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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泰丰还没有站定,就急不及待地道:"卫先生,有一件事,非常需要你的意见。"   我还没有问是甚么事情,在一旁的小郭已经大声喝道:"喂!你这个人懂不懂礼貌?"   张泰丰愕然:"我哪里无礼了?"   小郭十分焦躁,厉声道:"我们正有事情在商量,你一进门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打断我们的话题,这还不算无礼?"   小郭刚才说有一只鬼跟着游救国,令得我们大笑,他可龙憋了一肚子气,这时候就全出在张泰丰身上了。   我故意不出声,看张泰丰如何反应。张泰丰怔了一怔,立刻向小郭行敬礼,道歉:"对不起,我没有留意。"   小郭气犹未消,一挥手,道:"走开!到一边凉快去。"   小郭的态度恶劣至于极点,张泰丰苦笑,并不生气,还放软了语气,和小郭商量:"我需要听卫先生意见的事情,和几百万人的生活有关,早解决一刻好一刻!能不能让我先说?"   同样的话,如果出自温宝裕之口,我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可是以找对张泰丰的认识,我知道他绝非说话夸张的人。那么如他所说,几百万人生活受影响,就是很严重的大事情。   我向小郭望去,小郭神情不屑,冷笑道:"有没有那样严重!"   张泰丰急急道:"严重之极,实在不能再拖下去,已经有些地区断了食水供应,如果再不做决定,全城都要断水了!"   从张泰丰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来,听到的人全部愕然。白素扬了扬眉,我知道她和我一样,立刻想到了刚才老蔡的投诉。   事实上食水供应的不正常,已经持续了很久,民众怨声载道,而有关方面一直没有详细的解释,只说是最大的蓄水湖出了一些问题,全城供水要由其它的蓄水湖负责。现在听张泰丰这样说,其它的蓄水湖可能已经没有存水,所以才出现了断水的情形。   这一点很容易明白,可是令人不解的是,断水和警方有甚么关系呢?看来其中很有文章。   温宝裕首先问道:"你调到水务局去工作了?"   张泰丰苦笑:"温先生,我没有时间和你开玩笑,事情很严重,卫先生,请你听我说………"   我再向小郭望去,小郭虽然不愿意,可是也没有出声,显然他也感到事情大有古怪,而且有关民生,只好让他先说。   张泰丰略停了一停,小郭才道:"用最简单的方法来说!"   张泰丰连连点头:"在三十二天之前,午夜时分,大蓄水湖的管理人员,发现在最大的聚水道口,有人放置了大量不知名物体,那时候正是连场豪雨之后,聚水道中的水像万马奔腾一样……"   小郭喝道:"不必使用形容词了!"   张泰丰道:"我只是想说明,当时的情形是管理人员虽然发现了这种情况,可是无法制止。"   我也感到张泰丰叙事的能力颇差,因为他说了不算少,可是没有说到事情的中心,中心是放到蓄水湖中去的是甚么东西。我想追问,可是却被白素阻止。   我知道白素的意思,不让我问,是怕我越问,张泰丰就越说不清楚。   我忍住了不出声,张泰丰继续道:"不知道是甚么人用了甚么方法把那些东西放在聚水道下面的,看来是想运用聚水道中冲下来的水,去冲刷那些东西……"   他说到这里,我勉强还可以忍得住,红绫却忍不住了,她大声道:"说了半天,那些东西究竟是甚么东西?"   温宝裕大力鼓掌,显然那也是他想问的问题。   张泰丰摊了摊手,神情苦涩:"就是不知道那些东西是甚么东西!"   白素叹了一口气:"让他说,别打断了他的话头!"   红绫张大了口,看来她要很努力,才能不再出声。   张泰丰这才说下去:"根据四个当时看到那种特异情形的管理人员的口供──经过反复隔离盘问,他们四人的口供完全一致,没有使人不相信的理由。"   张泰丰他非要慢慢说,我们再心急地无可奈何。   张泰丰也看出我们的神情很不耐烦,他苦笑道:"由于事情真的十分特别,卫先生如果肯移驾到大蓄水湖去,在现场由那四个管理人员解说,就容易明白得多。"   我拒绝:"我想我的理解力还可以,你只要不再兜圈子,说得爽快些,我们这里几个人都可以明白。"   张泰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比着手势:"我们常常在码头上看到货物起卸,用一张很大的网,把货物放在网中,用起重机吊来吊去……"   他说到这里,我们都不禁面面相觑,因为要他爽快些说,他竟然越扯越远了!   张泰丰一面说,一面还连连打手势,要我们别打断他的话头。   他继续道:"这种网,容量很大,可以放下几十个一公尺见方的大箱子,情形就是有人把这样的一个大网,网中有几十个箱子,放到了聚水道的下面。"   他越说神情越是紧张,我道:"那有甚么大不了!只要有一辆起重卡车,就可以做到这一点了。"   白素道:"我看问题是在于那几十个箱子里而是甚么东西!"   张泰丰连声道:"是!是!这才重要。"   我没好气:"那么究竟是甚么东西?"   这个问题我已经提出过好多次了,张泰丰如果能掌握重点,一开始就应该说出是甚么东西。   可是直到这时候,他对这个问题的回答竟然还是:"不知道,不知道那是甚么东西。"   我和小郭有点忍无可忍,白素向我们挥手,问张泰丰:"是取起了那些箱子,打开之后,看到了里面的东西,可是不知道是甚么?"   张泰丰摇头:"不是。情形是那些箱子不知道是用甚么材料做的,竟然会在水流的冲击之下溶解!在那四个管理员看到的时候,网中的箱子可能只剩下了一半,而剩下的那一半,也在迅速溶解之中。"   张泰丰所说的情形确然十分特殊,我在脑中构想出那种奇特的画面,立刻问道:"箱子会溶解,箱子里面难道没有东西?"   张泰丰吸了一口气,神情更是严重:"有,他们起初看不清楚箱子里面是甚么东西,在取来了强力照射灯之后,才看清楚箱子里全是一种浅蓝色的结晶体,像是粗盐。那种东西在水里溶解的程度更快,一被水冲进蓄水湖中,立刻就溶化在水里不见了!"   等张泰丰说到这里,我和白素、小郭都站了起来,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照张泰丰所说的箱子中的东西,像是甚么化学品,有那么多的化学品溶进了蓄水湖中,事情可大可小──如果有毒,那就是巨大的灾难了!   而这时候我也知道何以近来供水的情形如此糟糕,一定是有关方面在接到了报告之后,就停止了大蓄水湖的运作。而大蓄水湖负担了百分之六十的供水任务,一旦停止供水,整个城市的供水情况自然糟糕透顶!   现在看来已经到了无水可用的程度,自然严重之极。   不过照张泰丰所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一个月有余,难道还不知道被溶在蓄水湖中的化学品是甚么成份?   我们都等着张泰丰说下去。   张泰丰双手握着拳:"四个管理员看到了这种情形,自然吃惊,立刻向上级报告。可是由于情形奇特,很花了一些时间才便上级明白发生了甚么事,等到上级人员赶到,所有箱子和里面的结晶体,都已经溶解在水中,宛如春梦了无痕,只剩下那张大网──如果不是还有那张网,根本没有人会相信那四个管理员所说的情形。有关方面通知警方,我在凌晨三时赶到现场。"   张泰丰叙事的方式,虽然使人不耐烦,可是有一个好处,就是能够将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他略停了一停,才继续:"到天亮,我召集了专家,很快就肯定有一辆载重超过十吨的重型卡车,曾经沿着大蓄水湖行驶,驶到聚水道旁边停下,地上有明显的重痕,估计溶解进蓄水湖中的化学品,在八吨到十吨左右。"   张泰丰叹了一口气:"再根据大蓄水湖的蓄水量来计算,蓄水湖中的水,含这种结晶体的分量达到50-75PPm左右,也就是百万分之五十到七十五。"   红绫摇头:"就算是毒性普通的药物,也足以令人致命,是甚么人干这种可怕的事情!"   这次轮到我不要红绫打岔,我问:"是甚么性质的化学品?化验的结果怎么样?"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不管事情如何奇特,唯一处理的方法,就是先立刻停止大蓄水湖的供水,然后第一时间进行化验,弄清楚溶在水中的是甚么东西。   事情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化验的结果应该早就出来了,而大蓄水湖还没有恢复供水,由此推测,化验的结果一定十分惊人。   可是张泰丰的回答却出乎意料之外,他道:"化验工作在第二天就开始,二十四小时之后就有了结果,结果是甚么也没有。"   我怔了一怔:"甚么叫做甚么也没有?"   张泰丰吸了一口气:"甚么也没有,就是蓄水湖中的水,除了正常的成份之外,并没有任何物质增加,也没有发现任何有害、有毒的成份,完全就像是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说:"那一定是化验工作不完善!那么多化学品溶进了水中,就算是最普通的氯化钠,也应该可以验得出来。"   张泰丰并不十分理会我的意见,他像是在自顾自说下去:"化验工作在本地反复进行了七次,结果都是一样。在这个期间并且多次用各种动物进行试验,也周大蓄水湖中的水来饲养几种对水质最敏感的鱼类,也都没有发生任何问题。"   张泰丰说到这里,向我们望来,我先道:"有这样的化验结果,很可能是化验工作查不出那种化学品;而用动物来试验,需要长时间的观察,有许多可以致癌的物质都要一年或者更多的时间才会发作。"   张泰丰点头:"正是因为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尽管化验结果表示水质正常,还是不敢决定恢复供水。有关方面把水送到了超过二十个国家去进行重复化验,结果和本地所作的化验结果一样,水根本没有任何不正常的成份!"   白素皱着眉,红绫瞪大了眼睛,小郭也暂时把他的事情放在一边,在思索。温宝裕伸手指向天,看来准备发表长篇大论,我连忙打手势阻止他开口,抢着道:"我记得若干年前,有一件案子,是有人在蓄水湖下毒,然后勒索,后来被木兰花姐妹粉碎,是不是有人又来这一套?"   张泰丰摇头:"开始我们也有这样的设想,可是一直没有任何人来提出要求。那个把大量化学品放进了蓄水湖的人,他的目的好象就是为了要把化学品放进去而已!"   我思绪十分紊乱──我不让温宝裕说话,是怕他说出话来不着边际,可是其实我自己也好不了多少。   我也是想到甚么就说甚么,突然道:"用重型起重卡车,把那么多物品放到聚水道,需要相当长的时间,那四个管理员居然在事后才发觉,真是荒唐透顶!"   张泰丰回答:"有规定是每小时巡查一次,由于没有人会料到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一小时一次巡查已经非常足够,而有一小时的时间,也就很足够放下那些化学品了。"   我道:"那说明做这事情的人,对每小时巡查的制度有了解,他必然在事先曾经进行过仔细的观察,有没有报告说在事先发现有可疑人物出现?"   张泰丰忽然现出很古怪的神情,吞了一口口水,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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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郭在向白素大鼓其掌之前,还不忘狠狠瞪了我一眼。  小郭接下来又说了至少三分钟恭维白素的话,不必覆述了。我知道小郭不能直接骂我,他称赞白素有见地,就等于间接在骂我没有认识了。   然后小郭又道:"事实上,游道圣虽然从来也没有出现过,可是在结婚十周年的那天,陈名富已经把一切事情都向卢喜鹊坦白,卢喜鹊虽然感到意外,可是立刻原谅了陈名富,而且替陈名富保守这个秘密。在她临死的时候,她还特地对陈名富说,她一生愉快幸福之极,一大半是由于她嫁了一个好丈夫!"   这一点倒很出乎意料之外,我停了一声,没有说甚么。   白素却问:"陈名富的父母呢?还有陈名富如果对自己的行为有信心,他应该主动去寻找游道圣!"   小郭激动得高举双手:"他就是委托我去找游道圣,我才认识他们夫妻的!"   这又出乎意料之外──当白素提出陈名富会去主动找游道圣时,我认为绝无此可能,却不料陈名富真的有这种行动。   我"嗯"了一声,随口问:"那是甚么时候的事情?"   小郭大声道:"二十五年之前,我的侦探事务所才成立不久之后的事情!"   我听了,心中很不是味道,也提高了声音:"原来如此,你居然从来没有对我们说过,真好!真好!"   小郭又涨红了脸:"开始时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委托人,我没有必要向你提起。后来他们两夫妻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们,并且要求我们不能向任何人提起,我们既然答应了,当然就应该遵守诺言。"   他这样说,更令得我气恼,我认为我和小郭这样的交情,应该是到了无话不可说的地步了,却原来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的心口像是被甚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一时之间几乎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当然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素在这时候问:"你说'我们',除了你,还有……"   小郭吸了一口气:"还有我的妻子。"   他说了之后,顿了一顿,又道:"我相信游救国夫妇由于心中有这个秘密,承受了很大的压力,需要抒解,又在长期交往之后,感到我们夫妻可以保守秘密,所以才把这件事告诉我们的。这也是他们认了我妻子为干女儿之后的事情。"   我越听越不是味道,一开口,语气自然极坏:"原来这陈名富很有认干亲的瘾头,他自己想认游道圣做干爸爸,又收了尊夫人做干女儿!"   一听了小郭刚才的话,当然可以明白何以在叙述的经过中,小郭处处维护陈名富了。   我说的那两句话,虽然没有任何骂人话在内,可是鄙视和不以为然之意,却谁都可以感觉得出来。红绫就立刻道:"爸,别那么说,我也是秀珍干妈的干女儿。"   我没有说甚么,只是冷笑几声。   如果说刚才曾经一度气氛很僵,那么现在已经到了几乎翻脸的地步了。白素又想调和一下,可是她还没有开口,小郭满脸怒容,霍然起立,伸手指看我,大声道:"我知道你是因为我一直没有向你说起过和游救国夫妇的交往,所以不高兴。可是你也不想想你自己是甚么样的人!"   这家伙我看是吃错了甚么药了,竟然说出这样不伦不类的话来!白素不但连连向我打眼色,而且来到了我的身边,可是仍然不能阻止我勃然大怒。   我喝问:"我是甚么样的人?"   小郭应声回答:"你对任何事情都要追究,不论事情和你有没有关系,也不理会别人是不是想保守秘密。事情给你知道了,就他妈的等于全世界都知道了!"   我立刻回敬:"你全说对了!奇怪的是现在你他妈的为甚么又把这种陈年臭事拿来告诉我这样的人!"   白素也罕有的提高了声音:"两位,有孩子在!"   红绫伸了伸舌头:"不要紧,他妈的──不算是粗话。"   温宝裕接着道:"就算是他奶奶的,也还不算是粗话。"   他们这样说,当然是想大家轻松些,会发笑,可是由于冲突相当严重,所以不起作用。   在我的质问下,小郭双拳紧握,突然之间神情变得沮丧之极,声音干涩,道:"谁叫我有事情要求人!"   说了之后,他转身向门口就走。一看到他的这种情形,我就知道他真的有十分严重的事情需要帮助。而他来到,并不爽快把事情说出来,显然是早就知道我听了他和陈名富的交往一直没有告诉我,会使我不高兴,所以才曲曲折折的"说故事",谁知道结果还是不免如此!   而若非他需要求助的事情十分严重,他也不会如此委曲。   我不知道他有事情要求助,还可以登发脾气。知道了他需要帮助,再发脾气,就不是人了。   这样一想,立刻心平气和,在小郭还没有伸手去开门的时候,我就很诚恳地道:"小郭,你不要走,是我不好,一大把年纪了,还那么小器,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我说看,红绫已经一跃而起,在小郭的身后将他一把抱住,提了起来,在我面前把他放下。