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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军长猛乍愣住,脸色骤变。同人们都绷紧了脸瞪瓷了双眼气不敢出。朱先生
随之款款地笑了:“我两只柴狗把门,将军尚不得入,何况二虎乎?”当作笑话说
罢就哈哈大笑起来。众位先生也都轻轻吁出一口闷气。守城的两位将军的名字里都
有一个虎字,人称二虎。军人尤其忌讳这个。刘军长说:“这种不吉利的玩笑,只
有先生你才敢说到我当面。”朱先生接住说:“只有军长你来,我才有兴头儿开这
玩笑。”
               
    “既是玩笑,且不管它。”刘军长说“那就请先生正儿八经给我算一卦,何时
攻城成功?”朱先生扬起头闭上限,用右手的大拇指在另外四个指头上灵巧地弹着
掐着,口中念念有词:城里守军二万不足,城外攻方二十万有余,按说是十个娃打
一个娃怎麽还打不过?城里被围五个月之久,缺粮断人饿死病死战死的平民士兵摞
成垛子,怎么还能坚守得住?噢噢噢,账还有另一个算法,城里市民男女老少不下
五十万,全都跟二虎的将士扭成一股坚守死守。要把那五十万军人民人全部饿毙…
…大约得到秋后了。对!刘军长一”朱先生睁开眼说:“秋冬之交是一大时限。见
雪即见开交。”刘军长听了忽然从石凳上跳起来:“先生真是神啊!见雪即见开交。
正应了我的命!我的字是雪雅。”
               
    朱先生当即招呼他们吃饭,厨师给每人送上一碗豆腐烩肉的菜和两个蒸馍。刘
军长吃了一口就咧着嘴皱起眉头:“朱先生你的厨师是不是个生手外八路?”朱先
生说:“这是方圆有名的一位高手名厨。”刘军长说:“豆腐怎能跟肉一锅熬?豆
腐熬得成了糊涂熬得发苦肉还是半生不熟嚼不烂。哈呀竟是名厨高手?”朱先生说
:“豆腐熬肉这类蠢事往往都是名师高手弄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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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嘉轩听到传讯以后肺都要气炸了,他不是害怕牵涉火案,也不是害怕蒙受冤
枉,主要是不能忍受这样的侮辱。鹿子霖用极其同情的口吻传讯他时,白嘉轩正在
自家上房明厅的大方桌旁吸水烟,“咚”地一声把水烟壶蹾到桌子上:“这个河南
蛋瞎眼了不是?”鹿子霖说:“你去和杨排长解说一下,我也再给他解说解说。你
可别硬顶——他可是烧疼了*子的猴儿,急了就不管谁都抓。”说着,门外走进三
个端着枪的士兵:“还有白孝文,也是个会写字的,一块走。”
                    
    白家父子走出门了,陪着鹿子霖,跟着三个端枪的士兵。白嘉轩看着白鹿镇上
驻足观看的行人,面子上的侮辱己使他煞白了脸,他愈加挺直了腰杆儿走着。杨排
长在他的临时住屋里对白嘉轩父子说:“不要惊慌。请留下手迹就行了。”然后引
着他们父子进入一间教室,桌子上放着一盆红粘土泡成的泥浆,盆里放着一只笤帚
圪塔。教室的墙壁上已经写满了字,全是" 放火烧粮台者白狼”。白嘉轩气冲冲捞
起蘸了泥浆的管帚写下同样一行字,白孝文也写了。白嘉轩写罢气不可捺问:“常
言说捉贼捉赃,抓*抓双。老总你凭啥把我糟践这一程子?”杨排长也没好气他说:
“怎么糟践你了?叫你写几个字也算糟践你?”白嘉轩冷笑说:“这算写的什么字!
是红事的对联还是丧事的引路幡子?”杨排长突然转过身来,紧盯着白嘉轩:“你
说话嘴放干净点儿!别说你是什麽狗屁族长、官人,你敢再说半句不三不四的话,
老子就一枪把你撂倒……”鹿子霖立即劝着拉着杨排长收回枪,孝文推着父亲出了
教室走到院子,杨排长追到台阶上还在嚷嚷:“你发鸡毛传帖煽动闹事交农,本未
就不是个好东西!”白嘉轩被翻起老账更加气恨羞恼。
               
