿听叶梓说话,知道画面已经到了小花坛那里。他下意识抬头屏幕上,正好见到画面朝着那小广告推近了一些,好像拍摄者生怕没人注意这张小广告似的。
  蓦然间,马南心思一动,面上接着现出现懊丧的神情。他站起来探过身去,鼠标点击后退按纽,将画面倒回到小区门口。小花坛再次出现,画面推近那棵柳树,焦点集中在那张小广告上,停留了足有三四秒钟。
  马南手指轻动,画面定格,他呆呆地盯着小广告,眉峰紧皱。
  边上的四名大学生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他们互相交换了下眼神,俱都摇头无语。
  “你们呆在这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别客气,我现在必须出去一趟。”马南低沉的声音道,他的目光还盯着显示器上的画面。
  “你是不是想去那个小区?”陆健试探着道,“你觉得这小广告有古怪?”
  “柳树离花坛边至少三米远的距离,没有人的视力会这么好,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还能看清小广告上的内容。”马道知道肯定瞒不过这几个机灵古怪的大学生,索性实话实说,“小广告我们都见得多了,但它一定是贴在人流量多,并且,人们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四名大学生面面相觑,同时想到了一个问题。
  “你怀疑小广告是凶手贴在柳树上的?”聂中原犹豫着问。
  “至少它跟拍摄这段画面的人脱不了关系。而且,画面在小广告上故意停留,显然就是为了吸引我们的注意力。”马南摇头叹息,“这么明显的暗示,我居然忽略了。”
  “我们跟你一起去。”聂中原道,随即和陆健叶梓韩磊一块儿站了起来。这件事越来越有趣了,简直就是小说里的情节,他们当然不想错过。但是马南却毫不犹豫地拒绝绝了他们的要求。
  “不行,你们要么老老实实呆在我这里,要么立刻回学校准备回家。这件事绝非你们想像的那样简单,本来我们都以为这会是场游戏,现在已经出现了一个死人,闯入我们游戏的那人,即使不是凶手,也肯定跟凶杀脱不了关系。你们年龄还小,都还是学生,我不希望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发生意外。而且,这件事本来跟你们就没任何关系,你们的车票已经买好,我希望你们都能平平安安地回到家里,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个暑假。我保证,等下学期你们再回来的时候,我一定会把这个故事详详细细地说给你们听。”
  陆健等人还想说什么,马南抢先摆了摆手,严厉地道:“什么都别说,如果你们还愿意把我当成朋友,就听我的话,呆在这里,或者回学校。”
  外面的雨下得正大,几名大学生坚持不要雨具,当然,马南家里也找不出来那么多雨具。他们跟着穿了雨披的马南出门,但在小区外面的马路上,却必须和马南道别。两个月的时间也许并不是太长,离家这么久了,他们也确实很想快些回家,回到父母身边。但是,在他们心里隐隐都有一种向往,也许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马南要面对他们这一生都无法经历的传奇故事了。
  雨天里打车挺难,何况田园山庄又在城市与郊区交界处。大家在路上慢慢向前,几名大学生心里居然都生出了些淡淡的离愁。他们与马南的接触时间并不很长,但这一刻,却觉得他像一个相交多年的老友……
  终于有车经过,陆健等人坚持要马南先上车,马南也不客气,上车后隔着车窗玻璃看外面的几名学生,车窗上斑驳地有些雨珠滑落,因而外面的人面孔模糊。马南这时候想跟这些年轻人说什么,但车子已经缓缓向前滑动,外面的人影,很快就隐没在雨幕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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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死者名叫雷宇,未婚,职业是私营业主,在中京大道上开了家小酒吧。经查,雷宇没有前科,惟一记录在案的是一次四个街头混混在他的酒吧内闹事,被他揍得不轻。后来他主动支付了一些医疗费,再加上错不在他,所以,当地派出所也没有对他进行处理。
  尸检报告很快就出来了,雷宇死亡时间被确定为两天前。雷宇那晚还在酒吧内跟人聊天,然后大约在12点半左右独自驾车回家,死亡应该就在他回家之后发生。死因非常明显,被利器刺穿咽喉当场毙命。从现场调查情况来看,所谓的利器显然就是那根一头尖的木棍。在案发现场发现的那把瑞士军刀,上面只有雷宇一人的指纹,因而可以确定属雷宇所有,他在与凶手博斗时曾经用它刺伤了凶手。
  雷宇身手不凡,四个街头混混在他手里都讨不了好,但是,那凶手却在与他正面冲突时,而且是在已经受伤的情况下,准确地将木棍的尖端刺进他的咽喉。这看似简单的情节,但却让刑警大队的每一个人心头沉重。
  案情分析会上,秦歌详细地向大家讲述了马南以及那两名在校大学生发现尸体的经过。过程似乎挺曲折,但最后大家一致认为,闯入到马南与学生们的游戏中,并且留下碟片,引导马南到达案发现场那个人,很大可能就是凶手。
  因而案件侦破的关键就是要找到那个留下碟片的人。
  大学生韩磊见过那个人,还有橡树酒吧的一个服务生,他们对那人容貌的描述基本一致——年龄不会超过30,身材削瘦,皮肤很白,鉴证科的同志根据口述还画出了那人的模拟画像,再加上案发现场提取到的大量指纹与血液,案情已经非常明朗化。
  但如何找到那个留碟片的人,却让案件侦破工作陷入僵局。
  通过走访雷宇的社会关系,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马南与那两名在校大学生,也提供不出那个人的其它情况。也就是说,没有人知道那人是谁,更不要说找到他了。警方现在除了对全市的宾馆旅店进行严密排查,还与各街道派出所取得联系,将那人的模拟画像分发下去,希望以此获得线索。
  秦歌对这案子还有两点疑问,他私底下曾跟队长提起过。首先凶手作案,为什么要带一根半人多高的木棍——谁带着那样一根棍子到处走都会吸引别人的注意;还有案发现场发现的那张拓片,你说不出来它有什么古怪,但是,总觉得它出现在雷宇的家里有些突兀——一个酒吧老板要想附庸风雅,大不了玩些名人字画,那都是花点钱就能买到的东西,而拓片就不同了,除了专业人士,一般人根本不会对它感兴趣。
  队长觉得秦歌分析得有道理,但案情本身已经很明朗,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个留碟片的人,所以,他便让秦歌独自去调查这些疑点。最后,队长犹豫了一下,才对秦歌道:“那凶手为什么会闯入到马南跟学生们的游戏里去,他的碟片只留给马南而不给别人,我看这里面一定还另有文章。你跟马南接触挺多,这事,你也得给我弄清楚。”
  队长不说,秦歌也早就意识到了这点,他本想通过自己跟马南的交情,把事情弄清楚了再向队长汇报,现在既然队长主动提出来,他当然更得用心去办了。
  这天下午,他开车去了田园山庄,马南出来为他开门的时候,一脸倦容,好像睡眠不足的样子。对于秦歌的到来,他并不奇怪,发生这样大的案子,警方不会放过他。他现在只在考虑要不要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秦歌。
  
  马南所有的时间都坐在了电脑前,女人和孩子在屏幕上,显得那么真实,好像只要伸出手去,便能触碰到她们。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缺口,往事便会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现在,马南甚至已经可以记起跟女人在一起的很多细节。他确定自己真的曾经有过一段爱情,它们在他的身体里已经沉睡得太久,如今,爱情随着记忆一道苏醒,他的生命因而也变得丰富起来。
  昨夜,他再次趴在地板上,让汗水模糊自己的视线,同时,期待着折磨人的头痛再次发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的身子变得轻飘飘的了,房间里涌上来些薄雾,它们带他再次见到了那个女人。
  月光如水,女人在他的怀里。肌肤上还盈荡着月华的光泽,目光里还残留激情过后的温情。“我们的房间太大了些,我想,也许我们该再找一个人来住了。”女人在他耳边低语。
  他不解其意,皱眉道:“难道就这样不好吗,在我们的世界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不好。”女人的语气很坚决,接着再幽幽叹息一声,“你知道吗,有些人是会不请自来的,因为他本来就在我们的身体里,现在,他只是要从另一个世界回到我们身边了。”
  马南有片刻的恍惑,接着心头轰然巨响。他紧紧地把女人拥抱在怀里,用带些虔诚的目光仰视她——仰视那个孕育了一个新生命的女人。那一刻,她在他的眼中就是来自天国的圣母,她身上闪耀着灼人的光华,将他带入一个充满温暖与阳光的国度。
  薄雾似乎变浓了些,马南的眼睛湿润了。
  他在雾中还看到自己倚在一道门边焦急地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漫长得仿佛要耗去他所有的心力。他的耳中不时出现幻听,那是些婴儿的啼哭,这让他每时每刻都充满期待,期待从缝隙里能看到医生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出现。不记得失望了多少回,只觉得有些力量渐渐涌到了双眼中,只消任何一点刺激,他便要忍不住泪如泉涌。
  后来,他蹲在门边,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慌乱与恐惧了。
  他以为时间一定过去了很久,但事实上,当医生捧着襁褓中的婴儿出现在门边时,那医生在他的眼中便真的化做了圣洁的天使——她来自天国,带着主赐予他的福音。医生告诉他,是个女孩。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放心好了,母女平安。”
  这一刻,所有的力量都得到了宣泄,他的心里轰然巨响,巨大的喜悦已经让他不能自抑了。
  “我有了一个女儿,在这世界上,她就是我最亲近的人。我的一生,从此就要为她抵御骤来的风雨,为她创造幸福快乐的生活。我的女儿,你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你就是我的世界。”
  女儿平静地躺在襁褓里,双目紧闭,粉色的脸颊上泛着暗红。她在睡梦里仍然微皱着眉头,好像在思考着什么,这简直像极了她的父亲。他看到她的第一眼便爱上了她,他被幸福的电流击中了,全身都溢满喜悦与满足。
  他记得那天早晨阳光灿烂,但就在他见到孩子的一瞬间,外面飘起了雪花。真的下雪了,他后来站在医院的天台上,在雪花飞舞之中,拼命抑制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从来不承认自己是个矫情的人,但那一刻,他却能感受到心里的柔情千结。雪花纷纷扬扬装扮着这城市的天空,他知道,它们是来自天堂的信使,它们护送着一个小生命来到这个世界,让他从此有一个血脉相通的女儿。
  “如此,我便该感恩,因为我是如此地幸运——我如此幸运地成为一个父亲,是我女儿而不是别的孩子的父亲。”
  雪花落在脸上,凉凉的,而他的泪水却让他觉得温暖。
  他想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特别的日子,一边是阳光灿烂,一边是漫天飞雪。
  他在那一天,做了一个女孩的父亲。
  ——现在她现在究竟在哪里?我的女儿在哪里!
  是心上巨烈的疼痛让马南重新回到现实中来。他仍然躺在家里的地板上,汗水让他的身体像刚从水池中出来一般。他挣扎着站起来,腰板已经挺得笔直。虽然又是一整天没有吃饭,但是,他的体内这时却激荡着无穷的力量。
  马南知道了自己在将来的日子里要做的事,无论天涯海角,无论遭遇多少困难,面对多少危险,他都要找到她们。
像警察一样,马南这时想到了那个留下碟片的人,也许找到他,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所以,当秦歌找上他的时候,他几乎没有经过太多的思考,便将自己想到的都告诉了他。
  这晚马南跟秦歌去了一家餐厅,马南根本不管对面秦歌露出的诧异神情,他已经不抬头不说话整整吃了半个小时。秦歌的心思不在吃上面,所以只象征性地动了动筷子,便抱臂抽烟看着一反常态的马南。不知道的人看马南那吃相,真会以为他是饿死鬼投胎,就连秦歌都觉得他这样吃有点赌气的成份,好像心里埋着一件极重的心事,然后借大吃一顿来获得宣泄。
  好容易等到马南吃饱喝足了,秦歌以为这时候他总得说点什么了吧,但马南让服务员添了杯茶,又慢慢品了起来。
  “我不着急,你要觉得吃累了,歇会儿再接着吃。”秦歌说。
  马南居然立刻点头:“这主意不错。”
  秦歌叹口气:“今晚我是豁出去了,我瞧你精神不太好,吃完了咱们再去洗个澡,蒸蒸有助于消化。如果你还不满足,我还可以帮你找个按摩小姐。今晚你可着劲折腾,反正我是奉陪到底了。”
  马南这回不说话了,他盯着对面的秦歌,半天,才道:“好了,知道你也不容易,咱们就说正事吧。”
  “要说正事也得是我听你说,我们掌握的情况,有一多半都是你提供的。”
  “今晚回去睡个好觉吧,往后估计你想休息都没机会了。”马南同情地看着秦歌,“如果我告诉你,接下来还会发生几起凶杀案,你会不会相信?”
