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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2)


  好像有人爱把少女娇音比做出谷黄莺。她是黄莺才出谷,我是杜鹃声已嘶,杜鹃啼血。

  也许是过于频繁的情欲击垮了我,它要证明它是主宰我不是!我的青丝渐渐失去光泽,扯断一根看,内芯脆弱,缺乏营养的表现;我的皮肤亦开始松弛,再艳的胭脂,脸上也没有十六岁时的鲜活艳丽。

  我的内里是水底漂浮的尸体,早已死亡。现在已经逐渐开始显露尸斑——揭出死亡的真相。

  不怪,那时候的鱼幼薇有李亿,现在的鱼玄机,只有这空荡华丽的咸宜观。昔日,她的子安,伴她长安城游遍,高朋满座间,对人介绍只说,这是鱼幼薇,我的夫人。

  长安著名的女诗童,想不到是如此美人,李兄有艳福。

  她让他骄傲,他正要这骄傲。

  他声声唤她为——夫人,让她薰然。忘记了自己只是个妾,女字边立的那个人。他有正妻,别居江陵,出身高贵的裴氏,性妒,有心计。十六岁的鱼幼薇不是她对手。

  她和李亿在一起九十九天,裴氏从江陵来,轻巧地掐断她的幸福,再不能圆满。她的生命里好像从没有圆满。

  他说——陈韪——他终于说了,你好,翘儿,当然是你好。

  好在哪里?你说清楚呀,我笨。

  你年轻呀。

  绿翘“咯咯”笑了,那是年轻女人赢了老女人骄傲的笑声。

  花刺刺满手心,血被封印。她不能呼吸。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她的耳朵原来未聋,听的清清楚楚!这两个最亲近的人联手给了她致命的一击——她爱的男人在她最宠爱的女人身上,宣布——

  她已不再年轻。

  年轻……是的,她十三,我已二十六,老了,真是老了!二十六的鱼玄机,外表依然美艳绝伦的鱼玄机,心似长了霉斑的铜器,毒素无法抑制地蔓延开来。

  幽暗的中毒已深的铜绿色。凄凉的浅绿,深绿,仿佛是她生命的底色。

  因妒,她失手挞死了绿翘。而审问她的,竟是旧日追求她而被扫出门去的裴澄。

  命途,在她十三岁时好像已经注定。断头台上,断头的那一霎,她又看见他。目光交缠,轻轻回到那个遥远的下午。

  暮春。长安暮春。大唐长安落桃花的暮春。平康里的桃花一树一树地落,落满了她回家的路。她身边跟着一个大耳、肉鼻、阔嘴、貌似钟馗的男人。他是温庭筠。来此拜访长安女诗童鱼幼薇。

  他是她仰慕的诗人,终身不第,然而诗名远播,他来看她,她快乐得快疯掉。边走边聊,走到江边,他说,就以“江边柳”为题吧,试一试你。

  她做了诗,轻声吟诵《赋得江边柳》——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温庭筠再三回味着,惊艳不已。一个十三岁少女做的诗用笔如此老到,遣词用语,平仄音韵,意境诗情,皆属上乘。

  他收她为徒,传授她诗文。可惜,他的不拘世俗,依然改变不了她日后艳帜高张的命途,只是为她日后的艳史多添了几笔谈资,多可笑。

  我看见他的眼泪了,刽子手的刀太快,头落地,人还有知觉。我看见他跪倒在人群里,泪流满面。台下,无数的达官贵人,富家子弟……曾经为抢她的花笺而打破头的男人们,他们来争睹她的死亡。

  一场烟花寂灭了。观众一哄而散,最终,肯为她落泪的,还是他。原来不是桃花随水随无情。

  早知如此,最初相逢时,就吟——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不知躲不躲得开,命运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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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1)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长安,没有鱼幼薇已经很久了——传说中五岁颂诗百篇,七岁出口成章,十一二岁便诗名盛播长安城的女诗童鱼幼薇。

  不过,长安城郊的咸宜观里,多了一个鱼玄机。

  大张艳帜的鱼玄机。

  温庭筠走了,李亿走了,所有的男人都是林花谢春红,太匆匆。她这一生,似乎注定是留得住男人赏春,留不住他们为春停伫。

  从一开始就是悲剧。悲剧,无论怎么也翻覆不出手心的,是宿命的棋子。人生是生死早限定的戏。

  长长来路。命有玄机。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子安,我忆君,君共裴氏转江陵,可忆我?温庭筠,为什么你只愿收我为徒而不爱我,你可知,三年,大唐的桃花开了又谢。长安长亭,你走时我插下的柳,绿了又青。

  流光飞舞。我青了黛眉,满了黑发,长了腰肢,还是等不到,你说那一个字。

  温郎,我心底低低唤你温郎,这爱,不为人知,或者人人知,你故做不知,这一世,难道只有做你的女弟子,这样的福分吗?

  你是我的师,授之于诗,不如授之于情。你可知我手植的那三株柳树叫——

  温—飞—卿。

  所以我跪在佛前想,到底是我不爱你们,还是你们不爱我?因你们不爱我,我寂寞得全身颤抖。我需要证明还有别人可爱我。爱虽败亡,我要证明还有被爱的能力。我不是被人遗弃在这道观的残花败柳。

  我要!这全长安的男人为我癫狂,你看,曲江随水而下的桃花笺,是我尊贵的邀请,你们去捞,去争夺,我在这道观里静看你们。

  看你们,为我,疯!癫!痴!傻!贪!嗔!怨!怒!五毒不清,六根不静,七情已生,八风凌冽。

  鱼玄机又醉了,醉眼如饴,波光流淌。这水波,漫过了金山,就要人命。在男人眼里却是乔张乔致,盈盈有情。

  被李亿抛弃,被温庭筠拒绝,当鱼幼薇改名鱼玄机的那一刻起,她已经举起祭刀,以最圣洁的方式和以往诀别。

  有村姑到咸宜观里边烧香边哭泣,说她爱的人弃她而去了,鱼玄机写了一首诗送给她,就是那首有名的《赠邻女》: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床。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她写下“鱼玄机诗文候教”的广告,静静地擦拭着咸宜观的大门。爱欲王国的大门永远朝男人洞开。

  君不见,观名咸宜,老少咸宜。谁都知道鱼玄机是出了名的荡妇。可是,她的道观门前,还不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男人,一字记之曰贱!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抢,抢得着不如抢不着。鱼玄机的生动、鲜活、泼辣、才情,迷倒了整个长安城。男人都俯在她的石榴裙下,听候她的差遣。

  若不然,哪有个寻常女人敢发出“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的慨叹!

  不好意思!我醉了,你看我胡言乱语说的是什么,男人若是贱,我是什么?男人女人各取所需,皆大欢喜不好么?说实话是要付出代价的。

  绿翘就付出了代价。她居然在我的情夫面前赶着问,陈公子,陈公子,你说,我好,还是我师父好?

