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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她便一直在暗地里跟着他。她要看看这颗心,是不是自己命中注定的那颗人心。
  
  王祥在与星野樱树在执手相看的时候,在与罗聘和阮元他们纵声谈笑的时候,在马车上独自一人呆呆出神的时候……她一直在暗地里看着他。
  
  在那个月色如水的小镇上,看着他独自一人在月光下喝酒,她突然忍不住现身出来见他。而被他气走之后,却又记挂着他身中恶咒,跑回来帮他赶走那些小鬼。
  
  或者是因为自己帮了他的缘故,方才在马车上,他对她的态度总算好起来。可是,不知为什么,见他跟自己嬉笑,她心里竟丝毫不觉得快乐……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她修行这么多年以来,从未有过这么奇特的感觉。
  
  只有乱,乱到极点。她甚至突然希望,王祥的这颗心,并不是自己命中注定的那颗人心。那样,她就可以从此消失,不再管他是死是活。
  
  而钱公远先前说什么“抓到一个叛教的小子,要交给郜教主发落”云云,摆明了是说:这是我们教内之事,与你妖族可不相干。看八卦教费这么大的气力,可知王祥对他们而言必是意义重大。她若贸然出手,会不会激怒八卦教的“魔王教主”郜擎天,自此挑起人类与妖族之间的大战?自己生死是小,妖族的复兴大业却绝不可横生枝节。想到这里,她竟不由地打了一个寒战。
  
  眨眼间,那几个劲装大汉已将王祥推到马车上,萦萦兀自犹疑不定。就在这时,远处隐隐传来一阵杂沓的马蹄之声。
  
  她心中大喜,片刻间已有了计较,随即扬声道:“钱老爷子,且慢走人。你这一走,我可是不好交差呢。不瞒你说,这小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我圣族的几个姐妹迷住,惹得姥姥很不高兴。我今天费了好一番手脚才将他制住,正要将他带回去,给姥姥她老人家发落呢。”
  
  钱公远正要上车,闻言又停下来,大感诧异,心道:“你们这些骚狐狸,不去媚惑别人,别人已经是烧高香了,又有谁敢来惹你们?”当然,他心里虽这样想,面上却不能这么说,便哈哈一笑道:“萦萦姑娘,请你放心,我将这小子带回总坛,将一切实情禀明郜教主,他老人家必会重重责罚于他,给你们圣族一个交代。”
  
  王祥嘴巴虽被塞住,耳朵却一直支着,这时听到二人对话,一时也猜不透那萦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苦于不能为自己辩解,直恨得牙痒痒,早在心里把钱公远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底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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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妖族之中,又有两类。一类妖乃是草木之属修炼而成,是为精怪;另一类妖乃是禽兽鳞虫之属修炼而成,是为妖魔。
  
  而在所有妖怪之中,又有一族妖类与众妖不同,那便是狐类。
  
  原来草木之属修炼,乃是由精而怪,由怪而仙;禽兽鳞虫之属修炼,乃是由妖而魔,由魔而仙。唯独狐类,却是由妖而人,由人而仙。即是说,狐类若要修成正果,必先修炼成妖,而后修炼成人形,人心,再然后,才可得成仙道。
  
  狐类这一条“由妖而人,由人而仙”的修行之路,比之其他族类“由妖而魔,由魔而仙”的修行之路,看上去殊途同归,实际上却是更加的艰险万分。
  
  那是因为,既想修成人形,修得人心,就必得与人接触,否则,谈何人形人心?
  
  而人形易修,人心最难。每个狐妖都有一颗命中注定的人心。只有找到这颗心,并得到这颗心,自己的心,才会渐渐变成人心,也才能离着羽化登仙更近一步。但人形人心既成,便往往会自然而然地生出一种最最可怕的东西,那就是——情。
  
  情若一生,于修仙者而言,可说是生死存亡的一大关口。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狐妖在修炼到这一步时,眼看着大功将成,却难过“情”这一关,从而自取败亡,前功尽弃。
  
  也因为这个缘故,世间多有狐妖的故事流传,却极少狼妖马妖狗妖的故事流传。因为这些族类修仙,乃是由魔而仙,既修不成人形,自然也不会有人心人情,便不会有什么古庙书生的美丽故事了。有之,也必是阴森恐怖的故事。
  
  却说狐女萦萦这时正是踌躇不定。八卦教乃是天下有数的大教门,创教百余年,内中能人无数,被朝廷剿过数十次,却从未被真正剿灭,反而渐渐壮大,常有吞并天下各教的野心。
  
  八卦教与其他供奉凤族神祗无生老母的各大教派,一向将妖族视若寇仇,常常下辣手将一些胡作非为的小妖怪除去。只是因为犯不着以一教之力挑战整个妖族,才一直没有发动大规模的灭妖之战。但是毫无疑问地,将来八卦教若有统一各教的一天,那么,那一天说不定便是灭妖之战开始的一天。
  
  而妖族呢,数万年前人皇的灭族之恨岂有半刻淡忘?只是这数千年来虽然慢慢壮大,却远未到轻易挑战整个人类的时候。因此妖族一直都在暗中壮大着,甚至在人类中也争取到了不小的力量。千百年来,许多地方都建有“狐仙祠”、“五通祠”、“黄大仙祠”等妖物的祠堂。暗中供奉妖物为神的小教门,也不在少数。
  
  在这样的形势之下,人类供奉神族的各大教派与妖族之间,一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双方各有所忌,在时机尚未成熟之前,都不愿轻举妄动,引发不可预测的变故。
  
  萦萦在妖族中有着极为特殊的身份,实在不能轻易与八卦教翻脸。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说不清楚的原因,同样让她犹疑不定。
  
  那夜在浮山之中,她正在苦修,突然听到王祥清越的啸声,心中一动,突然感觉,自己命中注定的那颗心,也许已经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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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妖族
  
  却说狐女萦萦躲在暗处,一时间心里转了无数个念头,只是拿不定主意。
  
  她是修炼百年的狐妖,在妖族中的道行已颇不算浅,要出手救王祥,虽不免一番恶战,到底也不是做不到。但如此一来,便算是插手八卦教的教务了,于妖族大业极为不利。以她在妖族的身份,这样做实在大大不妥。何况除此之外,还有更让她担心的事情。
  
  话说天地之间,阴阳化生万物,皆有灵气。世间万物,但能精诚一念,刻苦修行,终能修成万劫不坏之体,飞升仙界。
  
  万物之中,唯独人类乃是阴阳调和所生,贪恋世俗名利财色,最乏进取之心,皆不愿受那修炼之苦。而人类之外的其他族类,如禽兽鳞虫之属,也是天赋灵秀之气,能言能说,却是时时巴望得窥天机,修炼成仙。
  
  所以开天辟地以来,鸟兽鳞虫之属修炼而成的大小妖魔极多,得成正果的也不在少数。但人类之中,修成正果之人却是寥寥可数。
  
  这种情况,直到数百万年之后,人皇出世,才彻底改观。
  
  那人皇原是上界的一位大神,深恨人类在神鬼妖魔的连年争战之中毫无所作,以致世间生灵涂炭,满目疮痍,乃大发愿心,入世拯救世人。
  
  他老人家率领人族与神鬼妖魔大小数百战,铲妖除魔,最后与神魔订立盟约,绝地天通,断绝一切上天入地的通道。此时妖魔之族类既灭,神州遂分为三界,神入天界,鬼下九幽,人类便傲立于天地之间的神州浩土。
  