  秦歌一怔,身子往前坐了坐:“你说真的?又是连环杀手?”
  “我也希望我判断错误。”
  “你还是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吧。”秦歌紧张地问,“你是第一个进入现场的人,是不是在现场有什么发现?”
  “我没从现场带走任何东西,所以,我知道的你们警方肯定也都知道。只是你们警方习惯从技术角度来分析现场留下的各种线索,因而会错过很多东西。”
  秦歌这时心里已经在打鼓了,他迫不及待想听听马南推断还会再有凶案发生的理由,但偏偏马南仍然不紧不慢地兜圈子。
  他知道马南的性格,所以索性闭了嘴,只听他讲。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你送我回家,路上我跟你说的事吗?几个学生在学校新宿舍楼墙上发现了一组符号吗?符号就是留碟片的人刷在墙上的,我确定这是他在暗示我些什么,但一直弄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说着话,马南取出一张照片递给了秦歌,秦歌看上面血腥味十足的五个符号,眉头紧锁。
  “发生凶案的那天晚上,我觉得死者的死法非常奇怪,凶手杀完人,根本没必要再替死者摆出那样一个造型来。他那样做,必定有他的用意。”
  “我当时也没有多想,只是记下了受害者站立的姿势。当时,吸引我的还有死者手中的那张拓片,我从他手中取下来,仔细地看了,立刻就觉得好像有根线可以把符号、拓片,还有死者奇怪的死亡姿势联系起来。但那晚我的脑子里很乱,我根本没有足够的精力去思索这一切。”
  “现在,你已经找到了那条线?”秦歌忍不住问。
  “那是条很复杂的线,如果你想真正弄懂它,首先得知道一些别的东西。”马南沉默了一下,忽然皱眉道,“你知道中国上古神话传说中的五帝吗?”
  秦歌怔住了,但他还是想了想,老老实实地回答:“听说过,我只知道中国人都管自己叫炎黄子孙,五帝中应该少不了黄帝和炎帝吧。”
  秦歌点头:“中国上古的神话传说很散乱,它不像古希腊神话那样有一个体系。关于五帝的归属问题,各种典籍里也有不同的说法。现在,我只告诉你其中一种。”
  马南想了想,摇头道:“我还是写给你吧,说了你也不一定记得住。”
  秦歌主动招手叫服务员过来,要了纸和笔递给马南。片刻后,马南将写好的五帝姓名递到了秦歌面前。
  
  中央天帝:黄帝(土神后土)
  东方天帝:太皞(木神句茫)
  南方天帝:炎帝(火神祝融)
  西方天帝:少昊(金神蓐收)
  北方天帝:颛顼(水神玄冥)
  
  秦歌看了,仍然摸不着头脑,不知道马南这时候提到的五帝究竟跟这案子有什么关系。马南不理会他此刻狐疑的目光,接着道:“传说中的五帝各自都有一个辅臣,东方天帝太皞,辅佐他的是木神句茫,手里拿了一个圆规,掌管春天;南方天帝炎帝,辅佐他的是火神祝融,手里拿了一支秤杆,掌管夏天;西方天帝少昊的辅臣是金神蓐收,手里拿了一把曲尺,掌管秋天;北方天帝颛顼的辅臣是水神玄冥,也就是海神兼风神的禺强,手里拿了一个秤锤,掌管冬天;黄帝是中央天帝,辅佐他的是土神后土,手里拿了一条绳子,掌管四方。”
  秦歌听得有些头晕,他忍不住打断马南道:“这些跟案子有关吗?”
  “我也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复杂,但我那晚在案发现场,看到死者手中捏着的那张拓片,我一眼就看出那上面的人是典籍里记载的木神句茫。我怕自己记错了,回来后又专门翻了《山海经》,没错,里面记载的木神句茫就是人的脸鸟的身子,穿一件白衣服,驾两条龙。”
  秦歌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你不要忘了我刚才说的,木神句茫的标志就是他手里拿着一个圆规,你想想凶手杀死死者后,为什么还要煞费苦心地用木棍将他的尸体支撑起来?木棍支撑死者的身体,形成一个∧型,看起来像不像一个圆规?”
  秦歌瞪木结舌,心里已经信了马南的话,但还是觉得这事有点不可思议。
  “不仅如此,那张拓片里还包含着另外一层意思。你注意到了没有,拓片中图案的外面,还有一个削去了两个角的长方形边框,根据边框的大小和形状,我觉得那应该是片玉圭的拓片。玉圭是古代礼器的一种,礼器就是祭祀活动中用到的器具。古籍中对礼器有详细的记载,青圭礼东方,赤璋礼南方,白琥礼西方,玄璜礼北方。不要忘了,句茫恰好又是东方天帝的辅臣。”
  “还有一点很重要。”马南道,“死者是被一根木棍刺中咽喉而死,如果死者真跟木神句茫有什么关系的话,木神死于木,这也算是一种讽刺吧。”
  “你就是根据这个判断接下来还会有四起凶杀案发生?”秦歌凝眉道。
  “如果光凭上面说的这些,便得出这样的结论,似乎还有点草率。”马南也是忧形于色,他将陆健拍摄的那张新宿舍楼墙壁上符号的照片,再次推到了秦歌面前,“你仔细再看看这些符号,是否能看得出它们都代表些什么?”
  秦歌低头看了半天,心里一直“嘭嘭”跳个不停,他在那组符号里看到了“∧”,心思一动,失声道:“难道它们都是五帝辅臣的标志?”
  马南长吁一口气,重重地点头。他逐一将那些符号解释给秦歌听。T是一把曲尺,I是秤杆,O是秤锤,∧是圆规,S是绳子,它们其实都是一些象形符号,代表的正是传说中五帝的五位辅臣。
  马南的话对秦歌无异于酩醐灌顶,他已经预感到在这起凶杀案的背后,一定还隐藏着更大的阴谋。这城市里有那么多人,现在有一名暗藏杀机的凶手就混迹在他们中间,如果不尽快抓住凶手,悲剧一定会再度发生。
  但是,现在谁知道那凶手躲在什么地方呢?
  这时的秦歌与马南都没有料到,警方四处寻找的杀手,竟然会很快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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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死者名叫雷宇,未婚,职业是私营业主,在中京大道上开了家小酒吧。经查,雷宇没有前科,惟一记录在案的是一次四个街头混混在他的酒吧内闹事,被他揍得不轻。后来他主动支付了一些医疗费,再加上错不在他,所以,当地派出所也没有对他进行处理。
  尸检报告很快就出来了,雷宇死亡时间被确定为两天前。雷宇那晚还在酒吧内跟人聊天,然后大约在12点半左右独自驾车回家,死亡应该就在他回家之后发生。死因非常明显,被利器刺穿咽喉当场毙命。从现场调查情况来看,所谓的利器显然就是那根一头尖的木棍。在案发现场发现的那把瑞士军刀,上面只有雷宇一人的指纹,因而可以确定属雷宇所有,他在与凶手博斗时曾经用它刺伤了凶手。
  雷宇身手不凡,四个街头混混在他手里都讨不了好,但是,那凶手却在与他正面冲突时,而且是在已经受伤的情况下,准确地将木棍的尖端刺进他的咽喉。这看似简单的情节,但却让刑警大队的每一个人心头沉重。
  案情分析会上,秦歌详细地向大家讲述了马南以及那两名在校大学生发现尸体的经过。过程似乎挺曲折,但最后大家一致认为,闯入到马南与学生们的游戏中,并且留下碟片,引导马南到达案发现场那个人,很大可能就是凶手。
  因而案件侦破的关键就是要找到那个留下碟片的人。
  大学生韩磊见过那个人,还有橡树酒吧的一个服务生,他们对那人容貌的描述基本一致——年龄不会超过30,身材削瘦,皮肤很白,鉴证科的同志根据口述还画出了那人的模拟画像,再加上案发现场提取到的大量指纹与血液,案情已经非常明朗化。
  但如何找到那个留碟片的人,却让案件侦破工作陷入僵局。
  通过走访雷宇的社会关系,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马南与那两名在校大学生,也提供不出那个人的其它情况。也就是说,没有人知道那人是谁,更不要说找到他了。警方现在除了对全市的宾馆旅店进行严密排查,还与各街道派出所取得联系,将那人的模拟画像分发下去,希望以此获得线索。
  秦歌对这案子还有两点疑问,他私底下曾跟队长提起过。首先凶手作案,为什么要带一根半人多高的木棍——谁带着那样一根棍子到处走都会吸引别人的注意;还有案发现场发现的那张拓片,你说不出来它有什么古怪,但是,总觉得它出现在雷宇的家里有些突兀——一个酒吧老板要想附庸风雅,大不了玩些名人字画,那都是花点钱就能买到的东西,而拓片就不同了,除了专业人士,一般人根本不会对它感兴趣。
  队长觉得秦歌分析得有道理,但案情本身已经很明朗,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个留碟片的人,所以,他便让秦歌独自去调查这些疑点。最后,队长犹豫了一下,才对秦歌道:“那凶手为什么会闯入到马南跟学生们的游戏里去,他的碟片只留给马南而不给别人,我看这里面一定还另有文章。你跟马南接触挺多,这事,你也得给我弄清楚。”
  队长不说,秦歌也早就意识到了这点,他本想通过自己跟马南的交情,把事情弄清楚了再向队长汇报,现在既然队长主动提出来,他当然更得用心去办了。
  这天下午,他开车去了田园山庄,马南出来为他开门的时候,一脸倦容,好像睡眠不足的样子。对于秦歌的到来,他并不奇怪,发生这样大的案子,警方不会放过他。他现在只在考虑要不要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秦歌。
  
  马南所有的时间都坐在了电脑前,女人和孩子在屏幕上,显得那么真实,好像只要伸出手去,便能触碰到她们。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缺口,往事便会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现在,马南甚至已经可以记起跟女人在一起的很多细节。他确定自己真的曾经有过一段爱情,它们在他的身体里已经沉睡得太久,如今,爱情随着记忆一道苏醒,他的生命因而也变得丰富起来。
  昨夜,他再次趴在地板上,让汗水模糊自己的视线,同时,期待着折磨人的头痛再次发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的身子变得轻飘飘的了,房间里涌上来些薄雾,它们带他再次见到了那个女人。
  月光如水,女人在他的怀里。肌肤上还盈荡着月华的光泽,目光里还残留激情过后的温情。“我们的房间太大了些,我想,也许我们该再找一个人来住了。”女人在他耳边低语。
  他不解其意,皱眉道:“难道就这样不好吗,在我们的世界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不好。”女人的语气很坚决,接着再幽幽叹息一声,“你知道吗,有些人是会不请自来的,因为他本来就在我们的身体里,现在,他只是要从另一个世界回到我们身边了。”
  马南有片刻的恍惑,接着心头轰然巨响。他紧紧地把女人拥抱在怀里,用带些虔诚的目光仰视她——仰视那个孕育了一个新生命的女人。那一刻,她在他的眼中就是来自天国的圣母,她身上闪耀着灼人的光华,将他带入一个充满温暖与阳光的国度。
  薄雾似乎变浓了些,马南的眼睛湿润了。
  他在雾中还看到自己倚在一道门边焦急地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漫长得仿佛要耗去他所有的心力。他的耳中不时出现幻听,那是些婴儿的啼哭,这让他每时每刻都充满期待,期待从缝隙里能看到医生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出现。不记得失望了多少回,只觉得有些力量渐渐涌到了双眼中,只消任何一点刺激,他便要忍不住泪如泉涌。
  后来,他蹲在门边,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慌乱与恐惧了。
  他以为时间一定过去了很久,但事实上,当医生捧着襁褓中的婴儿出现在门边时,那医生在他的眼中便真的化做了圣洁的天使——她来自天国,带着主赐予他的福音。医生告诉他,是个女孩。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放心好了,母女平安。”
  这一刻,所有的力量都得到了宣泄,他的心里轰然巨响,巨大的喜悦已经让他不能自抑了。
  “我有了一个女儿,在这世界上,她就是我最亲近的人。我的一生,从此就要为她抵御骤来的风雨,为她创造幸福快乐的生活。我的女儿,你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你就是我的世界。”
  女儿平静地躺在襁褓里,双目紧闭,粉色的脸颊上泛着暗红。她在睡梦里仍然微皱着眉头,好像在思考着什么,这简直像极了她的父亲。他看到她的第一眼便爱上了她,他被幸福的电流击中了,全身都溢满喜悦与满足。
  他记得那天早晨阳光灿烂,但就在他见到孩子的一瞬间,外面飘起了雪花。真的下雪了,他后来站在医院的天台上,在雪花飞舞之中,拼命抑制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从来不承认自己是个矫情的人,但那一刻,他却能感受到心里的柔情千结。雪花纷纷扬扬装扮着这城市的天空,他知道,它们是来自天堂的信使,它们护送着一个小生命来到这个世界,让他从此有一个血脉相通的女儿。
  “如此,我便该感恩,因为我是如此地幸运——我如此幸运地成为一个父亲,是我女儿而不是别的孩子的父亲。”
  雪花落在脸上,凉凉的,而他的泪水却让他觉得温暖。
  他想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特别的日子,一边是阳光灿烂,一边是漫天飞雪。
  他在那一天,做了一个女孩的父亲。
  ——现在她现在究竟在哪里?我的女儿在哪里!
