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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已经握在手中,但他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水神应该死于水,也许我该等待另一个时机。
  
    他很快又羞愧起来,知道这其实只是自己逃避的一个借口。他是巴图亲自挑选出来的卫士,巴图给了他郁垒的名字,其实是给了他一个机会——洗刷父母耻辱的机会。难道自己能因为一个女人而再度使父母蒙羞,让巴图失望?
  
    郁垒深吸一口气,决定什么都不再想,用行动来证明自己对巴图的忠诚。
  
    黑暗里的楚雁这时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她警觉地蓦然转身,正好与已经冲到她身后的郁垒面对了。奇怪的是,这一刻,楚雁面上竟然没有丝毫的恐惧与畏缩。
  
    “你是来杀我的吗?”她的语气竟然出奇地轻松。
  
    郁垒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这个女孩的神色已经让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本来你可以杀死我的,但你失去了那次机会,所以,今晚你想弥补你的过失,才会在电话里让马南带我到这里来。”楚雁冷哼一声,“但是,你再也没有杀死我的机会了。”
  
    郁垒沉默,他已经从这女孩的话中听到了浓浓的杀机。
  
    为什么会是这样,她原本应该惊慌失措的,甚至,见到他后,她该撒足狂奔,或者吓得动弹不得。但她神态如此安详,竟似面前杀手是她的猎物一般,难道自己终究还是小觑了马南,他还安排了另外的诡计?
  
    就算自己掉进了马南的陷阱,也要完成五杀的任务。
  
    郁垒决定不再听这女孩说下去,也许她仅仅是故作镇定,在拖延时间。郁垒低低地发出一声吼,身子向着楚雁直冲过去,同时,右臂微抬,刀子已经摆放到了合适的位置。
  
    他的右手曾经被秦歌的子弹击穿,伤口现在还没有愈合。但他是不知道疼痛的人,所以,这并不影响他出刀的力量和速度。他相信,这一回,面前的女孩一定在劫难逃。
  
    他的心里甚至还在惋惜,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孩终究还是要死在自己的手中。
  
    楚雁这时蓦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郁垒心中一沉,这一刀竟然刺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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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超级女声还没结束,楚雁却已经睡着了,就躺在马南的边上。
  
    马南将电视的音量调到最小,低头看着楚雁。这些年过去,她的脸上虽然还依稀留有那个小女孩的痕迹,但毫无疑问,她已经长大了。如果在街上看到这样一位美丽时尚的女孩,他甚至不敢把她跟印象里那个稚气单纯的小妹妹联系起来。
  
       人总会不断变化的,环境对人的影响也不可避免,上海那样一个国际化大都市,是那个遥远的边陲小城无法比拟的。
  
    但是,刚才楚雁抱住他的时候,他一下子觉得跟她的距离变得很近。
  
    也许在楚雁的内心深处,依然还是那个扎着蝴蝶结的小姑娘。
  
    这两天一直在路上奔波,马南也觉出了些倦意,而且,现在知道柯玉虎无恙,心上的石头也落了地。不知觉中,马南的困意也涌了上来。
  
    睁开眼,正好看到楚雁的眼睛。她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醒了后就这样一直注视着马南,脸上还带着些笑意。马南怔了怔,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翻身坐到床沿上。
  
    “现在什么时候了,柯玉虎还没回来吗?”他说。
  
    楚雁嘻嘻笑:“大哥你睡觉时的样子还跟以前一样,眉头皱那么紧,就像你梦里都在思考一样。”
  
    “是吗?”马南解嘲地摇头,他看到电视机里的节目已经变成了一部电视剧,下意识地看腕上的表,已经过了十二点,“都这会儿了,我到五弟的房间去看他回来了没有,你再给他打个电话吧。”
  
    楚雁答应一声,取过手机来拨号码,马南也径自出门。
  
    马南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楚雁神色紧张,满眼都是无法言喻的恐慌。她两只手握着电话,屏气凝息,好像电话那头,是一个让她深恶痛绝的恶魔一般。
  
    马南立刻就想到了那个面具杀手,他快步走到楚雁跟前,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电话,放到耳边。电话那头没有声音,只有粗重的喘息声。
  
    “如果你还想知道那个秘密的话,就不要伤害五弟!”他大声地吼。
  
    那边的喘息声消失了,片刻的沉寂过后,终于响起听起来十分别扭的普通话。这时,马南心中再无疑虑,电话那头,就是那个面具杀手。
  
    柯玉虎的电话现在在他的手里,当然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他抓住了柯玉虎。
  
    马南只希望,柯玉虎还活着。
  
    “我等你,带着那个女孩。”面具杀手冷冷地道。
  
    马南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好,你在哪儿,我怎么找你?”
  
    “你出门上车,我自然会告诉你我在哪里。”面具杀手的声音似乎不带任何感情,“我想,你不会笨得找警察帮忙吧,那样,你就再见不到你的五弟了。”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还有你的妻子和女儿。”
  
    电话随即挂断了。
  
    “大哥,我们该怎么办?”楚雁的声音里带上了些哭音,“五哥肯定落在他手里了,我们得想办法救他。”
  
    “照他说的办,如果他杀了五弟,肯定会立刻离开现场,这样,他就不可能接到这个电话,所以我判断五弟还活着。”
  
    “可是,就凭我们俩,能救回五哥吗?”
  
    马南犹豫了一下,说:“不是我们俩,是我一个人。”
  
    “为什么?”楚雁叫道,“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救五哥的。”
  
    “那杀手如果想杀我,不会等到现在。但是你不同,你曾经从他手里侥幸逃脱过一回,这回,他肯定不会再放过你。我想,这也是他电话里让我带上你一块儿去的原因。”
  
    “如果他想杀死我,那就让他来吧。”楚雁态度显得非常坚决,虽然语气里还有些畏缩,甚至她的手都在轻微地颤抖,“他已经杀了我三位哥哥,多我一个也没关系。”
  
    马南想了想,终于点头:“你跟我一块儿去行,但是,你一定要听我的话。”
  
    “好。”楚雁重重地点头。
  
    马南下楼的时候跟楚雁说了他的计划,不管待会儿面具杀手让他们去什么地方,到时,都由马南一个人进去,楚雁留在外面。如果过了半小时他还不出来,或者出来的只有那面具杀手一个人,这时候,楚雁立刻报警。
  
    楚雁显然不太满意马南这样的安排,但马南态度坚决,根本不容她置疑。
  
    出门,叫了辆出租车,马南用楚雁的电话拨通了柯玉虎的手机。面具杀手在电话里说出了一条路的名字,司机告诉马南,那条路是通往郊区的。
  
    “当车子到达一个三岔路口的时候,你就可以让车子回去了。”面具杀手说。
  
    三岔路口,马南跟楚雁下车。再拨通电话,面具杀手示意他们顺着右边的路走下去。行不多远,果然见到路边有条小径。
  
    “你们只要顺着那条小路走下去,就会见到一幢房子。”面具杀手说。
  
    房子在夜色里看上去有些阴森,马南停下,回身对楚雁说:“你就守在这里,半小时以后,如果我还不出来,就赶快报警。”
  
    楚雁还想说什么,却被马南果断地止住:“如果你还当我是你大哥,就听我的。”
  
    楚雁怔怔地盯着他看,终于点头。
  
    马南一个人向那幢房子走去,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单薄,后面的楚雁盯着他看,不知什么时候,眼里已经饱含泪水,还有些歉疚——她是否不忍心让马南独自去面对那杀手?
  
       马南既知道面具杀手在那幢房子里等他,所以走得飞快,也不用掩饰什么。房子外面居然还有一道院墙,马南站在紧闭的院门前,深吸一口气,本想敲门,但那门在一推之下,竟然开了。
  
    院落里安静极了,一盏微弱的灯悬在房子的外壁上,许多小虫围着它在飞。
  
       马南慢慢走到院子里。
  
    院子挺大,院墙边生满了齐膝高的杂草,靠右的位置,有一口水井,青石砌出的井沿上方,是木质的井架和一个提桶。三间砖房在最里面,此刻,屋内一片黑暗,没有人声。
  
    “出来吧。”马南大声地叫。
  
    还是没有声音,马南忽然有种感觉,那面具杀手并不在这房子里。
  
    他慢慢向着房子走去,忽然脚下微微一软,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脚踩到了泥土之中。这一处的地面比别处都要松软,而且,借着微黄的灯光,这处地面的土都是新土。
  
    马南怔住了,心里蓦然感到了些恐惧。当他再看到一根绳子从地下伸出来时,已经再没有了怀疑。
  
    ——柯玉虎那块玉器上刻着土神后土,后土的标志就是一根绳子。
  
    根据面具杀手的惯例,土神一定死于土,而且,他还会用绳子作为凶器。马南颤抖着蹲下身,发疯样用手使劲刨着地面。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到十指钻心地痛,那根绳子也变得越来越长。终于,他的手触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他的心,也立刻沉了下去。
  
    柯玉虎的尸体呈现在他的面前,面目青紫,口鼻之中还留有混杂着泥土的血渍。那根绳子在他脖子上结了一个绳圈,颈上还有深深的勒痕,一见之下,便能猜到柯玉虎是被活活勒死的。
  
    那面具杀手竟然已经杀死了柯玉虎,并将他的尸体埋在了地下。
  
    马南抱着柯玉虎的尸体,心中悲愤充满怒火。这已经是他第四个死去的兄弟,前面的雷宇谢东城和陶京鸿死时,他还没有恢复记忆,所以,还不能感受到那种失去亲人的痛苦。现在,抱着柯玉虎的尸体,他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了在那边陲小城生活的画面。他们兄弟姐妹七人,一同唱着歌走在小城的街道上,大家手挽着手,亲密无间。
  
    那样的情景再不能重现了,他已经有四个兄弟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的泪水流下来,落在这个最小的弟弟身上。柯玉虎的眼睛还睁着,似乎对自己的死亡,还心有不甘。马南忽然放下尸体,大步冲到门边,重重一脚踹开房门,奔进去。房间里黑暗极了,没有一点动静。
  
    “你给我出来,你这个杀人凶手!”马南大吼。
  
    房子里依然没有动静,那面具杀手显然不在里面。马南怆然转身,再走到柯玉虎的尸体边,蓦然间,他心中一动,有了些非常不祥的预感。
  
    ——面具杀手既约他出来,为什么却不现身?
  
    ——他在电话中让马南要带上楚雁,莫非楚雁才是他的真正目标?
  