  为了世间和平,防止妖魔之乱复生,人皇又以大法力夺天地万物之灵气,悉数归于人类。自此,人类终成万物之灵长。
  
  世间万物灵气不足,便不能言语,不能修炼,更不能得成大道,遂全为人类所奴役。万物有灵的时代,从此便终结了。
  
  而人类经此一个大劫,终于意识到出世修行之重要。所以许多有志之士,自此纷纷抛弃尘世中的名利财色,披发入山,苦求大道。
  
  人皇在世间传下巫、医、仙、卜、鬼、乐、术数、直至武功、书画之术,立十大正教以通鬼神,便即遁世而去。留下了一个毫无妖魔之乱的世界,一个人类主宰下的、生机勃勃的人类天堂。
  
  然而天地生物,本无所私,阴阳调和,各有其道。人皇虽然以大法力夺去万物之灵,但终是有违天道。因此,此后数万年来,随着人类世风日下,奸盗日兴,天地之灵气也渐渐不再独钟于人。
  
  那禽兽鳞虫,乃至山川草木之属,渐渐地得天地灵气,各自修炼,道行渐深,终在世间复兴了一个大族,是为妖族。从此妖魔之属,自从被人皇消灭之后,又在数万年后重现人间。
  
  只是此时的妖族,当然不比人皇出世前的妖族。与人类相比之下,终究还是势单力薄,难以明刀明枪地与人类一争雄长。
  
  而此时的人间已为龙神所掌,又有凤族在暗中作梗,人心贪利忘义,整个人世间越发地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最可悲的,是人心各有所私,以致人皇传下的十大正教在龙族的分化瓦解中渐渐失传,不能发扬光大。
  
  这时,便有人在暗地里供奉邪神,甚至修习旁门左道之术。更有甚者,还有些小教门暗地里勾结妖族,甚至供奉妖物。这样一来,正为尚不够强大的妖族混迹人间,提供了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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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公远见大事已定,心里安稳了些,便又转向王祥,冷笑道:“刚刚坐在车里的,好像不止你一个人?另外一个,可是那龙族的妖女?哼,我们八卦教与龙族势不两立,你小子恁地不长进,居然跟龙族妖女勾搭上了?这事若是在江湖上传扬开去,我们八卦教上上下下数十万教众,颜面何存!这还不算,你小子居然勾结外敌,杀我教中数百兄弟,更是罪大恶极!”
  
  他越说越怒,切齿道:“若不是看在你现今也算执掌一教的份上,我当场就碎割了你!”说着又对身后众人道:“四处看看,那妖女也逃不了多远!今日务必把她一起擒住,连夜启程北上!还有,给洪泽湖的孙老大传书,让他准备好随时接应我们——”
  
  谁知他话音未落,林中突然响起一阵“咯咯”轻笑之声。钱公远警觉地四处看看,并不见人影,却听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道:“钱老爷子,你左一个‘妖女’右一个‘妖女’的,可是在说我么?我可没得罪你呀,干嘛又是拿箭射我,又是要把我擒住?”
  
  钱公远眼珠一转,道:“可是萦萦姑娘么?老夫有礼了。近几年来公务缠身,无暇去拜望姑娘们,还望姑娘恕罪。方才老夫说的乃龙族妖女,可不是姑娘你。大家多年来比邻而居,千万不可伤了和气。”
  
  那萦萦仍未现身,只冷冷笑道:“不敢不敢。有你钱老爷子这样的邻居,也算姑娘我倒了八辈子霉了。”王祥听见萦萦说话,张口欲呼,早有人拿了几个麻核塞在他嘴里。后来又听他两个谈话,心中大是诧异,不过稍一思索,已明白其中关节。
  
  原来,那皖南浮山历来是八卦教巽卦一支的总坛,却也恰恰是天下有数的狐妖修炼之地。百余年来,八卦教一直与一干狐妖比邻而居,因为双方各有所忌,倒也算得上是秋毫无犯。
  
  这时,钱公远听萦萦口气不善,又担心她与王祥一伙,未免另生枝节,便抢先道:“萦萦姑娘,老夫今日教务缠身,好容易将这判教的小子擒住,正要押送给郜教主发落,却是无暇跟姑娘闲话了。老夫先行一步,改日定当到府上赔罪。咱们就此别过。”说着便向众人打了个手势。
  
  他手下众人会意,便把王祥押到马车上。原先那拉车的两匹马连同车夫一起,都已被八卦教的劲箭射死,这时便又有人牵过两匹马来,套在车上。
  
  王祥身上被捆得粽子也似,全然挣扎不得,口里又塞满了麻核,想张口大呼,也根本发不出声来。他心中一急,更是憋得满脸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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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祥听这声音,觉得很是熟悉。一转头间,便看到一个身穿黄衫,白眉白发的老者,负手立在眼前。他顿时想起,这老儿就是那八卦教的什么指路真人钱公远,也是八卦教巽卦一支的教主。
  
  原来当日钱公远将王祥擒住,算定他少不更事,威逼利诱之下,必会答应将清水教归于八卦教中。他知道清水教众人对前教主王伦敬若天人,对他儿子自然也极为忠心,只要将王祥收服,再略施小计,不怕那些人不听从。
  
  他却没想到王祥这小子软硬不吃,便一时发狠,将他关到地底的“离火牢”之中。那离火牢乃是八卦教创教祖师以绝大法力,引地狱之火所建,最是厉害无比。地火炙烤之下,任你铜头铁臂,也非屈服不可。但他却不知王祥体质有异,恰恰不怕那地底烈火。
  
  过了几个时辰,钱公远再去看时,已不见王祥踪迹。众人皆说,这小子必是失足落入火海之中,化为灰烬了。其实他只是一时发狠,想给王祥点苦头吃吃,并不想把他杀死。要杀他固然容易,但其实并无益处。且不说郜教主正要靠他来收服清水教,单是清水教众人日后得到消息,便不会善罢甘休。杀了他们教主,再想将他们收服,更是几无可能。但事已至此,却也无法可想。
  
  当日他因事外出,过了几日再回到浮山,就发现所有教众都已被人杀得干干净净,一个活口也没留下。他在狂怒之下,又发现王祥的宝刀“眀月缺”和星野樱树的长刀“清眸刀”皆已不见,细细查看过后,确定来犯之敌必是两人,那自然是王祥与星野樱树无疑了。他却没想到,以王祥与星野樱树之力,怎能杀得了这许多人?何况其中还有八卦教巽卦一支的许多高手在内?
  
  正在这时,恰好清水教又有一名长老找上门来,说查到他们教主王祥近几日在皖南失踪,怀疑与八卦教有什么干系。那钱公远正在盛怒之下,对方言辞之间又毫不相让,一时说僵,便动上了手。
  
  那清水教长老也不是等闲之辈,当下双方闹了个两败俱伤,各自退走。钱公远深知此事弄巧不成,反而越来越是棘手。他生怕教主怪罪下来不好交待,便连夜召集人手,在皖、苏、浙数省,四处查找王祥与星野樱树的下落。
  
  只是,当日星野樱树与傅星燃血洗八卦教时,皆是由地下河中来去,后来王祥与星野樱树也是从地下河中潜入长江,哪里有什么明白线索可循?过了数日,八卦教教众才在长江上发现了一点线索,一路追下来,终于在扬州城找到王祥的踪迹。
  
  钱公远得到消息,立时兼程赶来,设计擒拿王祥。但他心里也清楚,此事清水教很快也会得到消息,那时又免不了一番周折。因此他早已打定主意,一旦得手,立即将王祥送到豫北太行山,去见八卦教总教主郜擎天。清水教这些年一直在湘赣地区发展,势力虽也不小,但一过淮北,那就鞭长莫及了。
  