  是心上巨烈的疼痛让马南重新回到现实中来。他仍然躺在家里的地板上,汗水让他的身体像刚从水池中出来一般。他挣扎着站起来,腰板已经挺得笔直。虽然又是一整天没有吃饭,但是,他的体内这时却激荡着无穷的力量。
  马南知道了自己在将来的日子里要做的事,无论天涯海角,无论遭遇多少困难,面对多少危险,他都要找到她们。
像警察一样,马南这时想到了那个留下碟片的人,也许找到他,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所以,当秦歌找上他的时候,他几乎没有经过太多的思考,便将自己想到的都告诉了他。
  这晚马南跟秦歌去了一家餐厅,马南根本不管对面秦歌露出的诧异神情,他已经不抬头不说话整整吃了半个小时。秦歌的心思不在吃上面,所以只象征性地动了动筷子,便抱臂抽烟看着一反常态的马南。不知道的人看马南那吃相,真会以为他是饿死鬼投胎,就连秦歌都觉得他这样吃有点赌气的成份,好像心里埋着一件极重的心事,然后借大吃一顿来获得宣泄。
  好容易等到马南吃饱喝足了,秦歌以为这时候他总得说点什么了吧,但马南让服务员添了杯茶,又慢慢品了起来。
  “我不着急,你要觉得吃累了,歇会儿再接着吃。”秦歌说。
  马南居然立刻点头:“这主意不错。”
  秦歌叹口气:“今晚我是豁出去了,我瞧你精神不太好,吃完了咱们再去洗个澡,蒸蒸有助于消化。如果你还不满足,我还可以帮你找个按摩小姐。今晚你可着劲折腾,反正我是奉陪到底了。”
  马南这回不说话了,他盯着对面的秦歌,半天,才道:“好了,知道你也不容易,咱们就说正事吧。”
  “要说正事也得是我听你说,我们掌握的情况,有一多半都是你提供的。”
  “今晚回去睡个好觉吧,往后估计你想休息都没机会了。”马南同情地看着秦歌,“如果我告诉你,接下来还会发生几起凶杀案,你会不会相信?”
  秦歌一怔,身子往前坐了坐:“你说真的?又是连环杀手?”
  “我也希望我判断错误。”
  “你还是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吧。”秦歌紧张地问,“你是第一个进入现场的人,是不是在现场有什么发现?”
  “我没从现场带走任何东西,所以,我知道的你们警方肯定也都知道。只是你们警方习惯从技术角度来分析现场留下的各种线索,因而会错过很多东西。”
  秦歌这时心里已经在打鼓了,他迫不及待想听听马南推断还会再有凶案发生的理由,但偏偏马南仍然不紧不慢地兜圈子。
  他知道马南的性格,所以索性闭了嘴,只听他讲。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你送我回家,路上我跟你说的事吗?几个学生在学校新宿舍楼墙上发现了一组符号吗?符号就是留碟片的人刷在墙上的,我确定这是他在暗示我些什么,但一直弄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说着话,马南取出一张照片递给了秦歌,秦歌看上面血腥味十足的五个符号,眉头紧锁。
  “发生凶案的那天晚上,我觉得死者的死法非常奇怪,凶手杀完人,根本没必要再替死者摆出那样一个造型来。他那样做,必定有他的用意。”
  “我当时也没有多想,只是记下了受害者站立的姿势。当时,吸引我的还有死者手中的那张拓片,我从他手中取下来,仔细地看了,立刻就觉得好像有根线可以把符号、拓片,还有死者奇怪的死亡姿势联系起来。但那晚我的脑子里很乱,我根本没有足够的精力去思索这一切。”
  “现在,你已经找到了那条线?”秦歌忍不住问。
  “那是条很复杂的线,如果你想真正弄懂它,首先得知道一些别的东西。”马南沉默了一下,忽然皱眉道,“你知道中国上古神话传说中的五帝吗?”
  秦歌怔住了,但他还是想了想,老老实实地回答:“听说过,我只知道中国人都管自己叫炎黄子孙,五帝中应该少不了黄帝和炎帝吧。”
  秦歌点头:“中国上古的神话传说很散乱,它不像古希腊神话那样有一个体系。关于五帝的归属问题,各种典籍里也有不同的说法。现在,我只告诉你其中一种。”
  马南想了想,摇头道:“我还是写给你吧,说了你也不一定记得住。”
  秦歌主动招手叫服务员过来,要了纸和笔递给马南。片刻后,马南将写好的五帝姓名递到了秦歌面前。
  
  中央天帝:黄帝(土神后土)
  东方天帝:太皞(木神句茫)
  南方天帝:炎帝(火神祝融)
  西方天帝:少昊(金神蓐收)
  北方天帝:颛顼(水神玄冥)
  
  秦歌看了,仍然摸不着头脑,不知道马南这时候提到的五帝究竟跟这案子有什么关系。马南不理会他此刻狐疑的目光,接着道:“传说中的五帝各自都有一个辅臣,东方天帝太皞,辅佐他的是木神句茫,手里拿了一个圆规,掌管春天;南方天帝炎帝,辅佐他的是火神祝融,手里拿了一支秤杆,掌管夏天;西方天帝少昊的辅臣是金神蓐收,手里拿了一把曲尺,掌管秋天;北方天帝颛顼的辅臣是水神玄冥,也就是海神兼风神的禺强,手里拿了一个秤锤,掌管冬天;黄帝是中央天帝,辅佐他的是土神后土,手里拿了一条绳子,掌管四方。”
  秦歌听得有些头晕,他忍不住打断马南道:“这些跟案子有关吗?”
  “我也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复杂,但我那晚在案发现场,看到死者手中捏着的那张拓片,我一眼就看出那上面的人是典籍里记载的木神句茫。我怕自己记错了,回来后又专门翻了《山海经》,没错,里面记载的木神句茫就是人的脸鸟的身子,穿一件白衣服,驾两条龙。”
  秦歌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你不要忘了我刚才说的,木神句茫的标志就是他手里拿着一个圆规,你想想凶手杀死死者后,为什么还要煞费苦心地用木棍将他的尸体支撑起来?木棍支撑死者的身体,形成一个∧型,看起来像不像一个圆规?”
  秦歌瞪木结舌,心里已经信了马南的话,但还是觉得这事有点不可思议。
  “不仅如此,那张拓片里还包含着另外一层意思。你注意到了没有,拓片中图案的外面,还有一个削去了两个角的长方形边框,根据边框的大小和形状,我觉得那应该是片玉圭的拓片。玉圭是古代礼器的一种,礼器就是祭祀活动中用到的器具。古籍中对礼器有详细的记载,青圭礼东方,赤璋礼南方,白琥礼西方,玄璜礼北方。不要忘了,句茫恰好又是东方天帝的辅臣。”
  “还有一点很重要。”马南道,“死者是被一根木棍刺中咽喉而死,如果死者真跟木神句茫有什么关系的话,木神死于木,这也算是一种讽刺吧。”
  “你就是根据这个判断接下来还会有四起凶杀案发生?”秦歌凝眉道。
  “如果光凭上面说的这些,便得出这样的结论,似乎还有点草率。”马南也是忧形于色,他将陆健拍摄的那张新宿舍楼墙壁上符号的照片,再次推到了秦歌面前,“你仔细再看看这些符号,是否能看得出它们都代表些什么?”
  秦歌低头看了半天,心里一直“嘭嘭”跳个不停,他在那组符号里看到了“∧”,心思一动,失声道:“难道它们都是五帝辅臣的标志?”
  马南长吁一口气,重重地点头。他逐一将那些符号解释给秦歌听。T是一把曲尺,I是秤杆,O是秤锤,∧是圆规,S是绳子,它们其实都是一些象形符号,代表的正是传说中五帝的五位辅臣。
  马南的话对秦歌无异于酩醐灌顶,他已经预感到在这起凶杀案的背后,一定还隐藏着更大的阴谋。这城市里有那么多人,现在有一名暗藏杀机的凶手就混迹在他们中间,如果不尽快抓住凶手,悲剧一定会再度发生。
  但是,现在谁知道那凶手躲在什么地方呢?
  这时的秦歌与马南都没有料到,警方四处寻找的杀手,竟然会很快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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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马南家里有打印机,他们将从田园山庄到那个小区中间的每一个场景,都选择了最有代表性的画面打印出来。然后,马南和陆健韩磊,便带着这些打印的图片出门了。
  这时已经是夜里11点,田园山庄因为地处东郊,所以外面街道上已经罕有人迹,但当他们到达市区之后,街道上的人一下多了起来。今年夏天热的早,早已习惯昼伏夜出的城市人,在这个季节更是把自己变成了夜游的动物,在夜的清凉中,尽情宣泄着内心的激情。
  “那人既然想让我们去那个小区,干嘛不把小区的名字告诉我们。”陆健郁闷地道,“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至少我们可以打辆车过去。”
  韩磊不住点头,他们已经步行了40多分钟,夜晚虽然气温下降,但这一路走来,三人俱已是满头大汗。
  马南仍然神情冷峻,一心一意走路,不时左右张望辨别方向。在他心里,已经被一种温情充满,想到见到女人和孩子后,将会彻底改变的生活,他还有些紧张。
  越来越多的打印图被翻到了后面,他们已经穿越了半个城市。深夜在城市里穿梭虽然是件很辛苦的事,但好在快到12点的时候,他们终于看到那个由四根高大的罗马柱构成的小区大门。小区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怡景花园。
  小区只开了一个小门,门边的值班室里虽然亮着灯,但穿制服的小保安却仰面坐在椅子上打盹,前面一台电视里正播放着广告。马南三人蹑手蹑脚相继从小门里进入,然后快步疾走,直到他们认为安全的位置才停下脚步。
  不用仔细辨别方向,他们已经看到了边上小花园里粗壮的柳树,还有树干上贴着的一张白色小广告。
  “平时咱们谁都对城市牛皮癣深恶痛绝,没想到今天它倒帮了我们的忙。”陆健感叹。
  三人进入边上那幢楼,电梯已经停了,只能爬楼梯。11层,不算很高,但爬起来也挺吃力。特别是到了6层以后,三人就得走走停停了。
  “看来以后咱们几个都得加强体育锻炼,爬这点楼梯就喘成这样,让人见了,肯定以为咱们内亏。”韩磊道。
  “主要是刚才走了好几里路,要光爬楼梯,我肯定不会这样。”陆健找理由。
  马南还是默不做声,离目标越近,他的心里越紧张。他这时想到了女人和孩子是因为什么从他生活里消失的,为什么当自己出了那场事故之后,她们一直没有出现,这与常理不符。看来,这显然跟自己的失忆无关,在这背后,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故事?
