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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在婚礼上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混乱之后,林绢和她的叔叔婶婶匆匆忙忙把我送去了镇上的医院。
  一路上血就没止过。长这么大还头一次看到那么多血用那么快的速度从伤口里往外流,你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但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液体在皮肤上爬,这感觉比单纯的疼痛还要可怕。可还得慢慢熬着,因为乡下路灯少,房子密度又散,出了村一眼望过去整条路上黑漆漆的,再加上刚下过雨,车子根本开不快。路上林绢和她叔叔婶婶没少安慰我,可是他们说了些什么,除了林绢她婶婶当初被菜刀割破过手的故事之外,我什么都没听进去。车子里巴掌大快地方很快被血的味道占满了,那种铁锈一样的味道,林绢握着方向盘的手不停地在哆嗦,我被她的表情弄得怕透了.一路欲哭无泪地赶到医院。
  从小到大对医院有种天生的恐惧,那里那种莫名被消毒水弄得很压抑的环境,而且那里最容易看到一些不干净的东西.不过这天我什么都没注意,那种天生的恐惧感,那些消毒水的味道,或者有没有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一路直到急症室,我的脑子里都是一片模糊的,直到缝针的时候才清醒了点,因为缝针很疼。都不给你打麻药的,就那么一针一针往里扎,我眼睁睁看着,这么大个人,想哭没好意思哭,只能压着嗓子哼哼。将近一个小时的治疗感觉就跟上了一圈刑,缝完后连路都走不动了,是被林绢她叔叔给架出去的。包扎完了伤口屁股上又挨了几针之后,总算可以回去了,因为医生说这样的伤不需要留院观察,我也乐得这样。倒是林绢吵着要他们负责点看,又追问是不是要输血或者输液什么的,估计在她眼里,我刚才流的血她以为已经快把我抽干了。回到村里婚宴早已经散了,一些人还在闹新房,我们两个回避着进了林绢她三奶奶住的那栋屋安顿下。因为婚礼上见血已经是很不吉利了,我们又刚从医院回来,新人的地方不能去怕冲撞了别人的喜气,所以只能从边上的门进她奶奶的老房子。老人家住的地方不在乎这些。
  其实接触多了,觉得林绢她奶奶人挺好的,虽然话很少,看上去也比较严肃的样子。
  她给我们准备的两间屋都是朝南的,地方不大,整理得干干净净,被子都是新的,闻上去有股晒过太阳后的那种焦香味,显然是为此特意准备过。可是林绢有没有感觉到,我依旧不知道。她什么都不说,只张罗着把我塞进被子,然后关窗、倒茶、给我掖被子,把自己搞得很忙碌,就是不正眼朝进进出出给我拿这拿那的她的三奶奶看过一眼。
  就这么折腾了大半夜,给我热了碗参汤看着我把它喝完,三奶奶才回去睡了。她一走林绢也被我劝回了房间。因为奶奶一走,林绢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从天气到婚礼到我的伤,她抱怨个没完没了,我想大概是因为她紧张,她一紧张话就特别多,而且说话频率快得像放机关炮。
  这频率会让我感觉伤口很疼。她走后房间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真的静,什么乱七八糟声音都听不见的那种静。躺了会儿心跳总算恢复正常,伤口也不再疼得那么厉害了,只要不随便去动它。于是开始胡思乱想,想着一天里一通电话都没打来过的狐狸,想着铘,想着今天几次碰到的那个沉默的帅哥,想着婚礼上我突然受的伤,想着林绢刚才说的话……她说,怪了,好好的一只杯子怎么会炸了,难道是啤酒的问题?
  这问题我也想不通,好好的酒杯为什么会在我手里突然碎掉,按理说,这种玻璃平时就是砸在地上也不一定能粉碎。当然,更不可能是啤酒的问题,这样的问题也只有林绢问得出来,地球人都知道,气体只有在密封的情况下才容易膨胀发力,酒杯那么大个口,你叫它哪来的地方去蓄积爆炸的气,那是啤酒,又不是装了一杯子硝酸甘油.想不出原因,于是只能觉得自己很倒霉。而当时的我根本就不知道,倒霉,这只不过是一切的开始而已。迷迷糊糊不知道睡了多久,一种很痒的感觉把我从昏睡状态里拉了回来。
  清醒过来天依旧漆黑一团,我感觉自己两只眼睛很痒,一种又刺又胀的痒。想伸手去揉,可是手动弹不了,后来发觉脚也是。整个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压住了似的,一点点都动弹不了。我一个激灵。脑子里第一个反应就是不会让什么东西给厣住了吧……可是我手上有姥姥留给我的珠子,而且因着这串珠子,我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被厣住过了。那这会儿我全身这种感觉又是什么?想着,心里头冷不丁凉了一下。
  姥姥说如果被厣着了,就想办法让自己动一动,只要动一下就好了,那东西就跟桌子上一层灰似的,看上去厚厚的很沉,随便吹口气就散,是个纸糊的老虎。可是我根本动不了。
  眼睛可以清楚地看轻房间每个地方,我甚至还可以听到隔壁房间里三奶奶打呼噜的声音,可我就是没办法让自己稍微动那么一下。半晌感到脖子边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对着我一下一下吹着冷气,我转着眼珠子想朝边上看,可是什么都看不到.我心绷紧了。想出声叫,但嘴里发不出一点声音,尝试着想扭一下头颈,刚一用力,耳朵里轰的一响,好象整口江在耳朵里倒翻了,我只觉得一边太阳穴昏天黑地一阵尖锐的疼。
  那疼让我身体条件反射地一抽,只那么一下,身上那种被什么东西给压着的感觉消失了,我嘴一张,一声尖叫:“林绢!!林绢!!!”
  “啪!”灯亮,刺得我眼睛一阵生疼。闭上眼下意识钻进被窝,片刻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我奔了过来,坐到我床上,手伸进被窝把被脚朝边上掀开:“怎么啦宝珠??”噼里啪啦机关炮一样的话音,是林绢。
  我睁开眼,眼睛依旧是刺痒的,被灯光照得有点睁不全,可是脸被她抓着,所以只能勉强抬起头,迎着光线朝她看了一眼:“绢,我……”
  “啊!”没等我说完,她对着我一声尖叫:“你的眼睛怎么啦?!!”
  “我的眼睛……”被她这种样子吓了一跳,我刚被灯光稳定下来的心脏又开始乱跳起来,挣扎了一下把身子撑起,冷不防碰到手的伤口,痛得我一咧嘴:“哇!”
  “怎么啦?出什么事啦?!”正捧着手抽气,门再次被推开,林绢她三奶奶睁着双惺忪的睡眼站在门边上对着我俩看。片刻目光停在我脸上,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几步走到我身边,捧住我的脸:“怎么回事,你碰过啥不干净东西了闺女?”我被她们先后的表情弄得僵住了。
  隐隐觉得有什么很不好的事情在我脸上发生了,我看了看三奶奶,再看看林绢,用力睁了睁我那双不知怎的异样厚重的眼睛:“绢,拿镜子给我。”
  “别看了,你先躺着。”一边把我往床上压,一边看向三奶奶:“快把叔叔他们叫来,快啊!”
  “哎!哎!”应着,匆匆忙忙朝外头走去,我看着三奶奶的背影突然有种很不祥的感觉:“绢!把镜子拿给我!”
  “别看了别看了,就是有点肿而已。”拍着我的肩膀,她好声安慰我。
  而她这种样子让我更不安了,一把推开她的手,趁她还没反应过来,我一骨碌爬起身直奔向梳妆台那面大镜子,对着镜子里的人仔细一照,这一看差点没把我的魂给吓了去。
  镜子里那是张什么样的脸啊!肿得跟只猪头似的,两边的脸颊都透明了,从太阳穴到腮帮子,朝外微鼓着在灯光下隐隐发光,像镀了层釉似的。而更可怕的是我那双眼睛。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感染了,上下眼皮红得像肉冻,朝外鼓胀着,把本来还不算小的两只眼睛挤成了一条线。
  怪不得刚才怎么睁都觉得睁不开来,都肿成这样了,还能睁得开吗……
  牙关节一阵发抖,对着镜子里这张异形似的脸。
  “绢……”话还没出来,眼泪先下来了,我脚一软一下子坐倒在地上:“怎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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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婚宴是在男方本家办的。
  跟车赶到时席面都已经摆好了,十二人座的圆台面,三个厅每厅八桌,每桌十八个冷盆一溜圆摆放得整整齐齐。乡下有亲眷的都知道,农村里人尤其是老一辈的,不爱在酒店办喜事,喜欢在自己家办。一来材料自己办自己烧,样样都不掺水分,二来乡下房子不像城里一个个鸽子窝似的那么点地方,大多都很宽敞,有足够大的地方摆台面,一家办喜事几乎会把全村的人都请来,热闹,喜气。所以农村里喜事是相当劳师动众的,也因此比城里头更有个办喜庆的样儿和感觉。
  说起来,本来林绢对这趟酒席不抱太大期望。
  从进男方家门开始,觉得这个脏,觉得那个太不讲究。确实,和酒家最大的不同,酒家有华丽的外表,华丽的灯光,华丽的地毯,华丽的穿着制服的服务员。自家酒席啥都没,桌子是东家挪西家借临时拼凑的,灯是日光灯,地是水门汀。席面上客人们兴高采烈地寒暄,席面下头猫狗们兴高采烈地乱窜……一切的一切,都和林绢这一身香奈尔绝对地格格不入。
  可是有一点是再好的酒店都比不上的,那就是菜。
  那些菜真是出人意料的好,三鲜鱼翅羹,芙蓉蟹粉,椒盐牛舌,龙虾三吃……等到大闸蟹上桌的时候看得人那个心花怒放啊,足有六两重一只的大闸蟹,咬上去一口一嘴巴的蟹膏,粘得舌头和牙齿都快分不开了。那个美……
  我捏着手指粗的蟹脚,眯着眼睛对着林绢嘿嘿笑。她脸面上有点挂不住了,因为就在车上的时候她还在对我嘀咕:等会儿有罪受了,看着吧,老花头了,大三件,鸭子、白斩鸡、蹄膀肉。听说要吃三天三夜呢,喂,方便面帮我带了没。
  而等到清蒸鲥鱼上来的时候我是连笑都笑不动了。一条端上来占掉四分之一的桌面,哈——哈——这哪是酒店里可以享受到的待遇,五星级酒店里占掉四分之一桌面的是鱼底下的盆,盆里的鱼躺直了能占掉盆子三分之一的地方,已经算是厚道了,人还美其名曰——精致。
  
  酒足饭饱,那对新人还刚刚敬酒敬到第二个厅。
  边上的人已经在酒精的作用下开始兴奋起来了,东一团西一团拉扯着灌酒,而林绢则被她家里那些女眷们拖着,一张桌子一张桌子挨个地认亲戚。一桌人很快就走剩下了我一个,吃得挺爽,不过也挺无聊的。等点心上来之后本想再继续塞下去几只,但是胃不太争气,所以只好干坐在那里东看看西看看打发时间。
  新郎家也算是这一带的大户人家了,过去承包地,后来开始做运输生意,前几年先后盖了两幢三层楼房,今年为了结婚又新盖了这座两层楼。不过房子的布置不太好,巨大的结婚照裱在西洋镜框里,挂在红木八仙桌后面的墙上,就跟周围那些中式的橱柜和西式的沙发凳子摆放在一起一样的感觉,富裕有余,但有点不伦不类。
  正伸着脖子两边看,冷不防眼角一扫,我觉着好象看到了些什么眼熟的东西。
  
  回过头看了看仔细,就看到那边那个靠门的角落里一根方柱子突出的地方,有个人在那儿站着。
  周围人来来往往,不是端菜送饮料,就是拉着人灌酒,惟独他独立于那些人之外似的安静站着,一动不动看着酒席里的人,在那个比较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头。如果不留神,还真不容易发现他的存在。
  而等看清那人的长相,我忽然有种想笑的冲动。
  居然是他,这世界还真是小……
  来这里的路上见到一次,在林绢家的院子里撞见一次,而到了酒席里,又见到他一次。这个一身白衣,清俊而安静的男孩。
  意识到我的目光,他本来专注于酒席的视线忽然朝我方向扫了过来,只是轻轻一瞥,我心跳了一下。正准备朝他露出个‘又见面了’的微笑,他目光一转,又看向了酒席。而就是刚才那短短的一瞥,也是淡淡的,好象从没见到过我这人似的淡然。
  有点挫败,那种热脸贴到冷屁股的感觉,我低头喝了口可乐。想想不甘心又抬起头朝那方向看了一眼,那男孩却已经不见了。
  不在角落里,不在酒席间。
  “喂,找什么呐?”肩膀上被用力一拍,林绢在我边上坐了下来。
  我收回四处乱扫的视线:“找帅哥。”
  “嘁,吃撑了是吧。”
  “嘿嘿……”正准备开口,突然肚子咕噜一响。觉得有点不对劲,我站了起来:“厕所在哪里。”
  她咧嘴一笑,朝外指了指:“出门往右,井旁边那个单独的小房子。”
  
  走出厕所,对着扑面而来的风我用力吸了口气。
  这地方什么都好,就是厕所不好。马桶不是抽水的,是要自己舀水去冲的。所以里面的味道可想而知。
  “哎,这不是跟绢子一起来的那个妹妹吗。”正走到井边打了水冲手,边上过来一个人,匆匆走着,经过我身边时朝我打了个招呼。
  仔细看原来是林绢的婶婶,我忙对她笑笑:“是啊阿姨。”
  “乡下地方,吃得惯吗。”
  “嗯,菜太好啦。”
  听我这么说,婶婶笑得很开心:“和绢子多住几天啊,我给你们把房间都收拾好了。”
  “好的,谢谢阿姨。”
  婶婶又笑,眼睛眯成一条线,一边朝屋子方向指了指:“你们慢点吃,婶子先去给客人打招呼啦。”
  “好的阿姨,您去忙吧。”
  目送她的身影直到消失,我放下水桶甩了甩手站起来。
  这些亲戚,他们都是喜欢着林绢的吧,看他们的样子,不是那种因为看她出息了而贴上来的热乎,也不是伪装出来的热情,那是种真的喜欢,甚至可以说是讨好。我想这可能是这些年来为没能照顾到她而感到愧疚的原因,毕竟,林绢爸爸再不好,也是他们的家里人,当初赶走是一回事,之后的心态又是另一回事。
  而林绢她又是怎么想的呢。我想他们对她的态度,既然我可以感觉得到,身在他们中间,她不可能一点都发觉不了。可是一直没机会去问她,从她的言语和表情里,我又什么都觉察不到。算了,反正看样子还要在这里住上几天,解铃还需系铃人,随她吧。
  琢磨着回过头准备回屋。刚走没几步,一抬眼呆了一呆,因为我又一次看到了那个男孩。
  没有理会身边进进出出忙碌的身影,也没见有谁出来招呼他进去拼酒,他一个人在屋子前的台阶上坐着,一只手托着腮,侧着头斜眼对着屋子里瞧。
  回过神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已经站在了他的边上。
  而他并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依旧侧着头望着屋子里吵吵闹闹的人群,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很专注的样子。我踌躇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敢贸然出声跟他打招呼。
  一低头正准备进屋,冷不防边上一个人拿着托盘匆匆走出,没注意到我,朝我身上撞了一下。
  我一个趔趄,几步后退一屁股坐到地上,那人一声惊叫:“啊呀,小姑娘,要不要紧。”
  “没事没事。”爬起来拍拍屁股,屁股很疼,不过应该没有伤着。
  “哎呀走得太急都没看到,你看这……”脸涨得通红,那个帮厨的小伙子有点窘迫地挠着头。
  “没事啦,真的没事。”
  “那……我去厨房了。”
  “好啊,你去忙。”
  看着他离开,我收回目光。一眼撞到那个男孩的视线,他坐在原地静静看着我,眼神依旧是安静的,就象刚才那样安静而专注地看着屋子里热闹的人群。
  我没来由地郁闷了一下。
  起码羊圈边上好歹还扶了我一把,这回看着我摔倒也就算了,连个表情都没有,让人觉着自己像个傻瓜似的。这人,怎么一点礼貌都不懂啊。
  心一横,我朝他点点头:“你好。”
  他愣了一下。目光闪了闪,没有吭声。
  “哪边的亲戚?”
  他依旧没言语。
  还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我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脸皮子一阵一阵地发烫,好在边上没别人。所以咽了口唾沫,我继续道:“我是女方家亲戚的朋友,你也是女方家的吧,我在那边的院子里见过你,就是那些羊的地方,嘿嘿……”
  指手画脚一口气说完,发觉自己不是一点点的厚颜,因为从头到尾,人家始终那么安静望着我,没开过一声口,也没有任何的表情。
  如果有洞,我想我会立马一头钻进去。可是洞有吗,没有,所以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否则就这么离开,我不但面子一点都没,里子也快完蛋了:“今天谢谢你啊,在那里扶了我一把。”
  他目光再次闪了闪。一度我以为他要开口了,可他只是侧了下眼,朝屋子里因为逼新郎喝酒而掀起的一波喧闹声方向看了看。然后又将目光转向我,伸手轻轻掠了下头发。
  “散心呐?”继续问,可我的脸真的已经挂不住了:“里面确实挺吵的。”
  还是没吭声,不过如果没看错,我想他的嘴角在那瞬间牵了牵。
  终于正视自己的失败。
  头一低从他身边走过,正郁闷地准备冲进屋子,忽然悉琐一声轻响,一道话音在我身后不紧不慢地响起:“吵,挺好,热闹。”
  我呆了呆。
  回头就看到那男孩已经从台阶上站起来了,看着我,原本淡淡的神情上隐隐一丝笑:“你叫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宝珠。”
  “宝珠。”重复了一次,他点点头,一双暗褐色的眸子对着我的眼睛:“你陪我么。”
  “什么?”愣了愣。没明白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屋子里忽然传出林绢一声大叫:“宝珠!新娘新郎来敬酒了!快来!”
  “哦!”转头朝里应了一声,再次看向身后,不觉一怔。
  身后那男孩又不见了,台阶上空荡荡的,周围几十步开外目光所及的距离,除了灯光所照出的那些屋子和空地,什么都没有。
  “宝珠!”林绢又在里头催了一声,我忙奔了进去。
  