  那样的娇声,太刺耳。我聋了,苦痛入心。她是我心疼喜爱的婢女,她为我梳髻,发不曾醒,她为我熏衣,衣也迷香。甚至那些男人,我一个眼神,她自知怎样去区别对待,高高低低,零零落落,总不辜负。我想着要把她好好带大,不让她过和我一样的生活。

  我爱她的灵慧狐媚,却忘了,哪个狐狸精不狐媚?她能替我帮手,如何不能独挡一面?何况这只小狐狸在我的熏陶下,见惯了风月。手里起起落落,也总有男人垂涎。我替她挡驾,以为她太小,却忘了,她已经十三岁。

  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

  你瞧我多傻,十三岁的小狐狸,青春正盛。放出去,咬死人亦是轻松事。嗳!女人不要小看女人。

  夏日蔷薇浓艳如血,我攀附着,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风里的蝴蝶,轻飘飘的,只要他一嘬嘴,吁气,我就身不由己地漂移。

  咸宜观偌大的院落,阳光碎如我手心的花瓣,瓣瓣无声。

  等他的回答,他没有回答。

  还好!这男人,吃我的用我的穿我的爱我的,只是个吹胡笳的乐师!他多少应该有些犹疑。

  怎么了,你不会回答吗,陈公子,求你了,说嘛,我要你说嘛。翘儿,我的好翘儿声声逼问,婉转莺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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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2)


  不过,我是很喜欢李季兰的才情的,说起来,她比前朝的才女谢道韫(只吟了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 、同时代的薛涛,诗才都要高许多。除了上面提到的《八至》诗,她还有一首诗是我非常喜欢的——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李季兰《相思怨》

  这首《相思怨》深得民歌言语直白的妙处,而意境高远,又遥遥有《古诗十九首》的古风。读这样的诗不难随着诗意联想到一些画面:高高的楼宇上接青天,在满天满地的月光笼罩下,高楼仿佛是神仙住的瑶台。一个女子在高楼上弹琴,曲调忧伤凄清,绵延直入虚空,只有相思的曲儿,才会这样缠续绵长。可是,突然弦断音裂,想必是女子思情切切,再也弹不下去了。曲散肠断,这女子,抚琴独坐,神情萧索,黯然良久。像“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这种言尽意未尽的姿态,历来是最有艺术感染力的。

  可惜我这个俗人看重的这两首诗,《唐诗鉴赏词典》都没有选。我翻看了手边的《唐诗鉴赏词典》,人家选了《寄校书七兄》这一首,诗曰:

  无事乌程县,差池岁月馀。

  不知芸阁吏,寂寞竟何如。

  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

  因过大雷岸,莫忘几行书。

  这是一首以诗写成的信,是李季兰寄给自己身为校书郎(国家图书馆馆员)的兄长的。其中“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两句历来为评家称颂,高仲武的《中兴间气集》甚至说,“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就是“五言之佳境”。我仔细看了资料,才发现这两句好处不在于用典深巧,而是因为它写的是虚设之景,把其兄长在国家图书馆工作的情景巧妙地艺术化了,赞美兄长遨游书海,苦心造诣,其实说白了就和咱们现在常说的“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做舟”差不多意思。当然人家高手遣词造句要有技巧得多,不可以和咱们这种大白话比。

  在这首诗里,李季兰用五古的笔法占去一半的篇幅,后半篇笔法陡变,于狭窄的境地中尽显才气,极尽变化,显示出她对自己才气的自信。陆昶《历朝名媛诗词》赞她:“笔力矫亢,词气清洒,落落名士之风,不似出女人手。”还是很中肯到位的评价。

  史载李季兰“美姿容,神情萧散。专心翰墨,善弹琴,尤工格律”。我总爱琢磨她那个“神情萧散”是什么样的神态。是否就像张爱玲高昂着头的那张照片的感觉,带着二分傲然,三分落寞、五分萧索,三分眷恋、七分淡漠地睥睨这红尘。

  我相信一流的才女,即使隔了千年时光,心智也是有共通的,身上流落的气息韵致,像老房子里留下的檀香木衣柜,总是高大沉厚的样式,何时打开来,都弥漫着淡淡香味,有恍惚相识的感觉。

  李季兰久有才名,被德宗召见时却已年老,德宗一看,原来是个俊老太太呵,对她抚慰了一番,也就没什么别的想法了。李季兰于是在历史上落得个“俊妪”的雅号。我看这段故事忍不住笑,深深感叹还是张爱玲说得对——“还是出名要趁早啊,太晚的话,快乐也不是那么强烈了!”后来李季兰因朱泚之乱受牵连,又被唐德宗下令乱棍扑杀。想来很可悲。可能的话,女人的一生,还是不要和政治扯上关系。

  传说人死前,她一生中经历的事,都会闪电般回放,不知在死前,李季兰回望这一生,想起的人是谁?那晚夜静更深,携琴上高楼,她的相思曲又是为谁而弹?

  “至亲至疏夫妻”,我想了解她的曾经沧海,往事是怎样的一场烟梦?因为,这样思深情淡的话,不是修道可以修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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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1)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写文章的人大多清高,不管是真清高,还是假清高,反正一般表扬得不到位,大都要做个“我醉欲眠君且去”的姿态,以示不屑一顾。当然,清高到一定程度也需要个把看客来安慰下,因为那等“养在深闺人不识”的滋味实在难熬。

  我自觉算是比较无耻的另类,如果没人表扬我,我会觉得很没劲,像朵费劲巴拉地开了、却无人观赏的花一样,在风里东张西望,摇摆得很寂寥。外人一般是不能够随便强求的,所以强求“那人”。每天写完一篇稿子,那人倒是照例地会看,只不过评语如同寿命随岁月流转,一天少过一天。

  到如今,我要殷切地问:我写的怎么样啊?他才有个把词从那张铁嘴钢牙里蹦出来,含糊地说个“过得去”,也就戛然而止了。我要是再问,这人就振振有辞地说:等我有空再细说吧,你以为恭维人不用过脑啊!

  高兴谈不上,失落谈不上,悲哀倒也不是,我这厢只剩个哑口无言了。回头想想,这人说的也在理。反正再亲密的关系,日子久了总免不了如此。虽说是对人如对花,日日相见日日新,也难为人家把你日日挂在嘴边金口褒奖。毕竟日日相处不是演戏,生唱一句:“小姐你多风采。”旦回一句:“君瑞你大雅才。”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斗得个满天花雨。

  如若天天做戏,绝世的名伶也有丢盔弃甲撂场子的一天。不然那段小楼为何半路撇了程蝶衣,娶了菊仙,想是厌了,心里想过个安安稳稳的日子。世上人,连霸王都忍不住要返璞归真,也唯有不疯魔不能火的蝶衣,才愿意孤独地留在虞姬的世界里。

  相濡以沫,到底需要爱淡如水。

  其实我是今日是看了李冶的诗《八至》才兴起这样想头。那诗曰:“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和一般讲究起承转合的诗不同,这诗语言淡致,平中见奇绝,和诗僧王梵志的《城外土馒头》一样平白如话:“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混似不假思索随口而出,却是意味深长得紧。王梵志的诗且放下不谈,单说这首《八至》。诗的前三句是个过场,存在是为了衬托最后一句:“至亲至疏夫妻。”

  层云叠嶂,前三句过后,才显出最后一句峰峦。

  “至亲至疏夫妻。”这话满是饱经人事的感觉,我觉得比一般的情词情诗要深刻太多,可算是情爱中的至理名言。夫妻间可以誓同生死,也可以反目成仇,不共戴天。这当中爱恨微妙,感慨良多,寻常年轻小姑娘想说也说不出来,必得要曾经沧海,才能指点归帆。

  或许正是看透了这些,李冶才宁愿放纵情怀,即使隔了千年,也不能说她的想法就一定消极,反正这世上夫妻宫缘浅,一世惹桃花的人也真是不少。

  李冶即是李季兰,唐朝著名的女道士,和薛涛一样是享有盛名的才女诗人。说起这个唐朝女道士我就好笑。唐朝的这些女人多半喜欢挂羊头卖狗肉,公主好做不做,要跑去做女道士。公主之下风气也松敞,做了女道士,不是有夫之妇,随意和男人不清不楚地交往也无人管,要细论起唐朝女人大胆放荡,比现在倡导身体写作的那些女中豪杰还要前卫三分。

  李冶十一岁时,被送入剡中玉真观中作女道士,改名李季兰;和薛涛一样,李季兰也有个蔷薇诗谶的故事。说是李才女六岁的时候,写下一首咏蔷薇的诗,其中有这样两句:“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

  她的父亲和薛涛的父亲差不多,都是又喜又惊,还都有强烈的第六感,立刻预言女儿将是个“失行妇人”。父亲说“此女聪黠非常,恐为失行妇人”。因为诗中“架却”谐音“嫁却”,小小年纪即做如此惊人语,难保以后做出什么事,赶紧着,往道观一送,指望借助清灯黄卷收收性子。

  这事反正我左右不信,觉着比薛涛那个事还玄乎。多半是后人附会的。六岁时能有个男的不跟女的玩的性别意识就不错了,思嫁,这也太早熟了吧,难道她妈妈胎教那么成功?还是古代启蒙教育早?