    马南出了一身冷汗,知道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面具杀手一定料到他会独自前来,留楚雁在外面观望,所以,他根本就没在这院子里,而是躲在了暗处。当马南进入院子,外面只有楚雁一个人时,他便有了机会。
  
    这一次,楚雁一定不会再像上次那般幸运。
  
    马南已经没有心思再顾柯玉虎的尸体,他飞快地冲出院门。就在这时,静寂的夜色里忽然传来凄厉的一声尖叫,马南听出那正是楚雁的叫声。
  
    他心中更是惶惑,料到楚雁必定遭遇到了危险。但他临危仍然不乱,弓着腰,向着发出声音的地方,急步奔去。
  
    郁垒悄悄向着楚雁逼近,楚雁一点都没有察觉。
  
    马南果真如他所想,只身进入那个院子,却留下楚雁守在外面。当接到那个电话,郁垒立刻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如果不是那次在上海失手,他现在已经圆满地完成了巴图交给他的五杀行动。巴图虽然没有责怪他的失误,但他心里却不能原谅自己。
  
    那一次,其实他完全可以在掐死楚雁之后,再将她丢到泳池里。
  
    但是,当他将挣扎的女孩打晕,竟然发现,她是如此的美丽。他的心在那时软了一下,他竟然没有勇气亲手杀死这个女孩。那时,马南在楼上看到了他,他已经没有时间考虑,所以,他还是选择了将女孩抛下泳池。
  
    就算她会游泳,但身上系上了那么重的秤砣,她根本就无法让自己浮出水面。
  
    楚雁的身子纤瘦颀长,当他的手触碰到它们时,他心里瞬间产生的异样感觉,居然让他心痛。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孩,生命即将离她而去,而这一切,居然是由他一手造成的。他在离开那会所的时候,发现了自己内心的脆弱。他多么希望这女孩跟自己的仇恨无关,那么,也许他就有机会,在另外一些时候走到她的面前。
  
    这样的念头让他羞愧,他怎么能因为一个女孩,而忘了自己的仇恨呢?
  
    所以,他在后来杀死谢东城与陶京鸿时,表现得异常坚决。包括刚才,他将柯玉虎杀死并埋到土坑里,都没有让自己流露出丝毫的不忍。
  
    也许,他是用行动来向自己证明些什么吧。
  
    现在,他知道考验自己的时候到了,楚雁再次出现在他视线里,这一回,他要毫不犹豫地上前杀死她,这样,他就能回去向巴图复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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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到了机场,马南突然改变主意:“长沙,我们先去长沙。”
  
    楚雁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兄弟姐妹几人,除了红棉现在下落不明,就还剩下柯玉虎。他现在虽然躲在那家宾馆里,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如果那杀手已经到了长沙,那么,他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现在,马南知道了秘密就藏在自己的家里,尽管他也迫不及待想知道那秘密是什么,但是,他却还没有忘记柯玉虎。
  
    “带上他,我们三个在一起,至少可以互相照应。”这是马南跟楚雁说的话。
  
    马南与楚雁在那个省会城市没有逗留,直接坐飞机回到了长沙。
  
    到长沙时天已经黑了,从机场赶到市区,又花了一段时间。当马南和楚雁赶到那家宾馆时,发现柯玉虎不在房间内,他们立刻警觉起来。楚雁连着给柯玉虎打了好几个电话,震铃的声音很正常,就是没有人接听。他们哪里知道,那时柯玉虎正跟朋友在演播大厅里,音乐声与超女粉丝的尖叫,让他根本听不到手机的响声。
  
    马南与楚雁接下来又赶到了柯玉虎的住处,站在楼下,便见到他家的窗口一片黑暗。但两人心有不甘,还是上楼敲了半天门。邻居听到声音,开门说已经好多天没见这家人回来了。马南与楚雁面面相觑,虽然谁也不说,但心里都特别沮丧。
  
    他们虽然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但在没见到柯玉虎尸体之前,却还心存侥幸。
  
    “也许五弟在那宾馆里待得郁闷,跟些朋友出去玩了。”马南说。
  
    楚雁点头:“我知道五哥的性格,他肯定不会老老实实待在宾馆里。”
  
    长沙城这么大,如果柯玉虎真跟朋友出去了,马南跟楚雁唯一能做的,就是耐心等耐。柯玉虎的邻居说,他已经好多天没回来了,那么,他很可能还住在那家宾馆里。所以,马南跟楚雁又回了那家宾馆,开了一间房。
  
    楚雁隔上一段时间就打电话给柯玉虎,结果都同样无人接听。
  
    “也许五哥在演出吧,我看过他们乐队的演出,特别闹。”楚雁这样宽慰自己和马南。
  
    因为心里有事,在房间内,他们默默地看着电视,有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电视里湖南台正在直播今晚的超级女声。在上海时,楚雁就挺关注这个节目,本来听周围的朋友说起,并没有当回事,但连续两场看下来,楚雁心里就有了自己喜欢的选手。今晚,她看好的那选手仍然唱英文歌,当评委们宣布她可以顺利晋级时,楚雁忽然忍不住欢呼了一声。
  
    马南正倚坐在床上想事情,闻声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楚雁的忧色已经一扫而空:“大哥,快来看。”
  
    马南沉默,他实在不知道什么事可以让楚雁这么高兴。电视里是一帮粉丝冲着自己的偶像欢呼的画面,那女歌手长得挺像台湾的张惠妹,正在挥舞手中的鲜花向歌迷们致意。
  
    马南想,这时候楚雁难道还有心情替那晋级的歌手欢呼?
  
    “大哥,你知道我刚才看到了谁吗?”楚雁兴冲冲地坐到了马南的床边。
  
    马南微皱眉头,摇了摇头。
  
    “五哥呀。”楚雁兴奋地叫,“刚才我在电视里见到了五哥,他待在一个选手的亲友团里,虽然画面只是一扫而过,但我肯定没有看错,那就是五哥。”
  
    “真的?”马南精神一振,“你确定没有看错?”
  
    楚雁不说话,只是冲着马南笑。没一会儿,马南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这小子,我们这儿替他担心,他却还有心思去那种地方。”马南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语气也变得轻松起来,“待会儿见到他,一定得好好骂他一顿。”
  
    “至少得让他请我们吃顿好的。”楚雁嘻嘻笑道。
  
    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两人盘腿坐在床上,话题居然说到了电视中的超级女声。楚雁没想到马南居然也对那些参赛选手挺熟悉,当知道他最看好的,也正是那个唱英文歌的歌手时,楚雁居然兴奋地叫一声,冲动地俯身抱住了马南。
  
    马南的身子有些僵硬,但随即,脑海里便浮现出一个扎着蝴蝶结的小女孩的画面——那是少年时的楚雁,那时候,她最喜欢的就是跟在马南的后面,牵着他的衣服,像他的小尾巴。
  
    所有的记忆此刻都已经回到了马南的脑海里,边陲小城车马巷里的卖酒老人,唤醒了他所有沉睡的记忆。
  
    卖酒老人是巴族的巫师,当年,正是他,让马南患上了“失忆症”。
  
    马南记得,那时自己跟红棉生活在另外一座城市,晓彤已经来到这世界上。红棉——他的妻子,现在他记得跟她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晓彤的降生,给他们这对平凡的夫妻带来了那么多的乐趣。许多个夜晚,马南自梦中醒来,会看到穿着白色睡裙的红棉,正将晓彤抱在怀中哺乳,红棉的神态那么安详,目光落到怀中的女儿身上时,脸上的表情竟然有了些神圣的感觉。马南心中霎那间闪过一个念头——哺乳中的母亲都是来自天国的圣母,她的身上,闪耀的是生命的光芒。
  
    而她怀中的晓彤,睡梦中仍然不停止她的吮吸,她的整个人,都被母亲的光环所笼罩。
  
    马南被这样一幅画面陶醉了,这样的生活,让他满足且快乐。
  
    他那时绝没有想到,有一天,这样的生活会从他的生活里消失。
  
       晓彤一百天的时候,上午,他打算带着红棉和晓彤去一家影社,替晓彤拍些照片。就在他们刚要出门的时候,忽然听到门铃响。
  
    马南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略显疲惫的老人。
  
    马南那一刻简直就要心花怒放了,他上前与老人拥抱,泪水湿润了他的双眼。自从离开那座边陲小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父亲,甚至没有他的任何消息。现在,父亲却不期而至。
  
    那天的红棉跟他一样开心,她表现自己喜悦的方式就是做了满满一桌子菜。
  
    中午,马南跟父亲喝了酒,因为高兴,两人都喝了不少。父亲虽然已经是个老人,酒量却很大。酒后,他抱着晓彤,在阳台上,亲手将一块金锁戴到了孙女的脖子上。
  
    后来这块金锁,帮助马南破解了五件玉器中隐藏的密码。
  
    “美丽善良的盐水女神,请你保佑我的孙女平安渡过今生。”父亲在阳光里说。
  
    马南和红棉那一刻被深深地感动了。
  
    父亲那时,又将另外一件东西交到了马南的手上,那是一个木头雕刻成的娃娃。马南接到手中,感觉很重,像一块铁疙瘩。
  
    那木头娃娃后来出现在了学校礼堂的座位下面。
  
    “这到底是什么木头,怎么会这么沉?”红棉把木头娃娃拿在手里。
  
    “你们别小看了这木头娃娃,如果把它拿到外面,它可以称得上价值连城。”父亲爽朗地道,“还记得我以前跟你们说过天梯的故事吗?”
  
    ——天梯,连接大地与天庭的通道。
  
    在上古神话传说里,凡人要想到达天庭,只有顺着天梯一步一步地爬上去。天梯有两种,一种是山,一种是树。可以当作天梯的山,昆仑当然是排在第一位的,传说它是天帝的“下都”,它的最高峰,便与天庭相连。此外还有华山青水之东的肇山,西方荒野的登葆山;树木当中能作为天梯的,只有建木一种。建木在西南的都广之野,据说那里是天地的中心。传说中午时分,太阳照在建木的顶上,它连一点影子都看不到,站在它的边上吼叫,声音也会马上消失在虚空之中。建木生得奇怪,细长的树干笔直地伸入云霄,两边不生枝条,只在树的顶端,生有一些弯曲的树枝,盘绕起来,像一把雨伞。
  
    传说伏羲就是第一个从这天梯上爬到天庭的人。
  
    “这木头娃娃,便是用建木雕刻而成。”父亲慢条斯理地道。
  
    “建木!”马南几乎忍不住要叫出声来,“建木只是传说中的东西,难道世间真有建木存在?”
  
    这一刻,父亲的神态异常凝重,他注视着马南和红棉,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有些传说已经久远得让人无法去考证它的真实性,它离我们现在的生活实在是太遥远了,把它当成虚幻的传说,也许更符合大多数人的意愿。”父亲的话里似乎有些无奈。
  
    到了这天傍晚的时候,马南跟父亲俩人待在书房里,马南手中,还在玩着那个木头娃娃,到这时,他仍然不敢相信这居然是用传说中的建木雕刻而成。但父亲显然不是在开玩笑,他也没有理由怀疑父亲在骗他。
  
    “你是不是还在想建木的事?”父亲问。
  
    马南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
  
    父亲怔怔地盯着他看,神色凝重,紧锁的眉峰显示他此刻正在考虑某件事情。马南的印象里,好像只见过一次父亲露出这种犹豫不决的表情,上一次是他把他们兄弟姐妹七个召集起来,宣布要把他们送往不同的城市。那么,这一次又要发生什么样的大事呢?
  