  跑到席位上时新郎新娘已经在那边等着了,一桌子的人也是。
  一路过来好象所有人都盯着我看似的,有点尴尬,好在伴娘擅于制造气氛,唧唧喳喳对着我一叠声地调侃,末了把一大杯酒朝我手里一塞,说是代新娘惩罚我的迟到,让我一口气把它喝完。
  这份上,不喝也得喝了。
  端着酒杯眼角瞥见林绢在边上幸灾乐祸冲着我笑,我朝她扁扁嘴,抬手正要把杯子送到嘴边,就在这时,离我最近的一个人突然从嘴里发出一声惊叫:“啊——!”
  声音很大,突兀间吓得我手一抖,而这同时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
  我停住手里的动作。疑惑地朝那人看了看,却同时发觉到在我看向她的时候,周围所有的目光随着她的视线,正都一动不动盯着我瞧。
  确切的说,是盯着我的手。
  我愣。
  循着她的视线我低头朝我的手看了一眼,脑子嗡的一响,然后空了。
  
  我手里那只装满啤酒的玻璃杯不知道怎的裂开了。
  从内向外的爆裂,每一片碎片从我手掌里贯穿而入,像一片片透明但尖锐的树叶。
  随着一丝痛觉迅速从手掌钻入我的大脑,那些黑红色的血线似的从伤口里钻出来,和着啤酒滴滴答往下淌,而我的手还保持着原先端着杯子的姿势一动不动。
  半晌当的一声脆响,杯底从我手下边坠落,地板上滴溜溜一圈滚动,在我脚跟底下停住。茫然抬头,我看到林绢从边上猛地冲了过来,一把把我抱住:“宝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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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进村,雨停了。
  林绢的村子挺古朴的,那种电视里常会看到的七八十年代农村的典型样子。很长的公路上光秃秃几根电线杆,周围很空,放眼不多的几座高点的楼房在那边零星杵着,和近郊那些农村房子样子很不一样。
  车再往里开房子就渐渐多了起来,依着农田一户户独门小院落,大多两三层楼面,式样差不多,许多是翻新过的,砖头被雨水淋过后颜色很鲜,倒应了书里一个词——红砖绿瓦。外头半拉子高高低低的栅栏围成圈,隐在槐树浓密的枝叶下,感觉还挺别致。几只鸡在栅栏后的棚子里瞪着双滴溜圆的眼珠子盯着我们看,车从边上经过,拍着翅膀唧唧咕咕一阵鼓噪。
  林绢说这地方一点都没变。说这话的时候,她一张脸是满足的,好象长久的心愿刚得到实现似的满足。而她在一圈人围观着的当口从她鲜红色POLO里跨出来时,一张表情更满足,几乎可以用春风得意来形容的满足。
  虽然车子被弄得挺狼狈,就她那一身夏奈尔最新秋季装,这样的行头在这地方除她以外再无第二人。还有她染得很嚣张的发色,她古绮的包包,她无可挑剔的妆容……一切都让她显得和周围的人那么的格格不入,所以总得来说,林绢这次衣锦还乡式的到访是成功的,虽然天公不作美。
  
  “这不是林涛他女儿吗。”
  “呦,原来是绢子,都这么大了,真俊啊,像她妈。”
  “真和安凤活脱脱的像啊。”
  “啧啧,闺女出息了。”
  一路走到林绢家,一路目光闪闪烁烁,还夹着一些低低的赞美。对此林绢似乎全然没有意识,虽然我知道她心里头是得意的,狐狸精的得意就是无声的张扬,这是狐狸说的。她这会儿的样子就跟狐狸淘到了某件奇装异服后穿到大街上臭美时一模一样。
  
  林绢家很大,正如她所说的。
  六幢楼圈成个大院,虽然多年不修看上去很旧了,不过很多地方还比较完整地保留着原先雕梁画栋的痕迹,颇为气派,听说现在是县里的文物级建筑,受保护的。
  将近二十年没有交往,所以刚进门,气氛还是比较尴尬的。一屋子的陌生人,对我,对林绢来讲,都是。不过过不多久气氛就稍微活络了起来,乡下地方人爽朗,几句话一说,扯着扯着就谈到林绢的小时候还有她爸爸小时候的事,刻意避开了那些不怎么让人愉快的话题,而林绢也乖巧地回应着,所以还算融洽。
  只是当她三奶奶,那个瘦小的老妇人和几个老姐妹进到客堂里时,我留意到林绢的脸色沉了一下。也不知道她三奶奶有没有留意到这点,打了个照面,我听见三奶奶夸她长高了,长得像她的妈妈,相当客套,虽然话音不冷也不热。
  而林绢这里,我一直没听她叫过她一声奶奶。
  之后老太太和几个姐妹一起进里屋去了,留下一屋子人继续攀谈。而林绢似乎一下没了和别人搭讪的念头,客套了几声,也不再管我,一个人拉了张凳子在客堂边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周围的人和摆设,享受着周围闪闪烁烁的视线。
  
  一直以来,林绢对自己老家抱着种特别的东西,而那些东西是自小沉淀出来的。比如她对她三奶奶的恨,以及对村子里人极强的炫耀欲望。
  她认为她三奶奶霸占了一切属于她爸爸的东西,她觉得村子里的人一直都看不起她和她爸爸。可也正因为始终这么认为着,所以她看不到一些比较客观的东西,那些东西就在她告诉我的话语里,可她从来没有让自己正视过它们,即使自己在一天天成熟。
  林绢的爸爸嗜赌,我想这也大概就是促成现在的林绢无论做什么事,眼睛里只看着钱的原因。
  在她四五岁的时候,她爸爸中了别人的套,输了几千块钱。想想那是个什么样年代,几千块钱,在当时来说可是了不得的数字。哪来的钱去还?房子都抵押了,老婆跑了,走投无路间想起了她的三奶奶,因为老太太偌大的林家房产里有着属于他的一份,而且她还存了很多古董首饰,文革时侥幸没被抄走,藏得很仔细。
  可没想到老太太死活不给。扣了属于他的房契,叫上她儿子女儿拉了村子里几个壮小伙子把着门,把他当贼似的撵在外头,而且当众撕破脸,让他滚,永远不准踏进林家的门。
  这事被闹得相当大,大到足以在一个才四五岁大的小丫头心里留下深得抹不去的阴影,那种对大人间争吵的恐惧,那种当众被人冷眼旁观着的羞辱,那种对亲人间说翻脸就翻脸的困惑……所以虽然后来她三奶奶示意林绢跟着她走,可林绢还是执意跟着她爸爸一起离开村子。她说她受不了那些人看着她的眼光,还有她三奶奶那张脸,她说那张脸就像个母夜叉。
  而这些事每每听她断断续续谈起,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压抑。甚至都无法安慰或者开导她,当她对着你说着些近乎偏激的话的时候。因为无论怎么样,即使很多东西都随着时间而渐渐变淡了,一些从小就沉淀下来的某些特殊的心态,你很难说服她去改变。正如你无法让一个孩子去理解当时那种混乱的局面。
  
  正边琢磨着边喝着茶,几个阿姨辈的女人走到我和林绢边上坐下。其中一个比较面熟,就是林绢她三奶奶儿子的老婆,应该叫婶婶吧,反正林绢什么都不管的,统统叫阿姨。
  阿姨指着边上那几位一个个介绍过来:绢,这是你二婶婶,这是你大姨,这是你姑姑她女儿,春颖,来,快叫姐姐……
  一个个认完,不知道林绢记住了几个,反正我听得是晕头转向。实在挡不住了正别过了头对着院子里那几只圈着的羊看,就听见边上人道:“绢,你现在什么工作呀。”
  林绢没言语。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的表情有点尴尬。
  当下我替她答了一声:“绢是做网络的。”
  “哦!”恍然大悟:“就是那种做电脑的呀?”
  “是呀。”
  “怪不得呢!我说这孩子,从小就聪明,看,都能做电脑呢。真是出息了这丫头。”
  林绢还是没吱声,只是对着她们和我笑笑。
  “那你爸妈可是享福喽。”一旁有人紧跟着插了一句。
  周围一静,我留意到林绢婶婶的脸色变了变。随即拍着腿咯咯笑:“别说了别说了,绢,去看看新娘子吧,小梅她一直想见见你呢。”
  “嗯,好啊。”
  于是一群人说说笑笑带着林绢进里屋了。
  大概是多年的亲戚没见面,太激动,所以都把我给忘记了。不过那也好,反正都不认识,老在林绢身边对着他们感觉也蛮奇怪的。正好逮着时间现在一个人清净会儿,于是端着杯子,我一个人出门朝羊圈方向踱了过去。
  
  一窝羊,中间老大一只毛色漆黑,横卧在草堆里,边上围着群小羊崽子,碗口那么大小,低着头拱在母羊肚子下面吃着奶。小小白白,毛茸茸一团团的,好玩得不得了,光看着就心痒痒了,看看边上没人,我拉开栅栏随手拎了一只出来。
  “咩……”小羊在我手里一声惨叫。那个凄凉。大概还没离开过母羊,身体一暴露在空气里抖得跟筛子似的,吓得我忙把它再塞回去。
  可已经晚了。
  一骨碌从草堆上站起来,那只毛色漆黑的母羊瞪着双桂圆大的眼珠子恨恨地看着我,腆着好象还怀着孕的肚子低头一下朝我猛撞了过来。
  没防备,我被它撞得一个趔趄。险险用手撑住了地,保住自己一身新衣服侥幸没沾上泥浆,不过那姿势也够尴尬的了。仰天朝上翻着,一只手扒拉着没地方抓,一只手死撑着地,一时间站也不是倒也不是,抬头想看看周围有谁在,冷不防一道阴影划过,在我眼前站定。
  随之撞进眼里一张笑脸,很美的一张笑脸,笑得让人看着都不由自主想跟着一起笑,这么甜美的一张笑脸属于一个年轻的男孩子。
  雪白的衬衣,洗得发白一条牛仔裤。雕像般精致的脸上那双深深的眸子看着我,弯弯的,比那会儿在雨雾里远远看到时更清秀,更漂亮。
  我手一滑,其实是被他这突然的出现给吓的。
  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被他给搀了起来,再一次让身上的衣服逃过一劫,我烫着一张脸对他说了声谢谢。他没吭声,朝屋子里看了一眼后转身就走了,只留下一双微笑着的眼睛在我脑子里滑来滑去,虽然天阴沉沉的,心不知怎的很有点阳光灿烂的感觉。
  还呆站着看着那人渐渐消失的背影,屋子里忽然一阵骚乱:“新郎官来了!新郎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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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个故事 丧鬼




第一章


寂寞……
  我只是感到寂寞……
  结婚么……
  好热闹……
  
  
  “真是这条路吗?”
  “嘁,你还要我说几遍啊,我小时候一直走这条路的好不好。”
  “你小时候是几几年的事?”
  “哪一年不都一样,乡下这种地方又不是城里,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
  “可是距离上次你说的,我们好象已经多开了三个五公里了是吧,绢……”
  “地图。”干脆一句话,车吱的一声在路边上停下来。
  当然我也不能确定那就是路边,反正被雨水冲得一片泥泞,除了几根草,基本上分不清楚哪块地方是路的分界线。车停下的时候一片泥浆被轮子甩到了窗外的后视镜上,把整个镜面都糊住了,朝外瞄了一眼,我听到林绢嘴里低低一串不耐烦的嘀咕:“见鬼……”
  看样子真急了。于是不敢再多说什么,我乖乖把包里的地图翻出来递给她。
  “没错嘛,是这条路。”凑近了看了半天,把地图丢到一边,林绢打开车窗朝外看了看。没想到这雨在车里看看还好,一照面劈头盖着就是一片水珠子,躲都躲不及。
  迅速伸手在被泥糊住的镜子上抹了两把,她一声不吭缩回头把车窗旋上,接过我递给她的餐巾纸,用力朝脸上一抹。
  刚抹两下,突然像感觉到了什么,她突然一抬头朝面前的后视镜上看了一眼。
  随即脸色一变。
  “绢?”我被她这样子吓了一跳。
  以为她看到了什么,刚想回头去看,却见她急急把脸一阵乱抹后,迅速从包里挖出了粉饼和口红。才明白过来,原来大小姐脸上的妆糊了。
  路可以迷,村子可以找不到,但脸上绝对不可以不好看。这是写在林绢脸上的宗旨,况且今天对于她来说是有着特别意义的,所以漂亮很重要,非常重要。
  
  一路开车赶了几十公里的路,我俩是去参加林绢老家三奶奶的儿子的女儿的婚礼。
  真是绕口……
  说到三奶奶,那是林绢爷爷的小老婆。林绢的爷爷老早的时候是个军阀,据说官还做得挺大,讨过三房老婆,也正因为这样最终没跟蒋介石去台湾。后来大老婆文革时被斗死了,二老婆,也就是林绢的亲奶奶,在平反后不久死于癌症。现在只有这个三奶奶,继承了林绢爷爷全部的遗产独居在林绢爷爷遗留下来那片大宅子里,也是让林绢始终耿耿于怀的一个心结。
  我晓得,她这次之所以打扮得这么光鲜,开着小车跑那么远的路来参加这个已经不知道多久没联络过的亲戚的婚礼,为的就是打开她那个心结。
  可是……
  “绢,他打你?”雨水冲掉了脸上厚厚的粉底,所以那片被粉底盖得停巧妙的红肿这会儿看上去很清晰。我看着她小心翼翼沾着粉底液朝脸上抹的样子,问。
  她笑:“不是,是他老婆。”
  我默然:“我说……娟啊,你还是离开吧。”
  “为啥。”
  “钱是没底的,但你这样下去早晚要出事。”
  手顿了顿,朝我迅速瞥了一眼,她的目光又转向后视镜里自己那张脸。左看,右看:“该怎么地就怎么地吧,我林绢偏就赖定他了……他的钱。”顿了顿,想想,扑哧一下又笑了:“宝珠,你是没看到那女人的样子,我要是她我一头撞死算了。”
  “为什么。”
  “身材差也就算了,穿衣服的品位比我家隔壁那个洗衣服的阿姨还土。亏她还是珠宝行老板的太太,跟出去都不怕丢自己男人的脸。”
  “绢,”见她越说还越得意上了,我忍不住出声打断她的话:“何必呢。人都有岁数大的时候。你换个立场想想好不好。”
  “这和年龄没关系。”挑了挑眉,她不以为然地用唇膏在自己形状漂亮的嘴唇上狠狠压了道线:“一个女人,和男人结婚了不代表就能把他捏手里一辈子了。她那样,我看着都快管她叫妈了,可其实她才不过比我大十岁。”
  “也不用这样说人家……”
  啪地拧上唇膏盖子,林绢对着后视镜努了努嘴:“我说的是事实。至少,等我到她这个年纪,我不会活得像她那样废柴。”
  “人家可是跟他老公年轻时一起苦出来的,你见好就收吧。”
  “苦出来?”嘴角一扬,用手指剔掉边缘多余一点口红:“知道为什么现在人越来越现实么。谁说苦出来的东西就一定是你永远的存折,存折是死的,人心是活的。我要辛苦培养出一个男人,年纪大了给我挂彩旗,看我不撕了他。”
  “是啊,”摇摇头,我有点挫败地看着窗外头那片被雨糊成团的天:“谁敢在你这只老狐狸精眼皮子底下找女人。”
  “老狐狸精?”咯咯一笑,眼梢斜飞向我,对着我二话不说丢了个狐狸精式的媚眼:“说到狐狸精,亲爱的,你家那位亲亲小胡离,这只小狐狸精最近想我没。”
  我回头一巴掌甩在她烫得波澜曲折的头发上:“想你个大头鬼,开车。”
  “真粗鲁。”忙不迭整了整头发,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她嘟囔着坐正身子把汽车发动。
  而我不得暗自不哀叹,作孽啊……我干吗好好的家里不待,在这样的天跟着这样一个女人满山野乱窜……
  
