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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天书
  
  听阮承信说到这里,周掌柜“啊哟”一声,道:“这人是谁?怎地这般厉害?”阮承信低头去端酒杯,罗聘拈须微笑不语,阮元看了看父亲,也没说话。王祥便接口道:“这人既会御剑之术,想必与那傅山的弟子蒋鹤鸣有些瓜葛?”
  
  阮承信看他一眼,微笑道:“王兄弟说得不错。后来我才知道这人名叫孙伯奇,正是蒋鹤鸣的小徒弟,傅青主的徒孙。”
  
  周掌柜诧异道:“那个叫王小七的瘦道士又是谁?是好人还是坏人?”阮元本是豪放爽朗的性子,早憋了一肚子的话,这时听周掌柜问得有趣,再也忍不住笑,便道:“大掌柜真以为这是在听书呢,这么急着分辨好人坏人?哈哈哈哈……”
  
  阮承信也被她这天真的一问逗乐了,并没责备儿子,莞尔一笑接着道:“我后来知道,这瘦道士俗名王小七,法号叫做无尘,后来入了罗教,在江湖上也闯出了些名头……我当年见他的时候年纪还小,只觉这人透着一股邪气,而且心狠手辣。至于……是好人还是坏人,那可就难说得紧了。”
  
  罗聘眉头一皱,沉吟道:“我知道这人。江湖上传说,他在罗教中也算个人物,练有一门叫做‘炼魂术’的邪术,据说可以聚集厉鬼,收摄生人魂魄加以锻炼,为己所用。那些冤魂永世不得超生,最是阴狠歹毒。”
  
  王祥听到这里,心中一动。又听阮承信道:“是了,我当年所见的,便是那‘炼魂术’,委实可怕之极。现在想来,大约他那时功力还不深,否则,我们爷俩必然在那里丧命了。”
  
  顿了一下,他又接着道:“却说当时那匪首余疤瘌蛋子被削下一只手臂,怒不可遏,顾不得自己臂上的伤,哇哇大叫着指挥众人上前夹攻。谁知那孙伯奇却跳出战圈,远远地叫道:‘无尘道兄,你是要兄弟帮你报仇,还是自己动手?’那无尘道士被一群盗贼围着攻击,边躲闪边叫道:‘孙老三,你存心消遣我?你明知道我炼魂术尚未大成,对付不了这么多人,剑术又远不及你,否则何苦叫你来助拳?你今夜若肯全力助我,此间大事一了,我自然将炼魂术倾囊相授,决不食言!
  
  孙伯奇大笑道:‘跟你老哥相处,不得不把话说明,免得你反悔。我们先前说好,我用御剑术来换你的炼魂术,大家扯平,谁都不占便宜。可你老哥还是觉得自己亏了,非要兄弟来帮你报这不相干的杀师之仇。不过兄弟既然答应了,自然没有二话。说吧,你要我怎么做?’”
  
  那无尘道士的剑术确是不怎么好,在众盗贼的夹攻之下,险象环生,身上已中了一刀,鲜血长流。这时便叫道:‘好兄弟,我不要你杀人,你只需将他们手脚一一斩断,让他们行动不得,我自会收拾他们。’他话音未落,只见眼前白光连闪,惨呼声中,二十多个盗贼,手脚已被孙伯奇悉数斩下。众盗贼倒在地上,火把也纷纷落地,渐渐熄灭。一时间,偌大一片林子里,只听得一片惨哼之声。”
  
周掌柜终究是女流之辈,听到这里,脸上便露出不忍之色,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
  
  阮承信接着道:“原来那无尘道士的炼魂术当时还没练到家,所以只有请孙伯奇将众人手臂斩断,失去反抗之力,他才能慢慢施展。那时火把都已熄灭,月光也渐渐黯淡下去,我跟父亲不敢再看,正要溜走,却听那无尘道士叫道:‘树上的两位朋友,我无尘今日来此报杀师大仇,不与两位相干,请两位下来叙话。’”
  
  我心里‘咯噔’一下子,不知他要干什么。只是父亲不出声,我也不敢搭腔。林子里月光极暗,也不太能看清他们的动作。黑暗中突然听那孙伯奇怒道:‘你把老子当什么?你的杀人工具么?老子肯来帮你报仇,已经很够意思了!你有本事便自己去,不跟老子相干!’”
  
  我听那话音,已明白无尘的意思。父亲凑在我耳边,低声道:‘那姓孙的不愿插手,再好不过,但咱爷俩也犯不着去跟那臭道士拼命,这就悄悄走吧。’说着,便要从树上跃下。谁知那无尘见我们迟迟不动,早已不耐,又被孙伯奇用话一激,大声叫道:‘你两个给道爷听着了,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今夜遇到此事,算你们倒霉,你们一个也跑不了!这就让你们见识见识道爷的炼魂术!’”
  
  我一听,心里登时就怕了。那‘炼魂术’已绝迹江湖数百年,不要说是我,就连父亲都不知道那是什么邪术,所以我们也不敢贸然从树上跃下,生怕着了无尘的道儿。这时只见那无尘嘴里念念有词,绕着地上满地乱滚的那群盗贼转了一个大圈,又在周围地上画了些什么,又对孙伯奇道:‘孙老三,今夜哥哥让你开开眼界。’说着便盘腿坐下,开始念诵咒语。”
  
  这时天上的月光又黯淡了些,我看到树下飘来许多影影绰绰的黑影,慢慢向这里聚集着,这才知道那无尘道士已开始施展那‘炼魂术’,心里越发害怕起来。”
  
  就在这时,我感觉脑袋有些昏迷,像要睡着一样。只是深心里仿佛知道自己是在树上,一睡着了肯定会掉下去,所以每次朦朦胧胧地要睡去时,就会突然惊醒,冷汗直流。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无尘道士在收我们的魂魄,只因他的‘炼魂术’功力还不够深,还不足以将几丈高处的生魂收去。但是地上那伙盗贼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正处在无尘道士的法阵中央,加上手足已断,惨痛难当,也行动不得,是以过不多久,魂魄就被尽数收去,没了声息。”
  
  我见无尘道士在地上画的那圆圈周围慢慢聚集了许多鬼影,那圈子本身也一闪一闪的发出暗红色的光芒,仿佛人的呼吸一般,吓得腿都软了。”
  
  王祥听阮承信说到这里,心中再无怀疑,阮承信当年见到的那个无尘道士,正是自己几个月前在杭州见到的那个无尘道士。或许是因着这相似的经历,他心里突然莫名地对阮承信亲近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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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傅山
  
  众人没想到他反应如此之大,都觉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地一时愣住,看着王祥。
  
  王祥看他的反应,也是吃惊不小,但他早已打定主意,不管找谁来认那龙骨上的字,都要一个个地把原来顺序拆散了,单个去问,总之是不能让人识破这秘密。这时便从从容容道:“晚辈是受一位朋友之托前来请教,其他的事情,晚辈并不清楚——敢问前辈,可识得这是什么文字?”
  
  阮承信颓然坐回椅子里,不能相信似的摇了摇头,道:“你既不愿说,那也罢了。唉……”罗聘将那纸从阮承信手里接过,又看了看,道:“哦?这么说来,这里面莫非还有什么蹊跷?”
  
  周掌柜与阮元也是一脸惊诧。又听阮承信道:“周掌柜和元儿不是江湖中人,不知道也不奇怪。罗兄一向多在江湖上走动,可听说过江湖上的‘三大奇行之术’?”
  
  其他人还不觉怎么,王祥却是心中暗惊。他明明只写了五个字,且只是就心中所记随便挑出几个,并未按照那龙骨上的顺序来写,这阮承信凭什么一口断定与奇行术有关?当下强自镇定,听他说下去。
  
  罗聘奇道:“怎么,阮兄说这……这几个字与三大奇行之术有关?何以见得?”阮承信正待答话,却被周掌柜打断:“好了好了,菜都凉了,你们边吃边谈不好么?”说着便给众人斟酒。
  
  周掌柜殷勤劝酒,众人也不好再说什么。阮元在父亲面前不敢放肆,心里虽然好奇,却不多问,只跟王祥随口说些扬州的风土人情。
  
  酒过三巡,阮承信方继续道:“说起来,我知道这事也是纯属巧合。百年之前,江湖上出了一位绝世奇人,名傅山,字青主。这人在诗文、书画、武功、医术等诸多方面,都有着极高的造诣,想必你们都知道吧?”
  
  王祥曾见过傅山的字画,当然知道此人。其他几人也都点头表示知道。
  
  阮承信接着道:“此人名震天下,却是铁了心地‘反清复明’。后来密谋起事,不幸被朝廷抓捕入狱,绝食九日,终不肯屈服。这时他发觉不论文武,皆不能驱除……那个……”说着声音不由低了下来,见众人会意,才接着道:“……出狱之后,他老人家便西入昆仑,访求仙鬼之道,想以之改变天下气运。所谓‘皇天不负苦心人’,在机缘巧合之下,他竟得窥剑术的上乘境界,学会了神族三大奇行之术中的‘御剑之术’。”
  
  众人听到这里,都不由“啊”了一声。阮元更是忍不住道:“父亲,这世上……真的有鬼神么?”阮承信瞥了他一眼,显得颇为不悦,冷冷道:“儒者修身治国平天下,岂可妄言怪力乱神?有便有,无便无,与尔何干?”阮元忙低了头,应道:“是。”
  
  王祥心里却觉好笑,这老爷子明明自己在说鬼谈怪,却不让儿子去想,岂不可笑。罗聘却点头道:“不错,我也听师父说起过,传说傅青主会那御剑之术。”
  
  阮承信接着道:“那傅青主访求仙鬼之术,本是为着反清复明,谁知后来一旦学得了,却反而就此冷下心来,再也不提反清的事情了。”
  
  众人都不由大奇。阮承信接着道:“据说他老人家那时发现了天地之间的一个大秘密,就此明白那‘华夷之辨’可笑可叹,‘反清复明’更是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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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阴阳眼
  
  王祥回过头去,只见一个身着红裙的中年女子正从后堂走进来。接着便听阮元道:“大掌柜来了,快来认识一下——这位是王祥王兄弟。”又对王祥道:“这位是周大掌柜……”
  
  王祥一听到“掌柜”二字,不由便想到阅汉堂的老掌柜,自己的师父苏子山,加上又是在古玩店这样的地方,一时激动,便习惯性地打了个千儿,道:“给……给老掌柜的请安。”那女子正笑着要跟王祥招呼,听他称自己什么“老掌柜的”,不由愣住。阮元也一下子呆在当地。
  
  见到掌柜的便打千儿请安,乃是王祥自小养成的习惯,这时话一出口,方注意到对方年纪不过四十许间,容色虽衰,却并不见老态,立时便知失言。那周掌柜这时已经反应过来,“咯咯”一笑道:“王兄弟,你看奴家有那么老么?”
  
  王祥越发窘迫。好在阮元在一旁笑道:“小弟一向叫‘大掌柜’叫惯了,却没想到这‘大掌柜’大则大矣,却不如王兄弟这一‘老’字下得贴切呢。古书上说‘老而为寿’;又说‘长而不衰为寿’——看来便是小弟,日后也要改口叫‘老掌柜’了呢。哈哈……”
  
  那周掌柜听了,花枝乱颤地笑道:“无怪人家都说阮秀才才高八斗,可怜奴家自以为青春未老,竟硬生生地被说成了老太婆!”说着又笑。一时间气氛便自然许多。
  
  这时,那店里的伙计已经回来,忙给三人端茶倒水。阮元便问:“可见着罗老爷了?他怎么说?”那伙计道:“见着了,罗老爷说他稍后便来。”
  
  周掌柜又问王祥,是不是真见过鬼?王祥心知这事说来话长,何况别人也未必肯信,便含糊过去。那周掌柜察言观色,知他不愿多言,也不再问。
  
  三人闲聊之中,又有一人来到店里。王祥见那人年纪在五十开外,穿着一袭灰布长衫,高大清瘦,很有一种不同凡俗的风骨。尤其是一双眼睛,精光四射,竟闪着微微的紫芒,仿佛能直看到人深心里去。他见阮元和周掌柜都站起身来,一个口称“两峰先生”,一个口称“罗老爷”,心里一惊,便即想到:莫非这人便是排名在“扬州八怪”最末的罗聘罗两峰?
  
  他自幼在古玩书画这一行里学徒,于古今名家所知甚详。那“扬州八怪”乃是近世名动天下的八个大画家,因为画风开亘古未有之新风,行事又往往惊世骇俗,出人意表,故而世人径以“八怪”呼之,坊间多有他们的书画贩卖,江湖上也有许多他们的事迹流传。
  
  其时,八人中已有七人谢世,只有年纪最小的罗聘罗两峰尚在人世,因此王祥一见这人,又听到阮元和周掌柜的称呼,立时便认了出来,差一点便惊呼出声。
  
  当下王祥强自镇定,便听阮元大声道:“两峰先生,来来,小弟今日为你引见一位见识不凡的小兄弟!”说着便拉过王祥。王祥忙道:“不敢,不敢。在下王祥,见过先生。”说着便施了一礼。
  
  那人一双紫芒闪动的眼睛紧紧盯住王祥,并未答礼,却突然道:“小兄弟,我看你……有点不对劲啊,可是……近过什么不洁之物?”

王祥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不由一呆,便转头去看阮元。阮元哈哈一笑,道:“先生说笑了,莫非先生在王兄弟身上,也看到什么鬼怪了不成?哈哈……来,王兄弟,我给你引见:这位便是名震天下的罗聘罗两峰。你既对丹青一道颇有见地,想必也该听过他的名字——他老人家号称古今第一画鬼名家,是惯能画鬼的,所以看谁都像被鬼上了身一般,你别见怪。”
  
  周掌柜见罗聘古怪的一问,也来圆场,忙吩咐伙计安座沏茶。谁知那罗聘却只看定王祥,时而皱眉思索,时而微微摇头,并不跟众人答话。王祥很快就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了。
  
  这时阮元将王祥先前在店里看的那副金农的《墨梅图》取出,道:“两峰先生,此画可是你寄在后街钱掌柜铺子里的?嘿,今日可被王兄弟瞧出破绽啦!”
  
  罗聘一惊,回过神来,便看那画。周掌柜看了一眼,便冷哼一声道:“敢是奴家哪里得罪了罗老爷?有冬心先生的真迹,不拿到通古斋来,却送到钱麻子那里寄卖,白白便宜那个瘪色!”
  
  王祥见那周掌柜三分恼怒之中倒含着七分娇嗔,不由大奇。他这时于男女之事已颇有心得,心中一动,便不由多看了周掌柜一眼。那周掌柜见他注目,又瞥了一眼罗聘,竟不由得低下头去。
  
  罗聘看她一眼,眉头一皱,向阮元道:“这画是在钱麻子铺子里寄着的?”见阮元点头,便哼了一声,气愤地道:“允缵这孩子越来越不成器了!”
  
  阮元心中一惊,道:“竟有此事?小侄不知,望先生万勿见怪二公子……”罗聘冷冷道:“哼,你看这题款,笔力轻浮,不是他是谁?先师的真迹也敢偷出来糟蹋,看我怎么收拾他!”
  
  周掌柜见状忙道:“好啦好啦,我看允缵这孩子聪明好学,很不错呢,倒是你——管得他们也太严了!我问你,我前日差人去请芳淑来住几日,你为何不许?那么小的孩子,整日闷在家里,可有多难受!”
  
  见王祥诧异不解,阮元便低声解释道:“允缵是罗家二公子,芳淑是罗家小姐。还有一位大公子允绍,与我是同学。”
  
  这时就听周掌柜又道:“我每每去请你,你总是推三阻四,怎地阮家秀才差人去请,你巴巴地就来了?哼,可见是没把我放在眼里!你自己不来也还罢了,女儿也不许来?这就是你们罗家的狗屁规矩?”
  
