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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仙神算

  无论是十年、百年、千年时间,总归是要有个活计才过的踏实。生前并不这么觉得,只认为工作是为了糊口,但无事可做呢?又是何种苦闷。我做鬼差职业,做得心安理得,一日费不了多少时辰,心中却是有了归依。
  而苏毓却彻底与他的医术、他的义诊、他的回春堂绝缘了,在世上只能游手好闲,惶惶终日。
  “谁说我无事可做。”他听我为他唏嘘,竟邪笑着反驳。
  “什么事?”我挑眉看他一脸的不怀好意。
  每次见着他这种笑容,天下大乱是不至于,小扰小乱必不可免。
  他笑而不答,拉我瞬间转移到个街道角落。
  “这是哪个县城?”我问他。
  “无关紧要。”他不知从哪变出竹桌、竹椅,拉起旗幔,旗幔上写着“八仙神算”,我一下子忍俊不禁。
  他在桌上摆了毛笔、白纸,再加上一块厚重的玉石镇纸,“八仙”便开张营业了。
  我坐到对街的茶楼中,找了个好位置看戏。何其相似,隐约十年前我也曾远远地注视,看他过着兴味盎然的日子。苏毓的性格与我决然不同,他总能在退无可退中找出生路,在风平浪静中突起波澜,从不认命委屈,苦了自己。
  即便是等待,也要等得心甘情愿;若是宽恕,也可既往不咎,一概抹去,和我的闷骚别扭真是截然相反。
  一个穷书生面色惨白,衣着潦倒地走过他面前,被他叫住,“在下苏八,公子似有愁苦在心,或许苏八可为你指点迷津。”
  书生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坐下,抢过话头,“小生先撂下话,若是不准,小生一个铜板也不付。”
  “这是当然。”苏毓将笔递给他,“请随意题写一字。”
  那书生挥笔一就而成,看表情甚是得意。
  “胜?”他嘴角上扬,典型嘲讽,嘴中说的却是另一回事,“《孙子•谋略》中有云: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公子愁苦之中写下此字,显是有先人百战不殆之意,相信公子下回必否极泰来,柳暗花明。”
  是这么解说的吗?怎么听着像是在说这傻书生要再去试个百次才成功的意思。
  书生没反应过来,只听到后半句便眉开眼笑,起身要走人。
  “公子,”苏毓叫住他,“方才公子说若是算得准,便付铜板的。”
  书生回过头,满脸鄙视,“尔等胡言乱语一番,便妄想骗吾银两,痴人做梦。”大跨步走开,竟然意气风发。
  苏毓也不恼,悠悠瞥了我一眼后,继续在街上抓人,这次是个由家中嬷嬷陪同出门的小姐。
  算他也是有自知之明,早早将外貌变成留着白须、精神矍铄的半仙打扮,否则都不用为人算姻缘,直接拉去入赘得了。
  “八仙神算,你看我家小姐这门亲事如何?”
  他装模作样屈指算了半响,才道,“此乃天作之合,必可白头到老。”
  “此话当真?”那小姐犹抱琵琶半遮面佯装羞涩,嬷嬷倒是着急得紧。
  “当然,小姐只须听在下一句。”
  “请说。”
  “凡事须得三思而行,退一步即得海阔天空。”
  “多谢神算。”嬷嬷付了两个铜板,扶着小姐离开了。
  苏毓把玩了会铜板,生意却又上门了,一位老人家坐过来。
  “八仙神算,老朽今年流年不利,身子骨一直不见好,只留有祖房一处,您给算算,是给老大好,还是给老二好?”
  “好。”苏毓将铜板掷在竹桌上,“在下算来,应是给二儿子为好。”
  “是吗?”老人家脸上不怎么信服,也不提银两的事,径自走开。
  接着便是一阵子的冷清,我走至他身边,“刚刚你掷铜板决定的吧。”那个祖产给老大还是老二的决定。
  他点头,“那老人家本来已属意大儿子,答案并不重要,他只是想讨得个心安理得。”
  我拉过竹椅坐在他面前,“八仙大人,为小女子算算吧。”
  “你?”他百无聊赖的眼底终于起了波澜,来了兴致,“算什么?”
  “就随便说说吧。”
  “姑娘你是个安逸平和之人,生平无甚大志,不建功业,默默无闻,因而无功名利禄之累。”
  我点头,“很准。”曾以为很多事都只会一如既往的单一重复,平凡无聊的工作,平淡无趣的生活,两点一线之间往返,自我安慰着,若能如此终老也算是凡人的幸运。
  直到命运被迫脱轨……
  “姑娘的姻缘,”他眼波闪动,“姑娘生前可有良人否?”
  这闪动的可不是什么善意,我忙撇清,“从无。”暗恋的应不算吧。
  “那……意中人呢?”他虽是一脸苍老,但狡诈犹在,半点不慈祥。
  我气堵,“有。”若连个暗恋的都没有,才是心理不正常。
  “此人是何模样?”
  这不是算命吧?简直成了审问,我叹一口气,谁叫自己送上门的,“长相端正,学业成绩拔尖。”这是唯一的印象。踏上社会后,我没去参加过同学会,后来情形如何,并不知晓。
  回过神后,我只见着张黑脸,他似乎气到了。“我的生辰死忌呢?算着了吗?”
  我想转移话题,不想又踩到地雷,他执起我的手,阴森森地道,“姑娘你从未对在下提起过,在下如—何—得—知?”
  没提过吗?
  街上人来人往,视线不断投来,白发老人紧抓着小姑娘的手,是有些古怪。
  我尽量忽略周围的甲乙丙丁,“我不记得我的死忌了。”见他要发飙,我解释,“是真的,真的不记得了。”
  那日不过是众多工作日中的一个,只是那日,我被辞退了。辞退的理由我也忘了,约莫是裁员之类的。
  “我浑浑噩噩,不知坐上了哪辆车。车上人不多,我坐在座位上发呆。”当时只在意回家该如何对我妈交代。“现在回想起来,我是故意乘错车的,指望它能带我越远越好,若能离城更好。”
  “车,就是铁皮包着,用油的那种?”他轻声问我。
  “嗯,”巧合都集中在那日了,“之后发生了车祸,它撞上了另一辆卡车,没多久就爆炸了。”它的确带我离开,到了个天人永隔之处。
  “爆炸?很痛吗?”他问我。
  我看着苏毓的眼睛,原来无论如何变外貌,眼神还是依旧的疼惜。
  “爆炸之前,车撞得扭曲,我被卡在座位之间,逃脱不了,周围的人自顾自从窗口脱逃。”之后便是爆炸,灼热的火焰吞没一切。
  从没问鬼头大哥那起事故,只是我不敢面对,面对那个在火中独自被困住的自己。
  “原来真的只有我一人死在那事故中。”
  转眼间他已带我回到瀑布中的洞穴,抱着我的手拍抚我的背脊。“七七,若我在那里,我定会救你!救不了你,便陪你。”
  我在心中摇头,不会的。
  若我没有死,不会遇到你,若我没在那种情况下遇到你,以我们的迥然个性,只会错过。
  你是路人甲,我是路人乙,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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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之前

  不知是否我心理作用,总觉得苏毓比之他生前,更为狂妄肆意。凭借高强法力,他将法术用得淋漓,无所顾及,浑不将人鬼放在眼中。
  一晃眼间,那新鬼差已飞了二三十丈高,在我法力不及处,我扯他袖子,“快把她拉回来。”
  他抬手拉回袖子,“省省力吧,她已经死了,没事的。”
  “苏毓,宫离让我照看她!”我无奈道。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是古礼,他自是晓得,便施法将她从远处拉回。
  这女孩适应力也是强的,左右环顾后,喜道,“刚刚是怎么了?云霄飞车?”
  如此跳跃性思维,难怪宫离也受不了,“你好,我是鬼差聂七七,他是……阿八。”我含糊其辞带过苏毓的身份。阎王虽不知何故放过他,但能放过多久,谁也不能预测,少暴露身份总是好的。
  “我是朱佳琪,你们可以叫我Julian。”她的视线还在苏毓身上打转。
  苏大才子对洋文没甚研究,切了一声,“猪。”
  “我是现代来的,他是明朝来的。”我笑了笑,发现她即将伸向苏毓的魔爪,以及苏毓高深莫测看着那魔爪的眼神,迅速作出补充,“他是我男朋友。”
  “真的?好可惜。”爪子悄悄地收了回去。
  我松了口气,第一次往外丢,第二次不知是何下场。
  苏毓学了些基本的现代词汇,见没机会再施暴力,便逗乌龟去了。
  “你来清朝几日了?”我拉她坐在河堤上,问道。
  “一个星期了,”她神采飞扬,“宫离姐姐带我去看了康熙,见了阿哥们,还有后宫妻妾,男的不算美型,女的不算漂亮,但都雍容华贵,总算圆了我清穿的梦想。”
  我脑中一闪而过个念头,“找你的鬼头是否姓吴?”
  “你怎么知道,就是吴大哥。”
  这种抓蛇抓七寸的招聘手法,的确很像他。
  看来地府不让他升迁也不是没有道理,纵观所有鬼头,哪个有他找鬼差的业绩那么好,一拿一个准,坑蒙拐骗,从不心慈手软,。
  “只是……我头回定魂便让死魂跑了。”她闷闷地嘟起嘴,“所以宫离姐姐才来陪着我。”
  我觉得不像单纯失误,似有隐情,“怎么会放它走?”
  她哭丧着脸蛋,“因为……我怕见血……”
  血?指的是怕凌迟过后的血人?还是连抽血的小伤口都怕?
  被缠了几日后,我总结为后者。
  ××××
  “鬼头大哥。”我略带谴责地盯着在我面前豪饮的吴鬼头。
  他眨巴眼睛,假装无辜,“我也是才知道她怕血的。”
  谁知道真假?我找来饿死酒楼的伙计,也要了杯水酒,再抬头看向他时,却只见他泪眼迷离,还不是法术给造出来的……我好气又好笑。
  “七七,这孩子很可怜的,”他望向窗外某处,“她生前得了肾病,久治不愈,换肾又是医药费高昂,她父母逃避责任,将她往医院里一扔,就脱身走人。可怜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别的孩子换肾成功,离开医院,而她则永无止尽地血透,直至死亡,所以才怕血。”
  我皱起眉头。
  他拉起我的手,言辞更恳切,“困在病床上时,她只能上网看些小说,做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好不容易我将她安插到清朝,就是想一圆她的美梦,你就帮她多留一些时日吧。”
  不知不觉也认识鬼头大哥十年了,他是我生前死后结交时日最长的朋友,若我此时还不清楚他的为人,也就白死了。
  “鬼头大哥,别编了。”那泪珠滚来滚去,实在造的太假,他只适合调侃的悲伤,一如初见那日对于烟酒的感慨。
  他的手颤抖了一下,尴尬地抹去眼泪,“很容易看出来?”
  我点头。
  “其实她就是个看小说入迷的女孩,英年早逝而已。”他说出实话。
  英年早逝……我的二十九岁,又算不算英年呢?
  “做我这行不容易,鬼差难找啊。”他吐着苦经,却转眼又神秘兮兮看着我,“不过你不同,你是天意!”
  “天意?”我不解,觉得他又哪根神经抽到了。
  “这事说来也玄,那几日中,无论我如何翻阅档案,最后总归停在写着你档案的那页,屡试不爽。”他指着上头,“好似天意主宰,冥冥中的定数。”
  我不当回事,笑他,“天意让我当鬼差干啥?”难道天府中的天官也兼职当鬼头?
  “那时我还是未将你当回事,但后来你的档案旁多了一行天府的批注。”他继续他的天府论调。
  “什么批注?”我那乏善可陈的人生,还能有什么批注?
  “十年如一日,百年如一日,千年如一日?”他用了上扬调,标注了问号。
  十年如一日,指我的工作,那百年如一日呢?
  “百年一说,明明就是暗示我应将你引入鬼差一职,再明显不过。”
  “你不会又唬我吧,你当时可没说。”
  “那时咱俩不是还不熟嘛。”他酒气上涌,脸色有些潮红。
  他对自己用了法术?难怪醉了。
  “七七,你别不信。”他伸食指摇了摇。“你十年前初遇我时,也没问过致你死亡的那起事故。”
  十年前……
  “何必再提。”我笑的有些惆怅。
  “那起事故中,只有一个死者,只有你。”他趴在桌面上,醉眼朦胧,“你不是我选中的,是祂选中的。”
  从最开始就是个局?这也太阴谋论了,我拒绝相信。
  甩去心中的古怪,我依旧寻苏毓去,将此当醉话一场遗忘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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胆大包天