  而其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一件事。
  之所以跟着这个女人一起忍受几个小时漫长而无聊的路程去参加她一个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亲戚的婚礼,我其实是为了逃难。
  逃难的原因是为了家里多出来那一口人。
  多出来那一口人的名字叫铘。
  铘是个男人,一个很好看的男人,一个很好看但是很奇怪的男人。狐狸说他是一只上古麒麟。
  人都说麒麟代表祥瑞,可自从他突然闯进我的生活,我的生活就开始变得一团糟。更糟糕的是他对此一无所知,就像只木偶,没有意识,没有独立的行进能力,而即使是在走路的时候,他的眼神都是死的,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就像飘在身边一道可有可无的影子。但这影子会给你带来无穷的麻烦和困扰,因为你永远没办法让这个人知道,什么样的距离是正常的,什么样的地方是他不可以跟着进的,就算扯着嗓子对着他喊,他也听不到。
  
  后来他突然离开了,在吞食了一只女鬼的魂魄之后。
  离开的一瞬我感觉他好象不再像只木偶,因为我在他眼睛看到了灵魂。而灵魂始终是被自由所吸引的,所以,当他第一次有意识地从嘴里发出声音,那根无形把他牵连在我身边、曾让我为此无比烦恼的线,突然间就断了,随着他的离开烟消云散。
  而人始终就是那么别扭的动物。
  在的时候,你觉得他湿手沾面粉似的甩也甩不掉的讨厌,而一旦突兀间从你生活里消失了,消失得那么干脆和没有留恋,于是你又会觉得,怎的似乎有点伤感呢,一种习惯被硬生生打破后,一时无法适应过来的伤怀。
  所以狐狸总说人虚伪,在我每次谈到铘忍不住唏嘘的时候。
  
  可就在我渐渐适应了麒麟的消失之后,那天早上,他又突然间回来了。就像他之前突然间的离开,他的再次出现同样突然得让人毫无防备,更让人没有防备的是他的攻击性。
  其实光看他从雨里走来的样子,那种恬恬淡淡,好看得像远远幅水墨画,那么安静闲雅的感觉,压根没人想到他会突然攻击人。事后想想一身冷汗,要不是当时狐狸反应快,想来,这会儿躺在医院插着管子等人来看的,恐怕就是我了。直到现在印象深刻,他从窗外头突然跳进来的样子、他一拳挥向我时的暴戾、还有他说的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我也想问他为什么。为什么突然离开,为什么突然回来,为什么要打我,在没有任何理由的状况下。
  可是没有机会问,因为在说完那句话后铘就晕倒了,直到第二天清醒过来,开出口第一句话,我和狐狸就发觉到不对了。只是当时没想到那个“不对”会那么严重,严重到狐狸不得不把我送上林绢的车,并保证在我回来之前,他可以搞定一切。
  我希望他真的可以搞定一切,否则,我不知道在和狐狸这样一种生物生活在一起之后,中间又插进来这么一只怪物,我还够命能活多久。
  上帝保佑……也保佑那只这会儿在家不知道怎么样了的狐狸……阿门……
  
  正胡思乱想着,冷不丁一个刹车,林绢用力推了推我:“看!宝珠!快看!”
  我被她这种突然而来的兴奋样子个吓了一跳。忙不迭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朝车窗外看,就看到一片茫茫的烟似的雨雾里,一道身影一步一步在雨水里不紧不慢往前走。
  雪白的衬衣,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我看到的时候他刚好打从我们侧面方向走过,没打伞,所以一张脸在雨里头看上去很清晰。雕像似的轮廓,清秀儒雅的五官,那么悠悠然在漫是雨丝的旷野里走着,活脱脱一幅画里头落下来的风景。
  “帅吧……”耳边响起林绢的话音,荷尔蒙升高导致声音电力十足。
  我点点头:“你认识?”
  “不认识。”
  我忍不住朝她翻了个白眼:“那你激动个啥。”
  她一踩油门,手朝那人身影消失的方向用力一指:“看见没,那边片房子,就是他过去的那方向,”
  “是啊,怎么。”
  “看上去我们同路啊哈哈哈!那是我们村!”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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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章



‘西夏,有妖物名夤(YIN),常居于蔷薇科植物的周围。生活习性似蚕,结茧育婴,相貌似人,极美,性格温顺。主以人的种种欲念为食,偶然也进一些蔬菜水果,所以巢穴离人群很近。因常见其形却并不闻有人被其所伤,所以一度与人较为亲近。后有人贪其美色,将之带回圈养熟了做妾,不料其生育夜噬主,隔日下落不名,徒留空茧一枚,干尸一具。人见之大骇,此后被视为妖,见之即杀,于是对人警觉,迁徙入深山隐遁,到西夏末年,已难觅其踪迹。’
  
  合上《山海经》,把那些尘封了很久的不愉快记忆也一并合上了,点到为止,每次不痛快的时候我会把这些东西拎出来在脑子里过一遍,但不会更深入,因为深入的话效果适得其反。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很多,不再像之前噼里啪啦吵得让人烦心,我觉得好过了一点。
  今天心情很差,因为和狐狸吵架了。似乎从他住进来那天开始我就和他大吵小吵不断,真应了那句话:人和禽兽是没有共同语言的。
  不过今天似乎是我不对在先。可能一早上就下雨,也可能最近做什么事都不太顺利,刘逸的事情过去之后心情就一直有点压抑,碰上最近店里的一些问题,所以脾气就很差,结果为了一句话我朝狐狸发火了,跟他说让他记住别老是自作主张做一些事,我才是这个店的老板。然后又对他说了一个字,那个当初对我男朋友说过的字,滚。
  狐狸就滚出去了,在我火气最大的时候。之后整整大半天没见到他回来。
  一度以为他会和我男朋友一样,滚了出去再也不会滚回来,可是下午我一个人收拾店面的时候,狐狸全身透湿地回来了。当时我的心情是高兴的,不知道为什么。甚至有些雀跃。
  可是他回来之后对我的态度让我寒心。
  我从来没见过狐狸那么客气的样子,张口好的,闭口谢谢,叫他东不往西,那一瞬我真感觉他成了我一个单纯的雇员,而不是那只成天唠叨抱怨,斜着眼睛从我的头鄙视到我的脚的狐狸精。
  我很不习惯。刚开始还好,因为他总算正常了,不再唠叨,不再骚扰我,不再骂我小白。后来开始觉得不对劲,他那么温和有礼的表情,那么合作的态度,那么美丽的笑容……
  我感觉我和他之间变得有点奇怪。
  狐狸在别人面前经常是那样温和有礼,并且笑得风度翩翩让人心动的,除了对我。他在我面前从来都没什么形象,不是傻了吧唧,就是对着我嘬着两颗大板牙很猥亵地奸笑,一边笑一边叫我小白。所以别人都很喜欢他,除了我。
  而这次在外面滚了一圈后滚回来,他怎么就变了个人似的。变得风度翩翩了,变得像个优秀的雇员了……变得我突然觉得没办法和他好好说话了……
  一直到吃过点心准备睡觉,我和他依旧处在这样的局面里。所不同的,他似乎感觉良好,没有任何不适,并且就在半小时前,还在跟最后离开的那两个女孩子打情骂俏了足有十分钟,直到我最后忍无可忍把电源切掉才作罢。
  而我却不知怎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郁闷,心情越来越差。
  有种忍不住想抓样东西过来砸一顿发泄一下的冲动,可手头除了枕头就是被子,我傻才会拿这种玩意儿去出气。
  所以只能坐在这里,听着这样和我心情一样郁闷的雨声,翻开这本在桌子上搁了很久没收的《山海经》,想一些远比现在更加郁闷的过往来让心态平衡一下。
  作用还是有的,至少,这会儿我觉得有点困了。以后的事以后再去想好了,那只该死的狐狸,那些让我郁闷的事情。琢磨着,我关灯准备爬上床。
  还没走到床边,什么东西忽然在我身后喀嗒一声响。
  声音很轻,可是没来由的,我觉得背上一凉。就在这时原本关得好好的窗突然啪地打开了,扑面而来的风,冷冰冰打在我的脸上,隐隐带着股熟悉的味道。
  很淡,很香。
  
  一把抓起床上的枕头,我脚底下抹了油似的猛冲出房门,头也不回朝狐狸的房间奔了过去。
  
  直到跑到他的房门口,刚才突然而来的恐慌突然间消失,我回头看看我那扇黑暗里纹丝不动的房门,脚底下变得有点迟疑了。
  狐狸的房门关着,门缝里亮着灯光,可是听不到他的动静。我站在门口半天没下得了决心敲门。于是抱着枕头在他门口坐了下来,就这那点点光线,看着自个儿的房间。
  刚才那一瞬我闻到的味道,到底是真的还是我的错觉?我不知道,因为很淡,淡得让我自己都怀疑是不是感觉错了。可是突然之间就那么一股风刮进来,还真是够诡异的,说什么,明天一早都得看看到底是不是那扇窗出了什么毛病。
  琢磨着,头顶上一亮,我背后一空。
  抬起头就看到狐狸叉着腰站在我背后看着我,斜着双眼睛,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我没言语。
  他努努嘴,我站起身跟他进了房间。
  
  那天晚上我在狐狸的房间,抱着变成原形的他睡了一个晚上。毛茸茸的狐狸抱在怀里很舒服,那一个晚上我睡得很塌实,很香。
  没有再想我房间里那个开得诡异的窗户,也没去想他今天那种让我很不适应的态度。一夜的好睡,连个梦都没有。
  直到第二天早上,身上热得有点受不了了我这才迷迷噔噔醒过来。
  睁开眼睛就看到一幅结实光滑的人的胸膛,沿着胸膛往上看,看到狐狸一双眯眯弯着看着我的眼。我一惊。想跳起身可是手被他的腰给卡住了,因为昨晚抱得太舒服。想开口,可是他一张微微笑着的脸笑得让我心惊肉跳,一时间居然一个字都没办法从喉咙里挤出来。
  半天好不容易挤出四个字:“你干什么……”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他又笑了,匝了匝:“小白,睡我的床抱我的人压着我的腿足足一个晚上,居然还问我干什么,小白,你还真是小白。”
  “滚开死狐狸!”
  “死狐狸不会滚。”
  “你……”
  “哧……”眼睛一弯,他低下头:“小白,螃蟹什么最硬。”
  我瞪着他:“钳子。”
  “嗯,那螃蟹没了钳子可怎么办。”
  我继续瞪着他:“下锅。”
  狐狸点点头:“小白,你在锅子里了。”
  “什么??”
  他朝我眨眨眼,然后低下头突然吻住了我的嘴:“早安,小白。”
  
  很轻很轻的一个吻。
  如果说梦里时MICHAEL突然而来的吻让我紧张而惊蛰,那么狐狸这个突兀的吻让我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悄悄爆炸了。
  狐狸精的吻。
  然后看着他站起身,甩着尾巴妖娆地离开了卧室,头也不回。
  然后慢慢闻到一些好闻的味道从厨房里传了出来,钻进我的鼻尖。
  然后我感到自己的嘴唇很烫很烫,像被火烧过了似的,因为一只狐狸的早安吻。
  然后站起身冲到厨房里揪着还在兴致勃勃做着早饭的狐狸暴打一顿,因为他在看我冲进厨房时的那瞬眼神快乐又单纯。
  “狐狸!!我要杀了你!!!”一边追打,我一边尖叫,有点抓狂。
  狐狸一声没吭,只是捧着脸满世界乱窜,如果不是那张脸上的表情很欠扁,你会觉得他那样子相当可怜。
  就在我一把揪住他尾巴想把他拽到身边的时候,他的脚步突然了停下来。
  很突然的一个停顿,我一头撞在了他的背上。抬起头就看他呆呆站在原地看着窗外,不知道看什么,看得这样出神。
  循着他的目光,我也朝窗外看去,随即愣住。
  
  窗外依旧是雨蒙蒙的,隔着层玻璃,像从半空扯出道雾。雾气里一道身影从马路对面一步步朝我家的方向走过来。
  高高的个子,银白色的头发被雨浇透了,湿嗒嗒贴在背后,没了以往的轻盈和飘逸,看上去有点狼狈不堪。
  怎么看,怎么熟悉的一道身影。
  近了,抬起头,有些茫然的目光扫过大门,一眼撞进我的视线,他暗紫色的眸子随之微微一闪。嘴唇动了动,突然绝望似的一声低吼,冲到窗口一拳砸了进来。
  我一惊。
  还没反应过来,背后一紧,我被狐狸一把拽着朝后退开几步。站稳了抬起头,那身影轻轻一跃已从窗口外跳了进来,站定,甩了甩发,散出一波浓浓的湿气。
  我望着他小心翼翼叫了一声:“铘?”
  他原本注视着狐狸的眼睛再次转到我脸上,又从我的脸上滑到我的手腕。半晌,嘴唇动了动,轻轻说出三个字:“为什么……”
  
  

  
  宝珠鬼话第四话——《野蔷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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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看得发愣,她头一低,一张嘴突然从嘴里喷出一团白色胶状的黏液。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黏液落到男孩身上的瞬间有了生命似的根根张开,贴着它身周一阵滑动,随后骤然间蛇般将他缠住。速度很快,快得我都没法说得清那些丝线似的东西是怎样在这点点时间里把这一切做到的。
  眼见它们一圈又一圈很快把他包裹得只剩下一个人型的外壳,那些银白色的絮团和丝,我突然想起了那具同样被以这种方式包裹着的女尸。
  冷不丁一个寒战。
  在丁小姐低下头专心用从嘴里不断喷出的东西把自己同他连接到一起的时候,我连爬带滚从那条粘糊糊的走廊里爬起来,用最快的速度朝公司大门外跑去。
  
  当小区值班室那些被灯光染得通亮的窗玻璃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一路朝它冲过去,到了跟前来不及去敲门,直接拍着玻璃窗对着里头的保安尖叫:“20栋!103!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
  里头两个保安正专心在一场篮球赛里,被我一阵敲打和尖叫惊得直跳起来,回头看着我呆了半晌,这才匆忙关掉电视开门出来。
  问清楚原因,他们带着狐疑的神色拿了警棍和对讲机直奔我公司方向而去。我甚至来不及阻止他们这种卤莽的行为。其实我只是想让他们快点报警,光他们两个去,不是我的本意。因为我不知道里面到底还隐藏着些什么我不知道的危险,比如把那男孩杀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是不是丁小姐,或者……别的什么,我不得而知。只是没想到他们一听到有人被杀就急匆匆赶过去了,而我也没办法告诉他们更多的东西以示警告,不然,会被他们当成疯子。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我的脚一下子软得没了知觉。
  勉强抓住凳子坐下来,听着窗外唧唧啾啾的虫鸣和隐隐而过的汽车声,好一会儿,手脚才渐渐恢复了温度。
  