  罗聘看了一眼王祥,又看一眼阮元,眉头一皱道:“这些都是家事么,当着客人的面,你说这些做什么?”周掌柜本是一时冲动,这时也镇定下来,便颓然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一时众人各自喝茶,气氛尴尬无比。阮元与罗聘十分相熟,本来以为那《墨梅图》是罗聘自己把师父金农未题款的画稿补了题款,寄卖在钱麻子那里的,便想把他请来,让王祥当面指出不妥之处,好羞他一羞,却未想到竟把罗聘的二儿子允缵牵涉进来,当下深悔自己太过鲁莽,心里面十分不安。
  
  王祥见众人沉默不语,突然道:“两峰先生,久闻您老读尽天下奇书,博古通今,今日幸得相见,晚辈有一事想请教先生。”
  


众人见他开口,都觉诧异。罗聘便道:“博古通今不敢当。王兄弟不必客气,有话请讲。”
  
  王祥却向周掌柜道:“周掌柜,可否借笔墨一用?”周掌柜与阮元对望一眼,心里都是惊奇不已,不知他要做什么。周掌柜便命伙计将笔墨奉上。
  
  王祥接过笔墨,就着茶案,随后在纸上写了五个字,向罗聘道:“先生请看,这些是什么文字?”
  
  众人好奇,都不由伸头去看。只见他这五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忽大忽小,奇形怪状,全不成章法,哪里是什么文字,倒像是三五岁的小儿画的图画一般。不过他此时功力深厚,内息绵长,随手一画,也是力透纸背。
  
  罗聘沉吟半晌,缓缓摇头道:“这样文字,我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若是先师冬心先生在世,说不定还能认识——不过,看这笔画方笔折截,细劲如铁,倒像是用刀刻在什么坚硬之物上面的。不知王兄弟却是从何处看到?”
  
  王祥心道:这老爷子真不含糊,一眼就瞧准了关窍所在,不过他既然不识,多说也是无益,便随口含混过去。阮元看了半晌,却忽然道:“家父嗜古成癖,收藏着许多上古时期的金石器物,我见王兄弟写的这几字,体势倒颇像我家藏的殷商钟鼎铭文,不过笔画却细劲得多。”
  
  王祥心里一动,道:“曾有人跟我说扬州城有个阮承信老爷子,可能识得这些文字,诸位可认得他么?”他话一出口,另外三人都拊掌大笑,阮元便道:“王兄弟要找的阮老爷子,正是家父。”
  
  罗聘点头道:“不错,对上古文字研习最透的,扬州城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王祥心中大喜,正要开口,周掌柜便道:“既是如此,那也容易得很,奴家这就命人去‘明月楼’办一桌酒菜送来,再派人去请阮老爷。他若知道有好东西看,便是再忙,也必立即赶来。”
  
  王祥又待开口,阮元又抢着道:“王兄弟不必客气,这通古斋,家父也是常来的。”王祥一转眼间也已明白,他先前既然请了罗聘来此,这时若带了自己去拜望他父亲,那对罗聘是极大的不恭了,好在周掌柜生就一副玲珑心思,早把这事安排妥当。
  
  过不多久,伙计禀说酒菜已经送来,周掌柜便命他摆在后堂。众人方落座,阮元之父阮承信便到了。王祥见那阮承信年纪似与罗聘相仿,面色却红润得多,身材也较罗聘矮胖些,笑呵呵地甚是和气。
  
  阮元见父亲来了,便站起来立在他身后。阮承信道:“你也坐下吧,这几位也不是外人。”阮元恭恭敬敬地告了罪,这才坐下,言语之间已很是小心,不敢再纵声谈笑了。
  
  周掌柜是主人,当下便给阮承信和王祥引见了。王祥对阮承信施了一礼。阮承信点头还礼,看着王祥道:“王兄弟,呃……听说你……这个……有东西要给我看?”
  
  周掌柜大笑道:“我说如何?阮老爷就是再忙,一听说有好东西看,也必会立即赶来的。这就叫什么——”一句俚语正要出口,忽觉不雅,便硬生生忍住,把王祥先前写好那张纸递给阮承信。
  
  阮承信接过那张纸来,只看得一眼,便低呼一声,对王祥道:“王兄弟,你这几个字,是从哪里见到的?”说着,捏着那张纸的手已开始微微发颤,顿了顿又道:“你既找到了我,盼你从实说来,千万不要隐瞒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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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视鬼
  
  两人到官道上一打听,方知此处正是皖南池州府地界。当下到得一处镇子,买了纸笔,找了一处僻静地方,王祥将那龙骨上的上古文字照形描下,贴身藏好。这才沿江而下,送星野樱树去东海见龙神东王公。
  
  由皖入苏,一路上顺风顺水,两人乘着黑龙昼伏夜行,第二天夜里便到了江苏省扬州府地界。
  
  此时正是中夜时分,天上明月将圆,清辉四散。长江之上白露横江,水光接天。星野樱树心里一动,道:“我跟祖父刚到中土之时,曾在扬州住过两年,知道城中有个阮老爷子,嗜古成癖。听说他家里收藏着许多古物,上面多有奇形怪状的铭文,也许他能识得那龙骨上的奇怪文字呢。”
  
  王祥本打算将星野樱树送到海上,便即回杭州找自己的师父——阅汉堂的老掌柜苏子山来看看这龙骨上描下来的文字,这时听星野樱树说扬州可能有人识得,便道:“反正扬州城就在左近,我们便去看看何妨?”
  
  星野樱树摇摇头,道:“不,你身上的诅咒随时都可能发作,岂可儿戏?我还是先去东海求那重生之术才是。你修行有限,既然无法同去,也不必再送我,这便到扬州城去吧。若能早日学会御风术,便到东海上的‘苍灵之墟’来寻我。若百日之内不能学会,那时我们便在长江入海之处相见吧。无论如何,我必会设法解除你身上的诅咒……”
  
  王祥听她眨眼间已做了决定,竟没有自己参与意见的余地,便有些不悦。但连日相处,已知她生性惯于一意孤行,忽喜忽怒,往往不可测度,又知她是为自己好,便不言语,只听她安排。事实上星野樱树也不容他答话,心念一动间,黑龙已向着岸边游去。
  
  两人上了岸,王祥想到离别在即,心里不禁酸酸地。他肚子里空有千言万语,只是说不出口来。天上明月如玉。江风浩荡,扬起他们单薄的衣袂。
  
  过了半晌,王祥方道:“你……你千万要自己小心……”星野樱树嫣然一笑,道:“你已经说了很多遍啦。放心好了,我生在海上,长在海上,不会有什么事的……倒是你自己,要格外小心才是……我想来想去,那‘鬼名咒’既是以百鬼之名为咒,说不定便是鬼道中的邪术……只是那鬼道既是人皇传下的十大正教之一,说来不该有什么阴毒害人之术。唉,不过正邪之分,原本就难说的紧……此时我最怕那诅咒突然发作……”
  
  说着,她身子突然一抖,紧张地道:“你……你还是别去扬州了吧,快回教中命你手下教众去寻访鬼道传人,若能寻到,或许便会有法子化解那诅咒……”
  
  这时,如水的月光照在她脸上,仿佛笼上一层薄薄的烟雾,越发显得她的容颜清丽无俦。王祥见她一时变了好几个主意,无不是为自己着想,心中感动不已,便紧紧握住她手,道:“我会保重自己的……只是……盼你早些回来……若我能学会那御风之术,便来寻你……”

星野樱树叹口气,黯然道:“我又何尝舍得你呢……”说着突然盯住他,口气一转道:“不过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不可同别的姑娘说话,若是让我知道了……哼……”说着,她那深不见底的一双眸子里,森森杀气一闪而过。
  
  王祥受那杀气感应,脊背上一股凉气嗖嗖升起。这时星野樱树脸上的神色却又温和起来,嫣然一笑道:“好兄弟,多多保重,乖乖等姐姐回来吧……”说着上前在他脸上轻轻一吻,翻身跃起,落在江边的黑龙头上。
  
  王祥立在江边,见那黑龙驮着她潜入水底,面对明月下浩浩汤汤的江水,心里百味杂陈,难以尽述。他这几个月连遭异变,自从知道了自己身世之后,便对龙族切齿痛恨。谁知阴差阳错,自己竟与龙族中的护法使者……这时自己中了什么“鬼名咒”,又要靠龙神来救,这其中的恩怨纠葛,如何说得清楚?
  
  他呆呆立了片刻,竟是越想越糊涂,便索性不再费神,在江边一处背风的地方,胡乱躺下睡了。这时正是深秋时分,夜露已凉,但他周身上下随时热流涌动,丝毫不觉得寒冷。
  
  天亮时分,王祥爬起身来,到路上找到行人一问,知道此处正是瓜洲渡,离扬州城还只二十多里地。他也不急,施施然信步行去,不多时便到了城里。
  
  那扬州城乃是东南重镇,自古便是风流繁华之地,商业之盛,颇不输于杭州。王祥初到陌生地方,心中好奇,并不急着去找星野樱树说的那个嗜古成癖的阮老爷子,便四处乱走。他走着走着,转过一个弯,突然见到一条横街两边摆满了古玩字画,其中人流穿梭来去,竟是个小小的市场。
  
  他自幼在古玩店里学徒,古玩字画正是最亲近的东西,这时一见,自是大喜过望,便一个摊子一个摊子地看过去。谁知接连看了几个摊子,皆是大失所望。原来那些摊子上摆的,不是仿品便是赝品,更有些东西,全不入流。
  
  很快将这一条小横街走完,直看得他连连摇头,不由便走到街道两边的铺子里去。谁知那些铺子里面,也殊无可观。王祥自然知道做古玩生意的规矩,真正值钱的好东西多不会摆在明处。但即管如此,那也得说得过去才好,像这样连着几家铺子一件像样的东西没有,还真是稀奇。
  
  胡思乱想间,又走到一家铺子里。他只觉眼前突然一亮,在一幅《墨梅图》前停了下来,细细观看。皱着眉看了半晌,微微摇头,又低头思索。
  
  突然,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道:“小兄弟,这画如何?”王祥一惊,转头一看,只见面前立着一个青年书生,约莫二十多岁年纪,一身青衫,面容清瘦俊朗,颇有玉树临风之感。
  
  王祥看他一眼,随口道:“这画奇怪。从笔墨上看,确乎是冬心先生的真迹,从题款的内容上看也是。”那书生听他说得有趣,奇道:“哦?既是如此,那还有什么奇怪之处?”
  
  王祥指着那题款道:“问题就在这题款上。照这画上所题,此画画于乾隆二十八年,冬心先生其时已是七十六岁高龄。他老人家浸淫古碑几十载,此时人笔俱老,笔法断不会如此轻浮无力……可看这梅花与印章,又绝非作伪者所能为,岂不是天大的怪事?”
  

那青年书生听他说完,哈哈大笑,道:“好眼力!好眼力!敢问阁下尊姓大名?”王祥听他问到自己来历,心里一凛,但仓促间想要撒谎已来不及,便索性直接道:“我叫王祥。”那青年书生施了一礼道:“在下阮元,草字伯元。得识王兄弟,幸何如之。此处没有好画,王兄弟可愿随我一同到天宁寺去走走?”
  
  王祥听这书生说话文绉绉的,性情却颇为豪放,心里很觉亲近,便道:“天宁寺?那是什么地方?”阮元道:“那也是一处卖字画的地方,却比这里大得多,也很有些名家真品呢。”
  
  王祥恍然大悟,原来此处只是些小地摊小铺子,扬州城真正卖古玩字画的大市场,并不在此处。他想着此时左右无事,又不好拒绝,便点头应了。
  
  阮元向掌柜道:“这幅《墨梅图》,可是两峰先生寄在这里的?”那掌柜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阮元不耐烦等,便命他将那画卷了,买了带走。
  
  两人从铺子里出来,一路逶迤而行,只转了一条街道,便到了天宁寺。谈话中阮元知道王祥是初来扬州,当下便给他介绍天宁寺的来历典故。两人边说边走,因为要去看画,便不进寺里去。
  
  又转过一个街口,便见一条大街上,尽是气派讲究的古董店,王祥仿佛在一瞬间又回到了杭州城的朱雀大街。
  
  阮元带着他,径直往街右边挂着“通古斋”牌匾的一家店里走去。一进店门,便有伙计招呼道:“哟,阮公子,您来啦。请里边坐,我这就给您沏茶去。”阮元将那伙计扯住,笑道:“你们大掌柜不在么?不用沏茶了——快去把罗老爷给我请来,就说我带了个朋友在这里,要见见他。”
  
  那伙计道:“掌柜的就在后边呢。您先坐着,我去把掌柜的请来,再去请罗老爷。”说着便去了。阮元对王祥道:“咱们先随便看看,稍后介绍两位朋友给你认识。”
  
  王祥答应着,便在店里四处打量。这一看之下,便知此店果然不凡。架上摆的虽无价值万金的珍器秘玩,但罕见的古董却也不少。墙上挂的字画,宋元名迹也所在多有,近世以来诸名家,自傅山、石涛、八大山人,直至王时敏、恽寿平、金农、郑燮、李鱓、李方膺等人,也颇多真迹在此。
  
  他四处看着,不觉在一幅近人罗聘的《鬼趣图》前面,停了下来。
  
  他曾听师父苏掌柜说起过,江湖上传说那罗聘乃是天生的异人,双目能够视鬼。尝作《鬼趣图》十卷,挟之以游京师,由此名动天下,成为自古以来画鬼的第一名家。因他曾问学于金农,有师徒之谊,所以世人往往把他二人相提并论,一同列入“扬州八怪”。
  
  王祥见那《鬼趣图》满纸笔墨氤氲,画着一大一小两只奇鬼相戏。其中大鬼正把自己的头摘下来,抛给小鬼。这画初看之下虽觉有趣,但看得久了,便觉鬼气森森,砭人肌骨。王祥心中忽有所感,竟不由地抖了一下。
  
  阮元一直在他背后站着,见状不由哈哈一笑,道:“怎么?王兄弟可是怕鬼?”王祥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摇头道:“今天不知怎么了,唉……说起来,那真的鬼,比这还要可怕许多呢。”
  
  他话音未落,就听外面突然有个女子声音响起道:“哦?如此说来,莫非阁下也可以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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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红护法
  
  就在这时,忽听得潭水微晃,王祥心里大喜,也顾不得再看那少女是妖是鬼,转身便向着潭边奔去。一眨眼间,只见那潭中浪花涌动,星野樱树的那条黑龙破水而出。
  
  满天的星光之下,王祥见星野樱树攀住龙角,俏生生地站在黑龙头上,心中狂喜。正要纵声大呼,又见那潭水波浪一翻,一条火红色的大龙从水中涌出,龙背上却站着一个身着红衫的青年男子。他那“樱树姐姐”几个字已到嘴边,却硬硬地忍住没叫出口。
  
  这时,星野樱树已轻飘飘地跃起,在王祥面前落下。王祥见她已换了一身簇新的衣服,满面春风地道:“嘿,这下子可算是报了我们的大仇了。你在这里等急了吧?诺——”说着便伸手递过一把弯刀。王祥见那刀形式奇古,正是自己的宝刀“眀月缺”,便接过来随手挂在腰间,心里有一肚子话,只是说不出口。
  
  星野樱树向那红衫男子一招手,道:“傅大哥,你来!”王祥只觉眼前红影一晃,那男子已站在面前,向王祥微笑颔首。只听星野樱树道:“来,你们俩先认识认识。这位是龙族第五百二十八代红护法傅星燃——”那傅星燃微微一笑,抱拳为礼道:“阁下便是王祥吧?幸会幸会。我听樱树说,多亏阁下救了她的性命,在下感激不尽。那钱塘江之事,我们便就此揭过不提了。”
  
  王祥听他话音,仿佛与星野樱树有什么瓜葛,心里一沉,便不由色变。他年纪尚轻,阅历也少,喜怒最易形于颜色,嘴里虽然也说了“幸会”,却殊无欢喜之意。星野樱树见他神色不对,便上前拉住他手,对傅星燃道:“傅大哥,这是阿祥,也不是外人了,你不用这么客气呢。”
  
  王祥见她神态之间显然对自己更为亲近,心里便舒服了些。又听星野樱树道:“阿祥,我这次去八卦教报仇,多亏了傅大哥帮手,你改日倒是要好好谢谢他才是。”
  
  那傅星燃见他俩神态亲昵,心里颇为不悦。只是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只淡淡说道:“大家既是自己人,都不必客气。”又突然深吸两口气,皱眉道:“狐香?这里莫非有狐妖来过?”
  