小郭苦笑:"你们父女二人,也太霸道了。"   我也苦笑,同他鞠躬:"如果我霸道,怎么曾向你鞠躬道歉!"   小郭也向我一鞠躬:"是我不好,先说粗话!"   他说着,还向红绫和温宝裕瞪了一眼,两个小家伙做了一个鬼脸。   气氛总算好转,小郭走了定神,准备开口,厨房那边忽然传来了老蔡的喧哗鬼叫,一时之间也听不清楚他在叫些甚么。当叫声从厨房迅速向客厅移来的时候,更是震耳欲聋。   老蔡撒手撒脚走了出来,看到了我们,一面拍手,一面顿足,叫嚷道:"真是见鬼了!这水龙头这几天也不知道发甚么神经,要不就是出来的水比老太婆……"   不等他说完,我和白素已经齐声大喝:"老蔡!"   老蔡两手一摊,大声道:"现在索性没有水了,叫我怎么淘米煮饭?"   白素笑了一下:"那就不要煮了,我们出去吃,你要是不想去,我们替你带吃的回来。"   老蔡不以为然:"这没有自来水,日子就难过!"   白素道:"报上有登,最大的蓄水湖出了些问题,暂时不能供水,所以才会如此。这蓄水湖本来负责供应全城六成的食水,现在全城供水都紧张无比,我们只好忍耐一下。"   白素真有耐性,详细解释给老蔡听,老蔡还想纠缠不清,我大声道:"老蔡日我们有要紧的话说,你别打岔!"   老蔡还是十分不满,不过总算走了开去。   小郭这才道:"游救国夫妇没有儿女,而我们又没有父母,所以交往久了,感情和一般朋友不同,这才认了干亲的。"   刚才我曾出言讽刺,这时候自然不敢再说甚么了。   我很想问小郭究竟有甚么事情要求助,可是白素施眼色叫我不要开口。   小郭顿了一顿,继续往下说。   原来陈名富冒充了游救国之后不多久,就想联络自己的父母,可是那时候战火连天,完全无法获得家乡的消息。不多久这个环境特殊的城市也被日本军队占领,更加无法有任何行动。   等到战争结束,陈名富由于把资金转移得好,所以银号很快就恢复元气。   陈名富先开始寻找他的父母,然而得到的结果,十分悲惨,他的家乡经过日本兵的蹂躏之后,十室九空,居民死的死,逃的逃,完全没有了消息。   陈名富派出去的人,拍回来的照片,根本看不到一所完整的房舍,不但父母不知下落,连稍为有一点关连的人都找不到了。   陈名富又企图和当年学校的师长和同学联络,也同样没有结果。只知道全体师生的确全都投入了抵抗敌人的战斗,而结果可能同样悲惨。   陈名富那时候还没有向妻子卢喜鹊坦白他冒充游救国的事情,所以这一切都在偷偷进行。他曾从卢振中的遗物中找到以前游道圣写来的信,有一封附有地址,是河北唐山。   陈名富也派人到唐山去过,可是根本没有那个地址。也没有人知道有游道圣这个人。   等到陈名富向妻子说出了自己冒充他人的秘密之后,寻找的规模更大,可是也没有结果。   后来,他们找到了小郭,把寻人的任务交给小郭,等到他们和小郭夫妇的关系发展到很亲密的时候,小郭当然倾全力想把人找出来。   然而随着时间的过去,找到人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渐渐地变成了完全没有可能。   小郭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摊了摊手。   我们虽然已经听小郭说了全部故事,可是仍然不知道他目的何在,更不知道他要向我们求助甚么。如果说他想我们帮他寻人,那么老实说,他自己找人的本领远在我们之上!   由此可知他一定另外有事,所以我们都等他说下去。   小郭搓着手:"最近在游救国──陈名富……那里发生了一些事,我无法帮他解决,所以来向你们求助……"   他说到这里,向我望了一眼:"我知道你一定会寻根究底,所以才先把有关游救国──陈名富的一切告诉你,当然他是同意的。虽然我认为现在发生的事,和以前的事没有关系。"   我们四人齐声问:"最近发生了甚么事情?"   小郭的神情很犹豫,像是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我笑道:"吵架也吵过了,还有甚么不好说的!"   小郭苦笑:"是事情本身很难说明──近来,最近一个月来,游救国,我习惯称他游救国,事实上那么多年来,他也习惯自己是游救国而不是陈名富……"   他还想解释下去,包括白素在内,我们一起叫道:"废话少说!"   小部吸了一口气,又顿了一顿,这才通:"最近一个月来,游救国老是感到有一只鬼跟着他。"   小郭神情严肃,说得十分认真,可是我们一听,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郑而重之地说了半天,结果却原来是那么一回事,小郭的样子越是认真,就越是好笑。   四人之中又以红绫的笑声最大,简直可以把整间屋子中所有玻璃震碎。   小部也在笑,不过却是苦笑。   就在各人的笑声之中,我隐约听到了门铃声──它可能已经响了很久,为笑声所掩盖,所以听不见。   我一面笑,一面道:"有人来了。"   红绫跳了起来,过去开门,笑着道:"看啊!就是跟着游救国的那只鬼来了!"   她打开门,也没有看清楚门外是谁,就冲着门口做了一个鬼脸,倒把门外的那个人吓了一跳。   我向门外望去,看到在门口连退了三步的那人,是青年警官张泰丰。这张泰丰近来连连升级,已经代替了黄堂的位置。   我也觉得张泰丰很能干,对他颇有好感。这时候张泰丰看见扮鬼脸的是红绫,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   我第一眼就留意到张泰丰的神情十分凝重,笑了之后,仍然是如临大敌。   红绫伸手,一把将他拉了进来。看张泰丰的神情,就知道他不是顺便来看望我们,一定是有事情而来。果然他才一进来,就直来到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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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非但没有缩手,而且还恰到好处地回握,两人的手紧贴,陈名富感到有一股力量在身体中产生,这股力量可以使他有胆量去做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也无法知道自己这时候脸上的神情如何,只是在那少女的眼波流转之中,像是清清楚楚听到少女在娇嗔:君失态了!   陈名富立刻聆教,松开了手,又硬生生把视线从少女的俏脸上转了开去,在他视线移开的一剎那,他还看到少女现出动人的俏皮神情,像是在说他:"孺子可教!"   陈名富只感到一股甜情蜜意把他浸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他不由自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总算使他恢复了听觉,卢振中正在说话,说得很快,他看到卢振中已经坐了起来,神情比刚才好了许多。   卢振中说了很多才停了下来,等候陈名富回答,陈名富却完全没有听懂卢振中刚才所说的话。他只好照实道:"对不起,我听不懂南方话。"   卢振中现出了奇怪之极的神情,甚至提高了声音:"南方话?我刚才说的是日语!你不会说日语?道圣没有教你日文?"   当陈名富听到卢振中问他"你不会说日语"时,他手心已经在冒汗,他望向正盯着自己、一脸惊讶之色的卢振中,想到要假冒另外一个人,实在不是容易的事情,不如趁早坦白,说自己并不是他们在等待的游救国。   可是陈名富转念一想,如果把事实真相说出来,卢振中这位垂死老人一定失望、伤心之极,真正会死不瞑目,自己不应该让老人家临死还要承受如此深切的痛苦,所以不能够把事实说出来!   当他在这样想的时候,他心中另外有一把声音在冷笑:别自欺欺人了!你说为了不想老人家失望才继续冒充游救国,这种话你骗鬼,鬼也不会相信!你想一直冒充游救国,是为了眼前的美少女!是为了她!是为了她可以成为你的妻子!   陈名富自然而然又向那少女望去,少女同样也有诧异的神情,修眉的肩尖微微向上挑,看来又另有一番风韵。   如果卢振中不是接着又问了一句"道圣没有教你日文"的话,陈名富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有了这一问,他就顺着卢振中的口气回答道:"没有,他……家父没有教我日文。"   陈名富在回答中,犹豫了十分之一秒,说出了"家父"这两个字来、说明他的心中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冒充游救国到底了!   卢振中很奇怪,追问:"为甚么?为甚么他不教你日文?"   这时候陈名富不但手心冒汗,连背脊上也开始冒汗,他实在回答不上来,只好道:"我不知道……不知道是为甚么!"   当他这样说了之后,他心中直叫:完了!完了!他眼前也一阵发黑。   却不料卢振中在听了他的话之后,神情大是感慨,居然有气力扬手在枕头上拍了一下,道:"高人!高人!道圣真是高人,行事犹如天马行空,非常人所能预测,往往含有深意,也不是常人所能了解!像我和他离别之后一直有书信来往,忽然之间他音讯全无,神秘莫测之极,还好我深知他的为人,现在果然他把一位乘龙快婿送到了我面前!"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望向少女,脸有得色:"阿鹊,阿爹没有骗你吧!你看看救国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既然是游道圣的儿子,人品自然一等一,你能有这样的丈夫……"   卢振中语还没有说完,少女就娇嗔轻轻顿足:"阿爹,我甚么时候说你骗过我!"   陈名富听了如饮醇缪,心想南方少女果然成熟,绝无忸怩作态,自然大方,真是可爱之极!   卢振中显然高兴之极,呵呵笑着,又对陈名当道:"你看我这女儿怎么样?"   陈名富由衷地道:"只有'天仙化人'这四个字方可以形容!"   卢振中笑得更欢:"只是从小被我宠坏了,脾气不好。"   陈名富自然而然编谎,谎话出口,流利无比:"家父说过,是卢伯伯的千金,人品自然是好到不能再好!"   他套着卢振中的话来称赞,卢振中更是乐不可支。那少女也满心喜欢,泛起笑容,如奇花初放,陈名富如沐春风,想说些甚么可是又不知该说甚么才好。反而那少女口角含笑,先对他道:"我叫喜鹊──卢喜鹊。"   陈名富刚才听卢夫人和卢振中叫女儿,"阿鹊"两字,在他听来就像是"阿角",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卢家千金的芳名如此别致,叫作卢喜鹊!   他立刻回答道:"我叫……"   他在说了两个字之后,略顿了一顿,很自然地道:"救国──游救国。"   他这一自认是游救国,就再也不能转圜,从此,世界上就没有了陈名富这个人,原来的陈名富变成了游救国。   小郭把"故事"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他把陈名富冒充游救国的经过,说得十分详细。在事先他又有"设身处地谁都会这样子"的说法,目的很明显,都是为了证明陈名富的人格并非卑鄙。   可是当他说到这里停下来的时候,我首先大摇其头。因为小郭所说陈名富决定冒充游救国的经过,并不能证明他的人格没有问题。就算他和卢喜鹊一见钟情,卢喜鹊也真的喜欢他,他也不应该冒充他人,而应该把一切说清楚。   如果卢喜鹊爱他,他们一样可以成为夫妻。   白素显然知道我的想法,她向我望了一眼:"若是那位卢喜鹊小姐从此得到了美满的婚姻,卢振中老人又带着喜乐离开人世,那么陈名富冒充他人的行为,似乎……似乎……"   白素看来也很难下结论,她向小郭望去。   小郭知道白素的意思,立刻道:"他们夫妻,恩爱无比,数十年如一日。游救国(陈名富)还健在,卢喜鹊在两年前安然去世,并无子女。"   小郭的几句话,就概括了卢喜鹊在婚后的一生,当然总体来说,卢喜鹊在遇到了陈名富之后,生活十分美满幸福。如果没有陈名富的出现,她未必能有这样的生活。然而是不是就此可以说陈名富冒认他人的行为没有错呢?   这件事情连我和白素都很难下断论,温宝裕和红绫当然更加说不出甚么结论来。   我始终认为陈名富的行为有不当之处,所以冷冷地道:"我就不相信一个人冒充别人生活,会活得安乐、开心!就算游救国死了,不来找他算帐,还有别的人会来拆穿它的把戏。要是游道圣忽然来看看儿子,他怎么办?"   小郭道:"陈名富想过这个问题。"   陈名富当时铁了心,冒充了游救国,卢振中知道自己不久人世,催着办喜事。   有钱好办事,喜事在三天之后举行,热闹非凡,卢振中居然奇迹地多活了半年,才在充满喜悦中去世。   而陈名富在这半年中,日子过得知梦如幻,简直无法在心理上和现实联系起来。   他娶得了如花美眷,新婚生活,甜蜜得无法形容。而且他很快就发现妻子不但美丽温顺,而且学养惊人,精通日文、英文、法文,是当时城市中唯一一家大学的高材生。   而卢振中则继承父业,是一家规模不大,可是底子很厚实的银号的东主。在虞振中去世之后,陈名富和卢喜鹊就顺理成章成为银号的主人。   陈名富虽然顶着他人的名字,可是他很上进,不但努力工作,而且努力学习,一年之后他就可以用英语和洋人沟通,而且他的工作才能也在管理银号上得到了发挥。   他对银号最大的贡献是在战争演变到了成为世界大战之前,就把银号的资金,转移到最安全的地方,所以到日军攻陷这个城市之后,银号没有任何损失。   而在战后,他又把银号发展成为银行,而他,游救国(陈名富)也一直是这家银行的董事长。   他不但爱妻子,也对岳母孝顺,而且对岳家的所有人都照顾备至,以致整个家族都对他十分尊敬,就算真的游救国,只怕也不能做得更好!   小郭又一次在叙述中维护陈名富,我冷笑一声:"刚才我的问题是;难道他不怕游道圣突然出现?你扯得太远了!"   小郭吸了一口气,他看出了我的不满意,道:"你总要让我把事情一件一件说清楚。"   我冷笑:"你只说这个冒牌货的好处,叫人听了感到古怪。"   小郭没有和我争辩,他道:"陈名富在冒充了游救国之后,第一个想到的问题是游道圣可能出现。对这个问题他很快就想好了应付的办法。"   我扬了扬眉:"他倒是真不简单,以找看来这个问题最棘手,他用甚么方法来应付?"   小郭道:"陈名富的办法是,如果游道圣出现,他就立刻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请求游道圣和卢喜鹊的原谅。他相信卢喜鹊喜欢的是他这个人的本身,与他叫甚么名字无关,而且卢喜鹊已经很快的对他从喜欢变成了深爱,所以卢喜鹊这方面没有问题。游道圣方面,他的方法是向游道圣叩头,拜游道圣为义父,保证代替已死的游救国侍奉游道圣,使游道圣在失去了亲生儿子之后,可以得回义子,他相信游道圣也会接受──虽然游道圣根本没有出现过。"   我听了只觉得浑身不舒服,连声道:"无耻!无耻!"   小郭看到我的反应,竟至于涨红了脸,大声道:"怎么会无耻?"   我冷笑:"为了保全冒充的身份,就肯认人做父亲,不是无耻,莫非高贵?"   小郭还是很生气,可是一时之间也说不出甚么来。   小郭虽然没有出声,可是神情十分恼怒。   我和小郭相交超过三十年,认识他还在认识白素以前,虽然有时候我们也会意见不合,可是却从来也未曾出现过眼前这样的情形,我可以肯定小郭如此维护陈名富,必有重大的理由。而我在没有弄清楚这个理由之前,就不断肯定陈名富无耻,实在很不应该,不是对朋友之道。   然而虽然我明白自己很有不是之处,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改口才好。   我们都不出声,气氛变得很僵。白素在这时候打破了僵局,她道:"陈名富的方法很合情合理,我也相信游道圣如果出现,一定会接受陈名富成为他的义子。找更相信陈名富心中其实盼望游道圣出现,因为游道圣如果出现,他就可以坦白一切,从此心中不再有秘密──人心中如果有巨大的秘密,就绝对不会真正快乐,心理负担会越来越重,终于会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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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像"游救国"这样的名字,不会有同名同姓的机会。
  那么现在这个游救国是不是故事中的游救国呢?