  恋爱总是来的突如其来、措手不及,苏毓的释怀让我展颜,心中却还是沉重的,想将身上所有的爱给他,才发现自己能给他的实在不多。
  同是这世上的异类,他寂寞着,我也寂寞着,即便互相拥抱也总是同样冰冷的身躯。
  我将遇到苏毓的始末原原本本对小倩说了,她毕竟是我在地府最信任的好友。
  “你这是极度内疚引发的极度不自信,”她拍案总结,“就好比我对我那短命的未婚夫,我自责害了他性命,便将这内疚引渡到书生身上,看着他活着也是好的。”
  我叹了口气,苏毓最近对我生活的年代很感兴趣,我就替他借了点叙述现代生活的图书给他。他看得兴趣盎然、目不转睛,我才舍得离开,否则是一步不离守着他,就怕留他孤单。
  “很多时候,宽恕的一方总比负疚的一方更心安理得。”小倩握住我的警示环,“为何不告诉他?你难不成想当圣母?”
  “圣母?”什么意思?
  她翻了翻白眼,“就是自我委屈,自我牺牲,好比圣母再世。”
  “我该跟他说吗?”我觉得很难开口,无从说起。
  “告诉他与否并不重要,但你该提醒自己,你也是有所付出的,别傻傻钻牛角尖。”她屈指敲敲我脑袋,“七七,你陷在局中,当局者迷。”
  我笑了,朋友就是在这时发挥作用的。
  “那色鬼小蒋又不知想骗哪个小妹妹。”小倩突然盯着窗外一点骂道。
  我探出窗外看见蒋判官在东衣厢房试衣服。东衣厢房是地府中的一家小小服装铺,服装一件没有,只搜集了各个空间时空的所有服装图样,品种甚是齐全。
  “鬼头大哥发短信给我,说是一个月后,天府和地府之间有场百年联谊。”小蒋是去见他在天府的心上人吗?
  “我晓得,不就天府的天官嘛,他用得着这样吗?”小倩一脸忿忿。
  我看着小倩好笑,原来迷在局中的不止我一个。
  ××××
  “回了一趟地府,你心情似乎变好很多。”苏毓从书海中抬起头斜睨我,眼眸深沉,“在地府有旧情人在?”
  我摇头,坐在石崖上,以脚尖碰触瀑布的水花。这是巨大瀑布水幕后隐藏的山洞,若不是能瞬间转移,凡人是无法经过冲击力极强的水帘来到洞中的,洞中滑溜冰凉,竟全由冰块铺成,这是苏毓百年修炼的地方。
  小倩喜欢小蒋……我勾起唇角,当自己陷入恋爱,又发现朋友也心有所属时,便觉得格外开心。这两人都很奇妙,磨个几十年应会修成正果。
  苏毓刹那来到我身旁,“前几日还是那种对我有求必应的急切,今日竟忽略我至此?”语气带有不满。
  他指的是一旁堆积如山的书,我差点为他将地府图书馆搬空。
  勾住他的脖子,我想起小倩的话,他既是已过百年身的死魂,那我应不算老牛吃嫩草了,偶尔撒娇也不算过分吧,“阿八,我们在瀑布外的田地种些蔬果好不好?”
  他显然被我偶尔的娇气弄得傻愣,“种蔬果,为什么种蔬果?”
  我将头靠在他身上,“我们若是一般平凡夫妻,则你当你的大夫,我勤俭持家,家中蔬菜都是田里种的,还能养些小鸡小鸭什么的。”猪还是不要了,臭的慌,他不会喜欢的。
  “怎么想起这个?”
  算办家家吧,“你没成过家,我也没有,”很遗憾,该走的步骤都错过了,“即便如此,也不代表死后就不能做这些个事。”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将鬼差当成一项弥补遗憾的工作了。
  “七七,不是我怀疑你,你真能种出个什么来?”他语中含笑,调侃我。
  “不是还有你这神童在嘛,第一年不行,那就第二年再来,我们有的是时间。”有时间将错过的一一补全。
  这是我思前想后,第一件想做的事情。
  “好,我会烧些小菜。你若种出来,我就亲手弄给你吃。”
  “或者还可以缝补几件衣裳,”量体裁衣不知难不难,“白色布料,好不好?”
  “我记得你们那个年代的女子不学女红的,”他皱眉,“你还是悠着点,一样样来吧。”
  见我一脸不服,他便拉我起身,“来,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什么东西?”我以为这冰块装饰的晶莹洞穴已经够震撼了。
  他拽我直接跳入瀑布之中,水浪翻滚让我无法呼吸,幸亏我不再靠呼吸生存,即便不会游泳,在水中行走还难不倒我。
  走至浅滩,身体已大半在水面以上,他指着鹅卵石上的活物给我看,“看这两只,我养的。”
  我满头黑线,两只乌龟?
  “公的叫阿八,母的以前叫小妹,现在叫七七。”
  他是如何养的?怎么如此硕大?
  “养了两百多年了,每年夏日都喂得饱饱的。”
  的确体态墩肥结实,我将视线移开,即便曾放言来世就是乌龟也要在一起,但看那模样总是觉得若不是到最后一步,就别想这贱招了。
  想到这,我倒是想起另一件事来,“阿八,别老是用以前苏毓的容貌,我想看你现在的样子。”他成为死魂后的平凡模样。
  他一脸为难,“我是怕你看着不习惯。”
  “你这样是浪费法力,”总是维持那皮相也不是办法,尤其是在我以平常容貌在他面前,而他还是……我瞧着有些别扭。
  “你用不着操心这个。”他对自己的法力很自负。
  听说死魂修炼法力没有上限,鬼官则需循序渐进,因而他的法力比多数鬼官都高出许多。
  我无奈,他不会就不打算现真面目了吧。
  右手边显现两个人影,一个是宫离,另一个女孩看起来年纪尚小,十七八岁,我并不认识,笑的倒是一脸灿烂兴奋。
  “七七,”宫离见着我,如释重负,“总算找着你了。”
  难得她表现得如此头疼,还真是少见,“什么事?”
  她将女孩凉在一边,拉我到别处说话,“上头的鬼使让我带的新鬼差,说是二十一世纪来的,你知道我是民国来的,她说的我不懂,我说的她不听。我没法了,她交给你了,看看你们能不能交流?”
  “新鬼差?”这位才是正牌的菜鸟鬼差。
  “顺便问一句,什么叫‘轻川’?我怎么听不懂?”
  “清穿?”我对于这些网络名词,也都是靠前世的一点点涉猎和小倩的后期补足,“应该是穿越到清朝的意思。”
  她还是有听没懂,连连摇头。“算了,反正你带着她吧,就当我欠你个人情。”
  “没关系。”看她离开后,我才走回去。
  那女孩不知何时居然一把抱住了苏毓,不顾他脸上的厌恶,连声高叫,“真是第一美男子,本姑娘看上你了,你一定要嫁给我,当我的大老婆!”
  简直胆大包天!
  我眼睁睁看着苏毓听清她的话后,震惊、狂怒、一摆手,女孩便如断线风筝般被他用法术甩飞。
  幸好,她已经死了,至少不会再死一次。
  我勉强自我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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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相厮守

  有一天,你会感激我让你等了这几百年。
  自从遇到聂七七之后,苏毓总不自觉想起这句话。很早以前,他就在怀疑此话是否说来敷衍他的,百年的等待,除了积累的法力,看破的红尘,基本一无建树。
  感激?更是笑话
  连七七都茫然为何她五年后并未回去,而他想从她那边找答案,竟成痴人说梦。他忆起前日在月老庙中她流露出懊悔的容颜,心里还是紧缩,到底不能做到完全无动于衷。
  然而,当他在妹妹苏红的墓碑前见着聂七七时,他心中突然有些恍然,居然知晓了几分阎王那话的用意。
  ××××
  聂七七只觉得心境很低落,有股郁结在心头卡着,怎么都下不下来。她,一个连落泪都要使用到法术的鬼差,实在不能跟常人般,妄称这番心思为伤心难过,但卡在心中的是什么呢?是苏毓的眼泪吗?
  眼前出现一双布鞋,她抬头,见到两日不见的苏毓。
  “苏毓,我回不去了,”她开口才发现声音有些嘶哑。
  “为什么?”他没看她,只看着远处柳树摇曳。
  “那两百多年没安排鬼差,我真的回不去了,对不起。”没有鬼差,也无其他鬼官允许进入,收魂完毕的时空只会存在天府档案中,永远尘封着。
  苏毓静静凝视着她脸上的悲戚,好可惜,那日分开时,他没瞧见她脸上是否带有与他同样分量的不舍。
  “我知道。”若她能回去,那现在的自己又算什么呢?之前一切已覆水难收。
  七七想问,那现在该怎么办?难道让他等待两百多年和这段情缘告别吗?她犹喜欢着苏毓,对她而言,只有半年分开的相思,现今却隔成了百年。恐怕除了在地府,无人的爱情会走至如斯境地,走到连她自己都不知下一步该走向哪里。
  苏毓信步走至墓碑后,摸着铺在墓上的鹅卵石。
  七七当初说的没错,这一块块鹅卵石的确是每一块都独一无二,无论花纹、石质,他十九年间把玩多了,便都记熟了。铺下时,他是凡人身,尽管将其固定还是被雨水冲刷得零零散散,后来他慢慢有了法力,便将散落的石头一一找回,用法术固定在此。
  “七七,”他拿下块鹅卵石,“一生之中,甚至直至死后,我心中最亲近的始终是你,你是我的独一无二。”不曾信过任何人,一是他本就性格孤僻,二来也没让其他人如此近身,又或者他不过是固执到底罢了。
  他将鹅卵石递给七七,她愣愣接下这世间的唯一。
  “我若是现在去投胎,那这两百多年不是白等了。”他苏毓只是死了,不是傻了。
  等过的日子既已存在,无论初衷是他的执念还是其他,可聂七七他是了解的,她只会自动自发将这两百多年的债往自己身上扛。
  阎王的意思他晓得了,无论是债是爱,他们自重逢后又再度纠缠,而这一次,先离开的一个,一定不会是七七,他不会再被抛下。
  更或许……她永远都不会再离开他了。
  永远,长得让他怎能不开怀?
  见七七还傻着,苏毓笑开了,
  “鬼差聂七七,我是死魂阿八,我们重新开始。”他停顿了一下,“这一次,你不能先离开。”
  前尘过往如何他一概不计了,他等累了,等怕了,让他歇会,那永无止境的痴嗔怨恨,下辈子再算吧。
  趁她不能再退缩,不能再闪躲,不能再逃避之时,先爱着吧。若是已经忘了是否是爱,那便再爱一次试试。那么多年,他也总结了点经验,对于鬼魂来说,时间总是有余的,即便做朋友,相依相偎也是愉快的事,只要不再孤单。
  他不过是倦了,让他偶尔幸福一下又是怎样?不行吗?。
  聂七七眼中逐渐亮起来,犹未置信,沉默了半天,竟是问,“为何取名阿八?”
  阿八?
  多久以前的事,苏毓回忆了一下。
  那时他刚发现自己可隔空移物,便变幻容貌去人群之中,“苏毓”毕竟大名鼎鼎,便取个不引人注目的名字。
  但……阿八是因为……
  他叹了口长气,“我原以为你会察觉,果然天生迟钝。”改不了的。
  因为她?七七记得当时是他先报名字的,该并不知道她叫七七才是。
  “有个鬼差,她百年前和我约定,若是有来生,做对王八渡过千年也是好的。”苏毓摇摇头,“终究仅我一人自作多情。”
  王八?聂七七记起来了,那一晚他还说过,若我有一日死了,你会用那扇子在我身上轻点吗?那倒也幸福,至少代表我死前那一刻,你还在我身边……
  到头来他死时,她根本都不知晓。
  “苏毓,若我一日不在了,你找不着我了,那就去投胎吧。”地府多变数,警示环、被封存的百年,她怕了,怕哪一日再消失,留他一人傻等。
  “我也会去投胎,咱们一同投胎做对王八,好不好?”
  背着笨拙的情债,俯低着身躯,卑微地度日,只要能在一起。
  “好。”苏毓圈住她的身子,吻上想了百年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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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中之局