    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白色的粉灰漫天飞扬,家家的屋瓦和院子里都沉下厚
厚的一层白色粉未儿。明火熄灭以后,未燃尽的粮堆仍然在夜里透出的人的红光,
整个村庄和田野里都弥漫着一股馍馍被烤焦了的香味儿。一场骤来的暴雨彻底浇灭
了余火,洗刷了屋瓦上树叶上和秋苗嫩叶上的灰粉。天晴以后,附近的村民套着牛
车推着独轮小车挑着葛条笼去装灰,那些麦子烧过的灰烬和土粪掺搅以后施到田地
里是庄稼和棉花的绝好肥料,他们争着装灰的劲头和往这里交麦子一样急迫。
                  
    大约过了半月,驻守白鹿仓的杨排长又领着他的士兵来了。杨排长先叫来总乡
约田福贤,召集了九个保障所的九个乡约和九十八个大小自然村的官人,在白鹿镇
的学校里开会。杨排长走路有点破,那是团长下令打了二十军棍致成的骨伤。杨排
长说:“在白鹿原烧掉的军粮,还得从白鹿原上补起来。烧了再征,叫他再烧,再
烧再征。这回是一亩一斗一人一斗。再烧了再加。”有人求告说:“老总,军队要
吃粮这道理很明白,自古军人由民人养也都明白,粮嘛烧了自然得再征。只是麦收
后刚刚征过一茬,再连着征怕不好弄。是不是到秋收后再征?这样也好给百姓说…
…”杨排长一挥手就打断了他的话:“这号话再不要说。后日开始征粮,一律送到
这个学校来。明日白鹿镇逢集,枪毙烧粮台的白狼。谁敢抗粮不交,不管是官人民
人一律和白狼一样惩治。”
                  
    第二天,在白鹿仓围墙外的旷野里,三个被五花大绑着的人被缚在木在上,蓬
头垢面,衣服褴褛,垂头耷脑,实际已经奄奄一”息了。人山人海般拥挤着看热闹
的乡民。三十几个上兵扑“成一排,举起了枪,一片推拉枪栓的声音,架式和射鸡
(击)表演一模一样。杨排长从腰里拔出盒子枪,枪把上已经换上一条新的火焰般
耀眼的红绸,动作不再优雅而更显威武,朝天放了一枪,叭地一声响过,就接连响
起密集的枪声。那三个“白狼”没有丝毫反应,没有哭也没有叫,看客们怀疑他们
在挨枪子之前是否还活着?枪子击中他们身体的各个部位,拉出一条血流。他们连
抖动一下的反应也没有,倒使围观的人觉得尚不如射杀活鸡场面热烈。
                  
    几天后,一个可怕的传言在各个村巷里不胫而走,那三个被打死的“白狼”其
实是三个要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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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里骤然骚动起来,传出嘈嘈杂杂说话的声音,男人女人们站在街巷里观赏
大火的奇观。火焰像瞬息万变的群山,时而千仞齐发,时而独峰突起;火焰像威严
的森林,时而呼啸怒吼,时而缠绵呢喃;火焰像恣意狂舞着的万千猕猴万千精灵。
人们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送进白鹿仓里的麦子顷刻变成了壮丽的火焰。黑娃站在窑
墒的崖畔上观赏自己的杰作,小娥半倚在他的臂弯里。村里传来士兵们气急败坏的
嚷嚷声,拗口赘牙的河南口音听来愈觉别扭,逼赶人们去救火。士兵们忽视了村子
外头崖坎下的窑洞,只在村庄里打门叫户厉声吆喝。黑娃跑回窖洞挑起两只木捅,
挣脱了小娥的阻拦:“我到跟前去看看热闹。”他从村子中间的大涝池挑了两桶水,
夹在担桶和端盆的男人们中间,走过村巷走过白鹿镇街道就无法前进了,大火炙烤
得人的脸皮疼痛,滚滚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睛,于是就把水随地泼掉挑着空桶往回
走。那火已经无法扑救。赤臂裸腿的人根本无法靠近火堆一步。被烧着的麦粒弹蹦
起来,在空中又烧着了,像新年时节夜晚燃放的焰火。大火烧到天亮,耀丽的光焰
使东原上冒起的太阳失去魅力。
            
    随后,白鹿镇最显眼的第一保障所的四方砖砌门柱上,发现了一条标语:放火
烧粮台者白狼。字迹呈赭红色,是拿当地出的一种红色粘土泡水以后用管帚屹塔刷
写的,在蓝色的砖上很醒目很显眼。鹿子霖进门时看到门口围着那么多人尚不晓得
发生了什么事,及至拨开人群看见赭红色的标语时,脸色就变得蜡打了一样。他没
有进门就去找杨排长报告。杨排长腰里挎着盒子枪跑来了,满脸灰乌,两眼又红又
粘像刚熬化的胶锅,插在腰里的盒子枪上的红绸已经烧得只留下短短一截。杨排长
拔出盒子枪照空中放了一枪,咬牙切齿地喊:“滚开滚开,都滚他娘那个臭bi!”
围观的人哗地一声作鸟兽散。杨排长立即命令士兵进行搜查,搜查与标语有关的人
和器物。检查谁家有红上的遗留物,泡过红土的瓦盆铜盆和瓷盆,以及用来蘸红士
浆写字的笤帚圪塔。
                     