    “我已经越来越老,如果不把心里的秘密告诉一个人,那么,就算我死了,也是死不瞑目。”父亲说,“但是,如果我把这秘密告诉了你,那么,从此你便要肩负起一个重担,甚至,它还会改变你现在幸福平静的生活。”
  
    父亲目光里有了些歉疚:“秘密对于大多数人都是种负担,我现在不知道,让你与我分担这个秘密对你是否公平。但是,你们兄弟姐妹七个,不仅你年龄最大,而且,我觉得只有你,才有能力帮助我,也帮助你的那些弟弟妹妹们,度过这一场劫难。”
  
    听到“劫难”这个词,马南悚然一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年您把我们兄弟姐妹分别送到不同的城市,我们便有预感。您是我们的父亲,如果当年不是您收留我们,我们现在很可能还流落街头,甚至能否活下来都不知道。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希望您都能告诉我。您不要再把我当成许多年前的那个小孩,我已经长大,就算发生的事。凭我一个人的力量不足以应付,可还有二弟他们。只要我们兄弟几个齐心协力,我相信,任何的难关都可以度过。”
  
    父亲上前抓住了他的手,青蓝色的瞳孔也在瞬间蒙上了层雾气。
  
    那一刻,马南真切地感觉到了父亲的衰老——他已经是个十足的老人了。那时,他预感到在老人心里,一定隐藏着一段极深的秘密,它是老人心上背负的枷锁。如果不是有什么变故发生,也许他会背着这枷锁直到生命的尽头。
  
    “你真的愿意跟我分担这个秘密?”父亲的声音里已经透出种虚弱。
  
    马南毫不犹豫地点头。
  
    “但是,你要想清楚,也许那秘密会改变你现在的生活。你的妻子,你的女儿,你现在的一切,或许都会离你而去。你真的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吗?”
  
       马南怔住了,他下意识地回头,书房的门关着,他看不见妻子和女儿。父亲的话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他的心上。他怎么能失去红棉与晓彤呢?这是他宁死都不愿发生的事。
  
    似乎是看出了马南的犹豫,父亲叹息一声:“我知道这对你太残酷了些。”
  
    “您刚才提到了劫难。”马南重重地喘息了一下,“我想知道这劫难的内容是什么,如果它真的发生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死亡。”父亲凄怆地说。
  
    “谁的死亡?”
  
    “我的,你的,还有你的那些弟弟妹妹们。或许,也包括红棉和晓彤。”父亲泪水蓦然间溢出了眼帘,情绪也随即激动起来,“是我害了你们,如果当年我不收养你们,你们便不会跟我一道经历这场劫难。”
  
    鼓点敲击马南的心脏,无数个念头在他心里左冲右突。他冷峻的神情渐渐变得痛苦,呼吸也变得粗重。到后来,他大口地呼吸,还有了些想呕吐的欲望。
  
    他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没有了选择。
  
    如果真如父亲所言,那场劫难一旦发生,父亲以及他们兄弟姐妹,都将难逃劫数,那时,他仍然要失去妻子和女儿,还有他在这世上所有的亲人。那么,知道那个秘密,知道事情的真相,至少他还有一搏的机会。
  
    “现在,我想知道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说话的马南,竟然有了些悲壮的感觉。
  
    父亲注视他好久,却什么话也没说。
  
    那天晚上,父亲跟马南离开家,去了一家宾馆。父亲要带他去见一个人,父亲说,也许那个人,可以帮助他们度过这场劫难。
  
    在宾馆里,马南见到了一个精瘦的老人,他的年纪甚至比父亲还要大。
  
    对那老人,马南并不陌生,他就是那边陲小城车马巷中卖酒的老人。马南和他的弟弟妹妹们,几乎都是闻着他的酒香,度过了自己的少年时代。
  
    卖酒老人出现在这里,着实大出马南的意料。
  
    “现在,我告诉你,他其实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卖酒老人,他跟我一样,都是来自一个古老的部族。现在,我们要告诉你的,就是关于那个部族最古老的秘密。”父亲说。
  
    那一次,马南知道了卖酒老人,其实是巴族最后一个巫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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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柯玉虎只老老实实在那宾馆里待了三天。这三天,他的那班朋友轮流过来陪着他,时间倒也好打发。到了第四天,他望眼欲穿,也没人来。虽然知道那帮哥们儿也都有自己的事,不能天天陪他这儿耗时间,但还是觉得心里郁闷。他在房间里闷了一天,看电视。电视节目已经让人腻味了,再加上那些怎么恶心怎么来的广告。
  
    傍晚那会儿,他觉得脑袋里像装了碗糨糊,晕乎乎的。再不出去透透气,非得把人憋出毛病来。柯玉虎想,待这宾馆里真还不如呆拘留所里,那儿至少还有人陪着他折腾。
  
    他打电话给认识的一个女人,那女人好久没他的消息了,听到他的声音,兴奋得不得了。柯玉虎当即跟她说了时间地点,毫不犹豫地出门约会。
  
    柯玉虎先回了趟家,洗了澡换了衣服,这才去跟那女人见面。
  
    这一晚两人吃了饭,去了酒吧,最后到一家迪厅里耗到下半夜。然后那女人问到哪里去过夜,开房间还是去他家。柯玉虎想了想,还是带那女人去了那家宾馆。
  
    就算他记性再差,他也不会忘记三位哥哥相继死于非命。
  
    也许那杀手现在真的来到了这城市,正在他家的周围等待他的出现。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那女人走了,柯玉虎又开始琢磨今天该怎么打发。他打电话给乐队的一个哥们,电话里的声音乱糟糟的,好像在街上。
  
    “你晚上要没什么事,就一块儿去看超级女声吧。”
  
    超级女声是湖南台的一档节目,创办两年,风靡全国。今年是第二年,更是成为焦点,吸引了无数人的眼球。不知多少未成年小姑娘把它当成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舞台,但结果大多是水花镜月空欢喜一场,就算那些未被淘汰的选手,一路上也是跌跌撞撞,饱受精神摧残。当然,对这档节目各界反应不同,有人曾公开批评过它的庸俗性,但电视的主要功能就是娱乐大众,别管庸不庸俗,好看才是硬道理。就算超级女声有再多的毛病,黑幕再多,但它好看确是毋庸置疑的。
  
    柯玉虎其实对一帮小姑娘在台上折腾没什么兴趣,但因为超级女声这节目,还因为可以找点事做打发时间,便答应晚上一定过去。
  
    到了晚上,柯玉虎在约定的地点,跟大家见了面,然后一块儿去超级女声演播大厅。路上,那哥们告诉他,今晚有个参赛的选手,是他网友,这番来长沙参加比赛,家里没跟多少人来,亲友团阵容不强,所以请他招一帮人过去助阵。
  
    今晚是超级女声总决赛,一群小女生在台上折腾了好几个小时,台下的亲友团不间断地扯着嗓子吼。柯玉虎也挺高兴,人多热闹,待这里总比待宾馆里一个人看电视强。
  
    十一点半多钟,节目结束,柯玉虎还不想回去,本来想跟那帮哥们一块儿去宵夜,但刚走出演播大厅,就接到昨晚那女人的电话,说在电视里看到他了,镜头在他身上至少停留了三秒钟。
  
    她这会儿打电话来,柯玉虎知道她的心思。
  
    女人的家离那宾馆近,柯玉虎便让她先去宾馆等他。他跟那帮哥们道别,然后站在路边拦车。演播大厅里出来的人多,路边一溜出租车全开跑了。跟柯玉虎一道站路边等车的人不少,好容易来了几辆,全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柯玉虎站了会儿,左右瞅瞅,决定往前走几步,到下一个路口。
  
    大约五分钟后,柯玉虎一个人站在路边,很快就有一辆车停在他面前。他见司机边上的副驾驶座上还坐着一个人,也没在意。晚上开夜车不安全,很多司机都会拉上一个伴儿。
  
    柯玉虎坐到了后座上,说了自己要去的地方。
  
    车子很快就向前开动了。柯玉虎盯着窗外,有些走神。车子过一座桥时,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便问司机走错道了没有。司机外地口音,普通话听起来有些别扭。
  
    “放心好了,跑了这些年车,长沙城哪儿没转过,能不认识路吗。”
  
    柯玉虎想想也对,便不管车往哪儿开了。一晚上折腾下来,觉得有点累,他闭目养神,只觉得车开得飞快。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路两边的灯光竟然已经稀疏。这回他肯定这司机走错了道,下意识地回头,只见城市灯火全被甩在了后面,这条路,竟是通往郊区的。
  
    “你这是往哪儿开啊!”柯玉虎急了,使劲拍打座位前的防护栏。
  
    司机竟然一声不吭,仍旧把车开得飞快。
  
    柯玉虎此时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妙,他最先想到的就是楚雁说的面具杀手。一种彻骨的寒意在他身上蔓延,他安定下来,知道如果真的遇到了那面具杀手,自己也只能静观其变,看他要带自己去哪里。
  
    “你的面具呢,你杀人时不是习惯戴副面具吗?”柯玉虎强自镇定道。
  
    司机还是不吱声,却忽然间踩了刹车,车子吱地一声停下。柯玉虎下意识地打开车门,司机却比他更快,已经抢先下了车。等到柯玉虎下车的时候,司机已经站到了他的身边,动作之快,犹如鬼魅。
  
    柯玉虎倒吸口凉气,身子下意识地后退两步。
  
    那司机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副面具。
  
    那面具粗犷而古朴,青面獠牙,满脸戾气,做出来好像就是为了吓唬人用的。柯玉虎看到面具,立刻就感受到了浓浓的死亡气息。
 
       二哥雷宇自小便喜欢博击,身手了得,一般三五个壮汉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三哥谢东城身子虽然肥胖,却力大过人。
  
    连他们俩都死在这面具杀手的手上,柯玉虎自知自己根本不会是他的对手。
  
    而且,雷宇谢东城陶京鸿三人,都是在自己家中或者店铺里被杀,而自己躲在宾馆里好几天,去演播大厅根本不是从家里出发的,这杀手居然也能找到自己。甚至,他处心积虑,假冒出租车司机,将自己带到这偏僻的地方来,自然是已经有了必杀的把握。
  