  如果是的话,那就大有问题!


  因为故事中的游救国早已在那条隧道中死于非命,不可能活到现在。


  现在如果还存在游救国这个人的话,那么这个游救国必然是有人假冒的,而最可能假冒游救国的人,当然就是陈名富。


  这样的推理过程,我以为完全可以成立。


  而且小郭刚才维护陈名富的话也很有问题,我就抓住了他的话,疾声道:"陈名富他当时没有想到要冒名顶替,可是怕后来终于还是冒认了游救国的身份,是不是?"


  温宝裕见我作出了这样的推断,大是兴奋。小郭并没有否认,却瞪了我一眼:"没有人会知道以后的事情,他当时看了信,所想到的是,原来以为网篮已经成了无主之物,不妨据为己有。现在虽然不知道游道圣的地址,但想来卢振中一定知道。自己就应该把东西送到卢振中那里,再由卢振中转交给游道圣,不但物归原主,而且还可以把游救国已经遭到不幸的消息带给游道圣。"


  我立刻问:"这些全是他告诉你的?"


  小郭道:"是,我相信他所说的一切!"


  小郭再次维护陈名富,我也不客气,进一步道:"我们现在在说的'他',就是以前的陈名富,现在的游救国,是不是?"


  我这样问,等于已经肯定了陈名富冒名顶替的事实。


  小郭望了我好一会,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也没有否认,只是道:"以后发生的事情,我会照实说出来。"


  温宝裕低声道:"所谓'照实说出来',也还是变成了游救国的陈名富所说的!"


  小郭有些恼怒,可是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发作,他停了一声:"你们无非是想证明陈名富的人格有问题!"


  温宝裕见小郭搭了腔,得其所哉,立刻道:"如果冒名顶替是事实,轨证明它的人格确实有问题。"


  小郭重重顿足:"先把事情听完了再下判断,好不好?"


  我注意到他已经把"故事"改成了"事情",由此可知,他所说的一切,确然就是现在的商场小名人游救国(陈名富)的真实经历。


  这就更引起了我的兴趣,因为一个人冒认了他人的身份、姓名来生活,实在很难想象过的是一种甚么样的日子──光是担惊受怕,怕被人识穿,几十年下来只怕也会神经错乱了!


  在现实生活中,很少有这样戏剧性的例子,所以很值得留意。


  这时候白素道:"小郭,我相信你的判断。"


  小郭霍然起立,同自素深深一鞠躬,表示感谢。


  白素又道:"我也相信陈名富在看了信之后,真的只想到物归原主。"


  我望向她:"何所据而云然?"


  白素道:"我们可以从信中,推测到卢振中曾有要结儿女亲家的提议,可是我相信陈名富无法推测到这一点,所以他没有冒名顶替的动机。"


  我想了一想,觉得白素的分析很有理,温宝裕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然则陈名富后来终于冒认了游救国的身份,必然另有曲折,很值得听下去。


  小郭也感到自己的态度过于激动,所以他吁了一口气,解释道:"我和他接触已有相当时日,可以说深知他的为人,在整件事情中,他确然有不是之处,可是并非不能原谅。"


  在知道了故事是事实之后,大家兴趣更浓,都等着小郭再往下说。


  却说陈名富当时有了这样的决定,他就继续南下,可以证明他当时并没有冒认游救国的念头,是他根本无法知道卢振中会不知道游救国的模样,当然他更不可能知道见到了卢振中之后会发生那些事情。


  他走走停停,越向南去,离战火越远。而且身边有了钱,行程自然方便很多──他认为自己的行动很纯真,是为了帮助游道圣获知儿子不幸的消息,所以心安理得地合理花费,在他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也只不过用掉了四五块银洋而已。


  他到了地址上的那个城市,语言完全不通在进入省境时就已经使他狼狈不堪,这时候反倒渐渐适应了。


  可是在上了山路,找到了那斯花园洋房的时候,为了说明自己的来意,和应门的男仆还是纠缠了十来分钟而不得要领。最后他没有办法,只好取出那封信来,指看信封上"卢振中"的名字。


  那男仆看到了信封上的名字才连连点头,一伸手就把信接了过去,向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在铁门外等着。


  陈名富曾经两次向那男仆自报姓名,可是对方根本听不懂他江苏省北部的语言,当然他的来意如此复杂,他虽然简单地说了,也完全等于白说。


  他在铁门外大约等了十五分钟左右,那是相当长的等待时间,何况在铁门内还有两条大狼狗,虎视眈眈地监视着他,这滋味很不好受。陈名富不是没有考虑过转身就走,把所有钱财据为己有,免得好心做好事,还要被人冷落。


  不过他还是勉力忍耐,一直等在铁门外。


  好不容易,才看到房子里一前一后有两个人奔了出来,奔在前面的那个,穿著长衫,看来很有身份,后面的那个就是那男仆。


  那穿长衫的中年人,一面奔一面叫:"游大少,老爷有请!"


  他叫得虽然声音响亮,可是陈名富却完全不知道他在叫些甚么,陈名富心中想,这南方语言真是难懂。


  等到中年人急急忙忙打开铁门,他的身体语言陈名富反倒容易明白,而且这时候他也至少听明白了一个"请"字,他知道是那封信起了作用,屋主人正请他进去。


  由于他没有听懂中年人对他的称呼,所以那时候他并不知道人家把他当成了是游救国。


  陈名富在那中年人极有礼貌的邀请下走进去,那男仆也改变了态度,便把陈名富手中的网篮接了过去。


  陈名富心想,这屋主人卢振中和写信的游道圣果然是情同手足,凭一封信,对方就如此热情招待。


  进了屋子,陈名富只感到有点头晕,因为屋子中的陈设和排场,他都见所未见,光是男女仆人就有七八个之多,一律向他行礼,叫"游大少"──他还是听不懂,不知道那是甚么意思,只知道是表示恭敬而已。


  那中年人并不请陈名富在客厅就坐,而是把他带上了楼梯。到了楼上,更有很多穿戴华丽的妇女,有的挤在一起,叽叽喳喳在说话,视线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分明是在议论他。有的过来和他打招呼,陈名富虽然听不懂她们说些甚么,也很有礼貌,大方的向她们一一行礼,而且可以感到她们的反应都十分好。


  接着从一扇房门中又走出一个相当富态、大约五十出头的妇女来,那妇女一出来,所有其它妇女都静了下来,一起称呼:"太太!"


  这一下称呼,陈名富倒是听懂了,那使他知道这位妇女是屋子的女主人,当然也就是卢振中夫人。


  所以他也立刻明了一声:"卢伯母!"


  卢夫人极之热情,听得陈名富叫她,不但满脸笑容,而且双手一起抓住了陈名富的手,相当大幅度的摇动,接下来以极快的速度说了一番话。


  那一番话当时陈名富一个字都没有听懂,是后来才渐渐了解到的。当时卢夫人一面摇着陈名富的手,一面拉着陈名富向房间走,一面叽叽呱呱地几乎没有间断地说话。


  她说话的语气听来很夸张,也充满了高兴,她说的是:"好啰!你终于来了,你还叫我伯母?阿鹊她爸爸早几天听上面来的人说你会来,高兴得人立刻有了精神,马上吩咐准备办喜事,我看你和阿鹊的喜事冲一冲,阿鹊她爸爸的病就立刻会好了!"


  陈名富完全听不懂,只当是普通的欢迎词,只好连连点头。


  而这时候他已经被拉着进了房间,一看清楚房间中的情形,他就不禁怔了一怔。


  房间很大,正中是一张大床,床上半躺着一个老人,那老人的脸容十分可怕,肥肿难分,可是双颊却又很红,一手拿看那封信,信纸和手在一起发抖,他的另一只手,想抬起来向陈名富招手,可是却由于剧烈地发颤,而变得很滑稽地在打圈子。


  在床前,有三个穿著白衣服的护士,还有两个穿长衫的人,可以推测是中医,还有两个穿西装的,应该是西医。


  陈名富能够很快的看出那四个人的身份,是由于他一眼就可以肯定床上的那个老人,已经重病到了死亡边缘,顺理成章,围在垂死病人旁边的当然是医生。


  根据他的常识,他甚至于可以知道,老人的脸上发红,是由于心情极度亢奋所形成。这种出现在重病病人身上的现象,有一个专门名词,叫作:迥光返照!是病人快要接近死亡的一种征象!


  陈名富当然也可以知道床上的老人就是卢振中。


  他绝没有想到卢振中会是一个濒临死亡的病人,所以一时之间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


  这时候床上的老人,向他望来,目光居然还有焦点,可以集中在他的脸上,而且立刻在他浮肿的脸上现出笑容来──虽然那种情景绝不赏心悦目,可是也可以看出,老人的笑容发自内心,是由衷地感到高兴,才会有这样的笑容。


  老人还开口说话,声音虽然微弱,可是能听得到,而且他一开口,说的是官话,陈名富能够听得懂。


  老人(当然就是卢振中)道:"你终于来了!前几天有人下来,说你爸爸要你来找我,本来我病得朝不保夕,听到了这个消息,我说甚么也要撑到亲眼看到你和阿鹊成亲,你爸爸和我,真是比亲兄弟还要亲啊!"


  直到听了这番话,陈名富才知道事情远较自己想象的复杂,那封信中所说的事情,原来和游救国的婚姻有关。


  这时候陈名富也知道对方把自己当成了游救国,所以他想加以说明。


  他道:"我,我……"


  他说了两个"我"字,卢夫人已经把他的手交到了卢振中的手中。重病中的卢振中手上一点气力都没有,可是他握住陈名富手的神情就像是临死的人遇到了救星一样。他不让陈名富说下去,自顾自道:"你爸爸在信上胡说八道!当年我知道你爸爸有了你,我又有了阿鹊,这段亲上加亲的姻缘根本就是天作之合,怎么可以当成戏言!这些年来,不知道为了甚么原因,一直无法和你爸爸联络,多少人来向阿鹊提亲,都给我推掉了,这姻缘既然是老天的安排,你就一定会出现,果不其然!哈哈!哈哈!"


  他一口气说了那样多的话,还要扬声大笑,突然之间气接不上来,双眼反白,眼看就要断气。


  在床边的人,有的叫,有的推,有的揉,卢振中总算又回过气来,又道:"你们别担心,我还死不了!没有看到阿鹊和救国成婚,我会死不瞑目!"


  事情发展到了这一地步,陈名富觉得自己非把话说清楚不可,可是他还没有开口,卢振中已经叫道:"阿鹊,你在哪里!"


  接着陈名富就听到了一个悦耳之极的女声:"阿爹,我在。"


  站在床一边的几个人让开,陈名富一抬头,剎那之间就如同有几百股闪电一起击中了他。闪电来自一个美丽少女的双眼,陈名富和那少女的眼光一接触,视线就再也离不开那少女秀丽的脸庞。


  那少女清秀亮丽,口角微抬,似笑非笑,有三分娇羞、三分矜持,明艳照人,并不畏惧他的眼光,反而在她的眼中流露出无数难以确实,可是又可以有深深感受的信息。


  陈名富整个人都变成呆在那里──这种反应,当年王实甫先生的形容是:"这般可喜娘曾罕见"和"灵魂儿飞上了半边天"!至今为止,千余年来,还没有更好的形容。


  所以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中,发生了一些甚么事,有甚么人说了一些甚么话,陈名富完全不知道。他像是腾云驾雾,轻飘飘地,喉咙里可能还发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声响。他只感到少女动人的秀容在渐渐接近,鼻端也飘来了一股淡淡的幽香。


  总之在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的情形下,卢振中和卢夫人已经合力将它的手和那少女的手放在一起。陈名富的手一碰到了少女的手,那种理柔软绵滑润如丝的感觉迅速从他的手中传遍全身,他在心中大叫:"握紧它!就算有人要把我的手砍下来,还是要握紧它!"


