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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庭里很静,正午的阳光从玉兰树浓密的枝叶间隙投射到砖地上。两只盛满水
的木桶搁在井台上,洗衣盆扣在墙根下,显得很凌乱。黑娃把木盆拎起来放到井台
下的渗坑边上,那是小女人往常洗衣服的地方。看看庭院里没有任何异常的变化,
他撩起布衫下襟擦擦脸上的汗,就走出了这个空寂安溢的院子。他一走进牛棚马号,
顺手掩插了门板,扑通一声仰躺在大炕上,紧张的肌肉一下子松弛下来,心似乎这
会儿才稳定在原来的位置上。他躺了一下就翻起身抹下裤子,这才看见裤裆里湿了
一大片。他迅即系好裤子,把湿了的地方打个褶窝到里头,然后就动手去解缰绳,
拉上骡马到涝池去饮水。
               
    他牵着马缰绳走在村巷里,从容地回味着那紧张慌乱的时刻,咀嚼着那说不清
比不准却十分诱人的舌尖。头茬子苜蓿二淋子醋,姑娘的舌头腊汁的肉。他现在回
味长工头李相讲过的那许多酸故事,就由朦陇进入清晰的境界了。当他往返四五趟
饮完牲口以后,他觉得沉寂下去的那种诱惑又潮溢起来,那种憋闷的感觉又充斥着
胸腔,一种无形的力量又催逼他再回到井台上去。
               
    他忍着,到了午饭时,李相和王相汗流泱背地从地里口来了,根本想不到黑娃
已经发生的美妙的秘密,只是带着明显不饰的忌妒说:“黑娃,你狗息子比郭掌柜
的干儿子还牛皮!你跟掌柜的遛马耍鹁鸽……”黑娃嘿嘿嘿笑着不无得意:“这怪
谁呢。掌柜的硬叫我陪他遛马,给他捉鹁鸽,我敢不去吗?”三个人就走进院子去
吃午饭。黑娃瞧着小女人用木盘端来了盐碟辣碟醋碗和蒜罐儿,就不由得心跳;看
见她戴着银镯的手腕,就回味到握着时的那种温柔和细腻;瞧见她颤动着的胸脯,
就异常清晰地感到贴着时的痴迷和消融。小女人谁也不看,转身又用木盘托来了三
只大碗,碗里盛着冒过碗沿儿的凉皮。这是暑热的天气里最可口的面食了。小女人
放下碗就回厨房去了。黑娃嚼着凉凉的面皮,还是察觉到了李相和王相没有察觉出
来的变化,小女人走路的步子轻盈了,两只秀溜的小脚麻利地扭着,胸脯上的那两
团诱人的**就颤悠悠弹着,眼睛像雨后的青山一样明澈,往日里那种死气沓沓的
神色已经扫荡净尽。
                        
    吃完午饭回到马号,三人就躺下来歇晌。李相贼气他说:“这个二婆娘今日个
比往日不一样,大概举人昨黑个把她弄受活了,你看今日个走路都飘手飘脚的!”
话说完就拉起鼾声。王相也傻笑一声就她的睡着了。黑娃却睡不着。
                        
    整个一个后晌,黑娃和李相王相在播种最后一块包谷地。他有点神不守舍,吆
犁犁歪了犁沟儿,点种又把不住稀稠。长工头竟破口骂起来:“黑娃,你崽娃子丢
了魂了不是?”黑娃不在乎地笑笑。愈接近天黑,他愈变得不可忍耐,直到吃罢晚
饭,他也找不到单独和小女人说话的机会。三人吃了晚饭,抹着嘴起身走出院子时,
小女人说:“黑娃,你把泔水桶捎过去。”黑娃心里得救似的喜悦,从灶房里提了
装满泔水的木桶回到马号,用泔水饮了牛,再把桶送过来,对着正在洗锅刷碗的小
女人说:“娥儿姐,我黑间来。”
                        
    黑娃开始实施他后晌种包谷时反覆琢磨过的行动方案:“李大叔,我今黑到王
庄寻我嘉道叔去呀。让他回家时给我捎一双鞋来。”长工头李相毫不在意地应允了。
黑娃到王村找着嘉道叔叔,确实说了让他捎鞋的事,又闲偏了半夜在郭家熬活儿的
事,感激嘉道叔叔给他寻下一个好主家,并说郭举人瞧得起自己,让他陪他遛马放
鸽子的快活事。嘉道高兴地叮嘱说:”这就好,这就好!人家待咱好咧,咱要知好,
凡事都多长点眼色,甭叫人家先宠后恼……”黑娃应着,早已心不在焉,看看夜深
入静,告别嘉道叔回到将军寨。
               
    按照白天观察好的路线,黑娃爬上墙根的一棵椿树跨上了墙头,轻轻一跳就进
入院里了。郭举人和他的大女人在后院窑洞里,前院只住着小女人一个。黑娃望一
眼关死的窗户,就撩起竹帘,轻轻推一下门。门关死着,他用指头叩了三下,门闩
滑动了一下就开了,黑暗里可以闻见一股奇异的纯属女人身体散发的气味。小女人
一丝不挂站在门里,随手又轻轻推上门闩,转过身就吊到黑娃的脖子上,黑娃搂住
她的光滑细腻的腰身的时候,几乎晕眩了。他现在急切地寻找她的嘴唇,急切地要
重新品尝她的舌头。她却吝啬起来,咬紧的牙齿只露出一丁点舌尖,使他的舌头只
能触接而无法咂吮,使他情急起来。她拽着他在黑暗里朝炕边移动。她的手摸着他
胸脯上的纽扣一个一个解开了,脱下他的粗布衫子。他的赤裸的胸脯触接到她的胸
脯以后,不由地“哎呀”叫了一声,就把她死死地拥抱在胸前,那温热柔美的**
使他迷醉,浑身又潮起一股无法排解的燥热。她的手已经伸到他的腰际,摸着细腰
带的活头儿一拉就松开了,宽腰裤子自动抹到脚面。他从裤筒里抽出两脚的当儿,
她已经抓住了他的那个东西。黑娃觉得从每一根头发到脚尖的指甲都鼓胀起来,像
充足了气,像要崩破炸裂了。她已经爬上炕,手里仍然攥着他的那个东西,他也被
拽上炕去。她顺势躺下,拽着他趴到她的身上。黑娃不知该怎么办了,感觉到她捉
着他的那个东西导引到一个陌生的所在,脑子里闪过一道彩虹,一下子进入了渴盼
想往已久却又含混陌生的福地,又不知该怎么办了。她松开手就紧紧箍住他的腰,
同时把舌头送进他的口腔。这一刻,黑娃膨胀已至极点的身体轰然爆裂,一种爆裂
时的无可比拟的欢悦使他顿然觉得消融为水了。她却悻悻地笑说:“兄弟你是个瓜
瓜娃!不会。”黑娃躺在光滑细密的竹皮凉席上,静静地躺在她的旁边。她拉过他
的手按在她的**上。“男人的牛,女人揉,女人的奶,男人揣。”他记起了李相
的歌。他抚揣着她的两只**。她的手又搓揉着他的那个东西。她用另一只手撑起
身子,用她的**在他眼上脸上鼻头上磨蹭,停在他的嘴上。他想张口吮住,又觉
得不好意思。她用指头轻轻掰开他的嘴唇,他就明白了她的用意,也就不觉得不好
意思了,一张嘴就把半拉子奶头都吞进去了。她噢哟一声呻唤,就趴在他的身上扭
动起来呻吟起来,她又把另一只**递到他的嘴里让他吮咂,更加欢快地扭动着呻
唤着。听到她的哎哎哟哟的呻唤,他的那种鼓胀的感觉又蹿起来,一股强大急骤的
猛力催着他跃翻起来,一下子把她裹到身下,再不需她导引就闯进了那个已不陌生
毫不含混的福地,静静地等待那个爆裂时刻的来临。她说:"兄弟你还是个瓜瓜娃!
”说着就推托着他的臀部,又压下去,往覆两下,黑娃就领悟了。她说:“兄弟你
不瓜,会了。”黑娃疯狂地冲撞起来,双手抓着两只**。她搂着他的腰,扭着叫
着,迎接他的冲撞。猛然间那种爆裂再次发生……他又安静清爽地躺在竹编凉席上,
缓过气之后,他抓过自己的衣裤,准备告辞。她一把扯过扔到炕头,扑进他的怀里,
把他掀倒在炕上,趴在他的身上,亲他的脸,咬他的脖颈,把他的舌头裹进嘴里咂
得出声,用她的脸颊在他胸脯上大腿上蹭磨,她的嘴唇像蚯蚓翻耕土层一样吻遍他
的身体,吻过他的肚脐就猛然直下……黑娃噢哟一声呻唤,浑身着了魔似的抽搐起
来,扭动起来,止不住就叫起来:“娥儿姐!娥儿……”她爬上他的身,自己运动
起来,直到他又一次感到爆裂和消融。她静静地偎在他的怀里,贴着他的耳朵说:
“兄弟,我明日或是后日死了,也不记惦啥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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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黑娃起来照例扛上长柄扫帚去打扫庭院,看见郭举人的小女人提
着一只瓷盆倒尿回来,进了厢房,窗子里传出撩水洗脸的声音。黑娃竟然不敢抬头,
当他扫完前院直起身准备走出院子的当儿,忍不住瞧了一眼敞开窗扇的窗户,小女
人正在窗前梳理头发,黑油油的头发从肩头拢到胸前,像一条闪光的黑缎。小女人
举着木梳从头顶拢梳的时候,宽宽的衣袖就倒将到肩胛处,露出粉白雪亮的胳膊。
黑娃又觉得气堵胸憋,可别把泡着的枣儿掉下来,慌忙转过身就要走掉。那女人在
窗户里说话了:“鹿相,扫了地,给那棵玉兰树浇捅水。树旱了。”黑娃撂下扫帚
挑起木桶,到过庭的井台上绞了一桶水浇到玉兰花树下,又浇了院庭中间的玫瑰花。
他对小女人指派他做活儿感到很荣幸,他还想浇什么树什么花却没有了。他提着空
桶别有兴致地欣赏着玉兰树,花儿早已谢了,墨绿色的扁圆的叶子滴着露珠儿;玫
瑰花正含苞待放。他又给厨房的水瓮里绞了一担水,竟然有点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回到长工们住的马号门口,长工头李相和王相已经扛着犁拉着牲畜要下地种棉花了。
李相责问:“黑娃你碎驴日的扫地扫这长工夫?”王相蔫几几他说:“大概想讨一
颗泡枣儿……”黑娃不由地红了脸,似乎自己真讨过泡枣儿一样,急忙解释说自己
扫了院子又绞水浇花耽搁了时辰。李相说:“浇人也用不了这长工夫。”
                          

    收罢麦子进入伏天,郭举人就和他的大女人从厅房里屋搬进后院的窑洞去下榻。
微明的时候,郭举人在院子里练一会拳脚,然后洗了脸喝了茶再回窖洞去睡个把时
辰的套觉,此后就躺着或坐着抽烟喝茶,直到傍晚暑热减退才兴致勃勃地出去遛马。
                          
    大女人日夜厮守着老头儿,给他扇凉,给他点烟,给他沏茶,陪他说话儿,伴
他睡觉。三顿饭由小女人做好,用紫红色的核桃木漆盘端进窑洞,晚上提尿盆,早
上倒尿水,都是小女人的功课,除此小女人就没有什么正当理由进入凉爽的窑洞里
去了。大老婆给举人订下严格的法纪,每月逢一(初一、十一、二十一)进小女人
的厢房去逍遥一回,事完之后必须回到窑洞(平时在厅房)。郭举人身体好,精力
充沛,往往感到不大满足,完事以后就等待着想再来一次,厢房窗外就响起大女人
关怀至诚的声音:“你不要命了哇?”
              
    自从郭举人和大女人搬进窑洞避暑以后,前边庭院就显得冷寂了,黑娃去扫院
去绞水也觉得自如自在了。他同时发觉,小女人指派他做什么事的声音甜润了,脸
上的神色活泛了,前院里的空气也通畅了。三个长工蹲在玉兰树的荫凉下吃饭,小
女人坐在对面厨房里的小凳上,听见筷子刮响碗底的声音就走出来,用一只条盘托
了碗回去,然后盛满了饭再用条盘端出来。这样的规矩是为了避免交接碗筷时男女
间手指和手指接触的可能。黑娃和这个小女人的全部有幸和不幸,就是从递饭时破
例废掉木盘开始的。
              