    想到这里,柯玉虎心中已经全无斗志。
  
    “你为什么要杀我?”他颤声道。
  
    面具杀手仍然不说话,只是向前迈了一步。他的双手垂在两边,步子迈得轻盈,但身上却迸发出无形的杀气。
  
    “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对我们兄弟赶尽杀绝?”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面具杀手忽然说话了,声音怪怪的,像外国人说汉语。
  
    柯玉虎怔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
  
    “帮我把司机移到驾驶座上去。”
  
    “我为什么要帮你?”柯玉虎试探地问。
  
    “不帮我,立刻死。帮我,你还可以再活一段时间。”
  
    没有人愿意立刻死去,所以柯玉虎的选择在面具杀手的意料之中。柯玉虎在面具杀手的注视下,费力地将副驾驶座上的男人移到驾驶座上。这男人当然是真正的出租车司机,刚才他仰面坐在那儿,以至于柯玉虎根本没看清他没有知觉。
  
    搬动司机的时候,柯玉虎察觉到他还有脉搏,还有体温。
  
    “好了,现在你可以跟我走了。”面具杀手说。
  
    “去哪里?”柯玉虎紧张地问。
  
    面具杀手没有说话,只是向他逼近了两步,他身上的杀气,让柯玉虎根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在他的示意下,转身向着前方走去。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他看到那杀手的右掌上裹着些纱布,还有他向前走动时,腰板挺得笔直,好像不太灵活的样子。这样,柯玉虎的心里陡然生出些希望。
  
    ——这杀手原来是有伤在身。
  
    这里已经是郊区了,越往前去,便越偏僻。前行大约十分钟,面具杀手示意柯玉虎拐到边上一条小道上去。那小道只有一米多宽,行不多远便有一道小河,过了小桥,路两边生满了半人高的茅草,小路便在茅草丛里一直向前延伸下去。
  
    柯玉虎一边走一边想着对策,他能感觉到身后的杀手离自己很近。
  
    小路忽然变得宽阔了些,柯玉虎抬头,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幢孤零零的房子,房子前面还有围墙,看起来像是典型的农家小院。
  
    柯玉虎脚步变缓,他想那里难道就是面具杀手栖身的地方?
  
    就在这时,他的身子一紧,感到面具杀手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他想回头,一股劲风蓦然而至,切在他的右颈上。瞬间,他呼吸陡然停止,一股大力从体内直涌到头上,接着便眼前一黑,向前栽倒在地。
  
    能在现实里一掌将人拍晕的,必定是个高手。
  
    郁垒当然可以算得上高手,否则,巴图精心策划了这么些年的行动,不会选择让他来执行。长沙城对于他来说是个挺陌生的城市,但他却还是能从茫茫人海里,找到刻意躲避的柯玉虎,并将他带到这个事先租住的偏僻庭院里。
  
    今晚,他跟在柯玉虎的后面,看到他跟着一帮朋友进入了演播大厅,便知道有了机会。
  
    他打晕了出租车司机,顺利地让柯玉虎坐上他的车。现在那个司机说不定已经醒来,除了有点痛外,他并没有丢失任何东西,钱或者车。尽管他也会很困惑,不知道昏迷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多数不会去追究,毕竟,那对他只是虚惊一场。
  
    院门已经关上,院子里有一盏灯,却很微弱。
  
    郁垒在挖坑,一个足以容得下柯玉虎身子的坑。
  
    柯玉虎的玉器上面,刻有土神后土,土神当然得死于土,郁垒所能想到的,让人死于土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挖个坑把人给埋了。
  
    挖坑对他并不是件很辛苦的事,而且,坑不需要挖得太深。郁垒干一会儿活,目光便要落到躺在边上的柯玉虎身上。柯玉虎还在昏迷,就算他醒来也没关系,他的身子已经被绳子捆了起来。土神后土的标记,岂非就是一根绳子?
  
    坑很快就挖好了,郁垒出了一身汗。这处荒废的庭院里,自来水早就停了,但却有一口井。他去吊了桶水上来,脱去衣服,将水淋到身上。井水的凉气让他身子一颤。
  
    他忽然间变得渴望起来。
  
    他是个不知道疼痛的人,他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冷暖,所以,他为了不让自己的神经变得麻木,经常需要寻找些冷暖的刺激。在这偏僻的庭院里,他当然找不到冰块,但冰凉的井水似乎可以给他些许慰藉。
  
    这一刻,他忽然间忘了已经挖好的坑,忘了坑边还有一个等待他杀死的男人。
  
    提桶不断地起起落落,井水不停地泼洒在身上,他甚至在寂静中还听到了自己极其愉悦的呻吟声。他喘息着,双手撑在井沿上,望着那个被黑暗充满的洞穴,心里有种跳下去的冲动。那里的世界一定安静极了,冰凉的井水包裹着他,他一定可以真实而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现在,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厌倦了支撑他生活的力量。
  
    ——仇恨。
  
    他知道自己必须杀死这几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只有等他们全死了,他才能找到自己的仇人。仇恨是人类最古老的一种欲望,它可以打开人们潜藏的暴力之门。郁垒在等待的那些年里,曾无数次虚构过自己的杀戮,但他却没有想到,当自己真的亲手结束别人的生命时,会那么冷静与沉着。
  
    也许,虚构的次数多了,便会成为一种习惯。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在冷静与沉着背后,在完成一次次的杀戮之后,他竟然会在心底生出那么多无法抑制的恐慌。
  
    他还记得,他杀的第一个人是雷宇。当他离开现场,他甚至觉得死去的人其实是他自己。就从那一次开始,他需要寻找一些身体上的刺激。对了,冰块,他趴在冰块上,让身体变得彻骨的寒,寒冷的感觉让他知道,其实自己还活着。
  
    后来在杀谢东城与陶京鸿时,他已经变得非常老练了。但是,他还是不能摆脱杀完人之后的那种惊悸。原来死亡竟是这么简单的事,一个生命的消失,竟然在他举手投足间便能发生。他知道让他恐慌的不是杀人本身,而是来自对自己死亡的担忧。
  
    现在,他的身边躺着一个男人,他虽然还有呼吸,但很快就会死去。
  
    那种无法抑制的恐慌竟然提前到来,他细心地感觉着井水流淌过他的身体,在流淌的过程中渐渐有了温度,让他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也许跳到这口井里,他便能得到彻底的解脱。死亡,能让他感觉到疼痛吗?
  
    静谧的夜里忽然传来一阵音乐声,郁垒蓦然醒悟过来。他湿淋淋地转身,细心地辨别那音乐的来源。
  
    很快,他就发现,声音来自于柯玉虎身上,那是他的手机在响。
  
    他犹豫了一下,按了下接听键,他听到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五哥,你还好吗?”
  
    郁垒身子一震,已经知道打电话来的女人是谁了。这世界上管柯玉虎叫五哥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楚雁。郁垒眼前浮现出一个漂亮时尚的女孩来,他恍惚了一下,想起那女孩曾被自己丢到一个泳池里,但后来,她却又醒了过来。
  
    那是他开始五杀行动后,唯一失手的一次。
  
    郁垒感到了羞愧,并不是因为没有杀死楚雁,而是他想到了他将楚雁丢到泳池时,双手接触到他的身体的那一瞬间,他那种极微妙的感觉。
  
    那记得当时自己迟疑了一下,想到手中柔软温热的身体即将变得僵硬冰冷,他的心忽然痛了一下。
  
    他确定自己真的感觉到了痛,那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一种体验。
  
    现在,听到楚雁的声音,他忽然对那种体验充满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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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门后面是个过道,两边堆了些杂物,中间只留一人多宽的通道。马南和楚雁慢慢走过去,进到后面一个院子里。从院子里看去,可以见到一边的一个棚子,里面黑乎乎的,最外面是一个灶台,上面立着一个封闭的筒状物,可能是酿酒用的蒸锅。进到这院子里,立刻有一股刺鼻的酒糟味扑面而来,楚雁下意识地捏住了鼻子,脸上露出无法忍受的表情。
  
    棚子对面有两间平房,两扇当地最常见的木门紧闭着。
  
    马南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回头看了眼紧跟着他的楚雁,开始慢慢敲门。
  
    “笃——笃——笃——”
  
    门里没有一点动静。
  
    马南加大力度,敲得重了些。但是半天过去,里头还是没有人来开门。
  
    马南与楚雁对视一眼,眉峰皱起,想到刚才那中年妇人的话——他实在太老了,哪还有力气再做烧酒——难道这卖酒的老人连应声开门的力气都没有了?
  
    马南手上使劲,门应声而开,吱呀声在寂静的院子里响起,竟然有种奇特的诡异气息。马南示意楚雁待在外面,他自己则慢慢地走进屋中。
  
    屋里很暗,一进门便闻到一股酒香。马南仔细端详,很快就知道这里其实就是那卖酒老人营业的铺子。房间对面是一排门板,然后就是一字排开的四口大缸,酒香便从这几口缸里飘出来。
  
    马南伫足片刻,发现在右侧还有一扇小门,那门虚掩着,里面似乎有些细碎的声音,十分微弱,不注意根本听不出来。
  
    马南没有犹豫,大踏步到门边,拉开虚掩的房门。立刻,一些臭气混杂着些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它们像是有形的,重重撞击着马南,让他不自主就后退两步,掩住鼻息。
  
    即使是白天,房内也阴暗如夜,影影绰绰的一些家具,像隐伏的怪兽蓄势待发。马南的目光落在房间最里侧的床上,眼睛适应屋内的阴暗后,可以看见床上躺着一个人。
  
    那臭气竟然就是从床上那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马南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大步迈入房中,到了床边,看清床上躺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老人白发凌乱满脸疮痍,你没法从他的脸上感受到任何生命的力量,他在你的注视下,好像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渐萎渐缩。
  
    老人显然也看到了走到床前的马南,两片干瘪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些含混不清的声音,然后,深陷的眼睛里,浑浊的眼珠动了动,那眼神,却飞快地捕捉到了马南。
  
    马南震颤了一下,像被人窥探到心底秘密一般,竟然有种想逃的冲动。老人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大了些,如风声被蛛网粘住,挣扎了一番,还是不能脱困而出。
  
    这一刻,马南从他黯淡的眼神里看到了乞求与无助,还看到了飘荡不散的死亡气息。
  
    这下,他明白适才那个中年妇人话里的意思了。这样一个老人,别说酿酒,简直连生活都不能自理。那些臭气,显然是从老人身下散发出来的,你还能指望这样一个老人什么呢?
  
    马南想起了密码里那两句话,难道风雷锤的秘密,还有自己心中所有的疑团,竟然真的要由这样一个老人来解开?
  