  王祥听他提到,这才想起方才那少女,转过头来一看,哪里还有她的影子?不由便“咦”了一声。星野樱树这时也闻到了空气中那淡淡的香气,握住王祥的手紧了一紧,寒着脸道:“阿祥,你老实说,这里是不是真有狐妖来过?”
  
  王祥尚未听出她话中之意,便道:“方才是有一个姑娘来过,怎么突然不见了?”傅星燃却摇头叹道:“那多半便是狐妖了。狐妖中的女子最是喜淫善媚,惑人无数,王兄弟……血气方刚,可千万别着了她们的道儿呀。”说着便古怪地一笑。
  
  星野樱树本来拉着王祥的手,笑语晏晏,这时突然眉毛一竖,甩开他的手,冷冷“哼”了一声,扭头便走。王祥大惊,心里那念头总算及时转过来,连忙追上去将她拉住,道:“樱树姐姐,你……你听我说……”
  
经过这么几次,他也差不多摸清了星野樱树的脾气,赔着小心好好解释了一番,总算让她转嗔为喜。谁知手臂又被她突然抓住,狠狠掐了一把,道:“以后若再去见什么狐狸精,我就把你双眼挖出来,把你的皮揭了!哼。”她这时气力已复,神完气足,一掐之下把王祥疼得呲牙咧嘴。但他转头看见傅星燃在不远处呆呆站着,心里又不由地为这一掐暗暗得意,便“哎哟哎哟”地大叫起来。
  
  星野樱树见治得他也够了,一笑而罢,又拉了他手,走到傅星燃面前,道:“傅大哥,那‘鬼名咒’既是无法可解,小妹便只好去见龙神,求那重生之术了。今日之事多谢你援手,咱们就此别过。”
  
  傅星燃却微微一笑,道:“大家都是自己人,千万不要见外。我左右无事,便随你去见龙神如何?两个人求,总比你一个人求要好些。”星野樱树沉吟了一下,转头去看王祥,见他神色不悦,便道:“不必了。小妹另有一点儿私事要做,就不劳烦傅大哥了。”
  
  王祥见她一口回绝,心里很觉舒服,便对傅星燃笑一笑,道:“傅兄请了。”携了星野樱树的手,转身便往谷外走去。谁知那傅星燃却道:“两位请等一等……王兄弟可识得出山的路径么?”
  
  王祥停住脚步,微微一愣。他白天时曾登高远眺,但见山连着山,哪里有什么路径?他不知傅星燃为何有此一问,便道:“正要请教傅兄。”傅星燃笑道:“不敢。此山名为浮山,在皖南也算是小有名气了。两位由此一直往北,便可见到官道了,只是路途遥远,崎岖难行……可惜樱树妹妹的黑龙尚不能够腾云驾雾……唉,最主要的倒是王兄弟不是龙族中人,走不得水路。否则由水路而行,倒是近便多了。”
  
  王祥听他话中之意,显是看不起自己,心中热血上涌,头脑一热,也不及多想,便对星野樱树道:“樱树姐姐,我们便走水路如何?你的黑龙不会讨厌我罢?”
  
  星野樱树见他们两个较上了劲,也很气恼傅星燃多事,便欢喜地道:“那好得很呢。贪黑最听我的话了,我喜欢的,它自然也喜欢了。”王祥这才知道她那黑龙原来叫什么“贪黑”,“真是古怪的一个名字。”他想。只见那贪黑在潭中一个翻身,昂首轻吟一声,在瀑布的轰响声中,显得清越无比。
  
  王祥打定主意,说什么也不能在傅星燃面前失了面子,便携着星野樱树的手,往那潭中黑龙跃去。傅星燃见他身法笨拙无比,却一下蹿出数丈,轻飘飘地落在那黑龙头上,也不由略感意外。
  
  星野樱树凑到王祥耳边,道:“你先深吸一口气。在水里憋不住时,就握紧我的手,我自有法子救你。”王祥微微一笑,却毫不在意。他一时头脑发热,不欲被傅星燃小看了,又对自己水性颇为自信,却没想到,在深浅莫测的下河之中潜游,怎比得在陆上的江河里?
  
  这时一旦入水,他早先憋住的一口气便很快用尽。又死死憋了片刻,只觉头昏脑胀,嘴巴一张,便喝下一大口冷水。自从魂魄中融入了火鸟赤鷩的异魂,他的魂魄体质均已大变,已算得半个凤族中人。那凤族五行属火,与龙族截然相反。自来水火不容,火盛则克水,水盛则克火,他这时潜入地下河中,便如同一粒火种淹没在汪洋大海之中,焉有生理?
  

那黑龙在水底潜游甚速,转眼间便游到了地下河深处。星野樱树一手攀住龙角,一手握着王祥的手,突然觉得他手紧抓一下,便知道他憋不住了。好在她心里早有准备,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便用双腿勾住龙角,将王祥横着搂住,用嘴巴将气度到他嘴里。
  
  龙族之属皆是水族。龙族护法虽为人类,但皆得龙神传授水中呼吸的秘术,练到功力深厚之时,全身毛孔皆可在水中呼吸自如,与在陆上无异。星野樱树这时功力尚浅,自己呼吸是绰绰有余,但既要照顾王祥,因此拼尽了全身力气,也只保得两人不死。她心中气恼,恨极了傅星燃,却没想到最主要的是王祥自己意气用事才惹出这样的麻烦。
  
  他们两个苦苦支撑了许久,几乎便要撑不下去的时候,那黑龙一摆龙尾,跃出水面。这时已将近黎明,天上无星无月,一片漆黑。那黑龙驮着两人,缓缓游到岸边。两人疲惫不堪,毫无气力,爬到岸边,各自沉沉睡去。
  
  王祥醒来之时,天光已经大亮。他见星野樱树兀自沉睡未醒,回思昨夜之事,不由感到微微后怕,深恨自己意气用事,险些便累了两人性命。这时一旦知错,便在心里暗下决心,日后凡有所作,必深思熟虑,谋定而动,永远改掉这轻率好胜的毛病才好。
  
  正胡思乱想间,星野樱树也已醒来。王祥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两人相对大笑。再看看四周地形,原来此处便是长江岸边。
  
  星野樱树道:“你此刻觉得如何?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么?”王祥嘻嘻一笑,道:“也没觉得怎么。我看那老鬼多半是吓唬咱们的。”星野樱树摇头道:“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否则到时后悔也晚了。我问过傅大哥,他说他也没听说过‘鬼名咒’这种诅咒,但……既是无形无迹,恐怕……恐怕会非常厉害……”
  
  王祥沉吟不语。星野樱树又道:“那块龙骨还在你身上吧?”王祥从怀里取出来递给她,她又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半晌,道:“三百多年前,龙族的奇行术失落,曾惹得龙神大发雷霆。而今我若是将这刻有‘御风术’奥秘的龙骨带回去,便是大功一件,那时乘机向他求取重生之术,便多了几分把握。”王祥并不在意那龙骨归谁,便道:“既然如此,你拿去就是了。”
  
  星野樱树白他一眼,道:“你怎么这么笨?这样的秘术,千万年来也难得一见,怎能说送给别人便送给别人?”王祥一时不解其意,又听她道:“我是在想,若我们能够识读出上面的文字,录作副本,那时便将这龙骨还给龙神,也没什么打紧……我们若是学会御风之术,昨夜就不会差一点死在那地下河里了。”
  
  王祥听她说得有理,便道:“这事容易。我们仓促之间虽然识读不了,但可以将上面的字照形描下来,留待以后慢慢认。你先将这龙骨还给龙神便是。”星野樱树道:“看来也只有这样了。我快去快回,东海虽远,百日时间也尽够了……唉,希望在我回来之前,那诅咒不会发作才好……”说着,已是黯然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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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红护法
  
  就在这时,忽听得潭水微晃,王祥心里大喜,也顾不得再看那少女是妖是鬼,转身便向着潭边奔去。一眨眼间,只见那潭中浪花涌动,星野樱树的那条黑龙破水而出。
  
  满天的星光之下,王祥见星野樱树攀住龙角,俏生生地站在黑龙头上,心中狂喜。正要纵声大呼,又见那潭水波浪一翻,一条火红色的大龙从水中涌出,龙背上却站着一个身着红衫的青年男子。他那“樱树姐姐”几个字已到嘴边,却硬硬地忍住没叫出口。
  
  这时,星野樱树已轻飘飘地跃起,在王祥面前落下。王祥见她已换了一身簇新的衣服,满面春风地道:“嘿,这下子可算是报了我们的大仇了。你在这里等急了吧?诺——”说着便伸手递过一把弯刀。王祥见那刀形式奇古,正是自己的宝刀“眀月缺”,便接过来随手挂在腰间,心里有一肚子话,只是说不出口。
  
  星野樱树向那红衫男子一招手,道:“傅大哥,你来!”王祥只觉眼前红影一晃,那男子已站在面前,向王祥微笑颔首。只听星野樱树道:“来,你们俩先认识认识。这位是龙族第五百二十八代红护法傅星燃——”那傅星燃微微一笑,抱拳为礼道:“阁下便是王祥吧?幸会幸会。我听樱树说,多亏阁下救了她的性命,在下感激不尽。那钱塘江之事,我们便就此揭过不提了。”
  
  王祥听他话音,仿佛与星野樱树有什么瓜葛,心里一沉,便不由色变。他年纪尚轻,阅历也少,喜怒最易形于颜色,嘴里虽然也说了“幸会”,却殊无欢喜之意。星野樱树见他神色不对,便上前拉住他手,对傅星燃道:“傅大哥,这是阿祥,也不是外人了,你不用这么客气呢。”
  
  王祥见她神态之间显然对自己更为亲近,心里便舒服了些。又听星野樱树道:“阿祥,我这次去八卦教报仇,多亏了傅大哥帮手,你改日倒是要好好谢谢他才是。”
  
  那傅星燃见他俩神态亲昵,心里颇为不悦。只是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只淡淡说道:“大家既是自己人,都不必客气。”又突然深吸两口气,皱眉道:“狐香?这里莫非有狐妖来过?”
  
  王祥听他提到,这才想起方才那少女,转过头来一看,哪里还有她的影子?不由便“咦”了一声。星野樱树这时也闻到了空气中那淡淡的香气,握住王祥的手紧了一紧,寒着脸道:“阿祥,你老实说,这里是不是真有狐妖来过?”
  
  王祥尚未听出她话中之意,便道:“方才是有一个姑娘来过,怎么突然不见了?”傅星燃却摇头叹道:“那多半便是狐妖了。狐妖中的女子最是喜淫善媚,惑人无数,王兄弟……血气方刚,可千万别着了她们的道儿呀。”说着便古怪地一笑。
  
  星野樱树本来拉着王祥的手,笑语晏晏,这时突然眉毛一竖,甩开他的手,冷冷“哼”了一声,扭头便走。王祥大惊,心里那念头总算及时转过来,连忙追上去将她拉住,道:“樱树姐姐,你……你听我说……”
  
经过这么几次,他也差不多摸清了星野樱树的脾气,赔着小心好好解释了一番,总算让她转嗔为喜。谁知手臂又被她突然抓住,狠狠掐了一把,道:“以后若再去见什么狐狸精,我就把你双眼挖出来,把你的皮揭了!哼。”她这时气力已复,神完气足,一掐之下把王祥疼得呲牙咧嘴。但他转头看见傅星燃在不远处呆呆站着,心里又不由地为这一掐暗暗得意,便“哎哟哎哟”地大叫起来。
  
  星野樱树见治得他也够了,一笑而罢,又拉了他手,走到傅星燃面前,道:“傅大哥,那‘鬼名咒’既是无法可解,小妹便只好去见龙神,求那重生之术了。今日之事多谢你援手,咱们就此别过。”
  
  傅星燃却微微一笑,道:“大家都是自己人,千万不要见外。我左右无事,便随你去见龙神如何?两个人求,总比你一个人求要好些。”星野樱树沉吟了一下,转头去看王祥,见他神色不悦,便道:“不必了。小妹另有一点儿私事要做,就不劳烦傅大哥了。”
  
  王祥见她一口回绝,心里很觉舒服,便对傅星燃笑一笑,道:“傅兄请了。”携了星野樱树的手,转身便往谷外走去。谁知那傅星燃却道:“两位请等一等……王兄弟可识得出山的路径么?”
  
  王祥停住脚步,微微一愣。他白天时曾登高远眺,但见山连着山,哪里有什么路径?他不知傅星燃为何有此一问,便道:“正要请教傅兄。”傅星燃笑道:“不敢。此山名为浮山,在皖南也算是小有名气了。两位由此一直往北,便可见到官道了,只是路途遥远,崎岖难行……可惜樱树妹妹的黑龙尚不能够腾云驾雾……唉,最主要的倒是王兄弟不是龙族中人,走不得水路。否则由水路而行,倒是近便多了。”
  
  王祥听他话中之意,显是看不起自己,心中热血上涌,头脑一热,也不及多想,便对星野樱树道:“樱树姐姐,我们便走水路如何?你的黑龙不会讨厌我罢?”
  
  星野樱树见他们两个较上了劲,也很气恼傅星燃多事,便欢喜地道:“那好得很呢。贪黑最听我的话了,我喜欢的,它自然也喜欢了。”王祥这才知道她那黑龙原来叫什么“贪黑”,“真是古怪的一个名字。”他想。只见那贪黑在潭中一个翻身,昂首轻吟一声,在瀑布的轰响声中,显得清越无比。
  
  王祥打定主意,说什么也不能在傅星燃面前失了面子,便携着星野樱树的手,往那潭中黑龙跃去。傅星燃见他身法笨拙无比,却一下蹿出数丈,轻飘飘地落在那黑龙头上,也不由略感意外。
  
  星野樱树凑到王祥耳边,道:“你先深吸一口气。在水里憋不住时,就握紧我的手,我自有法子救你。”王祥微微一笑,却毫不在意。他一时头脑发热,不欲被傅星燃小看了,又对自己水性颇为自信,却没想到,在深浅莫测的下河之中潜游,怎比得在陆上的江河里?
  
  这时一旦入水,他早先憋住的一口气便很快用尽。又死死憋了片刻,只觉头昏脑胀,嘴巴一张,便喝下一大口冷水。自从魂魄中融入了火鸟赤鷩的异魂,他的魂魄体质均已大变,已算得半个凤族中人。那凤族五行属火,与龙族截然相反。自来水火不容,火盛则克水,水盛则克火,他这时潜入地下河中,便如同一粒火种淹没在汪洋大海之中,焉有生理?
  