  不过李季兰风流放荡是无可辩驳的。《唐才子传》记载她和当时的名士素有往来,畅谈诗文,席间言笑无忌。河间名士刘长卿有“阴重之疾”,也就是“疝气”, 经常要用布兜托起肾囊,才可以减少痛楚。李季兰知道刘长卿有这种病,就用陶渊明的诗“山气日夕佳”来笑话刘长卿的疝气病。刘长卿名士风流,当即回以陶渊明的诗:“众鸟欣有托。”于是举座大笑。

  这种黄段子是属于比较深奥的,我想了半天才明白什么意思。不过明白是明白了,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当众和男士开这种玩笑。李道姑的泼辣大胆,让我这个自认开放的现代人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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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薛涛笺上十离诗(3)


  心中的悲戚涌上来,小小的波折让她看清楚自己的处境和身份。艳名是虚名,才名是虚名,觥筹交错,男欢女爱都是假的,唯一真实的是——她是一个妓女,需要依靠别人的慈悲怜悯才可以立足于世。

  聪明非常的薛涛,冷静地收敛起自己的悲切,那是无谓的。没有一个人的悲伤可以感动上苍,除非她有力量扭转乾坤。薛涛在赶赴松州的途中写下了十首著名的离别诗,差人送给韦皋。这十首“十离诗”是这样写的——

  驯扰朱门四五年,毛香足净主人怜。

  无端咬著亲情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犬离主》

  越管宣毫始称情,红笺纸上撒花琼。

  都缘用久锋头尽,不得羲之手里擎。

  ——《笔离手》

  雪耳红毛浅碧蹄,追风曾到日东西。

  为惊玉貌郎君坠,不得华轩更一嘶。

  ——《马离厩》

  陇西独自一孤身,飞去飞来上锦茵。

  都缘出语无方便,不得笼中再唤人。

  ——《鹦鹉离笼》

  出入朱门未忍抛,主人常爱语交交。

  衔泥秽污珊瑚枕,不得梁间更垒巢。

  ——《燕离巢》

  皎洁圆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

  只缘一点玷相秽,不得终宵在掌中。

  ——《珠离掌》

  跳跃深池四五秋,常摇朱尾弄纶钩。

  无端摆断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

  ——《鱼离池》

  爪利如锋眼似铃,平原捉兔称高情。

  无端窜向青云外,不得君王臂上擎。

  ——《鹰离鞲》

  蓊郁新栽四五行,常将劲节负秋霜。

  为缘春笋钻墙破,不得垂阴覆玉堂。

  ——《竹离亭》

  铸泻黄金镜始开,初生三五月徘徊。

  为遭无限尘蒙蔽,不得华堂上玉台。

  ——《镜离台》

  这十首诗是用犬、笔、马、鹦鹉、燕、珠、鱼、鹰、竹、镜来比自己,而把韦皋比作是自己所依靠着的主、手、厩、笼、巢、掌、池、臂、亭、台。只因为犬咬亲情客、笔锋消磨尽、名驹惊玉郎、鹦鹉乱开腔、燕泥汗香枕、明珠有微瑕、鱼戏折芙蓉、鹰窜入青云、竹笋钻破墙、镜面被尘封,所以引起主人的不快而厌弃。

  说实话,薛涛这十首诗不是我喜欢的味道,有离思而无离情,说是离思,却没有诚挚的苦意。一叠声的“不得”不像在作诗,十足地一封认罪书。太谄媚,失却了她诗里原有的气节。然而仅就离别而言,薛涛的构思算得上新巧,着眼的都是身边事物,不惊不奇,写诗最难得的就在于能把身边寻常事物写得曲折动人,薛才女娓娓写来如泣如诉,难怪韦皋看过以后立刻派人把她追回来,两人和好如初。

  这一场舞斗纵然是韦皋赢了,可也胜得不那么光彩。

  不知道为什么,这“十离诗”总叫我想起宋高宗的十二面金牌,如果岳飞当初也有薛涛的媚诗功,不知道能不能使得高宗改变心意,任他直捣黄龙,免去后世百姓两百余年的离乱之苦?但这只不过是我的一种异想天开罢了。

  读“十离诗”,我感觉到薛涛是强忍委屈的。然而就是委屈也得生受着。世人多是委屈的,只是依附与人的姿态不同罢了,像一园盆景,多被人剪去枝蔓,拗断筋骨,摆弄成喜欢的模样。只是有的血泪见得,有得见不得,深埋土底。

  况且做英雄做美人,原都是委屈的,想迎合这俗世,却迎合不上。“夜深同花说相思。”说到底,薛涛比很多人都要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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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薛涛笺上十离诗(2)


  同为女子,我们看鱼玄机,感慨的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二十六岁的鱼玄机因妒挞死了侍婢绿翘,断送了自己的生命。而薛涛晚年则隐居高楼,穿起女道士的服装,安然地接受老去的现实,因为心态平和,得享高寿。她殁后,当时的剑南节度使段文昌还为她亲手题写了墓志铭,并在她的墓碑上刻上“西川女校书薛涛洪度之墓”。相较鱼玄机,薛涛阅尽世事的淡定,更让人倾慕。

  韦皋对薛涛另眼相看,一捧再捧,把她捧成了蜀中首屈一指的交际花。韦皋是个敢于破旧除新的人,他看薛涛实在是才高,寻常男子也比不过,干脆让她做了自己的女秘书,担任校书之职,帮自己处理公文。薛涛才能出众,她做女校书有实无名。韦皋觉得委屈了她,就想上书朝廷,让朝廷下旨封她做真正的“女校书”。我总感叹这样的奇思异想也只有唐朝人才冒得出来。后来的人恪守礼教,心苗全是些枯枝败叶,再也绽不出花火。

  这件事后来顾及影响不好而作罢,但韦皋这么一闹腾,却好像现时媒体的炒作一样,使薛涛的“女校书”之名,更加广为人知。当时有个叫王建的诗人就千里迢迢地写了信去赞美薛涛:

  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

  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王建《寄蜀中薛涛校书》

  忍不住要感叹薛涛命比现在很多女大学生都好,遇上个唯才是用,不歧视性别,也不单看容貌的男人。若说薛涛是烟花如幕,韦皋就是那根揭幕的火柴。如果没有他,薛涛的一生想必不会如此光华耀目。

  在韦皋的帮助下,薛涛名盛一时。她的艳名随着蜀江水越流越广。意态高昂的她用胭脂掺水制出红色的小彩笺,题上诗句,曾给那些她认为相宜的客人,这就是后世称赞的“薛涛笺”。

  多年以后,也有个女子制了“桃花笺”, 每日随水流诗,也招得无数王孙公子趋之若骛,行事作风与薛涛近似。然而,若说“薛涛笺”是文人书房里的经久不息的沉香,“桃花笺”则更像是春梦醒后衣襟上沾染的香痕,淡薄地香艳地,很快就随风飘散。

  无论是何年月,人们对轻薄浮浪人的尊重总是少于端庄的。薛涛远比鱼玄机沉着庄重,她的风流赢得了后世文人的爱重,“薛涛笺”成为后世风流雅韵的象征,也因此能够获得比“桃花笺”更久远、更深长的存在。

  男女相悦似一种舞,更是一种斗。每每看到薛涛的《十离诗》我就会想起这句话。人欢我不欢,薛涛与众男士的周旋流连,让韦皋吃醋了。他将薛涛贬往偏远的松州。

  薛涛的一生都是个聪明机警的女子。她审视度势,一直能够冷静地摆正自己的位置,和韦皋交往如是,和元稹交往也是一样。一旦确认元稹没有和她共聚白首的可能,她也就不多作纠缠,安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继续过自己的生活。虽然,她曾经写诗清楚地表现自己对元稹的欢喜眷恋——