  他在那样想的时候,自然而然手指用力,那少女并没有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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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宝裕想了一会,却也无法回答。   小郭道:"在当时那种情形下,陈名富把洋钱当成是自己的,实在无可厚非。然而事情后来有不同的发展,使我们有理由相信陈名富的人格并非无耻。"   小郭说得十分认真──这时候我也不明白小郭为甚么要为陈名富的人格辩护。   温宝裕和红绫一起催促:"快说以后发生的事情!"   在天亮之后,陈名富首先想到,两百大洋当然是巨大的财富,可是在兵荒马乱的时候,也可能是祸害,非严密收藏不可,要是被人知道,随时都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陈名富对于这笔钱财的态度,经过很多曲折,一开始他抱住了洋钱,想到的只是如何不让别人知道。   在他思索如何收藏洋钱的时候,他又发现在那个油布包中除了两卷洋钱之外,还有一样东西,那东西又扁又平,却还用油布包着,看来十分重要,所以才如此小心保护。   陈名富拿起了它,只觉得很轻,拆开油布一看,原来是一封信。   那信的信封上写着:书呈。   炉振中义兄台启。   游缄。   陈名富吸了一口气,信封并没有封口,他取出了信纸,打开看。从他第一次看这封信起,接下来有相当长的一段日子,他不断地在参详信的内容。   信上的每个字他都认得,只不过信上所说的一些事,由于他既非写信人,又非收信人,所以一时之间不容易明白。当然到后来他完全明白了信的内容。   信全文如下:振中义兄阁下大鉴:天津一别,各分东西,倏忽已逾二十载。忆昔你我共同负笈东洋,同窗九年,情同手足,遂有结拜之举,种种如在眼前,而双鬓已斑,所谓少年子弟江湖老,良堪感叹。   回国之后,首五六年尚有音讯相通,如吾兄婚后不久即得一千金,恰与小儿救国同年。吾兄曾数度来信提及一切,欢乐之情溢于词表,如今想必阖家安康,近十余年来竟然未通音讯,不胜悬念之至。   今小儿救国。因战局影响,必须南下以避战祸,吾兄所处之地,环境特殊,应可不为战火波及,故令小儿晋见吾兄,请多加提点教导,则小弟感同身受,不胜感激。   至于吾兄昔日所言,如有变化,不能实现,可不必认真,只当作戏言可也。   近十余年来未能通讯之理由,一言难尽,小儿亦不知究竟,但盼能有朝一日与吾兄作竟夜促膝之长谈。   东洋风光甚胜,可惜其人狼子野心,毁我大好河山,其令人痛心之极。   弟环境不定,小儿救国务请多加照看,再三、再三。   敬祝大安。   弟道圣百拜。   陈名富一口气看了两遍,这才知道曾经和自己一起在火车顶上的青年叫游救国。   这封信当然是要游救国面交一个叫作卢振中的人,而这个卢振中是游救国父亲的结拜兄长。   小郭在念出这封信的时候,顺手拿过纸和笔,把全封信都写了出来,可知他对这信印象十分深刻,早已背得滚瓜烂熟。   我早已知道小郭虽然说是"说故事",可是事实上他有一定的目的,他所说的事情,一定是实际上真实发生过的事,而不仅仅是"故事"。   只不过这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目的何在,我只是肯定这封信在整件事情中十分重要,所以小郭才会记得如此清楚。   小郭在写完了这信之后,又写了一个地址。   地址很详细,不但有城市的名称,而且有这个城市的分区,然后才是街道、门牌号码。   根据我叙述的一贯原则,我不会把这个地址照实写出来,只是件隐隐约约的提示──不为别的,只是故作神秘而已。   这封信中曾提到这个城市的环境很特殊,确然如此。那种特殊的环境,使人以为它不会受到日本军队的攻击,是一个安全的地方,这或许就是游救国的父亲要游救国到那里去的原因。可是两三年之后,日本军队还是占领了这个城市,这是题外话,表过不提。   我对这个城市非常熟悉,所以一看到这个地址,就知道游救国要去找的那个卢振中,不是普通人,非富即贵。因为那个住宅区在山上,不是有一定的身份,难以在那个区域内有一所房子。   温宝裕和红绫在催小郭说下去,我却道:"等一等,先把已经知道的数据整理一下,不然事情发展下去,会越来越复杂,不容易搞清楚。"   温宝裕立刻道:"事情很简单,一点也不复杂。"   我道:"好,就请你把事情简单化一下。"   事情当然不是很简单,所以温宝裕也要想了一想才说,他道:"我把事情分为人和事两方面来说,先说人。"   他说着,也拿过纸和笔来,道:"和这件事有关系的人是……"   他一面说,一面写,写下的人名是:游救国游道圣(关系:父子)。   陈名富。   卢振中。   他写到这里,顿了一顿,道:"还有一个人,现在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卢振中的女儿,和游救国同年。"   我点了点头:"很好,这五个人之间的关系,到目前为止,不算很复杂,可是那封信中,却很有些不可解之处,第一,何以游道圣和卢振中这两个结拜兄弟竟然会十多年不通音讯,为何一言难尽?第二,信中所说卢振中"昔日所言",好象很神秘,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游救国去找卢振中除了躲避战争之外,是不是还另有目的?"   我一口气提了三个问题,温宝裕显然没有想到这些,所以一时之间,他答不上来。   温宝裕回答不出,可是却不服气,通:"这些问题重要吗?"   我还没有回答,白素已经道:"我想我可以回答你第二个问题"我并不感到意外,因为白素的推理能力一向很强。   我做了一个手势,请白素往下说。   白素道:"卢振中曾经对游道圣说过一些话,游道圣在信中特别提起,可知说过的话,相当重要。而游道圣却又声明,这些话可以当作"戏言",而游道圣信中又巧妙的提到卢振中的女儿,他又叫儿子去找卢振中……"   白素婉婉转转说到这里,我已经知道她想说些甚么了,而且立刻同意了她的想法。   这时候小郭也点了点头,显然他也已经知道。而红绫和温宝裕却瞪大了眼睛,显然不知道白素想说明甚么──这也难怪他们,因为白素想到的事情,现在早已不再存在,在年轻人的思考范围之外,所以不容易想到。   温宝裕发急:"究竟是甚么事情?"   白素笑道:"我猜当时,卢振中生了女儿,游道圣生了儿子,卢振中一定曾经提议,双方结为儿女亲家,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游道圣的儿子!"   白素说得再明白不过,可是红绫和温宝裕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我向他们解释:"这种情形在那时候很普遍──等生了女儿才提亲,已经算是很开明的了,还有"指腹为婚"的哩!"   温宝裕咕哝了几句,忽然跳了起来,双手乱挥,叫道:"大事不好!陈名富这小子要冒名顶替,去娶卢振中的女儿!"   我也想到了这个可能,只是没有温宝裕那样大惊小怪而已。   温宝裕接着又伸手指着小郭:"老套!老套!你这个故事十分老套,在《三言两拍》之中,有的是这样的故事!"   小郭一翻眼,冷冷地道:"以前有过这样的故事那又怎样!你没有听说过太阳底下无新事?世界上多少事情都是重复了又重复,若是说'以史为鉴'就可以避免事情重复发生,人类历史上也不会不断有战争了!所有的战争发生的原因几乎都类同,都愚蠢之极,可是还不是一直在重复发生!"   温宝裕显然没有料到自己的话会引出小郭这样的一番长篇大论来,一时之间他不知道如何反应才好。   小郭又冷笑:"你也不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陈名富当时并没有想要冒名顶替!"   温宝裕看出小郭十分认真,他就不敢再说甚么,只是耸了耸肩。我也感到小郭不知道为了甚么在言语之间不止一次表示维护陈名富。   我想了一想,忽然心中一动,立刻向白素望去,和白素目光接触,白素向我点了点头。   白素的反应使我知道我想对了。   刚才我突然感到"游救国"这个名字在小郭没有说故事之前,我就有印象──好象是一个小名流,在商场上有点成就之类的人物。这类人物在城市中很多,我之所以会对他有一点印象,是因为他的姓名很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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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游救国和陈名富四目交投的时候,游救国向陈名富很感激的点了点头,陈名富也作了"不算甚么"的表示。
  在当时那种兵荒马乱的环境下,他们都没有自我介绍的意愿──萍水相逢,谁知道下一刻会怎样,交换姓名这种平常的行为,在这种情形下毫无意义。


  所以一直到事故发生,这两个青年都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我先把他们的名字说出来,是为了叙述上的方便。


  火车当然无法准时开出,可终于开动。火车向南驶,第一天开开停停,停下来的原因多数是为了躲日本飞机的空袭──战事已经很接近,在火车停下来的时候,可以听到从北方传来的隆隆炮声。


  事故发生在当天晚上,经过一天半夜在火车顶上的旅程,再年轻力壮也会感到疲惫不堪,所以沿途络续有人从火车顶上掉下去。


  开始有人掉下去的时候,其余挤在火车顶上的人还会发出惊呼声,到后来所有人都变得麻木,就算有人掉下去,也没有人再加以注意。


  到了午夜时分,火车驶进了一条隧道。


  隧道中漆黑一片,甚么也看不见,所以究竟事情是如何发生的,陈名富一直没有弄清楚,只是知道事情发生了而已。


  火车在隧道中行驶,发出的声响很是惊人,而且空气在狭窄的隧道中,流动更快,形成了强风,令人耳膜发胀,影响听觉。可是即使在这样的情形下,在火车驶进了隧道之后不多久,陈名富就听到从火车头的方向传来了可怕的惊呼声。


  那种刺耳之极的惊呼声简直如同地狱之门大开,有成千上万的厉鬼一起呼叫着冲了出来一样。


  惊呼声在迅速传近,很快就到了陈名富的身边,他听到游救国也发出了惊呼声,接着是连续不断的撞击声,陈名富感到像是忽然下起骤雨来,极大的雨点洒向他,浇得他一头一脸,怪异的是"雨点"又腥又热,陈名富一手抓住了网篮的挽手,一手抓住了车顶的凸起部份,虽然"雨点"在他的头脸上流动,令他感到极度的不舒服,可是他地无法可施,他只觉得抓住网篮的手上,忽然轻了。


  而惊呼声和撞击声一直在向火车尾部传去,很快就停止了。


  火车在继续前进,大约在几分钟后就驶出了隧道。而就在那几分钟之中,陈名富感到淋在他头脸上的"雨点"在渐渐凝结,他伸出舌头去舔了舔,觉到了一股咸味。那使他知道洒在身上的是血,人血!


  陈名富感到了一阵反胃,这时候他还是不确切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他只是意识到有许多人死了,而且死得十分悲惨。


  这时候他无论怎样想,都无法想象悲惨的程度。等到火车驶出了隧道,当晚月色甚好,陈名富立刻看到还在火车顶上的人几乎毫无例外的都满身鲜血,血已经半凝结,像是每个人的脸上都涂满了红色的油彩。


  而在这样情形下,人的双眼看来格外鲜明,黑色的眼珠固定不动,每一个人看来都像是鬼怪。


  在有些人的身上,还挂着一些血淋淋的残手断脚,以及不知道是人的身体的甚么部份。就在陈名富眼前的网篮上,甚至于有半个人头,凸出的一只眼睛,在月光下瞪着陈名富,陈名富终于忍不住呕吐了起来。


  呕吐的不止是陈名富一个人,还在火车顶上的人都被眼前疯狂恐怖的景象所震撼,而变得十分不正常。在突然有一个人开始尖叫之后,人人都发出疯狂的叫喊声,夹杂看毫无意义的语言,有的人甚至于站了起来,手舞足蹈,当然这些人都在火车的疾驶中从火车顶上摔了下去,也根本没有人去理会他们的死活。


  陈名富全身僵硬,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身在地狱──只有在地狱才会有那种可怕的情形。


  后来当陈名富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推测发生那样可怕的事情,有可能是隧道中,不知道由于甚么原因,出现了一个障碍,而这个障碍在火车驶过的时候,把在火车顶上,一边的人全都扫了下来,从火车头到火车尾,无一幸免。


  障碍和人的身体撞击的力量,由于火车行驶的速度十分快,所以力量也很大,这就是为甚么鲜血四溅、肢体破碎的原因。


  当火车终于在一个小站停下来的时候,原来在火车顶上的人,大约只剩下三分之一左右。


  陈名富在火车停下之后,好不容易才令自己的一只手松开了火车顶上的凸出物,两另外一只手却因为僵硬而无论如何都无法离开网篮的挽手,所以他是连人带网篮一起从火车顶上滚跌下来的。


  在火车顶上发生的惨事,车厢中的人并不知道,等到看到很多人满身鲜血从火车顶上下来,才知道有惨事发生。然而所有人也都只不过是默默地望着,绝没有人肯离开车厢提供帮助,甚至于根本没有人问一问发生了甚么事情。


  从火车顶上下来的人,显然还没有从极度的惊恐之中定下神来,他们一看地之后,就毫无例外地一面发出惊呼声,一面四散奔走,这是人在极度惊恐之下的反应。


  陈名富也同样向前奔跑,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谈到甚么地方去,只是在下意识中,感到要离火车越远越好,彷佛离火车远了,就可以抹去刚才的经历。


  当然那只是妄想,陈名富终其一生,也无法在脑海中除去当时那种可怕的景象。


  那时候陈名富向前奔,脚高脚低,跌跌撞撞,也不管脚下是不是有路,只是拚命向前。


  开始的时候,在他身边还有不少人和他在一起奔跑,渐渐人向四下散开,等到陈名富发现前面有一道河阻住去路时,他视线所及,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四下静寂无比,陈名富略停了一停,喘了一会,总算放下了网篮,这时候他才想到,网篮的主人,当然也在隧道中发生惨事时离开了火车顶。


  想起他和对方曾经如此接近,现在却完全不知道对方的生死下落,他心中不知道是甚么滋味。


  他也没有想到要脱衣服,就跳进了河水中,努力洗擦头脸上的血污。


  河水很冷,使得陈名富头脑清醒很多,他开始从极度的恐惧之中回过神来,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


  他在上岸之后,脱去了湿衣服,他倒是真的直到这时候,夜风吹来,令他全身发抖之际,才想到网篮之中可能有衣服,他可以拿来穿看御寒。


  于是他扯开了网篮上的网,网下面是几层报纸,拿开报纸之后,下面果然是衣服,而且是质地很好,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穿过的好衣服。


  在这里有必要约略介绍一下陈名富这个人。他虽然不是这个故事的第一主角,却也相当重要,所以不可以忽略。


  陈名富那年二十一岁,他出身十分贫困,可是和一般贫苦人家的孩子不一样,他非常勤奋好学,由于家里经济情形不好,他上学经常要停课,所以到二十一岁才读到了高中毕业班。


  由于品学兼优,在学校很得到校长的启重,也很得到同学的尊敬。他的学校在战事逼近的时候,全体高班同学和校长、老师都决定不在沦陷区当顺民,而集体撤退,并且寻找机会投笔从戎,参加军队,杀敌救国。


  陈名富如果一直不离开集体,根本不会发生这些事情,可是在半路上经过他的家乡,他想起在乡下的父母,而此去前途茫茫,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够有机会再见两位老人家,所以他离开了队伍,去看父母。


  人生的遭遇真是绝不可测,往往只是一个无关重要的决定,就可以改变人的一生,使人走到一条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的路上去。


  陈名富的情形就是这样。当他提出要离开队伍一会的时候,也有不少人反对,校长更是不允许。如果陈名富不是那样渴望见到父母,少一分坚持,他的一生就完全不一样了。


  当时陈名富没有和校长坚持,他采取了私自行动的方法,在几个好同学的掩护下,他故意走在队伍的后面,然后趁校长不觉察,偷偷溜走。


  那时候陈名富想:来回四五里路,见了父母说几句话,只不过耽搁半小时左右,加快脚步就可以追上队伍。


  却不料他见了父母之后,两位老人家知道儿子要远行,而且可能会从军,大大伤心。陈名富为了安慰父母,花了半天时间,好不容易脱身,却从此再也赶不上队伍了。


  他只知道队伍曾向南走,所以他也一直向南去。由于他原来是跟着队伍行动的,所以他身上根本没有盘缠,一连几天,挤火车可以不必买票,靠他母亲给的几个鸡蛋和模模充饥,在完全没有学校队伍消息的情形下,他正处于前路茫茫的境地。


  他的这种处境对他后来的行动有决定性的作用。


  却说当时他在网篮中找到了所需的衣服鞋袜,穿起来都十分合身,在他已不感到寒冷的时候,他的神智更加清醒,所以他决定看看网篮中的全部东西。


  而这一个决定的结果,更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网篮上层和下层全是衣服和一些日常用品,而在中间却有一个油布包,陈名富拿在手中,就觉得相当沉重,解开来一看,包中有两卷圆柱形的物体,用红纸包着。


  陈名富一看到那两卷东西,就心头狂跳。他自己虽然贫困,可是没有吃过猪肉,总也看过猪跑,他知道大叠银洋,就使用这种包装方法。


  他的手有些发抖,拿起其中一卷,用力一拗,包装的红纸破裂,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中,月色之下,白花花的银洋,掉在他的脚下。


  陈名富要过了好一会,才定了定神,捡起两块银洋来,拈在中指上,轻轻互击,听银洋在撞击之中发出的声响。四周围十分寂静,那种叮叮声听来也就份外悦耳。他又拈了一枚,凑近嘴,在银洋边上用力一吹,然后立刻放在耳边,就听到了一阵轻微的"营营"声响。


  这都是检验银洋真假的方法──陈名富从来也没有自己拥有过一块银洋,这些方法是他在学校帮忙从事庶务工作,有银洋经手的时候学来的。


  又过了一会,他才真正定下神来,数了一数,被他拆散了的一卷,总共是一百块银洋,块块都是银洋中最好的"袁大头"──洋钱上铸的是袁世凯的头像。


  一卷一百块,两卷就是两百块。


  两百块大洋,对于陈名富这个穷小子来说,不论他如何勉力镇定,一颗心还是几乎要从口中跳出来。而且他实在无法想象这两百大洋的真正价值,因为这样的财富,在他二十一年的生命中,即使是在梦境中,也未曾出现过。


  他用一条毛巾把拆散的银洋包了起来,又拿起了另外一卷,紧紧抱在怀中。


  在从发现银洋一直到天亮的那段时间中,他思绪紊乱至于极点,不知道想了多少事,可是却又甚么都想不成。


  一直到朝阳升起,他才十分确切地知道,自己成了这两百大洋的主人!