  今天晚上发生的这一切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缓过劲,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开始在我脑子里蠢蠢欲动起来,那些本来在我极度惊恐一心只想着立刻从那地方逃出来的时候根本性忽略掉的东西。
  我趴在值班室的窗台上看着那条通向我公司的小路。
  莫名其妙梦游到这里,碰到了MICHAEL,然后那一切就开始了,各种不同元素组在一起连接成的一切,看上去没有任何关联,可偏偏都碰到了一起,在那之前我只是很普通地在一个普通的公司里认真地工作,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MICHAEL说要送我回家,可是直到现在他人不知去向;梦见了失踪半年之久的野蔷薇老员工罗小敏,随后她的尸体被那个闯进公司删了我所有作品的男孩在和我起冲突的时候无意中从墙壁里撞了出来;然后见到了应该在几天前就去国外渡假了的丁小姐,而她出现在我面前时的样子,就象一只被围在一堆棉絮里的鬼……
  我到底碰上了什么见鬼的事情,那个美丽而温柔的女人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前一眼看到她我以为见到了妖怪,以至到现在我都不敢去回忆她刚才那种样子。这到底是什么造成的,她那种鬼样子……而被砌在墙壁里的罗小敏又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后会以那种形态砌在MICHAEL的房间里。
  这一切的一切,和谁有关,丁小姐?MICHAEL?还是整个野蔷薇……
  那个男孩必然知道些什么,从一开始发那种邮件给我的时候。可是他没来得及告诉我,而现在我也无法知道,被丁小姐嘴里吐出来的那些东西包住之后,他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太多的问题,多得光是把这些问题一个个从脑子里调出来,就调得我头脑一片混乱。我用力揉着太阳穴,那地方疼得快要裂开了,可是就算裂开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我想我最近真的是很倒霉,似乎什么不幸的事情都把我给缠上了,一件连着一件,整成个漩涡,把我丢在里头冷眼看着我在里面打转。
  正胡思乱想着,边上陡然一阵脆响。
  “铃——!!”
  欢快的声音在耳朵边猛地响起,惊得我灵魂几乎出窍。回过神才意识到是边上的电话铃响了,本想不去理会,可没想到它的执着出乎我的意料。一下又一下在这个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小空间里吵闹着,每一声脆响,尖刀划过般刺破我周遭那片几乎被凝固了的寂静。
  那种寂静中突兀得让人心惊肉跳的声响。
  直到第三轮铃声再次响起,我迟疑了半天的手这才伸出,一把抓起电话:“喂。”
  电话那头一片沉默。
  “喂喂?”又问了两声,半天依旧没人回答。
  我想可能是什么窜线的电话,正把它准备挂断,电话那头嘶啦一阵轻响,片刻,里面断断续续传出阵熟悉的话音:“PEARL,我回公司了,你在哪儿?”
  轻快,温和,就像以往任何时候在公司里碰到时所打的招呼。
  心突然间就沉了下去,就像握着听筒那几根手指的温度。我张了张嘴,对着听筒发不出一点声音。
  “PEARL?”等了片刻不见我回答,那声音继续道:“你在哪儿。”
  一如既往的柔和和耐心,却让我手指控制不住地发抖:“MICHAEL……”
  “PEARL?”话音继续,带着一丝微微的笑意:“回答我,你在哪儿。”
  我用力挂上电话。
  再拎起,迅速拨了三个数字: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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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黑暗里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在我对着周围突然而来的漆黑发着呆的时候,把我用力推到了一堵冰冷的墙上。
  “别出声。”站稳脚步我听到那个男孩的声音,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声音轻而急促,微微有点发抖。
  我贴着墙壁用力咽了口唾沫。
  其实他根本用不着这样警告我,因为我的喉咙这会儿僵硬得除了喘气的声音,别的什么都不发出来。空气里因此而安静得可怕,门外那阵细碎的声响消失了,隐隐一线光从门缝里渗透进来,在眼睛适应了周围的黑暗之后,房间里倒也不再暗得让人伸手不见五指。
  依稀可以辨别那个男孩模糊的身影,就站在我前面不远处,紧贴着墙壁一动不动。我轻轻朝前挪了一步,凑近他耳边压低嗓音急急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先是一阵沉默。
  似乎是在辨别外头的动静。半晌没有再次听到任何声音,他回过头,用同样压低了的嗓子冷声道:“你傻吗,到现在还搞不清楚这里的状况。”
  我没吭声。
  失踪了很久的罗小敏的尸体,MICHAEL 的办公室,我的梦,这孩子的出现……一切的一切,有联系吗?而这一切又存在着什么必然的关系。所以我现在的处境……我的确搞不清楚,我的头脑很乱,而且我现在除了害怕和紧张什么都感觉不到。
  “我要你来告诉我。”半晌,我说。
  借着房间模糊的光线我感觉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片刻,他蹲下身朝那扇隐约透出点光的门移了过去,无声无息间把门的锁轻轻按上:“今晚之后如果你我都没变成她那个样子,我会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不是现在。”
  这句话让我一怔。
  那个她,显然指的应该是罗小敏。想起她尸体的样子,我不由自主一阵恶寒。
  虽然我不是什么法医或者医生,但有些东西电视看多了或多或少还是知道点的。罗小敏,先不论她是怎么死的死于确切的什么时候,光是她的尸体,那就绝对不正常。能够在半年时间里脱水脱成这样,她的尸体到底经历过什么事情。而她的死和尸体的木乃伊化,都和MICHAEL有关吗,和野蔷薇有关吗,和这个公司里所有的人都有关吗……
  这男孩说今晚之后我和他都没变成她那个样子,他才会把他知道的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讲,他到底什么意思。
  闪念间,我学着他的样子蹲下身,跟着他的动作朝门那里移:“今晚会怎么样!?
  “谁知道,也许……该死!”说到一半突然低低咒骂了一声,他把伸进钥匙孔里挖着什么的刀尖慢慢抽出,放在那一点从孔洞里钻出来的豆大光点里照了照:“这他妈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凑近过去看了一眼。
  刀尖上一小团白色的东西。像是几根丝絮状的东西,粘缠在一起,虽然被从门的钥匙孔里抠出,其中的一两根还和那个小孔连接着,看上去就像刚才包裹在那具尸体周围的东西。
  “丝吗?”忍不住问。
  而话音未落,他突然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与此同时我听到外面‘嗒’的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拖拉着从门外地板上经过,停了停,又一阵拖拉声响起:‘嗒……’然后是种很奇怪的声音,在门外幽幽然滑过:“呜……嗯……”
  
  像是野猫子叫春,又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女人在哭。
  我的身体不由自主一个激灵。
  这种诡异的声音,即使是在平时听见都会让人极不舒服,何况是这种时候。头皮随之一紧,我下意识伸手抓住了面前这个男孩的衣服。而他蹲在原地迟疑了一下,片刻抬头,把一只眼睛对上了门把手下那个刚被他剔干净的小小的钥匙孔眼。
  一束细细的光穿过钥匙空打在他的眼睛上,我看到他眼睛眨了一下。
  “是什么……”矮下身子靠近他,我忍不住问。
  他没回答。
  屋外头那些奇怪的声音又消失了,随之而来那种只有我们两个急促呼吸声的寂静,让人心脏无法控制的紧绷。
  而他的肩膀绷得比我的心脏还要紧。
  我不知道他到底透过钥匙孔看到了什么,但是他那种越来越想压抑,却因此变得更加急促浑浊的呼吸声,让我直觉地意识到绝不是什么可以光用危险就去形容的东西。光线下他的眼睛看上去很可怕,死死盯着那个小孔,几乎要从眼眶里鼓出来了。
  我很怕,因为他这种样子让我觉得自己很孤立,一种被这空间的死寂,门外的诡异,和他失控的忘我隔离开来的孤立。
  忍不住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我稍用力摇了摇:“喂……”
  后面的话还来不及说出口,钥匙孔里透出来的光似乎被某个一灌而入的东西堵了一下,倏地消失了,而那男孩的头就在这同时猛地朝后一仰,喉咙里似乎发出了点什么模糊的声音,然后沉沉朝地板上栽了下去。
  “咚!”头撞在地板上,声音突兀得让我惊跳了一下。我不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在这瞬间,我发觉我再听不到他的呼吸。
  周围是一片深渊般的黑暗。
  失去了唯一的光源,我感觉自己像是被那些浓烈得化不开的黑凝固了,不敢呼吸,也不敢轻易地做出任何举动。直到一道光再次从那只钥匙空里钻出,斜斜打在我面前的地板上,我看到那男孩一动不动躺在那里。
  用力捂住嘴,我死命克制住那一声差点要从喉咙里迸发出来的惊叫。
  那男孩正对着我的脸上一只眼睛模糊成了一团黑色的洞,隐隐有着什么深色的东西从那只眼眶里潺潺而出,在光线下闪烁着一些油亮亮的光。我不能确定那到底是些什么,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不论是什么人,眼睛被破出这么深一道口子,就算活着,他也已经无异于死人。虽然我不知道把他眼睛弄成那样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突然意识到整个地方只剩下了我一个还在呼吸着的人,那种铺天盖地压下来的恐惧,压得我全身血液凝固了似的冰冷。最终连自己的呼吸声也辨别不出了,整个黑暗的空间,我只能听到自己心跳得像随时会从胸腔里蹦出来的声音。
  ‘当!’又是一声轻响,我的眼皮子冷不丁一阵急跳。低头看清楚原来是那把一直被他紧抓在手里的小刀脱手掉在了地板上,我迅速爬过去,把它用力握进手心里。
  就在这时钥匙洞穿过来的光线暗了一下,似乎外面有什么东西从门口移了过去,我不由自主朝钥匙孔上看了一眼。
  一种强烈的冲动,我想透过那个钥匙孔去看看外面到底存在着什么东西,那个在瞬间把这孩子弄成这样的东西。
  可是最终没有那个勇气。
  只是一点一点朝后退着,因为外面那种拖拉似的脚步声再次响了起来,很慢,很沉,伴着那阵断断续续几乎无法用语言去形容的呻吟:“呜……嗯……”
  手突然碰到身后冰冷的墙,我知道我退到尽头了,就在这时门把手咔的一声轻响,在我因此而惊得从地上直跳起来的瞬间,那扇门被轻轻推开。
  “呜……”走道里的灯光随之从外头泻了进来,光里一道阴影,随着光的走势,一路蔓延到我的脚下。
  
  那之后看到的东西,很久之后,我都分不清它到底是梦,还是种真实。梦一样可怕的真实。
  从门外走进来的那道身影是丁小姐。
  ADA说,她这几天去国外渡假了。而当她那么一步一步从外面拖着那些东西走进来的时候,我不禁想问,她渡假的那个地方,是不是叫盘丝洞。
  走道里的光照亮着她整个的身影,她站在门口时的身影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高大,因为从她大腿到她头顶,有一层白色的厚厚的丝状体从后背包裹着整半个身体,一层层盘横叠加几乎到门框的高度,一路走一路银线缭绕,从墙壁到天花板。
  就像背着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她被包裹在网里的身体是赤裸着的,原本平坦小巧的下腹高高鼓起,在灯光下几近透明。我不知道她这种样子是不是怀孕了,因为我可以感觉得到似乎有团絮状的东西在她鼓胀的肚子里微微蠕动,可她的肚子看上去是普通孕妇的三倍大。
  一张铁青色的脸被汗水溽得透湿,她一边不堪重负地驮着身上那一大堆厚厚的东西朝前走,一边从嘴里发出那种和她平时嗓音完全不同的粗嘎怪异的呻吟。
  这呻吟声听得我两条腿一阵阵发软。
  
  一路走进来,她似乎并没有留意到我的存在。也许是被身体里的痛苦折磨得太厉害了,她两只眼睛在光线下看上去瞳孔收缩得厉害,远看过去只有两团浑浊苍白的眼球,在眼皮下微微转动着,由始至终对着地上那个横躺着一动不动的男孩。
  直到走到他边上,她停下脚步蹲了下来,一只手沿着他的肩膀滑到他的下体,摸索着像是在找些什么。
  呻吟声停止,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而我被吓得空白成一片的大脑也突然间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贴着墙从地上慢慢爬起,我一边盯着丁小姐那个被身周围的东西弄得模糊成一团的身影,一边一步步朝门口挪。
  手刚碰到背后的门框,她的头突然猛地一抬,从嘴里发出阵嘶哑的尖叫:
  “啊!!”
  我的手一抖。
  一阵冰冷的战栗过后刀脱手掉到地上,叮的一声脆响,丁小姐原本倾斜着的肩膀一挺,猛头朝我的方向迅速看了过来。
  我人当时就僵住了。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呆看着她那两只几乎看不到一点瞳孔的苍白色眼珠,还有那只不知怎的突然间一张一缩剧烈扭动起来肚子。
  
  “啊!!”又是一声尖叫,似乎骤然间受到了极大的痛苦,她弯下腰倒在男孩的身体上一阵急促的抽搐。
  之后一动不动。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点动静,仿佛整个空间突然间凝固了起来。
  我下意识朝门口外退了一步。
  正准备趁着这机会朝外逃,一转身,脚下忽然绊到了什么东西,我毫无防备间一头栽倒在地上。倒地同时两只手一撑想迅速爬起来,一抓,手心里一大团粘湿的东西。
  我抬起手送到眼前,突然有种想吐的感觉。
  手上两团漂着细丝的白絮,像是在什么液体里泡过,很湿,也有一定的粘度。被我从地板上拉起来的瞬间边缘迅速就干掉了,干掉的部位露出丝一样的东西,遇到气流散开,在灯光下泛着银色的光泽。
  这才发现周围全都糊满了这种东西,墙壁上,地板上,门上,桌子电脑上……一大片一大片闪着银光的白絮,在灯光的照射下分外的耀眼,带着股浓烈刺鼻的酸腐味。
  忽然房间里一阵奇特的响动拉回了我的注意力,回头看过去,就看到丁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了起来,坐在那男孩的身上,手按着他的肩膀,头对着他脸的方向。那些响动是从她身上那团白絮里发出来的,噗嗤嗤一阵轻响,那团东西看上去似乎又大出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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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声惊叫卡死在喉咙里,因为我很快辨认出那张脸。
  虽然屋子里一团漆黑,可是那张死灰色的脸在整片黑暗里苍白得触目惊心,和那天晚上在我床角边突然出现时一样的触目惊心。
  罗小敏……
  高悬在墙壁顶角线上朝下斜垂着,她的一只眼睛透过脸上湿嗒嗒的头发望着我。眼里没有光泽,和她那张灰败的脸色一样,只一张嘴一开一合,朝我发出种类似呜咽般的声音:“呣……呣……”
  空荡荡的声音,回荡在被黑暗融合成空荡荡一片的办公室里。脊梁骨上有什么东西蛇似的冷冷滑过,我贴着房门,一时僵立着连自己的呼吸都感觉不到。
  她怎么会在这里……而她现在到底是什么……
  从下往上看,她整只头从墙壁里贯穿而出,脖子以下一团模糊,隐隐一些黑色雾气样的东西包裹着那具身体,随着她发出的声音一起一伏慢慢蠕动。
  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些什么,也不想知道。
  可就在我大气不敢喘地死瞪着她看的时候,她的脖子突然一扭,蓦地从墙壁里钻出半只肩膀!
  ‘哗!’墙壁陡地豁开一道口子,我猛转身朝门把手上抓去。
  
  “呣……”身后一阵冰冷的风,我感觉背后有什么东西朝我靠近了点。但是我不敢回头,只是僵着条脖子,用力抓住门把一阵急转。
  可是门把纹丝不动。
  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卡住了,无论我怎么用力,在这当口始终没办法让那个把手朝外转动一分。手心顷刻间透湿,滑腻腻贴在门把上抓也抓不牢,我急了,死命地拉,死命地转,可那只把手锈住了似的,除了不停发出些尖锐的吱嘎声响,一动也不动。
  “咔啷!咔啷啷啷!”
  那声音刺得我心脏发疼。
  “呣……”又是一声空荡的呜咽,我肩膀上突然冰冷地一沉。
  手狠狠哆嗦了一下,心脏猛地缩紧,我两只眼睛条件反射地一闭。
  