  这时,王祥见是八卦教的人将自己擒住,立时想到那火牢之辱,心中怒气勃发,焰腾腾地按捺不住,目眦欲裂,突然暴射出狞厉的红芒。
  
  那钱公远恼恨王祥杀了自己许多教众,本来极是戒备,擒他时预先安排了许多后招。却没想到他如此不济,轻而易举便被网住,已颇有轻视之意。哪想到他双眼一瞪,怒气勃发,竟有如此威势,一见之下竟不由后退一步,强自收摄心神,方始拿桩站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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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伏击
  
  却说王祥别了罗聘,随手赏了一块碎银子给车夫,命驾北行。那车夫欺王祥年幼,前一天夜里办了许多私货带在车上,这时见王祥如此大方地打赏,反觉不好意思。但不论如何,总不会有人跟钱有仇,当即千恩万谢地接了,打叠起精神来,驾车而行。
  
  王祥坐在车里,心里胡思乱想了一阵子,只觉毫无头绪,越发觉得百无聊赖。就这样不知行出去了多远的路程,突然闻到车里一阵淡淡的香气,慢慢弥散开来。
  
  他心中一喜,猛地吸两下鼻子,啧啧赞道:“好香,好香。好妹子,我知道你来了,快快出来罢。”
  
  一晃眼间,那狐女萦萦已出现在他面前。她坐在王祥对面,两手支颐,一双淡蓝色的眼眸中透出清亮的光芒,看着王祥,幽幽地道:“你叫你的桃树姐姐杏树姐姐恁地亲热,叫我却叫得这么冷冰冰的,哼,可见你没把我放在心上。”
  
  王祥心中叫苦,面上却不敢露出来,嘻嘻一笑道:“不就是叫声姐姐么,有什么难的?你若喜欢听,我叫就是了——萦萦姐姐——”
  
  谁知那萦萦听了,却殊无欢喜之色,反而紧盯着他,切齿道:“哼,你这个死没良心的,她才跟你分开几天?你就跟我这样嬉皮笑脸的——若是有朝一日我也离开你,你是不是也很快就会跟别的女子这样嬉笑?”
  
  王祥哪里想到她的逻辑如此古怪,顿时语塞,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才好。萦萦也不说话。一时只听到马的“咻咻”声和车轱辘的“扎扎”声。路两边落木萧萧,一派晚秋气象。
  
  两人正在沉默的当儿,突然觉得一刹那间,周围一阵莫名的死寂,只有萦萦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香气,弥漫在车里。两人对望一眼,几乎同时反应过来,纵身跃起,穿窗而出。只是王祥身法虽快,到底比不得萦萦灵巧,一钻出车窗就滚落在地上,萦萦则一个翻身,消失在马车底下。
  
  就在同时,一阵劲箭破空的锐响声中,人仰马翻中,车上已插满了数十支狼牙箭。王祥不及回身,脚一沾地,便向着路边的草丛蹿去。
  
  但他一步蹿出,立感不妙,只是那一跳一蹿乃是本能反应,全无思考判断的余地,电光火石之间,想再转身,势已不能。只见草丛中跃出几个大汉,各执一根长绳,长绳一端都连在一张大网上,正好将他兜头网在里面,丢在地上。
  
  他心中暗暗叫苦,不由挣了两下。谁知那网子不知用什么东西结成,竟柔韧无比,根本无法挣开。
  
  他糊里糊涂地被人擒住,正在沮丧之际,四处一看,没见到那狐女萦萦的身影,想到她必已逃过,心里不由一宽,便爬起来,放声大叫道:“他奶奶的,你们是谁?快把老子放了!要不然的话,可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
  
  那几个大汉都是一身劲装,恨恨地地看着他,却没人答他的话。王祥心知叫也是白叫,便在口中低低咒骂了几句。就在这时,忽听得身后一个干瘪沙哑的声音缓缓道:“乾坤无定,八卦有光,王教主,钱公远有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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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聘是何等样人,见对方如此坦白,显是成竹在胸,自己若再装傻,倒显得小家子气了,便微微一笑,抱拳道:“承蒙阮兄看得起,但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兄弟必定尽力而为。”
  
  阮承信哈哈大笑,道:“两峰兄果然爽快!这些年来兄弟没看错你!我们就此一言为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来,大家先喝一杯!”说着便招呼伙计上酒。
  
  罗聘一摆手,道:“且慢。湘圃兄明鉴,允缵年纪还小,也帮不上什么忙,这事就不要让他掺和进来了。”说着便对罗允缵道:“允缵,我与阮爷还有大事要办,你这次就不必随我进京了,这就回去,好好读书作画,照看好你妹子,有事不可胡来,多听你大哥的。”
  
  罗允缵拿眼睛瞥了一眼阮承信,低头答应了,便转身离去。阮承信微微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只道:“罗兄多虑了,我看允缵年纪虽轻,但办事干练,颇有父风,日后必能给你罗家增光添彩呢。”说着又看了看阮元道:“我年纪大了,许多事情想不周全,却不得不带着元儿在身边,早晚也好有个照应。”
  
  罗聘眼看着罗允缵离去,心中一宽,笑道:“湘圃兄,恕我冒昧,你老哥一向不在江湖上走动,何以知道这许多江湖上的事情?”
  
  阮承信极诡秘地笑了一笑,道:“今日情势急迫,也容不得我拐弯抹角了——”说着便凑到罗聘耳边,把声音压得极低,“——实不相瞒,兄弟乃是大内‘粘杆处’的人。”
  
  罗聘闻言大惊,半晌说不出话来。多年以来,江湖上纷纷传说,那“粘杆处”乃是大内一个极其隐秘的特务机构,专事刺探情报,暗中为皇帝剪除异己。传说那“粘杆处”党羽遍布天下,内中能人无数,专有一种杀人利器,名为“血滴子”,可于千里之外取人首级,最是阴狠可怖。
  
  阮承信的父亲阮玉堂官至将军,生荣死哀,阮承信自己却并未出仕做官。对此,罗聘一向想不通其中有何蹊跷,至此,心中方始恍然大悟。
  
  阮承信见他如此惊怖,大声笑道:“好了,罗兄,说来以后大家都不是外人了,该让你知道的,兄弟自然会慢慢说给你听。只是今日情势急迫,我们还是先办正事要紧。”
  
  罗聘回过神来,片刻间心里已经明白,阮承信早先费尽心机要将自己排除在此事之外,后来发现不能做到,却又因事关重大,不敢弄险,只好索性把自己吸收到组织中,以防万一。他为人一向谨慎,自己觉得光明磊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不想却在无意中卷进了这等诡秘的事情里面,不由地摇头苦笑,深感人生无奈。
  
  阮承信又转头对阮元道:“元儿,今日让你知道为父的身份,实非得已。今日之事一毕,你就当没发生过一般——这其中的深意,你要好好领会,万万不可自误——你可明白?”阮元躬身答应着,眉目之间毫不经意,极是淡然。
  
  罗聘见他父子俩一问一答,隐微之处皆有深意,不由暗暗惊心。眼见得这阮元天生聪明,人所难及,兼且胸怀大志,又有这样的老爹悉心调教,日后成就,委实不可限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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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聘啜了一口酒,见那坐在上座的汉子年纪略长,面色灰白,一双眼睛毫无神采,并不引人注目。但看情形,必是五人之中的首领,所谓“真人不露相”,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了。
  
  看神色,那叫做“老三”的结实汉子间显是不服,但也不敢再出声,可见那灰白脸的年长汉子威望颇重。
  
  这时,五人中唯一的女子道:“大哥,三哥就是这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跟他一般见识?”说着又转向那结实汉子,道:“三哥,师父他老人家在黔东南蛰居多年,就是要等着这神咒重现江湖的一天。这次好容易有了线索,可不是儿戏,切须小心行事。总之听大哥的,低调一点,把事情办妥,大家面上都有光彩。若是谁冲动误事,妹子我第一个跟他过不去。”
  