那黑龙在水底潜游甚速,转眼间便游到了地下河深处。星野樱树一手攀住龙角,一手握着王祥的手,突然觉得他手紧抓一下,便知道他憋不住了。好在她心里早有准备,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便用双腿勾住龙角,将王祥横着搂住,用嘴巴将气度到他嘴里。
  
  龙族之属皆是水族。龙族护法虽为人类,但皆得龙神传授水中呼吸的秘术,练到功力深厚之时,全身毛孔皆可在水中呼吸自如,与在陆上无异。星野樱树这时功力尚浅,自己呼吸是绰绰有余,但既要照顾王祥,因此拼尽了全身力气,也只保得两人不死。她心中气恼,恨极了傅星燃,却没想到最主要的是王祥自己意气用事才惹出这样的麻烦。
  
  他们两个苦苦支撑了许久,几乎便要撑不下去的时候,那黑龙一摆龙尾,跃出水面。这时已将近黎明,天上无星无月,一片漆黑。那黑龙驮着两人,缓缓游到岸边。两人疲惫不堪,毫无气力,爬到岸边,各自沉沉睡去。
  
  王祥醒来之时,天光已经大亮。他见星野樱树兀自沉睡未醒,回思昨夜之事,不由感到微微后怕,深恨自己意气用事,险些便累了两人性命。这时一旦知错,便在心里暗下决心,日后凡有所作,必深思熟虑,谋定而动,永远改掉这轻率好胜的毛病才好。
  
  正胡思乱想间,星野樱树也已醒来。王祥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两人相对大笑。再看看四周地形,原来此处便是长江岸边。
  
  星野樱树道:“你此刻觉得如何?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么?”王祥嘻嘻一笑,道:“也没觉得怎么。我看那老鬼多半是吓唬咱们的。”星野樱树摇头道:“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否则到时后悔也晚了。我问过傅大哥,他说他也没听说过‘鬼名咒’这种诅咒,但……既是无形无迹,恐怕……恐怕会非常厉害……”
  
  王祥沉吟不语。星野樱树又道:“那块龙骨还在你身上吧?”王祥从怀里取出来递给她,她又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半晌,道:“三百多年前,龙族的奇行术失落,曾惹得龙神大发雷霆。而今我若是将这刻有‘御风术’奥秘的龙骨带回去,便是大功一件,那时乘机向他求取重生之术,便多了几分把握。”王祥并不在意那龙骨归谁,便道:“既然如此,你拿去就是了。”
  
  星野樱树白他一眼,道:“你怎么这么笨?这样的秘术,千万年来也难得一见,怎能说送给别人便送给别人?”王祥一时不解其意,又听她道:“我是在想,若我们能够识读出上面的文字,录作副本,那时便将这龙骨还给龙神,也没什么打紧……我们若是学会御风之术,昨夜就不会差一点死在那地下河里了。”
  
  王祥听她说得有理,便道:“这事容易。我们仓促之间虽然识读不了,但可以将上面的字照形描下来,留待以后慢慢认。你先将这龙骨还给龙神便是。”星野樱树道:“看来也只有这样了。我快去快回,东海虽远,百日时间也尽够了……唉,希望在我回来之前,那诅咒不会发作才好……”说着,已是黯然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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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青狐
  
  那恶鬼当年被人以邪术治死,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永世不得超生,委实惨不可言。他心中怨毒日积月累,能否往生转世已不在意下,念念不忘的,却是重生于世,手刃大仇。若是赶不及重生,那仇人死了,也要找到他的转世来报仇雪恨。
  
  但世间虽大,也只听说龙神东王公有重生之术。而那东王公传说居于东海地陷之处,等闲谁能见着?何况他此时肉身既死,形神离散,又被人用异术困在这山洞里,就算东王公不在东海,他也没有任何机会见到。龙神的重生之术就仿佛黑暗中仅有的一丝希望,这一丝希望却又如此渺茫。多年来他心中煎熬,实在难以尽述。
  
  谁知天可怜见,居然有龙族的护法使者送上门来,这样惊喜,实在难描难画。他早先听到王祥提到龙神,便已手舞足蹈,激动万分,后来又听星野樱树自称是龙族护法使者,更是惊喜欲狂,忍不住大作阴风,飞沙走石。
  
  那恶鬼把条件一提出来,王祥与星野樱树两人不由面面相觑。黑暗中看不见各自表情,但双手互握,也都能感到对方的惊奇讶异。
  
  星野樱树略一思量,便道:“龙神有重生之术,天下皆知,只是……只是龙族九大护法,黑护法品级最低,我自当去求龙神,但能不能求得到,尚是未知之数。”
  
  那恶鬼阴恻恻一笑,道:“那我就不管了。明白告诉你,我已对这小兄弟施了‘鬼名咒’,若你不能为我求得重生之术,那么——”说着便嘿嘿阴笑,“——你这小郎君所受折磨,更要比我痛苦千倍万倍……哈哈哈哈……”
  
  星野樱树大惊失色,道:“你……你……”已是急得说不出话来。王祥倒没觉得身上有什么异变,握住她颤抖的手道:“我很好,别听他瞎说。”接着便对那恶鬼道:“就这么定了,我们去为你求重生之术,你该放我们出去了吧?”
  
  那恶鬼听他应允,心中欢喜无限,道:“我老人家好意提醒你们,这‘鬼名咒’以百鬼之名为咒,在我未死之前,天下已无人破得。你们只有一条路走,那便是拿重生之术来换我的破解诅咒之法。所以最好别去枉费心机,离开此地之后,火速去为我求那重生之术是正经。拖的时间越久,你痛苦越甚,百日之后群鬼毕至,把你折磨得你半人半鬼,半妖半魔,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嘿嘿……”
  
  星野樱树定了定神,心里明白此事已难改变,便道:“阁下尊姓大名?还望见告。龙神倘若问起,我也好有个交待。”
  
  那恶鬼长声惨笑,道:“尊姓大名?哈哈……我沦落到这步田地,还说什么尊姓大名?”说着声音渐飘渐远,又远远传来:“快快去吧,别忘了那‘鬼名咒’……嘿嘿……”那山洞里回声阵阵,飘忽不定,诡异莫名,最后终于消失不闻。
  
  星野樱树道:“你感觉怎样?”王祥也道:“你感觉怎样?”两人话一出口,正跟对方说在一处,不由地凄然而笑,互相握紧了手。星野樱树黯然道:“都是我拖累了你……”王祥嘻嘻一笑,道:“那祝老爷子号称卜算之术的正牌传人,看来还真不是吹牛,果然被他算中。嘻嘻。这都是我命中注定的,跟你有什么关系?再说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我们快离开这鬼洞是正经,一切等出去了再说。”
  
  星野樱树叹口气,也不要王祥背了,只牵了他手,摸索着前行。黑暗中在那崎岖不平的洞里不知走了多远,只觉地势渐高,却仍是黑不见物。两人这时都已疲惫不堪,但均不敢停下来歇息,只得强撑着往前挪步,也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后来终于渐渐觉得些光亮。

又往前转了几个大弯,那光越来越亮。两人振奋精神,再走得片刻,耳中水声大振,眼中天光大亮。又转一个弯,便看到了不远处的洞口。两人大劫余生,均是喜不自禁,一起向前奔去。奔到近处,方见那洞口其实不大,外面正挂着一条瀑布,水声轰轰,震人耳鼓。两人禁不住相拥欢呼。
  
  星野樱树站在洞口,只觉淋淋漓漓的水汽扑面而来,实在说不出的爽快。她张开口狠狠吸了几口气,拉着王祥的手,纵身一跃,轻飘飘地便从洞口落下,往瀑布下面的深潭落去。
  
  这时正是九月中旬,太阳刚刚升起,阳光穿过高山上为秋霜染成红绿斑驳的林木,照着碧绿澄澈的潭水。潭水甚凉,但两人都不觉得。星野樱树久旱得水,更是喜不自胜,赖在水里不愿出来。王祥爬上岸去,采了些果子,隔水丢给她,她吃饱喝足,这才上岸。
  
  王祥见她在水里洗净了灰土,容光焕发,顾盼之间,仿佛满山的秋色,都落进了她黑亮黑亮的眼眸之中。那一身黑衣久为烈火所炙,已有多处破洞,这时又被水浸湿,贴在身上,更显得她身形窈窕,妩媚动人。
  
  星野樱树见他看着自己发呆,嫣然一笑,柔声道:“那恶鬼说对你施了什么‘鬼名咒’,你现在感觉怎样?”那声音如丝绸一般柔软细滑,却弹性十足,已是回复了往日的几分神采。
  
  王祥正自出神,不由愣了一愣,道:“嘿,他多半是吓唬咱们的吧?我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呢。”星野樱树眉头皱了一皱,道:“只怕没这么简单。或许你体质有异,那诅咒发作的慢罢了。他又说什么‘百日之后,群鬼毕至’什么的……嗯,好在我们总算逃出来了,等大仇一报,我便立即到东海去见龙神,向他求那重生之术,回来跟那恶鬼换取破解这诅咒的办法。”
  
  王祥一呆,道:“什么大仇一报?”星野樱树白他一眼,冷然道:“自然是八卦教的大仇。我们两个差点死在那鬼地方,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罢?”王祥见她本来巧笑嫣然,这时脸色说变就变,刹那间双目如冰,心里不由打个突,讷讷道:“忘是忘不了的,可是……”他虽然不喜欢八卦教,但深心里又实在不愿与他们为敌。另一方面,也是担心星野樱树既被抓住一次,这回再去,怕也讨不了好。只是这两条理由,一条也说不出口来,当下便嗫嚅着说不下去。
  
  星野樱树见他神态,也已猜出几分,脸色愈加难看,冷冷道:“可是什么?你怕我再被他们抓住?哼,这回怕是没那么容易了。”说着将右手一摇,便听那手链上的铃铛“叮呤呤”几声脆响。王祥去拉她的手,也被她甩开,要说话,又不知说什么好。过了片刻,只听潭水“轰隆”一声巨响,一条黑龙跃出水来,正是星野樱树的坐骑黑龙。
  
  王祥不知天下水脉原本相通,心里大奇,正要问星野樱树这黑龙从何而来,却见她已轻轻一跃,落在那黑龙头上,攀住龙角。他不由大惊,立时明白过来,她这是负气自去报仇,那是何等危险?此时什么也顾不得了,便纵声大叫:“好姐姐……你……你听我说……”说着心里一急,也跃到潭水之中。
  
  星野樱树淡淡道:“你既不愿去,我自己去就是了,又来啰嗦什么?你在这里等着好了,不要走远,我去去就来。”说着也不等王祥答话,水花一翻间,那黑龙已带着她向深潭之中潜去。王祥这时想追也无从追起,只看着那潭水渐渐平复如初,呆呆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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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鬼洞
  
  这洞里崎岖不平,又黑暗无光,何况王祥还背着一个人,走起路来很是艰难。他先前担心星野樱树疲劳过度,一心想让她歇歇,便背着她未曾放下。这时连着叫了她两声,却听不到回答,便想将她放下来,看她是不是睡着了。
  
  谁知这一动念间,背上的星野樱树突然吹出一口凉气,身体也变得极重,一下把他压得跪倒在地。他心中大骇,不由便大叫起来。
  
  这时,就觉得背上的星野樱树动了一动,突然伸手将他的头扳过来,往他嘴上吻来。
  
  自从在那火牢深处之时,王祥就已多次亲吻过星野樱树,不过那时只是为了救她的命,尚未及有别的想法。后来两人患难与共,情意渐生,虽然都颇有生死相许之意,但也并未做过出格的事情。这时在这黑暗的山洞之中,星野樱树突然主动地来亲吻王祥,在他看来,实在有受宠若惊之感,心中一阵热血上涌,再也顾不得其他,微微张开口便迎上去。
  
  谁知星野樱树本来柔软的嘴唇,这时再碰到时竟然硬而冰凉,香滑的舌头也仿佛成了一根长长的钩子,迅速往王祥口中伸来。王祥陡然惊觉,把头一扭方堪堪避过去,同时不由地“哇哇”大叫,极力挣扎着想摆脱她站起来。
  
  星野樱树突然伸出双手,将他牢牢箍住。王祥心念电闪,已知多半是遇上了恶鬼。他曾经听阅汉堂的少掌柜苏薄说起过,遇到恶鬼之时,万不可与它斗力,因为人力有时而穷,如何敌得过恶鬼的力量?当下便不再挣扎,强自镇定心神。
  
  星野樱树见他不再挣扎,便也停住不动。王祥努力压下心里的恐惧,大着胆子道:“阁下是谁?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跟我们为难?”声音不由地微微颤抖。
  
  星野樱树突然“嘿嘿”冷笑两声,道:“无冤无仇?哼,我又跟谁有冤有仇了?为什么死了都还要被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永世不得超生?呜呜呜……哈哈哈……”说着忽哭忽笑,声音刺耳如同夜枭,听来让人毛骨悚然,哪里是星野樱树那清脆婉转的声音?
  
  王祥心道:果然是个恶鬼,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唉唉,早知道有今日,就该跟少掌柜学几手治鬼的法子了。如今……对了,当务之急是先要把樱树救醒,免得她被这恶鬼害死了。便道:“这位……呃……老前辈,我们实是与您无冤无仇,您先把我……把我朋友放了,是谁害了您,我们去把他杀了帮你报仇可好?否则,大不了我们两个死在这里,您的冤仇,天下就无人能知了。”
  
  那恶鬼又是“嘿嘿”一笑,道:“你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我那大仇人神通广大,你们怎么惹得起?”说着又哭了两声,接着道:“我在这里被囚禁了三百多年了,也不得脱胎转世,实在是闷得狠啊。你两个小鬼死在这里,也休想出去,陪着我说说话,那也好得很啊……哈哈哈哈……只是我的大仇,却报不了了……”说着说着,又呜呜地哭起来。
  
王祥听它哭得伤心,心下也觉恻然,突然想起火牢中那些尸首,便道:“你的仇人是谁?莫非是八卦教?”那恶鬼止住哭声,奇道:“八卦教?那是什么教?”
  
  王祥一转念便即想到:他在这里被囚禁了三百多年,那时八卦教只怕还没创教呢,又想,八卦教他既然不知,把清水教说出来也是白搭,便接着道:“八卦教小小教门,您老人家不知道也不奇怪。但龙神您总是知道的吧?不管你那仇人多厉害,有龙族的人出头,还有什么报不了的仇?”他这时念头转得几转,已是别无他法,只得把这事往星野樱树身上推了。
  
  谁知那恶鬼听他提到龙神,突然变得很激动,跳起来大声道:“龙神?你也知道龙神?”他这一跳起来,王祥总算得到喘息的机会,连忙站起。
  
  那恶鬼听到“龙神”两个字,突然如此激动,实是出他意料之外,但他又怕那恶鬼伤了星野樱树,也不及多想,便紧跟着那声音,去抓星野樱树的手。
  
  谁知那恶鬼突然发起狂来,捶胸顿足,“哇哇”大叫,觉得王祥去抓他,便一拳击来。王祥虽然学武未久,但这一拳击来,力度奇大,风声也不小,他听声辨位,一闪身便已躲过。那恶鬼毫不停留,又一脚向他腰间踢来,他这下躲避不及,正被踢在腰眼之上。
  
  黑暗之中忽地光芒耀眼,一闪即没。原来那一脚正踢到插在王祥腰间的龙骨上。只听得那恶鬼“吱吱”尖叫两声,便退到黑暗之中,星野樱树却身子一软,跌倒在地。
  
  王祥见那龙骨可避邪鬼,便拿出来握在手里暗暗戒备,同时向地上去摸星野樱树的所在。一探她的鼻息,只觉又渐渐暖起来,心里一块石头便落了地。但大敌当前,他也不敢疏忽,这地方黑不见物,也不知那恶鬼是什么模样,颇觉棘手。
  
  那恶鬼退在远处的黑暗之中,又惊又怒,恨恨道:“小子,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王祥把那龙骨往身旁的岩壁上随手一敲,便“噗噗”地敲下两块石头来,同时火星连闪。他嘻嘻一笑,正待答话,却听星野樱树道:“这是驱鬼辟邪的神符,要不要借你看看?”王祥听她开口说话,心中大喜。原来她自从被王祥背着攀上山洞,便昏昏沉沉地昏迷过去,这时一旦清醒,一转念间,已明白当下局势。
  
  王祥心里暗暗赞她聪明,也跟着道:“不错,我这神符杀鬼除妖威力无穷,咱们敬你是老前辈,不想伤你,你还是放我们走吧。若有什么法子可以让你往生转世,我们……”星野樱树听他随口许诺,连忙暗暗地掐了他一把。
  