  就在这同时呜咽声突然消失了,还有周围那种冰冷空荡的感觉。
  片刻感觉到眼前黄澄澄一片模糊的东西,我压着急鼓似的心跳小心翼翼睁开眼睛。
  随即被眼前一片光刺得不得不再次把眼睛闭上,然后感到背后软软的,手朝下摸,摸到了沙发那张柔软的皮革。
  原来是梦……
  真实得差点把我心脏吓裂的梦。可是一身的冷汗不是假的,肩膀上的沉重感也是。
  肩膀……
  反应过来,脑子骤然一个激灵。
  一弹起身睁开眼,眼前那张突然闯进我视线的脸卒不及防间把我心脏惊得再次一阵紧缩。
  “谁?!”我尖叫。
  那人似乎也被我的叫声惊到了,头朝后一仰,抓着我肩膀的手把我朝沙发上用力一推:“闭嘴!”
  我被迫重新躺回到沙发上,同时看清楚那张脸,竟然是几天前的晚上闯到公司把我文章都删光的那个男孩:“是你??”
  刚开口,嘴巴被他一把捂住:“给我闭嘴!”这句话是从他喉咙里挤压出来的,声音很轻,可是他本来挺清秀的一张脸看上去有点狰狞。
  我瞪着他,没再出声,因为看到他手里一把明晃晃的刀子。
  
  “他去哪儿了,我看到他和你一起进来的。”半晌,不知道是因为我看上去很合作,还是他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他松开了对我的钳制,一手抓着刀,走到边上把办公室的柜子一只一只拉开,然后低头在里面一顿翻找。
  “不知道。”我回答,一边坐起身,一边偷眼扫着周围任何我可以拿到手里当武器用的东西。
  “你活腻了是吧。”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眼睛正好瞥到茶几上那只陶瓷做的灯座,听了一惊,以为他感觉到了什么,而他却正背对着我,在翻看MICHAEL办公桌上的东西。
  我悄悄松了口气。嘴上道:“你又来干什么,还想删除什么!”
  他没理我,只是趴在桌子上,一心低头翻着前面抽屉里的东西。
  这时门外忽然响起嚓啷一声轻响,我看到他头猛一抬。目光迅速转向房门似乎准备跳起来,而我哪儿会给他这个机会。一把抓起茶几上的灯座猛冲过去,在他听到声音把头急转向我的瞬间,我一把将它用力砸向了他的头!
  他一声闷哼。
  眼睛翻白身子连晃了几下。我以为他会摔倒,可是没有。就在我得手想要后退的同时他一下子从桌子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又用最快的速度把我一把推到身后的墙壁上:“别以为你是女人我就不敢动你!”
  话音落,一刀子扎下,快得让我眼睛都没来得及眨。
  回过神脸旁边凉飕飕一片,那把刀就贴着我的头发斜插在几公分远的墙壁上,我感觉自己的脚在发抖,呼吸也是。可是很快发现,他近在我脸旁的呼吸抖得比我更加厉害。
  感觉到他抓着我手腕的两只手不知怎的松了松,我肩膀用力一挣。出乎意料,他并没有阻止我,任由我顶开了他的手,他朝后退了两步。
  我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然后吃了一惊。
  
  那男孩两只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我头顶上面。
  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东西,一张嘴微微张着,那表情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骇到了。
  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虽然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可是整片头皮因着他这种突然而来的表情而微微发麻。循着他的视线不由自主想往上看,可是还没抬头,头顶突然噗的几声闷响。
  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大片石灰劈头盖脸朝着我头上身上一股脑直泻了下来。
  
  直到最后一片灰在我头上碎成一滩粉尘,我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背后的墙壁落到了我肩膀上。挺重的一下,伴着声咯嚓脆响。
  本能地低下头,随即看到一只脚斜在我的肩膀上。一只干得只剩下一层皮的脚,颜色就像融化了的巧克力。
  人的脚。
  我的腿一软,那只脚咯嚓一声脆响,断了。一半从我肩膀上垂下来,另一半一点皮还和腿骨粘连着,在我肩膀上摇来晃去。
  
  嘴巴一张。
  一声尖叫没来得及从喉咙里冲出,对面那男孩猛冲到我面前一把捂住我的嘴。
  “别出声!”他朝我低喝。那个瞬间我感到自己的牙齿咬到了他的手指,于是惊魂不定地点点头。
  他把我肩膀上的骨头拉掉,然后把我朝后拉开了一点。
  直到离那堵墙有几步远了,他才松开了钳制着我肩膀的手。另一只手仍然捂在我的嘴上,他的呼吸声粗得让我感到全身紧绷。
  
  片刻他的手松了松。
  趁他一不留神,我在好奇心战胜恐惧心的瞬间甩开他的手,朝后面迅速看了一眼。
  然后感到浑身一片冰凉。
  
  身后那片墙有将近四分之一的块面裂开了,从那把刀插入的部位,一直延伸到天花板。裂开的部位豁出一个巨大的洞,洞表面是用砖头粗略砌成的,以至承受不了那把刀一气扎入时的冲力而四分五裂。
  让我看得手脚发冷的是洞里那样东西。
  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就是现在我也不能肯定那东西的学名到底应该叫什么,姑且叫它茧,因为它层层叠叠由蜘蛛丝一样雪白的东西交织出来的那个纺锤似的东西,看上去就是一只巨大的茧。
  茧破了一大半,破掉的边缘有一部分像是被什么给咬过了,凹凸不平,而更多损坏的原因恐怕是那些砖头的剥落而导致了它外皮的脱落,以至它里面包裹着的东西也一起被损坏了。
  里面包裹着的东西……
  确切的说,那应该是个人。一个已经干得只剩下巧克力色皮肤,和粘在皮肤里头的发黄的骨头。但还算完整,被茧整个婴儿似的包裹着竖嵌在墙壁里头,头几乎顶到天花板,又因为失去了肌肉骨骼的依托,它朝下斜垂着,乍一看,就像是站在墙壁上头用它一双黑洞似的眼睛安静望着我。
  一头枯草似的长发从干瘦的脸颊边垂落下来,微微卷起的样子,似乎还依稀残留着当初波浪似张扬美丽的风韵。
  也因此虽然早被腐蚀得面目全非,我还是辨别出了这具尸体是谁。
  而我也终于明白了梦里的她只能不停发出‘呣……呣……’声的原因。
  一圈又一圈那种白色蜘蛛丝一样的东西缠住了她大半个脸,深陷在她干裂的皮肤里,隐隐几点白光从那些丝里闪出,那是她嘴唇腐烂光后露出来的牙齿。
  这就是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这就是她被家人和警方遍寻不到的归宿。
  罗小敏……
  
  “咯嚓……”
  一片静寂间,门外忽然又响起了一阵细碎的声响。直觉感到边上的他回头朝我看了一眼,我刚把视线移想他,头顶灯光忽地一闪,突然间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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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姥姥说,梦游是因为有鬼在招引你的魂,所以不可以把梦游者随便叫醒,一不小心,他的魂魄就让鬼勾了去,再也回不来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那么每次都会在梦游里自动醒过来的我,魂魄不知道已经丢了几次。
  而我为什么会这样。姥姥在时,我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现在碰到了,我再找不到人问。每天晚上我都抓着姥姥留给我的珠串入睡,可在最近看到的,碰到的一些东西面前,它似乎不再能起到以往的庇护作用。这让我害怕,因为那是姥姥留给我的唯一可以在阴和阳失衡时给我以保护的东西,如果它都失去了效用,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现在的状况。
  我出了什么问题,而问题的因在哪里,我又该怎么让它结束。
  MICHAEL问我这么晚了为什么会来公司。
  我回答是为了写文。
  这回答让他有点惊讶,可我自己明白,这是真的。因为它就是那个让我害怕的东西。
  
  一碗泡面下肚,胃里扎实了不少,我才明白刚才在楼道里一阵阵发寒不是因为那些穿堂风,而是因为肚子饿了。从下午到半夜,我好象什么东西都没吃过,除了水。
  MICHAEL在给我泡了面以后就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起草文件,文件是要交给公安部的,因为前阵子入室破坏的事情。有时候想想这些当老板的虽然钱多,日子也不太好过,每天要应付很多人和事情,光税务局的,我从进公司到现在,就已经见到过两三次。
  “吃完了?”眼角瞥见我在视线在他文件上飘,他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点点头。
  他抬腕看看表:“再等半小时,我送你回去。”
  “好的。”嘴里应着,我放下碗离开他的桌子走到一边的沙发上坐下,尽量离他远一点,尽量避开他的视线。MICHAEL工作时习惯带着眼镜,那种无色透明,不带边的眼镜。而这种样子的他看上去比一般时候要严肃,严肃得让人觉得拘谨。
  我觉得很拘谨。
  没了我吞面条的声音,办公室里只剩下浓烈得散不掉的泡面的味道,还有就是安静。我坐在沙发上没事做,只能一件一件看着办公室里的摆设打发时间。
  
  MICHAEL是我见过的极少数不讲究风水布局的商人。
  说到风水,很多人应该留意到,一般当老板的,或多或少对这方面有点讲究。生意做得越大,对这讲究得越精到,就算是再不济,至少也懂得请一尊貔貅来为自己鄄啤6?掖用辉贛ICHAEL的公司里发现过类似的东西。
  但并不是说他完全不在意风水。
  从一些家具细微的摆设位置上,我觉得他是懂风水的,但他对风水的布局很怪。怎么个怪,我说不上来,因为除了一点皮毛上的知识听过去隔壁那个老瞎子说过以外,我对风水这门学问知道得并不多,就像我能够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但我对那些东西的了解度未必比从未见过它们的人更多。
  但有些东西是不需要很多的风水知识都能够知道的,比如办公桌上那两只镇纸。乌木雕的狮子,面对面摆放着,正对着门,头歪着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洞。
  这在风水学上是不合理的。
  一来这两只狮子都是公的。懂点风水的人基本上都知道,通常情况下,不论大小摆设,一对儿的狮子都是雌雄配,所谓的阴阳调和。两只都是雄狮子的话主凶,因为狮子烈性,两头雄的在一起煞气会很大。而乌木性阴,拿那些风水先生说的话来讲,这样的组合,引出来的煞气尤其重。
  当然,这不过是听说的,到底是不是真这样,反正我是从没见到过。
  二来,那两只狮子头连成的洞,正对着门,这样无形中组成个回字,听说好象那是把什么东西困起来的一种布局。但显然,这里的作用并不是为了聚财用。貔貅聚财,狮子压煞,两头狮子围一个回局,难不成为了聚煞。
  想着,我自己都觉得好笑,反正也许当中有什么深奥的名堂,我这种只是略知道一点点皮毛的门外汉,自然是不晓得的。
  琢磨着,我感觉自己的手好象碰到了些什么。
  伸出来看,几根白色的东西,轻轻贴在我的手指上,随着我的动作一起一伏无声浮动。我甩了甩手,没甩掉,那几根东西有粘性,蜘蛛丝似的,不过比蜘蛛丝要粗。正琢磨沙发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一只米粒大的蜘蛛忽然从我手边爬过,悉悉琐琐爬上我的腿。
  我把腿用力抖了下,它随即被震了下去,肚子朝天一阵挣扎,在它刚翻过身要爬走的时候,我起脚轻轻把它踩扁。
  抬起头的时候,发觉MICHAEL在看着我,一双眼睛隐在镜片背后,折着光,我看不出他眼里的神情。
  莫名有点不安,我低下头,撸了撸裤子上的褶皱。
  
  “还没适应一个人在家的生活么。”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MICHAEL开口。声音淡淡的,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抬眼看了看他,没言语。
  “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翻着那些文件,他又道。
  我抿了抿嘴唇。
  他笑笑,摘下眼镜站起身收拾起桌上的文件,然后拿了包烟走到我边上坐下:“其实有时候我也比较喜欢留在公司里加班,”
  我点点头,因为想不出什么话来回应,而这种无话可说的状态让我不自在。
  “因为我也不喜欢一个人回到家的那种感觉。”他又道。
  我迅速看了他一眼。
  “孤独是个杀手,所以我们在孤独里寻求同类和存在的价值,”低头移开视线,他笑,在说了这么句话后沉默了半晌,随后划亮火柴,点燃了一支烟:“说说看,PEARL,对于蜘蛛这种生物,你有什么看法。”
  这话题转变得有点突兀,以至我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呆了半晌,我道:“比较讨厌。”
  “讨厌,为什么。”
   “蜘蛛捕捉猎物的方式,还有它吃食的方式,我都讨厌。”
  他微微一笑。嘴里轻喷出一口烟,然后弯下腰,从地上拈起那只被我踩死的蜘蛛:“所以它的下场就是这样,是么。”
  我再次沉默。
  而他抬指把那个小小的尸体放在灯光下看着,像欣赏一朵开在指尖的花:“这种生物,很丑陋,生活方式也让人感到害怕。但其实它们性子很温和,所让人害怕的,也只是一种生存的方式。”
  我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对蜘蛛这话题感起了兴趣,而他谈着这只死蜘蛛时的眼神,让我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很淡,却又似乎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这感觉让人不太舒服。
  “它们是黑暗里寻找着存活任何契机的孤独者。”他又道。
  我忍不住站起身:“MICHAEL,我该回去了。”
  “一会儿我送你。”
  “不用麻烦了,我……”刚要迈步,他把烟头朝缸里轻轻一掸,在这同时抬头望向我,把我还没说完的话轻轻打断:“ADA说你这几天看上去精神不太好,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的脚步顿了顿:“没有。”
  “明天休息,我想我们今晚不如好好聊一聊,”弹掉指尖的蜘蛛,他拍了拍沙发,一双暗红色的眸子看着我的眼睛:“坐。”
  

  我朝他看了一眼。
  本能地想拒绝,可身体却在开口之前坐了下来:“聊什么。”
  
  没有立刻回答,MICHAEL斜靠进沙发。
  身上有着股烟草还未散去的味道,在办公室空落的气息里冷冷浮动着,很好闻,但在这样寂静的空间里,让人隐隐一种坐立不安的感觉,就像夜里一个人坐在家对着电脑发呆时的那种心态。
  “聊什么。”犹豫了半晌,见他一直没有开口,我忍不住又问。
  他从嘴里轻轻喷出一口烟:“观察你好些天了,PEARL,这几天你的状况,让我有点担心。”说话间伸手把我额头上的发丝掠开,不知有意无意,他朝我坐近了些:“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几天的工作记录是0。”
  “我……写不出东西。”
  “没灵感?”
  “有灵感,可是写不出东西。”
  说这句话时,他的目光依旧对着我的眼睛,可是我在他那双目光里找不到任何东西。
  半晌,他点点头:“原因是什么。”
  “我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他笑了,不知道是因为我的表情还是我说话时有些僵硬的声音:“那就休息几天吧,不要勉强自己去写,你看看你今天的样子,”捧着我的脸,手指漫不经心划过我的额头,再沿着脸颊轻轻落下,很柔和的感觉,就像他一成不变那种柔和的嗓音:“勉强出来的东西我不喜欢。”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了,那个让我每次见到他时,都会忍不住产生罪恶感梦,因为他的脸离得我很近,在不知不觉的时候,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他呼吸的温度喷洒在我脸上那种细微而刺痒的感觉。
  身体动弹不得,当他朝我逐渐靠近的时候。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我知道自己的心跳得飞快,就像梦里时那样……可和梦里不同的,我的嘴还可以发出声音:“MICHAEL,其实一直想跟你谈点事。”
  “什么。”听见我开口,他移动在我脸上的手指顿住。
  “就是上次那个闯到我们办公室里来的人,他对我说了一些话,我没对警察说。”
  “他说什么。”一只手掐灭了指间的烟头,他仰头将一缕垂下额头的发丝甩到耳边,眼波流转间视线再次停留在我的脸上,而那一瞬,几乎和梦里的他神态动作一模一样。
  我的脸不由自主微微一红:“他说我在制造毒品,还说打算弄掉野蔷薇。”
  “他这么说的?”弹开烟头,他微微一笑。目光是淡淡的,没有我预期中的那种关注。
  “是的。”我回答,觉得有点失落。
  “其实现在网上对这种类型文章存偏见的人不少,不用担心。”
  “为什么要存偏见?”
  “因为他们觉得我们是在用不正当的手段吸引读者,而这种手段对他们来说是不屑使用的。”
  话听上去不错。
  不过总觉得,那天那个男孩在对我说着那些话,做着那些事情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并不像个单纯的网络卫道士的样子。但是像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感觉上在那样一种表情里应该还藏着些什么东西的,但他始终没有明说。
  还想说些什么,MICHAEL的手机突然响了。
  