  罗聘瞟了一眼,见那女子修眉长目,邪诡中透着三分英气,七分媚态,容色极是动人。
  
  那叫做“老三”的汉子面上一红,嗫嚅半晌,不再吭气。只见五人中的一个矮胖汉子呵呵一笑,道:“还是四妹妹厉害。老三再不听话,四妹妹的‘天魔销魂咒’就先给他来这么一下子……嘿嘿……”正笑着,见那面色灰白的年长汉子面色不豫,便住了口。
  
  一时酒水上来,五人便不再说话,只顾吃喝起来。罗聘听他们说到什么“神咒重现江湖”云云,心中已留上了神。见他们酒足饭饱后又纷纷上马,向北疾驰而去,心中越发觉得这事并不简单。
  
  几人一走,罗聘立时觉得天朗气清,周遭邪气一扫而光。片刻间他心里转了无数个念头,不知这几人究竟是对王祥有利还是有害。听他们的话风,自是“鬼道”中人无疑,那胖子说的什么“天魔销魂咒”,听上去必是鬼术一类,说不定便与那“鬼名咒”有些渊源,能够解除王祥所中的恶咒也说不定。
  
  但传说中的鬼道中人,向来活动于西北一带,怎地这些人说话行事,全不像西北之人?还说什么“师父在黔东南蛰居多年”,岂非更是奇怪?那西南瘴疠之地向来乃是巫教的天下,怎会容鬼道中人在那里居住传教?
  
  他心中反复推演,一时也想不通这几人对王祥有何利害,正犹豫着是否追上去看个究竟,就听有人大声叫道:“两峰兄!算你厉害,先行一步!哈哈……”
  
  罗聘正在深思之中,不防有人走近,大惊之下一抬头,便见阮承信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他身后还跟着一高一矮两个青年,一个是阮元,一个便是自己的幼子罗允缵。
  
  只见阮元上前一步,躬身道:“小侄给先生请安。”罗允缵也上前道:“儿子给父亲请安。”
  
  罗聘尚未及答话,就听阮承信道:“好了,大家出门在外,再不必闹这些虚文,一切方便从事。”罗聘见状也道:“说得是,出门再外,正该便宜从事,这些虚礼就免了。”阮元罗允缵两人便都答应着。
  
  阮承信在罗聘对面坐下,单刀直入地道:“两峰兄,我是快人快语,有话从不藏着掖着。今日之事,既叫我们两兄弟碰上,也算是百年难遇的机缘。但我们若是彼此疑心,终究难成大事。我心中有个计较,先说出来,大家参详参详。若是不成,也不妨再商量,却不可伤了和气。你道怎样?”
  
  罗聘瞟了一眼罗允缵,罗允缵不由地便后退了一步。阮承信笑道:“这事不怪令郎,是我预先安排下的。兄弟别无他意,只想与两峰兄一同做成这件大事。为与不为,还请两峰兄一言而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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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鬼道
  
  两人谈了半宿,胡乱睡了片刻,天已大亮。这一觉王祥睡得甚是安稳,并没什么噩梦。小鬼们既然没来骚扰,想必那狐女萦萦就在左近。只是他一觉醒来,想着又到了新的一天,身边又会加上一只新的小鬼,又不免心中怏怏。
  
  前一夜,罗聘曾提出同王祥一起进京,也好有个照应,却被王祥以阮氏父子面上不好交待而谢绝。罗聘知他虽信不过阮承信,但自己贸然夜访,交浅言深之下,他也未必就能信得过自己。再说自己也犯不上跟阮氏父子过不去。因此也不多言,只与他议定,两人分路而行,在京城相见。
  
  早饭毕,王祥先行,罗聘便在店里坐等小儿子罗允缵赶来会合。
  
  却说罗聘少年时娶妻方氏,名婉仪,能诗善画,也算是一代才女。她为罗聘生二子一女:长子允绍,次子允缵,小女芳淑,皆能文、能武、能画,名重当时。其时,方婉仪已于七年前谢世,罗聘因为对她一往情深,也并未续弦。
  
  罗允缵正是十七八岁年纪,性情飞扬跳脱,最不服管,因此罗聘远行,放心不下他,便将他带在身边,也有让他进京长长见识的意思。前一天夜里他急于来见王祥,便先行一步,与允缵约好次日中午,在这小镇子上会面。
  
  王祥走后,罗聘便独自在店里饮酒,不时抬头去看门外路上,等着幼子罗允缵前来。他天生异能,与鬼物感应最是灵敏,这时心中忽然一动,转过头来,便见那路上远远几个装束奇异之人远远地乘马而来。
  
  这处镇子因为距离扬州城只有几十里地,过往客商虽多,却多是歇歇脚便走,停留不过一餐饭的功夫,因此只得几家小小饭铺,也谈不上繁华。那几人越行越近,店里店外许多人便都不由地注意起来。
  
  罗聘这时已经看清,那几人相貌古怪,装束上虽是汉人打扮,却颇有蛮夷之风,多半不是中原人氏。他行走江湖数十年,见闻也算得上广博,却从未见过这些人物,心里不由地暗暗纳罕。
  
  那群人一行五人,到得近处,一齐下马,便在店门外捡张桌子,团团坐了,招呼伙计上茶上酒,备料喂马。
  
  此时已是深秋天气,但江南气候温和,并不见萧杀之气。只是这几人一到近处,罗聘就觉得心里一阵莫名的寒意突然渗出。整条街上暖暖的阳光,都仿佛黯淡了许多,阴冷了许多。他心知这几人必非善类,便不由多看了几眼。只觉他们眉目之间透着极重的邪气,心里便留上了神。
  
  那五人中有四男一女,看样貌,年纪都在二三十岁间。其中有个结实汉子,嫌伙计怠慢,一落座便大声嚷嚷。那伙计知道这些人惹不起,忙不迭地上了茶,又去给他们喂马。只见那几人中坐在上座的男子眉头大皱,不悦道:“老三,你咋呼什么?忘了规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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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聘拧着眉,盯着他道:“你是说……他为了套你的话,那个故事竟是临时编出来的?”
  
  王祥摇摇头,双手一摊道:“说真的,我也不知道那故事是真是假。但我自己的确不知道这谜一般的天书里是不是藏着什么三大奇行之术的秘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很不可信——恕我冒昧,两峰先生与阮氏父子交情如何?”
  