  11楼的走廊就在他们眼前,马南低头把手中的图翻到最后一张,那上面是一道门,还有房间号。三人很快就停在那道门前,陆健犹豫地道:“这么晚了我们敲门会不会影响人家休息?”
  韩磊不在意地道:“来了不敲门,我们来干嘛呀。”
  马南身上的肌肉都有些僵硬,他渴望立刻见到门里的人,但此时,他忽然又有了些异样的感觉。也许,门背后的世界,有些是他不愿意面对的。
  但对女人和孩子的渴望,还是让他稍事犹豫过后,便上前按响了门铃。
  
  同一天夜里,在这城市里有一个人忽然想到了马南,他叫秦歌,是刑警大队的一名刑警。他想到马南是因为这天晚上,他跟一家晚报的记者朋友在酒吧里,聊到去年的一个案子,那记者很感兴趣。记者朋友平时除了干好本职工作,业余时间还替一些杂志写报告文学,以各类案件为主,稿费挺高,好稿能拿到千字千元。所以,这晚他缠着秦歌,非要让他把那件案子详细地说给他听。
  刑警也有自己的生活,秦歌脱了警服,狐朋狗友一大堆。抹不过朋友的面子,他喝了6瓶喜力,案子也说得差不多了,最后,朋友提出要见一见对那件案子的侦破起到关键作用的另外一个人,秦歌就在这时想到了马南。
  那件案子是个连环杀手杀人案,凶手每次作案之后,都会在现场留下一道谜题,谜题里包含了他下一个目标的信息,所以,破解谜题成为破案的关键。那一次,马南受秦歌之邀,协助警方破案,双龙太极、九宫图、苗族传说相继成为解题的密钥,而当秦歌终于在最后,独自破解了凶手留下的最后一道谜题,却发现,凶手的目标竟然就是马南。(以上故事详见拙著《猎人者》)
  这晚记者朋友显然对马南发生了兴趣,秦歌因为喝了点酒,再加上那哥们一个劲怂恿,便拿起手机拔通了马南家里的电话。振铃响了半天没人接,秦歌看看表,已经过了半夜12点,他心里就纳闷这么晚了马南能到哪去,他知道,马南在这城市里,并没有几个朋友。
  马南不在家,秦歌也没办法,记者朋友便嘱咐秦歌这事放在心上,下回一定要把马南叫出来,介绍他认识。
  秦歌心里想,这事肯定没戏,马南是个不喜欢交际的人。
  本来事情到这里就算完了,但就在秦歌跟记者朋友出了酒吧分手之后,忽然手机响。秦歌看是一个不熟悉的号码,也没当回事,但他却没想到,手机里说话的人居然会是马南。
  “我在怡景花园的一户人家里,不管你现在干什么,都要立刻赶过来。”马南说。
  秦歌一怔,马南还从来没有这样跟他说过话。马南的语气很平静,还有些冷峻,让秦歌猜度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知道马南的性格,如果他现在不想说的,即使你再问也是白搭,所以,他的回答也很干脆:“好,你等我。”
  秦歌开车往怡景花园去,大约20分钟后,便到了小区门口。小区的大门关着,秦歌想了想,还是把车先停下,然后步行从保安室边上的小门进去。他进门的时候,恰好小保安醒了,嘴角还流着口水冲出来拦下秦歌。秦歌心里想着马南的事,没心思跟他多啰嗦,掏出警官证在他面前晃悠一下,小保安便讪笑着退了回去。
  就在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跑出两个小伙子,停在秦歌面前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秦歌看出他们很害怕,好像受了什么惊吓,正想出言询问,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抢先道:“你是不是叫秦歌?”
  秦歌一怔,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马南让我们到小区门口等你。”戴眼镜的年轻人说。
  这两个小伙子当然就是陆健和韩磊。
  “马南人在哪儿?”秦歌奇怪地道,“你们是谁?这小区里发生了什么事?”
  陆健与韩磊一齐摇头,韩磊紧张地道:“马南在里头,你去了就知道了。”
  秦歌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在俩小伙子的后面往小区里面去。半道上秦歌偷偷掏出手机,在已接来电中选择了刚才马南打来的号码回拔过去。很快,陆健身上的手机响了,他刚掏出手机想接,被秦歌拦住了。秦歌这时已经放下心来,不在意地笑笑:“刚才马南用的原来是你手机。”
陆健愣一下,半晌才道:“你果然是警察,警察的警觉性就是比一般人强。”
  秦歌再笑笑:“你们紧张什么?是不是马南出了什么事?”
  陆健与韩磊对望一眼,竟然一语不发,走到了前头。秦歌愈发纳闷了,但好在人已经在小区里,过不了多久就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进了一幢楼,接着是爬楼梯,在11楼停下,陆健与韩磊此时竟然再也不肯往走廊里去了。“往里走,门半开的那间就是了,马南在里头等你。”陆健说。
  秦歌觉得这俩小伙子怪怪的,既然马南在前面,他们有什么好怕的?他们的模样,就好像那间屋里藏着什么可以勾魂夺魄的妖磨鬼怪一般。
  秦歌也不多言,反正见到马南,一切自有分晓。他独自往前,刚走几步,便见到马南从边上的一扇门里出来。许久不见,马南还是老样子,只是今天看上去面色异常苍白,整个人极度虚弱的样子。
  秦歌抬了抬手,刚想打招呼,马南却冷冷地道:“你自己进去看。”
  秦歌怔了怔,马南已经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秦歌回头,看他走到那两个小伙子跟前,三人竟然不说话,只是一齐回头盯着他看。秦歌再看看半掩的房门,心里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就在这时,他好像闻到了些异样的味道。
  这种异味他并不陌生,一种职业的敏感让他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秦歌大步迈进了那道门——
  做警察这么多年,死人见得不算少了,但秦歌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这样的死法。那是个精壮的男人,死了仍然站着不倒,一根木棍,一端抵在地上,一端插进了他的喉咙。木棍与尸体之间有一个角度,刚好可以支撑他的身体。
  秦歌一进门就感觉到屋内凉气逼人,夏天开空调是件挺正常的事,但秦歌立刻想到只有一个死人的房间内开空调,也许是想让尸体腐烂得慢一些。事实上,尸体还没有腐烂,但却已经散了出一些异味,看来不经过验尸,很难确定死者的死亡时间。
  秦歌在见到尸体的一刹那,警觉地掏出枪来,本想四处搜索一下,但想到马南刚从屋里出去,这屋里肯定不会再藏有别的什么人。现在当务之急是通知队里赶快派人来。
  电话打完之后,秦歌这才开始仔细地勘查现场。现场很整齐,没有博斗过的痕迹,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死者二十七八岁年纪,身体很精壮,看着还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死亡时间没法确定,尸体虽然还没有腐烂,但已经有了异味,这样看死亡时间至少应该在一天以上。死者眼睛还没有闭上,面上还带着惊愕的表情——秦歌确定那是惊愕而不是恐惧。在死者的右手地板上,有一把七寸长的折叠匕首,匕首非常精致,秦歌俯下身,立刻就看出那是把瑞士军刀。刀上有血迹,这说明死者死亡前曾经和凶手博斗过,还刺伤了凶手,但屋里的家具摆设没有丝毫凌乱的地方,这说明死者与凶手的博斗过程很短暂。
  秦歌很快发现死者前方的地板上还有些血迹,他正想过去查看,忽然发现不远处的沙发上有一张沾了血的白纸。他过去时才发现,那居然是张宣纸,宣纸并不是很白,而且看上去已经很陈旧,上面红色的印记也不是血,而是种朱砂的颜色。他小心把宣纸捏在手中,很快就看出这其实是张拓片,上面的图案差不多是一个一尺长两寸宽的长方形,只是一端的两个角被切去,中间是幅很传统的中国古典图案,依稀可以看出是一个鸟身人面的天神,穿着件白衣裳,驾着两条龙。
  中国有很多这样的传统图案,在一般人眼里都差不多,秦歌以前从来没接触过这个,所以很快就把拓片放回原处,继而沿着地板上的血迹,进入到了卫生间。
  除了确定受伤的人在镜子前停留过,他没有其它的收获。
  秦歌想起马南和那两个小伙子还在外面,便出门去找他们了解情况。马南和陆健韩磊还站在走廊尽头,见到秦歌过来,陆健与韩磊愈发紧张,马南的面上依旧毫无表情,只是面孔似乎苍白得更厉害了些,秦歌还注意到他站在那儿身子前后轻微摆动,似乎虚弱得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
  秦歌现在有很多问题想问马南,但他还是先问:“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
  马南摇摇头,煞白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话没出口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接着,他弯下腰干呕了两下,身子也软软地倒了下来。
  秦歌见状大惊,赶忙扶住马南,然后招呼陆健跟韩磊过来帮忙。
  “留一个人在这里保护现场,警察马上就来。”秦歌朝着戴眼镜的陆健点点头,“你跟我送他去医院。”
  韩磊身子往后缩了缩,惶恐地道:“就留我一个人?”