    那天早晨,郭举人指派黑娃到十里外的潘家村去捉一对鸽子,那是老交情潘老
大送给郭举人的一对棕红色的凤冠头儿,回来错过了饭时。李相和王相。已经吃罢
饭上地去了,黑娃一个人坐在玉兰树的萌凉下等待小女人端来馍饭。长工吃饭不准
进入厨房自拿自舀,这也是郭家的规矩。小女人在厨房门口说:“鹿相,你稍微等
一下下儿,饭凉了我给你热一下再吃。黑娃有点紧张,只剩下他一个人就有一种莫
名的紧张,装出无所谓的口气说:“不怕不怕,不用热了不用热了!这热的天,吃
凉饭才好哩!”小女人却说:“天热倒是热,冷饭还是不敢吃。你甭急,稍等一下
下儿……”风箱响起来,房顶的烟囱冒出一般蓝烟。黑娃坐着等着,心却无端地一
阵阵跳。小女人端着木盘走到玉兰树下,把一碟辣椒和一碟蒜泥放到青石桌上,一
个竹编的浅篮里垒着四五个馍馍也放到石桌上,小女人戴着娄花镯锡的光洁白净的
手腕就一次又一次伸到黑娃眼前。小女人转身回到厨房又端来了小米稀饭。黑娃看
见她省去了条盘,双手托着走来了,黑娃连忙站起去接。四只手交接在一只黄色大
碗上。黑娃的手指触到了钩在碗底上的小女人的手指。那一瞬间,黑娃的心就猛地
跳弹起来,竟然不敢看她的眼睛。她似乎毫不在意,叮嘱说:“鹿相,你款款吃。
吃好。出门在外,饭要吃好。”黑娃吃不出饭的滋味,蒜不辣,辣子也不辣了,馍
馍嚼着就像是一团泥巴。他的喉咙淤塞,胸腔憋胀,顿然没有一丝食欲了。小女人
又走到玉兰树下,把一盘腌渍蒜苔放到石桌上说:“你看你看,我忘了给你搁菜了。
”黑娃却站起来:“算咧算咧!我不吃了。”小女人眼里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你只吃了一个馍?米汤也没喝,这是咋咧?”黑娃淡淡他说:“我……我不饿。”
小女人殷切他说:“咋能不饿,早起到这会儿啥也没吃呀……”黑娃就诚实他说:
“肚里刚才进门时还饿得慌慌哩,不知咋弄的这阵又吃不下。”小女人温和他说:
“许是路上受了热。天多热!你一会几饿了再来取馍吃噢!”黑娃盯一眼小女人,
僵硬地点点头,转身就要走了。小女人却问:“鹿相,俺家掌柜的说没说你下来做
啥?”黑娃说:“掌柜的说来,不叫我到地里去了,叫我照看槽上的牲口,也叫我
歇歇腿儿。郭掌柜人好。”小女人就如意地笑笑:“你来回跑了二十多里路,这热
的天!歇是该歇的。你给我再绞一担水,我洗衣裳呀!”黑娃就转过身走到井口上:
“好好好!绞十担八担也不费啥!”黑娃双手上下控制着辘轳,啪啦啦转着绽开井
绳,然后绞动拐把,辘轳吱呀响着,绷紧的井绳一圈一圈缠在辘轳上。黑娃庆幸能
有单独和小女人在一起的机会,心里潮起向小女人献殷勤的强烈欲望。他绞起一桶
水来,欢悦地问:“二姨把水搁哪儿?”小女人在厢房里说:“就搁在井台上,我
一会儿提。”说着,一只手拎着洗衣盆,一只手提着搓板,从竹帘里出来了。下砖
头台阶的当儿,小女人脚下一拐,摔倒了,木盆在院庭的砖地上滚得好远。小女人
跌坐在台阶下,起了三次才勉强站起来,手扶住墙却移不开脚步,轻声呻吟着。黑
娃连忙把第二桶水绞上来,跑到跟前问:“二姨,你咋咧?崴了脚腕子是不是?”
“怕是岔住气了。”小女人疼痛不堪地蹙着眉头,“哎哟疼死了!”黑娃站在旁边
不知所措,小女人的痛苦使他心疼心焦:“咋办呀?二姨,我去叫掌柜的。”小女
人忍着摇摇头:“你扶我进去躺一会儿就没事了。”黑娃就搀住小女人的胳膊,扶
她走上台阶,揭开竹皮帘子,刚跷脚进厢房门坎,小女人“哎哟”一声,几乎跌倒。
黑娃忙搭上另一只手,揽住小女人的腰。小女人借势扒住黑娃的肩膀,双手从后肩
和前胸搂住黑娃的脖子。黑娃几乎是肩背着她往炕前挪步。黑娃浑身燥热,心似乎
已经跳弹到喉咙口了。他跷进这个厢房的门坎时,就紧张得腿肚发抖。那温热的胸
脯贴着他的腰,那柔软的头发蹭着他的脖颈,他已经浑身痉挛。他扶她坐到炕边上
刚松开手,她又“哎哟”一声,几乎从炕边上翻跌下来。他急忙抱住她,她的胸脯
紧紧贴着他的胸脯,黑娃觉得简直要焚毁了。他一用劲就把她托起来,轻轻放到铺
着竹蔑凉席的炕面上,他感到她搂扒着的手臂依依不舍地松开了。他慌忙抹一把汗,
对小女人说:“二姨,你好好歇着,我饮牛去呀!”小女人歪过头说:“我的腰里
有个老毛病,不小心就岔住气了,疼死人!你给用拳头捶几下就好了。”黑娃迟疑
片刻就又走到炕边,问:“二姨,你说捶哪儿?”小女人用手指着腰肋下说:“就
这儿。”黑娃就攥起拳头轻轻在她手指的地方捶击。小女人呻唤一声:“哎哟太重
了!”黑娃就更轻一点叩击。小女人怨怨艾艾他说:“黑娃你真笨!你轻轻揉一揉。
”黑娃就松开拳头,用手掌抚摩起来。小女人穿着一件白色细格洋布衫,比家织的
粗布衫儿绵软而光滑,温热的肌肤透过薄薄的洋布传感到黑娃粗硬的掌心,胸腔里
便涨起汹涌鼓荡的潮水,他想跳上炕去把她压扁挤碎,又想一把揪起她来搂住。但
他却压抑着种种念头轻轻问:“你好点了没有二姨?我该饮牛去咧。”小女人说:
“好了好得多了。你再揉一下下就全好了。”黑娃就继续揉抚着。他看一眼小女人
仰躺着的隆起的胸脯,小女人迷离的眼睛异样地瞅着他说:“黑娃,你日后甭叫我
二姨了,你该叫我姐姐……娥儿姐。”黑娃忙说:“那不乱了辈份人儿咧?你家郭
举人我叫大叔,怎么能跟你叫姐呢?”小女人挖一眼他说:“你真是个瓜蛋儿!有
旁人在场,你就还叫二姨:只有你跟我在一搭时,你叫娥儿姐。记下记不下?”黑
娃似乎心领神会了一个信号,一个期待着的又是令人惊悸的信号。他的头发似乎倒
提起来,手臂抖颤,喉咙憋得说不出话,只好点点头。小女人就悄着声说:“你试
着先叫一声姐……”黑娃咬着嘴唇,自觉血已涌上脸膛,颤着声叫道:“姐也——
娥儿姐——”小女人听着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从炕上翻坐起来,扑进他的怀里。黑
娃双臂紧紧搂抱着小女人,那个美好的肉体在他怀里抖颤不止。他不知道怎么办,
一股无法遏止的欲望催着他把她死死地箍抱到怀里,似乎要把她纳进自己的胸膛才
能达到某种含混的目标。她的双臂箍住他的脖子,浑身却像一口袋粮食一样往下坠。
他就这样紧紧地搂着她,不知道还应该做什么。她突然往上一蹿,咬住他的嘴唇。
他就感到她的舌头进入他的口腔,他咬住那个无与伦比的舌头吮咂着,直到她嗷嗷
嗷地呻唤起来才松了口。她痴迷地咧着嘴,示意他把她咬疼了,却又把嘴唇努着迎
上来,暗示着他的唇。他在这一瞬间准确无误地解开了那个哑语式的暗示,就把舌
头伸进她的嘴里。她的咂吮比他更贪婪更狠劲,直到他忍不住也嗷嗷地呻唤起来,
她却仍旧咂住不放,只是稍微放松了口。她同时就倒下去,背倚在炕边上,把他也
坠倒了,压在她的身上。这当儿他的浑身像遭到电击一样,一股奇异的感觉从腹下
潮起,迅即传到全身,他几乎承受不住那种美妙无比的感觉的冲击,突然趴在她身
上,几乎要融化成水了。那种美妙的感觉太短暂了,像夏天的一阵骤雨,他一身松
软一身疲惫一身轻松,喉咙里通畅了,胸腔里也空寂了,燥热退去了。他有点懊悔,
站起来说:“二姨——噢——娥儿姐,我该饮牛饮马去了。”小女人跳起来猛地抱
住他,又深深地在他的嘴上亲了两口:“好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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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黑娃落脚到渭北一个叫将军寨的村子里,给一家郭姓的财东熬活。将军寨坐落
在一道叫做将军坡下的河川里,一马平川望不到尽头,全是平展展的水浇地。人说,
下了将军坡,土地都姓郭。郭家是个大财东,一家拥有的土地比白鹿村全村的土地
还多,骡马拴下三大槽,连驹儿带犊儿几十头。郭家的儿孙全部在外头干事,有的
为政,有的从军,有的经商,家里没留住一个经营庄稼的。那么多的土地就租给本
村和临近村庄的佃农去耕种,每年夏秋两季收缴议定的租子。只是佃户租种不完的
土地才雇长工耕种,剩下不足百亩土地,其实用不了那么多畜力,那些牲畜一年到
头白吃草料,有的一年里几乎连一回使役也轮不上。财东郭老汉特别喜欢骡马,繁
殖下小驹子,好的留下养,差的就卖掉了,槽头的高骡子大马全都是经过严格筛选
汰劣存优的结果,一个个部像昭陵六骏。郭老汉是清朝的一位武举,会几路拳脚,
也能使枪抡棍,常常在傍晚夕阳将尽大地涂金的时刻,骑了马在乡村的宫路上奔驰,
即使年过花甲,仍然乐此不疲。老举人很豪爽,对长工不抠小节,活儿由你干,饭
由你吃,很少听见他盯在长工*子上嘟嘟嚷嚷罗罗嗦嗦的声音。
               
    黑娃来时,郭家已有两个长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姓李,在郭家已经熬
过近十年活儿了,算是长工头几。另一个是二十几岁姓王的小伙,还未娶妻,平素
不大说话,见谁都抿嘴一笑,十分温厚。黑娃年龄最小,又极伶俐,脚快手快,常
被长工头儿指使着去做许多家务杂活儿,扫庭院,掏茅厕,绞水担水,晒土收土,
拉牛饮马。时日稍长,郭举人的两个女人也都很喜欢这个诚实勤快的小伙计,很放
心地指使他到附近的将军镇上去买菜割肉或者抓药。郭举人本人也喜欢黑娃,有天
傍晚又要出去遛马,接过黑娃备好了鞍子的缰绳,突然问:“黑娃,你会不会骑马?
”黑娃说:“我骑过猪,没骑过马。”郭举人听了乐得哈哈大笑:“你想不想骑马?
”黑娃说:“想!”郭举人说:“你去把那副鞍子给红马备上,你试着骑上遛遛。”
黑娃骑上了红马,陪着郭举人在官道上遛着,竟然不觉一丝害怕。郭举人一边勒缰
扬鞭,一边喊着指导着黑娃控制马的要诀;两匹马在乡村官路上奔驰。
                        
    晚上,三个长工都睡在马号里的大炕上,一溜进被窝就开始说女人。这时候沉
默寡言的长工王相就活跃起来:“头儿,今黑该说‘四香’了。”长工头儿李相洋
洋自得地笑起来,装得一本正经他说:“不说了不说了,把鹿相教瞎了咋办?鹿相
娃娃还没见过啥哩!”王相却像背书一样说起了李相昨晚或前晚讲过的内容:“李
相我说说‘四硬’你看对不对?木匠的锛子铁匠的砧,小伙儿的胺子金刚钻。还有
‘四软’,姑娘的腰棉花包,火晶柿子猪尿胖。对不对?”李相这时就被逗引起来
:“‘四香’嘛——你听着,头茬子苜蓿二淋于醋,姑娘的舌头腊汁的肉。香不香?
都把人能香死!”王相就笑得几乎噎气,又重复诵记起来。黑娃却毫无察觉,甚至
莫名其妙:“头茬苜宿香,二淋子醋也香,腊汁肉我尝过一口,真香死人了。姑娘
的舌头有啥味气?唾沫涎水还不恶心死人!”李相就对笑得失了声的王相说:“黑
娃是个瓜蛋儿!咱们得给他启蒙。黑娃哎!你将来娶下媳妇了,你咂了媳妇的舌头,
你就尝出味儿来了,你就会明白最香的还不是腊汁肉……”长工头李相装了一肚子
有关男盗女*的酸溜溜故事,有的隐秘含蓄,有的赤裸裸毫无遮掩。黑娃有的听不
明白,有的就听得浑身潮热。长工头李相煞有介事地问:“黑娃,你看咱们主儿家
六十多快奔七十的人了,啥脸色?红堂堂;啥身板?硬邦      邦;说话像敲钟,
走路刮大凤。你说人家为啥这么结实?你要是猜着了,我把一年的薪俸全给你;你
要是猜不着,罚你天天晚上取尿桶,天天早起倒尿桶。”黑娃连着说出了主儿家吃
白米细面,山珍海味,鸡鸭猪羊肉,以及遛马又不干重活这些人皆能想到的原因。
李相绷着脸儿连续说着不对。王相涵性不足,忍不住开口先揭出谜底来,刚开口自
己倒先笑得说不成话:“郭举人吃、吃、吃泡枣儿!”黑娃不以为然他说:“泡枣
有什么好?烧酒泡人参才养人哩!”王相诡气地笑着:“泡枣儿比人参酒养人多了。
你听李叔说怎么泡枣儿吧”长工头压低声说郭举人娶下那个二房女人不是为了睡觉
要娃,专意儿是给他泡枣的。每天晚上给女人的那个地方塞进去三个干枣儿,浸泡
一夜,第二天早上掏出来淘洗干净,送给郭举人空腹吃下。郭举人自打吃起她的泡
枣儿,这二年返老还童了。黑娃听了觉得心里很难受,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憋
得堵得胸脯发胀。王相突然伸过手来抓住了他的下身,嘻嘻笑着向李相报告:“李
叔李叔,黑娃的牛牛挺得像根竹笋!”黑娃一下子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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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黑娃起来照例扛上长柄扫帚去打扫庭院,看见郭举人的小女人提
着一只瓷盆倒尿回来,进了厢房,窗子里传出撩水洗脸的声音。黑娃竟然不敢抬头,
当他扫完前院直起身准备走出院子的当儿,忍不住瞧了一眼敞开窗扇的窗户,小女
人正在窗前梳理头发,黑油油的头发从肩头拢到胸前,像一条闪光的黑缎。小女人
举着木梳从头顶拢梳的时候,宽宽的衣袖就倒将到肩胛处,露出粉白雪亮的胳膊。
黑娃又觉得气堵胸憋,可别把泡着的枣儿掉下来,慌忙转过身就要走掉。那女人在
窗户里说话了:“鹿相,扫了地,给那棵玉兰树浇捅水。树旱了。”黑娃撂下扫帚
挑起木桶,到过庭的井台上绞了一桶水浇到玉兰花树下,又浇了院庭中间的玫瑰花。
他对小女人指派他做活儿感到很荣幸,他还想浇什么树什么花却没有了。他提着空
桶别有兴致地欣赏着玉兰树,花儿早已谢了,墨绿色的扁圆的叶子滴着露珠儿;玫
瑰花正含苞待放。他又给厨房的水瓮里绞了一担水,竟然有点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回到长工们住的马号门口,长工头李相和王相已经扛着犁拉着牲畜要下地种棉花了。
李相责问:“黑娃你碎驴日的扫地扫这长工夫?”王相蔫几几他说:“大概想讨一
颗泡枣儿……”黑娃不由地红了脸,似乎自己真讨过泡枣儿一样,急忙解释说自己
扫了院子又绞水浇花耽搁了时辰。李相说:“浇人也用不了这长工夫。”
                          