  罗聘道:“我与他们本也不是很熟悉。当年先师在世之时,正是我们‘扬州八怪’声名最显赫的时候。先师冬心先生脾气本就怪异,李鱓、李方膺、郑板桥、汪士慎、高翔等其他几位老先生,也向来不入流俗。我在八人之中年纪最幼,也最好说话,因此整个扬州城乃至整个江南的画商,都同我特别熟悉。我认识阮元,就是通过那‘通古斋’的掌柜周眉。”
  
  王祥笑道:“周眉——皱眉,嘻嘻,她这名字取得倒也有趣……看样子,她对先生好像有点那个意思呢,先生莫非看不出来么?”谁知罗聘脸上突然变色,正容道:“当年婉仪临去之时,我就立誓不再续弦,王兄弟莫要说笑。”
  
  王祥本是嬉笑惯了的人,孩子气又重,跟罗聘谈得投机,说话不免口滑了些,这时见罗聘如此认真,也不好再笑,便恭恭敬敬地道:“是。晚辈无礼,先生不要见怪。”
  
  罗聘道:“无妨。我早知你年纪虽小,却与一般少年不同,否则也不会赶这几十里夜路前来见你了。但是……”他说着颓然叹了口气,道:“……我虽然天赋异禀,能够白日视鬼,但因为多年来痴迷画道,于武功法术之道都不甚精,不能为你解除百鬼缠身之苦,实在是……深感愧疚。”
  
  王祥哈哈一笑,道:“老先生说哪里话来?实不相瞒,不久前曾有一位老人家为我看相,说我如果不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偏要逆天而行,四处惹事,很快就会小命不保。但我生来就是个小伙计,本就是贱命一条,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有何趣味?既然老天让我撞上了这些奇诡之事,我倒觉得好玩得紧呢,为何不好好折腾他奶奶的一番?哈哈哈哈……”
  
  罗聘微一错愕,显是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能这么看的开,点点头道:“很好,很好。假以时日,王兄弟必是一条响当当的英雄好汉。”
  
  王祥笑道:“嘿嘿,那得看能不能逃得过这一劫了。对了,晚辈还有一事请教。白天时当着大家的面,您老人家说京城的什么刘罗锅子和什么翁老爷子能识得那天书,可是真的?”
  
  罗聘点点头,道:“此话倒也不假。不过……唉……当年名震天下的‘扬州八怪’,如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声势早已大不如前,不知还有没有这个面子,让你见上他们一面……”
  
  王祥道:“先生不必担心,我在京城倒也还有两个朋友,能帮上忙也说不定。若能侥幸见到他们其中的一个,破解了这谜语一般的天书,那我这小命,或许还救得回来。”
  
  他虽然对罗聘很有好感,但也自始至终不敢轻易吐露关于那龙骨天书的真相,和那鬼名咒的前因后果。就连星野樱树和龙族诸事,也绝口不提。自己清水教教主的身份,当然更不会说到。罗聘好奇,连着问了几次,都被他含糊过去,知他不愿多说,也就不再问,却越发觉得他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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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祥一阵冷汗流下,已闻到黑暗中的淡淡香气。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又歪倒在床上,懒洋洋地道:“你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又……又来了?这样神出鬼没的,难不成你真是……”他顿了好一会,仍然觉得“狐妖”两个字难以出口,才接着道:“……好吧,算我输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那人影本是背对着他,这时突然转过身来,黑暗中两点淡蓝色的星芒闪耀着,讶道:“你……你原来已经猜到我是……其实我本来也不想瞒你的。我真的是狐妖,我的名字叫——萦萦。”
  
  王祥见她这么大方地承认自己是狐妖,倒颇出意料之外。知她没有恶意,反觉自己先前对她很不礼貌,便有些过意不去。只听那萦萦又幽幽地道:“你说了那么伤人的话,我本来不想再理你了……只不过,看着那些小鬼把你折磨得那么惨,又觉得很不忍心……”
  
  王祥一惊之下猛然坐起,惊恐地道:“你……你说什么?难道……难道我梦里见到的那些恶鬼,竟然……都是真的?”萦萦走近两步,诧异地看着他,道:“你自己中了‘鬼名咒’的事情,你好像是知道的呀,怎么反来问我?”
  
  黑暗之中,王祥只觉脑袋“嗡”地一下子。自打从那鬼洞里出来,几天来他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因此几乎已把那诅咒的事情忘掉,一心想着破解龙骨上的御风诀,学会了御风术好去东海找星野樱树,全然忘记星野樱树是为什么不远万里远赴东海了。这时又听那狐女萦萦提到“鬼名咒”三字,不由地一阵晕眩,吃力地道:“你……你怎么知道?你……你真的一直偷偷地跟着我,偷听我们说话了?”
  
  萦萦在黑暗中一挥手,房间里的灯烛已被点燃。只见她秀眉微蹙,冷哼道:“呸呸呸!说这么难听干嘛?什么叫‘偷偷地’?哼,要不是我‘偷偷地’帮你赶走那些小鬼,你早被他们……早被他们吃光了!骨头都不剩下!那‘鬼名咒’乃是天下间最难对付的咒术之一,你以为是闹着玩的?”末了,又加上一句:“你的什么桃树姐姐杏树姐姐那么有本事,我这样的小妖怪,原是不该多管闲事。”
  
  王祥被她一阵抢白,顿时无话可答。心想怪不得这几天一直平平安安,没见那“鬼名咒”有什么可怕,原来她一直在暗地里帮着自己。刚刚在外面喝酒时,她现身出来,看来也并无恶意,只是自己一直对“妖怪”存着成见,又听傅星燃说狐妖专会害人,因此心里也不免戒备着,言语之间毫不客气。谁知她一走,那些小鬼就找上门来了。这时越想越觉过意不去,便爬起来,抹一抹头上的冷汗,端一张凳子给她,又去倒茶。
  
  萦萦先是冷眼看着他,后来见他手忙脚乱,不由地“噗嗤”一笑,道:“你这小子,现在知道我的好处了?哼哼,现在来巴结我,可也晚了呢——别倒了,谁稀罕你的隔夜茶。”
  
  王祥还是倒了一杯茶捧给她,道:“小弟先前无礼,算是赔不是了,管他什么茶,看着你喝一口,我也就放心了。呃……我只是想知道,那‘鬼名咒’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既然能对付,想来是知道的吧?”
  
  萦萦盯着那茶看了半晌,做个无奈的表情,接过来在唇边抿了一口,道:“我只知道那‘鬼名咒’乃是以百鬼之名为咒,每过一天,你身边就会多一只恶鬼。开始只是些小鬼,只敢在你梦里折磨你,到后来各种各样的恶鬼越聚集越多,便是青天白日,也能折磨得你生不如死……百日之后百鬼聚齐,你……”她说着摇摇头,黯然道:“……这恶咒实在厉害,我的法力也很有限,再过几天,恶鬼越聚越多,我恐怕也帮不了你了……”

王祥静静听她说完,挠挠头道:“萦萦姑娘,我与你素不相识,你肯这么帮忙,我真的很感谢。只是……”他顿了顿,不知该怎么问出口。
  
  萦萦手里兀自擎着那杯茶,淡然道:“你想知道我的来历?或者想知道我为什么帮你?还是想知道……怎么才能救你?”王祥正要接口,她又扬了扬眉毛,做了个无奈的表情,道:“如果是这几个问题,那就不必问啦,因为这几个问题……我全都没法回答你。”
  
  王祥尚未出口的一句话就这样被她轻轻松松堵了回来,只得讪讪地道:“嘿,你误会了,我才不想问那些问题呢……呃……我是想问……你生得这么美,怎么……会是狐妖呢?”
  
  萦萦秀眉微蹙,道:“狐妖怎么了?狐妖有什么不好?为什么狐妖就不能生得美一点?为什么你们这些……”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一招手间,黯淡的灯烛已经熄灭。黑暗中只听她轻轻“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有人来了,我先躲一躲。你自己见机行事,别说我在旁边。”说着一道白光闪过,已不见了踪影。
  
  王祥一愣神,也听到远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只听那人在数十丈外停住脚步,过了片刻,又蹑手蹑脚地向王祥的房间走来。不多时窗子就被轻轻叩响,一个声音压得极低,道:“王兄弟,是我,快让我进来。”
  

 那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中气十足,王祥一听就知道是谁的声音,连忙打开窗子,道:“两峰先生,您老人家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窗子一打开,罗聘就闪身进来,一边四处打量一边淡淡地道:“你身边邪气冲天,百里以外都能看到,我找来有什么稀奇?”在黑暗中四处看过之后,他又转向王祥道:“不对呀,你身边的那些小鬼呢,怎么一个都没看见?”
  