  接听手机时他用的是英语。
  除了开始的MICHAEL和最后的BYE,我什么都没听明白。然后他收起手机站起身,在我头上轻轻拍了拍:“PEARL,有点急事,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办完事就送你回家。”
  这样一种动作和话音,我不由自主点点头。
  
  
  而这一等就是将近半个多小时。
  看着时针一点一点在钟面上划过,将近凌晨两点,我始终没有听见MICHAEL回来的动静。
  周围安静得连虫鸣声都听不见,刚才吃的食物这会儿慢慢发生作用了,我的眼皮子一个劲地开始往下沉。
  
  ‘卡嗒……’
  头刚刚失去意识地往下垂,一点细微的声音突兀撞进我的耳膜。
  我的后脑勺一个激灵。
  以为是MICHAEL开门的声音,头一抬,门依旧关着,而周围的灯不知怎的都被关了,一片死沉沉的漆黑,伴着那点抓刨似的轻响,在整片寂静的空间里轻轻回荡:“卡嗒……卡嗒嗒嗒……”
  我一骨碌从沙发上爬了起来。
  迅速冲到房门口,而那声音突然间消失了。打开房门朝外看了看,外面走道里同样的一片漆黑,静得让我不敢轻易朝外头踏出一步。
  “MICHAEL……”
  试探着叫了一声,回应我的却是阵几乎把我耳膜撕破的尖叫:“啊——!!!”
  我吓得猛地把门撞上。
  转过身想找点什么东西来防身,眼角一瞥间,一只头在我对面那堵墙壁上直勾勾盯着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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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发觉会梦游。
  有时候突然清醒过来我会发现自己一个人在夜风里走着,有时候面前是一条陌生的街道,有时候是公司附近的马路边上。我就那样慢悠悠走着,像是在逛街。而在那之前,我只记得自己在家里对着电脑那台十五寸彩显昏昏欲睡。
  这样的经历一共有过三次。
  然后发觉从会梦游的那天开始,我不会做梦了。
  那种给我写作带来无数灵感的梦,那种虽然让我羞愧,但每天晚上几乎已经是习惯性地期待着它的到来的梦。
  很荒诞的梦,可是我清楚,我需要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它,在我无法写作的这段时间。
  可是它不见了。先是丢失了写作的能力,然后我把它也给弄丢了。
  我很害怕。可是我找不到人去倾诉我这种害怕。
  因为我根本没有办法去形容它。
  那样一种无法形容的空洞。就像灵魂突然消失了,那些曾在你身体里不停喘息,扭动,呼之欲出的东西。突然不见了。于是当有一天晚上睡去,发现梦是黑的,醒来后却又是一片无色的苍白。
  
  几乎找不到呼吸的感觉。
  
  可是工作还是得继续,就像生活。
  我这样的状况,实话说谈不上真正意义上的病,也说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麻烦,无非做不了春梦,写不了那种难登大雅之堂的文章,如此而已。因此而蔫了吧唧成天苦着张脸,只会让人、让己徒生反感。
  所以每天还得神采熠熠地上班,然后一整天作苦思冥想的奋斗状,等下了班,再快快乐乐地打完招呼回家。
  尽量的没事人一样。
  有些东西不去想它,久了,它自然就消失了,人都那么说的。
  我也这么坚信。
  直到有一天,在我脑子空空地放弃写作的尝试端着杯子走到饮水机边上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象看到了什么东西。
  
  说不清那是什么,好象一种烟雾,很淡,迷迷蒙蒙一层细灰似的浮在整个办公室里。
  细看那些烟更多地聚集在MICHAEL的办公室门口处,丝丝绕绕,在那些门缝间飘来荡去。
  第一个反应,是着火了,就在MICHAEL的办公室里。
  当下不假思索我冲到了MICHAEL的办公室门口,抓着门把手就朝里扭。
  可是扭不动。门被反锁着。
  而那些烟似乎眨眼间更浓了,一团团在我脚底下蒸腾着,盘旋流转。
  “MICHAEL!!快开门!!”我喊,抬手用力地在房门上拍:“MICHAEL!!”
  拍得两只手隐隐发痛,门开了,MICHAEL站在房门口看着我,一双眼睛有点疑惑。
  可是他身后的房间里没有烟。
  脑子醒了醒,我看了看周围。周围一双双吃惊地看着我的眼睛,而大办公室里宽敞而明澈,没有一丝一毫有烟雾燃起的痕迹。
  那些烟哪里去了……
  “PEARL,怎么了?”片刻,我听到他问。
  我沉默,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天晚上我觉得自己好象生病了。
  全身很烫,情绪很烦躁。可是说不出来究竟哪里不舒服。所以早早躺在床上睡了,可是翻来覆去却又睡不着。
  半夜突然撞了邪似的突然爬起床打开电脑。
  不知怎的,那会儿浑身难受得要死,可脑子里总有个冲动想写点什么。只是刚把文档打开,脑子里再次一片空白,我头疼得厉害,空落落的疼。
  脑子里像是有个什么东西在里面翻搅着,又像是有什么极细的东西从门外某个地方穿透进来,刺进我的血液,在我乱得像根麻线似的神经上打个结,然后牵着我往那个方向走。
  
  回过神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就站在公司外头那堵画着大片蔷薇花的大理石墙壁下面。
  不是太亮的两盏射灯斜斜打在那幅巨大的油画上,但也给我那双毫无防备的眼睛一个不大不小的刺激,抬头从下往上看,那些斑斓的色彩像是随时要从布上倾倒下来似的。
  我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因着那层莫名的压迫感。
  隐隐觉着头顶那幅画突然有生命似的晃了一下,我不知怎的全身一阵发冷。就在这当口空落落的楼道里忽然响起一些细碎的声音,兀地在耳朵边荡了一圈,惊得我一跳。
  定定神匆匆一圈扫视,楼道里空荡荡的,光线所及除了石阶就是平地,没有任何可疑的东西。可是那阵莫名悚然的感觉并没有因此而消退,周围静了下来,我后退着贴住墙,凭感觉一步步朝边上挪。
  及至感到身后一空,转身就往那块空出来的地方拔腿飞奔。
  没跑两步,那声音陡地跟着响了起来,卡嗒卡嗒如影随形地尾随在我的脚后跟,脆生生的响。
  这才醒悟过来,发出那些声音的东西,只不过是我的一双塑料拖鞋。
  
  脚步停下。
  没来得及缓上一口气,对面的门突然打开,一片亮光从里头斜了出来。
  我下意识眯了眯眼睛。然后看到光里头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高高的个子,一头长发在散散披在脑后,随着脚步一起一伏,和他眼神一样的漫不经心,却又是黄金般的张扬耀眼。
  我吸了口气。
  他抬起头,随即发现到了我。目光一闪,表情有点点意外:“PEARL?”
  我抓了抓身上的睡衣。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写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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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警察赶到公司的时候,那人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接受他们盘问时MICHAEL和ADA赶回了公司,并且在MICHAEL的坚持下,他们不得不放弃对我的继续盘查,而任他把我送回家。
  那时候我是很感激他的,当时的我脑子很乱,突然碰到这样的事情,突然间被人删除了几乎全部的心血,我乱得在警察面前说话有点颠三倒四。
  记得他带我离开时把我搂得很紧,因为我的肩膀一直不停地在发抖。
  
  之后的几天,警察分别来公司调查了好几次。
  取了一些物证,做了很多笔录,可是那个闯入者虽然在天井和办公室里留下了他的脚印,最终我们没能从公安局获得来自他的更进一步的消息。我想可能是因为案件太小,除了我的文档外没有任何损失,所以就被他们轻置了吧。只是通知小区加强了保安,不过,那也就最初的几天看上去比较虚张声势一点。
  警察来调查的那几天我一直没有看到过丁小姐。ADA说她去国外渡假了,而她不在的时候,她所负责的事情暂时由ADA代为接管。
  ADA不像丁小姐那样时不时会周旋于员工之间调节下气氛,但她做事比丁小姐果断干脆,所以在短短几天过后,这场对于我来无异于一场灾难的非法入室事件,就这样在警方的敷衍和公司上层比较低调的处理中不了了之。
  不过从那天开始,公司晚上不再有人加班,所有人一到下班时间就都准时回家了,包括在一些业务展示会前那种比较忙碌的时段。
  
  那几天我比较郁闷。
  一来因为写的东西有很大一部分没有备份而无法恢复,二来我一直很想和MICHAEL谈谈关于那个闯入者对我说的话,以及我对他所做那些行为的疑虑。这些是我在警察面前都保留了的,因为隐约感觉到那人所说的东西,可能会对野蔷薇的存在不利。
  可是他总是很忙,忙着周旋于警察和随之而来客户的种种猜测和提问之间,忙得连抽空单独和人谈一下的时间都没有。
  我只能在沉默中用目光追随他匆忙的身影。
  所欣慰的是我的文被删除后很快在网上引起了一场比较大规模的轰动效应,那几天大批的留言和邮件蜂拥而至,安慰我的,咒骂那个非法闯入者的,求我快点更新的,比比皆是,总算给了我一点比较大的心理安慰。凡是搞过创作的人应该不难体会到,当自己辛苦创作的作品在自己眼前一瞬间被毁于一旦,那是种什么样的心情,很多东西丢了可以重来,但思路和创作是不可以的,再完美的复制都达不到原先一气呵成的效果,所以在那几天里,我面对着网页上那几块因为没有保留备份而不得不做出的留白,真的不知道该怎样调剂自己心里的烦躁和失落。
  MICHAEL说,没关系,丢了就丢了吧,不要去想那些陈旧的东西,你可以继续更多更优秀的,PEARL。
  可我觉得,虽然以前听他说的话都很有道理,但惟独这。因为他并不从事创作,所以不会了解一件作品对创作者的重要,哪怕这些创作灵感其实来源于他本身。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平静,安稳。
  小区因周围住户的一致要求所以开设了夜间巡逻;公司里按了一台报警器;有通知说一楼每户天井那些原本装着好看的镂花钢矮栅栏可能会被一些类似笼子的高栅栏代替,不过没人有意见,因为在看不到的危险面前,人人选择的是安全。
  但之后类似的事件倒是再也没有发生过,尽管小区入口那些门卫都变得有点神经兮兮的,尤其是一到傍晚,不过显然这一带在那晚之后的日子里太平得连个可疑的影子都没有发现。
  一切很快又恢复到了没有出事前的状态,上班,下班,工作,闲聊……
  可就在人人都觉得已经不再会有问题发生的时候,我却开始渐渐感觉到,在某些方面,我似乎发生了些什么问题。
  
  问题的起源是因为晚上不能加班。
  家里因为考虑到节省开支的问题,被我断网了,所以我更新文章的时段只能选择在白天。这其实原本也不是个问题,只要写完,什么时间更新都一个样,对于一般人而言。
  我本来也是那么认为的。
  可是短短不出几天,我开始感觉到了这一小块看似并不重要的工作节奏被打破之后,随之而来它对我的某种影响力。
  
  之前我曾提到过,那段时间我比以前容易感到口渴。
  以往一天里喝一两杯水就够了,就是一天不喝,最多只会在晚上感到嘴唇有点干。自从开始写作后,可能是经常没日没夜对着电脑的关系,比较容易上火,那阵子我特别容易口干。往往一停下手指在键盘上的动作第一件事就是喝水,而且水沾了口就会一直喝到杯底朝天,像是几天几夜没沾过水。
  就是从只能在白天更新我文章的那段日子开始,这种口渴的感觉越发强烈了。
  因为我写不出东西。
  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直以来我很享受于晚上发贴后那些潮水般涌来的赞美和激动的字眼,可奇怪的是,同样那些ID,同样那些字句,它们所带来的这种享受感在白天却不是那么明显。虽然白天也有很多人在看,在给我回帖,可是我在那些字里行间找不到晚上看时那种充实的感觉。
  到底为什么而充实,我不知道。
  于是慢慢地,在白天对着屏幕打算开始写些什么的时候,我发觉自己渐渐写不出什么东西了,因为一种碰触不到什么时的空落落的失落感。
  脑子时常会空空荡荡的,虽然晚上所做的梦无时无刻不在尝试着透过我的大脑、我的手指往外钻。可是手指敲在键盘上的时候,什么东西都出不来。
  然后慢慢开始,我发觉自己在晚上一个人静坐着的时候,也写不出东西了。
  这是种非常糟糕的感觉。
  断绝了来自网络那头的信息,看不到彼端回应的空虚,所能感觉到的唯一的东西是整个房子里我一个人独处时强烈的安静和抽离感,我开始焦躁,对着空空如也的文档,对着满脑子快把我大脑撑破,但一个细节都无法从中渗出的思路。
  我想我可能陷入了一种比较恶性的循环。
  就象一个长期吸毒的人突然失去了毒品来源的供应,那一阵我真的发觉我染上了毒瘾似的,而瘾头的起源,不知道是满脑子想写但写不出来的小说情节,还是那些每晚让我期待又享受的来自网络那头源源不断的喝彩。
  然后开始感到渴,从未有过的渴。
  大杯大杯地喝着水,对着电脑大把大把时间地发呆。我很害怕,我怕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心理上的疾病,类似强迫症的那种,所以有时候我会逼自己不去碰水杯,逼自己对着电脑写作,哪怕只是一两句话也好。
  可是效果并不好,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甚至越来越恶劣。
  而对此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包括MICHAEL。尽管后来从旁经过时,他看向我的次数越来越多。
  我知道他一定在疑惑于我为什么最近写的速度会那么慢。
  但在还没同他就那天的事好好谈过、并且那个男孩所说的所做的一切在我心里产生出来的疑团还没被解开之前,这种悄悄发生在我身体里的变化,我不希望被任何人知道。
  
  我觉得我应该是可以控制的,这种可能因为受了惊而出现的心理上的症状。
  可后来情况的发展,还是严重到了超出我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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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那时候工作量一下子开始巨增。
  自从我按照梦里的情形而写的文章被贴到论坛里去之后,读者反响很大。点击前所未有的高,甚至在短短时间里突破了置顶在首页上,被挂了相当久的那篇点击率最高的精华文章。
  而我的写作欲望也前所未有地开始膨胀起来,我从没想过自己居然是这么块写作的料子,每天几乎只要一打开电脑,一看到帖子下一条条渴望中的留言,那种强烈的想把自己脑子里东西全部倾泻出来的欲望就开始蠢蠢欲动了,那会儿感觉自己真的就是个写作天才,尤其是写这样的情色小说。虽然我自己心里清楚,我的那些源源不断的灵感到底来自哪里。
  自从做了那个让我尴尬了很久的春梦之后开始,隔三差五,我就会做一次类似那晚的梦。梦里的角色永远只有两个人——我,还有MICHAEL。我都不晓得这到底是种巧合,还是我真的对人家帅哥动了什么念头。可是把梦里的东西变成文字写出来,看着别人由此而激动追随的回贴,有时候已经远远盖过了我因此而在见到MICHAEL时所产生的羞愧感,以及反复做着那样的梦的疑惑感。
  而他对此是一点都不知晓的。越来越多作品的产生让他对我赞赏不已,网站流量巨增,我在短短几天里成了野蔷薇最红的写手,也因此我和他之间有了更多的接触,比如时不时地请我和丁小姐一同出去吃饭,也会在我加班到太晚的时候开车送我回去。良好的教养让他看上去体贴而温存,那会儿感觉我们间不像是上下级,而像是某种合作伙伴。
  用他的话来讲,我们在合作打造一个以欲望诱使人深深陷入的磁场。
  不过即便如此,我发觉自己还是没有正式融合到大办公室那个不算很大,却包含着整个野蔷薇百分之八十员工的团体中去。似乎隔着层膜,她们同我之间。而那层膜远不如几个上层领导同我之间的距离那么容易打破。甚至每次在我去倒水,或者走开的时候,回来总会发觉一些似有若无的目光在我脸上匆匆扫过,当我想因此而去回应的时候,那些目光却又不见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而当时处于写作颠峰状态中的我,亦没有去弄明白的那一层打算。
  只是有一点,让我在空闲下来的时候,回头想想会感到有些不安——
  在打造那个磁场的同时,我感觉自己似乎也正被这磁场所诱惑着往里深陷。
  那些越来越频繁的梦境,那些越写越流畅的文笔……甚至有一次在中午趴在桌子上打个盹的时候,我也做到那种梦了。而梦里的情景竟然不同于往常,那是在办公室里。就在我的电脑桌上,我梦见MICHAEL紧紧抱着我,把我压在那张不到半米宽的桌子上,边上电脑忽闪着荧荧的蓝光,映得他一双眼看上去是紫红色的,像是一片干枯了的血液在他瞳孔里无声妖娆……
  醒来时看到他就在我边上站着,俯着身翻看我屏幕上打了一半的文章。看的时候样子很安静,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一只手在我头发上轻轻抚着,很亲昵的一个动作,亲昵得让我一时不敢让他知道我已经醒了。
  