  王祥一顿,随即明白她她的意思,便住口不言。谁知这些微妙情势竟皆被那恶鬼洞晓,一语点破道:“哼,你这小丫头,看似精灵古怪,却是打错了算盘……”王祥听那声音,这时竟不知他什么时候从身前转到了身后,不由大骇,又听那声音忽前忽后地接着道:“我不得往生转世也不打紧,你们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王祥手握那块龙骨左右上下地挥动,扶着星野樱树背靠洞壁站着,心急如焚。那龙骨虽能避邪,但好像并不如何灵验,否则早先星野樱树就不会被那恶鬼附身了。他却不知道,那龙骨本来也是异宝,只是他们不懂使用之法罢了。他心念电转,只是想不出好办法来。好在那恶鬼似乎对那龙骨也颇为忌惮,不敢贸然上前。
  
  星野樱树一昼夜未饮未食,早已虚弱不堪,这时只恨自己清眸刀不在手里,否则何惧一个恶鬼?又恨自己学问不精,不能识破那龙骨上的奥秘……一时气馁,无奈之下便道:“老……老前辈,不瞒您说,我乃是龙族第五百三十一代黑护法。我们龙族中异人无数,更有龙神庇佑,要使您往生转世,实在不是难事。我们答应你,一定帮你……帮您办到,还请您指点我们出去,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她话音未落,那洞里突然间阴风漫空,刹那间飞沙走石,只听那恶鬼惨然长笑。两人不知哪句话说错了,一时都不敢稍动。
  
  过了许久,那阴风渐渐息下来。只听那恶鬼又道:“你两个小鬼,我若要治死你们,早就下手了,你们焉有活路?”王祥与星野樱树双手互相握了一握,明白他这番话乃是让两人对他感恩的意思,接下来定要谈条件了。星野樱树便道:“那是自然,您老人家的大恩大德,我们一生一世也不敢忘。”
  
  那恶鬼冷哼一声,嘶哑着声音又道:“既然知道我的恩德,那么我便要你们去为我做一件事情。”王祥心里暗暗嘀咕,想着请几个老和尚来念几卷经文,帮他超度超度,让他自去脱胎转世,倒也不难。
  
  星野樱树却暗想,他既如此郑重,那事定然极为难办。但当此之时,除了暂时答应,也别无他法,被困在这洞里,无粮无水,拖久了也难逃一死,便应道:“您老人家但有所命,我们无不凛尊。”
  
  那恶鬼怪笑一声,声音一阵飘忽,又在他们头顶响起:“我不要你们帮我超度,也不愿脱胎转世。”王祥心中大讶,又听他向星野樱树道:“你这小丫头,果然便是龙族的黑护法?”
  
  星野樱树心中也是大奇,一时猜不透他的用意,便应道:“是。”那恶鬼冷笑一声,道:“你若假冒龙族的护法使者,只是自找麻烦。”接着又道:“你既是龙族中人,让我脱胎转世当然容易得紧,只是再堕轮回,却非我所愿。”
  
  王祥与星野樱树心念电转,不由同时“啊”地叫出声来,王祥不能相信似的脱口问道:“你……你莫非是想重生?可是你……你已经死了上百年,这……这却如何能够?”
  
  那恶鬼嘿嘿一笑,嘶哑着声音道:“凤神西王母有不死之药,龙神东王公有重生之术,天下谁人不知?我要你们做的,便是向龙神求得那重生之术……”笑声之中,说不出的邪异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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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祥一想便明白那洞口必是通向八卦教的地方,从那里出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又前行了许久,转过几道弯,那山洞越来越是开阔,地势也越来越高,洞里的空气已不再像山洞深处那么窒闷和炽热。王祥感觉最是灵敏,这时不由地心里一喜,知道距离外面已经不远了。
  
  谁知那群食火兽奔行的速度却渐渐慢下来,看样子若不是星野樱树一直以铃声相催,它们多半已经停下了。饶是如此,再往前行得一段,它们也渐渐散去,奔回那山洞深处。最后,只有王祥和星野樱树骑着的那只,在铃声催动下,还在缓缓往前跑着。
  
  又过片刻,星野樱树把铃声停下,那食火兽便停靠着山洞洞壁停下来。星野樱树将王祥耳中的布片取出,便当先跃下来。王祥跟着下来。星野樱树道:“好了,前面越来越凉,水气也越来越大,这家伙要受不了啦。好在距离出口大约也不远了,还是放它回去吧。”说着把手上的手链一晃,“叮叮”两声,甩手便向那火流中丢去。一只手却将王祥牢牢抓住。
  
  那食火兽听得铃声,见星野樱树将那手链丢到火里,毫不犹豫地一个翻身扑到火流之中。王祥大惊,再看星野樱树时,她手上的手链好好戴着,显是使了什么手法,将那食火兽骗过。
  
  王祥忽然莫名地怅然若失,只听星野樱树道:“快走吧,前面不远,就可出去了……你怎么了?发什么呆呢?”说着,握住他的手便紧了一紧。王祥看着她一笑,点点头,当先向前走去。
  
  这时那山洞已是极为开阔,火流也缓了下来,两岸的山壁下露出许多岩石,两人便踩在那些岩石上往前走。遇到太宽的距离,星野樱树体弱不能跳过时,王祥便将她背起。
  
  如此又往前走了一盏茶时分,转了两个弯,又遇到一个大拐弯,只见那火流径自转弯往左边流去。两人停下步来,王祥借着暗暗的火光,看见不远处靠近的右边山壁上,距离地面十丈多高的地方,有一个一丈大小的洞口,便忙指给星野樱树看。
  
  星野樱树看了一眼,喜道:“那里必是出口了。只是……有点高呢,我们怎么上去?”王祥嘻嘻一笑,道:“就怕那里不是出口,若是,我们出去就不难了。”说着不容分说,背起她来便往那洞口攀去。
  
  好在星野樱树身形窈窕,背着她并不费劲,只过得片刻工夫,王祥便攀进了那洞里。他深吸一口气,觉得那空气仿佛更加新鲜了些,心头一喜,也不把星野樱树放下来,背着她一气往前奔去。
  
  谁知又往前走一段,火流中的红光已映不到这里,那山洞中越来越黑,又前行一段,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王祥目力虽好,但在这毫无光亮的地方,走起来也是深一脚浅一脚,速度便自然慢下来。
  
  因为这路越走越黑,他心里不由暗暗嘀咕:这是走到哪了?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是看不到外面的光亮?便转过头对星野樱树道:“樱树姐姐,你说我们这是到哪里了?怎么我……心里头有点发毛呢。”
  
  谁知他接连叫了两声,背上的星野樱树只不答话,也毫无声息。他不由停下脚步,只觉脖子里突然凉飕飕地,背上的冷汗,涔涔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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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食火兽
  
  那异兽双目炯炯,浑身长满了火红色的鳞甲,虽不甚高,但长身长尾,足有一丈长短。头很大,顶上长着许多火红色的肉瘤,又有一支独角,昂起头时,顾盼之间极是威风。
  
  王祥伸手一招,那异兽便走到他面前,伸出舌头去舔他手里的手链。他心中好笑,便想:原来这家伙是看上这链子了,当真傻得紧。见它甚是驯顺,便伸出手去摸它。
  
  星野樱树这时力气渐复,也伸出手来去摸那异兽,只是一碰到它的头,立时便缩回来。王祥诧异地问:“怎么了?”星野樱树道:“没……没怎么……原来它身上这么烫。”说着便又伸出手去。她这次心里有了准备,只觉得那鳞甲触手之处微微发烫,却是光滑无比。
  
  她倚在王祥怀里,只觉懒懒地不想起来,但终觉男女有别,便强自支撑着坐起。又拉过王祥的手,与自己的手放在一起,两人同时大笑起来。原来两人的右手手腕上,都有几点淡淡的伤痕,星野樱树的是烫伤,王祥的却是被那异兽咬伤。
  
  她看着王祥,突然伸手在他手臂上狠狠掐了一下。只是她此时甚是虚弱,那一掐虽是用了狠劲,却并不怎么疼。王祥不敢反抗,便跳起来道:“你干嘛?”一动之下,腰间的锁链“铛铛”作响。
  
  星野樱树忍不住一笑,又即敛去,寒着脸道:“方才那手链掉下去,谁让你跳下去抢了?你若是也跟着掉下去,那怎么办?后来手链既被这家伙抢去,你又何必去夺?若是你的手被它咬掉,那……那又怎么办?”
  
  王祥听她这么说,心里一阵感动,又想到方才她怕自己受伤来抢那手链,却反被烫伤,更觉歉然,便坐下来握住她手,道:“我……我想着那是你的东西,失落了就不好找回来了,就……没想到这么多。”说着把手链给她戴在手上,反复缠绕了几圈,紧紧扣住。
  
  星野樱树道:“这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了?再宝贝的东西,有命重要么?你……你要是死了,我……我……”说着竟哽咽了。王祥无话可答,只握住她手。过了片刻,她又道:“你这么看重我的东西,我心里很是欢喜。”脸上便又露出笑容。
  
  王祥见她忽喜忽怒,只觉难以捉摸,便索性不去管她,问道:“这家伙怎地对你这手链这么着迷?”星野樱树把手轻轻一晃,手链上的铃铛又“叮叮呤呤”地响了几下。那火红色的异兽听到响声,显得极是高兴,竟昂起头来,“呼呼”叫了两声。
  
  星野樱树道:“这十九只铃铛,是我家传的宝贝,祖父把它们缀在手链上传给了我,又传了我一套手法,摇起来时可以呼唤禽兽。我想这火中的异兽虽不知是什么,但终究是兽类,便试着把它引出来。现在好了,你看它赖在这里都不肯走了呢,看来跟定我们啦!”说着便嘻嘻而笑,顿了顿又道:“只是我这铃铛向来只能呼禽唤兽,方才铃声响起的时候,怎么你也会受到影响?”
  
这数月以来,发生在王祥身上的奇怪事情也太多了,他全不知如何解释,这时自然也不明白其中原因,便随口应道:“谁知道呢。难不成我也……是禽兽?”话一出口,又觉不对,星野樱树却已笑得跳起来,道:“对对对,我看多半你也是禽兽呢!以后你不老实,我就用这铃铛治你!嘻嘻。”
  
  王祥心里暗暗叫苦,随即反唇相讥道:“好咧,快想法子离开这里吧,要不再过一会儿,又要我喂你口水了。”
  
  星野樱树脸一红,道:“有了这家伙,当然难不到我们啦。你看它长得怪模怪样的,是什么兽类?莫非便是麒麟族的食火兽?”那异兽竟然颇有灵性,听人说到它,又跳了一下,“呼呼”叫了两声。王祥见它叫得有趣,便道:“你说它是食火兽,那就是食火兽了。只是我们……难道要骑在它背上从火里跑出去?”星野樱树笑道:“嗯,你很聪明呢。不过不是我们骑在它背上,是你骑在它背上。”
  
  王祥诧异地道:“我?那你呢?”星野樱树狡黠地一笑,道:“我当然骑在你背上了。这家伙浑身像火一样烫,我才不想碰它呢。你小子皮粗肉厚,自然不怕了。”原来她见王祥不怕火不怕烫,却并未想到其中缘故,“皮粗肉厚”云云,只是随口取笑罢了。说着便把两个布片揉成团,塞在他耳朵里。
  
  当下王祥便背起星野樱树,骑到那食火兽身上。那食火兽很是温驯,星野樱树手上铃铛一响间,它便驮着两人,原地转了个圈,沿着她指挥的方向,高高跳起,跃入火中,沿着火流的方向往外奔去。
  
  王祥先前虽曾在那火流中的石头上跳来跳去,但那些石头都离火面数丈距离,并不觉得特别炎热。这时骑在食火兽身上,从汤汤流火的火面上急掠而过,只觉热风扑面,几乎喘不过气来。他虽然体质已变,但究竟修行尚浅,功力不够。不过在这火牢中一呆数日,对他日后修行,实在大有益处。
  
  星野樱树伏在王祥背上,右手高高举起,轻轻摇响铃铛,指挥食火兽在火面上奔行。过得片刻,只见在左边不远处,又有一只食火兽从火流中钻出来,与他们骑着的那只并肩奔行。她一看之下便知那是只雌兽,因它头上只有火红色的肉瘤,却并没有角。她觉得有趣,便拍拍王祥肩膀,让他去看。就在这时,右边不远处,也有一只食火兽从火流中钻出来,跟着他们往前奔跑。
  
  原来她先前在那火牢深处的大石上摇铃,只将附近的一只引出,这时往外奔跑,自然把沿路的都引出来了。王祥一见之下,不由大吃一惊,心想乖乖不得了,哪里来这么多食火兽?只见这些食火兽有大有小,颜色有暗红有淡红,性别也是有雌有雄,转过几个弯,到那火牢出口之时,已聚集了七八只之多。
  
  王祥看到旁边山壁上露出一个大洞口,洞口下面还有人工修凿的路径,下意识地便觉得那儿正该是出口。谁知到了此处,星野樱树却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那群食火兽跟着铃声,继续往前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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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手链
  
  星野樱树本是要杀王祥,到头来反被王祥救了性命,这“相濡以沫”之情最是刻骨铭心,何况在这随时都可能被烈火炙烤而死的极端环境之中?异族女子本就比中土汉族女子大方,是爱是恨从不遮遮掩掩,弯来绕去,心里面爱意一经萌发,立时便自自然然地说了出来。
  
  王祥年纪虽然比她小,但自从魂魄中融入了赤鷩异魂之后,阳刚之气大盛,又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这时初尝柔情滋味,一颗心早化成了水。他生性本来顽皮,从小又在生意场上混过来,最是伶牙俐齿,这时却不知说什么好,便伸出手去,握住星野樱树的双手。
  
  一时间,两双手互相握着,心里面各自想着心事,都默默不语。火牢里面流火汤汤,红光跃动,热气逼人。王祥在心神摇荡间,看着暗红色的火面呆呆出神,突然道:“咦?那是什么?”
  
  星野樱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暗红色的火面上冒出两个小小的气泡,什么都没有,便道:“怎么?你看到什么啦?”
  
  王祥喃喃道:“难道是我花了眼?我好像看到一条……一条大鱼……”星野樱树奇道:“鱼?你是说你看到……一条鱼?”王祥抓抓头,道:“不是,不是鱼……头很大,好像还有一支……一支角。那会是什么呢?奇怪,火里面怎么会有鱼呢,一定是我看花眼了。”
  
  星野樱树拧着眉头思索片刻,道:“没错,你没看错。龙族虽然多是水族,但也有一个异种火龙,就是生在火里面的。凤族可以引雷浴火,自然更是不怕火了。另外,据我所知,三大神族之一的麒麟族中,更有一种食火为生的神兽……凤族乃是禽类,当然不会在这地底下出现,那么你看到的,多半便是麒麟族的异兽了。”王祥奇道:“什么?麒麟族?那又是怎么回事?”
  