    这时,马南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知道,那是楚雁。
  
    这天上午,马南和楚雁将老人卧室的窗户打开,让阳光和清新的空气透进来。然后,楚雁还到外面去买了些吃的,回来时,马南已经打了盆水,替老人擦过了身子,找了件稍微干净些的衣服替他换上。
  
    老人默默地配合着马南。后来楚雁喂他吃东西时,起初他还盯着楚雁看了会儿,后来他的目光低垂下来,竟似已经不去想这俩人是谁了。
  
    老人重新躺回床上的时候,脸色已经好看了不少。但他依然不作一声,甚至也没流露出一丝感激的神情。马南和楚雁站在床边,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实在看不出这个连动都不能动的老人,怎么能解开他们心中的疑团。
  
    “老人家,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楚雁说。
  
    老人浑浊的眼睛动了动,嘴里忽然发出些奇怪的声音。楚雁与马南面面相觑,即使他们俯下身,但仍然听不清老人说些什么。
  
    老人的胳膊这时动了动,似乎想抬起来,但随即又无力地垂下去。片刻后,胳膊往床边移了移,他的食指弯了勾状,似乎在暗示些什么。
  
    “他想跟我们说什么呢?”楚雁摇头自语。
  
    马南想了想,蹲下身,凑近老人:“你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要给我们?”
  
    老人点头。
  
    马南弯腰,头伸到床下。床下堆了许多杂物,黑乎乎的,看不清那到底都是些什么。马南一件件将杂物取出来,他的手触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拖出来,那居然是一个藤条编成的大箱子。
  
    看到箱子,老人浑浊的眼中忽然迸射出一股金光,似乎人也在这一瞬间,被冥冥中的神灵注入了生命的力量。他的身子往上抬了抬,两只手居然能撑住身子,只是缺少力气坐起来。楚雁赶紧上前,扶他起来,他的口中,又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楚雁与马南都在这小城长大,断定老人说的肯定不是小城方言。
  
    老人坐正了身子,手指藤条箱。这回,楚雁和马南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马南把箱子打开,里面居然有好些东西。
  
    不一会儿,这些东西全都摆在了床前的空地上。
  
       马南疑惑的神情越来越重,在他脚下,有三个半尺高连体的陶俑,左边的是人的脸,野兽的身子,生着四只脚;中间的那个也是人脸兽身,却只有一手一脚;最右边的看起来像是个娃娃,身体黑里透红,长耳朵,红眼睛,乌黑光亮的头发。
  
    陶俑的边上,还有一只碗,碗里居然还有米。
  
    陶俑的另一边,是一枝已经枯萎的树枝,上面的叶子被抽干了水分。
  
    另外,还有些零零星星的物件,全都摆放在陶俑的周围。
  
    马南蹲下身,盯着那陶俑看,片刻过后,忽然脑子里像被插进了一根针,又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他依稀记得自己曾经见过这些东西,刚才从藤条箱里把它们取出来,看似随意摆在地上,那摆放的位置与顺序,却好似早已经印在他的脑海里。
  
    那三个连体的陶俑,他一见之下便知道他们的名字——四只脚的叫魑魅;一手一脚的叫神光鬼;像娃娃的叫魍魉。它们都是传说中山精水怪的一种,最大的本领就是发出怪声来迷惑人,人听到它们的声音,就会昏昏欲睡,失去知觉,浑浑噩噩地随着声音的方向走去。传说中黄帝与蚩尤之战中,它们全都加入了蚩尤的队伍,黄帝的士兵不知有多少被他们迷惑,失去了性命。
  
    而那枯树枝——马南认出那是生长在西南地区的椎栗树,与那半碗米,都是西南地区一些少数民族巫师们举行法事时用的物品。其它的一些物件,比如那些拳头大小捏成猪牛羊的陶俑,显然也是法事中的用具,巫师们将它们奉献给神灵或者精怪。
  
    马南正在疑惑,这时,床上的老人忽然伸展双臂,抬头向天,口中吐出一连串激昂有力的音节。楚雁似乎受到惊吓,霎那间收回扶住老人的手,但老人居然能够不倒,腰板也挺得笔直。这时,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肃穆怪异起来,好像此刻他正在做着一件无比神圣的事情,他把自己全部的身心都投入进去。
  
    那些奇怪的音节起初只是简单地传进马南与楚雁的耳朵里,到后来,它们几乎就是在整间屋里回荡了。而且那声音越来越响,几乎让他们不能自持,忍不住就要在那声音里慢慢萎缩身子,伏到地上。
  
    马南知道老人此刻正在做着一场法事,他想竭力保持心智,但脑子里却越来越模糊,那三个连体的小人似乎从地上飞了起来,在他眼前不断盘旋飞舞。马南最后忽然想到,三个陶俑代表的精怪最擅长的就是迷惑人心,让人迷失本性,忘记一切,这岂非跟自己失忆症有很多相似之处?
  
    床上的老人居然能够站立到了地上,将碗中的米撒到了马南的身上,用椎栗树的枯枝连续拍打着马南的头和肩膀。老人俯下身从地上捡起了什么,那是一个鸡蛋大小的白色物件,然后重重将它摔到地上。
  
    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马南来不及闭上眼睛,只觉得眼前一花,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茫茫一片。接着剧烈的疼痛传来,白茫茫的世界开始旋转,然后,好似黑夜来临,世界变得安静,白茫茫的世界慢慢变成了无边的黑暗。
  
    ——失忆症患者马南病中的最后记忆就到这里结束。
  
    第二天,马南跟楚雁离开边陲小城,回那个省会城市。
  
    “车马巷里卖酒的老人就是传说中的巫师吧?”楚雁回想那天在老人家里发生的事,似乎还心有余悸。那天白光闪过,马南与老人同时倒地不醒,只剩下她一人站在屋里,神思恍惚,面对着倒在地上的两个人,竟然有很长一段时间忘了上前查看。
  
    直到地上的马南低低发出一声呻吟,她才蓦然醒转,扶起地上的马南,只见他仍然双目紧闭,眉峰紧锁,脸上还有种极度痛苦的神情。
  
    她连声叫着马南的名字,马南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回应,但就是不能醒来。
  
    楚雁蹲在地上抱着马南,目光在屋里四处逡巡,阳光西斜,光柱里隐隐飘荡着无数细小的尘埃,那个卖酒的老人此刻仰面朝天倒在床前的地上,一动不动。窗外透过来的阳光像一把刀,从他的颈上劈过,那苍老的脸颊上,此刻再没有了生气。
  
    想到老人或许已经死去时,楚雁的身子战栗了一下,而这时,她怀中的马南忽然睁开眼睛,软软的身子也随即有了力量。
  
    “大哥,你醒了。”楚雁带些仓皇地叫道。
  
    马南翻身坐起,目光落到倒地的老人身上。他过去试了试老人的鼻息,从他脸上的表情,楚雁看出老人真的已经死去了。
  
    老人孤苦伶仃,在这边陲小城里苦苦支撑,竟似就为等待马南和楚雁的到来。如今,他已完成了他的使命,所以,他对这世界已经再无留恋。死亡,也许是他最好的解脱。
  
    马南在老人的尸体边沉默了许久,表情肃穆,楚雁不敢打搅他。马南一定已经明白了老人临死前那些怪异举止的目的,甚至,他也明白了那些玉器中的密码将他带到这里的原委。但是,他始终不吭一声,紧锁的眉峰显示他内心的凝重。
  
    傍晚的时候,马南到外面花钱雇了些精壮的男人,将卖酒老人埋葬在城西的一片荒地里。大家对卖酒老人的死都有相同的惋惜,老人死了,小城里再没有了酿酒师傅,他们再要喝酒,只能去买商店里的瓶装酒了。
  
    “其实虾公躺在床上不能动已经快一个月了,幸亏在他不能动之前,酿了好些酒存在铺子里,去买酒的人用酒钱买些食物送到他的床头,他就这样支撑了这么长时间。”
  埋葬了卖酒老人,马南提出来再去看一下安家大院。
  
    到达安家大院时天已经黑透了,安家大院的门居然虚掩着。马南和楚雁推门进去,里里外外找了半天,居然没有见到拐叔。
  
    这晚,马南在安家大院里待了很久,每一个房间都不放过。
  
  
  
  
    楚雁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却始终跟随在马南身边。
  
    这一晚,马南和楚雁没有回旅馆,就住在安家大院里。半夜的时候,楚雁醒来,看到前面的房间里还亮着灯。她披衣起床走过去,发现亮灯的,就是以前红棉的房间。她还依稀听到房里传出马南低低的歌声。
  
    楚雁的眼睛湿润了,她听出来那首歌正是当年红棉姐最喜欢的《小城故事》。
  
    在楚雁的记忆中,不知道有多少个清晨黄昏,她像个小尾巴,跟在马南与红棉的后面。那时她的年纪还小,马南和红棉在她眼中已经是两个大人了。她羡慕红棉姐的美丽,更羡慕马南跟红棉牵着手,一齐哼唱那首让她至今回忆起来,仍感慨万千的《小城故事》。
  
    楚雁相信,马南跟红棉的爱情,就在《小城故事》的歌声里,萌芽吐绿。
  
    第二天,拐叔还没有回来,马南决定不再等他。
  
    “我们回去。”马南说。
  
    “回哪儿?”楚春问。
  
    “回我居住的那个城市,我们在外面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其实风雷锤的秘密,就藏在我的家里。”
  
    于是楚雁便什么都不再问,她知道,即使她现在什么都不问,马南也一定会将所有的秘密都告诉她的。这时候,她心里唯一的疑惑,就是那个神秘的卖酒老人。
  
    “他是个巴族的巫师,当年是他将我所有的记忆都封闭起来。而跟父亲有关的所有秘密,都藏在我的记忆里。”马南说。
  
    ——巴族,原来巴族真的还有族人存在于这世界上。
  
    楚雁的震惊可想而知,这样,她便理解了昨晚为什么马南会在安家大院里逗留那么久。失去的记忆已经重新回到他的脑海里,那么,往事于他,在这老宅里便成为一帧帧鲜活的画面。特别是在红棉的房中,他是否感受到了昔日的恋情?
  