  有时候不自禁会问自己,到底是我在塑造这个场,还是我被这个场所塑造了,总之那段时间,我一边在MICHAEL面前尴尬又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一边在他评价我文章时的眼神,和这项工作给我带来的成就感里沉溺得无法自拔。
  时常的会在敲打键盘的时候,感觉有些什么东西透过我的指尖融汇到那些黑色的键盘里去,那种感觉是奇特的,奇特到每每产生这种感觉时,我会发觉自己打字的速度前所未有的飞快。
  这大该就是MICHAEL所说的,灵魂进入文章的那种感觉吧,那时候的我是这么猜想的,并且那时候我也始终都没有意识到,这段时间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不对,而周围人看到我时的眼神,又有着什么不对。
  直到有一天,我打开网页的时候,系统提示我有一封信。
  
  信是个名字由一串数字组成的人发来的,内容很短,只有一行字:
  ‘为什么不回头照照镜子。’
  乍一看到,我以为是惯常的那种恶作剧垃圾信件,这种信件在互联网上是很容易收到的。
  可是在刚把它删除之后,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后脑勺一寒。
  为什么不回头照照镜子。
  我的背后确实有一面镜子。
  
  大凡我们这种类型公司的办公室,里面的桌子都用塑胶板做成的隔断把桌子隔成独立的一小间空间。主要以正面,两侧为主。前后排列的话,就像一道道墙壁把我们独立地分割开来。这么做既让公司看上去整洁,又让员工有个貌似独立的环境,工作起来容易集中精神。
  我就是坐在这样一排小间的第一个隔层。
  身后是第二个隔间的前隔板,对我来说,就像是堵墙,“墙”上安着面小小的镜子,不知道是谁安上去的,总之当初还是小张的位子的时候,我就已经留意到它挂在那儿了。
  可是写这信给我的人,他是怎么知道的。
  琢磨着我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周围,周围人正埋头工作着,没有一个人因为我的目光而朝我看上一眼。
  那么这算是蓄意的,还是巧合……
  心里有了疑惑,神经里某种东西就蠢蠢欲动了,虽然当时的我坚信,这封信里提到的,肯定只是个巧合。恶作剧的巧合。可还是忍不住往镜子里看了一眼,那面我坐到这里之后,从来没有回过头去照过一次的镜子。
  因为我实在是个很好奇的人,好奇又胆小。
  所以在一眼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时,我蓦地吃了一惊。
  
  镜子里一张比石灰好看不了多少的脸色。
  很白,几乎没有一点血色,两只眼圈黑得厉害,像几天几夜没睡过觉似的,隐隐还能看到一条青筋在眼窝下浮现。
  怎么脸色会那么难看……
  我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指冰凉,蛇似的滑腻。再仔细看,我差一点从椅子上跌下去。
  镜子里那只摸着我脸的手并不是我自己的。从我脑后伸出,那只苍白的手在我脸颊上慢慢移动,可是我的身后除了桌子和电脑,根本什么都没有。
  再仔细看,那只手没了,镜面上黑蒙蒙一层,像是落了层灰尘。
  
  这天晚上,我又一次留下来加夜班。
  写作这东西,往往在夜晚,在没人打扰的时候,写起来思路最流畅,所以自从转做了编辑之后,在公司里加班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丁小姐也会时不时在下班前给我带些点心过来,虽然最近上班时不常能看到她。
  倒是见到行政经理ADA的机会渐渐多了起来,虽然每次见到她时总会想起小张,可她俩在某些方面上来讲又是很不一样的,比如说话的口音。小张是带着东北口音的普通话,ADA的口音和MICHAEL很像,是那种软软的带着英文卷舌音的港腔。
  所以我确信,她们的确是两个人,只是能像成这样,还真不容易。
  这天下班公司里的人都走得比较早,连MICHAEL也有事先走了,带着ADA去同某个合作商会面。很快公司就走剩下了我一个人,关掉了所有的门窗,我搬到行政办公室那个小间里,开始准备写作。
  这也是我的一个习惯。一个人在公司的时候,我总喜欢待在原来那个办公的地方写文,因为那地方小小的,门一关与世隔绝了似的,很舒服,亦不会产生一个人都没时的那种寂寞感。
  私下里,我已经把它当成我的小天地了。
  
  一写就是两个多小时。
  写完一章抬头看钟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快八点半了,外头似乎在起风,因为我听到几下风把窗吹得嘭嘭作响的声音。想起白天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的脸色,我决定早点回去休息,虽然脑子里那些构思还在泉涌似的试图突破我的脑壳往外挤。
  把完成的章节贴到网上,我站起身准备出去倒杯水解解渴,然后趁着没下雨赶紧走人。
  最近总是特别容易口干,以前可以一天不喝水,这几天一天喝上六七大杯水都觉得不够,跟个水牛似的。我把这归咎于可能是空调间里待得久了的原因。
  推门出去,外头黑漆漆一片。
  
  因为之前他们走得早,所以外面的灯包括走道上的,一盏都没开。我摸着黑沿着墙去找开关。刚碰到开关头,脚下不知道踢到了什么,乒地发出一声轻响。
  我突然看到落地窗外那片蔷薇丛里有着什么东西微微一动。
  猛想起那个雨夜的经历,那些声音,还有那张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的张梅苍白的脸……手臂上不由自主起了层鸡皮疙瘩,我贴着墙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应该马上开灯,还是趁着黑到窗边看看那是什么东西。
  就这么僵站了有几秒钟的工夫,外头一阵风起,吹着天井里那棵香樟树哗啦啦一阵晃动,我看到一团黑影从那丛较为密集的蔷薇丛里霍地窜起,几步朝天井外奔了出去。
  是个人!
  当下也没多考虑,我一个箭步奔到窗口。
  当然,不是为了开窗追出去,而是为了把窗户锁紧。
  
  走到窗前一边找着锁,一边留意着刚才那团黑影缩着的地方。刚把锁扣上,那片蔷薇丛被风扑勒勒一吹,豁开处忽然有什么东西在路灯下闪了闪。
  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打开窗站在了那东西所在的蔷薇丛边。
  那东西原来是只手机。拾起来,上面还残留着点人的体温,显然是刚才那人匆忙间掉的。正握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着,冷不防前面什么东西在我眼皮子底下一闪。
  觉着不对迅速抬头,对面那扇窗已经砰地一声在我眼前合上。
  我赶紧朝窗口奔过去,抓住把手用力朝边上拉,窗纹丝不动,显然已经从里头被锁上了,只来得及看清楚办公室里一条黑影在墙角的电脑台前闪了一下,随即朝着那间唯一透出光源的行政部小间里跑了进去。
  
  
  绕过天井,我通过会议室那扇被他们忘记关掉的落地窗悄悄走进公司,来到行政部小间门口的时候,那个闯入者正坐在我的电脑前对着键盘劈劈啪啪不知道在输着什么。
  细看不过是个十七八岁样的大男孩。
  长相倒也清秀,不过个子很小,近距离看上去甚至还没我高,一鼻子细细的汗,显然除了我之外,这个入侵者也处在极度的紧张之下。
  和我原本以为的那种入室盗窃的贼相比,差距不小。
  当下稳了稳神,我屏住气在门口这里又站了一会儿。过了十分钟光景看看时间差不多,伸手摸到边上的电灯开关,我用力一按。
  灯刷的一下亮了,突如其来的光,那个孩子几乎被惊得直跳起来。
  短暂的愣神过后一眼看到站在房门口的我,他猛站起身。我以为他要朝我扑过来,所以条件反射地朝后退了一步,却只看到他嘴巴张了张,然后低下头,两只手继续在键盘上飞快地动作。
  我突然意识到他的入侵恐怕并不是为了窃取财物,而是某些和财务完全不沾边的东西,可是,这台电脑里所存的,只有我的东西。
  我做的所有工作记录。
  我打的所有故事的文档。
  那么他在这台除了文档几乎什么重要信息都没有的电脑里操作了半天,到底在干吗……
  闪念间,脑子一热,我朝里直冲了进去:“你干吗!!”
  冲到他面前,他没理我,只是用一条细细的胳臂阻挡着我身体的靠近,另一只手仍鼠标和键盘交替操作着,速度飞快。
  飞快地把我所有贴在‘野蔷薇’上的文章一条条删除。
  
  “住手!!你干什么!!”我急了,一巴掌朝他手臂上拍下去,吃痛他用力推了我一下,然后低头继续删除帖子。
  “你给我住手!!”尖叫着用力抓住他的手,谁知道他一抬头,朝我发出声更加尖锐的叫声:“滚!你这个巫婆!!”
  我被他的声音惊得一呆。半晌回过神,我看着他:“你叫我什么?”
  他冷笑:“写这种东西,你以为自己在做什么,你他妈就在制造毒品!”
  “你他妈有病!!”忍不住暴了句粗口,因为心疼,心疼那些我日夜辛苦打出来的文在他手指头几点之下消失得干干净净。要知道最早的那几篇,我是连个备份都没有的,删了就是彻底的抹杀,完全彻底的抹杀。
  我的心血……
  “你照镜子了么。”没理会我的愤怒,他继续道。一只手抓着我的胳臂,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这副看上去柔弱的身子骨倒制得我一时除了尖叫以外一筹莫展。
  “信是你发的?!”
  “只是一个警告。”嘴角牵了牵,又一下删除键,最后一篇文在他手指下化为乌有:“野蔷薇,我早晚会把这个鬼地方弄掉的,等着。”
  “神经病!!”
  他没理我,关了页面直接在系统里搜索所有文档。眼看着一条条备在硬盘里的文件出现在搜索框,就在这当口,窗外隐隐一阵警笛拉长了的鸣叫。
  他随即停手,警觉地看了我一眼:“你报警了!”
  我扬了扬手里那是被他掉在花丛里的手机,朝他咧咧嘴。
  他低低一声咒骂。
  随即一低头撞开我朝外直冲了出去,等我反应过来追出去,外头那间空空的办公室只剩下一阵阵风从敞开着的落地窗外吹进来,带着天井里那些淡淡的蔷薇花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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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二天上班,见到MICHAEL同我打招呼,那种温文的话音和笑容,干净得让我忍不住感到尴尬。
  因为那个春梦真实到让我心虚。
  心是七上八下的,直到他对所有人招呼过后走进办公室,我还是尴尬到难以忍受。本以为一天的工作情绪会因此而低落,可没想坐进小间打开电脑后,面对文档,我突然有了种不可抑制的写作冲动。
  我突然感觉自己能写点什么东西了,昨晚梦里那些声音,温度和动作,似乎完全不像平时那种梦一样做过就忘,而是随着一行行字从我屏幕上被敲打出来,而变得更加清晰起来,甚至比在梦里时所见、所感觉的更加清晰。那一瞬我似乎又处在梦境半睡半醒似的状态里,重复着梦里惊蛰的惊蛰,恐惧的恐惧,疯狂的疯狂,疼痛的疼痛……化成一行行漆黑色的字,在雪白色屏幕里快得超乎我想象地滚动闪现。
  我投入得几乎忘了这是个人来人往的办公室。
  而那天整整一个上午,没有任何人进来找我帮她们做事,包括一进门就直接进她办公室的行政主任ADA。于是不停不歇地整整打了大半天,直到丁小姐推门进来招呼我领午饭,我才停了停,而那个时候,也刚好是我一整个章节的完成。
  门开瞬间,我看到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从她身后走过,径自走向MICHAEL的办公室。
  “PEARL,吃完饭会议室。”目光还追着那两个警察的身影,我听见她说。
  
  那天公司每个员工都被叫去会议室同警察单独谈话了,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主要问的是些公司、以及公司里人员的大致状况,还有我们的工作情况。大概是我进来时间不长,所以谈的时间比其他人都要短,末了一名警察从袋子里取出张照片给我辨认,问我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照片上是个女人,很漂亮,看上去最多不超过二十五岁,一头波浪似的卷发,五官长得有点像混血儿。不过我从来没见过她。当时我也这么回答警察了,可是在回到我的小间重新打开文档准备再写点什么的时候,我的背忽然像虫子爬过似的细麻麻一阵冰凉。
  我想起来我是见过这女人的,可是不在现实,而是在梦里。
  那个在昨晚把我吓得在阁楼供桌下面坐了一晚上的噩梦。只是梦里的女人没有照片上那么光鲜的脸色,满头卷发也不像照片里松卷得那么自然和亮泽,所以一眼看过去,我没有立刻把她认出来。
  梦到她的第二天就有警察就找上门,这让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后来听说,照片上这个女人叫罗小敏,广州人,一年前是野蔷薇设计部的一名员工。大约半年前辞职了说是要回老家,可之后证明并非如此。辞职后的罗小敏并没有回广州的家里,也没有给过家里任何音讯,她离开公司后究竟去了哪里,谁都不知道,而她的家里人始终都以为她还留在这座城市。直到不久前同她一起在这座城市打工、并且同住一屋的同学回家探亲,她家的人问起,这才惊觉,不知不觉中,所有人竟然已经有半年没了她的下落。
  于是报警,于是警察根据周围人提供的证词,来到这个她最后出现过的地方查询她的下落。
  可显然这次调查他们并没有太大收获,就我所知道的,周围人对罗小敏知道得并不多,因为这种类型的公司本就是个流动性比较大的地方,很多人来了很快又走了,半年的时间,差不多可以调换半个公司的员工。所以他们提供不出多少能让警察感兴趣的证词,而比较资深的如丁小姐等公司上层,这样的人为了公司的声誉,一般除了必要的和官面上的话,是套不出什么东西来的,这点可以从那两名警察离开时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
  我不知道那个罗小敏究竟这半年里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她晚上出现在我的梦里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有两点是肯定的:她那天晚上把我吓得不轻;而大凡能被我在清醒或者梦境里看到的那种东西,一般来说命运已经注定不幸。
  那些警察以及她的家属所寻觅的,或许只是一个开启死亡证明的确凿证据而已。
  
  而这件事所引起的小小的骚乱,在两三天之后,也很快就悄然平息了下去,我之前曾说过,这公司里的员工本就是闲言闲语特别少的那种类型,因此我也无法从这样的人群里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打听得更多,虽然我对这么一个影响到我梦境的女人所发生的事,还是比较好奇的。
  于是生活又再度恢复正常,没有更多的新闻产生,也没有什么比较特别的事情发生。不过有一点,对我来说是比较高兴的,我写的文章终于在MICHAEL这里通过了。
  看得出来他对我最近写的东西相当赞赏并为之高兴,甚至还以我的文章为范本给了公司每个正式编辑让她们作参考,并给了我一笔颇为丰厚的奖励。他说:‘PEARL,我果然没有看走眼,你是块宝呢,这些文字,这些形容,你怎么可以运用得那么好。’
  ‘很诱人,却又不会为我们带来任何麻烦。’
  说这话时,他的眼神看上去比任何文字都要诱人。而幸而他的眼睛是始终盯着屏幕上那些文字的,也因此我幸运地没让他发觉我那会儿的脸色。
  那会儿光是凭感觉我就能感觉得到,我的脸红得可以当涂料。
  