  苏毓靠在庙门上看着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好似时光流逝。
  这是今春第三场大雨了。
  他是极爱下雨的。做人时,下雨需穿着斗笠,万般不便,如今的雨丝落下,只浸润他的外衣,他不感半份凉意,倒是那淅淅沥沥的雨声,带走世间平静,带走那空无一人的寂静。
  闭上眼,他总错觉着,似乎远处有人对他低语,说着什么呢?
  苏毓扯起嘴角,本以为定是说着爱语昵喃,可他最近几年才听明白,那竟是女子错漏百出地读着《本草纲目》。
  她真是笨,笨到他记忆至今。
  究竟过了多少年?苏毓自己也算不清了,只是每过一天,他便端端正正在地上刻下个“恨”字,他寻思着,总要找些事来做。
  苏毓抚过石板地,在边角处,果然摸到个不同的字:“恋”,另一处则是“慕”,恋代表过了一年,慕代表正好到十年,至今已有一百零九个“恋”与十个“慕”,今年过年,约莫要刻上“恋慕”二字了。
  这才是他真正布下的局,本想刻下一地的“恨”,但在人间飘荡百年,他自然见多了恨得入骨,恨得咬牙切齿的,恨得葬送一生的。他不会步那些个蠢人的后尘,至少每过一年,他刻上“恋慕”时,心中是柔软的。
  尽管他并不真的以为,她会细心到察觉他刻意流露的软弱。
  苏毓想像过多次他们的重逢,只是没一次是柔情似水的,随着年月的过去,他的怨怼与恨意越来越深,法力也越来越强,虽不清楚她的法力如何,但他不否认他其中的一次想像是当场打得她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多好……她不能陪着他,至少也不能陪着其他人。
  他爱她吗?苏毓踏入雨幕中,被雨声环绕。
  不,他舍不下的,是年少最初的恋慕。
  ××××
  “饿吗?”
  一个女子的声音传入苏毓耳中,让他傻了好半天。
  自改朝换代为清朝后,他便在各个县城中游走,为的就是寻找他所熟悉的声音。
  他移动到那女子身后,仍是他熟悉的打扮,唯一不同的,恐怕是这回她一回头,他便能看清她的容颜。
  女子将手中的馒头递给女孩,女孩贪婪咬着,苏毓一眼看出,这女孩已是死了。
  他苦笑,她居然还是如此心软。
  浑然不觉背后的苏毓,女子牵着女孩的手,走上街头。他跟在后头,手臂几次都欲抬起。她法力看得出不强,也无防备,他只需一施法,她便会魂飞魄散。
  “买串糖葫芦。”女子付了银两给路边小贩,手臂上袖口滑落,露出青葱玉指与手上的白玉色手环,这是他曾摸得出却看不到的手环,而那手,是他极其喜爱的。
  “给。”糖葫芦被递给女孩,女孩欢喜得不能自己。
  在这人群之中,竟无人注意到此处的怪异,一串糖葫芦在空中逐渐消失。
  很多年以前,苏毓曾吃过一颗糖葫芦。
  那年他刚从清河县逃出,饿得皮包骨头,啃着树皮野草,好不容易到了大城,也只能偷些猪食糟糠。的
  看着街上小贩手上的糖葫芦,他饿得发慌,垂涎得两眼冒光。
  她看不过去,于是出了个馊主意,“我想法帮你。”
  趁着集市人多时,她猛撞了一个肥胖的大娘,将她撞到了小贩身上,小贩手没拿稳,散落了一地的糖葫芦。
  乞丐见状争相冲上去,不管地上脏臭,只捡着一颗颗的糖葫芦,他总算也抢到了一颗,不管黏上的沙石,只放在嘴里,防其他孩子来抢
  脏了的糖葫芦有些涩,有些苦,苏毓却含着不舍得咬,双眼注视着她像做错事的孩子般低着头,赔了小贩后,再任那撒泼的大娘指着鼻子臭骂,骂了许久,那大娘才醒觉不记得要骂什么,讪讪离去。
  糖水流入他喉头,酸甜皆有,他自此不再吃糖葫芦,更发誓要自强起来。
  “想见你妹妹吗?”他回过神时,听女子问那女孩。
  “想。”
  “你马上就能见她了。”
  她拿出扇子,轻点女孩的尸体,女孩的魂魄便带着笑容,牢牢附着在尸身上。
  马上就能见她了……这话像是对他说的。
  苏毓不但下不了手,还察觉了自己的紧张,匆忙间回想起曾见过的一张男子容貌,便变了过去,退回柳树下。
  女子回过头,脸上犹带着安抚女孩的温柔笑意,相当平凡的脸上,因为这抹笑意变得柔和起来。她瞧见他有些惊讶,可不久便平静下来,波澜不惊。的
  苏毓定定瞧着她,想了两百多年才见着的容颜,再平凡也变得特别起来,“你在做你的差事吗?”
  “是啊。”虽这么回答着,她的尾音却有些迟疑,透露出警惕。苏毓太熟悉她语调的变化了。
  于是他佯装羞涩,故意用着八股的问词。
  她果然不疑有他,自动透露,“你是新的鬼差?”
  鬼差?这名词在苏毓心中滚了几滚,说出来便熟稔无比,好似早就知晓,“我是新上任的鬼差,名叫阿八。”
  “你好,我姓聂名七七。”
  “聂七七,我记住了。”
  “厄……谢谢。”她嘴角拉下,有些尴尬。
  原来这就是她害羞的表情。
  “七七,这个名字很好听。”
  这一刻,他结束了等待,也明白了这两百多年,只是他的执著,他的嗔念,与人无由。
  等是他要等的,苦果就不该怨七七。
  七七欠他的,只是那十九年,而那等待着的苏毓,已然死亡,他是死魂阿八,他要的,仅仅是一个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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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追忆

  明朝正统六年。
  苏毓身上的白色布衣已脏乱不堪,他指挥着没患上黑死病的病患焚烧死者的尸体,防止腐烂后,传染更快。这是他少数无法着手医治的疾病之一,能做的只有杜绝一切传染源,等待疾病自动消亡。
  “苏大夫。”一旁的小女孩怯生生畏过来,浓重的死亡气息让她恐惧。
  “走开。”他一甩手,将女孩推到。“别靠近我。”
  另一边的大人赶忙把孩子拉开,人群隔着距离围了一圈,有些妇女眼中含着泪水,注视着这个十天前如天神般降临这死亡之城的大夫,据说他还曾是太医院院使,现在却……
  苏毓手臂上开始出现一块块紫黑色,头脑发热,全身酸痛,他不用为自己诊脉也晓得病况如何。本来进这城后,他也没想过幸免,现今只是意料之中。
  可……他还没有见着她。
  病患死时,他仔细观察过,不知是他未见着,还是她不曾来过,总之,没有她的身影。早知自己赌运不好,就不自作聪明了。只是,他想起那时在发上拔下的银丝,若等到白发苍苍,再见到永远年轻的她,岂不更让他自渐形秽。
  回神后,发现周围百姓都看着他,眼中有感激也有悲伤。自从他们知道他也患病后,居然没有像避开其他病患般避开他,反而都聚集在他周围,想送他最后一程。
  他苏毓何时需要这样的怜悯了?
  “愣着作甚?快将这些尸体和衣物焚烧,别靠近,就拉根引线将火引上。”他再后退了几步,“张大个呢?”
  “苏大夫找张大个!”一声声传过去,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跑到苏毓面前。
  “苏大夫,我在。”他气喘吁吁。
  “东面城墙下挖的地道如何了?”
  “已经挖通了,可供两人并排行走。”二十几个青年人都没日没夜干了十天,刚开始对这大夫让他们挖地道的行为不置可否。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除了苏大夫,竟无一人进城来,显见是将他们抛弃了。
  苏毓几不可见地笑了笑,朝廷那帮官员竟还有点良知,没立即下令放火烧城,给了他们点缓冲的时间。
  “苏大夫,我们都要离城吗?”李大娘年岁不小,舍不下这世代居住之地。
  苏毓忍过一阵眩晕,“只怕届时你们不想离城,也非离城不可。”
  没过多久,喧哗声便从西面传来,“着火了,城门旁着起大火了!”
  人群开始耸动,先是瘟疫,后是大火,这千年古城的百姓早已是惊弓之鸟,惶惶不安。
  幸好是西面先着火。
  这几日刮的是西风,城外的士兵不敢太靠近放火,于是便在风头放了火,指望风将火势蔓延,烧遍整城。虽费时长,但对他们畏鼠疫如畏鬼的心性,倒是方便了许多,也给了逃生的契机。
  “男子由张大个检查,女子由李大娘检查,身上下无黑斑者,无发热者,才能出城,”苏毓看着人群中面露绝望的百姓,放下声量,“你们也知道,就是出去了,没几日也是死的命,那又是何必。”况且有他陪这群草民,也不算他们太亏。
  他嘲讽地扯了扯笑,终于支持不住,摇摇欲坠。
  人群中冲出几个男子,扶住他,“苏大夫,我们这几个粗人也得了这病,反正横竖是死,能送大夫最后一程也是修来的福。”其他人也点头,都是一脸病相。
  “出城后,先找到城西我埋衣物的地方,那里约莫有五六十件旧衣,将原来衣物都烧了,找个小溪洗个身,再穿上。”他努力集中精神,想着之前想好的计划,“别再说你们是这城中逃出去的,若有人认出,便说是出城谋生意去了,错过了瘟疫。”别又被人抓去绑柱子上给烧了,他救他们可是煞费苦心,连命都搭上了。
  渐渐地陷入昏睡中,苏毓没听见他们感恩的涕零与嚎哭,只沉沉睡去。褪去清醒时的冷静自持,烧得迷糊之间,口中只喃喃问:“你为何不再出现?”
  ××××
  “这里是何地?”苏毓身处丛林之中,而身上原本的病痛也消失了,他看了看手臂,没有黑色斑块,“我死了?”
  席德露出抹笑容,“为何不想想是你被救治了呢?”
  苏毓打量了下眼前的男人,一身黑袍,五官无甚特别,“连我都治不好的病,我并不认为你有能力治好。”
  “苏毓,你的确狂妄。”席德笑意更浓,“连官府的焚烧都在你的算计之内。”
  苏毓不以为然,“太医院的藏书中,白纸黑字记载着朝廷对黑死病历来的处理手段,野蛮地一网打尽,毫无人性。”
  “为何要煞费苦心救那些你从来都瞧不起的人?”
  “因为有天理循环,既然我种善因,就应有善报。”苏毓想起一次无意中她透露出的,况且不过是举手之劳。百姓总是愚昧相信着官府,却不知官府不过只是将他们当成数字罢了,呈报死亡人数时才想到他们。
  “她透露的?”席德轻声一句话,却让苏毓神色敛起。
  “她在哪里?”眼底终于浮上在意。
  “如此倨傲不羁的你,居然会等个连面孔名字都没有的女子。”席德摇头,“她有什么特别之处?”
  苏毓找了块石头坐下,竟不感觉石质冰凉,他估计真的死了,“你也说了,连面孔名字都不晓得的女子,怎能说不特别?”
  席德愣住了,从没想过这种回答。的
  “你是谁?”他挑眉看向席德,他认识她,他却能清楚看清他的面容。
  “我是阎王。”
  苏毓笑了,他的人生真是千奇百怪,到死了,还能遇上阎王。
  “我给你两个选择,你的善举,让你积累功德无数,下一世可投入大户人家,若非皇亲,便是富贵,一生享尽荣华。”说完便停下看着他。
  “那还有一个呢?”苏毓问。
  席德别有深意,“原以为你会毫不犹豫选前者的。”
  “既然有的选,当然是听全了才好。”半点不吃亏。
  “另一种,你将呆在世上,作为一抹游魂,直至两百多年后,才会遇上她。”
  “两百多年?”他嘲笑,“等两百多年,我不疯了不成。”
  “只是寂寞,进而恨上将你抛下的人。”席德看着苏毓,即便掩饰得再好,也难掩盖住的怨怼。
  “有多恨?”他眼中确有恨意,终究是她出尔反尔,从满心期盼到绝望,他耗费了十九年。
  想起几年来心中积累的苦涩,偶尔梦回时,恨不能忘记,却总忆起这一身医术,还不都由她教的。
  “苏毓,告诉我你的选择。”的
  “为何给我选择?你大可让我投胎了事。”
  席德不答。
  苏毓想起她刚离开时,他总不自觉看着身旁,却发现无她人影。其他院判觉得奇怪,便在他身边多派了个太监,人影是有了,可惜不是她的。的
  这些年他也爱上了喝酒,喝得醉意朦胧时会梦见她,见到她的容颜,可惜每次见着的容貌都不同,他便索性根据她的描述画了一幅,可惜那冲天辫总不对劲,约莫不是她说的马尾?
  那小隔间十几年来加了不知多少风铃,大的小的,挂满了整个屋子,第一次起大风时,整间屋子作响,他快步冲进隔间,又是一室冷清。后来这情况来得多了,他便在隔间住下,半睡半醒之间听着风铃声,反觉得安心。
  即便喝了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但他苏毓这一世,若未见到她,总还是遗憾的,他倨傲不驯,向来不接受缺憾。
  “我选后者,”他作了抉择,“我要等到她。”若等不到,投胎又有何用?
  “即便那时我已恨她入骨,那又如何,至少我见着了她。”
  “你很执着。”面前的苏毓很冷静,甚至不曾犹豫。
  曾几何时,席德也能了解他的感受。
  “你刚问过我为何苦等下去,我告诉你,”
  “等人很玄妙,等着等着,便如赌徒上了瘾,赖在赌桌上,无人劝诫是下不来的,总想着下一刻她便会出现。”
  “我只是不幸等上了瘾,蹉跎经年。偏偏无人知晓我在等,也就无从劝诫。”人心易变,或许劝个几年就放下了,可惜他并没有给自己、给别人这个机会。
  席德终于不再笑了,他自己不也是个执著了九百年的傻子。的1c383cd30b7c298ab502
  阎王千年来可选择改变一个凡人的命运,他从未使用过这权力,而今用在苏毓身上,看来还是值得的。
  临走时,他只留下句语焉不详的话。
  “有一天,你会感激我让你等了这几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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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途多舛