  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

  更忙将趋日,同心莲叶间。

  ——薛涛《池上双鸟》

  诗中浓情蜜意,还有“朝暮共飞还,同心莲叶间”的表白,大有和元稹双宿双栖的想头,想来在情深意密的时候薛涛是想过嫁给元稹的。不过好景不长,一年以后元稹离开四川。那时薛涛已经四十六岁,芳华已至秋暮,元稹又是一个放纵多情的人,薛涛就静静地了断了这场情缘。聪明如她,是明白她和元稹之间的关系的。露水情缘,朝生暮死,何必恩恩怨怨反复纠缠?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韦庄词中女子如是说。可叹痴情女子太多,像薛涛这样能够斩断情缘,反而更显得珍重。我所喜欢薛涛的也正是这一点:聪明冷静。身虽为妓,心洁如冰雪,花容月貌不减清烈。

  韦皋发怒,一纸贬书送到她面前。薛涛忽然醒悟自己玩得过火了,再怎么声名远播也是他捧出来的。那些王公子弟,再怎么赞美留恋,数日之后,也是绝尘而去的事。真正和自己朝夕相对,能够掌握自己生死的,是这个叫韦皋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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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薛涛笺上十离诗(1)


  薛涛笺上十离诗

  我想薛涛这样的女子,还是做妓的好;如果不去做妓的话,还真没有更好的职业适合她。寻常男子配不上她绝色的姿容和才情,也难有那个心胸去包容她做个才女;若做个深闺贵妇,或者做个小家碧玉,前者空虚无聊,后者日日操心家长里短,日子久了,再好的珍珠也成了鱼目。

  只有像歌妓这样的角色,虽然不是良家女子,倒也空气清甜,水源丰富,供她长袖善舞,伸展自如。所以没什么好可惜的,况且大多时候留得个虚名供后人钦敬,还是好过默默无闻,老死一生。要不然这世上追名逐利的心,怎么只见多,不见少?薛涛这样长袖善舞,青史留名,反而是幸事一件。

  当初的妓不同与日后倚楼卖笑任君挑选的妓女,她们只歌舞助兴,不卖身失色。间或有个公子相公看中了,问主人要来,收为内室。即使身为姬妾,也是一个男人的私物,或爱或厌,但怎样地卑微到底,也比明清时的妓女们多点安慰。

  唐宋的妓女,更应称作姬,更不比怡红院里一叫一大串的俗艳。尤其是达官贵人宴席间应酬的女子,大多是有姿有才的女子。娥眉婉转,还要胸有文墨,多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薛涛无疑是其中的翘楚。

  薛涛梧桐诗谶的故事很有名。据说她八岁那年,她父亲薛郧看庭中有一棵梧桐树开得茂盛,便以“咏梧桐”为题,口占“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两句,让薛涛来续答,试她才华。薛涛应声而吟:“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父亲听了,除了讶异她的才华,更觉得这是不祥之兆,女儿今后恐怕会沦为一个迎来送往的风尘女子。薛涛后来果然成了官妓。

  薛涛做的是官妓,比起和她齐名的李季兰,放浪无忌,不是妓女,犹过妓女,倒更多一份庄重高贵。她的才情美貌名动蜀中,历任蜀中节度使都对她既爱慕又尊重。最先赏识薛涛的是名臣韦皋。韦皋听说薛涛诗才出众,且出身不俗,是官宦之后,就把她召来,要她即席赋诗,薛涛即席写下一首《谒巫山庙》——

  乱猿啼处访高唐,一路烟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尤是哭襄王。

  朝朝暮暮阳台下,雨雨云云楚国亡。

  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韦皋看过赞叹不已,传阅给席间众宾客,大家也都叹服。薛涛这首诗写的是过巫山神女峰,《谒巫山庙》的情景。其实这样的诗不算特别出奇,只不过自从宋玉的《高唐赋》以后,巫山云雨已经成了男女欢爱的代言,薛涛却偏偏写出了点惆怅怀古的味道,大有凭山凭水吊望,感喟世事沧桑的味道。尤其最后一句“春来空斗画眉长”更隐隐指责前人沉溺女色,这样的立意出自女人之手已是不易,出自一个官妓更是殊为难得。

  所以薛涛的诗好,后人赞:“工绝句,无雌声。”是有道理的。韦皋走后,继任的剑南节度使李德裕,对她同样非常欣赏。后来她和李德裕在“筹边楼”饮宴,还写出了“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这样见地深远、雄浑豪迈的诗,让人惊讶于她除了美色之外的眼界心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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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2)


  春风得意,亦历忧患,富不易其心,难不夺其志,这样的男人,惯来符合中国人标准。对男人而言,可以是精神上的典范;对女人而言,则是梦中的才郎了。

  当年,也是在诸王的饮宴间,大家谈到春秋时的息夫人。有人当筵向王维索诗,王维遂挥笔写下一首《息夫人》——

  莫以今时宠,忘却昔日恩。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春秋年月,息侯之妻息妫到蔡国探望她的姐姐,姐夫蔡哀侯对她失仪无理。息侯一怒之下,引楚兵入境,灭了蔡国。成为阶下囚的蔡哀侯嫉恨息侯,在楚文王面前极言息妫的美色,赞她:“目如秋水,面若桃花,长短适中,举动生态,世上无有其二!”又极言:“天下女色,没有比得上息妫!”

  楚王闻色心喜。公元前680年,文王伐息,灭息国,夺息妫为夫人。息夫人至楚,三年不同楚王说一句话。楚王问,。她说:“我一个妇人,身事二夫,即使不能死,又有何面目同别人言语?”

  两个国家先后因一个女子而败亡,似乎正印证了那句“红颜祸水”所言不虚。所以后世卫道者纷纷责难息妫,觉得她应该在息侯被俘虏之时,就得赶紧着拿根绳子上吊,自杀殉节才是。仿佛这样就能扭转历史的局面。连杜牧也不冷不热地说:“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几度春。毕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他用殉节的绿珠来反讽息夫人。然而他自己却是个青楼薄幸人。

  王维则不这样想。他能够设身处地地为息妫考虑,怜悯她的处境;寥寥二十个字,就写出息妫的两难处境:面对着两个爱自己的男人,一个因自己亡国为奴,一个对自己百般娇宠,还生有两个儿子,爱不得,恨不得,再深的痛苦也只能像冰雪飞落大海,水深无声。

  息妫是艰难的。一树桃花要等到桃之夭夭,是一生一事,砍掉它却只是片刻惊动,对一个人坚定,对一份感情坚定,比变心要艰难。坚持,往往是一个人走在荒漠里,烈日炎炎,近无帮助,远无希望。还要继续走下去的感受。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沉默坚持的息妫,她内心的凄楚,恐怕只有像周慕云寻个树洞,对着树喃喃自语的落寞可以比拟。

  谁叫她不是一个“能以今时宠,忘却昔日恩”的人?能够做个背信弃义的人也是一种能力,做奸雄更需要天赋。有些人,却是栀子花般的清洁,隔夜就萎谢了,衰败得刺目。个性里注定是金销玉碎,不能两全。这种人不管岁月如何叠加,灵魂始终锐利而洁净。

  周作人曾有一段话评说息妫,说得恳切。他说:“她以倾国倾城的容貌,做了两任王后,她替楚王生了两个儿子,可是没有对楚王说一句话。喜欢和死了的古代美人吊膀子的中国文人于是大做特做其诗,有的说她好,有的说她坏,各自发挥他们的臭美,然而息夫人的名声也就因此大起来了。老实说,这实是妇女生活的一场悲剧,不但是一时一地一人的事情,差不多就可以说是妇女全体的运命的象征。”

  我们现在知道,夺人之妻为己有的抢夺式婚姻,属于人类早期婚姻史上常见的现象,在春秋战国时屡见不鲜;息亡因息妫而起,却非息妫之罪。后世那些哄嚷“女人误国”的卫道君子,都属于站着说话不腰疼,呶呶哓哓,不值一提。