    白鹿仓的所有房子和麦子一起化为灰烬,杨排长领着他的士兵驻进白鹿镇初级
小学校里,学生们全都吓得不敢来上学了。士兵们从各个村庄农户家里搜来的盆盆
罐罐笤帚圪塔堆满了宽大的庭院,却没有一件能提供任何的可靠证据。这个愚蠢的
破案方法无论怎样愚蠢,三十几个士兵仍然认真地照办不误,从白鹿村开始搜查一
直推进到周围许多村庄里去。三个纵火的“白狼”一个也没有被列为重点怀疑对象,
韩裁缝照样把裁衣案子摆在铺子门口的撑帐下,用长长的竹尺和白灰笔画切割线,
士兵们连问他的闲心都不曾有过。听到士兵们挨家挨户搜查罪证,黑娃就打发小娥
躲到田地里装作挖野菜去了,他担心的不是纵火的罪证而是模样太惹眼的小娥。三
个士兵趾高气扬走进窑洞翻腾完了就诈唬说:“我看你这家伙像是放火来!”黑娃
嘿嘿一笑:“老总,你们又没撞我的嗓子,我伤老总弄啥?我给老总只交了一斗麦,
又不是三石五石……”士兵们从鸡窝旁边拎起那个积着厚厚的一层尿垢的黑色瓦盆,
摔碎了。鹿兆鹏在杨排长头天晚上驻进学校时虽然表示了坚决拒绝,但终了还是接
受了既成事实。杨排长对鹿子霖的校长儿子的不友好态度无心计较,却也不曾想到
这位俊秀的校长就是纵人为“白狼”。过了两三天,鹿兆鹏晚饭后对焦躁不安的杨
排长说:“杨排长,能在纸上驰车奔马,才能在沙场上运筹帷幄——杀两盘?”杨
排长很快列出一串纵火者的审查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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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娃在窑门外的场院里用镢头耧破地皮,摊平,洒了水,再撒上柴灰,用一只
木拨架推着小青石碌碡碾压场面,准备割自己的麦子。村子里跑来一个小学生说:
“叔哎!俺老师叫你到学校去。”黑娃停住手问:“你的哪个老师叫我?”小学生
说:“鹿老师。鹿校长。”黑娃又问“叫我啥时间去哩?”小学生迟顿一下:“啥
时间没说。反正叫你去哩!”
         
    挨到天黑以后黑娃才出窑门黑娃走出窑门就想起鹿兆鹏把一块冰糖塞到他手里
的情景。冰糖美妙的甜味儿使他痛哭。他对自己发誓说长大了挣下钱了就买一口袋
冰糖。兆鹏第二回塞给他一块水晶饼他扔到草丛里去了。鹿兆鹏现在是令人瞩目的
白鹿初级学校的校长,穿一身洋布制服,留着偏分头发,算是白鹿镇上的洋装洋人
了。自己是个连长工也熬不成只能打短工挣零碎钱的穷汉娃,连祠堂也拜不成的黑
斑头儿。他偶尔在打工归来路过学校旁侧的小路时撞见散步的兆鹏,匆匆打一声招
呼就走掉了,一个堂堂的校长与一个扛活的苦工之间已经没有任何联系。直到走进
学校的大门,黑娃仍然猜不着兆鹏找他的事由。学校里很静,三四个糊着白纸的窗
户亮着灯光。黑娃问了人找着了兆鹏的房子。兆鹏穿着一条短裤正在擦洗身子,说
:“啊呀稀客随便坐!”兆鹏出门泼了水回来蹬上长裤,给黑娃倒下一杯凉茶,俩
人就聊起来。

    “黑娃你咋搞的?也不来我这儿谝谝闲话?”

    “你忙着教书,我忙着打土坯挣钱,咱们都没闲空儿。”
                     
    “你这两年日子过的咋样?”

    “凑凑合合好着哩!”
                           
    “你打短工挣的粮食够吃不够?”
                           
    “差不了多少够着哩!”
                           
    “你住的那间窑洞浑全不浑全?,
                           
    “没啥大麻达倒塌不了!”
                    