    同时,楚雁还理解了父亲跟谢东城说的话,只有大哥马南才能解开所有的疑团。原来父亲将秘密都藏在了大哥的记忆里,那么,这世上,除了马南自己,便真的再没有别人可以知道它。
  
    现在,楚雁最感兴趣的,就是父亲的秘密究竟会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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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到达边陲小城所在的省会城市,还要转乘汽车,大约一天的路程,才能到达目的地。马南跟楚雁在那省会城市待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两人早早起床,宾馆不远处就有一条小街,街上汇聚了各式小吃的摊贩,全部都是当地口味,羊杂汤、羊肉包子、大张的葱油饼、锅盔、砂子饼、铺层馍馍……丰盛得让人心跳。
  
   楚雁这时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已经好多年没有尝过家乡的风味小吃了——在她记忆里,
    
   那边陲小城就是她的家乡——吃着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抻面,没几口已经是满头大汗。她居然丝毫不加理会,坐在路边摊上,哪里还有一点时尚女孩的矜持。
  
    马南的目光不时落在她身上,依稀觉得从她身上,看到了些过去的影子。
  
    到达那个小城已经是深夜,天黑下来时,连马南都觉得有了些困意,但楚雁却精神十足,睁大了眼睛盯着窗外。车子停下,当她和马南站在车站外的小街上时,她简直就变成了一个快乐的孩子。
  
    “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了,这小城还没有什么变化。”楚雁拉着马南往前走。
  
    马南边走边入神地盯着两边的建筑,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一下车就开始困绕着他。想到自己就是在这里度过了少年时光,他心里有些激动,亦有些忐忑。他希望这趟小城之行能帮他重新寻回那些遗失的记忆,但同时,又对往事隐隐生出些忧虑。
  
    坐了一天的车,其实已经很疲惫了,但是,初到小城的夜晚,马南却跟楚雁在小城里徜徉了很久。每一条小街小巷上,他们似乎都能找到少年时的足迹,那些经历了风雨的老房子老店铺,总会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候,唤起他们一些曾经的记忆。
  
    小城不大,用楚雁的话说,骑自行车大约只要一个半小时就能将它转遍。小城里的每个人,都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家店铺,所以,如果你跟这里的成年人提起昔日车马巷里的安家大院,一定还会有许多人记得。
  
    “安家大院?”马南迟疑了一下道,“父亲姓安?”
  
    楚雁嘻嘻笑道:“当然不是。父亲跟我们说过,安家大院的名字,在他搬来之前就有了。安家曾经是这小城里的首富,据说家里有个儿子,清朝时做了大官,派人来接家里人去江南富庶之地享福,但老爷子死活不愿离开故土。做儿子的没办法,只能依了老人。为尽孝道,便差人在小城里修建了这安家大院。”
  
    “那么,现在安家大院里是否还有人居住?”马南问。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跟你一样,当年父亲带我们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前面不远处,是一个丁字路口,还没到跟前,他们就看到一侧小街的起始处有一座小小的牌楼。牌楼上的字迹已经斑斑驳驳看不清楚,但是,楚雁和马南还是凭着依稀的一点痕迹,认出了上面的三个字。
  
    ——车马巷。
  
    现在,楚雁和马南终于回到了车马巷。站在牌楼下望去,数米宽的小街透着种古朴的沧桑,两边的建筑多为低矮的平房,在夜色里一眼望去,有种远离尘嚣的幽静。风从街的尽头吹过来,一轮明月高悬顶上,白色的月华铺洒下来,低低的两声犬吠不知从何处传来。
  
    马南和楚雁相视而笑,心里被一些暖暖的情愫充满。
  
    早晨的车马巷依然保持着一份悠长的宁静。
  
    街两边的店铺里,早起的店主们慢条斯理地下着门板,有人蹲在路边刷牙,背着书包的孩子脚下踩着轻盈的节拍,大大的帆布书包在屁股后面起起落落。马南和楚雁一路走过,吸引了不少人的眼光。这小城实在是太偏僻了,任何一个陌生人的到来,都会引起人们的好奇。很快,有人试探着叫一声楚雁的名字,那是个面色黝黑的中年男人,当他见到楚雁露出笑脸答应时,立刻眉开眼笑现出得意的神情。
  
    “我一眼就认出来她是当年的小雁。”他跟边上的人说。
  
    于是,更多的人叫着楚雁的名字,并且围了过来。楚雁跟大家寒暄着,脸上始终挂着美丽的笑容。接着,马南也被人认了出来,这一下,马南也被人围住。他虽然已经不记得这些人了,但还是被小城人的淳朴与热情打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人群才渐渐散去,楚雁拉住刚才认出她的那男人:“安家大院现在怎么样了,还有人住吗?”
  
    “这么些年,拐叔一直替你们看着房子,说起来还真挺不容易的。”
  
    楚雁还记得拐叔,当年逃荒误入小城的一个乞丐,父亲收留了他。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了,只有他还坚守在安家大院里。
  
    马南和楚雁现在终于站在安家大院门前了,两扇木门紧闭,上面朱红色的油漆只剩下淡淡的影子,门上拐角处,还有些残破的蛛网。
  
    楚雁上前敲门,好一会儿,门才吱吱呀呀地打开一条缝,里面露出一只浑浊的眼睛。随即,门立刻全部打开了,楚雁和马南看到门里站着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老人乱蓬蓬的头发花白了一半,肤色黝黑,脸上的皱纹深得可以夹住蚊子,还有那胡子显然已经好久没有修过了,乱草一样胡乱堆积在下巴上。
  
    “你们终于回来了。”老人身子有些微颤,显示他内心的激动。
  
    “拐叔。”楚雁叫,心里酸酸的,不知什么时候,眼睛已经湿润了……
  
      拐叔并不是个多话的人,也许是因为常年一个人守着安家大院,现在变得连话都不会说了。他只是默默带着马南和楚雁查看了每一个房间,它们居然还都保留着楚雁记忆里的模样,一点都没有改变。而且,拐叔自己虽然不修边幅,房间却收拾得干净整齐。
  
    旧地重游,楚雁感觉到的只是激动与伤感,而马南,却从进入安家大院那一刻起,整个人都变得恍惚起来。大院里的一草一木,每一个房间及里面的摆设,似乎都变成了一些影子
  
     冲进他的脑海里,但又极其模糊,让他看不清那究竟是些什么。跟在拐叔与楚雁的后面,他的头开始疼,开始时他还能竭力忍住,到后来,那些影子穿插的速度越来越快,还有些嗡嗡声持续不断地响在耳边,似乎离得很远,又似乎离得很近。
  
    安家大院其实只有两重院落,前院以前住着马南兄弟姐妹七人,后院较小,只有三间堂屋,父亲一人独居在这里。
  
    拐叔推开后院堂屋的大门,迈进去,立刻闻到一些陈年腐朽的味道。
  
    堂屋中央是个厅堂,左边是卧室,右边是书房。
  
    书房内,高大的书架上密密麻麻排满了书,就连马南这样的人见了,都自愧弗如。真不知道当年父亲是如何将这些书籍运到小城的,估计整个小城的书加起来也没有这间屋里的多。书架边,马南还看到一幅裱过的字,上书几个大字——“书是种可以让人依靠的力量”。马南想起自己曾经跟那三名大学生说过这样的话,原来这句话的出处竟然是在这里。
  
    书架上的书很杂,最多的是古典文学与民俗类,马南忍着头痛随便一眼望去,竟然看到了几本关于西方密码学的专著,那几本书他全都看过。这时他忽然想到,自己对民俗与密码的兴趣,也许就是少年时从这里开始的。
  
    马南仰视巨大的书架,那种眩晕的感觉伴随着头痛,几乎让他不能自抑了。
  
    往昔的记忆在他脑海里渐渐汇聚成一股力量,但是,它们却找不到一个喷薄而出的缺口。马南后来连呼吸都开始急促起来,这老房子里那种腐朽的味道让他有了些想呕吐的欲望。
  
    他终于丢下拐叔跟楚雁,快步奔出门去,站在院子里,扶住墙壁大口呼吸。
  
    楚雁跟拐叔跟出来,楚雁上前搀住他,关切地问他怎么了。他挥手示意不要紧,那边的拐叔已经一瘸一拐端出了椅子,扶着马南就在院中坐下。
  
    马南闭上眼睛,他需要一些时间来细细梳理适才脑中纷繁复杂的各种影象。
  
    那于他是件异常痛苦的事,记忆就像刺进身体里的一根木刺,而且刺得很深,如果你想将木刺挑出来,那么,必定要先深入到肉中。
  
    马南的脑袋都要炸裂开来,但最后看到的仍然只是一些模糊的影子。
  
    那是一个老人,有着青蓝色的瞳孔,他跟七个少年共同生活在这所老房子里。记忆就像水滴,每一滴里都有生活的影子,但它们却无法汇聚成一条湍急的河流,让马南寻找到自己留在这座老房子里的少年时光。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马南睁开眼,看见楚雁仍然和拐叔站在自己的身边,一脸的焦急。他带些歉疚冲着两人苦笑:“我没事了。”
  
    拐叔宽厚地笑,浑浊的眼里似乎还带着些慈爱——曾经,他跟这些孩子们朝夕相处,也许在他心里,早就把这些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吧。
  
    后来,马南跟楚雁离开安家大院的时候,楚雁告诉他,就在刚才,她跟拐叔简单交谈过。父亲当年离开时,给他留下了一笔钱,他就是靠着那笔钱,这么些年一直守在安家大院。他坚信父亲有一天一定会回来的,所以,他得替他守好这个家。
  
    “拐叔还问起了我们其它几个人,我想了想,还是没有告诉他。也许在他心里,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天,父亲带着我们兄弟姐妹七个一块儿回来。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甚至比父亲还要大,我实在不忍心击碎他心里唯一的希望。”
  
    马南沉默了,他心里其实也对拐叔充满敬意——这样的故事以前只在小说电影里见过,没想到它竟然就发生在自己身边。
  
    “拐叔告诉我,车马巷里只有一个卖酒的老头,这里人都管他叫虾公。”
  
    “虾公?”马南好奇地问,“他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奇怪的称呼?”
  
    “因为他不仅卖酒,而且自己也喝酒,一喝起来就没完没了。你看着他好像醉了,但他却记得每一个来买酒人的名字。可你要说他没醉,他一个人坐那里身子都在晃来晃去,还自言自语不知道说些什么。”
  
    “这些跟虾公这称呼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哪一年,一个在外面打工的小伙子回来,见到老头醉熏熏的样子,加上人又瘦,还微微驼了背,便告诉小城的人,说他看到老人就想到了外面的一道菜,醉虾。那老人不是本地人,跟我们一样,大约也是十多年前来到这里,靠着酿酒的手艺,在小城里生活下来,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后来大家都觉得醉虾这绰号挺配他的,但小城人淳朴,觉得醉虾这名字不好听,便改叫他虾公。”
  
    马南摇头苦笑:“这虾公的名字也不见得有多好听。”
  
    楚雁停下,手指着一个方向让马南看。马南抬头,看到前方不远处的屋檐下,垂着一面青黄色的酒旗——车马巷中卖酒的老人,珍藏着雷锤的秘密——酒旗之下的酒肆内,一定就是密码中提及的卖酒老人了。
  
      马南和楚雁加快脚步走过去,到了跟前才发现,酒旗下的店铺还上着门板,显然老人今天并没有开张营业。
  
    马南与楚雁对视,心里忽然有了些不祥的预感。他上前重重地敲打着门板,心情也变得紧张起来。半天过去,铺子里没有丝毫动静,马南手心里溢出了汗。
  
    “你们找虾公,就从后门进去,虾公已经一个多月没开铺子了。”打边上过的一个中年妇女凑过来道。
  
    “虾公为什么不开门营业?”楚雁问。
  
    “你们见到虾公就知道了。”中年妇女叹口气,“他实在太老了,哪还有力气再去做烧酒。好几年前就有人说他熬不到年尾。他能活到现在,算是非常不易了。”
  
    马南和楚雁面面相觑,谢过那妇人,依着她的指点,绕到酒铺的后面去,果然见到有扇小门。马南上前轻轻一推,那门便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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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深夜,楚雁醒来,借着过道里微弱的灯光,看到马南不在对面的铺上。她犹豫了一下,轻轻地起身,站在过道里略一迟疑,便向着一侧走下去。
  
    车厢里的旅客都已睡去,耳边尽是车轮有规律的晃动声。
  
    马南正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抽烟,有风从两边的缝隙里钻进来,拂到身上,带着些清新的凉意。马南面向窗外,黑暗中,偶尔有星星点点的灯火一闪而过。
  
    “大哥。”楚雁轻轻地叫。
  
    马南回身,勉强笑笑,掐灭手中的烟蒂:“你怎么也起来了,睡不着?”
  