  星野樱树道:“这事说来话长。传说当年人皇绝地天通,神族升入天界之时,曾遗下三支在人间,除了龙凤两支,还有一支,便是麒麟族。后来人类将龙奉为百鳞之长,将凤凰奉为百禽之长,那麒麟,便被奉为百兽之长。”
  
  王祥听了,舌挢不下。又听她接着道:“不过麒麟一族,极少涉足人世,因此神鬼莫测,就连同是神族的龙凤两族,也对他们不甚了解。”说着便凑到王祥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道:“这种异兽最是灵敏多疑,我们要离开此地,多半便要着落在它身上。呆会儿你只管听我的话去做,不要问为什么,出去以后我再细细告诉你。”王祥自知见识有限,便不言语,且看星野樱树怎么安排。
  
  星野樱树眼珠一转,对王祥道:“来,快把腰带解下来给我。”王祥大惊道:“啊?这……这个……”星野樱树眉毛一竖,道:“少啰嗦,痛快点。”
  
  王祥长这么大,几乎就没有怕过什么人,但这时被星野樱树指挥的团团乱转,虽然心里未必服气,却一声也不敢吭,当下便乖乖把腰带解下来递给她。星野樱树自己也觉好笑,便把先前敲断的那锁链拿过来,让他围在腰间。

星野樱树被八卦教擒住的时候,手中的“清眸刀”自然也被夺去,但手腕上那串缀着铃铛的青黑色手链,因为非金非银,毫不起眼,倒并未被取走。这时,她便将那手链解下来,绑在王祥的腰带一端。
  
  当日在长江沙洲上,王祥曾见她晃动那手链,以铃铛的响声来指挥黑龙,这时见她动作,已约略猜到她的用意。
  
  星野樱树将那一端绑了手链的腰带轻轻一提,觉得甚是轻便就手,便趴到大石边缘,将绑了手链的一端垂下去。她那手链极长,戴在手上时也要在手掌手腕上缠绕数十圈,这时跟王祥的腰带接在一起,长长垂下,距离火面恰好还有一丈左右距离。但火星不断地高高溅起,一旦落到那腰带上,就烫一个洞出来。
  
  王祥觉得有趣,又怕她遇到危险,便去靠着她身边趴下。星野樱树侧过脸来,对他狡黠地一笑,指了指他腰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王祥明白她是怕锁链发出声音,便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
  
  星野樱树定了定神,右手轻轻一抖,那腰带底端的铃铛便“叮呤叮呤”地轻响了一声。这火牢里极是寂静,铃铛的响声显得很是清脆。她屏息凝神,待那响声停了许久之后,又把手抖了一下,这次的响声却更大些,也更长些。
  
  就这样,火牢中清脆悦耳的铃铛声渐渐响起,起承转合,抑扬顿挫,变化也渐渐地越来越复杂。王祥听在耳中,只觉那铃铛声婉转动人,直欲起身舞蹈,不由地身体微晃,腰间锁链拖地,叮叮响了几声,铃声立时便被搅乱。
  
  星野樱树转头见王祥双颊火红,眼神迷离,身子微微晃动,不由大惊,便把铃声缓了缓,用左手撕下两片衣襟,揉作两团,塞在他双耳之中。
  
  原来星野樱树那手链名为“洗耳”,与她的宝刀“清眸”同是家传的异宝,上面共缀着大小十九个铃铛,以相应的手法震动之时,可发出各种异响,召唤役使各种飞禽走兽。她随身的黑龙因为相处已久,心意相通,所以极少使用这法子,那日在长江上以铃声相催,分明是已对祝青若下了杀手。
  
  不过,这铃声呼禽唤兽,对人反而无害。只是星野樱树哪里知道,王祥的魂魄之中,倒有三分是赤鷩神鸟的异魂所化,这时一听到那铃声,心智几乎被夺。王祥耳朵被塞,登时便清醒过来,腰间的铁链也被他稳住,不再发声扰乱。
  
  星野樱树见他面色转好,便放下心来,那铃声又渐渐地越响越紧。这时她全神贯注,紧紧盯着火面,丝毫不敢放松。王祥见她如临大敌,也知道厉害,便老老实实看着,不敢稍动。
  
  过了片刻,王祥只觉周围气流一阵异动,接着便见火面上一晃,一个火红色的影子猛地蹿出火面,速度奇快,向着那手链扑去。只是它速度快,星野樱树却比它更快,当它扑到时,那手链已高了数尺,响声却不曾中断。绕是王祥目力过人,也没看清那火红色的影子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们两个趴在那大石边沿,探头出去,正对着下面流动的熊熊烈火。热气上炽,王祥还不觉得什么,但星野樱树长发散开,却明显又卷曲了些。王祥看着,心里不由微微一疼,却又毫无办法。只见她凝神提着那手链不住抖动,火流中那红色的影子一次比一次蹿得高,只是碰不到手链。
  
  数次之后,她见那腰带眼看就要收到尽头,却也早已被溅起的火星烫得七疮八孔,有一处眼见就要断掉,但又必须抖动着使铃铛发声,实在无法可想。她手法一变,铃声一紧间,那火中的异兽又一次高高蹿起。就在这时,她手中一轻,腰带终于断开,那串缀满铃铛的长长手链被抖了最后一下,斜斜地往下面的烈火中落去。

几乎是在同时,趴在地上的王祥一蹿而下,往那手链抓去。同时那火流中的异兽也已高高蹿起,往手链上抓来。王祥探手一捞,将手链捞在手里,见那异兽已到面前,便顺手在它角上一拍,借力倒跃而起,轻飘飘地飞身上来。
  
  星野樱树趴在大石边沿,被下面的烈火迎面烤了这么久,加上费神过多,已经极为虚弱,见王祥和身扑下,一惊之下便欲晕去,眨眼间又见他飞身上来,当真是又惊又喜。一眼见他手中居然抓着自己的手链,不及开口,伸手便欲夺过。
  
  原来她知道那手链跟腰带绑在一起垂下,离火近了,久炙之下必然热得烫手,见王祥抓在手里,怕他受伤,伸手便想夺下,同时叫道:“快放下!小心烫伤!”但嗓子已哑,张了口却没发出声音。
  
  王祥一愣神间,哪能想到这么多?他把那手链抓在手里并不觉得烫,也万万没想到自己体质有异,见星野樱树伸手,便笑嘻嘻地往她腕上绕去。星野樱树只觉腕上一痛,已被烫出几个燎泡。她浑身虚弱无力,又说不出话,腕上一疼便瘫软在地,那手链也跟着落在地上。正在这时,红影一闪,那异兽已扑上大石,往手链抢来。
  
  原来但凡珍禽异兽,性必多疑,星野樱树想要收服这火中异兽,只有用“洗耳铃”一步步诱它入彀。这时那铃声早已将它迷住,是以不顾一切地扑上来,只想将那手链抢去。
  
  王祥见星野樱树瘫倒在地,大吃一惊,却不防那异兽斜冲过来抢那手链。他伸足一挑,那手链便已飞起,伸手去捞时,那异兽一张大口正咬上来。他手里抓着手链,整只手却被那异兽咬住,腕上一疼,“手要被吃了”这念头在心中一转,登时便大叫起来。
  
  谁知那异兽咬住他手,微微一愣,竟突然把嘴张开,伸出舌头,往他腕上的伤口舔去。他本来疼得呲牙咧嘴,但被舔了两下,暖洋洋地十分舒服,也不觉得疼了,便连忙将星野樱树扶起来。
  
  那异兽看见星野樱树腕上的燎泡,也伸出舌头去舔。那些燎泡本来很是严重,但被它舔了几下便即消去,星野樱树雪白的手腕上,只留下几点淡淡的痕迹。王祥见它舔好两人伤口,心里很觉诧异,这时它既老老实实站在一旁,并没有咬人的意思,也暂时没工夫管它。
  
  而星野樱树浑身脱力,又渐渐昏迷。王祥又度了些口水给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休息,这才得空把耳朵里的布片取出来,转过头细细打量那只火红色的异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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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龙骨
  
  看着王祥得意洋洋的神态,星野樱树心里又是觉得气愤,又是觉得好笑。她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实在是太干了。
  
  王祥绕着她走了几个圈子,道:“小丫头,你不是要杀我吗?嘻嘻,来呀。不错,我是说过要杀尽天下龙族,那又怎么样?我再说一遍给你听:我要杀尽天下龙族!哈哈哈哈!”说着又站在她面前。星野樱树心里气急,但又毫无办法,便垂下头,索性不去睬他。
  
  半晌,王祥自己觉得无趣,又道:“唉,这会儿我要杀你,当真是比捏死只臭虫还容易。可是我堂堂的清水教教主,天下人人景仰的英雄好汉,又怎么能做这么事情?你放心好了,我不会杀你的。”
  
  他这样唠唠叨叨地说了半天,星野樱树只不睬他。又过片刻,王祥道:“唉,不过我虽然大仁大义地不杀你,但若是不救你,你也活不了多久了。英雄好汉都是义字当头,我又岂能见死不救?不过……这个……我若救了你,你可不能……嘿嘿……我老人家乃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不怕水火,刀枪不入,你想杀我,那自然是没门的。但我若救了你,你又来杀我,虽然杀不死,但是……那个……总是难免让我伤心的了。”
  
  星野樱树听他话音,竟有相救之意,不由地便抬起头来。她看着王祥,只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王祥道:“嗯,我若救了你,你便不杀我对不对?”她连忙点头,只是体内水分流失过多,气力已衰,勉强点了两下头,又垂下去。
  
  王祥道:“好吧,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本教主的手段。”说着便往腰间去拔刀。谁知一摸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平时挂在腰里的宝刀已被人摘去了。刀没摸到,却摸出了一面铁牌,正是在要喝他血的那人肚子里取出来的。
  
  星野樱树看见那铁牌,眼里忽然放出异样的光芒。王祥却立即想到那人的森森白牙,不由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一身的英雄气概,登时便消散许多。不过稍微愣了片刻,他还是走到柱子后面,举起铁牌向锁链上砸去。那铁牌握在手里很轻,绝不是铁,砸在铁索上也并无金铁交鸣之声,却“噗噗”地如击败革,只用两下,就把那铁索敲断。
  
  星野樱树失水过多,早已脱力,锁链一松,便瘫软在地上。王祥上前将她扶住,背靠着那柱子坐下。她身上的衣衫,几乎已被烈火烤焦,一碰之下,肩膀上登时便破了一块,露出雪白的肌肤来。
  
  王祥自从魂魄中融入了火鸟赤鷩的异魂之后,不知不觉间阳刚之气渐长,稚气渐消,这时已初解男女之事,见星野樱树香肩半露,心中不由一荡。只是他一直暗暗防备脖子被咬,倒也不及多想。
  
  星野樱树靠着柱子颓然坐下,只觉浑身上下像被蒸干了一般,半点力气也无。王祥看她如此萎靡,心中略略放心,也不再怕她来咬脖子。但转了念头又想,这火牢之中无处取水,若不给她喝点血,恐怕她的小命终究难保。
  
  他踌躇半晌,最后终于狠了心道:“小丫头,我老人家救人救到底,送佛上西天,就拼了老命喂你两口血喝。不过你可要记得,你这小命是我老人家的鲜血换来的,这救命之恩,你这一辈子怕是也报答不了了。”说着,便去咬自己手腕。
  
  谁知星野樱树见他要喂自己喝血,竟然大急,她手足皆动弹不得,便拼尽最后的力气,长长出了一口气,微微地动了动嘴巴。
  
王祥见她着急,不由地一愣。只见她虽然披头散发,神情萎顿,但终究不掩丽色,一双眼睛黑沉沉地深不见底,紧紧盯着自己。两片精致小巧的嘴唇干得起了皮,随着微弱的呼吸微微噏动,沾满灰尘的脸上却隐隐晕开两抹绯红。王祥心中一动,喜道:“有了!”低头便往她嘴唇上吻去。
  
  星野樱树在烈火中炙烤了整整十多个时辰,失水过多,王祥度给她的口水虽然不多,但他们龙族中人对水最是敏感,一得湿气,精神便渐渐恢复。王祥吻着她嘴,只觉越来越是柔软香滑,滋味无穷,一时竟忘了身在何处。
  
  过了半晌,星野樱树力气已回复了七八成,王祥却兀自不肯停下。她心里又羞又急,一把将他推开。
  
  王祥正自沉浸在那前所未有的美妙感觉中,这时突然被推开,也颇觉尴尬,便道:“我……我可不是要占你便宜……我……我是……”星野樱树白他一眼,道:“我我我我我……我什么呀你?咦——你的口水……臭也臭死了。”说着便满脸通红。
  
  王祥见她脸上有了血色,又能开口说话,喜道:“你能说话啦,看来死不了了。”星野樱树头一扬,冷哼一声道:“死不了啦。哼,死也要拉上你来垫背。”王祥见她精神渐复,心里也自欢喜,谁知她又道:“你这小子,敢骂我是臭虫?嗯?”王祥心里一沉,不由暗暗叫苦,嘴里便嘟哝了一句。
  
  星野樱树拢一拢散开的头发,挽在一起,寒着脸道:“你说什么?哼,我只答应不杀你,可没答应不打你骂你折磨你。这次先饶过你,以后在我面前,你给我老实点儿。要不,有你好看的。”王祥看着她,下意识地舔舔嘴唇,似在回味那香滑柔软的感觉,微微一笑,不再说话了。
  
  沉默片刻,星野樱树道:“你怎么不说话?想在这里呆一辈子么?”王祥心中砰然一动,想说:在这里呆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却硬生生忍住没说,只道:“我在想,这地方当真古怪的紧。我在那边见了许多死人,有好些已被烤成焦炭了。你说这是什么地方?这么多火是从哪里烧来的呢?”
  
  星野樱树道:“这里大概是江湖上传说的八卦教离火牢。这些火乃是地火,据说是从地狱烧来的——快别想这些没用的了,快想法子离开这里是正经——对了,你那个铁牌呢?拿来给我看看。”
  
  王祥边从腰里取出铁牌来递给她,边道:“离开这里有什么难的?你先休息一会,等你休息好了,我们离开便是。”星野樱树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我又不是猴子,可跳不了你那么远。我的黑龙又不在这里……你若是……若是抱着我,还能跳这么远么?”
  
  王祥一呆,想想也是不错。星野樱树又问那铁牌从哪里来的,他也一一说了。
  
  她拿着那铁牌翻来覆去地看了半晌,沉吟道:“看来天无绝人之路——你听说过江湖上的三大奇行之术么?”见王祥茫然摇头,她又接着道:“‘腾云术’、‘御风术’和‘御剑术’乃是江湖上的三大奇行之术,皆有鬼神不测之机。我看这铁牌奇形怪状,非金非玉,上面的图形又非字非画,看起来很像是上古文字,莫非便是那‘御风术’的奥秘?”


王祥听说这毫不起眼的牌子竟有这么大秘密,也不由好奇起来。只听她接着道:“这三大奇行之术,本是神族的不传之秘,历来只有与三大神族订立契约,为他们护法的人才能知道其中奥秘。但时间长了,这些秘术竟也渐渐流入人间。不过,据我所知,当今的江湖上,除了御剑术还偶尔有人能够参透之外,那腾云术和御风术,都因为太过艰深而失传了。”王祥喜道:“你不就是龙族的护法使者吗?你一定会这些奇术对不对?”
  