  而在千年以前的唐朝,王维就能够将心比心,理解身处离乱年代的女子的坎坷和唏嘘,却煞是不容易。怪不得他的夫人死后,王维一直不娶,晚年专心礼佛,恬淡余生。在他之前之后,前后左右,都是三妻四妾不死不休的男子。而王维,不论对感情的珍视,还是对女人的理解,都超越了那个时代。这个男人,不止可以在林间松下为你抚琴,明月清溪下陪你散步,更可以在寒夜里握住你的手替你蓄暖,是在你死后,还会对你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诗画双绝,音乐奇才,翩翩公子,俗世丈夫,王维之所以是王维,在于他的不可替代,绝世难寻。男子,才子,公子,君子。世可集四者于一身者,虽然不多,王维一定是一个。
  我想,在被安禄山软禁,封为“伪官”的时候,王维一定有“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的相似感受。暗自坚持的忠贞,不可妥协扭转的情感,说大了,不止是爱情,也可以是故国故园之思。中国人的节烈观,诚然毁人不倦,但每临大事,亦能树人,强心,光大国魂。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是男子的贞洁,息夫人的“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是女子的坚定。

  息妫的结局已不可考。有一种传说是,终于有一天,她趁着文王出行打猎的机会,溜出宫外,与息侯见面。两人自知破镜难圆,双双殉情自杀,鲜血遍地。后人在他们溅血之处遍植桃花,并建桃花洞和桃花夫人庙纪念他们。楚人便以息夫人为桃花夫人,立祠以祀。后人又封她为主宰桃花的女神。

  “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息妫无可奈何地活,比干脆一死更让人怜惜。她的痛苦,难为王维冷眼旁观,却能够看得如许清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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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1)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和人吵架了,赌气了,冷战着。院子里花开了,落到眼底,就想起王维的两句诗:“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突然这样矫情,自己想了觉得别扭。转念一想,既然想到王维,干脆再写一篇。前面除了在《红豆》里提到王维,对这个盛唐杰出的诗人并没有过多地谈及。然而王维,无论诗文还是人品,都是值得书写的。他是一个可以和李杜比肩,盛唐般华丽深远的男人。

  虽然年轻时也有“相逢意气为君饮”的豪兴,王维骨子里仍是清和冲淡的底子,好佛,有禅心。诗的成就很高,五言律诗尤其写得满目清华,被后世人苦学不止。他的人好似谦谦君子兰花,花开一树,满院芳菲,就连走后门,也走得格外风雅。

  那日岐王和太平公主酒宴之间,王维抱着琵琶出现了。公主见王维“妙年洁白,风姿郁美”,于是问岐王:“此是何人?”岐王答:“是一知音。”随即让王维献上自谱的新曲。

  王维精通音律。曾有人拿一幅“按乐图”给王维看,王维一看就说 “此是《霓裳》第三叠最初拍也”。这人不信,让人弹奏,弹到此处,对图一看,果然就是这样的姿势。王维音乐方面的才华可见一斑。

  那一天,是他风华毕显的日子。王维应手挥弦,意态潇洒,所弹的曲子哀婉凄切,动人心魄。 一曲终了,公主问王维:“此曲何名?”王维起身回答:“郁轮袍。”公主听了,极口称赞。

  岐王又言:“此生不仅精通音律,擅奏琵琶,而且就文章而言,恐当世也无人能及。”公主向王维索要诗稿,王维将事先抄录好的诗卷奉上。公主惊其才华,命人请他入室更衣,再排宴席,请他入首座。席间,公主冷眼旁观,益发觉得王维举止得体,风度端凝,更兼风流儒雅,谈吐清新,心中暗自称许。那年科举,王维很顺利地鳌头独占,夺得第一名。

  若说起来,王维是个幸运的人,出生山西望族,少年得意。别人终其一生也可能只是个寒士,而他仕途平顺,官至尚书右丞,要辞官,皇帝还死活不让;晚年他半隐半仕,买下了前辈诗人宋之问的辋川别墅,寄情于山水田园之间,留下不少脍炙人口的清诗丽句。他的一生只是在“安史之乱”时受了点挫折,却也像是山水行云里的奇峰迭起,平白添了画意。离乱更饱满了他的心灵。

  在被安禄山软禁期间,有乐工雷海清殉节不屈,慷慨赴死。王维哀伤他的节烈,写下一首小诗: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奉管弦。

  ——《菩提寺私成口号》

  这首诗哀切动人,极好地反映了王维悲愤无奈的心情,隐暗地表达了不得已沦陷于伪朝廷中的官僚们暗自坚持的忠贞。这首诗渐渐被人传诵到西逃的皇帝耳中,后来两京收复,王维竟因此诗获得从轻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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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二)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二)

  昨天夜里突然想起两句诗:“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这两句诗的作者湮没不彰,只知道是云南一种烟——“茶花”的烟盒上的。很多人因为这两句话,而迷恋上这种烟。我在想,也许李白初见孟浩然时就有这样亲切的触动吧。

  唐史载孟浩然少好节义,喜振人患难。李白仰慕他,恐怕也有二人同有侠风的因素。孟浩然亦爱酒,性疏豪。他一生经历简单,诗语冲淡,性格却很丰富。遇上这样一位素所仰慕而又意气相投的前辈,难怪一向狂放的李白才会收拾起不羁的狂傲,一再表示敬意。

  人以群分,其实就是这样浅显的道理。有些人一辈子相处也只是个温暖的陌路人,彼此点头问好,互相关照几句,此外,难有其他;有些人与人的相识,亦可以是花开花落般淡漠平然,彼此长久的没有交集,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待到遥遥一见时却已是三生石上旧相识,以前种种只为今日铺垫。相悦相知,却没有清晰完整的理由。

  我因此可以理解李白为什么在黄鹤楼送孟浩然时表现得依依不舍。而对杜甫,李白就没有那样激动眷恋的亲切表示。虽然小杜对他倒是念念不忘。我觉得这和杜甫酒量小有直接关系,李白倒不是薄情,只是有时候不是个正常人,不喝酒他要死的。

  想起那首著名的诗:“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黄鹤楼前长江岸,孟浩然登船走了,李白还依依不舍地看着远帆,怅然若失。大概也只有“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式的一见如故,才能让一向洒脱的仙人失了常态吧。

  说起来,孟浩然是个有人缘而无官缘的人,一生隐逸,倒是七分本性、三分天意的事。他四十六岁游京师时,适逢中秋佳节,长安诸学者邀他赋诗作会。他以妙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令在座众人拍手称绝,纷纷搁笔不敢再写。与这样的辉煌、镇定自若相比,《新唐书?孟浩然传》中记载的他,就有点战战兢兢,举止失仪了。

  他曾经到王维的官署做客。恰好唐皇李隆基驾到,这位“孟夫子”生平第一次钻到床底下,正好被皇帝看到。皇上对他印象还不错,没有责怪他失仪之罪,命他出来献诗,等于直接给了他一个面试机会。结果孟浩然就上了《岁暮归南山》——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这诗写的自然是好,可是献的也真不是时候。开口就是“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这也就罢了,四十多岁人了,偶尔发点小牢骚,皇上也可以理解;可是紧接着两句:“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这不明摆着排揎皇上的不是吗?孟浩然也算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李隆基听了果然大为不悦,说:“先生你根本就没来求仕,我也从来没有抛弃过先生,先生你干吗要诬蔑我呢?”说完拂袖而去。当时不要说孟浩然魂飞天外,连王维也吓得半死。

  说来又要忍不住夸我们可爱的大唐。这事要是搁清朝文字狱那会儿,孟浩然十个脑袋也砍没了,还能安然地出京师,回襄阳归隐田园,“还掩故园扉”吗?可能直接株连九族了,砍得坟头上草都不剩一根。

  我突然想到,这次献《岁暮归南山》的失败是不是孟浩然的潜意识在作怪呢?他一直过着那种隐逸的生活,因为现实的逼迫不得不上京求官,不是被皇帝征召的,总有点失意才子的感觉。合着那天见皇帝又太突然,一时懵了,本性毕露,导致他的发挥完全失常。

  事后,王维也忍不住说他,说你那么多淡然清雅的好诗,怎么就想起来献这一首落寞失意还满口怨言的诗呢?