  王祥一下子愣在当地,惊讶地说不出话来。罗聘把灯烛点燃,又擎着灯台在屋子的墙角旮旯等处看过,摇摇头道:“怪了,难不成是我老眼昏花了?”王祥这才回过神来,从他手里接过灯台,问道:“老先生,您方才说……”
  
  罗聘叹了口气,对王祥道:“王兄弟,实不相瞒,昨日在‘通古斋’一看见你,我就见你身后远远地跟着几个小鬼,只是当着大家的面,不好明说。后来见那阮承信费尽心思套问你的来历,就知道你必有蹊跷,因此想跟你单独谈谈,只是未得其便。”
  
  王祥心想这老爷子真不含糊,原来果然能够白日见鬼,只是深藏不露。他心里转了几转,突然向罗聘跪下来,道:“请老先生救我!请老先生救我!”
  
  罗聘忙不迭地将他扶起来,温言道:“王兄弟,不必如此……但有我能做到的事情,必会尽力而为。”王祥请他坐下,道:“实不相瞒,那些小鬼,正是‘鬼名咒’咒来的。”罗聘拈着胡须点点头,道:“我原也猜到中了那‘鬼名咒’的,其实是正是你自己。想来阮家父子也一定猜到了。”
  
  王祥颓然叹一口气,道:“其实这事毫无秘密可言,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百日之后,百鬼齐集,我的小命也就没了……最可怕的是,到时候想死也死不了,被折磨得半人半鬼……”说着便苦笑摇头,显得悲苦不已。
  
  罗聘在黯淡的灯光下紧紧盯着他看了半晌,道:“我双目能够白日视鬼,乃是天生,几十年来从未有过差错,恕我直言——此刻我见你身上分明为邪气所侵,可此处又并无鬼怪,岂不可疑?依我看来,那‘鬼名咒’此时不起作用,必有缘故。我们或者可以从此处着手,找到克制之法。”
  
  王祥心里知道是那狐女萦萦的缘故,只是不便说与罗聘知道,便道:“我刚刚做梦便梦见许多恶鬼来抓我,您老人家一到窗外,我就醒了。我看多半是您老一来,那些小鬼们害怕,都逃走啦。”
  
  罗聘笑道:“王兄弟说笑了。道术我倒是也会一点,但哪有那么大法力?不过,此事既被我遇上,我定会尽我所能,助你脱此大难。”他沉吟了一下,又接着道:“坦白说,我行走江湖几十年,见了不少奇人,也听过许多怪事……那神族的三大奇行之术,也听到过一些传说……你昨日写的那几个上古文字,是否真的与此有关?我想,那阮承信久已不入江湖,若不是有什么缘故,他一见之下怎会如此激动?更可疑的是,后来周掌柜提议你随我上京,他又非要一起……”
  
  王祥看着罗聘,道:“老先生,看来什么也瞒不了您老人家。以您老之见……那阮承信讲的少年时候的故事,有几成是真的?”灯光的忽明忽暗中,他双眼中隐隐透出暗暗的红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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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鬼名咒
  
  那少女的一双眼睛如星子一般明亮,闪着微微的蓝光,漾出盈盈可掬的笑意。淡淡的香气弥漫中,他已经看清,面前这少女,自己确实见过。
  
  当日他与星野樱树从那地底火牢中逃出来,星野樱树与他斗气,只身去八卦教报仇。他在山里等星野樱树回来,郁闷之情填塞胸臆,夜深之时不由地仰天长啸,这少女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责备他搅扰别人好梦,还取笑了他好一顿。后来星野樱树与傅星燃出现,这少女也突然不知去向。再后来傅星燃闻出她留下的香气,便说有狐妖来过,还差点引起星野樱树对自己的误会。
  
  王祥想到她多半便是狐妖,一惊之下,酒已经醒了一半,不由地站起身来向后便退,只是大惊之下立足未稳,又加上酒后乏力,登时一跤跌倒。
  
  那少女双眉微蹙,嗔道:“你这小子,是被你的什么桃树姐姐杏树姐姐打怕了吧?胆子怎么这么小?嘻嘻。你怕我会吃了你么?”
  
  王祥又定一定神,也觉自己的反应未免太不镇定,又想自己连最可怕的恶鬼都见过了,还怕她一个小妖怪不成?便仰天打个哈哈,大咧咧地站起来,坐到原来的位子上。
  
  这时夜色渐深,街上行人也渐渐稀少,临街的店铺也多半打烊了,只有一些破旧灯笼挑在门外,在夜风里忽明忽灭,显得气氛极是神秘诡异。王祥看着那少女,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道:“谁会怕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到底想干嘛?”
  
  那少女看着他嘻嘻一笑,道:“你叫做王祥是不是?这名字可真够土气——那天我正在山里修炼,无端被你吵醒,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倒先问起我来了?”
  
  王祥听她说什么“在山里修炼”,越发肯定她是狐妖,不由把手放到包袱上,暗暗握紧里面的宝刀,戒备地道:“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难道你……你一直都在暗地里跟着我?”
  
  那少女眼波流转,嗔道:“啊哟哟,什么叫‘暗地里跟着你’?说这么难听干嘛——你难道不想知道我的名字么?”王祥见她没有恶意,不由放了一半地心,冷冷道:“不想知道。还是那句话,你该干嘛干嘛去吧,别耽误我喝酒。”
  
  那少女这回像是动了真怒,眉毛一竖,霍地站起身来,恨恨地道:“你这小子怎么这么不识好歹?若不是见你大祸临头,谁耐烦理你?你那个什么桃树姐姐杏树姐姐的整天对你凶巴巴的,也没见你说半个‘不’字,干嘛对我这么凶?”
  
王祥哈哈一笑,道:“我大祸临头?哈哈哈……真是好笑。我大祸临头,与你有什么相干?”
  
  那少女盯住王祥,双目中蓝光大盛,旋即又缓缓黯淡下去,切齿道:“好,好,好!算你小子有种,去死吧你!”说着一道白光闪过,人已消失不见,却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直向着王祥脸前飞来。
  
  她动作既快,距离又近,那东西眨眼间已到王祥脸前。危急之中他也不及多想,只得张口咬住,直撞得他门牙生疼。吐出来一看,原来是桌上的一块鸡骨头。
  
  他“呸呸”吐了两声,感到嘴里咸咸的,想必牙齿已被那块鸡骨头撞出血来。他嘴里牙齿生疼,心里却松了口气。那小妖怪总算是走了。
  
  王祥魂魄中有赤鷩异魂,夜风吹来,也不觉得寒冷,又喝了几口酒,淡淡的寂寞缓缓爬上心头。他心里细细咀嚼那小妖怪说自己“大祸临头”,便不由想,她说的是不是真的?难道自己现在还不够倒霉么?莫名其妙地中了什么“鬼名咒”,还不知小命怎样,又有大祸临头?
  