  秦歌看他害怕的样子,心里叹口气,那还是个孩子,让他一个人呆在这里确实有点难为了他。死人在一般人眼里都是极端恐怖的,何况屋里的人死得那么诡异。
  他正想让戴眼镜的陆健也留下,这时,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警笛声。
  秦歌放心了,陆健与韩磊也松了一口气,面上明显放松下来。这时,被秦歌扶住的马南也挣扎着站了起来,他说:“我没事,只是有点累,我想回家休息了。”
  马南的目光软绵绵的,让人见了有些心酸的感觉。
  秦歌犹豫了一下,待会儿队里的同志上来,肯定要问马南一些问题,这是办案的固定程序,这会儿放马南走,显然有些不太合适。但他眼珠一转,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给你做道选择题,你现在是对一个警察,还是对一个朋友说话?”秦歌问。
  “你要不是警察,我肯定不会打电话给你。”马南低声道,“但那么多警察,我最先想到的就是你,所以,你这道题应该是个多选题才对。”
  秦歌脸上有了笑意,他说:“我的车就在小区外面。”
  马南说声“谢谢”,秦歌慌忙摆手,“你不要谢我,因为我在路上还有些问题想问你,我现在只希望你到家前,能把我想知道的都告诉我,否则,也许今晚我还要在你家里喝杯茶。”
  马南沉默了一下,点头道:“当然。”
  秦歌扶着马南下楼梯的时候,陆健与韩磊跟在后面。秦歌回头一瞪眼:“你们俩留下,呆会儿会有一队警察上来,你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陆健与韩磊怯怯地止步,但后来想想秦歌的话也有道理。最害怕的时候已经过去,现在上来那么多警察,就算凶手还在现场,也没什么可怕的。再说,一般人碰上这种事不容易,多经历一点,回去吹牛的资本就多一些。特别是聂中原跟叶梓,想到他们错过了今晚的事,陆健和韩磊就有些得意,一得意,就一点都不害怕了。
  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警察们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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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2000年夏末秋初的一天凌晨,一辆深蓝色桑塔纳急速停在市人民医院的停车场上。车上有一个神志不清的青年男子,浑身血迹。据送他来医院的司机讲,当时伤者倒在郊区的一条马路中央,他开了一夜的夜车,已经很疲惫了,当时又是凌晨,加上没有路灯,所以,车子差点从这青年男人身上轧过去。幸亏他反应敏捷,在最后一刻踩了刹车,那青年男子才算捡了一条小命。最后,司机对着做调查的警察不住地说:“撞他的人不是我,我把他送医院来是学雷锋做好事,这年头,做好事是件挺危险的事,你们可不能冤枉我。”
  青年男子经过抢救,生命已无大碍,医生诊断结果为遭遇高能量暴力造成肋骨折断,并且伴有多处软组织挫伤,最为严重的是颅脑挫裂伤。伤者被送进抢救室时,已经出现呕吐、抽风等症状。
  根据伤者受伤部位以及后来交警的现场勘查报告,警察排除了桑塔纳司机肇事的可能性。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弄清受伤者的身份,通知其家人。受伤的青年男子随身携带有证件,因而很容易就得到了他的情况。
  受伤的青年男子名叫马南,住址是本市东郊的田园山庄。
  但是,警方却无法联系到他的家人。田园小区里的住户,也没有人知道马南这个人,更不知道他在本地是否还有别的亲人,他的房子是从别人手里买的二手房,谁也不知道那卖主现在的下落。
  好在马南伤势虽然严重,但性命无忧,医生最担心的就是他的颅脑挫裂伤会不会留下后遗症。但事实上,马南的生命力非常顽强,住院半个月后,便已恢复了神智。只是,谁也没有料到,车祸让他患上了另一种顽疾——失忆症。
  医院里的马南甚至连他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出院以后的马南深居简出,几乎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才适应了现在的生活,但是,在他内心深处,从来没有一刻放弃过对自己过去的探寻。
  时间转眼到了2005年的夏天,一个在学校礼堂座位底下得到的木头小人,唤醒了他心底沉睡许久的记忆,接着,当那个白裙女人清晰而真实地出现在他的显示器上时,他终于记起自己是个曾经有过爱情的人。
  
  应该是个黄昏,在一座面积并不算大的庭院里,那个女人正和一个小女孩在游戏。女人依旧穿着纯白的曳地长裙,微风不时吹乱她的长发,白皙的脸孔上露出甜美的笑容。她在轻轻哼唱一首歌,熟悉的旋律显然就是那首邓丽君最经典的《小城故事》。边上的小女孩差不多四五岁的模样,扎了两根小辫,也穿了件白色的小裙子,她时而偎在女人的怀里开心地大笑,时而调皮地跑开两步,让那女人在后面追逐。
  只有和妈妈在一块儿,小女孩才会这么开心。
  这显然是对幸福的母女,但是,在母亲平静幸福的笑容背后,似乎还隐藏着一些深深的忧虑。这在女人的目光脱离女孩的瞬间,会迅速在她的脸上划上一道阴影。女人是如此美丽,那种美丽似乎不该属于喧嚣的都市,那是种没有经过任何雕琢的天然品质,看着它,你似乎能感受到远离红尘来自天籁的气息——什么样的忧虑会困扰这样的女人?
  那小女孩像个洋娃娃般可爱,她完美地继承了妈妈身上的美丽,而且,她还有比妈妈多得多的快乐。她笑起来,眼睛便会微微眯起,像两个月牙般带些弧度。她的笑声,在听到妈妈叫她的名字之后,带着美妙的旋律在黄昏里悠扬。
  ——晓彤。
  这是那小女孩的名字。
  “晓彤,晓彤……”妈妈又在呼唤女儿的名字,晓彤嘻嘻笑着,眯着她月牙般的眼睛再次依偎到妈妈的怀里。母女俩清脆的响声,让那整个黄昏都充满了暖意。
  马南的眼睛湿润了,他感觉到了自己心里充沛的激情。
  那女人早就存在于他的生命里,她的每一个颦眉微笑,每一次转身行走,都让他觉得异常熟悉。虽然,他还是不能详细地回忆起与女人在一块儿的每一点细节,但是,却清楚地知道那是他生命里最亲近的人。
  头痛在这时忽然再度发生,马南已经听不见显示器中那对母女的笑声。他痛苦地抱紧脑袋,全力抵抗这时在他耳边轰鸣的嗡嗡声。该死的神经性头痛,马南相信终有一天它们会要了他的命。
  ——那是我的女儿,那是我的女儿晓彤!
  马南在疼痛中,眼睛仍然不愿意离开屏幕上的母女,更多的泪水不可抑制地流出来。
  “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这时陆健与韩磊终于发现了马南的异常,俩人俯过身来关切地询问。
  马南挥挥手,示意自己没事,但他面上的神情却还是瞒不过别人的眼睛。陆健用鼠标点击了暂停键,跟韩磊一块儿把他架到沙发上。马南低低喘息着,还使劲挣扎,像个固执的孩子般大声叫道:“你们别管我,让我把片子看完。”
他的身体极度虚弱,倒在沙发上竟然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是,只有他知道,此刻他满身满心都凝聚着不可阻挡的力量,逝去的记忆此刻如梅雨般沥沥且不可阻挡地回到他的脑海里——关于那个女人,关于那个女孩。
  记忆回来得太快了些,以至于他在这一刻竟没有办法细细梳理。
  “让我把片子看完!”马南大声吼道。
  陆健与韩磊被他的暴躁惊呆了,眼看着他挣扎着站起来,踉跄地重新回到电脑前坐下,竟然忘了阻止。头痛似乎轻了一些,因为他的头脑已经被纷拥而至的记忆塞满。现在,马南的冲动来得那么强烈,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必须要做的一件事。
  ——找到那女人和那小女孩。他已经失去她们一次了,这一回,他一定不会再做让自己懊悔终生的事。
  显示器中的画面又开始缓缓向前了。
  马南呆呆地盯着画面,目光变得呆滞,神情变得僵硬,他竟似已经完全陷入到了画面中那对母女的世界里去。因而,当画面闪烁,女人和小女孩消失时,他的脑袋都几乎扑到了显示器前,他的眼中充满期待。
  画面里这回出现了一个男人,一眼看去,马南就认出那是自己在学校里。
  什么时候被人拍下这段画面,马南懵然不知。他边上的陆健与韩磊互相看了一眼,与马南的感受不同,他们刚才看得已经颇不耐烦了,现在马南在画面里出现,他们才真正有了兴趣。
  马南走过校门内的花坛,陆健和韩磊可以根据他身边出现的花坛与大楼,判断出他在学校的哪个位置。行走大约花了十几分钟的时间,毫无疑问,现在马南去的方向,正是学校北侧新盖的两幢宿舍楼。
  果然,马南出现在其中一幢宿舍楼里,爬楼梯用去了一些时间,他开始沿着走廊向前,并且,在一扇门前停下。他左右看了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贴在了门上。
  “307!”陆健跟韩磊异口同声叫道。
  这件事马南跟他们提起过,他们谁都没想到,居然能够亲眼看见。
  “原来那人是这样找到307的。”陆健自语道,“我还在纳闷,难道那人也混鬼话?要不他怎么会知道307那个密码的,原来他搞跟踪。”
  画面到这时又变了,马南消失,场景也发生了变化。但三人一眼看去,就知道画面里就是田园山庄。看来那人对马南真下了一番功夫,对他的情况了解了不少。但画面里出现田园山庄,不知道有什么用意。
  接下来,画面里再没有人出现,都是一些不同的场景,起初,马南还可以辨别出是田园山庄附近的街道,再往后,便不知道是什么所在了。这样的场景出现了十几处,最后停在了一个小区门口。
  画面顺着小区大门进去,沿着一条水泥路走了半天,然后停在一幢楼前。楼前有一座小花园,里面种着些常绿的植物,一棵有些年头的柳树上,还贴着一张城市里随处可见的街头小广告。接着,画面进入楼洞,电梯门开了,片刻过后,电梯停了下来,指示灯显示到了十一楼。最后的画面是一扇门,还有边上的门牌号。
  
  画面静止了。以上就是那张光碟里的所有内容。
  除了前面那女人和孩子的画面,陆健跟韩磊有些看不明白,后面的就好理解了。跟踪马南,是说明他知道518房间,后面一连串的场景很有连贯性,一眼就能看出他似乎要带马南去一个地方。
  “也许,那人留下这张光碟,是想请我们到他家里去做客呢。”韩磊说。
  马南仍然呆呆看着屏幕,似乎沉然不觉上面的画面已经停止。女人和孩子的影像还盘亘在他的脑海里,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后面的画面做出判断。
  他的看法基本上和陆健韩磊一致,惟一的区别就是那套房子的主人。
  你将进入那失去的世界——他失去的世界是什么?现在他知道了,他这么些年苦苦追寻的,其实就是自己爱过的女人和一个女儿。“原来我在这世界上已经有了一个女儿”,这样的念头简直让他欣喜若狂,现在,还有什么比拥抱住她更让他激动的事?
  那人闯入到马南与大学生们的游戏中来,煞费苦心地留下这张光碟,是不是就是要带马南重新回到爱过的女人身边?
  马南相信女人和孩子,一定就在那扇门内,现在他要做的,就是走过去敲门,然后在门开的一刹那,张开双臂,拥抱住自己的亲人。
  亲人,是一个多么让人觉得温暖的字眼,马南已经好久没有感觉到那种温暖了。
  虚弱的身体里已经被力量充满,不要说那小区就在这个城市里,即使它在天涯海角,马南也会立刻赶去,哪怕为此付出再多的代价。
  我的女儿——马南在心里纵声高叫着——我的女儿,我就要来到你身边了!