  星野樱树摇头道:“三百多年前,龙族经历了一场大灾难,据说从那时起,奇行术便失传了……还惹得龙神大发雷霆……不过我听前辈们说起过,那‘腾云术’的奥秘藏在一块玉石里,‘御剑术’的奥秘藏在一口古剑里,‘御风术’的奥秘,便藏一块龙骨上。”
  
  王祥听她这么一说,也颇觉有理,便道:“怪不得这牌子坚逾金铁,却又这么轻巧呢,原来是龙骨做成的。”星野樱树微微一笑,道:“但愿我没有猜错。我们时间不多,快来好好参详参详。若是学会了御风之术,便可以凌虚飞行,离开这里就不难了。”说着已是眉飞色舞。
  
  两人心里都明白,虽然暂时还有命在,但在这火牢中呆下去,无粮无水,时间长了终究难免一死。这时既看到一线希望,心里都很是欢喜。王祥见星野樱树时而浅嗔薄怒,时而笑语晏晏,心里更有一种难言的喜悦滋味。
  
  星野樱树拿着那牌子看了一会儿,毫无头绪,便递给王祥。王祥自幼在古董店里学徒,古物过眼不计其数,上古大篆也颇识得不少。但这时看那龙骨上的符号,既像文字又像图形,皆是以利器随手划成,大小参差错落,结体自由活泼,既不是蝌蚪文,也不像鸟虫篆,一笔一画极尽天然之趣,美则美矣,却一个也不认得。
  
  原来那龙骨上的文字,便是后世所称的“甲骨文”。当时正是清代乾隆年间,甲骨文尚未为世所知,在整个中国都还没有人研究过,他们两个如何识得?星野樱树看王祥出神半晌,便问:“怎样?认得几个?”王祥摇摇头,苦笑道:“一个也不认得。”
  
  星野樱树长长地叹了口气,黯然道:“我自七岁时随祖父渡海来到中土,就一直努力学习中土文化,十多年来可说是无书不读。但时至今日,我之所学,看来仍是微不足道。如今失传已久的奇术秘辛就在眼前,这些龙骨文字,我却一个也不认得……唉……便是死了,也难瞑目啊。”
  
  王祥见她突然这么消沉,心里竟不由一疼,便安慰她道:“你……你先别急,容我慢慢想想……我是不会让你死在这里的……”
  
  星野樱树看看他,嫣然一笑,道:“还你呀你的,你到什么时候?叫我的名字不好么?你知道么,我曾接连三次下手杀你,都没成功……方才你为了救我,竟要给我喝血,我……嗯……后来你……我的时候,我突然明白,我再没有第四次机会啦。我本来要杀你,你却这样待我……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若你愿意,我……我便是为你舍了那两百年的寿命,也不算什么。”
  
  这时,周围的流火红光跃动,映在她脸上,越发显得明艳照人。顿了顿,她又低了头道:“那日在长江上,你说我生得美,我……我很是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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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火牢
  
  王祥心里清楚,乌三娘与各堂长老把他高高供起来,又整日派人跟着他,那是怕他有什么闪失,倒不是存心把他架空。因此这时见这钱公远先以威压,又以利诱,早已不耐,便道:“多谢多谢。我要回牢房去了,快快带路。”
  
  钱公远正笑得得意,没料到他会有此一答,笑声倏敛,便欲发怒。当下强自压下怒火,冷冷道:“小朋友,你爹也算是条好汉,到头来结果如何,想必你也知道。你小小年纪,又有什么能耐?可别走了他的老路啊。”说着便冷笑不已。
  
  王祥听他话音,自己父亲起事失败竟像是别有隐情,不由便上前一步,厉声道:“你说,你说!我爹爹是怎么死的?”双目中红芒闪动,极是骇人。
  
  钱公远见事已至此,只有徐图良策,也不答话,随手便在他头上一拍。王祥魂魄之中虽然融入了赤鷩异魂,那火鸟的千年修行尽为所用,但他究竟习武未久,不懂驾驭之道,被钱公远这等高手随手一拍,便即晕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昏昏沉沉之中,只觉全身上下暖洋洋地十分舒适。睁开眼来,发觉自己是在一个极深极广的山洞里,周围红光跃动,把山壁也映成暗红之色,那光芒流动不息,既像是火光又像是水光,显得无比诡异。他站起来走了几步,才知道原来自己所处的地方,是一块两丈见方的大石,仿佛一个小岛,高高立起,周围全是流动的火焰。
  
  原来八卦之中,离为火,此处便是离卦教的一处火牢。这火牢深入地下,借着地底烈火将人困住,不论你有多大神通,被关在这里,烈火炙烤之下,不出三日,必会屈服,端的比一切酷刑还要厉害。
  
  那钱公远说不动王祥,便把他关在这里,迫他屈服。但他却不知道,王祥魂魄之中融入了凤族神鸟赤鷩的异魂,不论阳火、阴火还是真火,皆伤他不着。倘若刻苦修炼,就连浴火重生也不是不可能,这地底火牢又能奈他何?他在这里睡了一天,一觉醒来,精神越发健旺,当下便在那石头上走来走去,没半刻安生。
  
  他这人天性好动,最怕不得自由,这时被困在此地,虽然伤不了,可急也急死了。这山洞极是宽广,下面全是流动不息的地火,火面上高低错落地耸立着若干暗红色石头,王祥所处的一块,高出火面甚多,看来那钱公远还算对他客气。
  
  他走来走去,见附近的一块石头上黑黢黢地高出一块,看去竟像是个人趴在那里。那石头距离一丈来远,且低了几尺,他估摸着能够跃过,便想跳上去看看究竟。这念头一动,再也遏制不住,当下便摩拳擦掌,一跃而起,向着那石头上跳去。
  
  谁知一跃之下,竟觉得自己身体轻飘飘地不由自主,一经跃起便收势不住,惶急之中伸足在那石头上一点,又向前面另一块石头扑去。他这时身在半空,毫无办法,只得努力运劲向前猛扑。他魂魄中自融合了赤鷩异魂之后,当日在钱塘江口已初窥“御风术”的门径,这时危急之中,体内脉息流转,轻飘飘地便跃过十多丈距离,落上了另一块大石。
  
  那块大石也有两三丈方圆,王祥一落上去,便见石头中间堆着枯黑的一堆焦炭。他走过去看看,原来是一具骸骨,不知在这火牢里死去多长时间了,全身水分已被蒸发干净,成了一堆焦炭。他不由地大吃一惊,料想先前那块石头上的黑影,也必是个死人,心里便不由地慌起来。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一个若有若无的沙哑声音轻轻道:“小兄弟,你好啊,到这儿来!”

王祥一个激灵,顺着那声音的来处一看,只见一个人影在三丈多远的一块大石上望着他,有气无力地抬手向他招呼。他见这地方处处透着诡异,又不知那人是人是鬼,便不敢过去。过了许久,那人见他没有过去的意思,突然“咕咚”一声,歪倒在地。
  
  又过许久,他实在闷得狠了,便想:如果那人还没死,我跳过去,也好有个说话的,强过在这里活活闷死。便定定神,轻飘飘地跳到那块石头上去。他见那人歪在地上一动不动,满面灰尘,须发也被烈火烤得尽数卷曲起来,看形貌约略在四五十岁之间。
  
  他走过去,轻轻道:“喂!”那人不动。他又走近些,去拍那人肩膀。那人衣衫早被烈火烤得焦了,他手一拍上去,便破了一个大洞。他尚未反应过来,那人眼睛突然睁开,手腕一翻便抓住他手臂,大嘴一张,露出森森白牙,直往他咽喉咬去。
  
  王祥这一惊非同小可,便欲挣起来。谁知那人被关在此处,仗着功力深厚苦苦捱了几日,体内水分几被耗尽,这时有人送上门来,正好给他喝血,如何肯轻易放过?当下便拼了残余的力量,将王祥死死抓住。惶急之中,王祥也挣脱不开,便往地下乱摸。那些大石虽然坚硬无比,但终究是被地火烧得久了,被他抓住一块尖角,用力一扳,便扳下一块,向那人头上猛击。
  
  那人已是油尽灯枯的境地,如何当得了这一击?当时便颓然倒地,气绝身亡。王祥惊魂未定地站起身来,摸摸脖子,已被那人咬破了皮,差点便将血管咬破,委实凶险万分。他心中气急,恨恨地道:“他奶奶的,敢咬老子,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骂完觉得还不解气,飞起一脚便向那人尸身踢去。
  
  他一脚踢在那尸首腹间,只觉踢到一件硬物。他心里大奇,便伏下身一摸,只觉隔着一层皮摸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拿起一块尖石轻轻一划,把那尸首的肚皮划开,摸出一个七寸见方的东西来。那东西像是一块铁牌,但入手甚轻,也并无光泽,红光跃动中,只见上面刻满了稀奇古怪的图形,匆匆一瞥间,仿佛是上古文字。他这时也不及细看,随手便插在腰间。
  
  那火牢之中,一块大石便是一间牢房,千百年来不知困死了多少人。岂知对王祥来说,竟是个很有趣的所在。他在烈火炙烤之中精神焕发,浑身暖洋洋地十分舒泰,四处跳跃,不多时便踏过了数十块大石。不过因为方才差点被人喝了血去,所以纵跃之间很是小心。
  
  他见那地火汤汤流动,热气扑面,红得通透澄澈,竟如同流水一般,不由地好奇心起,便想去看看这些火流究竟从何而来,当下乃逆着火流的方向,从一块石头到另一块石头上,往前跳跃。
  
  须知火性与水性截然相反,水性下沉,往低处流;火性却是上炽,径往高处而走。他这样逆着地火流动的方向而行,正是渐渐地深入地底。
  
王祥深入地下,也不知外面是日是夜,只见越往前行,火势越是汹涌,山洞也渐渐狭窄。在一跃而过的大石上,仍然时不时地见到前人尸骨,可见这处火牢,规模委实不小。他虽然不觉疲累,可是见这地方如此诡异,也不由暗暗心惊。
  
  这样小心翼翼地往前行了约有一个时辰,转过了几堵像是被人工修凿过的山壁,又是一个极空旷的山洞。那山洞中央一块大石,暗暗的红光之中,影影绰绰可见上面立着一个人影。
  
  因为那大石孤悬在山洞中央,与四周石头距离皆极遥远,王祥极尽目力,也只看到那人影身材矮小,仿佛靠在一个柱子上面,垂着头,也不知是死是活。他犹豫半天,终于抵不住好奇之心,向后退了几块石头,看好地势,在路过的石头跳跃数下,蓄足了势,从最后一块石头上猛地蹿起,向山洞中央那块大石上扑去。
  
  照他先前计算,那大石距离虽远,但他既蓄足了势,猛地蹿起,这几丈远的距离实在也不算什么。谁知一到那大石近处,半空中气流竟突然旋转起来,他心里一慌,气息不由一滞,便随着那旋转的气流往火流中跌去。
  
  好在此时离那大石距离已不甚远,他在半空中一个转折,往前猛扑,恰好在落入火流之前攀住大石边沿。等他狼狈不堪地爬上那块大石,手臂上已有多处被岩石蹭破。他爬起来,只见那大石中央立着一根铁柱子,柱子上用铁索锁着一个人,虽然未死,但神态萎顿,眼见得也挺不了多少时候了。
  
  王祥见那人被铁索锁着,也不怕他咬人,便凑近了去看。只见那人身形窈窕,一身黑衣,竟是个女子。她垂着头,满头黑发披散开来,遮在脸上,发梢已被烈火炙得卷曲起来。王祥大着胆子拨开她头发一看,不由“啊”地一声惊叫起来。
  
  原来这人竟是那龙族的黑护法星野樱树。她被擒住之后,因为不肯吐露龙族消息,便被关到这火牢里来。八卦教的教众死在她手里的着实不少,因此都恨极了她,把她困在这火牢最深处还嫌不够,又拿了一条锁链将她牢牢锁住。
  
  她虽是人类而为龙族护法,但究是龙族一脉,离了水半刻也觉难以忍受,这时在这烈火里炙烤了整整一天半夜,早已经昏死过去。王祥一声惊叫,也把她叫醒了。她抬起头来,看到眼前这人竟是王祥,心中不由一阵激荡,也说不出是喜是怒。
  
  王祥见了她,陡然一惊,下意识地便后退两步。不过随即又镇定下来,自语道:“嘿,老子怕你干嘛?你还能把老子吃了?”说着说着,志得意满,嘻嘻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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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八卦教
  
  王祥独自一人坐在车里,掀开车帘,但见四周一马平川,全是水田,左边不远处便是湖,右边不远处又是江。他看见这许多水泽,想到龙族时常在水里出没,心里不由地稍稍不安,便又把帘子放下。
  
  皖西南地区水泽极多,交通全赖舟楫,因此车马很少,道路也极不好走,到天擦黑时,王祥雇的那辆马车才走出一百多里地。
  
  这时已是深秋天气,白日渐短,黑夜渐长。王祥此时疲劳不堪,又极无聊,不由便靠在车上朦胧睡去。这时夜里已很有些寒冷,但他魂魄之中融有凤族火鸟赤鷩的异魂,便是冰天雪地也自不怕。
  
  王祥一觉睡去,曚曚昽昽中,就觉得那骡车到得一个所在,慢慢停下。在将醒未醒之间,听到有人说话,只是听不真切;又觉得头疼得厉害,眼睛也睁不开。又觉得手脚被人捆住,只是嘴里也出不了声。又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隐隐约约地,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他努力睁开眼睛,却什么都没看到。原来四周一片漆黑,饶是他目力过人,在这毫无光亮的地方,也看不到什么东西。
  
  他不由愣了片刻,自己不是正在车上么?这里却是什么所在?慌乱间伸手一摸,地上硬硬地触手冰凉,仿佛冰块一般。这一下不由地大为惊骇,一转念间便已清醒过来。心想:完了完了,这下真让那青若姐姐说中了,看来还是没逃得出龙族的魔爪去。
  
  这时那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慢慢地也觉得了些光。就着这微光四处一看,王祥才知道自己身处一间逼仄的斗室之中,四处都是黑黝黝的石头,触手一摸,寒冷如冰,坚硬如铁。
  
  只听那脚步声到得门外,有人拿钥匙开了门,一道昏暗的灯光便照进来。随即便听一个干涩的声音道:“这小子醒过来了,带他出来罢。”说着提了灯笼转身就走。后面便有人将王祥拉起来。
  
  王祥心里知道是定是被龙族捉住,不由连连叫苦。伸手一摸,宝刀早已不在腰间,只得垂头丧气地跟着那几人出去。
  
  走过一道弯弯曲曲的甬道,王祥这才发现原来是在一处山洞之中。又走过两个小山洞,眼前忽地豁然开朗,竟是一个极大的山洞。那洞里一列列巨烛燃烧正旺,照得一切明晃晃地。
  
  王祥跟着那几人一直往山洞中间行去。尚未走近,便见一尊高大的神像立在山洞中间,俯视地下众人。王祥见那神像慈眉善目,嘴角带笑,心神竟微微定了些。再走近些,便见一个身穿黄衫,白眉白发的老者,闭着眼睛,盘腿坐在神像之下。他面前还放了一个大香炉,里面的香烛青烟缭绕。
  
  王祥被带到那黄衫老者面前,便有人喝道:“跪下!”说着一脚便往他腿上踹来。王祥这人性格最是倔强不过,他本来并不在乎跪还是不跪,若那人好言让他跪,他多半也就跪了。这时如此相逼,反而激起了他心中一股狠劲,忍痛受了一脚,却挺立不跪。
  
  两旁本来站了许多汉子,这时见王祥挺立不跪,都纷纷怒喝道:“跪下!跪下!”就像衙门里过堂审案一样,一时间呼喝不断。扰扰攘攘的人声在空旷的山洞里传开,竟毫无回声,可见那山洞之高之大。
  
  就在这时,忽听背后不远处一个女子声音大声道:“这是什么鬼地方?!”王祥心中一凛,听那声音里带着三分惊奇七分忿怒,却柔软细滑,弹性十足,竟像是那龙族黑护法星野樱树的声音。

王祥心里砰砰乱跳,心想这下可死定了。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对,一回头间,便见一个全身黑衣的少女五花大绑地被一群人押着走近,烛光下看得分明,正是那星野樱树。他心里一时疑惑不定,那星野樱树是龙族护法,怎会被绑在这里?这么看来,自己竟不是被龙族捉住的了?
  