  温宝裕当初只给小郭十秒钟时间来说故事,不过由于小郭的故事有相当程度的吸引力,所以听的人听得很入神,也就任由小郭说下去。


  等小郭说到这里的时候,温宝裕才插嘴,叫道:"这陈名富十分无耻,怎么就把人家的钱据为己有了!"


  红绫则道:"那游救国呢?"


  温宝裕停了一声:"游救国当然死了──虽然游救国死了,这陈名富也不应该把财物当成是他自己的!"


  小郭望了温宝裕一会:"然则请问温先生,阁下如果在这种情形下会如何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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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郭出了这样的一个题目,只说明他正要找一个甚么人而找不到,所以才异想天开地希望能够有这样的一个方法。   我自然也知道他不是真的想得到答案,只不过是想打破由于上次他自我膨胀所造成的尴尬,可以开始和我说话。   我暗暗冷笑,小郭斜着眼瞄我,我还是假装看不见。   红绫和温宝裕却很认真,温宝裕吸了一口气:"好家伙,难度很高!"   红绫摇了摇头:"没有方法……除非……除非从现在开始,在全世界每一个人体内植入会发射信号的装置,而且每个人所发射的信号不同,而又有一个可以接收所有信号的装置,那么就可以知道每个人所在的位置,轨能够一下子把人找出来了!"   温宝裕摇头:"那要先知道要找的人发出的信号是甚么才行,不能算是随便要找一个人就可以找得到。"   红绫点头表示同意,两人又想了一会,才一起道:"没有这样的办法!"   我在这时候才冷冷地道:"当然没有这样的办法,要不然郭大侦探怎么会愁眉不展!"   小郭苦笑:"就知道上次向你发了一句牢骚就会给你说好几年!"   我笑了笑:"其实你若是要找甚么人而找不到的话,也就不会有别人可以找得到了。"   说完之后我又补充:"而且这种用尽方法也找不到的人,大多数根本没有寻找的价值--找不找得到都没有关系。"   这一句话,小郭大有同感:"说得是,总是有人来委托找人,凡是找不到的那些,都是根本不必去找的!"   我摊了摊手:"好,问题解决了!"   我这句话把小郭想说的话全都堵了回去,小郭怔了一怔,转向红绫和温宝裕:"说一个故事给你们听听。"   红绫和温宝裕一齐摇头:"若是寻常的故事,我们不想听。"   小郭有些下不了台,我笑道:"郭叔叔说故事,你们胆敢不听!说不定有趣之极!"   两人一起做了一个鬼脸,一副勉为其难的神情,温宝裕道:"首一分钟不好听,我们就拒绝听下去。"   红绫则道:"先别说,且听听故事的背景,是不是能引起我的兴趣。"   小郭也真忍得住,居然并不拂袖而去,由此可知他实在非常想我听他说这个故事。   他向红绫陪笑:"是五十多年之前,中国发生抗日战争时候的事情,不知道卫大小姐是不是有兴趣?"   红绫居然立刻有回答:"好极,最好是书本中没有记载的事情。"   我明白红绫的意思──她需要吸收书本之外的知识。   温宝裕则无可不可,我的视线仍然不离开手上的书。   小郭吞了一口口水,道:"请把我所说的在脑中迅速构成画面。"   温宝裕大声道:"十秒钟!"   小郭道:"在一列行驶中的火车顶上,挤满了人,那些人要尽量连接在一起,才不会在摇晃中跌下来。"   小郭才说了这一句,我就已经知道是甚么样的情景了。   可是红绫却不明白,她立刻问:"人为甚么要挤在火车的顶上?"   我向温宝裕望去,看看他是不是知道人为甚么要挤在火车的顶上。温宝裕神情迷惘,摇了摇头,原来他也不知道──这不能怪他们,因为他们并没有经过战争的动乱。   在战争动乱之中,人群有一种行动,称之为"逃难",用逃来躲避战争带来的祸害。可是逃难本身,根本就是一种灾害。   在逃难的过程之中,所有的交通工具都被逃难的人群超额运用,之所以在火车顶上会挤满了人,原因当然是由于火车的车厢中再也挤不下人了。   人挤在火车顶上,火车开动,车顶上的人,不但要忍受强风的吹袭,而且还要忍受火车头所喷出来的浓烟和煤灰,在火车前进的摇晃和震动中,还会随时从火车顶上掉下来,去了生命。   可是为了逃避战争祸害,在战时(我相信小郭提到的是当年日本皇军侵略中国的情形)这种情景却十分普遍,随处可见。   在开始的时候,铁路员工还加以阻止。可是急于逃难的人群,由于对战争的恐惧,已经丧失了理智,非但不领情,而且还群起殴打铁路员工。所以后来也就没有人再多加理会,任由人群爬上火车顶,去完成他们的逃难任务。   (这个故事在很多方面牵涉到人类行为,所以在这里不妨略为分析一下爬火车顶逃难的这种行为。)(人类往往在丧失理智的情形下做出许多可怕的行为,这些行为不但伤害他人,而且也伤害自己。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些行为往往非常矛盾,难以解释──应该不会有这种行为发生,可是却偏偏发生了。)(例如逃难本来是为了保命,爬上火车顶,其丧失生命的可能性远在处于战争发生地点之上,可是人群还是奋勇前赴,在那时候又变得完全不怕死了。)(用完全不怕死的行为来达成怕死的目标,这岂非矛盾之极?)同样是在火车顶上,安全的程度也有差别。以在火车顶的中间部份最安全,因为火车顶并不是平面,而是略呈弧形──向两边倾斜,所以在边上,容易掉下去。   而且在火车顶的中间,有山起的部份可以供人抓住,稳住身子,减少掉下去的可能。   当火车的车厢之中再也挤不下,人群开始爬上火车顶的时候,那种争先恐后、吼叫吶喊的情形,为了争取火车顶中间部份的位置而发挥出来的那种强大的杀伤力,如果用在战场上,足以使任何侵略者丧胆。   身强力壮者占据了火车顶的中间位置之后,后来者当然只好在火车顶的两边。   小郭所说的故事,开始于火车顶上,由于场景十分特别,不如详细说明不容易明白,所以才花了许多唇舌来解释。   经过解释之后,温宝裕和红绫明白了这种特殊的情形,小郭方可以继续他的故事。   小郭说得很详细,当时我听的时候颇不耐烦,但是后来知道详细的叙述在故事以后的发展中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所以我不能加以删减,只好照样详细叙述。   当时火车顶上爬满了人,当然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个故事,不过这里只能说其中的一个。   这个故事牵涉到两个人。   两个都是青年男性,年龄都在二十二三岁左右,都是正当年轻力壮,所以其中的一个,就占了火车顶的中间,他立刻紧紧抓住了那个凸出的部份,稳住了身子。   这个青年的名字是陈名富。   另一个青年行动略慢,却不是由于他的身手不够矫捷,而是由于他带了一件行李──那件身外物妨碍了他的行动,使他未能第一时间爬上火车顶,当他努力把行李推上火车顶,人接着爬上来的时候,只能够在车顶的边上栖身。   这个青年的姓名是游救国──这个名字有些特别,一般同类的名字都是叫"振国"、"兴国"甚么的,他却十分直截了当,就叫救国。   这游救国在火车顶的位置恰好在陈名富的旁边。本来他如果紧挨着陈名富的话,会比较安全。可是在他先把行李推上来的时候,行李就被推到了陈名富的身边。   那行李是一只藤做的网篮。   网篮这种器具现在也不多见了,它是一只相当深的篮子,有很结实的挽手,为了防止装在篮中的东西掉出来,有一层绳子结成的网罩在上面,所以这种器具就称之为网篮。   在游救国上来之后,正在考虑只是要把自己和网篮换一个位置的时候,陈名富的一只手已经抓住了网篮的挽手。   虽然没有说话,可是陈名富的动作意思很明显,所以游救国也立刻抓住了网篮挽手的另一边。这样一来,网篮在两个人的中间,就把两个人联系在一起。而陈名富的另一只手抓住了车顶的凸起部份,相对来说,游救国也就增加了安全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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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郭来坐,神情很是忧郁,像是有甚么心事。   我不去理会他,自顾自看书。因为上次他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我很关心地问他为甚么,他竟然长叹一声道:"无敌是最寂寞!"   当时我回了他一句地道的北方话:"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说完了这句话,我把他轰了出去。   人到了一定的时候,就容易自我膨胀,大人物有大人物的膨胀,小人物有小人物的膨胀。膨胀到了不可控制的阶段,人就进入了疯狂状态──这是一定的规律,凡进入自我膨胀状态的人,都脱不了这个规律。   比起许多不知所云的人来,小郭确然很有自我膨胀的条件,可是能够不膨胀当然最好,所以在他离去的时候,我大声提醒他:"多想想你要找而没有找到的人,他们就全都是你的敌人!"   小郭当时略有所悟──这件事情到现在大约有半年多,这次他又来这一套,我当然懒得理会。   小郭好几次欲言又止,我只是假装看不见。就在这时候,大门打开,红绫和温宝裕走了进来。   小郭像是遇到了救星,连忙站了起来,向两人道:"考考你们的想象力!"   红绫和温宝裕都是无事生非的人,立刻接上了榫,齐声道:"放马过来!"   小郭挥着手:"请设想一种方法,可以要找甚么人,就立刻可以找得到。"   我在一旁听得小郭这样说,就知道他这次来,真的是遇上了一些困难,和上次的无病呻吟不同。   找人是小郭郭大侦探的专长,最近几年,甚至于以色列的特工人员,也要寻求小郭的帮助,寻找还活着的纳粹战犯,而且颇有成绩。据我所知,找人的能力,小郭和他建立的联络网,在地球上,绝对在首三名之内。   但即使如此,当然也不可能做到"要找甚么人立刻可以找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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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由于场面紊乱,所以我用比较特殊的方法来记述当时的情形,在以下的一大段之中,除了括弧之中的文字之外,全是方铁生爆发出来的话——方式虽然特别一点,但还是很容易看得懂的。   为什么?你不明白?你们真不明白?为什么?因为我必须这样做,一定要那样做,非那样做不可,我想那样做想了不知多久,终于鼓足勇气做了!我为自己!谁不为自己呢?把我从垃圾堆中捡出来,培育我成为一个优秀的军人,难道全为了我?没有一点为了自己?   我变成什么东西了?我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东西,只知道自己不再是人!人!人!我不是人!对我好,照顾我,我就算是个人,也不再是自己,我是人家手里捏出来的一个泥人——看,这是我捏的,好看吧,漂亮吧!   知道我所承受的压力有多重吗?我必须按照捏我的双手做人,这个可以,那个不可以,现在的日子多好,以前的日子多苦!   老实讲,不到一年,我就宁愿回垃圾堆去!我是从垃圾堆来的,让我回垃圾堆去,这天公地道,可是我回得去吗?四面八方,不知道有多少箍,有多少网,把我死死地箍着,网着,压着,你们知道我在半夜会大口吸气吗?知道我只有肯定在没有人的时候才呼吸畅顺吗?可就是连这样的机会,也少之又少,没有单独一个人的机会,可惜吧!一直到现在,那么多年了,都是单独的,可是还会做恶梦,想起那可怕的日子,做什么,该怎么样,早就安排得妥妥当当,从副排长起,只要我不死,一条直路,可以让你看到若干年之后的副总司令!我打仗勇敢?屁!我是想在战场上找死!   对我好?当然对我好,我没说有什么人对我不好,可是我能不能拒绝?可不可以不受?我没法报答,永远不能报答,我也不想报答,因为我根本不要。对,我拣的时机很卑鄙,打仗,不是输就是赢,你赢了,人家就输,你输了,人家就赢,输和赢都要死人,没有什么不同,你想想,除了这个机会之外,我还有什么逃走的可能?对我太好了,当他把你也让给我的时候,我就知道,再不逃走,我这一辈子就只是一个没顿的人!   以后?我一点也没有后悔过,以后我一座一座深山走,完完全全是我自己,最后我拣了这里,这里象不象垃圾堆,多么自在逍遥,多么快乐,绝没有人象看猴子一样地打量你,绝没有人夸奖你,勉励你,要你不断照别人的意思去做人!   我当然有权这样做,每个人都有权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处理自己的生命!不错,我害了一些人,被害的人之中,有对我极好极好的,我说过,我为自己打算,我一刻也不能再忍下去,在那个山洞中,我陡然之间,有了决定。   什么?外来力量的影响?当然没有,全都是我内心世界的爆炸。背叛!彻底的背叛,背叛的是一个假的自我,得回的是真正的自我。告诉你们,你们没有资格责备我是叛徒,没有一个人可以责备另一个人是叛徒,因为人人心中都怀着信念,没有人可以例外,那是人的天性,人有背叛的天性,看只看什么时候发作!   什么?外星人?什么外星人,我是人,别看我身形高大,力大无穷,当然是人,什么外星人里星人,你他妈的在放什么狗屁!   现在明白了没有,不背叛,那种日子我过不下去,人人都看着,以为我日子过得快乐得很,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苦,连你都不懂,以为我真的快乐,你不应该跟我下山,应该和他留在山上,我会拼命攻上去,死在你们面前,你也不该把他让给我,那叫我更无法忍受下去,你们都不把我当一个平等的人,都把我当成一个要尽一切力量对他好的人!   没有什么不对,对你们赐给者来说,当然没有什么不对,可是对我这受惠者来说,我要拒绝,我要大声叫:够了!够了!你们会听吗?   方铁生双手抓住道观的门框,用力摇着,"哗啦"一声响,把门框整个拉了下来,他用力拗着,把木框拗成一截一截。   君花脸色煞白,甘铁生负着双手,走过一边,抬头看天,神情漠然。我和白素,面面相觑,我们的一切设想,都落了空,只有其中一个,比较接近,我曾说过:方铁生可能根本没有背叛!   方铁生确然没有背叛,对他自己而言,他不承认那是背叛,他只承认他的行为,是在许多箍的网之中,把自己释放了出来!   他当然可以那样做,每个人都有权那样做。可是他的情形如此特别,以致他的行为,在任何人看来,都是极度的背叛!   每个人的想法不同,竟然可以导致看法上如此巨大的差异,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哪有一统的标准?   方铁生的嘶叫声停了下来之后,山上变得出奇的静,几个人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甘铁生缓缓转过身来:"是我不好——"   方铁生大吼一声:"你好!你太好了,到现在你还要好到说自己不好!"   甘铁生淡然:"没有什么不同,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这个道理,我至少明白了!"   方铁生一个转身,走进了道观之中,君花还想说什么,扬起了手来,甘铁生把她扬起的手抓住:"知道了为什么,该走了!"   君花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我还是不明白——"   甘铁生打断了她的话头:"会明白,总会明白的,要是一直不明白,就让它不明白好了!"   "背叛"的故事完了。   咦,不是说,还有我的一半背叛的故事吗?是,也已经说了,或者说,是方铁生代我说了。   人人心中都有潜在的背叛意识,看什么时候发作!   明白吗?不明白也不要紧,因为会明白,总会明白的,要是一直不明白,就让它不明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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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和那大汉对望着,大汉脸上的神情,不是很看得清楚(虬髯太浓,遮住了他一大半脸面),可是,当他那双极有神采的眼睛,紧盯着君花的时候,他面上的肌肉,在明显地跳动。  