  马南觉得只要能抱住女儿,即使让他立刻死去,他这一生也无怨无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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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马南把自己关在家里已经一整天,对着那个坚硬沉重的木头小人。
  到了傍晚时,有一层薄雾渐渐开始飘荡在他的心头,但当他试图抓住些什么时,那些雾又轻飘飘地散了,只给他留下无限的怅惘与失落。他的头又开始痛,像是有两根极细的针扎进了两边的太阳穴。以前当疼痛发生时,他会选择吃一种进口的止痛药,如果是晚上,他还会借助安眠药的药性来入睡。
  但现在,他需要这种痛感,疼痛会让他的脑海里跳出一些极不连贯又模糊不清的画面,它们必定曾经真实地存在于他的生命里,而且直到现在,它们也并没有真的消失。只是,马南相信在自己的身体里,还潜伏着另外一股神秘的力量,它们把许多记忆禁锢在一个不被发现的角落,只有当疼痛发生时,才会让记忆跳出来与他打个招呼,让他时刻记住自己是一名失忆症患者。
  晚上8点多钟,疼痛感消失,但马南却觉得自己的身体极度虚弱。
  他已经一整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并且,他还尽量不喝水。房间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透不进一丝风来。空调没有打开,温度计上的刻度显示此刻房间的温度已经达到了三十五度。燥热难当,马南把自己脱得赤条条的,但身上仍然不断有汗水渗出来。
  他的嘴唇已经变得又干又涩,疼痛感虽然消失,但脑子里仍然晕乎乎的。到最后,他甚至连支撑自己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了。
  马南光着身子躺在地板上——是那种大理石铺成的地板,即使在很高的温度下,依然能保持着一种清凉。
  马南伏在地面上,尽量多地让身体贴近地面,包括半边脸颊。
  那些清凉像是甘泉,缓缓地滋润着他行将燃烧的身体。
  汗水仍然不断地渗出来,大理石地面也变得温热了。
  马南圆睁的双目渐渐开始萎缩,视线里所有的景物都蒙上了一层雾气。那个木头小人就在他眼前,呆板的面孔依旧毫无表情,似乎在冷漠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马南的思维开始变得模糊,他慢慢觉得自己并不是伏在家中的地板上,而是趴在一条泛着湿气的沥青路面上,有一些冰冷的液体正顺着触地的额头流出来。他的鼻子很敏锐,他闻到了血腥的味道。这样,他才明白一个残酷的事实——他在流血。更要命的是,他还发现他根本就动弹不了,哪怕是换一个姿势都不行。
  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怎么会置身这样的困境中。
  沥青路面上忽然有了些轻微的响声,他分辩出那是来自远方的汽车的疾驰声,并且,没用多久,他便真的发现一辆深蓝色的轿车终于出现在那片曙光里,这时候,它是天堂来的福音,它来拯救他危在旦夕的生命。他盯着它渐渐变大的影子,似乎已经感觉到了医院单间里那柔软洁白的被褥和暖暖的空气。
  轿车的影子越来越大,已经能看到车头圆型的桑塔纳标志。
  车子风驰电掣,像一头被激怒的猎豹,向着他直直地冲了过来。丝毫没有减缓车速的意思。
  恐惧的力量是巨大的,他居然能在那瞬间发出尖锐的一声惨叫。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只觉得这回真的被一个旋窝给卷了进去,那旋窝里只有无边的黑暗。他的身体开始往下降落,轻飘飘的,像浮在空中。他只能看到身边的黑暗越来越亮,身体却没有任何的感觉,到后来连思维也渐渐凝固了。
  他知道,这就是死亡的感觉。
  他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了,世界也开始笼罩在一层薄雾里。他在薄雾中看到一个女人,隔得远,看不清女人的模样,但却仍然可以感觉到女人身上散发出的慑人的美丽。美丽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它似乎对马南更有吸引力。
  马南慢慢向女人靠近了些,他看到女人面孔依旧模糊,但却能发现她穿了件纯白的长裙,并且,腹部高高凸起,一眼看去,立刻便能知道她是个孕妇。
  现在马南知道女人吸引他的是什么了——所有怀孕的女人都是圣母,她们的美丽来自生命本身。
  接着,马南看到怀孕女人手中拿着一样东西,赫然就是那个木头小人。
  也许,那女人知道木头小人跟自己的关系,马南想加快步子,但骤来的一阵疼痛,让眼前的薄雾迅速消散,他重新跌回到一片黑暗的世界中去。
  马南还躺在家里的地板上,他的身下已经被汗水泅湿。
  他听到耳边模糊的门铃声,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幻听——是门铃声将他从幻觉中拉了回来。这么晚了,有谁会来找他呢?要知道这些年,马南的生活非常低调,生活里连个正儿八经的朋友都没有——他宁愿把自己关在家里,也不愿用那些无聊的应酬来打发时间。而突然间,他对这样独居的生活忽然有了些厌烦,这时候,那四名大学生出现在他生活里。
  门铃声停了,接着很快再度响起,有种无休无止的趋势。
  马南嘴里滴咕了一句什么,勉力支撑着身体站起来,先打开窗户透气,再到卫生间去,把嘴伸到水龙头下面,狠狠地痛饮一番,然后洗脸,穿衣服,慢慢扶着楼梯扶手下楼。
  打开门,外面站着陆健和韩磊,他们俩人一脸疑虑,还有些兴奋,好像刚刚经历了一些什么事情。
  
  马南的家在城市东郊的田园山庄,几排连体别墅曾是这城市身份与财富的象征。但因为开发时间早,别墅的户型与结构现在看很不合理,再加上小区配套设施以及管理的不完善,原先的业主大多已经购置了新房,这里一度成为进城的农民租住地。马南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住在这里,那次事故之后,他莫名其妙就成了这里的业主。
  陆健与韩磊这么晚来找马南,因为他们觉得有件事必须让马南知道。
  这件事当然跟游戏闯入者有关。
  韩磊带着陆健,去了闯入者留下的名片上那家酒吧。酒吧名字叫橡树,离学校也不算太远,陆健跟韩磊很容易就找到那里,但是,却没有发现他们要找的人。
  没有人会天天泡在酒吧里,来这里找人,本来凭的就是运气。
  就在陆健和韩磊满心失望时,一个长头发的女服务生找上了他们。
  “你们要找的人已经不在这里了,但是,他却给你们留下了一件东西,那东西会解开你们心中所有的疑团。”
  陆健和韩磊面面相觑,半天才反应过来。陆健疑惑地道:“你确定那东西是留给我们的?”
  女服务生嘻嘻笑了:“虽然那人说来找他的会是四个大学生,你们现在只有两个人,但我还是确定,你就是陆健,陆健就是你。”
  这回陆健更纳闷了,他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模样儿俊俏的小姑娘,已经说不出话来。
  女服务生笑得更开心了:“当然,如果你想拿到那件东西,还需要为我做件事。”
  陆健警惕地瞪着她,不知道她要搞什么名堂。那服务生变魔术样从身后变出一本书来,两手捧着递到陆健面前:“如果你不肯随便为读者签名,那么,为鬼友签名应该没问题吧。”
陆健紧绷的面孔终于有了笑意,那笑意很快就蔓延开,最后他竟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女服务生手中的书正是他跟聂中原叶梓出的那本合集,而且,这小姑娘口中说出“鬼友”这个词时,陆健便再无疑问,她也是混在天涯社区莲蓬鬼话的网友,只有鬼话的网友才自称鬼友。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利多了。漂亮的鬼友告诉他们,酒吧有为客人寄存东西的服务,今天下午,一个常来这里的客人留下一件东西,说这两天会有四名大学生来取。他还送给了服务生一本书,就是陆健他们的那本集子。那人当时没有想到自己找上的服务生也是混在鬼话的鬼友,当她看到陆健的名字时,忍不住失声道:“是他呀。”
  韩磊说了那人的长相,漂亮的鬼友连连点头:“就是他,没错。”
  陆健拍拍韩磊的肩膀,赞道:“高手,咱们这回碰上真正的高手了,居然能算到我们这两天会来酒吧。”
  “东西呢,他给我们留下了什么东西?”韩磊问。
  “放心好了,东西我当然替你们收着,不过你们也别高兴得太早,那人临走的时候跟我说,这东西你们拿到了也没什么用处,你们最好带着他去找一个叫马南的人,只有他才能打开那东西。”
  陆健与韩磊对视一眼,显然心里已经有些相信那人的话了。
  漂亮的鬼友将东西取来,是一个密封的纸盒,打开,里面有一张光碟。光碟外面的塑料壳上,有两行黑色的碳笔写的字:
  
  今年我们出生的那一天,你将进入那失去的世界
  
  这句话像诗,又像是在暗示些什么。陆健与韩磊那时关心的是碟片里的内容,所以也没把这句话当回事。俩人告别了漂亮的鬼友,去了附近的一家网吧。网吧里电脑大多没有光驱,但老板挺热情,主动把主机让给他们使用。
  鼠标双击光盘驱动器,陆健与韩磊心中的期待值迅速落空。弹开的窗口不是光碟里的内容,而是一个密码验证框。原来,这是张经过加密刻成的光盘,你只有先输入密码,才能打开光碟里的内容。
  陆健与韩磊面面相觑,同时想到了光碟保护壳上的那句话。
  密码必定就藏在那句话里,但是,他们却根本弄不明白那句话在说什么。那人说的没错,他们就算拿到光碟也没用,这件事必须让马南加入进来。
  “这就是那张光碟。”陆健将那张碟片递到了马南面前。
  书房,电脑已经打开,密码验证框出现在显示器上。马南从在楼下拿到那张光碟起,脸色就凝重得厉害,而且,陆健与韩磊看出他跟平常有些不同,脸色苍白,还不停出虚汗,好像身体极度虚弱的样子。而且,当他的目光盯着光碟保护套上那句话时,竟然有片刻的恍惚。陆健与韩磊哪里知道那句话带给马南的震撼——你将进入失去的世界——那是这些年他在梦里都梗梗于怀的事情,不管他遗失的是怎样一段经历,他都愿意由他亲手来找回它,它就像你流落在外的孩子,无论它变成了流氓恶棍还是衣衫褴褛的乞丐,但你始终得为它找到一条回家的路。
  何况,在那个遗失的世界里,还有一个女人——笼罩在薄雾里怀孕的女人。
  平静地坐在电脑前,但在马南内心深处,早已是轰然巨响。为了寻回失去的记忆,他试过很多办法,包括去看心理医生,进行药物治疗,甚至接受一个催眠大师的催眠。他在一次次的失望过后,选择了另外一种危险的方式,那就是让自己进入一种虚拟死亡的状态,在头脑一片虚空的状态下,他依稀可以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
  那影子必然真实存在于他的生命里,比如那个女人。
  现在,坐在电脑前,马南回忆起那个怀孕的女人,仍然可以感觉到自己迫不及待要与她亲近的愿望。那女人的手中握着一个木头娃娃,那木头小人现在就在他的桌上,这其中究竟隐含着怎样一段他所不知道的往事?
  从光碟保护套上的那句话可以知道,“今年我们出生的那一天”就是得到密码的关键,但这是句非常令人费解的话。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出生日期,但这句话里却用了“我们”这个词,谁会知道“我们”究竟是哪一天出生的?更为奇怪的是,出生日期前面除了“我们”还有另外一个条件,那就是“今年”。
  马南稍加思考,便已经知道了答案,但是,在这之前,他需要一份日历。
  “这里的‘我们’显然不是指某一个人或者一群人,如果我们把它理解成为一种泛指,泛指我们整个人类,那么,你就会知道该去哪里寻找答案。”马南说。
  看陆健和韩磊还是一脸疑惑,马南虽然已经迫不及待要看光碟里的内容,但还是耐住性子跟他们解释。
  “基督教的《旧约》里说,上帝创造了万物,在开始的六天里,他创造了光,创造了空气、陆地、海洋、树木、青草和菜蔬,创造了日月星辰,创造了飞鸟和游鱼,创造了牲畜、昆虫、野兽。最后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
  “在我们中国上古神话里,也有各种各样关于造物主的传说,其中有一个,和《旧约》里上帝造人的说法非常相似。据说在天地初开的时候,某个没有主名的造物主,在正月初一那天造了鸡,二日造了狗,三日造了羊,四日造了猪,五日造了牛,六日造了马,七日造了人,因而,后人把每年的正月初七叫做‘人日’。”
  陆健与韩磊点头,到这时,他们差不多已经知道答案是什么了。
  “‘锦里春风公占却,草堂人日我归来’。”陆健道,“杜甫这句诗里提到的人日,就是正月初七吧。”
  马南点头:“现在我们只要找一下今年农历正月初七,是公历的哪一天,日期应该就是这张光碟的密码。”
  没有日历,但可以从网上搜到。2005年农历正月初七是公历的2月15号,所以,马南在密码输入框里键入了“215”。
  验证框消失,光碟被打开,电脑前三个人都瞪大了眼睛,他们看到显示器上显示的是一个影音文件。双击过后,超级解霸的窗口出现,在播放框里,出现一个身着白色曳地长裙的女人。
  马南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他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那女人,正是他适才在幻影中见到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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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接连两天紧张的考试,学校里一下安静了许多。
  陆健这些天心里一直觉得藏着什么事,但为了应付考试,他强迫自己不去多想。这天上午十点半,他考完最后一门功课,心里轻松了不少,回到宿舍打开电脑,到天涯社区的鬼话里转了一圈,本想接着看读了一半的小说,但帖子打开后发现还没有更新。在帖子列表里浏览了半天,没发现什么感兴趣的文章。鼠标乱点了几下后,他忽然发现自己有些走神。
  他想到了这几天一直盘桓在脑子里的事情,再也坐不住了。
  他打电话给聂中原,聂中原手机关机了,陆健便猜到他还在考试。打电话给叶梓,她正在跟女同学逛街。叶梓聪明,最擅长临时抱佛脚,应付考试轻松自如。她昨天下午就结束了考试,所以今天一大早跟同宿舍的两名女生出去满世界遛达。
  “你中午能回来吗,找你们有事。”陆健说。
  叶梓听陆健的口气挺严肃的,便一定要他先说到底什么事。陆健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但他再三叮嘱叶梓吃饭前一定回来。
  “咱学校食堂那大师傅,以前当兵时是养猪的,到现在他还时刻不忘自己饲养员的身份。今天好容易自由一回,我可不想大老远回去吃猪食。”叶梓说,“要不这样吧,你呆会儿把中原跟韩磊找上,中午我请你们吃饭,家里刚寄了钱来,不花放兜里太沉。”
  有人请客当然是件好事,陆健想想食堂的饭菜,一下子也没了胃口。
  中午,陆健跟韩磊中学校门口等聂中原。聂中原有手机,联系方便,所以陆健刚才先找了韩磊。十几分钟后,聂中原一路小跑过来,考完试,人的心情也好了,听说要上街,他还专门回宿舍换了身衣服——大红的广告衫,缀满立体口袋的大裤衩,豹纹沙滩鞋和宽边的太阳镜,典型的Hip-hop风格,就跟要上台表演街舞的演员似的。
  “你这么花枝招展地到哪儿作秀去?”陆健语音里有些讥诮的味道。
  他们四个人的小团体,聂中原与叶梓家境富裕,特别是聂中原,老爸据说起初从温州大包小包背些服装过来在夜市上摆摊,特别辛苦。但因为起步早,那会儿还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那时候做生意的人很多现在都成了富翁。聂中原老爸现在不跑温州了,自己开办了服装厂,有了自己的服装品牌,全国各大城市都有人加盟连锁专卖,现在老爷子天天坐家里数钞票了。
  聂中原讪讪地笑:“天热,这么穿凉快。”
  跟这学校很多公子哥相比,聂中原还算比较内敛,除了跟叶梓一样喜欢臭美,其它有钱人家少爷的坏毛病没多少。而且,他知道陆健的父母都是教师,靠那点死工资供陆健上大学,挺不容易。加上陆健的自尊心特别强,所以,他从来不在陆健面前流露出任何家庭的优越感来。
  三个人一块儿往学府路南边走。陆健跟叶梓约好的地方打车大约二十分钟,但学府路上出租车不多,所以三人一直走到路尽头的三岔路口才上了车。在车上,陆健跟司机说了要去的地方,韩磊半天才反应过来,问陆健:“那地方是不是离火车站挺近的?”