  庙宇高堂之中,青阶石板之上,我席地而坐了一整夜。
  生前从不曾欠人人情,更不曾亏欠过别人,我自认是老好人一个,被欺压是常有的事,偶尔忍气吞声便过去了,但如今愧对的竟是苏毓,让我心酸无措。
  鬼差再无知无觉,这心毕竟还是有痛感的,痛得想落泪,却落不下来。不愿用法术释放泪水,那……让我觉得自己虚伪可悲。
  莫不是前世的寂寞,我也不至于一步步接近苏毓;莫不是想引得他心中的一席之地,我也不会无端端透露医术于他;莫不是想让他记着我,别忘了我,又何必在此对他许下那五年十年之约?
  鬼差的外表下,我终究残存着人的心,自私、贪慕。
  ××××
  “七七,七七……”小倩使劲摇着我。
  “怎么了?”我有些茫然,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正在饿死酒楼。
  饿死?原来一切就是从此开始纠结的。
  小倩看着我的眼神有怜悯,有担忧,居然不久就凝结成泪,滴滴落下。“七七,我知道你不想哭,看你这失魂落魄的样子。不要这样,我代你哭,好不好?”
  全地府都知道我让苏毓等了两百多年吗?
  一旁又伸来一只手将我拉过,是鬼头大哥。
  “七七?鬼差聂七七?”他也叫唤我。
  “怎么了?”我出声,依旧带有哭腔。
  “啪。”鬼头大哥一个耳刮子甩过来,痛是不痛,但对他这行为,我震惊多于疼痛。
  “死老吴,你干什么?”小倩忙拉开他。
  “听说有鬼差因为刺激过深而得抑郁症,最后只能喝孟婆汤去投胎,我想甩个巴掌让她清醒清醒,反正又不痛的。”他还振振有词。
  “你白痴啊,有这样清醒的吗?都说不痛了。”小倩也很勇猛地甩了他一个耳刮子。“最多是转个脖子,你说能清醒吗?”
  好吧,若他们是想把我从自怨自艾中拉出来,那他们已经成功了一半。
  “你们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甩得正凶的小倩和鬼头大哥定格停下,齐问,“你还不知道?”
  我摇头。
  鬼头大哥扯出夸张的笑容,堪比当初骗我当鬼差时的灿烂笑容,“没事,没事。哪有什么事啊?快回你的清朝去,那大小阿哥还等着你定魂呐?”
  我皱眉看了看他,转向小倩,“告诉我,什么事?”
  小倩傻笑,“你刚才哭丧着那脸干什么,害我还跟着你哭。”
  顾左右而言其他。
  “聂七七,我小蒋对不住你。”背后传来个声音,有点耳熟。
  我回过身,见小蒋跪在地上拿了把日本刀,做切腹状,可划开的口子没流出血,效果差了口气。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耍宝!”小倩冲过去往小蒋身上踹去。
  鬼头大哥走到我身旁,一手搭在我肩上,“七七,你定要坚强,别想着去投胎。”
  这地府到底是怎么了?
  尽管疑惑,但我觉着没什么能比苏毓的百年孤寂更糟了,只盼他们能快点说出来。
  亏得娴淑也来了,她默默拉我至窗边,指着枉死城上笼罩的灰色浓雾。
  “你瞧见了吗?”
  “浓雾?”我刚进地府就看到了。
  “不是,那是死魂,很多很多死魂。”
  数量如此之多,真是少见,“出什么事了?”
  “小蒋之前被罚走的四百年法力,全用来定魂收魂了。那是明朝永乐二十年到你定魂的清朝之间,两百多年内的所有死魂。”她眼眶也红了,“前些日子只知道相公忙,他也是刚得知原来是这么回事,只恐怕错过了让你和苏毓见最后一次的机会。”的
  “七七,苏毓恐怕已经投胎了。”身后的小倩抱住我,“你要挺住,别伤心,投胎代表新生,是好事。”
  投胎代表新生……
  苏毓没有投胎,他是清朝的阿八,他也没有色诱什么鬼差放过他,那段时间根本没有鬼差,整个两百多年只剩下他一个死魂。
  能放过他的,只能是一个“人”。
  “我要见阎王。”
  ××××
  “为何用小蒋的法力来收那两百多年的死魂?”这就是我没有能够回去的原因吗?
  在我毫无所觉中,那两百多年已经被封印收魂,一瞬间便闪过。
  “擅闯中央地府事务总代理的办公室可不是个好习惯。”席德收回在屏幕上点击办公的手指,“至于收魂,冠冕堂皇的理由是……鬼差这次调职跳槽得太厉害,后继跟不上,既然收上来的法力不用也是浪费,就用在收魂上。”
  “真正的理由呢?”
  席德闲闲一笑,“因为你。”
  “我?”我莫名其妙。
  “你觉得为何小蒋的惩罚比你重得多?”
  我摇头,“因为我法力本就不高?”
  “不,法力不高可以用其他方法来惩罚,比如关入枉死城修炼等等。”他抽出一瓶葡萄酒,倒入杯中,“他的惩罚重是因为……他没有将你救苏毓一命的事上报。”
  “救苏毓一命?”何时救过?
  “你们初相遇那天,小蒋在安排定魂时发现了这两兄妹,他没将苏毓的名字写上,而是看戏般地看你救苏红不果,反救了苏毓。”他没理会我的惊愕,“这本不是大事,你也是无心,但这事必须上报,天府才能重新安排苏毓的人生。”
  “他……没有上报?”
  “非但没有,还任由你们接近。”他摇头叹息,“你救过苏毓一命,这种冥冥中的巧合会加深你们之间的牵绊。”
  我心中混乱,一切是缘是孽?
  “所以他这四百年的法力用于收魂,只是导正所有被苏毓救了的人的命运。”他忽而一笑,“虽然苏毓出乎意料的顽强,竟能留下种种痕迹,证明自己的存在。不过这也只是暂时的,时间会抹去一切。”
  “那他不是应该被收魂?为何游荡百年?”我看向席德眯笑的眼,不解。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晃动着酒杯,瑰色液体转动。“他在天府册外,命运无轨。但生前行善积德是事实,收魂之时,我亲自问过他,是要投入大富人家,还是继续找下去,哪怕是等到两百多年后才能见你的,他自己选择的。而我,只是看在他积德的份上成全他,直至他决定离开。”
  “他清楚他要等两百多年?”
  “当然,他是苏毓,你以为他是贸贸然就会傻等的人吗?”
  我无语,可他还是选择了那两百多年。
  “聂七七,你救他一命,并给了他精彩一生,或许感情不如意,但身任太医院院使、号称医仙、留得百年善名,他又何尝不是人上之人?”
  “有因即有果,有因才有果。”
  ××××
  不规则的鹅卵石铺设在小小的坟冢之上,墓碑上刻着苍劲有力的大字,“苏红之墓,兄苏毓立于正统六年”。
  这是苏毓三十九岁,死之前重建的吧。
  我摸着雨后有些滑溜的鹅卵石,想着孑然一身南下的苏毓,留下这些不值钱的石头的心情。
  他十岁那年,就是我在这溪边柳树下的一句话才救了他,而他三十九岁,竟又为我的失约而慨然赴死。
  命途如此多舛,再怎么无心之中都会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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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飞烟灭