    “你百事如意哟!”兆鹏揶揄他说,随之刻意地问:“你偷回来个媳妇族长不
准你进祠堂拜祖,你心里受活不受活?脸上光彩不光彩?”

    “你放屁!”黑娃像遭到火烧水烫似的从椅子上弹起来,脸色骤变,“你当校
长闲烦了是不是?想拿穷娃寻开心了是不是?”
   
    “骂的好黑娃。黑娃你骂的好。使劲骂!把你小时候骂过的那些脏话丑话全骂
出来,我多年没听太想听你骂人了!”兆鹏笑着催促说,“你怎么只骂一句就不骂
咧?”
                    
    黑娃鼻腔里哼了一声,转身朝门口走去。兆鹏赶过来抱住他的肩头:“对对对
呀,这举动才像黑娃的举动。听不顺耳的话脖子一拧眼一瞪,拔脚转身就走,我记
得黑娃你自小就是这号倔豆脾气。”
                    
    黑娃气躁躁地问:“你到底要干啥?”
                    
   “没事就不能叫你来谝谝吗?你忘了咱们哥儿弟兄的情分了。”兆鹏反倒责怪黑
娃,“到我这儿来放得畅畅快快的,甭摆出拘拘束束的熊样儿!问啥都是‘好着哩’
‘差不多’。我跟你怎么说话?”
                          
    黑娃释然笑笑:“你是校长嘛!”
                  
    兆鹏不介意他说:“我当校长又没当你黑娃的校长,你躲我避我见了我拘束让
人难受。”
                  
    黑娃解释说:“你不知道哇,我天南海北都敢走,县府衙门也敢进,独独不敢
进学堂的门,我看见先生人儿就怯得慌慌。你知道,这是咱们村学堂那个徐先生给
我自小种下的症。”
                  
    “你真了不起黑娃。”兆鹏转了话题,“我在咱们白鹿村只佩服一个人,你猜
是谁?就是你黑娃。”
                    
    “我?”黑娃撇撇嘴角自轻自贱他说,“黑斑头一个。”
                  
    “你敢自己给自己找媳妇——”兆鹏说,“你比我强啊!”
                  
    黑娃警觉地瞪起眼:“你又耍笑我了?”
                  
    兆鹏从椅子上站起来,慷慨激昂他说:“你——黑娃,是白鹿村头一个冲破封
建枷锁实行婚姻自主的人。你不管封建礼教那一套,顶住了宗族族法的压迫,实现
了婚姻自由,太了不起大伟大了!”
               
    黑娃却茫然不知所措:“我也辨不来你是说胡话还是耍笑   我。。。。。。”
                        
    “这叫自、由、恋、爱。”兆鹏继续慷慨激昂他说,“国民革命的目的就是要
革除封建统治,实现民主自由,其中包括婚姻自由。将来要废除三媒六证的包办买
卖婚姻,人人都要和你一样,选择自己喜欢的女子做媳妇。甭管族长让不让你进祠
堂的事。屁事!不让拜祖宗你跟小娥就活不成人了?活得更好更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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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别开生面的征粮仪式和射击表演,从白鹿村开头,逐村进行。三十儿名士
兵按三个班分头进入不同的村庄,射杀一批吊起来的公鸡母鸡白鸡黑鸡芦花鸡杏黄
鸡肉红鸡帽儿鸡,腾起一片血雨肉雹,扬起一片五彩缤纷的鸡毛,留下一摊血红的
土地,然后宣布:一亩一斗,三天交齐。从各个村子通向白鹿镇的官道小路上,牛
拉的硬木轮车和独轮手推车全部载着装满粮食的口袋垂塞了道路,各个村子送粮的
人在白鹿镇汇集,排着队往镇子西边的白鹿仓里挪动。清朝那位有名的诗文皇帝设
置的赈济灾民的义仓,在他死后不久就成了一个空仓,现在却空前富裕起来了。瓦
顶的大仓房里倒满了黄澄澄的麦子,院子里临时用油布铺垫在地上也倒满了麦子,
门外还拥着望不见尾的交粮的大车小车。
                    