  这件事让孟浩然很黯然,不过也及时地帮他认清了一个事实——自己真不是官场上混的料。你说,像这样一对一的歌功颂德机会,旁边还有王维的帮衬,都能把事情给搞黄了,可能我孟浩然真的是没官运吧?看来吴越的山水才真是我的家,我的乐土。我还是回家做我的隐士罢。

  他很快冷静地放弃了不应追逐的浮名,离开京城,回老家襄阳做起了专业的隐士。一次一次在孟浩然的诗里看到浓浓乡意,惹人动情。我能看到他对襄阳山水的眷恋,那种深重的珍惜远胜对世间浮名虚利地追逐。虽然他后来也有写给张九龄的自荐诗,但是那只是图个世有知音的意思。白头霜鬓的孟浩然绝不是一个热衷名利,至死不休的人。
  最后他死在了故乡,死在家人和好朋友的怀里。比起那些宦游他乡、孤独以老的人,他要幸福得多。

  我也因此想起杜甫的死,据说也和食物有关。晚年的杜甫益发贫病交加。没有了严武的接济,老杜到最后连草堂也住不起了,仅有一条小破船,漂泊江上。有个县令知道杜甫的诗名,给杜甫送去白酒牛肉。好多天没吃饭的杜甫吃的太多,结果腹胀而死。《唐才子传》上记载如是。不过很多书上隐匿了这种说法,只说是杜甫因病故于舟中。恐怕后来人有为圣者讳的意思,生怕杜甫是撑死的,玷污了他的名声。其实,杜甫这样的死法,并不会让人看低。相比千秋以来那些安享富贵尸位素餐的家伙们,他不知道要高尚几多。

  杜甫一生际遇凄苦,和李白“千金散尽还复来”浪费劲儿,简直不能比嘛。老杜穷得家徒四壁,老李好像走到哪儿都带着自动取款机似的,真是同人不同命啊!叹!叹!叹!

  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可是饱经忧患到底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杜甫若有知,也必然会觉得孟浩然的食鲜疾动而死,是比较温暖的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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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一)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一)

  史书上说孟浩然是“浪情宴谑,食鲜疾动”而死。公元741年,即唐玄宗开元二十八年,王昌龄南游襄阳。孟浩然此时患有痈疽(一种皮肤和皮组织下化脓性炎症,局部红肿,形成硬块,表面有脓包,有时形成许多小孔,呈筛状,严重时,可能还会诱发败血症),虽然病将痊愈,但郎中嘱咐了不可吃鱼鲜,要忌口。

  孟浩然与王昌龄、王维、李白都是好友。老友相聚,孟浩然设宴款待,一时间,觥筹交错,宾客相谈甚欢。宴席上有一道菜历来是襄阳人宴客时必备的美味佳肴——汉江中的查头鳊,味极肥美。浪情宴谑,忘乎所以的孟浩然见到鲜鱼,不禁食指大动,举箸就尝。结果,王昌龄还没离开襄阳,孟浩然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死让我想起纳兰容若。康熙二十四年暮春,容若抱病与好友一聚,一醉,一咏三叹,然后便一病不起,七日后于五月三十日溘然而逝,终年31岁。虽然他们一个在唐一个在清,中间相距千年,但这两个人极富浪漫色彩的死亡,还是很有点神似的。都是那么突然,突然得洒脱任性,让后人因此也减损了悲痛,倒心添几分悠然向往之意。

  我记得还有个背发痈疽而死的事例,那是项羽的亚父范增,因项羽中了陈平的反间计而被遣返,范增惊怒攻心,走到半路,就痈疽发作而死了。不过我们今天谈论的是诗词,所以对楚汉相争的陈年故事只是信手一提,大家也就那么一看。

  在对诗词的鉴赏方面,我是一个很放诞纵情的人,所以喜欢李白多于杜甫。喜欢太白诗中磅礴的仙气,纵心任情的姿态,意境高远而不冷僻,远非晚唐贾岛孟郊之类的苦吟诗人可以企及。太白是盛唐的风光绝盛,杜甫也高绝,奈何盛境以后的人,再雄浑工整也透着离乱后的萧条。

  尽管老杜的成就也是巨大的,他的诗被称为“诗史”,而且对仗工整,风格多样。《红楼梦》中宝钗就笑言:“难道杜工部首首只作‘丛菊两开他日泪’之句不成!一般的也有‘红绽雨肥梅’、‘水荇牵风翠带长’之媚语。”又赞揄“杜工部之沉郁”。杜甫的诗作对后世的影响之深远,可见一斑。

  从格式到立意,老杜的诗基本上可以看作学诗者的规范教科书。然而我一直认为世人大可学杜工部的沉郁工整,李太白的神韵却是学不来的,千秋以来独此一家而已。

  所以贺知章老先生初次见面就称他为“谪仙人”。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千古牛人,写给孟浩然的诗却是这样的——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李白《赠孟浩然》

  我觉得诗题改成《赞孟浩然》更能表达李白对孟浩然的倾慕之意。不过这也太直白了,就像马屁拍得太露骨,没有李白原来的诗名雅治。

  诗中李白开门见山地说“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狂赞了一通以后又总结说:“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我看了很激动的。李白这个人基本上是属于狂得不着边的人,难得有他佩服的人。孔子他看不上眼,说:“我本楚狂人,风歌笑孔丘。”对着皇帝的御旨敢耍酒疯,说:“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可是面对着孟浩然,他却说出了“高山仰止”的敬语。孟浩然能让他这样赞真是非常厉害啊!害我也忍不住遥想起老夫子的风仪来。

  就为这个,我特意爬回书堆里看了孟浩然的诗。对他的诗我本就有印象,他的诗那样亲切,原就本不是生疏冷落的。此番有了名师的点拨,再加上此时心境已不同少年时。再看“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之类的句子,真是别有感触。

  当初也就是太熟悉了,才会忽视他的好。如同母亲每到冬天炖的汤水,只会说不甜,从没在意过当中的甜。就像我们当初摇头晃脑背熟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那样漫不经心,人云亦云。从来不曾深思过,不是每个人都会在春天睡了一觉以后就能写出这样的天然妙语的。

  这几个平淡无奇的句子,描摹细致,意境深远。字字惊心动魄,又是那样的直白轻率。

  唐朝的田园诗人为数不少,但是能真正配得上评家“恬淡清真,语出自然,淡语天成”的赞誉,而又由始自终有这种气韵的,只有孟浩然一人。他的诗句像一股新阳照耀下的禾苗泥土,散发着生动自在的田园气息,又闲闲地透着隐逸之风。后人即使苦心摹拟,往往也只是得其神韵之一二而已。

  《红楼梦》中林黛玉所写的“杏帘在望”一诗(其实是雪芹手笔),当中有“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的句子,极受赞誉。但若和孟浩然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相比,到底伤于纤巧。雪芹是诗中有风景,浩然是诗中有气象。以我这千年以后的局外人看,到底是“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更有风致,语淡而气象浓,接近大巧不工的地步。

  孟浩然的诗好,好在“语淡而味终不薄”。他淡泊高远的诗风,恐怕是连李白也为之倾倒沉醉的。同是写秋江的诗,李白写《夜泊牛渚怀古》——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

  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

  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

  孟浩然也写《早寒江上有怀》——

  木落雁南渡,北风江上寒。

  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

  乡泪客中尽,孤帆天际看。

  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

  明显可以看出李白的诗学到了孟浩然的神髓。但是如果认真品味,还是会发现孟浩然的句子更高妙些。最后结句“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比“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更清远恬淡。或许李白在学诗时很受过孟浩然的影响吧,日后见到这位老前辈又被他的人品风仪折服,才有如此谦逊的表示。在意态高远这一脉上,我觉得孟浩然更与李白共通,至于他与王维之间,则是空灵恬淡的意思更接近一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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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昔日芙蓉花 今成断根草(3)


  不懂得放手,亦看不开。死死地抓住,直到手里的东西死去。她不晓得,即使是千年以后的现代女子也会面临和她一样的痛苦——男人一旦变心了,依旧是“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

  在爱情里“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的,又何止是她和刘彻?