  “恨啊……”
  苏毓蹲下身的同时,地上的刻痕均浮现,绵延至整个庙堂之内。不是法术布上的,是一笔一划刻的。
  我垂首看着他,“苏毓,五年后我回去,你二十五岁后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什么?”
  他只是坐下,靠在庙门上,望着这偌大的庙堂。
  “原来几百年来,我曾刻过那么多恨字。”他纤长的手指抚过一个个刻痕,“刻时在想什么呢?大概在臆想当你发现时的震惊和一旁看着的我的快意吧。”
  我跌坐在跪垫上,重复问着,“为什么?我不懂。”
  “七七,记得我生前最后跟你说的话吗?”
  你定要回来,我会等你,五年……十年……我都会等你的。
  “能让我如此恨你,只有一个原因:你不曾再回去过。”
  我惊愕地看着他。
  “苏毓二十五岁,在回春堂隔间摆上了一桌酒菜,等了一宿,一天,一月。”他说起时好似在说别人,无关痛痒的平淡。
  “苏毓三十岁,酿出了新酒,等了几宿,病倒。”声调转为沉闷。
  “苏毓三十五岁,”他扯开嘲讽的笑容,苦涩极了。“他居然还在等你。”
  他手一挥,垫旁的字便变了,微微泛着蓝光。“这跪垫下本不是‘恨’。”
  “五年了……我等你。苏毓。
  “十年了……我等你。苏毓。
  “十五年了……我在等你。苏毓。的
  “我将去做一个赌注,若是还未见到你,那只能缘尽今生。等你的苏毓。”
  他站起身走至我面前,托起我的脸颊,眼角露出丝丝危险,“知道苏毓是怎么死的吗?”
  我摇头。
  “苏毓在三十七岁时学了画画,画出自己二十五岁的容颜,他怕再等下去,即便你回来也会嫌他年华逝去,老态龙钟。”他冷哼,“真是傻子。”
  “三十九岁那年,发生了什么事?”我直觉刻痕中提到的那赌注必定很危险。
  “那年,南方一个城镇爆发鼠疫,官兵把守城门,禁止出入,且强出城门者杀无赦。”他扶起我垂于胸前的青丝,目光晦暗,“苏大夫济世救人,孤身入城。”
  “为什么?那是鼠疫啊?”的
  “我怎会管这些,你真以为我有菩萨心肠?”他呢喃,“七七,你了解我的,我怎么会牺牲自己去就那些该死之人。”
  “究竟是为什么?”有些了然,但我的心被楸紧,只能愣愣听着。
  “当时我只是想着……那里死人那么多……没准你在那里做你的差事。”眼泪一滴一滴滴在我脸颊上,“或许我能找到你。”
  “我……”明明只是离开五年,转眼却成百年。
  “苏毓从来都没有入葬,即使有坟墓也是空坟。明朝皇帝不管城中百姓死活,一道圣旨下令烧城,他连尸身都没留下,灰飞烟灭。”
  庙堂中静默下来,直至我脸上泪迹已干。
  苏毓放开我的脸,靠着我坐下。
  “这两百多年来,我日日找寻着,只为找到你问个缘由。”他自顾自言说,“刚遇见你时,尚且旁敲侧击,想套出点什么,没想到……你只是从明朝到了清朝,至于为何没回去,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七七,我一直等在这里,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这石板上的字迹是我抹去的,‘恨’也是我刻上的,除了这字,我已找不到其他文字来显得我不那么卑微。”
  “曾几何时几乎以为是个梦,你没有容貌,没有名字,那我在记挂着谁?记挂着哪副容颜?”
  “七七,五年后是何原因已无从查究。我只想问一句,当日在此地的诀别,是不得已为之,还是你的抉择?”
  两百年前的离开?
  我想起二十岁的苏毓当日落寞地跪在神像前,我是瞧了他修长身影最后一眼才转头的,我没有履行和阎王的赌注,是我自己选择的清朝。
  我艰涩开口,“苏毓,对不起,是我自己选的。”
  即便有那万分之一的机会,我却并没有去赌,随意抛下了他。
  肩旁的他走了,我独自坐着,想象两百多年前苏毓在此的绝望祈求。
  人世间总是这样的,当爱不爱时,在付出与收回间徘徊,踏出一脚,是希望与对方更进一步,若没感觉到对方的靠近,却埋怨起自己走的太冒失,于是又缩回一脚,并不是每一次后退都能重新出发的。
  我这一步的后退,竟将苏毓逼至面前,生生付出了两百多年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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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中陈设杂乱,显见得是忙碌多时没有整理,我听他们对大夫的称呼,这个医馆已交由欧阳家世代打理。回春堂病患很多,自然也不会注意到我这闲人,更何况闲人也不止我一个。
  屋中最显眼处,挂着两幅画卷,诸多人在画前围观。画中的一个人我很熟悉,他的眉目唇齿,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最终长得逸群绝伦。 
凤阳府城中的百姓除了发型与服饰之外,便如百年前一般,过着庸庸碌碌的繁忙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回春堂却比我离开时扩建了不少,从两开面的门扩建到八开面,右边是就诊,左边是配药。
垫下留字

  一旁挂着的女子画像,却是我不识得的。

  “怎么苏大夫和苏小妹长得如此迥异?”画前站着的女子问她的丫鬟。

  “小姐,城里很多人都这么说,可能苏小妹是苏大夫收留的义妹吧。以苏大夫的慈善心肠,也未尝不可。”

  “为何本朝就无如此俊逸的大夫呐?”

  一干人等一同点头。

  原来这画中的女子居然是我,想起曾跟苏毓描述过的:

  苏毓……我眼睛不大……单眼皮……鼻梁有点塌……嘴唇不厚……但也不薄……我不漂亮……在人群中也不显眼……喜欢穿青色衣衫……白色的鞋……头发总是长过肩膀就剪了……剩下的扎成马尾……

  世人五官平凡的都是差不多,他画不出个所以然来,难怪我怎么瞧着都不像,只是那眼中的寂寞倒是画了个十成十。他也不知何为马尾,头发只作冲天冠,煞是奇怪,看上去真像个小女孩,难怪旁人把我当成他收养的。

  有个女子想伸手碰苏毓的画卷,回春堂的伙计赶忙上前阻止,“小姐,这画像已挂了两百多年,日出挂起,日落收起,才保存完好,请远观切勿碰触。”

  那女子讪讪地收回手,羞红了脸。

  “若您想要苏大夫的画像,出门左转街尾有位师傅临摹了许多,可供购买。”
  “谁说我家小姐要苏大夫的画了,小姐冰清玉洁,长于书画,只是想看看这画功如何罢了。”丫鬟大声回护主子。

  伙计答得也不亢不卑,“此画是苏大夫真迹,他当年曾学画两年,最后只是画了这两幅流传后世,便已惊艳画坛,几代下来画家临摹收藏无数。再者,买苏大夫画像者,多半也是为了家宅平安。”
  学画两年?他倒是把自己的俊俏貌美画了个十成十的,而我的画像挂在旁边,虽觉得是个陌生人,但在他心中,恐怕就是我本人了。

  这就是苏毓眼中的我,而这画卷就挂在他旁边,不知陪伴了多少年月。

  ××××

  两百多年不见,紫禁城扩建得更加巍峨壮观,苏毓曾住过的太医院四合院早就不知去向,是拆了还是改建,抑或是炮火毁灭,无从揣测。

  我在离开京师两百多年后又回到了这里,京师对我而言,若没有苏毓,只是一个驿站,休憩后便前行……

  鬼差在人世间穿梭,阅尽沧桑,直到一日,连自己都变得无感无欲后,悄然离去。这是鬼头大哥告诉我的,一个决定去投胎的鬼差跟他说的话,看似是离活人距离最近的工作,却是最被漠视,在冷眼旁观几多年后心终究结冰。

  现今想想,死魂又何尝不是?自那日起,阿八便消失了。

  本以为苏毓的墓必在凤阳城边,但我转了一圈,却一无所获,幸而在酒楼中听人提起,才知道苏毓的墓在京师。

  为什么会在京师?

  一般官员即便是在天子脚下当再大的官,最后也是荣葬故里祖坟。苏毓祖籍不知是在哪里,但肯定不在京师,那年他当院判,是第一次入京城。

  不知我回去后在京师又发生了何事,但京师中若真有对于现在的我最值得纪念的地方只有一个。
  我踏上一节节石阶,山路早已被铺平多时,石阶因为踩踏过多而光滑润泽,即便如此,走这山路的人还是甚众,携着香烛,心怀虔诚,如同百年前的我和苏毓。

  月老庙前划归出一大块空地,红砖墙琉璃瓦围起,前朝皇帝御赐的颂碑立于门口,门中却只是起了个简单的坟冢。

  苏毓墓。

  ××××

  你葬在这里吗?我抚上石碑。

  很难想像我手下的,是苏毓的墓碑,我走时,他还是翩翩少年。

  墓碑上的颂文我看不懂,是长篇古文,只是那卒日我看得分明,他应是死于三十九岁。
  三十九岁,尚且风华正茂。

  三十九岁,我还能在他身边十四年。

  绕了一圈,除了墓碑上简单的生卒时辰外,就无其他线索。

  我走出门时才发现门口的颂碑背面居然刻有字,而且甚是简单。

  “月老庙,跪垫下。”

  这是苏毓留下的线索?

  月老庙的庙楼被几度翻新,再加建二楼,可见香火鼎盛确实很有帮助。

  我走入时,唯一一个简单的跪垫旁居然还有文人墨客,揣测留在颂碑背面的谜题。
  “跪垫下明明无任何字,为何在苏毓墓那里却指明内有玄机?”

  “非也非也,月老庙不定指这间。天下月老庙何其多,苏毓不过是故弄玄虚。”
  “难不成要一家家去找?”

  “何人有如此闲工夫。”

  “听闻明朝也有痴情女子踏遍天下月老庙,只为找到苏毓真义。”

  “结果如何?”

  “谁人知道。”

  这群不知是求姻缘还是闲啃牙的书生调侃了半天,才随着香客离去,偌大的庙竟然没留有半个尼姑或和尚打理。

  我摸了摸香案,一日下来,居然还是纤尘不染,是用法术的吧,蹲下把跪垫移开,下面的确是平坦石板,没有一丝痕迹,但若能在这庙中任意使用法术,想必这石板上的,也只是雕虫小技。
  暗运法术恢复石板先前的样子,我手下变得凹凸不平,密密麻麻,细细摸索后,我倒抽一口凉气。

  “摸到了?”背后阿八的声音响起,略带撒娇,“这局我都布了两百多年了,现在你才来,真等煞我了。”

  生前死后的声音会有所不同,我记住了,这苏毓死后的声音。

  “其实不止这跪垫下,整个庙的地上都是,你再摸摸。”声音渐渐冷却,尖锐。
  我转过身唤他,“苏毓。”

  苏毓依旧是那绝魅容颜,可眼角却不再带有一丝和煦。

  那地上遍布的只有一个字:恨。

  “你等了两百多年,竟是想告诉我,你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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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祸水