  陆健点头:“干嘛,想回家了?”
  “放了假,你们都回去,学校里就剩不下几个人了,我呆这里也没多大意思。”
  “那成,呆会儿我们一块儿去车站,反正都要买票回家。”陆健说。
  “今年你不打工了?”坐在前排的聂中原回头白他一眼。
  韩磊已经连续两年暑假留在这城市打工了,他的家在贵州省的一个偏远山区,来回路费对他是笔不小的开销,留在这城市打工,不仅可以省下这笔钱,还能赚点零花钱。
  “想回家看看,这又小半年没回去了。”韩磊没回答聂中原,但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聂中原其实并不是真的讨厌韩磊,韩磊就算对叶梓有意思,但这一点影响不到他的叶梓的感情。聂中原并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有时候他也会从韩磊的角度去想一下,他几乎很容易就能感受到韩磊心里的痛苦。虽然人从都能看出来他的心意,但他却从不跟叶梓表白,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跟叶梓混在一块儿。他只是喜欢叶梓,但从不奢望得到什么,甚至,因为这份喜欢,他可以不顾尊严地混在这小团体里,这样的人,你除了对他抱以同情和怜悯,难道还能有什么别的情绪?
  二十分钟后,车子停在一家叫毛孩烧烤的铺子前,这里地方不大,但环境还不错,关键是口味好,以前聂中原请大家来这里吃过一次,回去后叶梓挂在嘴边好多天。
  叶梓已经坐在店里了,大家过去坐下,肉串加啤酒,先猛吃猛喝一番,中途休息的时候,叶梓想起陆健上午那个电话了:“陆健你有什么事就现在说吧,别光顾着吃了。”
  陆健正在埋头啃一块鸡翅,愣一下,心里就纳闷怎么把正事给吃忘了。三两下解决掉鸡翅,擦干净嘴巴,他端起杯子,目光在三人脸上巡视一圈,一本正经地道:“说事之前,咱们先喝一杯。认识你们时间也不短了,现在我真有点纳闷,没认识你们之前的那两年,我平时都干些什么。来,先为咱们的友情干一杯。”
  聂中原毫不犹豫端杯子跟陆健碰一下,学着小品演员范伟的声音道:“缘分啊,大哥。”
  叶梓嘻嘻一笑,也跟陆健碰一下杯子:“我说老陆今天是怎么了,开始总结自己的人生了。虽然咱们这些人里头你年纪大点,但这会儿就回顾一生历程是不是早了点。”
  陆健没言语,主动把杯子跟韩磊碰一下,仰头喝光啤酒,那三人也喝了,放下杯子时,陆健的神色已经变得非常严肃。
  “现在咱们不闹了,开始说事。两天前咱们跟马南见面的事儿大家都没忘吧,那天回去后我就觉得心里有什么事,因为考试,所以一直闷在心里。今天把大家找出来,就是想把心里这个结给解开了。”
  “你说的是墙上那些符号?”叶梓问。
  “符号的事咱们就留给马南去解决,他是高手。”陆健皱眉道,“我们在礼堂座位下留了一本书,被人调换成一个木头小人。马南在新宿舍楼的房间门上给咱们贴张纸条,被人撕去不说,房间的墙壁上还出现了那些符号。咱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马南那天也说了,我们的游戏里多了一个闯入者。”
  三人一齐点头,聂中原说:“莫非你知道那人是谁?”
  “我哪有那本事。”陆健摇头道,“你们觉不觉得奇怪,我们跟马南之间的游戏,只有我们几个知道。马南贴在‘鬼话’里的帖子谁都能看到,闯入者知道不奇怪,可我们留给马南的密码,知道的只有我们几个,那个闯入者是怎么知道的呢?”
  “你是说那闯入者跟我们其中的一个有关?”聂中原面色也沉凝下来。
  “我现在只知道,闯入者一定是从我们四个人这里知道我们留给马南的密码,所以,我想问问大家,我们这两天是不是还跟别人提起过这事。”
  “我说过。”叶梓抢着道,“我跟我们宿舍的人说过这事,刚才跟我一块儿逛街的那两位都知道。但我没跟她们说过那密码究竟是什么,她们不关心密码,只对马南感兴趣。”
“这事肯定跟我没关系。”聂中原也赶快表白,“那密码是老陆你设计的,虽然你跟我们说过,但我对数字特别不敏感,当初买手机的时候,个把星期才记住自己的手机号。那密码你这边说完我那边就忘了,就算我有告诉别人那心,我也没法告诉啊。”
  三人的目光现在全落在了韩磊的身上。
  韩磊慌忙摆手:“别看我,我也没说。在这学校里,我就你们几个朋友,平时我跟同宿舍的几个人,连话都没几句,我能跟谁说去。”
  聂中原跟叶梓一起点头。韩磊的理由最不像理由,但却最有说服力。
  “既然你们都没说,我也确定自己没跟别人提过这事,那么,闯入者是怎么知道我们的密码的呢?”陆健闷闷不乐地给自己倒杯啤酒,“说真的,我真不希望咱们四人有谁在说谎,但现在的事很明显,我们之中,确实有一个人在说谎。”
  “行了老陆,你也别把这事想得太复杂,跟找叛徒似的。就算是我们中谁把这密码说出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估计这事你打110人家警察也不会管吧。”
  “行了喝酒吧,也许密码是从马南嘴里传出去的也未可知。”聂中原碰一下陆健的杯子,“再说了,那家伙到咱们游戏里来,也没干坏事,兴许他明天就能自个儿站出来了。”
  陆健想想大家说的也有道理,但他心里还是觉得怪怪的。他有预感,这事肯定没完。想想雪白的墙壁上血腥气十足的符号,他就觉得这事没想象中那么简单。
  
  晚上,韩磊来找陆健。陆健宿舍里人少了一多半,有女朋友的出去花前月下,还有几个出去搞聚餐。韩磊进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陆健看在眼里,心中有数,便跟他去了楼下。外面空气清新,风吹过来还挺凉快,但有蚊子。
  “现在你有话可以说了。”陆健盯着韩磊说,“你这么晚来找我,肯定有事。”
  “我说了你能替我保密吗?特别是不能跟叶子和聂中原讲。”
  “如果你让我保密,我一定能做到。”陆健轻轻吁口气,“但你有什么事要瞒着他们呢?如果我没猜错,我们留给马南的密码,一定是你告诉别人的。”
  韩磊紧张起来,想要分辩什么,但一些话在喉咙里嗫嚅一番后,他低下头,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是我告诉了别人,但我那会儿想,这又不是什么机密,我们难为马南,也就是搞点恶作剧,我哪想到你会追查这件事。”
  陆健叹口气,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追查,只是想知道那个闯入者到底是谁,如果今天中午你承认了,我也根本不会责怪你。”
  “但这事你还是要替我保密,不能让叶子跟聂中原知道。”韩磊急切地道,“聂中原平时就看我不顺眼,对我横眉毛竖鼻子的,这回他找到碴,更不会放过我。而且,我怕叶子知道这事,从此不理我。”
  陆健呆呆地盯着他看,看得他有些发毛:“你别这么看我,我心虚。”
  “那我现在告诉你件事吧,知道聂中原平时为什么老挑你毛病,跟你说话阴阳怪气的吗?跟你说,这都是叶子的主意。”
  这回轮到韩磊说不出话来了,他张口结舌,简直被陆健的话吓住了。
  “你别误会,叶子那样做,其实有她的苦心。你喜欢叶子,我们都知道,所以,叶子心里对你一直有点歉疚,所以,她逼着聂中原扮红脸,她扮白脸护着你。聂中原起初死活不答应,说你挺老实的,欺负老实人的事,他干不来。后来叶子说,她跟聂中原的事,你也知道了,如果他们俩都对你好,怕伤你自尊,特别是聂中原,明知道你喜欢他的女朋友还跟你亲兄弟似的,你肯定受不了。还不如平时对你横鼻子竖眼的,这样,你心里反而踏实。”
  韩磊的头垂得更低了,陆健的话让他听了心里酸酸的。
  “好了,咱们不说这事了,在叶子跟聂中原面前,你也别把我卖了。”
  韩磊重重地点头。
  “那么,现在,你跟我说说你把我们那密码告诉谁了,是我们学校的人吗?”