    收罢麦子进入伏天,郭举人就和他的大女人从厅房里屋搬进后院的窑洞去下榻。
微明的时候,郭举人在院子里练一会拳脚,然后洗了脸喝了茶再回窖洞去睡个把时
辰的套觉,此后就躺着或坐着抽烟喝茶,直到傍晚暑热减退才兴致勃勃地出去遛马。
                          
    大女人日夜厮守着老头儿,给他扇凉,给他点烟,给他沏茶,陪他说话儿,伴
他睡觉。三顿饭由小女人做好,用紫红色的核桃木漆盘端进窑洞,晚上提尿盆,早
上倒尿水,都是小女人的功课,除此小女人就没有什么正当理由进入凉爽的窑洞里
去了。大老婆给举人订下严格的法纪,每月逢一(初一、十一、二十一)进小女人
的厢房去逍遥一回,事完之后必须回到窑洞(平时在厅房)。郭举人身体好,精力
充沛,往往感到不大满足,完事以后就等待着想再来一次,厢房窗外就响起大女人
关怀至诚的声音:“你不要命了哇?”
              
    自从郭举人和大女人搬进窑洞避暑以后,前边庭院就显得冷寂了,黑娃去扫院
去绞水也觉得自如自在了。他同时发觉,小女人指派他做什么事的声音甜润了,脸
上的神色活泛了,前院里的空气也通畅了。三个长工蹲在玉兰树的荫凉下吃饭,小
女人坐在对面厨房里的小凳上,听见筷子刮响碗底的声音就走出来,用一只条盘托
了碗回去,然后盛满了饭再用条盘端出来。这样的规矩是为了避免交接碗筷时男女
间手指和手指接触的可能。黑娃和这个小女人的全部有幸和不幸,就是从递饭时破
例废掉木盘开始的。
              
    那天早晨,郭举人指派黑娃到十里外的潘家村去捉一对鸽子,那是老交情潘老
大送给郭举人的一对棕红色的凤冠头儿,回来错过了饭时。李相和王相。已经吃罢
饭上地去了,黑娃一个人坐在玉兰树的萌凉下等待小女人端来馍饭。长工吃饭不准
进入厨房自拿自舀,这也是郭家的规矩。小女人在厨房门口说:“鹿相,你稍微等
一下下儿,饭凉了我给你热一下再吃。黑娃有点紧张,只剩下他一个人就有一种莫
名的紧张,装出无所谓的口气说:“不怕不怕,不用热了不用热了!这热的天,吃
凉饭才好哩!”小女人却说:“天热倒是热,冷饭还是不敢吃。你甭急,稍等一下
下儿……”风箱响起来,房顶的烟囱冒出一般蓝烟。黑娃坐着等着,心却无端地一
阵阵跳。小女人端着木盘走到玉兰树下,把一碟辣椒和一碟蒜泥放到青石桌上,一
个竹编的浅篮里垒着四五个馍馍也放到石桌上,小女人戴着娄花镯锡的光洁白净的
手腕就一次又一次伸到黑娃眼前。小女人转身回到厨房又端来了小米稀饭。黑娃看
见她省去了条盘,双手托着走来了,黑娃连忙站起去接。四只手交接在一只黄色大
碗上。黑娃的手指触到了钩在碗底上的小女人的手指。那一瞬间,黑娃的心就猛地
跳弹起来,竟然不敢看她的眼睛。她似乎毫不在意,叮嘱说:“鹿相,你款款吃。
吃好。出门在外,饭要吃好。”黑娃吃不出饭的滋味,蒜不辣,辣子也不辣了,馍
馍嚼着就像是一团泥巴。他的喉咙淤塞,胸腔憋胀,顿然没有一丝食欲了。小女人
又走到玉兰树下,把一盘腌渍蒜苔放到石桌上说:“你看你看,我忘了给你搁菜了。
”黑娃却站起来:“算咧算咧!我不吃了。”小女人眼里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你只吃了一个馍?米汤也没喝,这是咋咧?”黑娃淡淡他说:“我……我不饿。”
小女人殷切他说:“咋能不饿,早起到这会儿啥也没吃呀……”黑娃就诚实他说:
“肚里刚才进门时还饿得慌慌哩,不知咋弄的这阵又吃不下。”小女人温和他说:
“许是路上受了热。天多热!你一会几饿了再来取馍吃噢!”黑娃盯一眼小女人,
僵硬地点点头,转身就要走了。小女人却问:“鹿相,俺家掌柜的说没说你下来做
啥?”黑娃说:“掌柜的说来,不叫我到地里去了,叫我照看槽上的牲口,也叫我
歇歇腿儿。郭掌柜人好。”小女人就如意地笑笑:“你来回跑了二十多里路,这热
的天!歇是该歇的。你给我再绞一担水,我洗衣裳呀!”黑娃就转过身走到井口上:
“好好好!绞十担八担也不费啥!”黑娃双手上下控制着辘轳,啪啦啦转着绽开井
绳,然后绞动拐把,辘轳吱呀响着,绷紧的井绳一圈一圈缠在辘轳上。黑娃庆幸能
有单独和小女人在一起的机会,心里潮起向小女人献殷勤的强烈欲望。他绞起一桶
水来,欢悦地问:“二姨把水搁哪儿?”小女人在厢房里说:“就搁在井台上,我
一会儿提。”说着,一只手拎着洗衣盆,一只手提着搓板,从竹帘里出来了。下砖
头台阶的当儿,小女人脚下一拐,摔倒了,木盆在院庭的砖地上滚得好远。小女人
跌坐在台阶下,起了三次才勉强站起来,手扶住墙却移不开脚步,轻声呻吟着。黑
娃连忙把第二桶水绞上来,跑到跟前问:“二姨,你咋咧?崴了脚腕子是不是?”
“怕是岔住气了。”小女人疼痛不堪地蹙着眉头,“哎哟疼死了!”黑娃站在旁边
不知所措,小女人的痛苦使他心疼心焦:“咋办呀?二姨,我去叫掌柜的。”小女
人忍着摇摇头:“你扶我进去躺一会儿就没事了。”黑娃就搀住小女人的胳膊,扶
她走上台阶,揭开竹皮帘子,刚跷脚进厢房门坎,小女人“哎哟”一声,几乎跌倒。
黑娃忙搭上另一只手,揽住小女人的腰。小女人借势扒住黑娃的肩膀,双手从后肩
和前胸搂住黑娃的脖子。黑娃几乎是肩背着她往炕前挪步。黑娃浑身燥热,心似乎
已经跳弹到喉咙口了。他跷进这个厢房的门坎时,就紧张得腿肚发抖。那温热的胸
脯贴着他的腰,那柔软的头发蹭着他的脖颈,他已经浑身痉挛。他扶她坐到炕边上
刚松开手,她又“哎哟”一声,几乎从炕边上翻跌下来。他急忙抱住她,她的胸脯
紧紧贴着他的胸脯,黑娃觉得简直要焚毁了。他一用劲就把她托起来,轻轻放到铺
着竹蔑凉席的炕面上,他感到她搂扒着的手臂依依不舍地松开了。他慌忙抹一把汗,
对小女人说:“二姨,你好好歇着,我饮牛去呀!”小女人歪过头说:“我的腰里
有个老毛病,不小心就岔住气了,疼死人!你给用拳头捶几下就好了。”黑娃迟疑
片刻就又走到炕边,问:“二姨,你说捶哪儿?”小女人用手指着腰肋下说:“就
这儿。”黑娃就攥起拳头轻轻在她手指的地方捶击。小女人呻唤一声:“哎哟太重
了!”黑娃就更轻一点叩击。小女人怨怨艾艾他说:“黑娃你真笨!你轻轻揉一揉。
”黑娃就松开拳头,用手掌抚摩起来。小女人穿着一件白色细格洋布衫,比家织的
粗布衫儿绵软而光滑,温热的肌肤透过薄薄的洋布传感到黑娃粗硬的掌心,胸腔里
便涨起汹涌鼓荡的潮水,他想跳上炕去把她压扁挤碎,又想一把揪起她来搂住。但
他却压抑着种种念头轻轻问:“你好点了没有二姨?我该饮牛去咧。”小女人说:
“好了好得多了。你再揉一下下就全好了。”黑娃就继续揉抚着。他看一眼小女人
仰躺着的隆起的胸脯,小女人迷离的眼睛异样地瞅着他说:“黑娃,你日后甭叫我
二姨了,你该叫我姐姐……娥儿姐。”黑娃忙说:“那不乱了辈份人儿咧?你家郭
举人我叫大叔,怎么能跟你叫姐呢?”小女人挖一眼他说:“你真是个瓜蛋儿!有
旁人在场,你就还叫二姨:只有你跟我在一搭时,你叫娥儿姐。记下记不下?”黑
娃似乎心领神会了一个信号,一个期待着的又是令人惊悸的信号。他的头发似乎倒
提起来,手臂抖颤,喉咙憋得说不出话,只好点点头。小女人就悄着声说:“你试
着先叫一声姐……”黑娃咬着嘴唇,自觉血已涌上脸膛,颤着声叫道:“姐也——
娥儿姐——”小女人听着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从炕上翻坐起来,扑进他的怀里。黑
娃双臂紧紧搂抱着小女人,那个美好的肉体在他怀里抖颤不止。他不知道怎么办,
一股无法遏止的欲望催着他把她死死地箍抱到怀里,似乎要把她纳进自己的胸膛才
能达到某种含混的目标。她的双臂箍住他的脖子,浑身却像一口袋粮食一样往下坠。
他就这样紧紧地搂着她,不知道还应该做什么。她突然往上一蹿,咬住他的嘴唇。
他就感到她的舌头进入他的口腔,他咬住那个无与伦比的舌头吮咂着,直到她嗷嗷
嗷地呻唤起来才松了口。她痴迷地咧着嘴,示意他把她咬疼了,却又把嘴唇努着迎
上来,暗示着他的唇。他在这一瞬间准确无误地解开了那个哑语式的暗示,就把舌
头伸进她的嘴里。她的咂吮比他更贪婪更狠劲,直到他忍不住也嗷嗷地呻唤起来,
她却仍旧咂住不放,只是稍微放松了口。她同时就倒下去,背倚在炕边上,把他也
坠倒了,压在她的身上。这当儿他的浑身像遭到电击一样,一股奇异的感觉从腹下
潮起,迅即传到全身,他几乎承受不住那种美妙无比的感觉的冲击,突然趴在她身
上,几乎要融化成水了。那种美妙的感觉太短暂了,像夏天的一阵骤雨,他一身松
软一身疲惫一身轻松,喉咙里通畅了,胸腔里也空寂了,燥热退去了。他有点懊悔,
站起来说:“二姨——噢——娥儿姐,我该饮牛饮马去了。”小女人跳起来猛地抱
住他,又深深地在他的嘴上亲了两口:“好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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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黑娃落脚到渭北一个叫将军寨的村子里,给一家郭姓的财东熬活。将军寨坐落
在一道叫做将军坡下的河川里,一马平川望不到尽头,全是平展展的水浇地。人说,
下了将军坡,土地都姓郭。郭家是个大财东,一家拥有的土地比白鹿村全村的土地
还多,骡马拴下三大槽,连驹儿带犊儿几十头。郭家的儿孙全部在外头干事,有的
为政,有的从军,有的经商,家里没留住一个经营庄稼的。那么多的土地就租给本
村和临近村庄的佃农去耕种,每年夏秋两季收缴议定的租子。只是佃户租种不完的
土地才雇长工耕种,剩下不足百亩土地,其实用不了那么多畜力,那些牲畜一年到
头白吃草料,有的一年里几乎连一回使役也轮不上。财东郭老汉特别喜欢骡马,繁
殖下小驹子,好的留下养,差的就卖掉了,槽头的高骡子大马全都是经过严格筛选
汰劣存优的结果,一个个部像昭陵六骏。郭老汉是清朝的一位武举,会几路拳脚,
也能使枪抡棍,常常在傍晚夕阳将尽大地涂金的时刻,骑了马在乡村的宫路上奔驰,
即使年过花甲,仍然乐此不疲。老举人很豪爽,对长工不抠小节,活儿由你干,饭
由你吃,很少听见他盯在长工*子上嘟嘟嚷嚷罗罗嗦嗦的声音。
               
    黑娃来时,郭家已有两个长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姓李,在郭家已经熬
过近十年活儿了,算是长工头几。另一个是二十几岁姓王的小伙,还未娶妻,平素
不大说话,见谁都抿嘴一笑,十分温厚。黑娃年龄最小,又极伶俐,脚快手快,常
被长工头儿指使着去做许多家务杂活儿,扫庭院,掏茅厕,绞水担水,晒土收土,
拉牛饮马。时日稍长,郭举人的两个女人也都很喜欢这个诚实勤快的小伙计,很放
心地指使他到附近的将军镇上去买菜割肉或者抓药。郭举人本人也喜欢黑娃,有天
傍晚又要出去遛马,接过黑娃备好了鞍子的缰绳,突然问:“黑娃,你会不会骑马?
”黑娃说:“我骑过猪,没骑过马。”郭举人听了乐得哈哈大笑:“你想不想骑马?
”黑娃说:“想!”郭举人说:“你去把那副鞍子给红马备上,你试着骑上遛遛。”
黑娃骑上了红马,陪着郭举人在官道上遛着,竟然不觉一丝害怕。郭举人一边勒缰
扬鞭,一边喊着指导着黑娃控制马的要诀;两匹马在乡村官路上奔驰。
                        