  正胡思乱想间,那群人已走到近处。星野樱树看见王祥,却并不如何惊奇,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王祥见她被绳索牢牢捆住,更是诧异。这时众人又让星野樱树跪下,她如何肯跪?一时间又喧嚷起来。
  
  那盘腿坐在神像下面的黄衫老者,突然缓缓地道:“乾坤无定,八卦有光。天地真神,焉得不拜!”说到最后两句,已是声色俱厉。那山洞极是宽广深远,本不拢音,但那老者一喝之下,四壁回声嗡嗡,直震得人双耳发疼。
  
  王祥与星野樱树不由一愣,突然间膝间一酸,双双跪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两人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法,心里又惊又怒,不由一齐向那老者看去。但那香炉青烟缭绕,竟是谁也没看清他的面目。
  
  只听那老者开口道:“这位便是王教主么?赐坐罢。”便有人端了张凳子,拉起王祥,坐在那凳子上。那老者又道:“这龙族妖女,却是从何而来?”只见一个青衣汉子走上前去,跪倒在地。王祥不由大吃一惊,原来这汉子就是他雇的那辆骡车的车夫。
  
  只见那汉子先叩了三个头,方起身道:“十日前属下得到密报,说这妖女近日一直在鄱阳湖口附近出没。属下猜她必有所图,一直暗暗监视。后来重阳节那日,果见她在长江上将这……将这位王教主截住。属下未得命令,不敢擅自出手。后来王教主为人所救,这妖女却去勾结闻香教的妖人,纠集了一群孤魂野鬼,意欲在洲头镇上截杀王教主。属下便使了一个‘金蝉脱壳’之计,将王教主请到这里。谁知这妖女也当真厉害,竟被她找来此处……我们在她手里折了十几个弟兄,又合三堂堂主之力,才将她擒住。闻香教的一干妖人也已一并拿下,请教主发落。”
  
  王祥一听,方知其中曲折。他心中不忿,便冷哼道:“你说得好听,把我请来?哼,不知使了什么迷药?”那汉子看一眼黄衫老者,道:“不恭之处,请王教主恕罪。”
  
  那黄衫老者一摆手,道:“你做得很好。这妖女可曾吐露什么消息?”那汉子道:“这妖女嘴巴紧得很,没问出什么消息。”那黄衫老者眉头一皱,淡淡道:“带下去再问问罢,若还是问不出来,就杀了罢。”那汉子道:“是。”这时便有人过来,将星野樱树拉起来带走。那星野樱树极是硬气,听到别人谈论自己生死,竟冷冷地一言不发。
  
  王祥心里疑惑不定,又听那老者道:“闻香教竟同龙族勾结起来了?真真是不可救药。”顿了顿又道:“把他们全都放了罢。小小的闻香教,还不值得我费心思。”说完便站起身来,从那神台上走下,来到王祥面前。
  

王祥见这老者虽然年纪老大,但鹰视虎步,自有一股彪悍之气。他看了看王祥,单刀直入地道:“王教主,现下你还算是一教之主——你可知道清水教从何而来么?”
  
  见王祥一呆,那老者又道:“你教中那帮老家伙贪恋名位,顽固不化,自然不会让你知道这些,且听我慢慢说来。我八卦教——”王祥听他自报家门,才知他是八卦教的。“——由创教祖师刘佐臣在康熙初年创立,那时名为五荤道收元教,有离卦、震卦和坎卦三支分卦。后来‘内安九宫,外立八卦’,便更名为八卦教,全教分而为文武两门,乾、坎、艮、震四文卦,巽、离、坤、兑四武卦——你可知你清水教创教祖师是谁?”
  
  王祥曾听教中长老说起过,本教创于雍正年间,祖师姓王名清容,后来将教主之位传与其子王中;王中又传与弟子张继成;张继成又传与弟子王伦;传至王祥,已是清水教第五代教主。他不知那老者为何有此一问,当下沉吟未答。那老者察言观色,接着便道:“那王清容,本是我八卦教震卦卦长,后来自立清水教。”
  
  王祥从未听乌三娘以及教中一干长老说起过这些事情,不由大惊,便站起身来。那老者微微一笑,道:“你可知我为何请你来此?”王祥心中大乱,茫然摇头。
  
  那老者道:“当年雍正皇帝登极,于民间教门查禁极严,我教被迫化整为零,八卦分立,各自更名立教。但俗话说‘合则力强,分则力弱’,我教分立之后各自为政,坎卦、震卦、巽卦各教竟至先后被朝廷剿灭……”说着连连摇头,叹息不已。
  
  王祥虽不知实情如何,但想本教几位长老从未提过此事,说到八卦教时也毫无香火之情,此刻这老者虽然说起来头头是道,内中怕是颇有蹊跷,便道:“如此说来,我也是八卦教中之人了?”
  
  那老者不答,只缓缓将自己上衣脱下,右手按在胸前摩挲数下。只见他胸前红光透出,现出一个鲜红的八卦图案,红光闪动间,缓缓旋转。
  
  王祥大吃一惊,不由便伸手往自己胸口摸去。那老者道:“这‘血八卦’乃是种在我教各卦卦长、真人、圣女身上的记号,那是决计不会有错的。”
  
  王祥道:“你……你是……”那老者头一扬,道:“我乃郜教主座下指路真人钱公远,现下正奉郜教主之命重建巽卦教,暂摄这教主之位。”
  
  王祥心里又惊又疑,随口便问道:“那郜教主……却又是谁?”钱公远道:“郜教主本是离卦教教主,现下我等奉他为八卦教总教主。他老人家目光远大,自接掌门户以来努力促成本教合一,多年来已颇有小成。近日又听闻清水教复教,那更是天大的喜事。震卦一支复兴,我八卦教重振声威,亦指日可待了。”
  
  王祥眉头一皱,道:“如此说来,你离卦教是要将八卦教重新统一了?”那钱公远早知王祥虽然号称教主,但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料定只需示之以威,不怕他不听话。所以将他掳来之后,便先关在牢中给点苦头让他吃吃。这时见他倒也聪明,不用自己再多费唇舌,心里一喜,应道:“那是自然。”
  
  他却未能料定王祥生性倔强,若是好言相劝,他自己也早觉得这教主做的无味,多半便会随口应了。这时既见他们用强,反激起心中一股桀骜不驯之气,登时便冷冷道:“你们把我抓来,是想迫我就范吧?哼哼,你们却不知,我这教主有名无实。大伙儿拥我做教主,是看在我爹爹份上,我自己却被他们高高供起来,我说的话,那是半句也不算数的。”
  
  钱公远兀自未听出他话中之意,哈哈大笑道:“这有何难?等到八卦合一,你自然是震卦卦长,谁敢不听你的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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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分离
  
  那青衣女子盯住星野樱树看了半晌,突然道:“你虽然略带邪气,但天生情深意重,不该是个坏人……”说着微微一笑,“只是,也许会有些霸道。”她一开口说话,只听那声音干干净净地清澈见底,毫无渣滓,仿佛江水的流动也在瞬间停止了。
  
  这时,龙绣儿吐了几口江水,已醒转过来。她见王祥手忙脚乱地给她捶背,满脸羞红,一把把他推开。那青衣女子看在眼里,微笑道:“青若方才在林中小憩,偶尔听到这位小兄弟提到家父名讳,这才冒昧过来看看,却不知你们可是真的识得家父?”
  
  王祥不由地一愣。龙绣儿秀目一闪,突然欢喜地道:“青若?你是青若姐姐?”
  
  那青衣女子点点头,道:“这么说,你们真的不是外人了。”龙绣儿喜道:“我们刚刚跟林大哥分手,就遇到这……咳咳……”她呛了水,这时心里一喜,一句话未说完,又不由地咳起来。
  
  王祥也恍然大悟,原来这少女就是祝沧客的女儿祝青若,林弃白和祝沧客都曾在他们面前提到过,祝沧客还说两个女儿“一个太静,一个太闹”,太闹的说得自然是那小姑娘紫若,他们在青衣谷里曾见过的;那个太静的,说得自然是这青若了,只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星野樱树见他们相认,便知道若在这时杀王祥,必然要多费一番周折。像她这样冰雪聪明的人,自然明白“一击不中,全身而退”的道理,身形一飘便落在那黑龙头上,攀住龙角。
  
  王祥见她说走便走,不由长出一口气,知道暂时死不了了。谁知那星野樱树即将入水之时还不忘回过头来,对着王祥嫣然一笑,道:“小子,改天再见。”说得王祥一个寒战,连连摆手道:“不见了不见了……”
  
  祝青若看得好笑,便问王祥:“家父虽然精善卜算之术,但又常说天道无常,是以从来不肯轻断人的吉凶祸福。你方才说他老人家曾断言你三日内必有大祸?还算出来是谁要杀你?却是有些蹊跷呢。”
  
  王祥对星野樱树胡诌一番,不过是想拖延时间,好想脱身之计,却不想被人抓个正着,脸上已微微发热。还好他生性顽皮,也不在意,当下便把如何见祝沧客,又如何到了此地之事一一说了。
  
  祝青若沉吟半晌,也不说话,末了又问:“你们跟二师哥——就是林弃白,刚刚分手?”王祥点点头。祝青若叹口气,道:“那他现在是回青衣谷去了?”王祥看一眼龙绣儿,道:“大约是吧,他在湖口上岸,倒没说去哪儿。”祝青若便不再提。又问:“你们……却要到哪里去?”
  
  龙绣儿一时语塞,答不上话来。王祥道:“呃……这个……我们到山东去。不过不知到山东的话,坐车到不到得了?”祝青若被问得一愣,龙绣儿却知他定是怕极了那个邪气透顶的龙族黑护法,不敢再走水路了。
  
  祝青若见龙绣儿捂着嘴笑,也猜到这其中缘故,只是她素来不喜多口,便道:“你们由此处过江,前行不远便有一个叫‘洲头’的小镇,到了镇上便可坐车了。”
  
  他们先前乘坐的小船早被那黑龙掀到沙洲上,这时王祥又把那船推到水里。当下三人在江北上岸。

站在路口,王祥沉吟半晌,终于道:“青若姐姐,我与林弃白林大哥是好兄弟,我看姐姐你也是个好人——就想拜托姐姐把绣儿送到她师父那里。跟我一起实在太危险啦!”
  
  龙绣儿心细如发,见只要提到林弃白,祝青若脸上总会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便猜到这中间必有蹊跷,但此时听说王祥要跟她分开,却也不及计较其他,只低了头道:“我……我若走了……谁给你洗衣做饭?”
  
  王祥哈哈一笑,心里也是突然一酸,却道:“你真把自己当成小丫鬟了?嘿嘿。你不是早就想回到师父师姐身边去的吗?再说,跟我一道走,实在是太危险啦,不定什么时候就把小命给丢了呢。我是命中注定,也是不在乎了,你……你却该好好活下去呀!”
  
  祝青若见状,也不答话,只若有所思地仰头望天。此时已近午时,秋阳耀眼,辽阔的天空上几朵白云倏聚倏散,随风而去。
  
  突然,她转过头,对王祥和龙绣儿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凝神细听。王祥自知耳力强于常人数倍,便是数里以外的细小动静也绝难逃过他的耳朵,这时也不由张了耳朵去听。只是他听了片刻,附近的林子里除了微风吹动,群鸟啁啾以外,什么声音都没听到。
  
  半晌,祝青若拧着眉头道:“鸟儿们都在传说,前面洲头镇上突然来了许多恶人,又有许多怪物——不知可是冲着你们来的?”
  
  王祥与龙绣儿都不由地瞠目结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祝青若竟然听得懂鸟儿的说话声。祝青若见他们骇异,淡淡一笑道:“卜算之术本就玄妙莫测,否则怎算得沟通鬼神的异术?禽言兽语不过是最基础的功课,不过倒也颇能知天地四方、往古未来之事。”
  
  王祥这时已是心服口服,不由便有些灰心。他只道自己天生聪明,既做了教主,又跟乌三娘学过几手刀法,在江湖上走走必是很好玩的事情,哪里想得到自己这点萤火之光,在这么大的江湖之中,实在是微不足道。
  
  祝青若本不是喜欢多口的人,只是早先听王祥说道,祝沧客曾力劝清水教顺从天命而未果,这时也便趁此机会,让王祥知道十大正教的异术何等艰深,天下之事何等广大,也是让他知难而退的意思。
  
  谁知王祥这人天性顽劣,又自恃聪明,越是不可为之事,越是要拼一把看看。祝沧客要他顺应天命,老老实实地过一辈子,在他看来是毫无趣味。反是林弃白那种呼精引怪,狂歌纵酒的作为,更合他的脾胃。
  
  祝沧客与祝青若怕是也未能料到,爷儿俩费尽心思地明讽暗喻,不但丝毫未能动摇王祥一争雄长的决心,反而使他越发地对“十大正教”沟通天地,招致鬼神的异术,产生了再难磨灭的好奇与兴趣。
  
当下祝青若又撮唇作哨,与鸟儿们谈了几句,便从口袋里取出一把粟米,喂它们吃了。龙绣儿看得心痒难耐,差一点就厚着脸皮请祝青若教她禽语之术了。
  
  祝青若与鸟儿们说完,便对王祥道:“必是方才那姑娘料到你不敢再走水路,洲头镇又是陆路的必经之处,所以在那里暗中布置,只等你去自投罗网了。”她这样说来原也不错,只是语气之中却仍不免有劝王祥回头之意。
  
  龙绣儿与王祥在一起时日未久,但已颇知他为人表面平和,内里却倔强无比,见祝青若不住地好言相劝,便道:“青若姐姐,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再说,我们罗祖教势力很大,我师父师姐又厉害得很,想来那些恶人也不敢把我们怎么样的。”
  
  王祥见她主意已定,只微微一笑,也不再说什么。祝青若看着他们半晌,叹一口气,道:“既然如此,你们自己保重罢。”顿了顿又道,“日后若见了你们林大哥,别说遇见过我。”说着飘然而去。
  
  王祥与龙绣儿两人取道往北,不多时便到了那洲头镇上。这时午时刚过,两人一早在九江城浔阳楼头胡乱吃了些东西,均已饥饿不堪,找到一处小饭铺,买些包子吃了充饥。他们先前听鸟儿们说这小镇上来了许多恶人,还有许多怪物,心里一直惴惴不安,这时见街道上人来人往地,倒也看不出有什么异状,不由稍稍安心。
  
  两人奔波半日,都已疲累不堪,吃了东西,王祥便对龙绣儿道:“绣儿妹子,你在这里等候片刻,我去雇辆大车来。”他知龙绣儿娇气,实是受不得苦,心里又一直惦着鸟儿们说的消息,生怕这里有什么危险,还担心着教中之人追来此地,是以只想尽快离开。
  
  那洲头小镇只一条小街,他问明了骡马车行所在,举步便到。当下雇了一辆一匹骡子拉着的小车,往那小饭铺而来。
  
  他耳力灵敏过人,尚未走近,忽听得龙绣儿轻轻啜泣之声。他心里大急,却随即又听到一个仿佛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声音急急道:“好师妹,你别哭啊,他们是不是欺负你了?你慢慢跟师姐说。师姐在这一带找了你好久,好不容易才打听到消息——你跟师姐说,他们欺负你没有?师姐要他们一个个不得好死。”
  
  王祥心中一凛,登时想:莫非是绣儿的师姐来了?他躲在车厢里,吩咐那赶车的只管走,不要停下,同时掀开帘子偷偷张望。当骡车从小饭铺门口走过之时,见龙绣儿呆坐在桌旁,望着对街,一边啜泣着一边往街上张望。她对面坐了个长身女子,背对着铺门,不见面目,只见一身白衣如雪。
  
  龙绣儿看到街上的骡车,趁着伸手抹泪的当儿连连挤眼。王祥与她相处既久,渐渐地心意相通,又见她哭不像哭,却有几分惶急之色,心下登时恍然:她是怕她师姐与王祥相遇——若是动起手来,王祥必然吃亏,她自己挤在中间,也是左右为难。
  
  王祥心里明白,此时只得跟她分手了,心里一时竟有些空落。但转念又想,她能回到她师姐身边自然是好,跟自已一起,何时送了性命都不知道。当下也不再多想,吩咐了一句那拉车的汉子。只听得马鞭一响,那小车出了镇子,便往东北方向扬长而去。
  
  随后,明晃晃的白日之下,许多黑色影子,从镇子的四处迅速地飘出来,聚拢在一起,紧随那小小骡车而去。遇到人时,那些黑影毫无滞碍地与人对面穿过,人们茫然无觉,停在树间歇凉的鸟儿们,却一阵阵扑棱着翅膀惊起,四散逃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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