  我并不是防人之心很重的人,若有人有心设局骗我,我多半是看不出来的。但身为女人,总有那一点半点的直觉。阿八给我的感觉很奇怪,听过鬼官名字怪的,可没听过那么怪的;见识过鬼官被人欺压,但没见过这么多地府规条都不懂的。
  “七七,你生前是什么朝代?”
  “没什么朝代,”中华人民共和国算哪朝哪代?“是距现在四百年后。”
  “那么遥远?”他很惊讶,“是个什么样的?”
  “科技很先进,人类很蛮荒的世界。”粗暴地砍伐大地,极尽所能地摧残自然。
  “听不明白,再说些?”他饶有兴致。
  “人的数量很多,森林很少,飞禽走兽大多灭亡。”
  不用看也能想像他此时的咋舌,“也有好的一面,男子女子平等入学应试。”
  “是考取功名?”
  “不是,只是为了将来谋生。若有才学,即便穷人出身也能晋升名流。”
  看他一脸艳羡,我随口说,“鬼差每五年换一次时空,上下几千年中可随意选择,你若是不中意这清朝,下次换至明朝或是四百年后也没甚要紧。”
  这句话却难得将他惊的连诧异都忘记掩饰,“几百年都可以随意跳过?”
  “当然……”但凡去过地府的,哪个不晓得空间可随意游走的。
  除非,他根本就没到过地府。
  这念头让我心惊,忙发讯息给同朝代的宫离,那个手上和我同样戴有警示环的鬼差,她年数比我长,自然见识得也多。
  半晌,宫离来了,她只淡淡地扫了一眼阿八,便道,“哪里来的死魂?”
  她……是怎么看出来的?我怎地看着他就和其他鬼官一样?
  阿八比我镇定坦然,“你如何看出来的?”
  “就是,哪里看得出来?”我也问。
  宫离指着阿八,“脸。他的脸我在定魂时见过,尽管那人已经五十余岁,但仍见得年轻时的风貌。那种不是很俊朗,却总能引得女子信任倾心,你应该也见过他,才会借他的容貌一用吧。”
  “不错,我一直想不通,凭他这种人面兽心的男人,居然能唆使多位青楼花魁傻傻的倾囊相助,”他手指划上自己的脸颊,“后来想着,约莫是那付嘴脸的关系。”眼神柔弱,眉角干净,瞧着很是温柔专一,总能打动命运凄苦又富母爱的女人心。
  “找个地方谈吧,这站着也不是个事。”宫离拉着我,“城中有家酒楼,咱们去尝尝。”
  我还处于一片茫然,“谈?谈什么?”现在是发现流落在外的死魂,我心里很犹豫,不想举报阿八。
  “七七,死魂没有被定魂,是定他魂的那个鬼差做错事,与我们无关,”宫离转头对我说,“再来,只要他不为祸人间,地府也没那个闲工夫抓他,反正早几十年投胎和晚几十年投胎没什么区别。地府死魂多的是,拿个充数就是了。”
  是这样吗?
  等我回过神时,我已在天府酒楼的包房中了。
  “你叫什么?”宫离问他。
  “阿八。”他还顶着那带有羞涩的脸孔。
  “化名?为了保护那个放过你的鬼差?”宫离再问。
  阿八不答反问,“你也是鬼差?叫什么?”
  “宫离。”她说完后便转头对我道,“七七,现在才担心越矩也太晚了,再说了,你手上的环也没红过。”
  这是不是说明鬼差是允许与死魂交流的?
  “手上的环变红?什么意思?”阿八在旁插嘴。
  可惜我和宫离一对眼,决定无视他,我则问我想问的,“那鬼差为何放过你,还替你隐瞒?”
  阿八缓缓转头给我抛个媚眼,“小生生前可是绝世美男。”
  是这原因吗?美色诱人?不,诱鬼差?
  我想起小倩,倒也不无可能,若有朝一日让她去定苏毓的魂,没准也屁颠屁颠放他走了。
  红颜祸水,而祸水向来贻害万年……
  ××××
  “阿八,你死了多少年了?”
  坐在屋檐上看星星,是只有鬼差和死魂才能做的事,凡人若不是担心摔死,便是害怕被人当作痴人傻子。
  “很多年了,我记不清了。”
  “做死魂有意思吗?”
  “在你之前,我从没遇到过其他鬼差或死魂,天地间独我一个,你说能有意思吗?”
  “不,那很苦。”很寂寞。
  “刚开始闲着时,我会自己和自己说话,一个论述,一个辩驳,一个出题,一个解惑。久而久之,便成了一个极尽耍宝,一个极尽……”
  “极尽什么?”我转头看向身旁的他,他半边脸在月光下,被照的透亮。另半边,却在阴影中,是我看不到的。
  “有些法力后,我便耍弄凡人,扮成老人,扮成美女,扮成俊男,扰乱他们的心境……可日子长了,也甚是无趣。”他伸出的手,打出个火球,照的他脸透亮,话说得落寞,脸上却笑着。“后来我才发觉,原来凡人和死魂最大的区别,便是他们能呼呼睡去,我却永远清醒。自此以后,我便用法术困住自己,让自己长眠。”
  “为何不去投胎?”既然日子熬得那么痛苦。
  他沉默良久,没有再回答。
  曾有那么一瞬间,我将阿八和苏毓重叠,却立即被自己否决了。
  苏毓不会是阿八,即便苏毓死时是我亲自定魂,我也不会任他成为死魂,带着残念游走百年,那有多残忍?
  我不敢做如是想。
  “七七,你上次定魂的年代是什么时候?”又抛来个让我心惊肉跳的问题。
  “永乐十五年至二十年。”我缓缓回答。
  “后来你就来了这里了?”
  “嗯。”我点头。
  他的笑声在耳边响起,我发现他的笑容,很悲伤。
  潜意识中有种忧伤的感觉升起,这一切都不对劲……非常不对劲……即使我线条不那么细腻,也察觉事态诡异得骇人。
  “阿八?”
  “怎么了?”他问得轻柔,配上他那张脸,效果好得不可思议,便如天府使者来奉献人间,纯洁得让人不忍。
  “你知不知道……苏毓葬在哪里?”
  有些答案我想自己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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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城印章

  原以为我只是和苏毓身处一个空间中,没想到时空是并行的,他既然在明朝存在过,在清朝,必然也有他存在过的痕迹,何况这痕迹居然无处不在。
  阿八带我走上街头,将家家户户门上的药方指给我看,药方有些像是苏毓的字迹,有些则明显不是,新的旧的也参差不齐,印章倒是都差不多,看不出真假。
  “这贴在门口干什么?”
  “问问不就知晓了。”阿八拉我走向路边坐着的老太太。那老人耳背得很,但阿八的嗓门吠得也不轻,居然真听明白了。
  “你们……是问苏医仙?”她眯缝着眼睛断断续续道,“他是两百多年前的大夫,医术奇高,不止妙手回春还能起死回生。传说他是神仙转世,所以上一辈的老人就将药方贴在门上,保佑家宅平安,老少康泰。”
  “再来他一生义诊无数,两百年前的穷苦人家手里都珍藏着他的药方,遇到有富贵官宦来收购真迹,就卖予他们。我家祖上这宅子,就是靠卖药方换得的钱买的。太老爷感念他的恩德,特地再仿了张药方贴在门上。这街上其他人家,莫不是想求他保佑,就是想谢他的恩情,破了坏了,过年的时候再换新的,也就延续至今了。”
  我的手抚上那木门上破败了的旧纸,想起他那时的蝼蚁之说,而今觉得感慨,滴水之恩,当作涌泉相报。即便如此愚昧无知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一群人,也懂得感恩戴德。
  阿八的话在我耳边响起,有些刺耳。“这老太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莫非圣人下凡,普渡众生。”他的手伸过来,将那纸条扯起一个角,手一撕,纸条从中间被拉了条缝隙,那印章也破损了。
  老人老眼昏花,没察觉他的动作。
  “你干什么?”我回头怒瞪他。
  “想看看这若是被撕坏了,还真有恶果不成?”他装模作样的左右看看,“什么都没发生,这苏毓也不过是凡夫俗子罢了。”
  “他当然是凡人。”没有旁人比我更知道他的嬉笑怒嗔。
  阿八见我生气了,便赖皮地笑着,“你说是凡人,就是凡人,别气啊。”
  老人突然悠悠叹了口气,“这么好的人,却没有善报,真是老天无眼。想我也是一生为人织布作衣,老来却只能守着这空荡荡的老宅,儿孙都死在……鞑子手上了。”说着说着,居然说到自个身上来了。
  “王阿婆!”对面的女子尖声喝斥她,“你活够啦?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自己想死,别拖累旁人。”
  没有善报?
  “老人家!苏毓他……”我想问个清楚,却见她老皱的脸上满是凄苦,龟缩回了屋内。
  ××××
  找了间茶馆,我和阿八坐下歇息。
  “你手上的白玉环怎么变红了?”他指着我的手腕问。
  我抬手看了看,刚刚没忍住,才叫了那老人一声而已,尽管叫的有点凄厉。
  “只是……地府中有人找我罢了。”我随口扯了个慌,并不想多做解释,也不想牵扯出苏毓。
  没想到老天照顾我这难得扯谎的人,我和小倩用作联络的手机居然真的响了。
  我拿出手机来接听,“小倩?”
  “可不就是我。”
  她那里很吵,像是在舞厅,二十四世纪的舞厅?“你在哪里?”
  “我在市长千金的PARTY上,她今晚嗑药而死……”
  我对此不准备发表什么意见,“有什么事?”
  “只是想约你改天去鹤归来酒楼吃菜喝酒,”几乎可见到她垂涎三尺的样子,“讨厌的老吴老是在我面前吹嘘,我气坏了,七七,你一定要陪我去。”我只能满口答应。
  挂上后,我却见阿八盯着我的手机直看。
  “这是什么?”
  “手机,你没在地府中见别人用过?”
  “当然见过,”他瑟缩着双肩小声说,“但我怕人家笑我土,没敢问他们。”
  这个人家真的很像鬼头大哥?但我还是越来越怀疑他的身份。
  “你认识那苏毓?”
  他冷不丁问我这么一句,我差点不知如何回答。“认识,我在明朝永乐年间待过。”
  “他真的是个大善人吗?”
  我摇了摇头,但又点了点头。
  阿八迷惘了,“到底是还是不是?”
  “心上想的不是,行动上是。”的
  “那倒比一些人心上口上都是善,却无行动来的好。”
  我点头,喝了口茶就搁下了。
  “这是茶馆,没有酒。这地方偏僻,酒楼并不多。”他很自然地拿过我的茶杯,还给了店小二。
  我愣住了,“你怎么知道我好喝酒?”
  他又是一副羞涩无措的样子,变脸真快,“小生那日相遇前曾跟着你半天,见过你到酒楼喝酒,喝了不少。”
  我不知该气还是该笑,“阿八,我知道你不娇羞,脸皮也够厚。跟踪过我就跟踪过我,你不用扮成这样子来恶心我。”
  他立马整了整容颜,“我这不是活跃下气氛嘛。”
  他这性格都是打哪学的?“为什么要这样?”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独自呆着,没有知己亲人陪伴,就学会了自娱自乐。”他说得很是轻描淡写。
  我知道这种情况,它只有一种词形容:寂寞。
  “满腹心事,无人可诉。”他耸耸肩,“每当转头时,却没找到那个想倾诉的人。”
  我想起了被留在明朝的苏毓,他习不习惯没有我在身旁的日子?还是他已位及人臣,兴风作浪?
  没有善报……
  每当想起这个,总觉得有种不详的预感。现在的我,等于在看苏毓的结局,而这结局,是不是也是我的结局?
  当初选择清朝,我该是在潜意识中考虑到了这点。但……我看着手上的环,红色的印子在慢慢消褪。若苏毓真是因权力斗争而死的,而明朝的刑罚又如此恐怖,到了那时,我会不会不顾一切早一步结束他的生命?
  我命令自己不能再胡思乱想下去……
  “你说苏毓是怎么死的?”
  心中所想突然被阿八问出,我吓了一跳,惊惶地看着他,直觉反应,“不要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他被我的反应弄得倒是僵住了,隔了一会才道,“你怕什么,无论他是怎么死的,他都已经死了,已经作古了。”  我有些后悔,当初真不该选清朝的。  相比于我的落寞,阿八却悠悠喝着茶,“瞧这满县满城门上的药方印章,倒只像是提醒别人他的存在,提醒那些永生不死的人。”  热茶的蒸汽升腾,模糊了面前的阿八,五年后我回去的明朝,究竟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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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药方