    晚上,三个长工都睡在马号里的大炕上,一溜进被窝就开始说女人。这时候沉
默寡言的长工王相就活跃起来:“头儿,今黑该说‘四香’了。”长工头儿李相洋
洋自得地笑起来,装得一本正经他说:“不说了不说了,把鹿相教瞎了咋办?鹿相
娃娃还没见过啥哩!”王相却像背书一样说起了李相昨晚或前晚讲过的内容:“李
相我说说‘四硬’你看对不对?木匠的锛子铁匠的砧,小伙儿的胺子金刚钻。还有
‘四软’,姑娘的腰棉花包,火晶柿子猪尿胖。对不对?”李相这时就被逗引起来
:“‘四香’嘛——你听着,头茬子苜蓿二淋于醋,姑娘的舌头腊汁的肉。香不香?
都把人能香死!”王相就笑得几乎噎气,又重复诵记起来。黑娃却毫无察觉,甚至
莫名其妙:“头茬苜宿香,二淋子醋也香,腊汁肉我尝过一口,真香死人了。姑娘
的舌头有啥味气?唾沫涎水还不恶心死人!”李相就对笑得失了声的王相说:“黑
娃是个瓜蛋儿!咱们得给他启蒙。黑娃哎!你将来娶下媳妇了,你咂了媳妇的舌头,
你就尝出味儿来了,你就会明白最香的还不是腊汁肉……”长工头李相装了一肚子
有关男盗女*的酸溜溜故事,有的隐秘含蓄,有的赤裸裸毫无遮掩。黑娃有的听不
明白,有的就听得浑身潮热。长工头李相煞有介事地问:“黑娃,你看咱们主儿家
六十多快奔七十的人了,啥脸色?红堂堂;啥身板?硬邦      邦;说话像敲钟,
走路刮大凤。你说人家为啥这么结实?你要是猜着了,我把一年的薪俸全给你;你
要是猜不着,罚你天天晚上取尿桶,天天早起倒尿桶。”黑娃连着说出了主儿家吃
白米细面,山珍海味,鸡鸭猪羊肉,以及遛马又不干重活这些人皆能想到的原因。
李相绷着脸儿连续说着不对。王相涵性不足,忍不住开口先揭出谜底来,刚开口自
己倒先笑得说不成话:“郭举人吃、吃、吃泡枣儿!”黑娃不以为然他说:“泡枣
有什么好?烧酒泡人参才养人哩!”王相诡气地笑着:“泡枣儿比人参酒养人多了。
你听李叔说怎么泡枣儿吧”长工头压低声说郭举人娶下那个二房女人不是为了睡觉
要娃,专意儿是给他泡枣的。每天晚上给女人的那个地方塞进去三个干枣儿,浸泡
一夜,第二天早上掏出来淘洗干净,送给郭举人空腹吃下。郭举人自打吃起她的泡
枣儿,这二年返老还童了。黑娃听了觉得心里很难受,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憋
得堵得胸脯发胀。王相突然伸过手来抓住了他的下身,嘻嘻笑着向李相报告:“李
叔李叔,黑娃的牛牛挺得像根竹笋!”黑娃一下子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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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娃耷下眼皮:“我不想……去白家”

    “咋咧?这话咋说?”鹿三也睁大眼,“白家没亏待我也没亏待你嘛!你割草
给你麦子哩嘛!”

    黑娃说:“我不是说亏待不亏待谁的事……”

    鹿三追着问:“那你为啥不去白家?”

    黑娃嘬口不语:“…”

    鹿三又耐心地交底说:“白家人老几辈儿,都是仁义居家,人家的长工也不是
随便雇的。”

    黑娃说:“我没说嘉轩叔不好不仁义。我还记着嘉轩叔给我出钱让我念书。我
还记着你不要我念了,嘉轩叔拉着我的手送到学堂……”

   “对对对,这就对嘛!”鹿三说,“你既是记着嘉轩叔的义举,那为啥不去?”

    黑娃嗫嗫嚅嚅:“我谦……”

    鹿三追着问:“你嫌啥不行?”

    黑娃说:"我谦……嘉轩叔的腰……挺的太硬大直……”

    鹿三听了轻松地笑了:“哈呀,我的娃呀!我当是什么大事不得开交!咱熬活
挣咱的粮食,只要人家不克扣咱不下看咱就对咧!咱管人家腰弯腰直做啥?”

    黑娃恳求说:“爸,你在那儿干得好好的,就再干二年,甭打零工;我出去也
顶个全挂长工。咱攒些钱买点地……”说着竟哭了。
                                                                                   
    母亲帮黑娃说话了:“他大,你就依了娃吧!娃不悦意就甭去了。娃说的也还
在理。”

    鹿三说:“也好也好!你出去闯荡二年,经见儿家财东心里就有数了,不走高
山不显平地嘛!到那会你就不会弹嫌……腰直腰硬的屁话了!”

    黑娃跟着嘉道叔下了白鹿原,踏进一望无垠广阔恢宏的关中平原,又搭乘木船
摆渡过了混浊的渭河……
                     
    不足一年,黑娃引着一个罕见的漂亮女人回到白鹿村,鹿三一下子惊呆了。鹿
三从第一眼瞧见儿媳妇就疑云四起,把黑娃叫到一边严加审问:“哪儿来的?搭眼
一看就知道不是穷家小户女子,怎么会跟你走,三媒六证了吗?说!给老子说清白!”
黑娃说得从容不迫:熬活那家主人是个年近七十的糟老头子,有一大一小两个女人。
老头子死了,大女人和统领家事的儿子就把小女人视作眼中钉,托长工头儿李某做
媒把她嫁给他了。
                     
    鹿三半信半疑,将此事请教于白嘉轩,同时提出进祠堂拜祖宗的礼仪之事。白
鹿村的新媳妇进祠堂拜列祖列宗是一项极庄严极隆重的仪式。白嘉轩对这件婚事不
置可否,只是说:“你跑一步路,去问问嘉道,把事情弄清白。拜祠堂的事等你问
了嘉道再说。”鹿三直叹自己是人到事中迷,把嘉道引黑娃出门的事都忽略了。第
二天一早,鹿三就下了原去渭北找嘉道。当鹿三再回到白鹿村的时候,已经脸色如
灰眼睛充血了,一进门就抽了黑娃一记耳光,自己同时也跌倒在地人事不省。鹿三
被救醒后,断然说:“你快快把这个*子撵走!你要是舍不下她,你就不是我的儿,
你就立马滚出去!永生永世都甭进我的门!”黑娃求告无用,黑娃的母亲也哀告丈
夫,都不能使鹿三回心转意。黑娃连夜引着媳妇出了门,走进村子东头一孔破塌的
窑洞。他随之掏五块银元买下,安下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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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只剩下三儿子牛犊,在徐先生膝下念了几年书还在念着,这娃子小小年纪
就显出一股执拗的性子,对于念书,对于家里的任何变故,都是一副与己无关的冷
漠神气。他对妹妹出走的事无动于衷,这使母亲仙草一瞅见他就忍不住发火,她对
女儿越轨行为的气恼和对她的思念在牛犊脸上得不到任何呼应,她甚至怀疑阿婆那
一撮干艾叶子烧坏了牛犊的某一道要紧的穴窍,落下了一个傻瓜呆子。
     
    白嘉轩也留心观察牛犊的行为举止,发现这娃子对谁都不大亲近,既不任性地
要什么,也不拒绝别人要他做什么。每天后晌放学回来就钻进马号里,把鹿三拌好
的草料用木锨送到槽里去,扒在槽帮上看牛马吞嚼草料。鹿三牵着牲畜到村北的大
涝池去饮水,他也跟着,而且不想拉牛,却要牵马牵骡子。有时他悄俏爬上大车,
从鹿三手里夺过鞭子,手腕一甩,鞭子在空中飞旋起来,“啪”地一声脆响,鞭梢
儿准确地抽到牲畜的耳朵尖上。当然,他不是生来就带着这一手功夫,他是常常在
土场上捉着鞭子甩得叭叭响,抽击吊在房搪下的半截砖头练就的。白嘉轩几次从他
手里夺下鞭子,让他回屋里去背书。他不脑也不怯,怏怏地走出马号,可第二天后
晌又来了。白嘉轩气恼他说:“生就的庄稼胚子!”
   
    牛犊对牲畜的爱抚使鹿三也对他产生了不可抗拒的亲近感,甚至想如果不是给
白灵而是给牛犊做个干大倒是不错。他讨厌那个被主人一家都宠惯着的女子,他首
先发觉这个女子和这个家庭的不和谐。那女子有时跑进马号来,一扑就趴上鹿三的
脊背,喊着“干大干大”。鹿三蹲在地上拣粮食里的土粒和石子儿,一任她爬着,
勉强地应着。有一回下雨天,白灵圈在屋里玩得腻了,又跑进马号来,惊奇地叫起
来:“干大干大,你看那是啥东西?”鹿三以为蛇呀老鼠呀青蛙跑溜进来,看来看
去什麽东西也没有,就问:“啥呀在哪儿?”白灵用手一指:“骡子肚子底下吊的
那是啥东西?”鹿三不由地“哦”了一声,身上竟奇怪地不自在起来,瞅见骡子后
裆里吊着的黑默默的丑陋而又无用的东西,随口就想出一句哄骗女子的话:“晤…
…那是尾巴。”白灵追住问:“骡子咋就长两条尾巴?”鹿三说:“就长两条,要
不怎么是骡子。”白灵仍追问不休:“骡子长那么多尾巴做啥?”鹿三已经理屈词
穷:“长尾巴……是打蛇蝇的。”白灵忽然拍着手叫起来:“哎呀!干大,你看那
条尾巴缩到骡子肚子里去了!”鹿三神经紧绷,把白灵哄着扶出门:“骡子怕人看,
把尾巴藏起来了。快回屋去,干大要拣粮食上磨子哩!”白灵走了,鹿三长长嘘出
一口气,头上已经冒出虚汗来了,不由得自言自语:“要是我的亲生女子,早一巴
掌抽上了,叫你胡问乱问!”白灵自行进城的举动,似乎验证了鹿三早就顶料着的
危险,而不难卜算的更大的危险还在后头。他甚至替白嘉轩着急,直言不讳他说:
“城里而今乱得没个样样儿,咋能让个女子去?”
      
   
    正月十五晚上,鹿三回到自家小院,把买来的猴儿漆蜡点燃,在前门后门窗台
水道口院子四角都插上了,屋里院里一片光明。女人把油炸馃子端出来,一家四口
坐在火炕上咔嚓咔嚓咬着嚼着。鹿三似乎心情很好,对儿子黑娃咬文嚼字起来:“
子长十五夺父志。黑娃,你今年交上十七岁了…”黑娃打断父亲的话:“我今年出
门熬活呀。我早都盼着哩!我给我妈已经说好了。”鹿三扬起头瞪了儿子一眼:“
说话太快!记住,无论到哪儿,无论跟谁说话,要想一句说一句,不准抢话说,没
规矩!”
            
    黑娃早已辍学。他在徐先生门下算不得好学生,却也认下不少字,也能拨拉儿
下算盘珠儿了。辍学后继续给白家割草,早晨和后晌背一大笼青草送回马号。一年
前他就向父亲提出不想再提草镰了,要出去给人家拉长工熬活挣钱。鹿三一来想让
他再学一学耕作技能,二来也心疼儿子,想让他长得更壮实一些。现在交上十七岁
了,完全可以当个人使了,他自己是十五岁就出门给财东当全套长工的。鹿三说:
“黑娃,爸说你听着,你到嘉轩叔家去熬活,爸回咱家来,忙时做咱家的活儿,闲
时出去打零工;即便找不下零工干,爸还有打土坯的本事……”
            
    “爸,打土坯累死人,你不能再干了。”黑娃说,“你就在白家干你的,我出
远门熬活吧。”

    鹿三说:“你出远门到哪达?”