  在爱里,我们没有人被饶恕。人性的恶、贪和善并存,亦如金石,虽历经千年不变。只不过现在有法律可以凭借。男与女,仿佛站在一座天平的两端,看上去平等自然,其实法律之于人也只是所罗门王对魔鬼的封印,只能禁锢而不能杀伐。法律所禁锢的东西,从来不曾真正被磨灭。

  有首《如意娘》诗:“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据传是武媚娘在感业寺为尼时所作,因为当中的缠绵哀怨之意,不像是日后回宫受宠,步步上青云的武媚娘的口吻。诗以寄情,她后来,没了那份悱恻的心境。

  她思念李治,不甘心在尼庵里耗尽余生,回想自己当年在大明宫的青葱岁月,不相信自己就这样颜老珠黄,被一群青春貌美的宫娥取代。任她一向心性坚定,在现实寂寞的压迫下也不得不开箱验取石榴裙,看着颜色鲜嫩如昔的红裙才有一点自信安慰。

  但有时候越是凭吊,越是悲伤。就像阿娇,请司马相如做《长门赋》凭吊自己的爱情。她没有才,只得花了千金请他人做枪手。

  忍住疼痛把伤口划开,心头血不但唤不回君王决绝远走的心,反而化做别人笔下浓词艳赋的主题,千秋万载任人评说,实在是悲凉至深。司马相如写了又如何?那也是个见异思迁的男人;写的真切感人又如何?到底是男人,不懂女人心。况且,这厢书罢墨犹香,那厢,多情手已把玩新人发,与他人结同心去了。

  君情与妾意, 各自东西流。挽留不住的,终究挽留不住。

  爱,需要宽容,但不是纵容。所以,一旦发现男人变心就放手吧,若有那个气度还可以敝帚自扫,扫干净自家大门,真诚地请他,永远地——莫再光临。

  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不再见你,你才会把我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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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昔日芙蓉花 今成断根草(2)


  徐惠以一个女知识分子特有的冷静和清醒,看清了皇宫岁月君王恩宠的虚幻无常。她叹道:以才事君者久,以色事君者短。

  这话正如当头棒喝!武媚娘默立花阴良久,轻声告辞出去。徐才人靠在门上看她离开,命侍儿轻掩了宫门。当时的徐惠一定不知道,自己不经意间的提点会造就一位倾国女主。

  站在一千多年后时间的山峦上回望武曌这座奇峰,我们不得不承认她的幸运。如果,她一直被李世民恩宠的话,她就不会想到去另谋出路,以她的政治背景,至多混到贵妃,有儿子的话,或者能够安享天年,没有的话,去尼庵生殉或者死殉,别无出路;如果,她遇见的不是徐惠,而是赵合德的话,那她可能早已被打入冷宫或者直接处死了。当然,还有太多危险的假设,她一一的渡过来,差一点,也不可能成为一代女皇。
  徐惠的话醍醐灌顶般清涤了武媚娘的心,从此她好学奋进,色与才兼而事之,不久重获太宗青睐,也因此遇上了她一生的契机——李治。她由此和太子李治结下情缘,在太宗死后又被李治迎进宫中,先封昭仪,再做皇后,最终成为一代女皇。

  然而,同样身为皇后的陈阿娇就无这等好运。她虽是长公主之女,又贵为皇后,母亲有拥立之功,自己和刘彻有青梅竹马之好,却无一个贤人提点她“以色事人,色衰而爱弛”的道理。致使千百年后李白为红颜嗟叹:“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她不懂得,今人也有许多不懂得。女子总以为男人眷恋深爱可以依靠长久,却不知全无思想的攀附,易使男人累也使男人倦,芙蓉花和断根草、红颜与白发之间,原不过一墙之隔。

  李白说:“妒深情却疏。”他是对的,无端的怀疑和猜忌最是伤人,它会让人对爱丧失欲望。不过李白亦是男人,他这样说是站在男人的角度,审视爱情。人无法强大到彻底超越生活的时代,李白也一样,单看诗的题目《妾薄命》,就知道他也认为被男人抛弃的女人是薄命的。

  我读古书,尤其发现中国人的圆滑可爱,一句话一个字有几层意思,有无限收缩伸展的空间,颠来倒去,却都是很有道理。比如“宽”,比如“仁”。宽仁之道煌煌,不单适之于男子,亦适之于女子。

  古人要求男子贤德女子贤良。男人叹息着“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不遗余力地剥夺女人受教育的机会,一边要求女人才色出众,一边又要按照男人们所打造的模型来规范她。至于这当中的悖论,多半是无须挂虑的。

  男人要女人贤良淑德,女人的妒是万万要不得的。最好个个像西门庆家的吴月娘,睁着眼睛看老公走马灯似的娶小老婆,却能和众家妹妹笑脸相迎,还要一心为夫君延续香火拜求子息才好。这尚是一个小小的地主正室夫人的要求和涵养。至于一国之母的涵养,可想而知,就更要广大深重了,所谓“四海归心,天下兼容”,小小的女人心生生撑得比奔腾N 1代处理器还要有兼容性。

  在爱情里,阿娇是单纯无辜的。她坚持的不过是她的老公只能爱她一个人。可惜,她的命她自幼的际遇害了她。她生来是万人之上,不需要避让,更谈不上宽容。若她是招赘驸马,像太平公主和武攸嗣那样,女高男低,没什么好说的;偏她嫁的又是皇帝,还是个心性才智出类拔萃的皇帝。她的骄矜,让她对皇帝夫君也总是理所当然地硬碰硬。刘彻无疑是个“爱情多元论”者,偏偏他又是皇帝,天下女子尽在其彀中。和他的文韬武略,丰功伟绩一样,他的好色同样不落人后,撂在皇帝堆里都名列前茅。

  阿娇的爱情却太持久,太绝对。她的爱太尖锐,渐渐扎得他疼,成了肉中刺。当少年情怀不再,爱意已逝,他羽翼丰满,无须她母亲的帮助时,她的无才又善妒,看上去更是碍眼。废了她,也是了却一桩心事。

  只能怪她觉醒得太早,方式又太激烈,是她那个时代,她那个身份不该有的激烈。在那个时代,她太倔强地握住一个早该破碎的梦。当现实逼到面前的时候兀自不觉悟,不能相信他为自己筑的金屋,有一日也变得门庭冷落,乏人问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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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昔日芙蓉花 今成断根草(1)


  昔日芙蓉花 今成断根草

  妾薄命

  李白

  汉帝宠阿娇,贮之黄金屋。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

  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汉帝重阿娇, 贮之黄金屋”,李白的《妾薄命》写的是汉武帝的废后陈阿娇,我却想由武则天身上说起。

  那还是武则天才入宫的时候。十四岁她本还是闺阁稚女,过着“笑随戏伴后园中,秋千架上春衫薄”的无忧生活,却因为“人言举动有殊姿”被重色思倾国的唐太宗充入后宫,封为才人,赐号“媚娘”。一时恩宠无极,芳名传遍大明宫。虽不及李白写陈阿娇那 “咳唾落九天, 随风生珠玉” 般的贵重骄矜,然而对于一个非士族门阀出身,毫无政治根基的初入宫的小宫女来说,这已是了不得的恩遇。

  她自然得意。她不过是妙龄少女,虽然天资颖悟,因为入世尚浅的缘故,没有那么多机心,亦不懂得要做些收敛,像皇后贵妃那样端然平和地不动声色。初临恩宠的她不知道什么是“宠极爱还歇”,只是欢欣雀跃,一团欢喜。

  然而不久她就失望了。这是必然的。君王的眼睛在花丛里穿梭,人人仰着脖子等着甘霖降落,天子的情意岂可在一个小小的武媚身上羁留?你再娇嫩亦不过万花丛中一朵,不过开得娇艳撩人,先攀折下来把玩几日。

  她被冷落。李世民或者觉得她锋芒太盛,要给这小丫头一点教训,或者已经厌倦了她,忘却了她,因此很久没有宠幸她。当时的武媚娘一定伤心寂寞得要死,像宫怨诗里的无数深宫怨妇一样,日夜祈盼着皇帝的回心转意。

  大明宫重门深掩,岁月深长。难道就这样磨损自己鲜洁明亮光滑如缎的青春?不甘心沉沦的她在一个春光柔软的下午,打扮素净,谦卑地去谒见了新晋的红人——徐惠,徐才人。

  柔美亮烈的徐惠看着垂首站在自己面前的武媚娘问:武才人,你我都是太宗的妃嫔,论起来,你的容色犹在我之上,可知皇上为何对我眷顾?