突然之间,他扬起手来——由于他身形极高大,一扬手之际,气势也十分慑人,我离他最近,一进之间,也几乎不由自主,想后退一步,以避开他的那种逼人的力量。   他直指着君花——被这样的一条大汉直指着,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可是君花十分镇定,她不等发问,就道:"我施了变性手术!"   方铁生(那神威凛凛的大汉当然就是方铁生)迟疑着重复:"变性手术?"   君花一字一顿:"是,由男人变成女人,其实我本来就是女人,可是从小一直被误会是男人,当然也有点阴错阳差,总之我现在是女人!"   我在一旁,心想,何止"有点阴错阳差"而已,简直就是颠阴倒阳,一塌胡涂!   方铁生用心听着,双眼之中,现出极度好奇的神采来,他这时当然不再年轻,但是蓬发虬髯,却一样乌黑,看起来不觉他是一个老年人,所以,他的眼神之中,竟然带着几分顽皮,足以证明他是一个性格十分活泼的人。   他仍然望着君花,足有半分钟之后,视线在我、白素和向导的三人身上,一掠而过,停在甘铁生的身上。甘铁生在才一见到他时,有过一刹那的激动,但随即恢复了平静。   直到这时,方铁生向他望去,他才微笑着,用十分平静的声调说:"小兄弟,你好!"   甘铁生这句话一出口,除了向导和他自己以外,人人都震动了一下,方铁生的震动更甚,双手陡然握成了拳,握得粗大的指节,格格直响!   (几十年前,甘铁生初见方铁生时第一句话是:"小兄弟,你过来!"   (从那句话开始,他们认识,开始了方铁生生命的改变,也形成了今日的局面。现在,甘铁生又叫了一声"小兄弟",可是方铁生为什么那么激动?)   方铁生挥着拳头,虎虎风生,他大叫起来,声音在宏亮之中,带着一股莫名的悲愤,他在叫:"问!只管问,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找到我,一定会问我……为什么!"   他在说到最后"为什么"三个字之际,声音变得嘶哑,听来像是他的心肺都被撕裂了一样。   他是一个背叛者,在经过了那么多年之后,见到了当年的受害人,竟然看来没有半点惭愧悔恨,反倒一副理直气壮,这种神情,看得我和白素,都为之惊骇不已,我们紧握着手,我自然而然考虑着如果万一出现需要武力厮拚的场面时,如何对付这个煞神一样的大汉!   甘铁生先开口,他声音平静:"我没准备这样问你,可是她还想问。"   君花立时接了上去,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把那么多年来积压在胸中的怒意、恨意、不明和怀疑,都一起在这三字中,吐了出来:"为什么?"   那真是听得人心头大震,石破天惊的一问!   如果说君花的那一问,是九天之上,直击下来的一个霹雳焦雷,那么,方铁生的回答,简直就是地面上万千座火山,同时爆发,喷射出无数足以摧毁一切的岩浆!   方铁生一开始回答,场面有些乱,方铁生简直不能自制,无法住口,其间我、君花、白素都曾抢着大声又问了一些问题,只有甘铁生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象是完全不关他的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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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君花埋首往事,我和甘铁生把那一大瓶不知名的劣酒(肯定有酒精)喝了个精光。   第二天,君花双眼通红:"看了一晚,什么新的材料都没有。"   甘铁生淡然;"就算有新材料,也都是旧材料。"   甘铁生这句话,说得十分有意思,可是君花却明显地不以为然,她瞪着他:"你心里对他,不再有恨意?"   甘铁生呆了一呆,刹那之间,他的神情,有一刹那的极度惘然,但随即又恢复了平淡,象是对"恨意"这个词,感到十分陌生。   然后,他才停了一停,笑着:"早就应该没有了,等到现在,已经太迟了。"   君花叹了声:"我不能,或许……是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又深了一层?"   这样的话,在他们纠缠不清的畸形关系之中,甘铁生听了之后,应该很妒意才是,但这时,甘铁生就象是局外人,他漫声应道:"也许是,你们曾有过那么快乐的短暂日子,他弃你而去,你对他的……感觉,自然会强烈得多!"   君花象是看陌生人一样看着甘铁生,在隔了几十年之后,她又在深山之中找到甘铁生的时候,虽然甘铁生经过了几十年的野人生活,外形已大不相同,但相信君花还是一下子就可以认出他来的。   但是现在,君花却觉得他陌生了——那自然是因为甘铁生在整个思想观念改变了之后,大彻大悟,连眼神和气质都有了自然而然,极大的转变之故。   甘铁生这时拍着手:"别这样看着我,老实说,若不是你兴致好,我根本不想去找方铁生,找到了,问明白了为什么,又有什么不同?发生的事早已发生了,问明了为什么,绝不能改变事实,有什么用?"   君花的声音,听来十分尖厉:"至少我知道是为了什么,不然……不然……真会死不瞑目!"   甘铁生笑:"有那么严重?"   君花一口气说了七八声"有",才又道:"每当想起来,就象是心口有刀戳进去,一个永远好不了的血淋淋的伤口,想不去想,可是做不到,以为时间会令伤口愈口,可是几十年了,还是每当想起,就有血珠迸出来,我一定要弄明白,他为什么要背叛。"   甘铁生显然在说反话;"对,弄明白了之后,伤口就会迅速痊愈!"   君花的声音极高:"我也知道不会,可是不明白是痛,明白了还是痛,对我来说,并无损失,只有好处,因为,我明白了!"   甘铁生不再言语,我在他们争执时,因为涉及当年他们的"感情",所以不便插言,实在已经很不耐烦了。君花的心情,实在很容易了解——方铁生对她的背叛,可以纳入爱情的背叛范围之内,和方铁生对甘铁生的背叛,不很相同。   爱情上的背叛,被背叛了的一方,总是想知道原因,想知道为什么,会不惜一切代价去追寻答案。虽然真正能得知真相的机会微乎其微。   而且,在很多情形下,还是不要得到真正的答案的好,真正的答案,有时极其残酷,要举例的话,可以有很多。因为事实的真相,大多数残酷,不过通常情形下,都被各种各样的外表所掩遮而已。   一见他们住了口,我忙道:"该打点武夷山去了。"   君花恨恨地道:"我恨不得插翼飞去!"   我哈哈大笑:"你就算有翼,也一定不会比飞机的翼飞得快。"   飞机的翼,可以令时间和距离的观念改变,古代人要穿越这段距离,所需的时间,至少一个月。而现在,虽然各种各样的繁琐手续和不合理的规章制度以及令人气结的工作态度,把时间拖慢了许多,但是在两天之后,我们一行四人,还是进入了武夷山区,并且,还有一个相当活泼的年轻人,作我们的向导,他属于当地的旅游局,一见一我们,就给我们带来了极好的消息。   在这两天之中,我和甘铁生交谈并不多,但对他心态的转变,却有了进一步的认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象做了一场梦一样,梦醒了,梦中的一切,是好是坏,是苦是甜,谁还会去计较?计较了又怎么样?"   他并不讳言方铁生,提起来,有时也低叹,有时也微笑,他甚至说:"方铁生背叛,当然有原因,或许是我先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令他反感了。"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君花怒哼一声;"我看你快超凡入圣了!你怎能责怪自己,你对他那么好,是你把他从垃圾堆捡回来的,你对他那么好……"   君花说到激动处,不由自主,抽噎起来。   甘铁生也不去安慰她,神情大是惘然,在惘然之中,却又带着略有所悟的神情。   他那时的神情有点怪,所以给我的印象也相当深刻,他接着又摇了摇头,却什么也没有说。   我知道他一定是想到了什么,但又觉得无此可能,所以才有这样的行动。   那个向导一见我们,带给我们的好消息是:"四位,我从小在武夷山区长大,从小就是一个野孩子,那时候……生活困难,别看我年纪小,每天我在山上打个转,就能弄到可以吃的东西,填饱一家人的肚子!"   他讲到这里,压低了声音,有点神秘兮兮地:"在我满山乱转的时候,我就见过你们要找的那个人,而且,和他的关系很好,有很多山野间生活的知识,就是他教会我的。"   我们互望了一眼,心中都十分兴奋。我们在来前,曾先打电报,请当地的旅游机构协助,说明我们的目的,是要找一个像方铁生这样的人,看来旅游机构的工作效率相当高,派给我们这个向导,正是我们需要的人。   君花忙道:"太好了,你最近一次见他,是在什么时候?"   向导扬了扬眉:"嗯……有八九年了。"。   八九年,比十六年,时间又接近了许多,可是毕竟也隔了那么长的时间,君花又急着问:"照你看,他现在还在不在?"   向导笑了起来:"一定在,他身体壮健之极,力大无穷,别看他已经老了,十个八个年轻人都敌不过他,他连老虎都可以打得死!"   君花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阴晴不定,甘铁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他一直是那样子,怀疑他是外星人,也有点道理。"   当向导的小伙子一听,大感兴趣,问了许多问题,我们不胜其烦,只好喝止他:"事情十分复杂,讲不明白的,你别再问了!"   小伙子虽然没有再问,可是一脸按捺不住的好奇神情,看了也叫人心中不忍。   不过,各位都可以知道,那实在是一个复杂得过了分的故事,就算有心想告诉他.也不在从何说起才好。   在山中,有人带路,行进容易得多。我们一早出发,当晚在深山中宿营宿营,第二天早上出发,不到中午,已来到一座极高的峭壁之前。   那一带,古木参天,根本已没有了山路,相信当年,陈长青就是在这里迷路的——他看到方铁生像是神话传说中的人物一样,在峭壁上飞掠而下。不过这时我们抬头看去,可以看到峭壁树的木上,有些物体在跳动,那当然不是人,而是猴子。   向导指着峭壁:"攀上去之后,在一个比较低的山头上,就是那人曾住的小道观,那道观也不知何年何月,因什么人建造的!"   攀越那峭壁,并不是很困难,峭壁上藤蔓多,处处可以挽手,怪石嶙峋,也容易踏足,连君花也不觉得有什么难处。   翻过了峭壁,已经可以看到不远处那个山头上的小道观了,看起来,象是积木搭出来的一样。云雾绕绕,时隐时现,完全是剑侠小说中的境界。   那时,正是中午时分。在山中赶路,就是那样,看起来极近,直线距离可能只有三百公尺。但是要到达那地方,却不知要走多少路。   到我们抵达那小道观时,已是五小时之后的事了,夕阳西下,把漫山映得一片金红,所有的石、草、木、屋,都在反射夕阳的余晖,壮观之极。   小道观的门虚掩着,整个道观的外貌,看来残旧之至,向导踏前一步,小道观的门,已陡然被打开,一条披头散发,满脸虬髯,身形高大,威武莫名的大汉,已一步跨出,当门而立。   他身形如此高大,所以跨出门来时,低了一下头,当他当门而立,他的头,就远高出门楣之上。   我和白素,不由自主握紧了手,视线留在那大汉身上,再也移不开去。   夕阳的光芒,照在那大汉的头发上,虬髯上,在他炯炯生光的双眼之中,更反映出血红的夕阳,他站着一动不动,在破烂不堪的衣服下,可以看到他胸脯的起伏,可知他心情的激动。   在那一刹那,我心中想到的是:我又进入了另一部小说的境界了,眼前这个大汉,如果手中提着一柄刀的话,那么,他活脱就是明教四大法王之中的金毛狮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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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这里,甘铁生双手按在大石上,身子微微发抖,神情极可怕:"派下山去刺探军情的人,没有一个回来,山下重重包围,全是敌军,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再会领兵打仗,也没有办法,全体军官,都围在我的面前,人到了绝路,会有各种古怪的想法,很有几个想责备我订出了这样作战计划的!"   君花喃喃道:"他们不应该责备你。"   甘铁生深深吸了一口气:"结果,没有人出声,他们只是盯着我的手看,当时,我甚至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盯着我的手看!"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不住喘着气,没有人问他为什么,因为明知给他缓过一口气来,他一定会说出其中原因来的。   大约三分钟之后,他才继续:"原来我的手,本来一直按在大石上的,由于心中的焦急、愤怒和失望,手指在渐渐收拢,指甲压在石上,用的力道那么大,十只指甲,一只一只迸裂,脱破了手指,鲜血迸溅,十指连心,我竟然一点不觉得痛!"'   他一口气说到这时,按在大石上的双手,也收成了拳头,这一次,自然没有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情形出现。可想而知,当年,所有的军官,看到了甘师长的伤痛,竟到了这一地步,怎么还忍心责备他?   甘铁生吁了一口气,把握紧了的拳头,又慢慢松了开来:"我等了六小时,在军事行为中,有时连六秒钟都不能等的,我等了六小时,方下令突围……那不是突围……真是拚命,一条一条鲜蹦活跳的命,断送在敌人的枪炮刺刀之下,唉……冤孽啊!"   他会突然之中用一下惨叫"冤孽"来作为叙述的结语,倒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山洞中静了很久,他最后的那一下叫声,仿佛还在山洞中引起嗡嗡的声响。   他闭上眼睛,神情也渐渐由激动而变得平静,再睁开眼来,淡淡一笑:"过去几十年了,可是那种情景,如在目前。"   白素道:"战场上,半个师的兵力全军覆亡,不算是一桩大事,有几万人,几十万人一起在一个战役中死亡的,人类的战争史,是最惨不忍睹的一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甘先生,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一切照你的计划进行,敌军会怎么样?"   甘铁生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喃喃地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等我们离开那山洞的时候,残阳如血,映得一天一地,满山都红,看起来就象是当年的鲜血还没有凝结,凄凉悲壮,莫可名状。   离开了山,回到那小客栈,甘铁生和君花不断回忆着过去的旧事,上半夜我还勉强听着,可是看情形,他们非通宵达旦谈下去不可,我打了一个呵欠,和白素一起告辞,回到了我们自己的房间。   我已有很久没有在这种典型的中国北方小镇中的客栈过夜了,由于疲倦,躲在硬梆梆的炕上,倒也大有睡意,身边的白素一动不动,我知道她正在想着什么,过了一会,果然白素说了话:"你在那一刹那,感到方铁生根本没有背叛,既然事实上无法令人接受,但许多情形,却可以反证这一点。"   我伸了一个懒腰:"是啊,象完全没有背叛的动机,象背叛之后他一点好处都没有得到,象事先一点迹象也没有,等等,都可以反证没有背叛行为。"   白素叹了一声:"理论上这样,但实际,却分明是另外一回事。"   我用力在炕上敲了一拳,发出了"蓬"的一声响——那时并非冬天,炕不必生火:"整个大谜团,只有一个关键性的问题,一找到,什么都可迎刃而解。"   白素停了片刻,才道:"真有趣,以我们的推理能力,竟然会一点头绪也没有。"   我又伸了一个懒腰:"看小说,会看出我们这样的结果来,世上只怕没有人敢看小说!"   白素侧头看了我一下:"你不觉得很有趣?"   我在她的唇上轻吻了一下:"有趣之至,单是旅行到这种地方来,和你几乎可以剪烛夜话,就够有趣的了。"   白素闭上了眼睛:"希望明天在那个山坳之中,会有所发现。"   我连白素想发现些什么都没有概念,自然无法接口。   第二天一早醒来,君花本领很大,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一辆吉普车,车龄至少二十年以上,但还可以行驶,就由她驾驶,到当年屯兵的那个山坳去。   