    黑娃说:“到渭河北边。嘉道叔就在那边熬活。嘉道叔说那边大财东村村都有,
不像咱原上尽是小财东。嘉道叔悦意给我寻个主儿家。”

    “你看你……不懂规矩,这么大的事先不跟我说,就自拿主意了。犯上!”鹿
三训斥说,“渭北人生地不熟。咱们给人熬活不管门楼高低,不管财东大小,要紧
的是寻到一个仁义的主儿。”
            
    黑娃说:“嘉道叔在那边人事熟套,打保票能给我寻个好主儿家。”
            
    鹿三不耐烦了:“嘉道嘉道,你尽听嘉道的话!我给你说,像你嘉轩叔这样仁
义的主儿家不好寻哩!我是眼见为信。你爷爷就在白家干了一辈子,连失牙摆嘴的
事也没有一回。你就到白家去,趁我还没下世,也好经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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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里,皮匠领着妻女回乡下来拜年。嘉轩打他们一进门就闻到一股皮硝味儿,
二姐碧霞已经剪了头发,仙草证实了丈夫说的女人也得剪掉发纂儿的话。二姐夫居
然也穿上了一身制服,头上留着公鸡冠子似的直戳戳的硬发。白嘉轩原以为制服是
革命政府发给各级官员的官服,想不到整天揉搓臭烘烘的牛皮猎皮的皮匠也堂而皇
之地穿上了制服,于是这制服就在他眼里一钱不值。他心里想,你个做皮鞋的穿制
服做啥?你穿上制服照样还是个皮匠,身上还是一股皮硝味儿!二姐更不入辙,人
已经发胖了,却把衣服的腰身做得那么窄,胸脯上的**圆滚滚地鼓撑得老高,说
话时不停地拨浪着剪到肩头的短发,言语间又不断冒出一些新名词,白嘉轩最反感
这种烧包儿的言谈举止。
   
    皮匠姐夫和新潮二姐虽然引着两个女儿回城了,但给这个家庭造下的影响却依
然存在,孝文孝武受到上新式学堂的表妹的影响,也提出要进城念书,而且借口说:
“兆鹏兆海早都进城念新书去了。书院里的生员不断减少。”白嘉轩说:“人家去
城里让人家去。书院只要不关门,你就跟你姑父好好念书。”孝文孝武再不敢强求,
背着被卷又去白鹿书院了。女儿白灵又大胆地提出:“爸,我也要念书!”并拿两
位表姐作榜样,而且提出要进城去念新书。白嘉轩为难了,他对稀欠的宝贝女儿的
要求难以拒绝,因为他不忍心看她伤心哭闹。灵灵长得太叫人心疼了,细嫩的皮肤,
聪明稚气的两只忽闪水灵的大眼,胖乎乎的手腕,有多招人喜爱。白嘉轩常常忍不
住咬那手腕,咬得女儿哎哟直叫,揪他的头发,打他的脸。他把疼哭了的女儿架上
脖子在院子里颠着跑着,又逗得灵灵笑起来。仙草埋怨说:“你把事儿弄颠倒了,
女子该当严管,你可是尽性儿惯她。”白嘉轩怎能不知道娃子女子都应该严加管教
的道理,只是他无论如何对灵灵冷不下脸来。仙草禁斥道:“念书呀?上天呀?快
坐到屋里纺线去!”白嘉轩还是哄乖了灵灵,答应她到本村徐先生的学堂去念书,
并说:“你大小,进城去大人不放心,等你长大了再说。”白嘉轩领着灵灵走进学
堂的时候,村里人一街两行围住看稀罕。灵灵大模大样跟着父亲,能引起那么多男
女看自己,使她觉得很得意。
           
    徐先生把白嘉轩前一天送来的方桌安排在自己的书案跟前,以便监视,也免男
孩子骚扰。虽然一切都安排得极为周到,却忽视了一个最不应该忽视的问题,白灵
的拉屎尿尿问题。徐先生因人施教,凡是不受课的学生可以自由去上祠堂西墙外边
的茅房,因为全是男孩子就没有分隔男女。白灵尿憋急了,又见徐先生不在,就跑
到祠堂外,看见儿个男孩子在茅房口解裤子,就又跑回来。一个男孩说,祠堂后边
有个小茅房,没人去。白灵又跑到祠堂后边,果然有个断砖烂瓦垒的小茅房,早早
解开裤带,刚跑进茅房口就急不可待地抹下裤子。不料徐先生正蹲在里头。徐先生
“哎呀”一声,就慌忙提起裤子夺路而出。白灵看见了徐先生白亮亮的屁股,看见
了威严的徐先生惊慌失措的样子,忍不住嘎嘎嘎笑起来。
           
    这件事有声有色地在村子里传播,说徐先生情急之中把未拉下来的屎撅子带进
裤裆里去了。仙草得知这件事后就要中止灵灵上学:“这还了得!这样惯下去不成
疯子了?”白嘉轩找来一块小木牌,钻了孔,系了绳儿,一边写个“有”字。在另
一边写个“无”字,让女儿进茅房时翻到“有”字的一面,出来时翻出“无”字。
白灵觉得好玩,从茅厕出来故意不翻牌儿,自己就躲在祠堂角落里看徐先生怎么办?
徐先生出来走到茅房门口看到木牌上的“有”字就折回来。她回到桌前刚坐下,徐
先生就走出学堂门,急慌慌走过院子,到了夹道处竟跑起来。
           
    无论这个女子怎么不像个女子,徐先生却惊奇地发现她十分灵聪,几乎是过目
不忘,一遍成诵,尤其是那毛笔字写得极好。她照徐先生起下的影格儿只描摹了半
年,就临帖字儿写起来了。两年下来,单是白灵的毛笔字就超过了徐先生的水平。
徐先生说:“嘉轩,这是个才女。快送她到朱先生的书院去。”
     
    这年新年前夕的腊月三十后晌,白嘉轩研了墨,裁了红纸,让孝文孝武白灵三
人各写一副对联:“谁写的好就把谁的贴到大门上。”结果自然是白灵独出风头,
使两位哥哥羞愧难堪。
   
    红纸对联贴在街门西边的门框上,白嘉轩端着水烟壶远远站着,久久赏玩,粗
看似柳,细观像欧,再三品味,非柳非欧,既有欧的骨架,又有柳的柔韧,完全是
自成一格的潇洒独到的天性,根本不像一个女子的手笔,字里划间,透出一股豪放
不羁的气度。白嘉轩看着品着,不由地心里一悸,忽然想到了慢坡地里父亲坟头下
发现的那只形似白鹿的东西。
   
    这年春节,二姐和皮匠二姐夫照例带着两个女儿来拜年,那两个外甥女公开纵
容灵灵到城里去上学。二姐和姐夫以及外甥女回城以后,白灵说:“爸!我今年该
进城念书了。”白嘉轩第一次对白灵冷下脸来说:“你的书已经念够了。城里不去,
徐先生那儿也不去了。现在该跟你妈学针线活了。”白灵一下子愣坐在那儿,“哇”
地一声哭了:“你说等我长大了就进城念书……”白嘉轩不为情动,仍然冷着脸一
字一板他说:“城里现在乱得没个象况,男子娃进城我都不放心,何况你。女子无
才便是德。要哭你就扯开哭!”白灵一抹眼睛:“爸!我偏不哭!”她赌气似的坐
到纺车下摇动把柄,纺车嗡儿嗡儿响起来。
   
    十天后,白灵突然失踪。白嘉轩找到城里皮匠姐夫家,白灵和两个表姐正挎着
书包放学回来。白灵说:“爸!你要是逼我回去,我就死给你看!”说着就抓起皮
匠铰皮子用的一把大铁剪子支到脖子上。白嘉轩一句话没说就回到原上来。
   
    白灵到城里上学以后,这个屋里像是减少了一大半人,显得空虚和冷寂,百灵
子一样清脆的笑声没有了,跑前奔后呼妈喊爸吆喝***声音也绝响了。白赵氏已
经忍受不住日夜思念的煎熬,向儿子嘉轩提出要进城去看看孙女。仙草却把对女儿
的思念转变为怨气,有机会就向嘉轩发泄出来:“惯呀惯呀,这下惯得收拢不住了!
”甚至连白灵的干大鹿三也有话说了:“嘉轩,你这个人真是明白一世糊涂一时。”
白嘉轩只是在心里惊叹:这么小的娃娃居然敢把剪子搁到脖子上!那一刻,他似乎
面对的不是往昔架在脖子上颠跑的灵灵,而是一个与他有生死之仇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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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长的到来,使白嘉轩既感到突然,又深为感动,赶忙挪椅子抹桌子敬茶递烟。
何县长站在祭祀白家祖宗的桌子前打躬作揖,然后坐下。这个举动使白嘉轩改变了
对这个穿一身猴里猴气制服的县长的初步印象。县长戴一顶藏青色礼帽,方脸,天
庭饱满,短而直的鼻梁儿,不厚不薄恰到好处的嘴唇,和蔼而又自信。白嘉轩瞅着
县长心里不无遗憾,要是穿上七品官服就会更气魄,更像个县令了,可惜他却穿着
一身猴里猴气的制服。何县长说:“白先生,我想聘请你出任本县参议会的议员。
”白嘉轩头一回听到这个新名词,一时弄不清含义,又不好意思问,因而也不便表
示同意或拒绝,但他几乎肯定猜断那是一个官衔,就说:“嘉轩愿学为好人。自种
自耕而食,自纺自织而衣,不愿也不会做官。”何县长笑了说:“我正是闻听你是
个好人,所以才请你作参议员。”随之点燃一支白色的烟卷,解释说:“卑职决心
在滋水县推进民主政治,彻底恨除封建弊政。组建本县第一届参议会,就是让民众
参与县政,监督政府,传达民众意见。参议参议,顾名思义就是……”白嘉轩还是
听不明白,什么民主,什么封建,什么政治,什么民众,什么意见,这些新名词堆
砌起来,他愈加含糊。何县长似乎意识到这一点,语言就注意了通俗化,而且与习
惯用语相对照相注释,“一句话,就是要民众(就是黎民百姓)管理国家大事(就
是朝政),不是县长说了算,而要民众,就是百姓说了算。”白嘉轩听懂了,也就
不当一回事了:“百姓乱口纷纷,咋个说了算?听张三的听李四的,还是听王麻子
的?张三说种稠些好,李四说种稀点儿好,王麻子说稠了稀了随便种,你说听谁的,
按谁说的下种子?古人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嘛!”何县长很感兴趣他说:“谁
说的有道理就按谁说的办。主事的家长要是个不懂种庄稼的外行,或者就是个不务
正业的二流子,你还能让他主千口之家的家事吗?封建弊政的关键就在这里,登基
一个开明皇帝能兴几年,传给一个昏君就失丢江山,百姓跟着遭殃。反正以后的革
命政府推进民主政治的核心正在于此,上至总统总督,下至鄙人在内,民众相信你
就选举你,不相信你就罢免你……”白嘉轩起先惊奇地听着,随之就又不当一回事
了:“我的天!越说越远,越没个边儿了!”何县长仍然认真他说:“白先生不相
信这不要紧,将来的事实会证明我的话。我只说参议员不是当官,是代表民众说话、
比方说,前任史县长收印章税的事,如果议员们通不过,就不会发出通告,自然也
就不会弓引发交农事件。”白嘉轩听到这件实际的事例,似乎听出了眉目,不由得
点点头:“这倒是一句实话。”何县长说:“白先生在原上深孚众望,通达开明,
品德高洁,出任参议员属众望所归,请你不必谦让。顺便告知你,你的姐夫朱先生
已经应允了。”白嘉轩觉得立马答应了还不是时候,就笑着说:“何县长,你叫我
当参议员是替百姓说话是不是?好,我先替百姓说一句话,看你听得下听不下——”
何县长豁朗大度他说:“十句百句你尽管说。”白嘉轩就说:“把白鹿仓里那一杆
子出进都抱着烧火棍子的人撤走!”
   
    白鹿仓里自“交农”事件后,悄悄来了七八个扛枪的人,他们穿着黑制服,腰
里扎着皮带,白裹腿白帽圈儿,像死了人穿的丧服孝布。这些人每逢白鹿镇集日,
就扛着酷似烧火棍子式的枪在人群里晃荡,趾高气扬,横鼻子瞪眼,吓得交易自家
粮食布匹的农人躲躲闪闪。白嘉轩瞅着这一杆子人在集镇上晃荡,就像指头里扎着
芒刺或是眼里钻进了砂粒儿一样别扭。
   
    田福贤一直坐在一边听县长讲民主政治,没料到白嘉轩头一条就“参议”到自
己头上,有点不悦,却不紧张。民团的组建是何县长的指令,枪是县里发的,田福
贤不过物色来七八个团丁。何县长笑笑问:“为啥?这些人胡作非为坑害百姓?”
白嘉轩说:“倒是还没见坑害谁。白鹿原上自古还没扎过兵营。清家也没在镇上驻
扎过一兵一卒。那几个人背着枪在镇上晃荡,庄稼汉们看见了由不得紧张害怕。没
有战事,要这些人做啥,”何县长爽然笑起来:“白先生,看不顺眼眼的事看多了
就习惯了,这些团丁是为加强地方治安,保护民众正常生产的。”白嘉轩心想,庄
稼人自古也没叫谁保卫过倒安宁。何县长凑近他压低了声音说:“你们不知,白狼
闹得厉害,不能不防!”白嘉轩吃惊他说:“白狼?白狼早给天狗咬跑了。”何县
长说:“白狼是个人,是一帮子匪盗的头领,闹得河南民不聊生。据传,白狼打算
西来闯进潼关……这个白狼比嘈传的白狼恶过百倍!那个白狼不过吮咂猪血,这个
白狼却烧杀**无恶不作,有上万号人马,全是些白狼……你说,咱们该防不该防,
”白嘉轩哑了口,他不晓得上千上万的白狼正在叩击关中的大门,这样严峻的事,
使他不再非议不大顺眼的白鹿仓的团丁了。他答应了何县长的聘请,腊月中旬就参
加了本县第一届参议会。
      
    白嘉轩回到白鹿村,仍然穿着长袍马褂,只是辫子没有了。他进门就听见一阵
杀猪似的嚎叫,令人撕心乙裂肺毛骨悚然,这是女儿白灵缠足时发出的惨叫。他紧
走几步进厦屋门就夺下仙草手里的布条,从白灵脚上轻轻地解下来,然后塞进炕洞
里去了。仙草惊疑地瞅着他说:“一双丑大脚,嫁给要饭的也不要!”白嘉轩肯定
他说:“将来嫁不出去的怕是小脚儿哩!”仙草不信,又从炕洞里挑出缠脚布来。
白灵吓得扑进爸爸怀里。白嘉轩搂住女儿的头说:“谁再敢缠灵灵的脚,我就把谁
的手砍掉!”仙草看着丈夫摘下帽子,突然睁大眼睛惊叫说:“老天爷!你的辫子
呢,看看成了什麽样子!”白嘉轩却说:“下来就剪到女人头上了。你能想来剪了
头发的女人会是什么样子?我这回在县里可开了眼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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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连阴雨天的后晌雨住天开云缝里泄下一抹羞怯的阳光,洒在湿渡旋的屋瓦
上,令人心胸舒畅了些。白嘉轩把木头泥屐绑上脚就出了街门。街巷里的泥浆埋没
了泥屐的木腿。他小心地走过去,背着手,走到镇上的中医堂门口就脱下了泥屐。
冷先生一见面就慨叹:“唉,今日才见了日头,人都快发霉了”白嘉轩说:“今年
的棉花算是白种了。”坐下之后,冷先全说:“我正想去找你哩!”雨下得人出不
了门。有一件事要求你哩!”白嘉轩说:“只要我能办,那还有啥说的。”冷先生
稍作沉思,就直言相告:“子霖想给兆鹏订亲,托人打探咱的实底儿,想订咱的大
女子。你看这事办得办不得,”白嘉轩毫不含糊他说:“这有啥说的?只要八字合。
”冷先生说:“八字暗里先掐了一下,倒是合。你若是觉得可办,我就得请你出马,
这媒得由你来撮合。白嘉轩”让道:“村里有专事说媒联姻的媒婆媒汉,我可没弄
过这号事。”冷先生执意道:“媒婆媒汉的溜溜嘴,我嫌烦。我就相中你合适。”
白嘉轩推辞说:“为你老兄说媒联烟,兄弟机会难得哩!可这是两边的事,子霖那
边好说不好说呢,冷先生说:“实话给你说吧,让你当媒人,我还没敢想劳驾你,
是子霖的意思哩!”白嘉轩再也不好意思托辞推卸,就充当了一次媒汉的角色。在
秋收秋播的大忙季节到来之前的消闲时日里,这桩婚事按照通行的婚俗礼仪订成了。