  之后没多久,我的位子从行政办公室的小间里搬出,搬到了原本属于小张的那个电脑台。而职务也从原先的行政助理,变成了资深编辑。那时候未免是有点得意的,甚至还有点沾沾自喜地认为当编辑就是这么回事了,听上去很了不起,其实就这么容易。写作其实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天才,而我就是那种天才。
  以至后来每当狐狸对我一口一个小白地叫的时候,虽然火很大,我心虚地从没就此反驳过。狐狸说,小白总以为自己就是天才。而那个时候,我这个小白天才正兴致勃勃地品味着我的新职务规划着“钱”景无限的未来,却压根没有想到,在换了张桌子以后,我被替换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直到那天,我碰到了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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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坐在MICHAEL的车里,手心紧张得有点冒汗,虽然他的衣服和表情看上去都很随意。
  可能是因为他的身份,还有他那长漂亮得无可挑剔的脸吧。我琢磨。
  很多漂亮的人,接近了会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如果不巧这个漂亮的人还具有一定的身份,那么压力会成倍加剧。虽然这个定论后来在碰到狐狸时被我一举推翻,至少在那个时候,我还是那么单纯地坚信着的。
  “在看什么。”不知不觉目光在他脸上停得久了点,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右耳的耳钉随着他的动作在黑暗的车厢里闪过一丝幽光,星星似的一点。
  我有点尴尬地轻轻咳了一声:“MICHAEL……你知不知道张梅。”开出口,没想到会是这一句,我和他因此而都愣了愣。
  这是个在心里头憋了很久的问题,公司里的人给我的答案让我难以接受,而虽然一直都很想听听作为公司的老板,他会给我什么样的答案,但原本我是根本没打算就这样直接去问他的。因为那会显得很冒失,对于我这么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小新人来说。
  “知道,那个做美工的。”干脆的回答,肯定得倒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她最近几天都没来上班……”
  “她辞职了。”
  “辞职?”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不知道的是怎样把他的话同公司同事说的话拼接到一块儿。
  沉默了一会,忽然想起又一个困扰了我很久的问题,我再次开口:“……那你有没有感觉……ADA和张梅长得很像?”
  “很像?”再次回头看了我一眼,他似乎笑了笑:“是么,张梅长什么样,其实我也记得不是很清楚,她好象比你早来没多久。”
  “哦……”我点点头。不再多问,他的回答听着合情合理。一时不知道还应该说些什么,我沉默着看着窗外那些一道道从玻璃上划过的雨丝。
  只是脑子里依旧困挠。
  困扰着两个问题。一个是同事为什么要说小张失踪了,一个是明明在天井里出现的小张,为什么一转眼的工夫在我眼皮子底下消失得干干净净。而MICHAEL的话,看上去似乎明确了不少东西,可是根本上又没有解决掉我任何一个问题。
  琢磨着,脑袋沉甸甸的有点发涨。我这人比较笨,是经不得几根线的问题同时推敲的,一推敲脑子就会糊涂,一糊涂就会犯困。所以眼皮子不知不觉就沉了下来,我别过头对着窗偷偷打了个哈欠。
  “困了?”视线仍对着车窗外的路面,MICHAEL问。
  我没言语。
  “LISA说你经常会在公司加班,为什么,工作做忙不过来?”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支吾了两声。
  车子转弯,碰上红灯,他停下车:“听说你姥姥刚刚去世。”
  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到这个,我抬头看了他一眼。
  “现在一个人住?”他又道。
  踌躇了一下,我点头。
  “所以不想回去,”绿灯亮,一踩油门,车轻轻滑了出去:“是不是。”
  又一个转弯,有点突然,我头撞在了他的肩膀上。他肩膀上有着他头发香波残留的味道,淡淡的,很好闻。
  我听见自己开口:“在家感觉很陌生。”
  “为什么。”
  我没回答。
  
  自从姥姥过世之后,会有意无意地晚回家,似乎成了我的一种习惯,很多时候是没有目的性的,在找到工作之前。那时候其实也没什么地方好去,就在热得蒸笼似的街上逛着,看着一辆辆车一个个人从边上走过,听他们发出的声音,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听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
  知道每次回家,看着静得只有你呼吸和脚步声的房子,还有那个一团漆黑,但到处留着那个你所爱亲人的痕迹的小店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只是本能地抗拒着这样一种感觉。
  
  “你在害怕是么,宝珠。”出神的时候,听到MICHAEL再次开口,而我微怔。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中文名,用那种带着卷舌音的奇怪口音。而之前,我一直以为这个来自香港的男人,除了英文名他记不住任何中文名,甚至包括他自己的。
  那会儿头仍旧靠在他的肩膀上,不知道是忘了应该离开还是怎的。我看着窗玻璃上倒映着的他的脸,薄薄的嘴唇,尖挺的鼻梁,那双暗红色的眸子深陷在阴影下深邃的轮廓里,有种莫测的好看。
  “我只是觉得慌。”有种想说些什么的冲动,我回答:“一个人坐在家里,有时候心会很慌。”
  “就像今天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的感觉?”
  “……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之前刚把你叫住的时候,我看到的你的眼神。”
  “是么。”
  “也因为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感觉。”
  “……是么。”
  一辆车从边上驶过,离开瞬间车头的灯光让我们车厢里亮了亮,那一刹我看到他专注于路面的眼睛似乎在看着我,用一种有点闪烁的眼神。
  然后周围一下子又暗了下来。
  他的眼睛再度隐入黑暗的轮廓,而我这时才惊觉地离开了他的肩膀。
  坐正身子的时候我看到他嘴角微微地扬起,似笑非笑,我尴尬得脸红。头不自禁转向窗外,他一只手突然伸出搭在了那扇车窗上,不偏不倚,盖住我倒映在车窗上那张郁闷得鸵鸟似的脸。
  而目光依旧是对着他面前的道路,由始至终,没有看过我一眼。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奇特的梦。
  梦里的我似睡非睡,眼睛似乎是睁着的,因为可以看见自己房间里的一切,包括那道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现,无声无息朝我走近的黑影。
  黑影在靠近我床边的地方停了下来。那时候我的神志应该是清醒的,可是手脚沉甸甸的动不了。只一动不动看着他俯身看向我,几丝金色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垂落到我的耳边,有种清晰可辩的微痒。
  “宝珠……”我听见他轻轻地叫。
  而我也因此辨别出了他的声音还有他那双暗红色的眼睛。
  是MICHAEL。
  在我看清他的同时他突然压到了我的身上,很沉,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还有他的体温。无声中他用力吻住了我张开想要说话的嘴,然后撕开了我的衣服。
  
  后面的记忆,很乱。
  乱得只记得一些优雅的线条在我眼前起伏,还有我心脏惊蛰似的跳动,呼吸急促到疼痛的感觉。两条腿被他拉开的时候,那些起伏的线条粗暴了起来,全然没了之前的优雅,一种屠夫般的暴戾。包括他身上原本茶似清淡的味道,以及他水似安静的眼神。
  水成了火,我混乱的记忆残存着的感应。
  而优雅到粗暴的过程,只需要一秒钟时间的蜕变。
  然后有什么东西坚持着从我涨得发疼的下体里钻了进去。
  我恐慌,想要后退,可是身体因此而疼得更加厉害。视觉慢慢更模糊了起来,除了眼前一片凌乱的线条和金子般颤动的颜色,我渐渐什么都看不到、感觉不到了。
  就像身上那会儿全部的知觉。
  最后一点感觉,是他嘴唇滑到我下颚时的微痒。
  我听见自己嘴里发出一声尖叫。
  
  突兀的声音,尖锐得似乎把一切混沌都给撕破了。
  我的神智,还有身上人近乎粗暴的动作。
  什么都消失了,在那声尖叫从我嘴里发出的瞬间。脑子里空空荡荡,就像那会儿突然变轻的身体,还有眼前一片空洞的漆黑。
  
  清醒过来,一房间的暗,我一身的汗。
  而那身曾经以为被撕裂的睡衣,正好好地裹在我的身上,虽然因为我的睡相而看上去有点乱。周围很静,静得连我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到,不过可以清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还有刚才MICHAEL手指在我身体上游走时那种粗糙而滚烫的感觉……
  一个梦,一个春梦。
  
  想笑,可是嘴很干,干得嘴唇一扯就开裂了,一种很粘腻的感觉充斥着我的舌头和喉咙。定了定心后我想站起身去倒杯水,一只脚滑下床,不期然,脚尖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
  毛里毛糙的感觉,像……
  顺着床沿,我朝脚下看了过去。然后心脏猛地一缩。
  
  一个女人团坐在我的床脚下。
  抱着两只膝盖身子有节奏地一摇一晃,她两眼朝上盯着我的脚,一头卷发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的,湿辘辘粘嗒嗒披在脑后,海藻似的一大蓬。
  然后眼睛慢慢转向我。
  周围很黑,所以显得她一张脸很白,陶片似的死灰色的白。我听到一些吱吱嘎嘎的响声从她脖子这里传了出来,像只老鼠在对着木桩子磨牙发出来的声音。
  然后脚踝上突然冰冷地一紧,我被她猛地抓住朝床底下直拖过去!
  “啊——!!”回过神,我闭上眼一声尖叫。可是发出来的时候那声音听上去小得可怜。我感觉一些冰冷的东西透过我的脚脖子在整条腿上慢慢渗了开来,也在这同时整个身体在不断往下沉。
  我拼命想朝床上挣扎,可是脑子里很乱,我的动作灌了水似的迟钝。
  
  直到鼻子尖慢慢闻到一股淡淡的味道,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毛里毛糙地从我手臂上滑了过去,靠近我的脸。
  一种微酸,腐烂似的味道。
  我的眼睛不由自主猛地睁开。
  突然不断下滑的身体停住了。我发觉自己仍仰头躺在自己的床上,那个原来的位置。眼前依旧一团漆黑,可是周围不再像刚才那样安静得连我自己的呼吸声也听不到。我看到窗外的雨还在劈劈啪啪敲打在玻璃上,一敲一道银亮的痕迹,一敲一点小石头砸似的声音。
  原来雨一直在下……
  眼睛顺着床沿往下看,床脚边并没有什么蜷缩着的身影,连一点痕迹也没有,可是回过神的时候我闻到空气里一丝淡淡的味道。
  微酸,腐烂似的味道。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盘腿四下打量,眼角一带间,我忽然看到自己左脚脚踝上几道模糊的痕迹。
  像是被炭从皮肤上划过,那几个痕迹是淤黑色的,手指样分布在脚踝这里不大的一块空间,而那个部位因此而微微肿起。
  我一下子从床上跳了下去。脚着地,左脚一阵蚂蚁啃噬似的胀痛。
  
  那天晚上,我跑到姥姥供着观音像的小阁楼里,点了香在那张供桌下面坐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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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又一波急雨打了下来,刚才已经渐渐减弱了的雨势,转眼间被加了道湍急的奏鸣。
  窗户上沉闷的撞击声消失了,每一滴雨就像粒小小的石子,狠狠砸在窗玻璃上,几乎可以掩盖掉外头汽车驶过时发动机的轰鸣。
  伴着那阵轰鸣,两团橙色的光从窗口扫过。
  稍纵即逝的明亮,而就在这同时玻璃上突然又发出了那种单调而沉闷的声音:
  “嘭……嘭膨……”
  我松了口气。
  刚才一亮的瞬间我看清了,原来“拍”窗的手,是一块被风吹得松脱了的木架子。就在窗玻璃上方往下倾斜着,风大点的话就会把它刮到玻璃上,然后发出那种类似拍打门窗的声音。
  我朝那扇窗走了过去。
  这种天有那么块东西在玻璃窗外横着是很危险的,也许什么时候一阵猛风刮过,没准让它一下子就把这窗给砸破了。
  
  刚把窗拉开条缝,一边肩膀就已经被雨淋了个透。
  好大的雨,虽然窗上装着道窗檐,还是抵挡不住这种铺垫盖地的攻势。我迅速钻出去抓住那根木条往下扯,木条原先是做为晾衣架子钉在上头的,时间久了松了一头,少许加点力,它整个儿就挂了下来,在墙上晃来荡去,之后风再大,它也只能在那堵墙上砸了。
  看看没什么问题,我又用最快的速度钻回办公室。
  用力合上窗,原本嘈杂的空间一下子安静了,那些凌乱的风声和雨声。只留下一道道冰冷的水珠贴着我的手臂往下滑,简直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我吐了口气坐到一边的椅子上,抹了把脸,手撞到边上的百叶窗帘,咔啦一阵轻响。
  我伸手去把它拉拢,刚扯了一半,眼前什么东西白蒙蒙一闪。
  
  “嘭!”
  一声闷响,我的心惊跳了一下。
  循着声音抬起头,窗玻璃上青白色一张脸,湿淋淋贴在玻璃上,在我定睛朝它看去的时候,正由上往下看着我。
  目不转睛。
  
  “谁!!”我几乎是从椅子上直跳起来的。
  尖叫着连着倒退几步,差点被身后的东西绊个趔趄,及至站稳了看清楚那张脸是谁,原先紧绷得几乎要爆炸的心脏这才略微定了定:“小张?!”
  小张,还是应该叫她ADA?管她呢……
  在我神魂不定地盯着她看的时候,小张依旧站在那里看着我。一头碎卷的长发散乱不堪披在脑后,身上的裙子被雨水浇透了,烂菜叶似的粘在她身上,看上去有点眼熟。
  对了,四天前她突然不见时所穿的,就是这条裙子……
  雨水一个劲地砸在她身上,然后从她额头,她的眼角鼻尖一个劲往下滑,而她似乎对此毫无知觉。脸贴着玻璃一眨不眨看着我,一双有点失血的嘴唇微微开合着,不知道她在说着些什么。
  然后忽然抬起手,朝着玻璃上重重一拍:“嘭!嘭嘭!”
  我的心脏随着这声音突地猛跳了几下。
  回过神急急忙忙朝窗门口奔了过去:“等等,我就来!我就来!”
  大概是听到我的话,她不动了,一只手依旧贴在窗玻璃上,不知道是不是种错觉,在我靠近她的一瞬间,她两只一眨不眨盯着我看的眼睛,里头似乎有着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来不及多想什么,我手朝窗把手伸了过去。
  刚搭住把手准备用力往边上拉,冷不防肩膀一沉,突然间被股力量轻轻压了一压。
  
  “你在做什么,PEARL?”
  随之而来一道声音从我背后响起,我不由自主一个激灵。
  声音很熟悉,也是这地方唯一的男人的声音。即便是这样,我仍是被出其不意地吓了一跳。
  回过头,朝那条声音的主人看了一眼:“MICHAEL……”
  不知道MICHAEL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一手拿着把不停滴着水的雨伞,一手按着我的肩膀,他在我身后那片背光的阴影里看着我,目光带着丝询问。
  “小张在外头,快让她……”话说到一半,突然卡在喉咙里,因为当我目光再次转到窗玻璃时,那张紧贴着窗始终看着我的脸不见了。
  无声无息间的消失,就像她出现时那样。
  怎么回事……
  踮起脚透过窗和窗外那片密集的雨丝,我朝天井里仔细看了一圈。但除了不停晃动着的蔷薇丛和那张横在大理石路面上的白色凉椅,整个天井里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PEARL,”身后又响起MICHAEL的话音,他的手指扣在我的肩膀上,把我扳向他:“怎么了?”
  “没什么,大概是眼花了,刚才好象看到外头有什么东西。”不知道为什么,没对他说实话,而他对我的话并没有产生怀疑。
  “所以那么大的雨你就这样跑出去了?”说这话时,放下雨伞,他从衣袋里掏出块手帕贴在我脸上。
  手帕散发着种淡淡的青草似的气息,他的动作很温和,温和的突然。
  我的脸不由自主一红,幸而灯没开,想来他什么都没看见:“不是,刚才跑出去把那根木条取下来了。”
  “木条?”愣了愣,随即笑:“原来是这样,谢谢你了。对了,这么晚怎么还没回去。”
  “……因为雨太大了,我没带伞。”
  “早点说,我就让LISA顺便送你回去了。”
  这话让我别过头,因为心虚。
  而他随即弯腰拿起伞:“走吧,我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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