    “离开老家这么些年,我这是第一次回去,不知道我们的老宅还在不在。想想很快就能回到那里,我就有些激动。”
  
    马南苦笑:“至少你还能回想,我却连一点印象都没有。”
  
    “到了那里,也许你就能记得了。”楚雁身子离得马南近了些,“大哥,你跟在父亲身边时间最长,在那小城生活的时间也最久,所以,小城给你的回忆也应该最深。”
  
    “如果不是那次车祸,我想很多事情就不会这么复杂了。”
  
    “父亲收养我的时候,我才六岁,你还记得那时你多大了吗?”楚雁淡淡地笑,“你肯定不记得了,你十四岁。现在想想,十四岁其实也还是个孩子,但是,那时你在我眼里,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汉了。”
  
    “十四岁。”马南感慨,“真是白驹过隙,一转眼十几年时间就过去了。”
  
    “那会儿,我跟其它几位哥哥其实都看出来,你跟红棉姐特别要好。我们一块儿上学放学的路上,或者一块儿玩耍的时候,大家都开你们的玩笑,说你们这叫青梅竹马,将来一定要喝你跟红棉姐的喜酒。”楚雁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情,“大哥你知道吗,每当那时候,我就会变得很沉默,有时候还会一个人悄悄离开。”
  
    “为什么?”马南奇怪地问。
  
    楚雁笑,抬起头,目光直视马南:“如果那会儿谁这样问我,我肯定不会回答。但现在没关系了,我们都已经长大了,你跟红棉姐已经做了夫妻,还有了晓彤。”
  
    马南皱眉,他还是没听明白。
  
    楚雁笑容里带了些狡黠:“大哥,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那时我嫉妒红棉姐,嫉妒她年龄跟你相仿,可以跟你坐在同一个教室里;嫉妒大家跟你们开的玩笑,那时你们在大家眼里就已经是一对情侣了;我还嫉妒你对红棉姐的关心,甚至嫉妒你看她时的眼神。偏偏我那时年纪虽小,但却已经知道不能让人看出我的嫉妒来,所以,我是个很小就有心事的女孩。”
  
    马南表情僵硬,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现在回想,我少女时代最大的梦想,就是自己能够变成红棉姐。”
  
    “你那时真的只有八岁?”马南说话有些结巴。
  
    楚雁又是嘻嘻一笑,神色比马南要坦然得多:“我也不知道嫉妒红棉姐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我想,那时我应该不会超过10岁。”
  
    马南叹息:“我现在算知道早熟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说我嫉妒红棉姐,但是,你别以为我会对红棉姐有什么不满。我喜欢大哥你,也喜欢红棉姐,其实,在我心里,你跟红棉姐真的是很般配的一对。”楚雁表白道,“我之所以能把当年的心事告诉你,是因为我现在长大了,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什么事不懂的小毛丫头。我想,每个女孩在那段懵懂的时期,心里都会有一个秘密吧,可是,那在女孩的一生里,真的算不了什么,就像脸上的青春痘,总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不见。”
  
    楚雁拉起了马南的手,马南畏缩了一下,但还是让她握住。楚雁的笑容里便带上了些讥诮:“大哥你摸摸我的脸,看看我的脸上还有青春痘吗?”
  
    马南茫然地摇头。
  
    “所以,现在你还是我的好大哥,永远都会是我的好大哥。我长大了,我接触了更多的人,知道了什么样的男人才更适合我自己。大哥,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到现在谈过了三次恋爱,虽然每回我爱上的男孩都让我失望,但是,他们至少让我知道了什么叫做爱情。”
  
    马南吁一口气,好像到现在才能呼吸。
  
    “那会儿你嫉妒你红棉姐,也许只是出于一个孩子的本能。”马南这时说话也流畅了许多,“当一个小孩见到妈妈抱着别的孩子时,那心情也许就和你当年差不多。”
  
    楚雁莞尔一笑:“可是,我还是想圆自己少女时代的一个梦。”
  
    “什么?”马南问。
  
    “就是能够静静地拥抱你一回。”
  
    马南脸红了,浑身又开始不自在。
  
    “你不会连我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吧?”楚雁认真地盯着他看,还撅起了嘴。
  
    马南声音在喉咙里嗫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这时,楚雁哈哈一笑,伸手在他脸颊上轻轻触碰一下,然后在笑声里道:“瞧你脸都红了,我逗你玩的。原来有一个失忆的大哥这么有趣。”
  
    马南又怔住了,面上现出些哭笑不得的表情。
  
    “大哥你很聪明,但在情感这一块儿却显得太单纯,红棉姐嫁了这么单纯的男人,真是她的福气。”楚雁嘻嘻笑道,“好了,你再抽根烟吧,我回去睡了。”
  
    马南还未说话,楚雁已经转身离开了,转过身去,还低声笑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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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郁垒这些年除了像正常人那样学习工作,还有一件几乎每天都要做的事,那就是练习部族传统的博击术。“你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你不能让身体上的疾病击垮你,相反,你必须付出比别人多得多的努力,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斗士。”
  
    这是巴图对他说过的话,这些话,他铭刻在心,终生难忘。
  
     在整个部族里,还有一些人和他肩负同样的使命,他并不一定是其中最优秀的,但却是巴图最器重的。所以,当这场关系整个部族将来命运的行动开始时,巴图给了他荣耀,让他有机会来见证一个部族历史性的时刻。同时,这对于他,也有着不同于其它人的特殊意义。
  
    ——洗刷父母给族人带来的耻辱。
    
       因而,此刻,站在长沙站外面广场上的郁垒,想到那个名叫巴图的老人时,心里霎那间涌上些温暖的感动。
  
    这时候,他听到了音乐声,那是他的手机响。
  
    他将手机放到耳边时,连神态都变得恭谨起来,因为他知道电话正是巴图打来的。巴图是这次行动的策划师,郁垒知道,没有他的指示,他根本不可能完成五杀行动。
  
    他还知道,这一回,将要死去的人名叫柯玉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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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图在电话里,告诉他不用去长沙了,改去重庆。
  
    “马南跟那个本该死去的女孩现在都在长沙,这时候,有了先前的教训,他们一定会加强戒备,这时候不宜进行土杀行动。”
  
    郁垒当然诸事都听巴图的安排,他让他去重庆,他便去了重庆。
  
    巴图是整个族人的希望,虽然许多年前,因为他的失误,一次变故几乎毁了整个部族。族人们在捶胸顿足号啕痛哭之余,却依然相信,只有他,才能带领部族走出困境。
  
    巴图痛定思痛,毅然做出了族人们连想都没有想过的决定——走出去,面对外面广阔的世界,这样,不仅能改变族人恶劣的生活环境,还能让部族得到发展。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赞同巴图的这个决定,部族的一些老人,宁死也不离开祖地。巴图也不勉强,在接下来的十多年时间里,带领大多数族人,走出大山,在外面世界里开始了新的生活。
  
    在部族的历史上,有一位先祖曾有过类似的功绩,他带领族人千里跋涉寻得了新的居所,不仅让部族摆脱了恶劣的环境,还一度成为中国西南地区最强大的民族。
  
    历史在巴图身上,奇迹般地重复。
  
    郁垒就是第一批走出大山的族人之一,在外面的世界里,他不仅念了书,还上了大学,亲眼见证了知识与文明如何改变了一个人的生活。当然,这十多年里,他也没有放弃自己心里的仇恨——那是整个族人的仇恨。他相信终有一天,巴图会带着他,也带着整个族人,重新寻回那根植于每个人心中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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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们呢,你跟楚雁这段时间要去哪里?”
  
    马南盯着他看,目光如炬,里面有种不容人拒绝的力量。
  
    “我要去找一个人,也许,他可以告诉我所有事情的真相。”
  
    列车停靠在站台上,马南和楚雁跟随一群旅客上车。找到自己的卧铺,安放好行李,马南坐在窗边出神,面有忧色。楚雁关心地问:“你在担心五哥?”
  
    马南点头:“他的性格,很难在那宾馆里呆多长时间,我只希望他的那帮朋友能一直陪着他。”
  
    “放心好了,我都交代过那些人了,他们也答应我一定不让五哥单独留在宾馆里。”
  
    “可是这样能坚持多长时间呢?”
  