    秋收秋播完毕到地冻上粪前的暖融融的十月小阳春里,早播的靠茬麦子眼看着
忽忽往上蹿,庄稼人便用黄牛和青骡套上光场的小石碌进行碾压。麦无二旺,冬旺
春不旺。川原上下,在绿葱葱的麦田里,黄牛悠悠,青骡匆匆,间传着庄稼汉悠扬
的“乱弹”腔儿。白嘉轩独自一人吆喝着青骡在大路南边的麦田。里转圈,石碌涛
底下不断发出麦苗被压折的“吱喳”声。鹿子霖从大路上折过身踩着麦苗走过来十
月行步不问路,麦子任人踩踏牲畜啃。鹿子霖站在地头。白嘉轩一圈转过来,喝住
牲畜,就和鹿子霖在地头蹲下来。鹿子霖说话爽快:“嘉轩哥!我给你还礼报恩来
了。”白嘉轩不失庄重他说:“我哪有礼有恩啊!”鹿子霖热情洋溢他说:“你给
咱兆鹏说下一门好亲。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何况这是终身大事!”白嘉轩仍
然不在意地笑笑。鹿子霖接着说:“冷大哥还有个二闺女,有意许给孝文。我向冷
大哥自荐想从中撮合,八字也都掐了,没麻达。就看你老哥的意思了……”白嘉轩
蹲在那里就哑了口。事情来得太突然。他说:“这事今日头一回说破,我得先给老
人说了……过三五日,我给你见个回话。”
            
    由鹿子霖作媒,把冷先生和白嘉轩联结成亲家的事也办得同样顺利。当一场凶
猛的西北风带来厚可盈尺的大雪,立即结束了给冬小麦造成春天返青错觉的小阳春
天气,地冻天寒,凛冽的清晨里,牛拉着粪车或牛驮着冻干的粪袋,喷着白雾往来
于场院和麦田之间。冷先生的二闺女订亲给白家了,不过不是大儿子孝文,而是二
儿子孝武。冷先生的大闺女订给鹿子霖的大儿子鹿兆鹏,白嘉轩觉得自己的大儿子
订冷先生的二闺女有点那个,于是就提出了二儿子孝武。他回给鹿子霖的原话是:
“我想给孝文订娶个大点的闺女。咱屋里急着用人(不便出口的一层意思是早抱孙
子)。冷大哥的二闺女小了点儿。要是八字合,订给孝武。”鹿子霖急于联扯这门
亲事,并不过多思考白嘉轩另外的意思,就说给冷先生。冷先生同意了。
            
    冷先生十分满意两个女儿终身大事的安顿。他不是瞅中白鹿两家的财产,白鹿
原上就家当来说,无论白家,无论鹿家,都算不上大富大财东;他喜欢他们的儿子,
也崇敬他们的家道德行,都是正正经经的庄稼人;更重要的是出于他在白鹿镇行医
久远之计,无论鹿家,无论白家,要是得罪任何一家,他都难得在这个镇子上立足;
他也许不光凭他的冷峻的眼光看得出,而是凭他冷峻的神经感觉到了,“交农”事
件之后白鹿两家不好愈合的裂痕。他像调配药方一样,冷峻地设计而且实施了自己
的调合方案,不管白嘉轩或鹿子霖心里真恨假爱也不要紧,哪怕维持一种表面的和
谐亲密也是好的。当两宗亲事完成以后,冷先生在一个冬夜,订了菜,温了酒,请
来了两个亲家,以少有的热情和感慨说:“不结亲是两家,结了亲是一家。我这人
话短言缺又不会拐弯,日后咱们无论谁和谁有啥成见,都当面说清,不许窝在肚里,
我是挂面调盐------有言(盐)在先。我们三人,我长几岁,权且充个大货,说几
句老话:我看白鹿村缺不了嘉轩弟,也缺不得子霖弟。你俩人捏合好一好百好。我
是钦服你们两家人的品行,可不是图地多房宽牛高马大。白鹿原上只有一个‘仁义’
村庄,甭忘了是县令亲自写的栽的碑……”于是,由“交农”事件造成的白嘉轩和
鹿子霖之间的芥蒂,不说化解,总之是被他们自觉自愿地深深地掩藏起来了。其实
俩人都需要维持这种局面。
   

    交上腊月,县长何德治骑着马上了白鹿原,专程来拜会白嘉轩,自然由白鹿仓
总乡约田福贤和第一保障所乡约鹿子霖引路作陪。田福贤对何县长说:“你坐在仓
里喝茶,我让子霖把他叫来。”何县长说:“不用。我登门拜访。马拴在仓里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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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交农事件经人们百次千次不厌其烦地议论过,终于淡漠下来了。有关白狼的嘈
传中止了,却随着又传开了天狗的叫声。传说白狼原先在哪儿出现过,天狗的叫声
就在哪儿响起。听到过天狗叫声的人还嘬起嘴模仿着:“溜溜溜——溜溜溜。”细
细的尖尖的叫声与庄户人养的柴狗汪汪汪的叫声大相径庭,一般人即使听到“溜溜
溜”的叫声,也不会与狗的叫声联系起来。而狗们是能听懂的,每当它们听到“溜
溜溜”的叫声,就像听到号角,得到命令一样疯狂地咬起来,整个村子,甚至相邻
的几个村子的狗都一齐咬起来,白狼就不敢进宅跳圈了。
               
    白鹿原又恢复了素有的生活秩序。牛拉着箍着一圈生铁的大木轮子牛车嘎吱嘎
吱碾过辙印深陷的土路,迈着不慌不急的步子,在田地和村庄之间悠然往还,冬天
和春天载着沉重的粪肥从场院送到田里,夏天和秋天又把收下的麦捆或谷穗从田地
里运回场院。白嘉轩也很快把精力转移到家事和族事的整饬中来。
               
    在闹“交农”事件的前后一年多时间里,《乡约》的条文松弛了,村里竟出现
了赌窝,窝主就是庄场的白兴儿。抽吸鸦片的人也多了,其中两个烟鬼已经吸得倾
家荡产,女人引着孩子到处去乞讨。他敲响了大锣,所有男人都集中到祠堂里来,
从来也没有资格进入祠堂的白兴儿和那一伙子赌徒也被专意叫来。那两个烟鬼丧魂
落魄的丑态已无法掩饰,张着口流着涎水,溜肩歪胯站在人背后。白嘉轩点燃了蜡
烛,插上了紫香,让徐先生念了一些《乡约》的条文和戒律。白嘉轩说:“赌钱掷
骰子的人毛病害在手上,抽大烟的人毛病害在嘴上,手上有毛病的咱们来给他治手,
嘴上有毛病的咱们就给他治嘴。”白嘉轩先叫了白兴儿的名字。白兴儿“扑通”一
声跪到祠堂供桌前:“我不赌了,我再不赌了!我再赌钱掷骰子就斫掉我的手腕子!
”白嘉轩说“起来起来!跟我来——”白嘉轩把白兴儿叫到祠堂院子的槐树下,“
背过身子举起手!”白兴儿背靠着槐树举起双手,人们清清楚楚看见了白兴儿那手
指间的鸭蹼一样的皮,白兴儿平时总是把手藏在衣襟下边羞于露丑,白嘉轩又连着
点出七个人的名字,有白姓的也有鹿姓的,有年轻的也有中老年的,一律背靠槐树
举起了双手。白嘉轩着人用一条麻绳把那八双手捆绑在槐树上,然后又着人用干枣
刺刷子抽打,八个人的粗的细的嗓门就一齐哭叫起来。白嘉轩问:“说!各人都说
出自个赢了多少输了多少。”白兴儿和那六个人都哭泣着声如实报了数。白嘉轩默
默算计一番,赢的和输的数目大致吻合,可以证明他们尚未说谎,就说:“输了钱
的留下,赢了钱的回去取钱。”白兴儿和另两个赢主儿被解下手,然后跑回家取了
钱又跑来,按族长的眼色把银元掏出来放到桌子上。白嘉轩说:“谁输了多少就取
多少。”那五个输家被解下来,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失财复得的事,颤巍巍地从桌
子上码数了银元,顾不得被刺刷打得血淋淋的手疼,便趴在地上叩头:“嘉轩爷(
叔哥)我再也不……”白嘉轩却冷着脸呵斥道:“起来起来!你们八个人这下记住
了没?记住了?谁敢信啊!把锅抬过来 ---”几个人把一只大铁锅抬来了,锅里是
刚刚架着硬柴烧滚的开水。白嘉轩说:“谁说记下了就把手塞进去,我才信。”几
个输家咬咬牙就把手插进滚水里,当即被烫得跳着脚甩着手在院子里打转转。白兴
儿和两个赢家也把手插进滚水锅里,直烫得叫爸叫爷叫妈不迭。白嘉轩说:“我说
一句,你们再记不下再赌的话,下回就不是滚水而是煎油!”
               
    接着两个烟鬼被叫到众人面前,早已吓得抖索不止了,白嘉轩用十分委婉的口
气问:“你俩的屋里人和娃娃呢?”俩人吭哧半晌,耷拉着脑袋嗫嗫嚅嚅地说,“
回娘家去了!”“要……要饭去了!”白嘉轩皱着眉头,痛苦不堪他说:“一个引
着娃娃回娘家去了,一个引着娃娃沿街乞讨去了。你俩想想,一个出嫁的女人引着
娃娃回娘家混饭吃是啥味气?一个年轻女人引着娃娃日里蹭人家门框夜里睡庙台子
是啥味气?"白嘉轩说到这儿已经动心伤情,眼角润湿,声音哽咽了。众人鸦雀无声,
有软心肠的人也开始抽泣抹泪。白嘉轩说:“我已经着人把你俩的女人和娃娃找回
来了。你们来——”众人吃惊地看见,两个年龄相差不多的女人拖着儿女从徐先生
的居室里出来了,羞愧地站在众人面前。那个讨饭的女人衣服破烂,面容憔悴,好
多人架不住这种刺激就吼喊起来:“捶死这俩烟鬼!”白嘉轩说:“女人娃娃逢着
这号男人这号老子就有遭不尽的罪。我想这两个女人丢的不光是自个的脸,也丢尽
白鹿一村人的脸!我提议把祠堂官地的存粮给她俩一家周济几斗……大家悦意不悦
意?”悦意的人先表示了悦意,随之就数落起烟鬼的无德;不悦意的人先斥责烟鬼
的败家子行径,随之就表示根本不该予以同情,但究竟是人数不多。两个烟鬼羞愧
难当,无地自容,跪趴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喊说:“族长,你用枣刺刷子抽我这
号不要脸的东西!我再要是抽大烟,你就把我下油锅!”烟鬼们无以数计的丢脸丧
德的传闻使他根本不相信这些誓言,他还没听说过有哪一个烟鬼不是强迫而是自觉
戒掉了这恶习的。他立时变了脸:“我刚才说了,你俩的毛病害在嘴上,得治嘴。
我给你俩买下一服良药,专治大烟瘾。端来——”什么良药尚未端进门来,一股令
人窒息的恶臭已经传进祠堂院庭,众人哗然,是屎啊!后来,两个烟鬼果然戒了大
烟,也在白鹿村留下了久传不衰的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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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嘉轩再也找不出借口,就硬着头皮回到屋里,心里只希望贺氏兄弟领头进县
城交农器了。但他尚不知,贺氏兄弟跟他一样,此刻也被田福贤安排的几位官员和
绅士缠住而不得出门。这原是史县长的精心安排。
               
    时势和机运却促成了鹿三人生历程中的一次壮举。他扛着一架没有安装铁铧的
犁杖,走出白鹿村就拥入从各个村子涌出的庄稼人当中,同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打
起招呼。人往往就这样,一个人的时候是一种样子,好多人汇聚到一起又完全变成
另一种样子。临近三官庙,从四面八方通三官庙的大道小路上,人群汇成一股股黑
压压的洪流。三官庙小小的庭院早已挤得水泄不通,门外的场地上也拥挤着人群,
齐腰高的麦子被踏倒在地,踩踏成烂泥的青苗散发着一股清幽幽的香气。鹿三刚停
住脚就听到了一个可怖的流言,说起事的人被吓破了胆不敢出头了!又说起事的人
收受了史县长的赏金被收买了!最可怕的是说不愿意收受贿赂的两个头儿被史县长
抓走了,现在正捆绑在城墙上示众!谁也无法证实,因而也无法辨别其虚实,但举
事的头目没有出面却是既成的事实。随之最粗野的不堪人耳的咒骂不再对着收印章
税的史县长,而是集中到鸡毛传帖的起事人头上,但至今谁也搞不清究竟是那个村
的张三李四王麻子煽起了这场事件。于是,纷乱而愤怒的庄稼汉们哄哄嚷叫着要去
惩治起事的人。人群开始骚乱,朝来时的大道小路上倒流,鹿三心里急得像火烧,
却终究束手无策。
      