  武媚娘抬起头,她明慧的双眼已经被忧愁蒙蔽。徐惠所说的,正是她暗自不服却又百思不得解的问题。她随即低下头,恭敬地请求徐惠的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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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那棵树应该是在无锡顾山。我却一直以为在嘉兴西塘。像张爱玲对英格兰和法兰西颠倒了印象一样,对昭明太子萧统手植的红豆树所在的位置,我一直无法纠正自己错误的认识。就像一千四百多年前萧郎和慧娘的一见钟情,明知是错了,也只有一路错下去。

  应该是杏花烟雨的江南,春草漫过河堤的时节发生的爱情。原谅我们说相遇,今人或古人,所有的缠绵悱恻都愿和烟雨、江南沾染丝丝缕缕的联系。

  真的是大俗,可是仔细思量着,却又大雅。当中自有一番刚硬的道理在,不尽是文人骚客,痴男怨女的婉转凄凉。

  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是说水的因时因势而起,无为而为。水是至柔至刚之物,来去自如,滋养万物,亦同佛家说“缘起缘灭”,总不强求万物羁留,动则氤氲有致风生云起,静则坚毅如山石。至于人和人之间的情缘来去,用什么形容也不如水贴切。

  人一旦爱了,一颗心就能百转千回,像江南水乡的小河道,弯弯曲曲间衍出无数缠绵来;一旦不爱了,亦有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决裂和汹涌。

  现在,我们回到他们相遇的时刻,去见证那场烟花的绽放。那一天,他许是腻了宫娥翠袖,腻了丝竹箜篌,腻了伏案编书。他出游,信马由缰,到郊外寻花问柳。那可是真的寻花问柳,他是一等一的才子,从小天资聪敏,过目不忘,来顾山隐居是为了编集《昭明文选》,不似乾隆下江南的附庸风雅。

  走到一条清溪边,他觉得口渴起来,正好迎风送来茶香,抬头看见前面一座小小的茶坊,他便信步走了进去。那当垆卖茶的女子闻声转过身来。但见她云鬓乌黑,生得面若桃花,穿着布衣也难掩风流,他心里一喜。那茶,未曾喝到嘴边,却已先浸得人眼明心亮。

  她捧了一盏茶过来,浅笑盈盈。这一笑,似已耗尽一生等待。她与他正像白娘子与许仙西湖初遇,相逢却似曾相识,未曾相识已相思。

  他们这场相遇叫我想起了一段绝美的台词,那段话是这样说——

  野花迎风飘摆,好像是在倾诉衷肠;绿草凄凄抖动,如无尽的缠绵依恋;初绿的柳枝轻拂悠悠碧水……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清溪桃花,看这如黛青山,都没有丝毫改变,也不知我新婚一夜就别离的妻子是否依旧红颜?

  对面来的是谁家女子,生得满面春光,美丽非凡!

  这位姑娘,请你停下美丽的脚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什么样的错误?

  这位官人,明明是你的马蹄踢翻了我的竹篮,你看这宽阔的道路直通蓝天,你却非让这可恶的畜生溅起我满身泥点,怎么反倒怪罪是我的错误?

  你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你婀娜的身姿让我的手不听使唤,你蓬松的乌发涨满了我的眼帘,看不见道路山川,只是漆黑一片;你明艳的面颊让我胯下的这头畜生倾倒,竟忘记了他的主人是多么威严。

  春花软柳,佳人如玉,我想,昭明的心旌摇曳也应该和剧中人一样。

  此后,他便天天来,有时也着宫使接了她,去他的读书台上。他已经遣散了身边的宫娥,她就成了灯下伴读添香的红袖,在他疲累时奉上香茶一盏,那是虎跑泉的水沏出的清冽情意。有时,她也会启丹唇为他弹唱解乏,吴侬软语,一曲歌毕,他不禁叹道:“有此清歌做伴,何必丝竹污耳呢?”又一笑,“有慧如相伴,何用姬妾成群?”

  她明白他是借机向自己表明心迹。她笑笑,带着低低地哀伤:“萧郎……你是太子,这是无可奈何之事。”

  萧统也笑了。他仿佛永远考虑不到这点,体察不到她的忧伤一般,抚着她的眉说:“我是太子,慧如,我是太子,你要信我。”

  她点头,眼中凝聚着难以化解的忧伤。不是她不相信他,只是身份地位太过悬殊,宗教礼法的桎梏,由不得她去妄自天真。

  待到《文选》编顶杀青,他终于要回京去。临别马上,他仍是豪情不减,手指远方道:“慧如,来日我要凤笙龙管,紫盖香车迎你回京。”

  她站在马下凄凄地望向他,无语凝噎。半晌才轻轻地取出一物放在萧统掌心,道:“昔有妇人滴泪成血,化做相思豆,今以一双红豆付君,若君早归,妾当免于此厄,不然,日后……望你见豆如见人吧。”

  他就此别去,归来杳杳无期。果不出慧娘所料,世事绝没有他想的那样简单,他要娶她,遭致的何止一方责难?他是太子也一样,他大,大过平民百姓,大不过礼法森严如天。

  “宫门一如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怀着寒微无路扣金门的凄伤,慧娘相思成疾,当他再来时,已是红颜零落青草稀了。

  萧统并无哀哭嚎叫,只亲手栽下两颗红豆,黯然回京。回京后一病不起,数月之后,薨逝。

  这应该是传说,可是哀艳妩媚之处不下于任何正史书纪的贞男烈女,而且精诚所至,天地精气亦有感知,萧统手植的两株红豆树,数百年后倏然合抱,树干并为一体,上枝仍分为二。

  唐人王维从江阴过,见此树心有所感,作著名的《红豆》诗,流传天下——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我已无从揣测王维所谓相思,是相爱之思,还是故国故园之思。还有,这首诗是王维写给谁的。不过无从揣测也表示可以有无限揣测,如果一定有这个人,我希望是那个曾经在他生命里出现的唐朝公主。很多年后他对她说,当时我不得不走,因为再差一步,我就要陷入爱情。

  只差一步,是相思,而不是相爱,感情如尘埃,就是这样的细致入微。
  他是聪明且珍重的,自知爱不起她,一个心里只有薛绍的公主。也许看到红豆,他想起昭明太子和慧娘,亦想起自己和太平公主,都是心有遗憾的感情。

  《红楼梦》里宝玉的红豆曲唱得好:“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那时节已是清朝。看呐,王维的诗就这样传下来,致使后人以红豆寄相思,竟成了约定俗成的风习。好的诗就有这样感人的效力和功用。

  不过世人对好的东西亦苛刻。流传愈广,就代表接触的人越多,愈要能有所延深和拓展。应该是“要一奉十”,经得起揣摩摔打。不止是文学名著,连情诗也要有这个气度雅量。

  “安史之乱”中,著名乐师李龟年在长沙唱王维红豆诗,已遥遥有思念故国之意,战乱流离让人们少了隽永缠绵,多了深重的现实哀思。杜甫作“红豆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亦有此意。中唐以后,“红豆”两字的涵义由单纯地指代爱情,渐渐延伸为故国故园之思。

  到了明末清初,满人入关,汉人为民族气节所激引,这样的意象更为清晰。明遗民诗中不仅“红豆”从象征男女相思引申到故国之思,连“南国”、“碧梧”、“相思”等语汇亦转而象征与满清对立的南明政权。如明末钱谦益借注杜诗《江南逢李龟年》寄托南望永历之情,并以“一别正思红豆子,双栖终向碧梧枝”隐喻对柳如是的别后思念,那一缕隐微幽曲的故国之思也是昭然若见的。

  从昭明太子到王维,从钱谦益到曹雪芹,从曹雪芹到如今。红豆树,红豆诗,红豆词,红豆曲,红豆歌……从无断竭。

  我们,生生世世说相思,犹未厌倦满足。是贪恋也好啊。因着人世无常,众生有情,我尚未为你红豆熬成缠绵的伤口,美景良辰未赏透,怎么能就此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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