  胡思乱想间,店家要打烊了,便催他回房去睡觉。他喝多了酒,脑袋有些昏沉,晃晃悠悠地回到房里,倒头便睡。
  
  谁知一躺下来,就见床前慢慢升起几团黑烟,四五个恶鬼现出形来,拿出锁链往他脖子上面套。他浑身乏力,动弹不得,恍惚间已被锁链套住。那几只恶鬼吱吱叫着,纷纷出力将他往外拖。他周身酸软,叫也叫不出声来,只得被群鬼拖着走。
  
  淡淡的烟雾之中,也看不清那些恶鬼的面貌,只觉狰狞可怖,却毫无反抗之力。恍惚中来到一处山岗上,面前突然现出一片汪洋大海。那海上风涛极大,波浪汹涌中,几十条恶龙在海上张牙舞爪。天上的明月早不见了踪影,黑云压得极低,狂风怒卷中波浪滔天,声势极是骇人。
  
  突然,就在那海面之上,一条黑龙破水而出,龙角上攀着一个窈窕身影,恍惚便是星野樱树的模样。王祥大喜,张口欲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先前那群恶龙,这时已经纷纷向着星野樱树和那黑龙扑上去乱抓乱咬,一眨眼的功夫,已把他们撕咬得体无完肤。
  
  王祥心中悲愤不已,拼了性命地尖声嘶叫,终于叫出声来。这时天上突然一道闪电闪过,照得天上地下一片雪白。那些恶鬼仿佛是被那闪电所慑,纷纷四散奔逃。一片空明中,他一个激灵翻身坐起,伸手抹去额头上的冷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定了定神,才发现原来是场噩梦。
  
  窗外的月光已经黯淡下去,屋子里也是一团漆黑。但他目力过人,只要有一点微光,便能见物,这时突然发现,在床前的一角黑暗里,影影绰绰地立着一个影子。他这时尚未完全从那噩梦中醒来,一见之下,心里“咯噔”一下子,只觉背上一股凉气嗖地直蹿上来。那影子背对着王祥,静静的黑夜中,看上去诡异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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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祥恍然大悟,道:“这人我知道的,说书的也说过他的故事。那覃溪公又是什么人?”阮承信听了微笑不语。他这样追问,显然无异于承认,自己得到了那奇行术中某一种的秘笈。
  
  而阮元这种读书人,最是脱不了酸腐之气,说到得意处便摇头晃脑起来,悠悠道:“那覃溪公便是内阁大学士,翁方纲翁大人了。” 王祥听了眉头一皱,自语道:“怎么这些人都是当官的?”
  
  罗聘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便随口道“这两位老先生学问既好,官也做得大。王兄弟要找他们两位,可不免要费些周折了。再者,他们肯不肯帮忙,也难说得紧呢。”
  
  周掌柜笑道:“这又何难?天下谁不知‘扬州八怪’的名头?罗老爷几时上京,带上这位王兄弟,就……就算是给你当一回书童,要见什么王公大人,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阮元拊掌大笑,连连叫好。阮承信却又极郑重地问道:“王兄弟,你方才说你是替一位朋友来找人识读这些文字?不知你那位朋友,是什么人?是在哪里见到这些文字的?”
  
  王祥心里踌躇半晌,想到星野樱树曾经百般嘱咐,那龙骨上的秘密不可轻易说给别人,但阮承信的话又不可不答,灵机一动,便道:“实不相瞒,晚辈的一位朋友中了一种恶咒,叫什么‘鬼名咒’,据说很是厉害。那施咒之人将这些文字交给晚辈,若百日之内不能帮他找到认得这些文字的人,晚辈那位朋友,可就活不了了。因为事关重大,晚辈先前未敢直言,也不是有意隐瞒,请老先生恕罪。”
  
  阮承信紧紧盯着他,听他说完,也不知是否相信。只见他转向罗聘,道:“两峰兄,你可听过这‘鬼名咒’?这又是哪门子的邪术?”罗聘有意无意地看了看王祥,摇头道:“我也没有听过——不过,我想刘大人与翁大人多半能识得这些文字。我不日就将进京,便依大掌柜所说,王兄弟可愿跟我走一趟?”
  
  王祥沉吟未答。阮承信却接道:“如此甚好。我这把老骨头也有许多年没离开过扬州了,也正要去京师观观景呢。大家便同路而行,倒也热闹。”王祥听他们这么说,一时倒也不好拒绝。阮承信又道:“且请王兄弟到舍下盘桓几日,等我们收拾妥当,便可进京了。”
  
  罗聘眉头一皱,又看看王祥,呵呵笑道:“我说走便走,倒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明天就可动身。湘圃兄家大业大,与我这穷画画儿的同路而行,可是大失身份呢。”说着,便转向周掌柜,笑道:“大掌柜肯接芳淑来住一段时间,那再好不过。我这次想带允缵一起,也好让他出去见见世面。芳淑就托大掌柜了。还有允绍,虽然大了,还不懂事,也要大掌柜费心。”
  
  罗聘这么一说,谁都听得出来,他是不想跟阮承信一路的。王祥念头一转,心想这两个老头儿突然都忙不迭地要陪自己进京,恐怕都是另有所谋。他心里算计了一下,当日与星野樱树约好,百日之后在长江入海处相见,此时动身进京,时间也尽够了。他心里打定主意,却装做毫不在意,也不答话。
  
  那周掌柜对罗聘本来就很有点那种意思,见他有事相托,自是满口答应。阮承信却是脸色一沉,淡淡道:“两峰兄说笑了。我们本是游山玩水,哪来的什么身份?若说身份,你罗两峰画鬼的本事早已天下皆知,我阮承信哪里及得?”说着转向王祥,道:“王兄弟,你小小年纪,为救朋友不辞辛苦,我姓阮的又岂肯后人?救人如救火,待我收拾收拾,我们今夜就动身如何?”
  
  王祥听他们两个话里都带着刺儿,也不知有什么蹊跷,尚未答话,那周掌柜已“啊哟”一声叫道:“今儿这是怎么了?大家朋友一场,说这些话算什么?”说着转向王祥,大声道:“王兄弟,你谁也别跟,这些人都不可信,我看八成是另有所图呢。你放心好了,我周眉什么都不图,另外派人送你进京!”
  


  王祥见状,便站起来向众人拱手道:“承蒙两位老先生指教给晚辈一条明路,承蒙周掌柜招待,承蒙阮兄厚谊。在下既然知道了如何能救那位朋友,事不宜迟,这就动身进京去见刘翁二位老爷子,务必请他们帮忙。多谢诸位,王祥告辞。”
  
  众人本来越说越僵,谁知他竟突然起身告辞,实是出乎意料之外。还是阮元见机得快,连忙追上去劝阻。但王祥主意既定,阮元见无论如何也劝不转了,只好答应带他去车马行租马车。
  
  在“通古斋”中耽了半日,这时日色已经偏西。王祥跟着阮元走到街上,心里反复筹划,由扬州进京,一来一回,百日时间也尽够了。若能侥幸将龙骨上的《御风诀》破译,自己早日学会那御风之术,到东海的苍灵之墟去寻星野樱树,也难不倒他了。
  
  他想到这里,心里高兴,未免就有些忘形。阮元见他喜气洋洋,料他必是有事瞒着自己。但彼此相交不深,又不好问,心中着实憋闷。
  
  那扬州城果然繁华,车马行里各式车马应有尽有。王祥乃是教主之尊,当日从九江出来时带了许多银子在身边,便雇了一辆两匹骏马拉着的快车。阮元见他出手阔绰,不禁暗暗咂舌。
  
  当下王祥别了阮元,乘着马车出了扬州北门,扬尘而去。他并没有什么粗重行李,因此那马车甚是轻便,天黑时已赶出了六十多里地去。
  
  天色向晚时,到了一处镇子。王祥虽然着急,但夜里行路极是不便,只好在那镇上停下来过夜。那镇子虽然傍着官道,但因为距离扬州城只有几十里地,只是过往客商歇脚的地方,因此并不甚大。虽有几家客店,到底不成规模,只临街摆着几张桌子,供应些粗茶淡饭而已。
  
  那赶车的精瘦汉子叫做邱四,精明过人,他见王祥年少,也不像是惯走江湖的,这时在镇子上一停下来,便自去张罗着办些私货。王祥也不来计较,自己在一张临街的桌子上坐下,要了酒饭慢慢吃喝。
  
  这日正是九月十三,天色微黑,一轮明月已渐渐升起。唐人徐凝曾作诗道:“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极道扬州月色之美。王祥这时离了扬州城,但觉天大地大,任我驰骋,明月之下把酒独酌,心中说不出的快意。几杯酒下肚,什么鬼名咒,什么御风诀,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一时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年纪尚轻,酒量并不大,不多时已有了六七分酒意。醉眼迷离中,就见一个人影突然坐在桌子对面,带起一阵醉人的香气,逼得他的酒也醒了两分。只见那人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碗,笑道:“小兄弟,你怎地一个人在这里喝起闷酒来了?姐姐可是最讨厌酒鬼的呢!”
  