  阿八不但姓名像狗,还很黏人。
  自昨日遇见后,他便锲而不舍跟着我,即便保持着男女授受不亲的距离,但如此紧迫盯人,也让我有些困扰。
  我若暗示他离开,他便一副哭丧面孔,“小生初来乍到,很是害怕。”
  “那你为何选择当鬼差?”
  他瘪着嘴,“这是被奸诈小人给骗的。”
  我脑中闪过鬼头大哥的身影,对他于是一片同情,都是受害者。“他又是怎么骗你的?”
  “他说……他说我能在当鬼差时遇到想遇到的人,而且我随时可以抽身走人。”他做出痛苦地抚心状,“等到我想反悔时,却发现已深入泥潭,不可自拔了。”
  真的很雷同,改天去问问鬼头大哥,最近是不是又欺骗无知死魂了。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可谓自来之则安之,拿人俸禄,替人干事,当好鬼差一职。”
  厄,“鬼差是没有俸禄的。”我小声提醒。
  他双眼撑大,一个字一个字地吐露,“没,有,俸,禄!”
  若能哭的话,他大概已经眼泪汪汪了。
  我连忙补救,“别这样,别这样,你不是还能修炼法术嘛,再说了,银两对我们半点用处都没有。”我说着拿出我的荷包,掏出一两银子。
  “你看,这不就是银子嘛。”说着,将一两银子放在桌上,又从口袋中掏出一两,“这样取之不尽,不是比俸禄更好?”
  他接过我的荷包,仔细研究了一番,从自个身上也掏出个蓝色的,“原来这荷包中有银子。”
  “发配给你的鬼使没有和你说明吗?”
  他瞥了我一眼,闷闷地回答,“没有。”
  难不成他不但遇到了最恶劣的鬼头大哥,还遇到了一个同小蒋一般恶劣的鬼使?
  这孩子命太苦了。
  “你的扇子呢?”
  他取出他的扇子,还扭捏着不肯打开,于是我一把抓过打开,一面是山水,一面是空白,他急忙道,“今日我没有定魂的差事,因而是空白的。”
  “别急。”我解释,“就算不是空白的,我也看不见的,每个鬼差定魂的任务只能自己看见,自己解决。”
  他露出抹笑意,“原来是这样。”
  “每日零时,空白这面就会显示任务。”我看了看自己的扇面,“等会我要去定魂了,若是你有空,就跟去看看?”
  他眼中添上好奇,一个劲点头。
  定魂地点在洛阳,死的是当地的富豪,他家中娶有一妻两妾,妻妾在这个年代不算是多,但越是如此,争斗越是激烈,尤其在三人差不多时候怀孕的情况下。
  “七七,你确定今日死的人是他?”阿八转头问我。这富豪身体健壮,健步如飞,还真的不像一时三刻就会死的人。
  “扇面上写的,自然不会有错,况且死因是‘毒死’。”毒药对任何人都是平等的。
  “哦,原来扇面上还写有死因。”
  转头发现他的若有所思,“你到底有没有定过魂?”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他甚是无辜,“一来没人好好带我,都说我自然会懂的,再来这两天我的扇面一片空白,没亲自定过魂。”
  “就算没人带,也要在上培训课的时候好好听听。”
  “近日鬼差奇缺,所以我没上过什么课。”
  最近地府真有那么乱吗?我摇头。
  他突然拉我,显然是看到了什么动静,“这下有意思了。”
  我顺着他指的看过去,两个厢房,居然都有一双主仆在酒杯中下药。我们倒也不是有心窥探,这是……这些女子实在没经验,好歹要懂得关窗。
  “你说这老爷,喝的是二房的毒酒,还是三房的毒酒?”阿八问我。
  “你怎知道她们之中没大房的?”
  他摇头,“大房还不至于被逼到这步。”的
  两对主仆各自端着酒来到花园,互爱互敬一番后便是为对方斟酒。
  “古代的凶杀案还真是简单。”居然如此光天化日。
  “看到旁边的水井吗?”他说,“午时女眷都在午睡,下人是不准进入这里的,毒死后往水井一扔,就干净利落了。”
  那井水想想也臭得慌,“你怎么那么了解?”
  他贼笑贼笑的,“以前我爹就是妻妾成群,娘亲从来不喝水井中的水。”
  关键时刻,老爷出现了,两方都乱了阵脚,端着酒壶想撤,却遇上老爷是个好酒之人,不由分说把两杯都喝了……
  我俩都囧了,原来人就是这么莫名其妙死的。
  我扑哧笑出来,“原来两个都有份。”这太有才了。
  “你不是定魂吗?”他推推我,“快去示范给我看,晚了,她们就要把老爷丢到井里了,难不成你还追到井里去。”
  我觉得他这话古怪,但还是闪过去点了点后回来。
  那两小妾惊愕无措一番后,定下神的四人商量片刻,居然还真的将那老爷给推入井中了。
  “这叫一不做二不休。”
  我回头想一想,自然知道其中缘故,只是当时那一刻,还未看得如此透彻。“阿八,你脑子转得那么快?你不会是在扮猪吃老虎吧?”
  他失笑,“不是啦,小生……小生生前无处谋生,曾写过些小说传记之类的,其中情节类似。”
  我发现他有个习惯,一旦扮可怜便“小生”、“小生”的自称,图的就是让我鸡皮疙瘩都在假想中竖起。
  “再说了,你那么温柔,能算得上老虎吗?”
  这换言之,不就是我还不算老虎那等级的?他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吧,说暗语、搞脑子的活我向来不行,“定完了,咱们走吧。”
  “等等。”阿八率先跳入花园中,走近石桌,桌上留有一滴酒水,他以手指浸之含入口中,“只是一般的打胎药。”
  “你还懂药理?”
  “不是谋生嘛,当然每样都学些皮毛。”他凄苦地扫我一眼,“你定是在幸福的环境里长大的。”
  比之古人,大概算安定吧。“打胎药怎么会弄死人。”
  “不清楚另一个用的是什么药,要在那么短时间内致死,这药性必是下得很猛而又相冲。”
  我想到另一个对医术很有钻研的男子,不知他知道否。
  “七七,说起药理,你晓得这空间的名医吗?”他表情神神秘秘的,“我在这里闲逛时,时常见着他的名字贴在各家各户的门上当门神。”
  门神?从没见过把名医当门神的。
  “哪个名医?”李时珍吗?
  “他姓苏名毓,到处都贴着他的处方,而且百年以前的了,又破又烂。”
  啪……我的扇子落在地上。“你说谁?”
  “苏毓。”阿八似笑非笑地问道,“你刚没听清?”
  不,我听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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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鸟阿八

  刚进入清朝时,我总觉得这里的天空没有明朝蔚蓝,晚上的星星也不是很多,但待得几天,就知道不过是心理作用,再怎么污染,也没有二十世纪的污染那么严重。
  我甚少和其他鬼差交流,这次倒不是我内向自闭,是因为手上的警示环。
  地府鬼官之间的相处向来坦率至极,喜欢便是喜欢,不喜好便不聚在一处,没有什么利益权势的冲突,倒也简单得很。唯有对于破坏戒律一事尤其忌讳,而我就是个贴了标签的“捣乱分子”。
  生平没做过突出人物,自然不会如小蒋那么大摇大摆,毫无顾忌。他戴警示环的日子,据说已占他在地府岁月的一半,因而鬼官们多已习惯,并不怎么因此避开他。
  我也是在一次大规模的“文字狱斩首会”中,才发现自己被孤立了。鬼差们互相打着招呼,有些在其他年代是旧交,有些则是第一次见面,唯独我这边倒是冷清的很。
  于是我独自坐在云来酒楼,叫了一桌好酒美菜,整整吃了一天。
  “那么好吃吗?”一个女声从背后传来。
  我回头之际,她就已经绕到我面前坐下,目光直视我双眸,应是个女鬼差。
  “我曾听洛阳城中的百姓夸赞过这家酒楼,就来试吃看看。”我招来小二,让他加一副碗筷,再将几个剩菜撤下,重新来几盘新炒的。
  店小二脸色很古怪,他大概诧异这个客人怎地如此能吃。
  “你做鬼差几年了?”那女子问我。
  “九年了。”
  “挺长的,”她若无其事地回答,“算算我也有五十余年了。”
  五十余年……
  还来不及吃惊,小二就端菜来了。
  小二换妥后,女子便拿起筷子夹一筷热炒,尝过后赞道,“确实不错,我们初来乍到,百姓却在此过着柴米油盐的生活,听他们的推荐,总是没错的。”
  她纤细的白手腕上套了个白玉色的环,我看着异常熟悉。
  “警示环。”她晃了晃,“算起来,也跟着我有三十余年了。”
  呆呆看着那环,我有些担心,“都需要那么长时间才能消除的吗?”三十余年?就算我回去,也只能无声地陪在苏毓身边?
  她笑了,“当然不是,一般两三年不犯规就会消除的。”
  “那你怎么……”刚想问,却想起自己也曾身不由己过,想必她也是同样的原因。
  “你有牵挂的人吧?”她问我。
  “有。”有一个人,在相隔两百年的时空那里,让我无聊时便会念着,想他在做什么,是升官了还是发财了?
  “不在这个朝代?”
  我摇头,“不在。”
  她举杯敬我,“我牵挂的也不在这里,来,庆祝一下我们终于可以释放自己五年了。”
  多年的牵挂,确是一种枷锁,虽然不见不代表不想,但当距离没有这么近时,心痛也会少些。
  我喜欢这个女鬼差,“嗯,希望你早日消除此环。”
  她顽皮地眨眼,“老实说,我对它都有感情了,要让它消失,还蛮舍不得的。”
  我忍不住莞尔。
  ××××
  又是小女孩……又是饿死,我有些无奈。
  情形何曾相似,可惜这女孩身边没有了照顾她的哥哥,她死后,也不会有人为她哭泣。她软瘫在墙角,全身不得动弹,有几只灰色的老鼠在啃咬她细嫩的脚趾。
  我走上前赶走了那群残忍无道的鼠辈,女孩则没支撑多久就解脱了。
  她白色的魂体飘出尸体,我没有立刻定魂,任由那魂体从白色透明渐渐变为人形的死魂,原本的容貌身形都不一样了。
  她死前定是很想长大,这是十六岁的身材
  “姐姐。”她看着我。
  我问她,“你叫什么?”
  “我叫讨债鬼。”她皱眉,“我觉得不好听,但后娘说,这种名字才好生养。”她环顾了自身一周,笑了,“我身上都不痛了。”
  “饿吗?”我取出个馒头递给她。这是先前看见她时,在路边小摊买的。
  她伸手接过,表情很是满足,一口一口地咬着,吃了很久才吃完,“原来馒头是这个滋味的,比草根、树皮好吃多了。”
  傻孩子,虽然略高我一个头,神情却还是稚嫩天真。
  我带她上了大街,再买了一串糖葫芦,她欢喜得不能自己。
  “姐姐,街上的人都没避开我呐!”她笑得明媚,可惜周围人看不到,她还没有法力来变出外貌、身体。
  一路上我想为她取个名,但晃了一圈后回到她尸体旁,还没想出个好名来。
  好名字又如何?重要的是下一世。
  她的眼神落在那尸身上,有些迷惘,“这是谁?这是我吗?”
  “是的,你方才死了。”
  她想了半天,估计没弄明白何谓死亡,只是有些伤心地喃喃道,“早知道死了能吃到好吃的,那我就早些死了,还能带点给妹妹。”
  “你妹妹呢?”
  她指了指远处的垃圾堆,“妹妹前些天睡着了,阿婆把她拖到那里,说是在那能睡得更香。”
  我轻道,“想见你妹妹吗?”
  “想。”她想求我却欲言又止,“阿婆不让我见妹妹,我一靠近那里,她就打我,我真的能见她吗?”
  我将她的死魂牵引到尸体上,“你马上就能见她了。”
  扇尖点上尸体,便见她愉快地附回去等着见妹妹。
  死后竟比生前更快乐,想来也只有穷苦命薄之人会做如是想。
  转头想走时,我却被吓了一跳,身后不远处的柳树下不知何时站了个身影,一袭白衣,纤尘不染,五官倒是很平凡,眼眸深邃,定定地瞧着我。
  他也是鬼差?的
  “你在做你的差事吗?”
  我一愣,倒是很少有人这么问的,我点头道,“是啊。”一瞬间的念头闪过心头,他不会是个死魂吧?
  他却露出个羞涩的笑意,怯怯地问我,“小生是头回做这差事,能跟着姑娘你多学学吗?”
  原来,他是个古代来的菜鸟鬼差。
  我这才想起我也算是这个行业里面资深的了,一般鬼差的离任期平均在五年左右,我都做了九年了。
  “你是新的鬼差?”我露出个自认和蔼前辈的笑容,“没事,我教你。”
  他的目光闪烁了下,露出感激神色,“多谢了,我是新上任的鬼差,名叫阿八。”
  阿八?这是不是条狗的名字?算了,地府中的名字千奇百怪,甚少如我这般用真名的。
  “你好,我姓聂名七七。”
  “聂七七。”他一字一顿读完了,讨赏般的笑容真如忠犬一般,“我记住了。”
  我看着他那笑容觉得有些尴尬,支吾应付,“厄……谢谢。”
  “七七。”
  “嗯?”他真是自来熟,那么快就省去姓了。
  “七七,这个名字很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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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毓外传