    这时候,从三官庙的院墙里突然传出了欢呼声:“起事的人出头露面了!”消
息像风一样卷过去,倒流的人又从大道小路上折回来。鹿三看见人群从三官庙的大
门里流水一样涌泄出来,农具被踩断的咔嚓声,夹杂着被踩倒的人的惨叫,围墙上
不断有人翻跳下来。一伙人架着一个光头秃脑的和尚从庙门里卷到场地中间。和尚
踩着两个人的肩膀,左手扶着举到空中的一把木*,右手在空中大幅度挥舞着那只
插着白色翎毛的传帖:“苛政猛于虎!灰狼啖肉,白狼吮血……”和尚有一副好嗓
门儿。朗诵起传帖,嗓音洪亮,抑扬顿挫,感情炽烈:“贪官不道,天怒人怨,黎
民百姓无计无路,罢种罢收……”众人鸦雀无声。鹿三忽然羡慕起和尚来了。和尚
诵完传帖说:“我一人孤掌难鸣。各位父老再举荐三个头儿,带领众人进城交农具
去!有哪位好汉自告奋勇站出来更好……”鹿三听了大叫一声:“白鹿村鹿三算一
个!”话音未落,他立即被身旁的人抬了起来,鹿三站在陌生人的肩膀上,高高地
俯视着乌压压的一片黑脑袋,忽然觉得自己不是鹿三而是白嘉轩了,直到死亡,鹿
三都没有想透,怎么会产生那样奇怪那样荒唐的感觉。众人又推举出两个人来,和
尚随之宣布包括自己在内的四个头目为东西南北四路领头儿。和尚吼道:“东原的
人进东门,西原的人进西门,南原的人进南门。北原的人进北门。史县长不收回成
令,誓不回原。”嗷嗷嗷的吼声混合着咒骂,人流像洪水一样滚向县城,土路上扬
起滚滚黄尘,大道两旁的麦子被踩踏得像牛嚼过的残渣。鹿三赶到城墙下,城门已
经关死,吼声震天。几十个人抱着一根木头撞击大门,门板被撞碎,却发现里头已
经用砖封死了。鹿三喊着拆墙扒砖。人拥人挤,效率极低,有人把扒下的砖头掷进
城墙里去,有的砖头掉下来砸破了自己人的脑袋。这时候,城墙上响起锣声,一个
人敲着锣喊:“县长向大家见礼!”一伙随员簇拥着史县长出现在城墙上,县长跪
下了,作揖叩头。打锣的人大声宣布:“史县长令,收盖印章税的通令作废。请父
老兄弟回乡。”砖头飞上城墙,县长的随员们耍杂技似的凌空逮住砖块,保护着县
长。史县长又带着随员们跟着敲锣的人顺城墙走了。鹿三倒不知该怎么办了,憋在
胸间的怒气尚未完全爆发释放出来却已宣告完结。没有经过多少周折而顺利地达到
目的取得胜利,反倒使人觉得意犹未尽不大过瘾。围在城墙下的人立即把矛头回转
过来,纷纷吼喊着现在该当实践传帖上的戒律,立即惩治那些没有前来交农具的人,
骂他们不冒风险而分享斗争的胜利果实比死(史)人更可憎。鹿三顺从了众人的意
向,回原路上所过的村庄,凡是没有参与交农的人家都受到严厉的惩罚,锅碗被砸
成碎片,房子被揭瓦捣烂(本应烧掉,只是怕殃及邻舍而没有点火),有两家乡性
恶劣的财东绅士也遭到同样的惩治。鹿三回到白鹿村,白嘉轩在街门口迎接他,深
深地向他鞠了一躬:“三哥!你是人!”
         

    四月十三日,白鹿镇上贴出两张布告,一张是罢免史维华滋水县长的命令,同
时任命一位叫何德治的人接任。布告是由省府张总督亲自签署的。白鹿镇逢集,围
观的人津津乐道,走了一个死(史)人,换了一个活(何)人,死的到死也没维持
(维华)得下,活的治得住(德治)治不住还难说。白鹿原人幽默的天性得到了一
次绝好的表演机会。并贴的另一张布告的内容就不大妙了,那是逮捕拘押闹事主犯
的告示,其中包括鹿三在内的领头进城的四个人,还有写传帖的徐先生,煽动起事
的贺氏兄弟。围观的人看罢第二张告示的观感是,摔了一场平跤。
           
    白嘉轩比起事以前更难受。一个最沉重的忧虑果然被传言证实了,他的起事人
的身分早已不是秘密,而他幸免于坐牢的原因是他花钱买通了县府;说他一看事情
不妙就把责任推到那七个人身上,还说他的姐夫朱先生的大脸面在县里楦着,等等。
白嘉轩从早到晚阴沉着脸,明知枣芽发了却不去播种棉花。他走了一趟贺家,又走
了一趟徐先生家,他对他们的苦楚的家人并不表示特别的热情,只是冷冷地重复着
同一句话:“我马上到县府去投案,我一定把他们换回来。”他对哭哭啼啼的鹿三
的女人说:“三嫂,你甭急,我要是救不下三哥就不来见你。”
           
    白嘉轩第二天一早就起身奔县府。县府里的一位年轻的白面书生对他说:“交
农事件已经平息。余下的事由法院处理,你有事去法院说。”白嘉轩放下褡裢,掏
出一条细麻绳说:“我是交农的起事人。你们搞错了人。你们把我捆了让我去坐监
。”白面书生先是一愣,随之就耐心地解释:“交农事件没有错。”白嘉轩吃了一
惊,又觉得抓住了对方的漏洞:“没错为啥抓人?”白面书生笑着向他解释:“而
今反正了,革命了,你知道吧!而今是革命政府提倡民主自由平等,允许人民集会
结社游行示威,已经不是专制独裁的封建统治了。交农事件是合乎宪法的示威游行,
不犯法的。那七个人只是要对烧房子砸锅碗负责任。你明白了吗?快把麻绳装到褡
裢去。你要还不明白,你去法院说吧!”白嘉轩不是不明白,而是愈加糊涂。他又
去找了法院,又掏出麻绳来要法院的人绑他去坐监狱。法院的人说了与白面书生意
思相同的话,宣传了一番新政府的民主精神,只是口吻严厉得多:“你开什么玩笑!
快把你的麻绳收拾起来。谁犯了法抓谁,谁不犯法想坐监也进不来。快走快走!再
不走就是无理取闹,破坏革命机关秩序。”白嘉轩收拾了麻绳,背起褡裢出了法院,
就朝县城西边走来,决定去找姐夫朱先生想办法。
     
    第二天微明,白嘉轩又背着褡涟走下白鹿原,胸口的内衫口袋里装着姐夫朱先
生写给张总督的一封短信。总督府门前比县府严密得多,荷枪实弹的卫兵睁眼不认
人。白嘉轩情急之中就掏出姐夫的信来。卫兵们几乎无人不晓朱先生劝退二十万清
军的壮举,于是放他进去。一位中年人接了信说:“张总督不在。信我给你亲交。
你回吧。”白嘉轩说:“我要等见张总督。”中年人说:“你等不住。总督不在城
里。你有事给我说。”白嘉轩把抓人的事说了,并带着威胁的口吻说:“要是不放
人,我就碰死到大门上。”中年人笑说:“碰死你十个也不顶啥,该放的放,不该
放的还得押着。你快走,我还忙着。”白嘉轩急了:“不是我姐夫劝退方巡抚,你
多半都成了乱葬坟里的野鬼!你们现在官儿坐稳了,用不着人了是不是?”中年人
笑了,并不反感他的措辞,反倒诚恳他说:“旁人的事权且忘了,朱先生的事怎么
能忘?你回吧!要是七天里不见动静,你再来。”白嘉轩当晚就宿在皮匠二姐夫家
里。
            
    第二天傍黑回到家,看见鹿三徐先生贺家兄弟以及两个面熟却叫不上名字的人
正坐在上房明间的桌子旁。六个人一见他,都齐刷刷跪下了。白嘉轩惊喜万分,一
一扶起他们,才知张总督专门派人急告滋水县何德治县长放人。白嘉轩问:“和尚
呢?”六个人全都默然,说不出口现在就押着和尚独独一个。白嘉轩不在意他说:
“甭急甭怕。和尚下来再搭救,一个人也不能给他押着。咱们算是患难之交,今日
难得相会,喝几盅为众位压惊。”说罢吩咐仙草炒菜,又回过头对鹿三说:“三哥,
你先回去给三嫂报一声安,她都急死了。”鹿三笑说:“她知道我回来了。嘉轩,
我这几天在号子里,你猜做梦梦见啥?夜夜梦见的是咱的牛马!我提着泔水去饮牛,
醒来时才看见是号子里的尿桶……”

    搭救和尚出狱费尽了周折。法院院长直言不讳地述说为难:“烧了人家房,砸
了家锅,总得有一个人背罪吧?”白嘉轩说:“办法你总比我多!”他不惜破费,
抱定一个主意,用钱买也得把和尚买出来。徐先生把他的俸银捐赠出来。贺家兄弟
也送来了银元。三官庙的老和尚胸膛上挂着“救吾弟子”的纸牌,到原上的各个村
庄去化缘,把零碎小钱兑成大钱银元,交给嘉轩。白嘉轩把铛铛响着的银元送到法
院院长的太太手里,院长果然想出了释放和尚的办法。和尚释放了。白嘉轩小有不
悦的是,和尚获释后,既没有向搭救他出狱的他表示谢意,也没有向为他化缘集资
的老和尚辞谢。他没有再回到原上的三官庙,去向不知。和尚成了一个谜。这时候,
有人说和尚原先在西府犯了*,才逃到白鹿原上来的,进三官庙不过是为了逃躲官
府的追缉罢了;又有人说他原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在白嘉轩看来,这些已经
无需追究,更无需核实,因为搭救他们出狱的总体目的已经达到,至于他还当不当
和尚,却是微不足道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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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嘉轩说:“我想起事。”徐先生忙问:“你……起什麽事?”白嘉轩说:“
给那个死(史)人一点颜色瞧瞧,骚一骚他的脸皮!”徐先生急问:“咋样闹呢?
造反?”“我一个笨庄稼汉,一不会耍刀,二不会弄棒,快枪连见也没见过,造啥
反哩!”白嘉轩说,“按人按亩收印章税,这明明是把刀架在农人脖子上搜腰哩嘛!
这庄稼还能做吗?做不成了!既是做不成庄稼了,把农器耕具交给县府去,交给那
个死(史)人去,不做庄稼喽!”徐先生沉默不语。白嘉轩接着说:“你是知书识
礼的读书人,你说,这样弄算不算犯上作乱?算不算不忠不孝?”“不算!”徐先
生回答,“对明君要尊,对昏君要反;尊明君是忠。反昏君是大忠!”“好哇!徐
先生,我还担心你怕惹事哩!”白嘉轩说,“我想请你写一封传帖。”“鸡毛传帖?
写!”徐先生竟是凛然慷慨的气度,“你说怎么写?我听老人”说过鸡毛传帖的事,
可没见过。”“谁也没见过。我也是听老辈子人说过那年杀贼人就用的鸡毛传贴。”
白嘉轩说,“你想着写吧!只要能把百姓煽起来就行咧!怕不能太长。”

    徐先生取了一张黄纸,欣然命笔,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一气呵成:“苛政猛于
虎。灰狼啖肉,白狼吮血……”写罢装进一个厚纸信封,交给白嘉轩。白嘉轩说:
“徐先生,这事由我担承,任死任活不连累你。”徐先生说:“什么话!君子取义
舍生。既敢为之,亦敢当之。”
               
    白嘉轩未进院门,直接走进对过儿的马号。鹿三悄声问:“写好了?"白嘉轩说
:“好了。”白嘉轩掏出三封同样的传帖,往开口里分别插进三根白色的公鸡尾毛,
对鹿三说:“你先到神禾村,进村西头头一家,敲响门,从门缝把传帖塞进去,只
给主家招呼一声‘货到了’就走,甭跟人家照面。记下了没?”鹿三说:“这好记。
”白嘉轩接着吩咐:“剩下这两份,你送给贺家坊村的贺老大贺德敖,贺家村街心
十字南巷西边第六家。下来你就甭管了。来回路上碰不见熟人不说,碰见熟人装作
不认得低头快走。记下了没?”鹿三说:“贺家坊的贺氏兄弟我闭着眼都能摸到,
你放心。”说着把三份传帖接过来,扎进蓝布腰带里,又在腰里缠了三匝,外边再
套上一件夹衫,说:“我走了,你睡去。明早见话。”白嘉轩说:“我等你,就在
这儿。听着,万一路上碰见熟人躲不过了,就说你给我舅送牛去了…鹿三倒有点不
耐烦:“哎呀嘉轩!你把我当成鼻嘴娃子,连个轻重也掂不出来?”说罢就走出马
号去了。白嘉轩突然觉得浑身松软,像被人抽掉了筋骨,躺在鹿三的炕席上。
              
    鹿三早已取掉了苇席下铺垫的麦草,土坯炕面上铺着被汗渍浸润得油光的苇席,
散发着一股类似马尿的汗腥味儿。他枕着鹿三的被卷,被卷里也散发着类似马尿的
男人的腥膻气息。他又想起老人们常说的鸡毛传帖杀贼人的事。一道插着白色翎毛
的传帖在白鹿原的乡村里秘密传递,按着约定的时间,各个村庄的男人一齐涌向几
个贼人聚居的村庄,把行将就木的耄耄和席子裹包着的婴儿全部杀死。房子烧了,
牛马剥了煮了粮食也烧了,贼人占有的土地,经过对调的办法,按村按户分配给临
近的村庄,作为各村祠堂里的官地,租赁出去,收来的租子作为祭祀祖宗的用项开
销……
           