  王祥定一定神,只见对面坐着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淡淡的月亮光辉照在她脸上,仿佛笼着一层薄薄的烟雾。他又定一定神,看着这少女一双闪着蓝光的眼睛,不由地一个激灵,心想这女子怎么这么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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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两难
  
  王祥并不关心阮承信是否见过蒋鹤鸣,只是操心那奇形怪状的字有没有人认得,便道:“这么说,这些年来,前辈一直在研究这些文字了?”
  
  阮承信淡淡道:“自从十五岁那年见到无尘道士以邪术杀人,我突然觉得很可怕,也不愿再练武了。过不多久,蒋鹤鸣就找到我们爷俩,查问孙伯奇的死因和那御剑诀的下落。我从他口中知道了当年傅青主退隐江湖的前因后果,更是明白了所谓反清复明,功名利禄都是微不足道之事。此后我便绝意仕进,潜心读书,打算就此度过余生了。闲来无事,自然不免去想那上古天书,便有意无意地搜寻上古器物,研读那些铭文,希望帮助识读那‘御剑诀’上的文字,也算在做着一件事情。时间长了,在扬州竟渐渐有了些名气,也是我不曾想到的了。”
  
  别人还不怎么,阮元却是第一次知道父亲不图仕进的真正原因,忍不住道:“父亲大人,您老人家原来……”
  
  阮承信摆摆手,示意他不要继续说下去,接着对王祥道:“王兄弟,坦白说,这些年来我的研究虽不能说毫无所得,但希望也极为渺茫。至今也只能认得十多个字而已。”他说着又苦笑摇头,“如果我猜的不错,你是得到了那三大奇行之术的《御剑诀》、《御风诀》或者《腾云诀》罢。那么,仅凭我认识的这十多个字,是帮不了你的。”
  
  王祥心里转了几转,道:“如果那无尘道士现在还活在世上,依前辈推测,他有没有可能已经学会了这御剑之术?”
  
  阮承信摇摇头,道:“除非他能认识那天书一般的文字……不过,据说后来他为逃脱蒋鹤鸣的追杀,入了罗教。那罗教里异人无数,能认出来也不算稀奇。”
  
  罗聘捻着胡须,突然道:“湘圃兄,你方才说你之所以决意仕进,退出江湖,与那傅青主舍弃反清复明的大业,退隐江湖是同样的原因?乃是牵扯到天地间的一个大秘密?”
  
  阮承信打了个哈哈,不答他的话,却反向他问道:“两峰兄,你老哥学贯古今,兄弟早想向你请教,只是这事说来话长,所以一直没有机会。现在前因后果你也都知道了,你看这些文字……”
  
  罗聘摇摇头,道:“王兄弟早先已经给我看过了,我一个也不认得。若是先师冬心先生在世的话,也许难不到他老人家,我就不行啦。”
  
  阮承信叹口气,道:“多年以来,我一直在想,像傅青主,蒋鹤鸣……还有令师金冬心那等能窥破天地奥秘的人物,又岂能少了?只不过不为世间所知罢了……你说当今天下,有谁能识得这些上古天书?”见罗聘拧着眉头沉吟不语,阮元便插口道:“人家都说纪晓岚纪大学士通古博今,他能认得这些文字也说不定。”
  
  罗聘摇头道:“晓岚公专治经史,于金石书法一道,怕是不及石庵公和覃溪公多矣。若说这世间只有一人识得这上古天书,他二人必有其一。”
  
  王祥见说有人必能认识这些文字,本来熄灭的信心又重新燃烧起来,迫不及待地问:“石庵公和覃溪公?那是什么人?怎样找到他们?”
  
  这时总算谈到阮元熟悉的事情,有他插嘴的余地了,当下便接过话头,如数家珍地道:“两峰先生说的那石庵公,就是当今的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玉牒馆副总裁,刘墉刘大人。他老人家字崇如,号石庵,还有一个外号,叫做——”说到这里,他不由顿了顿,瞄看了一眼阮承信,接着道“——叫做刘罗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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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承信见他神色有异,也不动声色,只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说来侥幸,那无尘道士当时法力有限,我们爷俩神智很快清醒过来。这时月亮已经落下,只见树下鬼影飘忽不定,林子里越发黑暗,无尘道士布下的法阵,光芒也暗下来。黑暗中就听无尘阴笑道:‘孙老三,你以为我今夜真是要报杀师之仇么?你以为我得不到御剑术的剑诀,就不会对你下手么?嘿嘿……’”
  
  我听那孙伯奇没有动静,就知他多半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无尘收走了魂魄,更不敢出声了。只盼那无尘没数清林子里有多少人,以为我们爷俩的魂魄也被收去,死在树上了。黑暗中听到他在一具尸首上来回摸索,过了半晌,突然喜道:‘是了,在这里了!’”
  
  接着火光一亮,他晃亮了一个火折子,捡了一根火把点着,迫不及待地在树下看起来。那是一块白布,看去像是撕下来的一块衣襟,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因为离得远,我也没看清是什么字。过了半晌,他把那布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竟又塞回那尸体怀里。接着便把几十具尸体堆在一起,把火把丢在上面。”
  
  我知道他这是要毁尸灭迹了,不由暗暗担心起来。生怕他数清尸体的数目与所收魂魄的数目不一样。不知什么原因,他竟没有在意,只抬头往我们藏身的树上看了看,照着树干踹了两脚。大约是见我们的‘尸体’没掉下去,便扯过几具燃烧着的尸体,靠在树根上,眼见得树木着火,这才离去。”
  
  我见他离去,正要开口,突然被父亲捂住嘴巴。又过片刻,那无尘道士兜了一个圈子,竟又回来了。他从树下见我们的‘尸体’好好地伏在树上,这才放心离去。这时天色已经微微亮起来,冬天里树木干燥,我们藏身那棵大树,火焰已蹿得老高。我们不敢再耽搁,便从树上跃下来。我心里好奇那白布上写的什么,便去那堆燃烧的尸体那里去翻。孙伯奇那具尸体虽然被压在最下面,但也已经烧着,我把他怀里那块白布扯出来,已经烧得只剩下团在最中间的一小半了。”
  
  我打开一看便傻了眼,因为那上面写的东西,非字非画,天书一般,我是一个也不认识。拿给父亲看,他也不认识,只是猜想必是那御剑术的剑诀。那时天色已经大亮,父亲担心有人经过,便催我快走。我拿了那一小块布,又想到既然无尘不敢拿走,必是怕有人认出来,我又何苦自找麻烦?只是我记性却没他那么好,便用钢镖削下一块树皮,随手把那布上的字刻在上面,又把那布仍到火里,这才随父亲离开。”
  
  众人听他说到这里,不由地都去看那块放在桌上的树皮。因为年深日久,那树皮已经变得很光滑,上面所刻的字也只留下了浅浅的痕迹。
  
  罗聘捻着胡须,道:“你们最终还是被那蒋鹤鸣找到了对不对?”阮承信呵呵一笑,道:“正是如此。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想通,那时我们明明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他是凭什么找到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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