  苏毓遇到聂七七时,才十岁。
  他对她出现的方式印象很模糊,估计应是一如既往地如神仙般凭空出现,引起骚动,转瞬平息。她毕竟不是神仙,她没有救到他妹妹,尽管如此,他在伤痛中也能隐约察觉到跪在他们面前的她的悲哀。
  他直觉,她的心很软。
  ××××
  在清河县多次遇到聂七七,对苏毓来说是个有趣的经历,他随丁师傅四处看诊,而她居然在每位死者的亲友人群中都有出现。
  苏毓开始没注意到她,但在一群哭号中唯一一个没发声的,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她和他只说几句话,他就想起她不就是那个法力很低,救不了人的妖怪?
  他觉得聂七七有些神秘,他不清楚她是不是活人,他甚至看不清她的脸,记不住她的名字。
  ××××
  聂七七逐渐夜夜出现在苏毓的床旁,当然,如果那木板能算上是床的话。
  开头半年苏毓觉得她真是古怪,又不出声,又不睡觉。他不喜欢别人发觉他的用功,他喜欢私塾老师夸赞他是天才。而聂七七老是看着他默默温习功课,让他很是别扭。即便这样,他仍不想开口赶她。
  他发现,那蜷缩在一角的寂寞身影,让他开不了口。
  ××××
  十三岁的那个夜晚是个噩梦。
  被聂七七拉着往城外逃的苏毓,身上还溅着血迹,有一滴溅在脖子上,他觉得那血很是烫人。他无数次面对尸体,娘亲的、妹妹的、病人的、还有很多乞丐的,但这次丁师傅是为他而死的。他很愤怒,却无从发泄,如果面前站着那个达官贵人,而他又有一把刀,他不怀疑会捅进对方身躯。
  这个想法,他没有告诉善良的聂七七,怕吓到她。
  ××××
  操控生老病死,被十四岁的苏毓记在了心上。
  当他由上至下俯视着,被救活的阿毛时,他觉得,自己与聂七七更近了一步。
  他没告诉过七七,当他发现她能随意获取任何知识时,居然在她面前,头回感觉到了卑微。是的,卑微。原来,这世上的确是有人无所不能的,有人不用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刻苦的钻研就能随时获取知识。
  知识,在那种年代,从来是属于富人的,穷人注定抱着无知愚昧仰人鼻息。
  ××××
  十七岁永远是个尴尬的年纪,十七岁的苏毓,第一次在床榻上画了地图。
  事后,苏毓用他天才级的脑袋,理性的分析,怎么都没想通,明明就是个平板身材,他到底在渴望什么?
  他自然也听同药房的药童们围在一起,讨论着男女之间的那档子事,但他从来都没在这方面多花心思联想。他见过两类女子,一种急欲嫁出,且未读过四书五经,说出的话皆粗俗浅薄;一种是读过四书五经,却恪守礼教,绑着小脚的大家闺秀。
  聂七七是特别的,她知晓事理,她有学识,她甚至略知经商之道,她看似老实巴交,其实爱自己偷偷取乐,她的活泼要很细心才能看出,显得异常可爱。
  她是苏毓一个人的,旁人注意不到她,抢不走她,这样的归属感,让他充满男性的骄傲。
  他要留住七七。
  ××××
  苏毓爱把玩聂七七冰冷的手,曾有古人形容女子冰肌玉骨,她全身上下才是名副其实。在炎炎夏日,他动起了有关那身冰肌玉骨的主意。
  苏毓心里对自己的美貌是清楚的,他虽着意收敛,仍在有意无意间凭此达到目的。而七七同天下女子一般,爱看貌美之人。就在她某夜看愣之即,苏毓将她拖入怀中,便怎么都不肯放手了。
  一整夜过去,聂七七在床榻上僵硬不动,苏毓嘴角含笑入睡,清凉无比。
  ××××
  自从离开凤阳,聂七七和苏毓便不如往日亲昵,总有一层膜隔在他们之间。寻常时候感觉不到,当他们想向对方伸出手时,却总是先碰到了膜。的
  朝堂上的名利斗争,苏毓并不摆在心上,他秉持“人之初,性本恶。”从不随便相信人,或是感情用事。他永远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看得真切清晰,一目了然。他看不懂的,只有聂七七;他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对待的,也只有聂七七。
  每次怀抱着她,脸颊相贴时,迟钝的她总会无意间挣脱,又或被其他事打断。
  苏毓很想直接说,但又觉得有些臊,他看不清七七,事实上他磨蹭着她的脸颊,是想蹭过去……亲她的唇……
  再深沉,再有心机,在感情面前,苏毓也不过是初识情窦的二十岁男孩。
  ××××
  当苏毓知道聂七七能通晓未来时,他震惊了很久。若非真是神仙,有人间的生死簿在手?抑或是其他缘故?他想问她,她却越发不言不语,没有语言的交流,陪伴显得有些苍白无力,苏毓心里有些堵,有些急,他想将话题绕在那上,她却并未理会。
  那牢狱之灾,成了一个契机。当苏毓坐在草席上,看着七七在面前踱步时,他甚至觉得积压了一个月的心事,都放下了。他喜欢看七七担心他,为他急,那只说明,她心里还有他。
  对于皇位继承的具体细节,苏毓确实想弄清究理,但七七明确的答案还是吓到了他,在那一刻,他想说些什么,却被敲门的狱卒打断了。
  ××××
  那一天的义诊没有成行,苏毓却终身难忘。
  聂七七一早便带他往城外走,路途很长,他几次想逗她说话,她却没有应声。他算算,七七已经有五个月零八天没出声了。他今天有预感七七会说话的,因而他心情很好,即便打扫庙堂,也是尽心尽力的。
  跪在月老面前的七七终究开口了……
  苏毓呆坐至太阳西斜,肚中的饥饿感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神仙不会永远在人间,他无论有再大的成就,也不过是凡人肉身,聂七七不会感到饿,不会变老,而他却注定被留在原地生老病死。
  五年……五年后,她真的会回来吗?
  苏毓想起了他们的初相识,于是他对她说,“你定要回来,我会等你,五年……十年……我都会等你的。”
  从相识之初,他就知道,聂七七的心是很软的。
  那晚,苏毓并没有连夜回城。
  聂七七走后,他在月老庙跪了一整夜,但到底想求些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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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分离

  鬼使小蒋的确是个奇特的人。
  九年前,他在捉弄我时,无意中让我接近了年幼的苏毓;九年后,他却因包庇我,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
  而就在我准备亲自登门造访,对他表达我的感激涕零时,他却给我来了这么一出。
  今日凌晨的扇子上,定魂名单只列了一个人,他的人名我熟悉,他的死亡地点我熟悉,连他的死法我都早已知晓,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定此人的魂必会让你很解气。”
  我摇头,高院使算来跟我的交集,只是他和苏毓的过节。他活着,我固然有些厌恶他,但那不代表我想亲自送他一程。
  真不清楚小蒋这几百年来都是用什么思维方式来想事情的。
  午时三刻,我赶到了午门。
  人群里没看到苏毓的身影,他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而且更没必要对手下败将。其他几个院判倒是在,他们以前没少被高院使训斥过,今日来刑场是何目的,自不用分说。
  我有些唏嘘,自古成王败寇,只是个太医院,居然也能斗得如此激烈,而在看别人上断头台时,为何只有幸灾乐祸,却从不暗自警惕?
  高院使高鹏早不复往日风光,他披头散发,头发花白,几月内苍老了很多,毕竟是五十开外的人了。他的亲族被他牵连,今早也正式踏上发配边疆之路。
  名和利真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要铤而走险?他也曾有风光之时,也曾踩着别人往上爬,为何临老却不享清福,留恋于这名利圈,直弄到家毁人亡?
  我不理解他,正如我也不理解苏毓一般。
  孤僻的苏毓逐渐变得长袖善舞,越发适合于这官场。这可能原不是他的本性,但他天资聪颖,耳濡目染之间,也从其他官员身上学会了很多。对于年龄相近的皇太孙,他恭敬中不失热络,既得其赏识,又被引为知己,同时保持着微妙的距离,进退得益。
  几个月前,我曾很想问他,若他清楚警示环的存在,他是否还能狠心逼我?
  现在想想,这问题问得可笑?
  人心终究变幻难测,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即便他这一刻是心疼的,但五年后呢?五年后的苏毓会不会早已是另一个高院使?又或为人夫,育其子?
  阎王席德和我赌的,不止单单是个调职地点,还是苏毓八面玲珑的人心。
  ××××的
  调职前的一天,是苏毓轮休的日子。
  一大早,他便被一声不吭的我拉出门,“今日不是去义诊吗?”他以为我要陪他去义诊,却发现我把他拉出了城门。
  我摆摆手,将一根手指竖在他唇前,示意他别再多问。
  路途很长,山路相当不好走,道上的人烟又稀少,我们走得并不快。他想起什么,嘴角愉快地扬起,“你记得刚从清河县逃出来的那天晚上,也曾这样赶过夜路。”
  “你拉着我在几个山头中绕着,明明迷了路,还嘴硬,可怜我那时年纪小,只能任你折腾。”他避过山路上的碎石。
  “也正因如此,追兵几次与我们失之交臂,往往他们以为我们在往前赶,不知不觉中,我们又绕回了一个县城。”的
  他顿了一顿,“刚来京师时,我曾打听过当年要抓我的谷王的下落。”
  我知道那谷王朱橞的下场,他妄图勾引蜀王朱椿结盟造反,被朱棣察觉,后遭群臣弹劾,遂于永乐15年。至于废为庶人之后的事,我不再清楚,反正林城在枉死城候着他,恐怕他死后也要为生前恶行付出代价。
  我拉苏毓去的,是京师外最远的一座月老庙。
  由于它的偏僻,香火并不鼎盛,也因为它的遥远、路途艰辛,往返要费上六个时辰,才被传为最为灵验,可能是所谓的心诚则灵。
  我当然不相信求姻缘之说,只是希望在离开之前能就和苏毓两个人,做些寻常情侣会做的事情,也是唯一一次的约会。
  月老庙果然有些破败,只能算得上个小小的庙堂,蜘蛛网凝结,积灰甚厚,我找了些枯树枝,绑成简单的扫把,略为打扫一番。
  苏毓见我诚心,也觉得挺有意思,便一块忙乎起来,不过他对于整洁的要求远比我高,扫把扫不清,他索性从外袍角上撕下布料,浸润后角角落落地擦抹干净。
  整整忙乎了一个时辰,这小小的月老庙才勉强能够入眼。
  “你是来求姻缘的?”看我双手合十,跪在神像前,他笑着打趣我。
  我只诚心诚意喃喃,“月下老人,我不是信女,生平大庙小庙都过门不入,今日我打扫了这庙堂,愿这小功劳你能挂在心上。”
  苏毓敛起笑容,坐在一旁仔细听着,他有好几个月没听到我出声了。
  “九年前有个男孩,他的身世很凄惨,庶出不受疼爱,没多大就被赶出家门,娘亲妹妹在漂泊中先后离开,领养他的江湖郎中,也因他而死。”的
  “但他很坚强,在夹缝中求生存,他心肠并不坏,的确救了很多人。”我叹出一口气,“我想对他说,从明日开始的五年,我不能呆在他身边了。”手腕上警示环依旧白色。
  原来临时抱佛脚这招真的有效
  “五年后的明日,我会在凤阳城中的那个小隔间里等他,倘若……缘分未尽的话。”
  月下老人,愿五年后我和苏毓能找到一致的步调或是新的开始。
  苏毓沉默了很久,直至太阳西落,他才声音低哑地说道,“你定要回来,我会等你,五年……十年……我都会等你的。”
  ××××
  调职之日到了。
  我已经没有了五年前的慌乱,反而是小倩,还在犹豫,到底是去清朝,还是去二十四世纪。
  “原本明朝到清末之间是五百年的空档,莫名其妙从中间撕扯出个口子,还是康熙盛世,我好想去看看。”小倩看着公告栏,“但二十四世纪也是新开出来的时空,唉……看着介绍,似乎也不错。”
  我见她还要研究一会,便不理会她。
  周围的鬼官人来人往,都忍不住回头看我。我没比他们多几个鼻孔,几双眼睛,唯一不同的就是,我手上的警示环。
  这代表了逾越身份,超越职责范围,罔顾地府法则的责罚。
  “七七,我先去填了,我还是去二十四世纪好了。”小倩怕二十四世纪报名的人太多,决定先下手为强。
  “我和你一块去。”我跟上她去拿申请表。
  “你也要去二十四世纪?”
  我笑她,“放心,我不是跟你抢,我想去康熙年间。”随手变出一只笔,我填上与苏毓的空间相同的空间号,但时间是两百多年后。
  “七七……你不填明朝了吗?不是那赌约还有机会吗?”小倩担忧地看向我。
  我摇头,“六年前,我曾要求苏毓义诊,他答应了;三年前,我让他不要媚惑其他女子,他也答应了;但我不会再要求他第三次,”
  我耸耸肩,故作轻松,“让苏毓自由发展五年吧,我也该期待一下,他是否能活得更精彩。”即便五年后他是站在权力的顶峰,也是他真心想要的。b
  对不起,苏毓,不是赌约,而是我自己选择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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