    楚雁不说话了,马南的担心其实也正是她担心的。她忽然想到,也许让柯玉虎跟他们一道回那个边陲小城才是最稳妥的做法。但是,谁能保证那面具杀手不会跟着他们呢?她自己本身就是杀手的目标之一。
  
    车子行进得速度并不快,是趟慢车。长沙去往那边陲小城所在省会城市的列车只有这一班,逢站必停。前段时间因为洪水造成铁路线某一段坍塌,虽然已经修复,但所有列车经过那一段时都要慢行,所以,这趟旅程将会持续三十多个小时。
  
    与此同时,一个瘦削的青年男人从出站口里出来。他背着一个旅行包,右手上缠着绷带,走路时微微低头,鼻梁上卡着副宽边的墨镜,——他就是刚从重庆赶到长沙的郁垒。
  
    他到长沙的目的只有一个,杀死柯玉虎。
  
    在天津成功地杀死谢东城之后,按照马南和楚雁的行程,他本来应该来长沙,但他却接到巴图的电话。那个声音在郁垒的感觉中已经越来越苍老了,他担心老人如果不能在有生之年,实现所有族人的心愿,百年之后,他是不是会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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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南不得不承认楚雁的话非常有道理。
  
   柯玉虎从拘留所里出来,当然可以住到朋友家里,但朋友也是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至少可以让那杀手有迹可循。所以,最后马南跟楚雁同时想到了让柯玉虎住宾馆,而且要选择一家不起眼的宾馆,这样的地方每个城市都有好多,那杀手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他也不可能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找到柯玉虎的藏身之地。
  
    当柯玉虎知道了发生的事情,他一定不愿意老老实实躲在宾馆里。但是,无论如何,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得逼他就范。
  
   那边的楚雁已经讲完,柯玉虎的神情由激动变得愤怒:“我现在就回家,让那杀手来找我。他不来找我,我也要找他,他是杀死几位哥哥的凶手,我决不能放过他们。”
  
    “你冷静点!”马南大声喝道。
  
    柯玉虎身子僵在那里,他对这个大哥,似乎心存敬畏。
  
    “我为了寻找失踪的红棉跟晓彤,故意对警方隐瞒真相,这才让那杀手有机会杀死你的三位哥哥。如果你不想让我心里的内疚继续加重,如果你还当我是你大哥,就老老实实待在这宾馆里。等到我找到了红棉母女,那时,我们就可以借助警方的力量,来为你死去的三位哥哥报仇。”
  
    “可是,我天天躲在这里总不是办法吧。”柯玉虎涨红了脸说。
  
    “如果你真的待不下去,那么,离开这宾馆你只能去一个地方,就是公安局。”马南沉默了一下,接着道,“你可以向警方说明一切,那时,警方就会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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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柯玉虎走出拘留所的大门,第一眼就看到了马南和楚雁并肩站在路边,在他们身后,还有七八个打扮前卫的青年男女,那是他玩音乐的朋友。
  
  柯玉虎没有犹豫,大踏步迎着马南冲过去,在马南还没做出反应前,紧紧抱住了他。
  
  “大哥。”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马南立刻也抱紧了他,内心真实感受着兄弟的情谊。
  
   楚雁在边上有些出神,眼里还含着些泪水。她一定是又想到了死去的雷宇、谢东城和陶京鸿,他们再没有机会,听她叫这些昔日的兄长一声“哥哥”了。
  
   “五哥,有什么话,我们回去再说吧。”楚雁拉住了柯玉虎的胳膊。
  
   柯玉虎冲他微笑,伸手挠挠她的头发,故意将她的头发弄乱。因为年纪相仿,所以楚雁跟这位五哥最是亲热,两人之间常有些这样的小动作以示亲昵。这时,柯玉虎的那些哥们姐们一齐围过来,亲热地跟柯玉虎打招呼。
  
   因为拘留所在郊区,所以来时的出租车还停在路边,一共三辆。大家上了车,柯玉虎很自然地跟马南楚雁坐到了一辆车上。
  
   “你在里面看样子过得还挺舒服,这才几天工夫,好像就胖了。”楚雁道。
  
   “如果不是大哥来了,我真想在里面多待些日子。”柯玉虎挺兴奋,头往前伸,好像生怕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马南听不到他的话一般,“我是第一次进拘留所,那里面的人特别真实,我没事就跟他们讲大道理,教育他们出来后要好好做人。他们觉得我挺有学问,都服我,还说出来后要联系我,大家好好撮一顿。”
  
   马南苦笑:“那种地方,以后还是不去为好。”
  
   “我们在外面替你担心,原来你跑里面当老大了。”楚雁笑道,“你最好别出来,在里面待个一年半载的,过足了老大瘾再回来。”
  
   “那可不行,我那些哥们还等着我一块儿演出呢。”柯玉虎一本正经地说。
  
   “你所有的演出现在全部取消。”马南说。
  
   柯玉虎愣了一下:“为什么?”
  
   马南心里叹息,这位五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回去楚雁会告诉你为什么。我已经跟你那些朋友打过招呼了,他们也都挺支持我的决定,这段时间,他们会陪着你的。”
  
  “他们居然会同意我不参加演出?”柯玉虎露出惊讶的神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现在就想知道。”
  
   “你别问了,回去就知道了。”楚雁白他一眼,还拿手拽他胳膊。
  
   柯玉虎虽然不满意,但还是闭了嘴,只是先前的兴奋一点点从脸上消失,狐疑的目光落在楚雁身上,楚雁故意转过脸去,不跟他目光对视。
  
   车子终于停下来,柯玉虎看看窗外,随口问:“我们不是回家吗,这是哪儿?”
  
   “别问那么多了,赶快下车吧。”楚雁推他,前面的马南已经推门出去。
  
   柯玉虎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到了这时候,只能听他们安排。他心里想,也许他们是想给自己一个意外的惊喜吧。这时候,后面的车也停下,那拨朋友也陆续下车。
  
   在他们面前,是一家宾馆。宾馆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楼面灰不溜秋的,招牌也掉了颜色,看起来十分陈旧。这样的宾馆在哪个城市都能找到,也许昔日曾有过辉煌,但岁月无情,它像个进入暮年的妇人,容颜不再,混迹于城市之中,已经平凡得吸引不了路人的眼球。
  
   进了宾馆,居然连电梯都没有,马南楚雁领着柯玉虎往楼上去,柯玉虎那帮朋友都坐在了大堂里,他们知道马南有话要跟柯玉虎讲。
  
   三楼,楚雁掏出钥匙牌打开一道门,马南停下,示意柯玉虎进去。
  
   “到底什么事,你们真要把我急死了。”一进屋柯玉虎一屁股坐到床上,他不敢冲着马南,把抱怨都发到楚雁身上。
  
   楚雁没有说话,却关上了门,转过身时,眼睛已经变得湿润。
  
   “五哥,二哥三哥和四哥都死了。”她带着哭腔道。
  
   “什么!”柯玉虎腾地站起来,脸色铁青。虽然他根本没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但是,马南与楚雁反常的举止却让他意识到,楚雁没有开玩笑。
  
   “那是谁干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厉声道。
  
   楚雁与马南对视,马南目光软软的,叹息一声,低头不语。楚雁走到柯玉虎跟前,先拉住他的手,然后,才把发生的事情尽数说了出来。
  
   带柯玉虎来宾馆,是楚雁的主意。
  
   马南破解了玉器中的密码,知道车马巷里卖酒的老人可以揭开事情的真相,这样,马南必然迫不及待地想回那个生活过的边陲小城。而他的失忆症还在困绕着他,楚雁这时提出来与他同行,他考虑了很久,这才改变初衷,答应带上楚雁一块儿去。但是,柯玉虎马上就要从拘留所出来,按照他们本来的意思,最好的办法是寻求警方的保护,但那样麻烦事肯定不会少,警方必定会和发生凶案的三地警方联系,也许还会限制他们的自由。
  
   “那杀手辗转几个城市,他熟悉的只是我们日常生活的范围,所以选择下手的地方多是家里或者我们常去的地方。如果我们忽然改变了行踪,到一个以前连我们自己都想不到会去的地方,那么他一定找不到我们,也就无从下手,对我们就构不成威胁了。”楚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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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南足足有半分钟没说话。他知道楚雁说的“我们的家”指的是哪里。养父收养他们七个后,带着他们生活在一个西北边陲小城,直到他们上了大学,有了工作。因为失忆症,他脑子里对那边陲小城已经几乎没有任何印象,但这一刻,他飞快地在心里构建着一个臆想中西北小城的模样,于是,他似乎真的看到了一条小街,两边是低矮的平房,每到傍晚,小街两侧会摆出许多小吃摊来,最多的应该是那种又粗又长的面条。
  
    马南吁了口气,他终于知道车马巷在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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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藏着雷锤的秘密
  
    这两句话的后一句,马南看明白了,雷锤当然就是传说中的风雷锤,黄帝战蚩尤时取雷神之骨做成的鼓锤。但那只是上古神话中的传说,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风雷锤这样的东西?那个车马巷中卖酒的老人,怎么会知道风雷锤的秘密?
  
    前面一句,谁看了都知道字面的意思,车马巷中卖酒的老人,可是,车马巷在哪里?中国这么大,只知道一条巷名,要找到它无异于大海捞针。但那卖酒的老人显然在这件事里至关重要,父亲如此煞费苦心地在五件玉器里隐藏了关于他的信息,那么,他就一定是这一系列事件的关键所在,找到他,便能解开所有的疑团。
  
    父亲留下这些玉器已经好多年了,那卖酒的老人现在是否还在车马巷中?
  
    车马巷究竟在哪个城市?
  
    就在马南苦苦思索的时候,他对面的楚雁忽然笑了:“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在想怎么找到那个卖酒的老头,而且,让你头疼的一定是车马巷到底在哪里。”
  
    马南懵然地点头,楚雁的神情让他觉得奇怪。
  
    楚雁忽然笑了:“如果换作别的地方,我一定不会知道,但是提到车马巷,我却知道在哪里。”
  
    马南怔住了,有些不信地问:“你真的知道?”
  
    “我当然知道。”楚雁眼睛里露出些奇异的光彩来,“我不仅知道车马巷在哪儿,还知道那条小街上的所有店铺,当然也包括那个卖酒的老人。”
  
    这回马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满脸狐疑,如老僧入定般盯着楚雁看。
  
    “因为我们的家就在车马巷里,我们兄弟姐妹七个,就是在那里度过了我们的少年时代。”楚雁的目光里流露出些怀念与悲伤,是不是她想到了那一段快乐的时光?而现在,兄弟姐妹七个再没有机会重新走进车马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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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热纳尔方阵加密法其实很简单,它只需要用一个双方约定的单词来加密一条明文。比如密文是:MANAN,约定作为密钥的单语是WHY,那么,明文中第一个字母M,便用维热纳尔方阵中W开头的那行密码表来加密成Q,第二个字母A,用方阵中H开头的密码表加密成T,第三个字母N则用Y打头的密码表加密成P,到了第四个字母A,再回到W打头的字母表加密得到E……,这样,我们就能得到一条完整的密文QTPEG。
  
    “这种加密法让字母频率分析失去作用,在相当长时间内改变了密码破译师领先于密码编码者的局面。”马南说完,手中已经绘制出了一张维热纳尔方阵密码表。他将密码表推到楚雁面前,“现在,你知道该如何来破解这道密码了吧。”
  
    楚雁盯着维热纳尔方阵密码表,半天不说话,但眉峰皱得很紧,显然正在快速消化马南刚才的那些话。终于,她的眉头舒展开来,同时,她还重重了吁了口气,好像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
  
    “我知道了,这道密码的密钥如果是金锁上的TONG,那么,我只要依次用这方阵密码表中以T、O、N、G开头的密码表,来替换密文中相应的字母,便能得到明文。”
  
    马南没说话,却宽慰地点头微笑。
  
    楚雁对照马南绘制的方阵密码表,很快就破译出了明文。
  
    CHEMAXIANGZHONGMAIJIULAOREN
  
    ZHENCANGZHELEICHUIDEMIMI
  
    不难看出,这些英文字母其实只是汉语拼音,把他们转化成汉字,可以得到这样两句话:
  
    车马巷中卖酒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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