一路上,君花向甘铁生解释当年方铁生和她,如何带了半个师的官兵,化整为零,穿过敌军阵地的空隙,成功地脱出包围圈,到达了敌军的外围的经过。   那山坳,离那座山大约有二十公里,属于另一个山区,车子在崎岖的路上跳动前进,一驶进两座山峰,排天的峭壁,甘铁生就喝了一声采:"好秘密的地方!"   君花道:"里面的山谷可大着,一万人也藏得下。"   说到这里,车已驶不向前去了,因为前面有一大堆碎石,堵塞了去路,那堆大小不同的石块,大的比人还高,小的只如拳头,如同一座水坝一样,把峭壁之间的峡谷,塞得满满的只有十公尺高,看起来异特之至。   君花指着那高高的乱石坝:"当年我们探测地形,到了这里,以为前面已经是绝路了,他攀上去一看,大声欢呼,这才知里面别有天地。"   甘铁生皱眉:"人和轻武器可以翻过去,辎重怎么办?"   他不愧是经验丰富的将官,一下子就想到了问题的中心点。君花道:"辎重留在那边,派两个连防守!"   甘铁生"嗯"了一声,看情形他对方铁生和君花当年的安排,并不是十分满意。   的确,辎重,重武器和许多物资,是军队的命脉,如果辎重有失,部队的作战能力,也自然消失了,方铁生的决定,可说相当冒险。   君花也看出了甘铁生的不满,她低声分辨了一句:"敌人没有发现。"   甘铁生抬起头来,眯着眼,看着那堵乱石坝,我和白素一到,就被这奇景吸引。堵成了一道坝的大小石块,显然是从两边峭壁上跌落下来的,两边峭壁上,怪石嶙峋,峋峨不齐,有风化的痕迹,想来是若干年前,有过一次山崩,大量石块飞落下来,堵住了峡谷。   这种自然现象虽然不多见,但也可以理解。在峭壁上,还有许多大石,看来也摇摇欲堕,只要有少量炸药,保证可以将这道石坝,加高十公尺。   君花已开始向上攀去,要攀越这道石坝,十分容易,君花一边说着:"当兄弟知道你们突围惨败之后,简直如世界末日末一样。很多人攀出山坳来,竟有不少在攀越的过程中跌死跌伤的!"   要爬过这道乱石坝,身手灵便的少年人就能做得到,之所以出现君花所说的这种情形,自然是当时那些人的心中慌乱到了极点,行动大是失常之故。   不一会,我们就攀到了坝顶,眼前是一个好大的山坳。   这时,各人的视线,自然而然,都被眼前这种豁然开朗的地形所吸引,只有白素,还在抬头打量着两边的峭壁,我看了山坳一会,跟着她去看,她指着两边峭壁的近顶处:"看,两边峭壁在那里,几乎一样高度,有极深的刻痕!"   白素用"刻痕"来形容那种山形,其实并不十分恰当,那是一道约有两公尺深,一公尺高下的凹位,在两边峭壁离顶还有十来公尺处,所以令得那上面的山石,看来更是随时会崩落。在那两个凹进去之处,山石尖突,十分凌乱,可能是那一部分的石质十分松软,所以在山崩中,一起落了下来。   我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白素"嗯"地一声:"当初山脉形成,一定是一座山峰,在地壳的变动之中,裂成了两半,形成了峡谷,所以峡谷同两边的峭壁,石质一样,才会再在若干年后的山崩中,形成如今这样的奇景。"   我和白素在讲这座奇特的山景,君花和甘铁生在一旁听着,甘铁生叹了一声:"山川的形成,都是亿万年的事,人生短促,实在无法理解!"   过了一会,他又道:"时间还是过去不够多,要是再过几十年,大家都死了,背叛和被背叛,又有什么分别,全变成一样了!"   在他的感叹声中,我们已翻过了那道乱石坝,里面完全是另外一个天地,叫人有一踏足实地,就有想大叫大跳的冲动,右手有一道相当宽的山溪,隔老远就能感到那股山溪的清淡气味,不能不承认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隐蔽理想的地方了。   君花指着另一座山壁,那山壁上,有一个突出的,看来又大又平整的石坪:"辽望哨就设在那天然的岗楼上。"'   白素问:"那石坪,就是有人报告说,曾见过方铁生出现之处?"   君花咬着下唇,点了点头。白素又问;"你和方铁生常去的那个山洞呢?"   君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转身走向前,我们都跟在后面。   山坳的四周全是山峰,山峰上下,都有不少山洞,大小都有,君花带着我们进了一个门口有一块长满了苔藓的大石作天然遮掩的山洞之中,侧身从大石边走了进去,甘铁生跟进去,我和白素进了洞,洞中很黑,可是却相当整洁。"   君花向着一个极阴暗的角落走去,然后,停立在一块石头前,久久不动。   那自然就是她当年和方铁生相偎相依之处了。   甘铁生就站在她的身边,黑暗中,目光闪闪,真难想象几十年之前那股不正常的情欲烈焰会延续至今,可是眼前的情形,又的确如此。   君花终于转过头来,和甘铁生的视线接触,两人都震动了一下,白素也注意到了他们的情形,握住了我的手臂。甘铁生和君花互望了好一会,两人才同时叹了口气,各自伸出手来,紧紧握着,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行动。   白素问:"就是在这里,你说过,方铁生忽然有了十分特别的感应?"   君花"嗯"地一声:"你说得生动,他那时,真的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我说了几句调皮话,他就走了出去,我有点生气,没有立刻跟出去,山洞口有大石挡着,我看不到洞外的情形,等我也出去……大概至多十分钟,他已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天色也黑了下来……"   君花的声音愈说愈低,因为接下来,当方铁生再出现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他已在军官会议上伪传军令了!   白素向我望来,我明白她的意思,立时道:"从入暮到午夜,大约是六小时左右,他不可能去得太远,要是有什么事发生,一定就在附近发生。"   白素吸了一口气:"最大的可能,是在那个石坪上,因为有人见过他在那里出现,他身形高大异常,不会被人认错。"   甘铁生喃喃地道:"会有什么事发生?"   君花也难过地摇着头,白素已向山洞外走出去,到了山洞外,转过了一座山崖,就可以看到那个石坪,要攀到那个石坪不是很容易,我们花了约莫一小时才到达——最早到达的是甘铁生,至少早了十五分钟,那自然由于他几十年来一直在山中当野人的缘故。   那石坪相当大,约有一百多平方公尺,很完整,有几株至少百年以上的松树,夭矫弯曲地生长着,气势雄伟,登高一看,视线可及处极远,附近山色,尽收眼底,山风吹来,白素长发披拂,简直就像是仙子一样,我也大是觉得心旷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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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到这里,忽然发出怪异的声音,"哈哈"笑了起来:"有时,故意想饿死自己,几天不吃东西,可是肚子愈饿,思路反倒越是空灵!"   我点头:"这就是基督徒为什么要禁食祷告的原因。"   甘铁生显然想不到我会举这样的例子,他呆了一呆,才又把身子缩成一团。这时,我注意到他在把身子形成那个怪异的姿势,身体缩得极紧,一般人绝无法做到,要是他缩着头,简直就没有任何突出点。   他也感到我在注意他的姿势,所以解释:"当我确知自己又活了下来之后,心中的痛苦实在无法形容——人在感到痛苦的时候,会自然而然,把身子缩成一团,虽然那样做,一点也不能减轻痛苦。我遭到了那样不可想象的背叛,也一直在把自己的身子紧缩,像是想把痛苦自身体中一滴一点挤出来!"   他在那样说的时候,声音甚至十分平静,唯其如此,才更叫人有惊心动魄之感。   我叹了一声,白素也叹着:'当我们知道你可能没有在战役中丧失生时,首先想到的,也是这几十年来,你不知如何从痛苦中熬过来的!"   甘铁生惨然:"不把自己当人,只有这样,才能熬过来。我找许多小得根本不能容身的山洞,硬把自己的身子挤进去,挤得骨头格格发响,心里反倒痛快些。很奇怪,再小的山洞,一天挤不过去,一个月挤不进去,一年半载下来,也就挤进去了!"   我和白素听得骇然,甘铁生这几十年在山中的日子,自然痛苦,但再也想不到,会痛苦到这种程度!不过看他现在的情形,反倒象是在说着别人的事一样,是不是经历了象他那样大痛苦的人,会把一切都看透了,看淡了?   他继续在说着:"我想世上很少人能有我这样的经历,挤在一个小山洞之中,我可以几天几夜,不饮不食,人不像人,兽不像兽。可是在这种时候,我却待别能想,什么都想,有许多许多事,都在那种情形下想通了,有了答案,唯一想不能的就是——"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神情惘然。   自然,他就算没有说出来,我们也都知道,他想不通的一点是:方铁生为什么要背叛!   也就在他陡然停下来的那一刹那,我脑中陡然灵光一闪,脱口说出了一句话来。   这句话一出口,不但甘铁生、君花和白素都神情愕然望向我,连我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又急忙作了一个"请听我解释"的手势。   我陡然脱口叫出来的那句话是:"或许方铁生根本没有背叛!"   方铁生背叛,已是不移的事实,所有的疑问焦点,都集中在他为什么要背叛这一点上。   而我,竟忽然感到,方铁生可能没有背叛,自然叫听到的人,都感到错愕之极。我一面作手势,一面已开始解释,指着甘铁生:"你本来就是一个相当有学识的人,过去几十年,在那么特异的环境中,使你有不断的沉思的机会,去想许多问题,而且都有了答案!"   甘铁生的神情十分沉着,可是他灼灼的目光,却显示他正在等着我进一步的说明。   我又挥了一下手:"我是就最简单的逻辑规律想到这一点的——"   说到这里,我向白素望去,寻求她的支持,她竟然可以把我没有说出来的话接下去:"简单的规律是:既然所有的问题,都有了解答,那么,唯一没有答案的问题,就有可能是这个问题根本不存在!"   我大是感激,紧握白素的手:"对了,就是这个意思。"   甘铁生和君花互望着,他们显然在认真考虑这个说法,可是他们又显然无法接受。   过了一会,君花才十分小心地问:"那么,方铁生伪传军令,按兵不动,破坏作战计划,令山上的部队全军覆没,这种行为叫什么?"   我和白素苦笑,齐声道:"背叛!当然是背叛!"   君花吁了一口气:"问题在,不过没有答案!"   甘铁生却道:"答案有,在方铁生那里,去找他!"   他说着,向我望来,我一时之间难以决定,他的意思,自然是要我和白素也去,我倒真的很想去,这时,白素先说:"我们还是先到当年事件发生时的现场去看一下。"   甘铁生扬了扬眉:"好,先带你们上山!"   那座山真是怪山,就算没有军事常识的人,也知道把军队开上那样的穷山恶水去,是一种自杀行为。也正由于地形如此奇特,才更显出甘铁生当年的作战计划,何等大胆冒险。   整座山连绵几十里,又和别的山相连,是一个相当大的山区,甘铁生在方圆几十里之中,对山上的一切,都熟悉之极。   在山中,我们逗留了足足三天。在这三天之中,甘铁生给我们看他当年跌下去的那个山缝,和山缝下的深洞——我跃下之后,也花了近半小时才攀上来,甘铁生当年,重伤昏迷之后醒来,很难想象他是怎么样爬出那深洞的。   甘铁生又"示范"了他挤进狭窄山洞中的本事,山洞小得看来绝无可能容下一个人,可是他就有本事,把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挤进去,直到全身进入,从外面看来,根本分不清他哪里是头,哪里是脚。而他就在这种情形下,思索着各种问题。   这种把自己的身体挤进狭小空间中的本领,中外的杂技表演者,有的也可以做得到,但决计不如甘铁生所能做到的那样。   而且,甘铁生也用行动说明了他靠什么来生活,他从土中挖出了一大堆形状怪异莫名,说死不死,说话不活的昆虫的蛹来,有的是蝉,有的是蝼蛄,有的是金龟子,然后放在枯枝上烤和烧,把它们都变成一团团黑褐色的东西,还津津有味放在口中嚼着。   他介绍说蝉蛹最可口,我拣了一个,放进口中,果然十分甘香,君花和白素看得不住皱眉。   他也表演了如何把一只刺猬化为可口的食物,并从岩石上刮下盐来,在各种各样的野果子上摄去营养,我认识不少人,有着超卓的野外求生本能,甘铁生和他们排在一起,绝不逊色!   最后一天的下午,他把我们带进了一个山洞,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当年,我拉着半个师的队伍上了山,这个山洞就是指挥部,这块大概是办公桌,又是床,在等待的那几天之中,我——"   他说到这里,望了君花一眼,眼光之中,情意极深,君花叹了一声:"我道的,我知道你一定在想我,在揪心揪肺地想我!"   甘铁生叹了一声:"是的,不过我想到你很快乐,心里多少有点安慰。"   君花又叹了一声:"我是很快乐,可是会突然想起你,心里就会有象被刀戳了一下的那样痛楚!"   (当他们在这样对话的时候,我和白素都一声不出,原因大家都明白——他们当年,是三个男人,可是看来他们之间的恋情,仍然在纠缠不清。)   (虽然他们之间真有恋情,可是总有点怪异之感,所以无法表示任何意见。)   甘铁生话头一转:"那几天并不难过,要处理的事太多,小牛——君花,你还记得小牛吗?那书记官,甚至写好了如何收编俘虏,如何处理战利品的计划书,全军上下,人人兴奋莫名,一直到了最重要的那一刻,等不到预期的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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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人,如果有和他一样的机会,几十年独自沉思,又曾经受过生死一线的巨大痛苦,必然会有许多他人不容易想到的想法——许多伟大的思想家和哲学家,也都经过独思的阶段,某些彻悟人生的宗教家,甚至长期静思,甘铁生的思想境界,是否也到了这一地步?   他望向白素,缓缓地问:"经过情形你们和我一样清楚,是什么引诱了他?"   我压低了声音:"或许他性子不喜欢受拘束,军旅生涯令他烦厌。"   甘铁生用力一挥手:"他只要说一句,绝不会有人强留他在军队里,事实上,我和他之间的友情,绝不存在谁对谁的约束。"   白素的声音也很低沉:"请恕我问一句,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好,要把他从垃圾堆里捡回来,当作是自己的兄弟一样?"   甘铁生转头望向窗外,小客栈房间的窗外,有一簇白杨树,在风中,树叶绿籁发着抖,看来很潇洒,他道:"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好,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这种情形,十分普遍。"   白素的声音柔和,可是说的话,却相当尖锐:"总有些特别原因的。心理学上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在很多的情形下,是为了自己心理上的某种满足,而不是真正要对别人好。"   甘铁生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君花忙为他辩护:"他不会,他是真心对人好。"   甘铁生作了一个手势,止住了君花的话:"不错,有一部分,一半,甚至一大半,我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种成就心理;看,我从垃圾堆中捡回来一个少年,把他栽培成神威凛凛的战将,那使我十分有满足感,但这和我们之间的感情,和方铁生的背叛,有什么关系?"   白素侧着头想了片刻,终于承认:"是,没有什么关系,如果有外来的强力引诱,应该另外寻找原因。"   君花幽幽叹息:"任何外力的引诱,总要通过媒介来进行接触,我和他几乎二十四小时在一起他有什么机会和外来的力量发生接触?"   我和白素同时作了一个手势,我先说了出来:"有一个机会,唯一的机会,那次,你们在山洞中,他突然感到些什么,突然离去。"   君花摇头:"那一点时间,能发生什么事?"   