    骡马已经卧圈,黄牛静静地扯着脖子倒沫儿,粗大的食管不断有吞下的草料返
还上来,倒嚼的声音很响,像万千只脚在乡村土路上奔跑时的踢踏声,更像是夏季
里突然卷起的暴风。白嘉轩沉静下来以后,就觉得那踢踏声令人鼓舞,令人神往了。
           
    白嘉轩后来引为终生遗憾的是没有听到万人涌动时的踢踏声。四月初八在期待
中到来。初七日夜里,白嘉轩一宿未曾合眼。他把那个白铜水烟壶端到鹿三的马号
里,俩人坐着抽了一夜烟。天刚麻明,鹿子霖领着田福贤堵在门口。田福贤说:“
嘉轩,赶快敲锣!给大声吆喝,一律不要上县,不要听逆贼煽动。”白嘉轩冷冷他
说:“那锣我不敢敲。”田福贤说:“你是宫人又是族长,怎不敢敲?”白嘉轩说:
“传帖上写的明明白白,谁不去县府交农具,谁阻挠去交农具,一律砸锅烧房。我
不敢。我怕砸了锅烧了房。”田福贤说:“谁敢!真的有谁烧了你的房,我让谁给
你赔!”白嘉轩蔑视他说:“你吹啥哩!传帖连县长都敢反敢弄,谁把你个总乡约
当啥!”田福贤的脸臊红了。鹿于霖也觉得被轻视了不大自在。白嘉轩说:“锣和
锣槌在祠堂放着,要敲你们去敲。我今日个不敲。”这当儿村里传来三声惊天动地
的铳响,临近村子也连续响起铳子的轰鸣。白鹿村一片开门关门门板磕碰的噼啪声,
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在清晨寂静的村巷里回响,一个个扛着犁杖,夹着杈耙扫帚的男
人,在蛋青色的晨光里跃进,匆匆朝村子北边的道路奔去。白嘉轩站在门外的场地
上说。”决堤洪水,怎么掩挡?谁这会敲锣阻挡……非把他捶成肉坨儿不可!”田
福贤煞白着脸:“硬挡挡不住,咱们好言相劝或许可以?走吧!”白嘉轩推诿不过,
跟着鹿子霖和田福贤在村巷转着。村里已经变成女人的世界,没有一个成年男人了。
没有男人的村巷就显出一种空虚和脆弱。白嘉轩心急如焚,那些被传帖煽动起来的
农人肯定已经汇集到三官庙了,而煽动他们的头儿却拔不出脚来,贺家兄弟一怒之
下还不带领众人来把他砸成肉坨!白嘉轩情急之下就拉下脸说:“二位忙你们的公
务,我失陪了。”说罢就走。田福贤跑上前来堵住说:“嘉轩,实话实说吧!有人
向县府告密,说你是起事的头儿。我给史县长拍了胸瞠,说你绝对不会弄这号作乱
的事。既然挡不住也劝不下,让他们去吧!你可万万去不得。”鹿子霖则笑嘻嘻他
说:“我根本不信嘉轩哥会跟那些人在一块闹事。走走走!嘉轩哥,到你屋里坐下,
让嫂子给咱沏一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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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保障所创建成功,并举行了隆重的庆祝活动。鹿子霖首先约请了顶头上司
总乡约田福贤,还邀请了第一保障所所辖管的十个村子里的官人——包括白嘉轩在
内的各村的族长,又邀请了白鹿仓另外八个保障所的乡约;再就是镇子上的几位头
面人物,中医堂的冷先生,杂货铺的葛掌柜,粮店的崔掌柜等;本保障所辖管的十
个村子的绅士和财东,也都一个没有遗漏。第一项仪式是挂牌。白鹿仓总乡约田福
贤把挽着红绸的木牌挂在右首的四方门柱上,然后鞭炮齐鸣,又三声铳响,把人们
震得耳鸣心跳。在乱糟糟的恭贺气氛里,鹿子霖却想起老太爷的话:“中了秀才放
一串草炮,中了举人放雷子炮,中了进士放三声铳子。”他现在是保障所的乡约,
草炮雷子铳子都放了,老大爷在天之灵便可得到了慰藉。

    鹿子霖在镇子的饭馆包下五席饭菜,跑堂的掌着红漆木盘把菜送到保障所里。
酒过三巡,鹿子霖致词欢迎,田总乡约作指示,各位同僚,各位头面人物相互祝贺
恭维。白嘉轩坐在这里很难受,听这些人说话更难受,他怎么也消除不了心里的疑
团:“这些人在这儿吃谁的?”他几次想把姐夫朱先生写给张总督的民谣念出来,
却又几次作罢。他清楚鹿子霖不是张总督,他自己也不是朱先生,念了也没有用。
他应酬着坐了一阵子,再也坐不下去,就起身告辞了。鹿子霖捏着酒盅走过来,拉
他再饮:“嘉轩哥,日后还望你宽容兄弟之不周。”白嘉轩装出豁达的样子说:“
这话再不能往下说,再说就见外了。我有事得先走一步。”鹿子霖热情地拉住不放
:“啥事紧得要走?”白嘉轩挣脱了手臂,离开桌椅说:”黄牛寻犊子咧!我得去
配种。”鹿子霖扫兴地闭了嘴,再不挽留。

           
    白嘉轩得到通知到保障所开会,十个村的官人全部到齐后,鹿子霖传达了县府
史维华县长的命令,要对本县的土地和人口进行一次彻底清查,先由保障所逐村逐
户核查造册,再由白鹿仓汇总之后统一到县府加盖印章,一亩一章,一丁一章,按
土地亩数和人头收缴印章税。白嘉轩还没听完,就突然想到保障所挂牌吃喝那天自
己没有说出口的话:这些人在这儿吃谁的?他然后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对鹿子霖
开玩笑说:“子霖兄弟,是不是挂牌那天吃下窟窿了?”鹿子霖正怀着上任后第一
次执行公务的神圣和庄严,一时变不过脸来,虽然被这话噎得难受,却只能是玩笑
且当它玩笑:“嘉轩兄编什么闲传!这是史县长的命令。”但心里却不由懊恼起来。
印章税收齐后,县府、仓和保障所按七二一比例开成,上交县府七成,仓里抽取二
成,保障所留下一成,作为活动经费以及官员们的俸禄。因为没有各村官人的份儿,
所以此条属内部掌握,一律不朝下传达。鹿子霖恢复平静以后,就强烈地意识到,
现在不能示弱,否则以后事情就难办了,于是说:“各位,咱们官事官办,私事私
了。属于兄弟和各位私人交情的事,咋都好说好办,属于官事,就得按县府的条律
执行。史县长再三说,必须服从革命法令,建立革命新秩序。”有人问:“谁要是
实在没钱交咋办?”鹿子霖说:“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又有人说:“要是想不下
办法咋办?现在青黄不接,去年秋里遭了旱,村里多半人吃食接不上新麦……”鹿
子霖说:“办法只要想,总是能想到的。各位回村以后,牙口得放硬点。”
   
    白嘉轩就不再说话,领了鹿子霖散发的通告,径直走回白鹿衬。
     
    白嘉轩从皂荚树上用铁锨铲下几粗皂荚,把署有史维华县长名字的通告扎到祠
堂外的墙壁上,然后敲锣,把通告的内容归纳成最简洁的几句话,从村子里一边敲
过,一边喊:“一亩一章,一人一章按章纳税,月内交齐,抗拒不交者,以革命军
法处治。”白嘉轩绕村一匝,回到祠堂放下大锣的时候,通告前已经围满村民。大
家议论纷纷,听不清楚,只听得一句粗话:“这反正倒反成个朘子了!这县长倒是
个朘子县长……”
     
    祠堂门外的嘈杂声,搅扰了徐先生的安宁。后晌放学以后,孩子们背上竹笼,
提上草镰去给牲口割草,徐先生就到河边去散步。杨柳泛出新绿,麦苗铺一层绿毡,
河岸上绣织着青草,河川里弥散着幽幽的清新爽朗的气息。他一边踱着步,一边就
吟诵出长短句来。待回到祠堂里,就书记到纸上。现在已有一厚摞了,题为《滋水
集》。
   
    徐先生到白鹿村来坐馆执教,免除了在家时沉重的田间劳作之苦,过一种平静
无扰的清闲生活。他沿着河岸悠悠漫步,眼前总是飞舞着祠堂门外那张盖着县府大
印署有县长姓名的通告,耳畔又响起村民们的议论和粗鲁的谩骂,心里竟然怦怦搏
响。清廷的皇帝也没有征收过如此名目的赋税,只是缴纳皇粮就完了。“苛政猛于
虎!”徐先生不觉说出口来,随之就吟出一首长短句词章。在他的吟诵山川风月的
《滋水集》里,这是唯一一首讽喻时政的词作,别具一格。
   
    徐先生保持着早睡早起的良好生活习惯。他刚刚吹灯躺下,就听到叩击祠堂大
门铁环的响声。他穿戴整齐之后,又叠了被子才去开门。黑暗里听出是白嘉轩,忙
引入室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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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鹿子霖一上任乡约就施展出非凡的办事能力和组织才能。他用白鹿仓拨给他的
十分有限的经费,在白鹿镇买下一院破落户的民房。房屋已经破败不堪,庭院里散
发着一股酸滋滋臭烘烘的气味。他雇请来卫木匠,向所辖的十个村子摊派小工,把
三间大厅和两间厢房全部翻修一新。把临街的已经歪扭的门楼彻底拆除,用蓝色的
砖头垒成两个粗壮的四方门柱,用雪白的灰浆勾饰了每一条砖缝,然后安上两扇漆
成黑色的宽大门板。在右首的门柱上,挂出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滋水县白鹿仓第
一保障所。多年来一直破败不堪的居民小院,完全焕然一新了,在灰暗衰老的白鹿
镇上,立即昭示出一种奇异的气质。
           
    皇帝在位时的行政机构齐茬儿废除了,县令改为县长:县下设仓,仓下设保障
所,仓里的官员称总乡约,保障所的官员叫乡约。白鹿仓原是清廷设在白鹿原上的
一个仓库,在镇子西边三里的旷野里,丰年储备粮食,灾年赈济百姓,只设一个仓
正的官员,负责丰年征粮和灾年发放赈济,再不管任何事情。现在白鹿仓变成了行
使革命权力的行政机构,已不可与过去的白鹿仓同日而语了。保障所更是新添的最
低一级行政机构,辖管十个左右的大小村庄。
            
    当白鹿仓的总乡约田福贤要鹿子霖出任第一保障所的乡约那阵儿,鹿子霖听着
别扭的“保障所”和别扭的“乡约”这些新名称满腹狐疑,拿不定主意,推委说自
己要做庄稼,怕没时间办保障所里的事。当他从县府接受训练回来以后,就对田福
贤是一种知遇恩情的感激心情了。
   
    鹿子霖在县府接受了为期半月的任职训练。受训结束的前一天,县长史维华再
一次到场训示,发给大家每人一身青色制服,换上了一色一式制服的各仓总乡约和
各保障所的乡约们一起同史县长合影留念,这无疑是滋水县历史上别开生面的一张
历史性照片。鹿子霖脱下长袍马褂,穿上新制服到大镜前一照,自己先吓了一跳,
几乎认不出自己了。停了片刻,他还是相信那个穿一身青色洋布制服的鹿子霖,仍
是那个穿长袍马褂的鹿子霖:长条脸,高额头,深陷的眼睛,长长的眼睫毛,统直
的鼻子,俊俏的嘴角,这个鹿子霖比那个鹿子霖更显得精神了。
   
    一天后晌,两个正在朱先生的白鹿书院念书的儿子闻讯跑到县府来看望他,看
见他一身制服就惊得愣呆呆地瞅着。鹿子霖哈哈笑着搂住儿子说:“爸革命咧!”
大儿子兆鹏说:“爸!你都革命了,还让我念古书?我想到城里的新学堂去念书。
科举考试早都废止了,再念老书没一点点儿用处了。”二儿子兆海也附和哥哥说:
“好几个生员都走了,到城里的新学堂念书去了。我跟哥哥一块去。”鹿子霖很爽
快他说:“去!你俩一搭去!史县长说来,咱县上也正筹划新学堂哩!”
   
    鹿子霖日暮时回到白鹿村,在街巷里遇见熟人,全部认不出他来了。他对这种
反应已不奇怪,作出无所谓的样子回答他们的询问:“在县府受训。满了。十五天
满了。这衣裳……制服嘛!”走进自家院子,他的女人端着一盆泔水正往牛圈走,
吓得双手失措就把盆子扣到地上了。鹿子霖走进上房向父亲请安。泰恒老汉眨巴着
眼睛把他从头到脚瞅盯了半晌,惊奇地问:“你的辫子呢?”鹿子霖早有准备:“
凡是受训的人,齐茬儿都铰了。保障所是革命政府的新设机构,咋能容留清家的辫
子?”泰恒老汉闭嘴闷声了。
              
    白鹿仓总乡约田福贤邀请鹿子霖出任第一保障所乡约的时候,鹿泰恒出于自家
在白鹿村处境的考虑,支持儿子到白鹿村外边去闯世事,现在自然不能为儿子丢掉
辫子再说二话。鹿子霖恭恭敬敬向父亲汇报了在县府受训的情况,泰恒老汉听了说
:“甭忘了你老太爷的话。”鹿子霖说:“那忘不了。”第二天鹿子霖就着手交办
买房修房创建保障所的事。他在白鹿村和白嘉轩搭手修造祠堂,创立学堂,修补堡
子围墙,结果却只是增加了族长白嘉轩的功德;现在他将第一次出面独立行事,就
决心要办出个样子来。在白鹿村,他的财富可以累加,却与族长的位置无缘;现在
,他是保障所的乡约,下辖包括白鹿村在内的十个村庄,起码不在白嘉轩之下了吧
?他按照县府规定给保障所的编员人数,物色聘请了一位书手,姓王,是大王村的
一位学子,写得一手好字,人也精干。到保障所修建完成,他和王书手就在厅房里
坐下来摆出办公的架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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