  韩磊摇头:“不是,那是个我从来没见过的男人,个不高,挺瘦的,晚上还戴副墨镜,我本来以为城里人装酷,现在想想,他确实跟一般人有些不一样。”
  韩磊回想道:“他的皮肤很白,好像刚得过一场大病。他说话的口音也很怪,普通话说得挺别扭的,乍一听有点像外国人说中国话。”
  “你怎么会把我们的事说给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陆健不解地道。
  韩磊犹豫了一下,脸上露出点愧疚的神色:“你知道,我已经连续两年暑假没回家了,回家坐火车来回得好几百块钱,那人对我说,只要我告诉他那天我们送给马南那张纸上写了什么,他负担我暑假回家的来回路费。”
  陆健摇头叹息:“这也不怪你,如果有人这样跟我说,我怕我也会像你一样,毕竟我们那密码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韩磊感激地不住点头,忽然提高了声音道:“你现在是不是想找那个人?我知道到哪里去找他。”
  “真的?”陆健精神一震,“你怎么不早说。”
  韩磊回忆那天傍晚时,他从食堂里出来遇到那个男人。当事情结束后,他的兜里揣上了足够回家来回路费的钞票,那男人也带着韩磊写给他的密码离开了。密码其实对那男人已经可有可无了,因为韩磊觉得自己不能对不起人家给的路费钱,所以连答案一块儿告诉了他。
  俩人分手后,韩磊想想这事实在蹊跷,居然有人肯为了他们的一个恶作剧给他这么多钱。因为对那人满心好奇,所以他偷偷跟在了那人的后面,想看他去哪儿。结果没跟几步,那男人便没影了,正当韩磊站那儿不知所措时,那男人忽然从后面走了过来。
  “如果你以后想找我,可以到这个地方来,我一般都在那儿。”那男人递给韩磊一张名片,上面是一家酒吧的名字和地址。
  “那名片还在吗?”陆健急切地问。
  韩磊摇头:“早不知被我丢哪儿去了。”当陆健脸上露出懊丧的表情时,韩磊忽然展颜一笑,“名片虽然没了,但上面的内容我都记在脑子里了。所以,如果你想找那个人,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
  “你小子也学会卖关子了。”陆健一巴掌拍他脑门了,兴奋之情溢于颜表,“泡酒吧的人一般都是夜猫子,我们现在去,兴许真能找到那个人。”
  俩人一块儿往校门方向去,韩磊问:“我还有些搞不明白,你干嘛这么着急去找那个人。”
  “找到那个人,我们就能知道那些符号的意思了。”陆健重重地道,“如果那是他给我们出的一道题,我们既然解不开,那么,能当面向他请教也是件挺不错的事。”
  陆健其实心里还有件事没跟韩磊说,他这段时间正琢磨着以密码为主线创作一部长篇小说,如果以新宿舍楼墙壁上的符号开场,一定挺吸引人的。
  当然,在这之前,他必须先得弄懂那些符号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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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7章
  
  2005年夏天,雷宇最后一晚呆在自己的酒吧内。
  时间已经到了半夜12点,按照惯例,狮王酒吧老板雷宇应该在这时候跟酒吧里熟悉的客人打招呼,然后独自驾车回家睡觉。这晚是周末,酒吧里生意兴隆,雷宇已经第三次看腕上的表,脸上也露出些不耐烦的神情。这时他正被一帮年轻人围住,其中一个精瘦的黄毛喝高了,舌头打着卷儿在吹嘘雷宇一年前单刀斗四虎的事。
  四虎曾经是这城市街头最著名的四个混混,一年前他们来雷宇的酒吧闹事。他们轰走了酒吧的客人,打倒吧台里的酒保,最后把两名最漂亮的服务生摁倒在沙发上。
  雷宇就在这时,从外面进来。
  每个城市都有各种各样的传说,既然是传说,那么必定是在传说的过程中被人加进许多演绎的成份。雷宇那一次必须出手,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两名小姑娘受辱。那一次,他也确实击倒了大名鼎鼎的四虎,等到110的巡警赶来时,四虎倒在地上已经变成了四猫,而且是那种被抽了筋的猫。
  但那一次,雷宇也受了极重的伤,四虎虽然只有一身蛮力,但他们混迹市井,身经百战,绝对是打架的高手。雷宇击倒他们后,必须倚着墙才能让自己不倒。事后,他也足足在医院里躺了半个多月。
  等到雷宇出院后回到酒吧,他便得到了一个狮王的绰号。
  再没有人敢到狮王雷宇的酒吧来闹事,很多街头混的少年在听说了雷宇的事迹后,常会三五成群来酒吧一睹雷宇的风采,并且表达了愿意拜倒在雷宇门下的心愿。每到这时雷宇心里都会叫苦不迭,他不明白自己只不过跟人打了一架,怎么会变得这么受人瞩目。特别是后来,他无数次从别人嘴里听到各种版本的单刀斗四虎的传说,都已经懒得再解释什么了。
  在传说里,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武林高手,举手投足间轻松便将飞扬跋扈的四虎逐一击倒,甚至每一招每一式都有人可以模仿出来。
  没人会听他的解释,他的解释在别人看来只是他的谦虚。
  高人行事一般都深藏不露,就像武侠小说里大隐于市的剑客,只有剑在手中面对强敌那一刻,他的身上才会绽放出大侠的风采。
  雷宇宁愿自己还像以前一样,做一个平凡的小酒吧老板。
  今晚缠住雷宇的黄毛便是雷宇忠实的崇拜者,他不间断地带些狐朋狗友到狮王酒吧来,不厌其烦地重复一年前的战事。那些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人,也都以能见到传说中的狮王而激动,所以,他们拼命往嘴里灌啤酒来表现自己的豪气。
  12点多一点,雷宇跟这班少年告别,独自驾车回家。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他把车停在地下车库里,因为楼里的电梯到晚上11点便停止运行,所以他徒步爬上了16楼。他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还丝毫没觉得今晚跟平日有什么不同。但当他把门打开的那一瞬间,身上的肌肉立刻绷紧了,神经也高度紧张起来。
  他在门里的黑暗中,闻到了一些危险的气息。
  房门打开的瞬间,驱散了屋里的黑暗,从房门口泄进的光亮,像一把利刃,刺穿黑暗的同时,也将他长长的影子投射进去。
  雷宇没有迟疑,飞快地闪身进屋,并且随手将房门关上,这样,黑暗的缺口便被封上,黑暗又像一块密不透风的纬布,紧紧地把雷宇包裹在这房间内。
  雷宇熟悉自己房间的布局,如果屋里真的有人,那么,黑暗反而对他更为有利。他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脚步,脑袋转动倾听着黑暗里最细微的声响。很快,他便判断屋里真的有人,因为他听到了另外一个人轻微的呼吸声。
  呼吸声平静而带着些期待,就像猎人布好了陷阱躲在一边,静等着猎物走向陷阱时的那种心情。
  雷宇当然不是猎物,他根本不惧怕任何站到自己面前的敌人。何况,他现在的手上还有一把刀——从网上邮购来的瑞士军刀,半尺来长,看起来并不花俏,弧形的刀锋和背面的锯齿,对敌时绝对是致命的武器。
  他的力量已经积蓄到了双臂上,他已经做好随时出击的准备。
  但黑暗依旧保持它的沉寂,轻微的呼吸声这时也忽然隐匿不闻。雷宇凝立不动,与黑暗中的敌人对峙着。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的额头上渗出了些细汗。就在这时,他感觉到黑暗里有团更浓的阴影向他直冲过来。他没有丝毫犹豫,手中刀顺着阴影的方向刺将过去。
  雷宇听到了刀锋刺穿肌肉的声音,接着,握刀的右手触及到了些灼热的液体。
  雷宇心里一阵轻松,并且在那瞬间,迅速后退到门边,手往墙上摸去,按了灯的开关。灯光亮起,他看到客厅的地板上,伏着一个男人。
那人一身黑衣,身子并不见得如何强壮,此刻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的腰际,正有一些鲜血缓缓流出。
  雷宇看看手中沾血的瑞士军刀,知道自己已经一击成功。
  他等了一会儿,地上那人还是一动不动。雷宇并不知道自己适才那一刀刺中了他身体的哪个部位,他想到,如果家里死个人将会是件非常麻烦的事。一般人碰到这种情况,当然最先想到的就是报警,雷宇也不例外,但是,他必须在报警之前确定这人死了没有,如果没死,最好能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现在,雷宇只希望他是个贼,这样,他的麻烦就会少一些。
  他慢慢向着地上那人走去,全神戒备。如果那人以为装死便可以骗过雷宇,那是他的幼稚。在雷宇心里,永远保持着一份警觉,特别是在这种情况下。香港及好莱坞早期的一些影片里,经常在结尾设计这样的情节,主人公经过竭力拼杀,终于将坏人打倒,但坏人装死,趁主人公松懈时施以偷袭。但雷宇相信,这样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就在雷宇离地上那人只有三步之遥时,他忽然停下了。
  地上那人的左手动了一下,接着,两只手掌翻转过来,竟然撑起了自己的上半身。这时候,他的脑袋还是低垂着,虽然看不清脸,但雷宇却能感觉到他的脸上戴着什么东西——那应该是个面具,坏人在作恶时总会这样隐藏自己。戴着面具的脸终于抬了起来,那应该是个青铜面具,雷宇甚至还能从面具上看到一些暗红色的铜锈。面具做得古朴,但青面獠牙的造型,能让人觉得它的主人在刻意用它制造一种狰狞恐怖的感觉。
  让雷宇觉得恐惧的是面具背后透过来那两道凌厉的眼神。
  戴面具的人已经受伤,他腰间流出的鲜血肯定不会是假的。但他此刻眼睛里非但没有一丝痛苦的神色,相反,那种冷静好像根本不是来自人间——没有喜怒哀乐、没有情欲、没有丝毫人的气息。
  雷宇就是被他的眼神震慑,一时间竟呆呆立在那里忘了动作。
  戴面具的人已经站了起来,黑衣的腰间已经湿了好大一块儿,鲜血顺着裤腿流了下来,洇湿他脚下的地板。但这人浑然不觉,只是将手中一根木棍竖举到了身前。
  他竟似真的不知道疼痛——雷宇心里冒出这样的念头,目光却被他手中的木棍吸引。木棍一米多高,竖在胸前比他的肩膀稍高些。木棍比大拇指粗不了多少,上面削成尖形,此刻被戴面具的人紧紧握在手中,好像就是他的武器。
  看到戴面具的人以木棍为武器,雷宇神情一凛,接着,戴面具的人另一只手中又多了件东西,雷宇看在眼里,脑袋“嗡”地一下子,热血上涌,力量已经积聚到了握刀的手上。
  那件物品通体青白,长约一尺,扁平条状,一端去了两角成梯状,下端三分之一处有一指粗的圆洞,此刻它在戴面具的人手中,反射着灯光,隐约可见上面刻有些模糊的纹饰。
  雷宇满脸涨得通红,竟然失去了一贯的冷静。
  “去死——”他低吼一声,执刀向前冲去。
  练武的人,大多知道力量与速度在对敌时的作用,戴面具者身材并不魁梧,雷宇自信自己一拳就能将他打倒,而且,此刻,戴面具者只是一手执棍,这样势必影响到他的发力,发力不畅,速度也就会大打折扣。
  雷宇身子前倾,他甚至连一步都没有迈出,便已经停了下来。
  瑞士军刀亦从他的手中“咣啷”落地。
  他的眼睛里满是错愕,似乎不相信已经发生的事——明明刚才还竖在戴面具者手中的木棍,此刻一端正抵在自己的咽喉上,而且,他毫不怀疑这一端就是被削成尖状的一端。
  喉咙有些痛,但并不很厉害,但当他看到有道血线顺着木棍缓缓流向戴面具者执棍的手时,忽然想到木棍已经刺进了自己的咽喉。这是,恐惧与痛感袭来,口中立刻涌上一股腥咸的力量,接着,眼前的事物也变得朦胧了,好像有片血色正缓缓笼罩这个世界。
  雷宇这时想说些什么,张开嘴的时候,血从嘴里飞快地涌出。我要死了——这是他的最后一点意识,接着,他便真的死了。
  雷宇死去,但身子仍然不倒,插入他咽喉的木棍还握在戴面具者的手中。
  戴面具者非常小心地将握住的木棍放到了地上,他选择了一个角度,让木棍与雷宇的身体形成一个角度,刚好能够支撑着雷宇的身子不倒。
  夜已经深了,戴面具者打开窗户,让外面的夜风吹进来。
  他在雷宇的尸体边站了一会儿,完成了剩下来要做的事,然后走进卫生间。站在镜子前,慢慢摘下脸上的面具。面具后面的脸异常苍白,好像许久不见阳光,又像是大病初愈般。与那可怖的面具相比,这副面孔显得异常清秀,只是眼窝深陷,眼睛在日光灯下,泛着些青蓝的颜色。
  他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腰间仍然在流血,到这时,他眼中才流露出一些痛苦的神色。
  但他的痛苦必定不是因为腰间的伤痛。
  他回到客厅里找到自己的包,里面有纱布和消炎的药品。受伤对于他已经是件极为平常的事,所以,他随身总是带着一些常用的药品。
  现在,雷宇已经死去,他已经得到了要找的东西,虽然自己也受了伤,但今晚的任务完成的还算顺利。现在,他要离开了,当他最后一次回头看雷宇挺立的尸体时,青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些歉疚。
  “你不该死去,但我却必须杀你。”他说,“但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一个人在那黑暗的世界里呆太久,你的朋友很快就会去找你的,你们在一块儿,就不会孤单了。”
  寂静的深夜,他的声音里带着很浓的忧伤气息,他的人看上去,单薄而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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