白素道:"就是知道,这次我们来,主要是见甘先生,再就是要到那个山坳,和甘先生隐居了几十年的那座山去看看。"   甘铁生的身子微微发着抖:"那座山,整座山,是我那半个师官兵的坟墓,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来,流到最后一滴血,都没有人皱一皱眉头,真正是名副其实的铁军,铁一样的军队!"   我口唇掀动了一下,想问什么而没有问出来,甘铁生立时现出了一个自嘲式的笑容——他的外形和他的智力绝不相称,他立时知道我想问什么,他道:"我受了伤,滚跌下山的时候,跌进了一个很窄的山缝,我想挣扎着爬上来,可是反倒向下落去。"   他说到这里,发出了几下听来极无可奈何的干笑声:"下面是一个相当深的山洞,我一跌下去,就昏了过去,至少昏迷了十小时以上才醒过来,又苦苦捱了三天,才能开始设法离开。我身体虚弱,花了很多时间才算是重见生天,一切全都发生了!"   他说来虽然简单,可是想象起那三四天的情形,他也和跌进了地狱无异。   甘铁生继续着:"山上还到处有弟兄的残肢,我看到一次哭一次,我收集了十来枚手榴弹,准备在敌军将领庆贺胜利时冲进去,可是我更想知道,为什么方铁生会没有依约发兵!"   他说到这里,急速地喘息起来,君花忙递过一杯茶去,他一口气喝干,我从旅行包中,取出一瓶酒来,甘铁生"啊"地一声,伸手就取了过去,打开咕咕咕连喝三口,又长长吁了一口气。   他的声音变得苦涩之极:"可是,我一下山,见到了敌军的几个士兵,我就全身发抖发软,害怕得全身汗出如浆,象是要窒息,再也无法挪动半分,幸而他们没有发觉我。起初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次数多了。不但见到人影,甚至听到人声都是那样,我才知道我……得了一个怪病,我不能再见到自己的同类,我对人失去了信心,觉得世上最可怕的,莫过于人!我无法控制这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所以一直只好躲在深山里面,远远听到有人声,就躲开去,好在那山中山洞又多,就这样躲了几十年。"   白素大是感叹:"的确,人很可怕,有幸有不幸,你在深山里躲了几十年,也不知躲过了多少场天翻地覆、血流成河、尸骨如山的浩动!"   甘铁生才离开深山不久,又一直和君花在一起,自然不容易明白白素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白素说得对,那些年来,浩动连连那是源于恶毒的的人性而发生的!   君花伸手在甘铁生的手背上轻抚着,甘铁生的手又瘦又干,粗糙的、褐色的皮肤之下,血管好象小蛇一样盘虬突起,看来简直恐怖,但看君花抚摸它时的神情,却温柔欢愉,只觉其美,不觉其丑。   甘铁生又道:"忽然之间,听到君……花的声音,听到了她的话,看到了她所写的书,前尘往事,一起涌上心头,想起了当年的那一台戏……我也确信君花并没有背叛,只是方铁生一个的事,这才对人恢复了信心,敢鼓起勇气来见人!"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觉得到了告诉他们有方铁生下落的消息了。我先道:"当年台上的情景,可有拍照留念?"   甘铁生立时点头:"有,一个随军记者拍了一张很好的照片,方铁生说他喜欢,就由他保管——那时要晒多一张都不容易。"   我用相当缓慢的动作,把那张照片取了出来:"就是这一张?"   甘铁生和君花两人一看,都发出了一下尖锐的呼叫声,像是看到了一个死去不知多少年的人,忽然活了过来一样。甘铁生也首先改变了他那种古怪的姿势——那是他早时在窄狭的山洞中蟋缩身子时养成的习惯。两个人的目光盯在照片上,久久不能离开,然后,他们才一起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向我们望来。   两人的声音都异样:"哪里来的?"   我且不回答,又取出了其余几张照片来,君花叹:"他的气力真大,可以把我抛起来又接住!"   我问:"这大汉,肯定是方铁生?"   甘铁生点了点头,抿着嘴不出声,君花则道:"当然是他,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大汉,美国篮球选手,有很多超过两公尺,可是和他比,总没有那种神威凛凛的气概!"   甘铁生这才说话,声音之中,透着无比的疲倦:"人人见了他,都会自然而然,对他生出敬畏之意,不单是他人壮硕,而且也由于他有那种气吞山河的气概!"   君花也道:"是啊,为了替他找一匹马,费了多大的劲才找到了那匹日本关东的高头大马!"   两个人说起往事来,从外表看来,似乎都没有对方铁生有什么恨,自然,刻骨的恨意,不会表现在咬牙切齿和青筋暴绽上。   等到他们又向我望来之际,我才道:"十六年前,有人在武夷山的一个小道观中见过他,他在那里隐居,好象在逃避什么,这证明当年他的行为,至少没有在物质上给他带来任何好处!"   君花和甘铁生两人的神情,都疑惑之极,君花指着甘铁生:"他……和你一样,一直在山里隐居……那……是为了什么?   甘铁生这时,表现了他曾是一个果断的军人的本色,他用力一挥手:"问他去!"   君花深深吸了一口气:"十六年前,他……"   甘铁生和我异口同声:"那是唯一的线索!"   甘铁生和君花互望了好一会,才同时叹了一声,甘铁生道:"如果他还在,一切就可以水落石出了!这些年,真不知怎么活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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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意思是,事情过去了十六年,在这十六年之中,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惊天动地,天翻地覆的变化,谁知道现在的情形如何?   可是白素却道:"存心把自己隐藏起来的人,很少会变换环境,时间、生命,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并无意义,你看甘铁生,就一直在那座山里。"   我叹了一声:"就算是,你知道福建武夷山有多大?总不能跑到山脚下,架起扩音器,喊一轮话,就希望他能听到,走出来相会。"   白素瞪了我一眼,武夷山是著名的山脉,方圆超过六十公里,大小山岭绝壁幽谷,不计其数,那个小道观不知道座落在哪一个山场之中,只怕一千人进去找他,也难以发现。   白素又想了一会:"我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君花和甘铁生,他们两人,拼了命不要,也一定会把方铁生从武夷山中找出来。"   我一想,这话倒是实情,我只是补充了一句:"要是方铁生还在武夷山的话。"   胡说问了一个问题:"当年陈长青偶遇方铁生,方铁生为什么会送他这张照片?"   我想了一想:"或许,方铁生想念君花,通过一次偶然的机缘,再和君花见面。哼,只是不知他如何向君花解释他的背叛。"   白素叹了一声;"我们获得的资料愈多,事情愈怪异,方铁生在背叛行为之后,似乎什么好处也没有得到,这不是怪绝吗?",   温宝裕立时同意:"简直不合逻辑之至。"   白素向我望来,我只是苦笑——在这件事情上,我们这几个人,作了各种各样的假设,但似乎没有一宗可以成立。我知道一定另外有一个原因,可就是找不到头绪,所以我暂时不想再去设想什么,让头脑冷静一下,另僻蹊径,有时会豁然开朗,把一直想不通的问题想通的。   白素看到我这种神情,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她也有同感:"对了,再多设想,也没有用处。看来,你不准备去看君花和甘铁生?"   我叹了一声:"去见他们并没有意义,因为他们也根本不知道方铁生背叛的原因。"   白素沉吟了一下:"我倒想去看看。"   我闷哼了一声:"去和两个男同性恋者见面?"   白素摇头:"君花已经变了性,而更主要的是,我想到现场去了解一下环境,我总觉得,在那一大片穷山恶水之中,一定有什么不为我们所知道的奇怪事情发生过……那可能是整件事的关键。"   一般来说,白素很少在一件事上,表现那样的主动,而这次却有点不寻常,我抬了抬眉,作为询问,白素想了一会,给了答复;"背叛虽然在人类行为中常见,可是这个背叛事件,却特别之极,如果纯粹出于方铁生本身的意愿,那么人性的可怕程度,就远在世人所知之上,所以,要弄个清楚才好。"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始终怀疑有一种"外来的力量"在影响着方铁生,这本来是我们的种种假设之一,我不认为到那个山区去,会有什么发现,可是白素的兴致甚高,我们又很久没有一起旅行了,又何妨凑凑她的兴?虽然可以预期那山区绝不是旅行的好地方,我还是道:"好,我们一起去。"   温宝裕竟然异想天开:"好啊,学校有假期。"   我望向他:"干什么?以为是远足烧烤野火会?"   温宝裕不望我,向良辰美景看去,想挑唆她们也去,良辰美景齐齐叹了一声;"不行,我们的学习课程排得很紧,而且,对那个山区,我们不是很有兴趣。"   温宝裕大是懊丧,连连搓手:"可惜,你们一定会后悔,我去了之后——"   我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头:"你先向令堂去问一下,她有没有替你安排假期活动。"   温宝裕的神情,一下子象是漏了气的皮球样,叹了一声:"不必问,我知道,她已安排了,要我陪她到泰国去,而且不容许我推辞。"   我拍了拍他的肩头:"那就是了。"   温宝裕苦着脸:"我不喜欢到泰国去,更不喜欢陪妈妈一起去。"   良辰美景平时虽然和他不住斗口,可是这时,却十分同情他:"泰国是一个十分神秘的地方,说不定会有奇遇。"   温宝裕翻着眼,自喉际发出一阵叽叽咕咕的声响,那是他表示不满和抗议的方式——可以想象,在泰国的旅程之中,他的母亲,胖得已无可救药的温太太,一定会日夜不断听到这种声音,说不定会因之而怀疑温宝裕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哈哈笑了起来。白素也十分同情温宝裕,她说得十分温和:"陪母亲去旅行,也很应该,而且,泰国的确是十分神秘的地方,那里盛行降头术——"   温宝裕立时又象是皮球充满了气,高兴起来:"对,原振侠医生就曾接触过神秘可怖之极的降头术,他还认识一个大降头师,嗯,请他介绍,到了泰国之后,我去找他学降头术。"   我一想到温太太和降头师见面的情形,更是笑得大声,温宝裕向我望来,我忍住笑:"不知道是不是有一种降头,可以令你有更多行动的自由?"   温宝裕一本正经:"一定有的。"   温宝裕要去泰国,泰国是一个相当神秘的地方,温宝裕又说要找原振侠医生去介绍他认识那个叫作史奈的大降头师,这一切,在这时,只不过是闲谈的资料。当时绝没有想到的是,温宝裕在泰国,真的有极奇特的遭遇。他的遭遇,演化为一个怪异莫名的故事。   当然,那是另一个故事,和这个故事无关,而照惯例,我会在适当的时候,把它记述出来。   一向不怎么爱说话的胡说,对温宝裕要去泰国,并没有表示什么意见。   第二天,白素先按照地址,回了电报:"尽快来,并有重要消息奉告。"   她没有说明是有了方铁生下落的线索,是怕君花和甘铁生一知道,就会赶到武夷山去。   第三天,我和白素启程,一路上的经过情形,自然不必细表,到了那个小镇,在一家门外还贴着中国人贴了几千年的"鸡鸣早看天"之类的门联的小客店内,见到了君花和甘铁生。   在陈长青藏着的资料照片中,我们曾见过甘铁生年轻时的英姿,这时,无论如何,无法把眼前这个用一种十分古怪的姿势,缩在炕的角落处的那个又干又瘦的老人,和当年英姿焕发的年轻将军联系在一起。   君花在车站接我们,一起到那小客店,在路上,她已经简略地介绍了一下找到甘铁生的经过,她不但在那个山区中,尽可能架设广播网,把许多喇叭放在山区的各处,只要她一讲话,几乎整个山区都可以听到,她还把她写的小说,散放在山区各处,希望甘铁生可以看到。   然后,她再说话,说明当年,背叛的只是方铁生一个人,和铁军其他任何官兵,包括她在内,都是被背叛的受害者。   这样子,经过了两天两夜,甘铁生才出现。   讲到甘铁生出现的时候,君花的声音哽咽,频频抹泪:"他一出现,我……看到的……根本不是一个人……一头猴子看起来比他更象人,他满头乱发,打着千百个结,张大口,掉了一半牙,现出一个可怕的深洞,他象是想说话,可是只发出了一阵可怕之极的声响,只有他的一双眼睛,看来还有光采,可是却充满了怨恨,他和我对望了好久,才问了我两个字。"   君花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声音更凄然:"你们猜,他问我什么?"   我和白素都摇头,君花又叹了一声:"他手里拿着一本小说,问我:‘真……的?’"   我也感到难过:"他对人失望之极,所以对你的小说也表示不信任?"   君花神情沉重地点了点头:"当时,我紧紧握着他的手,连说了几百声'真的'。"   那时的情形,一定相当动人,君花也愈说愈激动:"直到我说了不知多少遍之后,他才又挣扎着说了一句话,真……叫人伤心。"   甘铁生当时说了一句什么话,我们并没有听君花的传述,而是在见到了甘铁生之后,由甘铁生自己说了出来的。   那是在小客栈中,君花替我们作了介绍之后不久的事。甘铁生这个小说中的传奇人物,忽然在现实生活中出现,总不免使人好奇,我们在互相打量着对方。   他那时,衣服整齐,头发也剪短了,可是形貌看来,还是十分骇人。当然是由于长期的山区幽居生活,使他又瘦又干,皮肤粗糙得简直就象是树皮,当他伸手去抚脸的时候,甚至可以听到"刷刷"的摩擦声。   君花一直在旁边解释:"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这几十年的折磨……"   甘铁生每当君花那样说的时候,就会望向她:"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这几十年,看来你也没有好过。"   甘铁生的眼睛,还十分有神,正如君花所说,充满了怨恨,但在他望向君花的时候,流露出来的眼神,却又出奇地温柔,而当他在说那句话时,在怨恨之中,又有着极度的迷惑。   他说:"在事情发生之后,我曾立下毒誓,再也不见人,因为人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世界上没有比人更可怕的东西!"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那种咬牙切齿的神情,想来正如他当年在立毒誓时一样。   我和白素齐声长叹,白素道:"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可怕,甘先生,你自己也是人。"   甘铁生用十分缓慢的声调道:"更可怕的是,你完全不知道人在什么时候会变,潜伏的可怕会冒出来,使人变得可怕。"   他略顿了一顿,又道:"每一个人都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恶毒之极的炸弹,不但别人不知道它何时会爆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说这番话时,声音十分低沉,可是神情却由激动而变得十分平静。可知这些年来,他在深山野岭,独自生活之中,不知曾几千万次想到过这个问题,而且早已想透想彻了,所以再也引不起任何激情了。   我望着这个传奇人物,回味着他所说的话,他从那么直接的角度去窥视人性,所得出的结论,自然也直接之至,他的话很有道理,每一个人的思想之中,的而且确,都潜伏着极可怕、恶毒、伤害他人的潜意识,什么时候发作,的确连这个人自己也未必知道。   君花在一旁,用十分有深情的眼光望着甘铁生,白素在沉默了片刻之后道:"外来的因素,有时会成为一种十分强烈的诱惑,诱发人性中恶毒的一面。"   甘铁生紧抿着嘴,从他闪烁的眼神之中,可以看出,这些年的艰难痛苦,野人一样的生活,虽然对他的身体,形成了一定程度的伤害,可见那一点也无损于他的睿智,他的眼神说明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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