    黑娃背着一条装着一斗麦子的口袋夹在拥挤的交粮车队中间,跟着熟人或陌生
人缓缓朝大门口移动。他的眼前驻留着五彩缤纷的鸡毛和槐树下那一摊血肉的土地,
鼻腔里总能闻见热血的腥气。他耐不住性子等待,背着粮袋从一架一架往轮车上跷
过去,蹿进大门里去了,把口袋底几倒提起来,麦子便唰啦一声流到麦堆上,从鹿
子霖手里接过一张盖了章子的收条,就从临时挖开的后门里出来了。黑娃回到自己
的窑洞,小娥问:“交咧?”黑娃从口袋摸出那块写着“鹿兆谦一斗”而且盖着白
鹿仓印章的纸条交给小娥说:“把这条子搁好,人家日后还要查对。”小娥收了条
子说:“你这几天甭出门了,我心里咋就慌慌的怕怕!”黑娃点点头说:“算了不
出去了。看看再说。”黑娃其实比小娥更担心,那天在祠堂门外看士兵们的射击表
演,他没有让小娥出门,用一把铁锁把小娥反锁在窑里。交一斗麦子固然可惜,而
小娥好看的模样已经成为一种重负压在他心上。随着这队士兵的到来,关于他们种
种劣迹的传闻俏俏地又是迅猛地在白鹿原上蔓延,传得最多的是他们如何如何糟践
稍有几分姿色的女人的事。如果那么多的传说有一件能得到证实,那么这些打着白
裹缠布穿着黑军服的士兵就无异于四条腿的畜生。
   
               
    黑娃被父亲撵出门以后就住进了这孔窑洞。窑洞很破,原来的主人在里头储存
饲草和柴禾,夏天堆积麦糠秋天垒堆谷秆,安着一扇用柳树条子编织的栅栏门,防
止猪狗进入拱刨或拉屎尿尿,窑门上方有一个透风的小小天窗。黑娃买下这孔窑洞
居然激动了好一阵子,在开阔的白鹿原上,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个窝儿一坨地儿
了。黑娃借来一个石夯一架木模,在窑洞旁边的崖坎上挖土打 两摞(每摞500块)
土坯,先在窑里盘了火炕,垒下连接火炕的锅台,随之把残破不堪的窑面墙扒倒重
垒了,从白鹿镇买来一扇山民割制的粗糙给实的木门安上,又将一个井字形的窗子
也安上,一只铁锅和一块案板也都买来安置到窑洞里。当窑门和窗孔往外冒出炊烟
的时候,俩人呛得咳嗽不止泪流满面,却又高兴得搂抱着哭了起来。他们第一次睡
到已经烘干的温热的火炕上,又一次激动得哭了。黑娃说:“再瞎再烂总是咱自个
的家了。”小娥呜咽着说:“我不嫌瞎也不嫌烂,只要有你……我吃糠咽菜都情愿。”
               
    黑娃买了一个石锤和一架木模就出门打土坯挣钱去了。在乡村七十二行的谋生
手段里,黑娃选择既不要花费很多底本购置装备,也无须投师学习三年五载的打土
坯行当是很自然的事。他在给自己打过两摞土坯以后,就无师自通了这项粗笨的手
艺,信心十足地扛着石锤挑着木模出村去了,在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村庄里转悠,
由需要土坯换炕垒墙的主户引他到土壕里去,丢剥了衣裳,在黎明的晨曦里砸出轻
重相间节奏明快的夯声。主人管三顿饭,省下些口粮,傍晚接过主人码给他的铜子
和麻钱就回到窑洞交给小娥。整个一个漫长的春闲时月,除了阴雨天,黑娃都是早
出晚归。临到搭镰割麦,他就提上长柄镰刀赶场割麦去了。先去原坡地带,那里的
麦子因为光照直接加上坡地缺水干旱而率先黄熟;当原坡的麦子收割接近尾声,滋
水川道里的麦子又搭镰收割了,最后才是白鹿原上的麦子。原上原坡和川道园为气
候和土质的差异,麦子的收割期几乎持续一月。整整一个多月的麦收期间,黑娃作
麦客赶场割麦差不多可以挣下平常两个多月的工钱。麦客和主家到地头按麦子的长
势伦价,割完以后用步量地,当面开钱。黑娃起早贪黑,专拣工价高的又厚又密的
麦田下手,图得多挣几个麻钱。一年下来,除了供养小娥吃饭和必不可少的开销,
他已经攒下一笔数目可观的铜子和麻钱了。腊月里,他抓住一个村民卖地的机会,
一下就置买来九分六厘山坡上的人字号缓坡地。他在窑门外垒了一个猪圈,春节后
气候转暖时逮回一只猎娃。又在窑洞旁边的崖根下掏挖了一个小洞作为鸡窝,小娥
也开始务弄小鸡了。黑娃在窑洞外的塄坎上栽下了一排树苗,榆树椿树楸树和槐树
先后绽出叶子,窑院里鸡叫猪哼生机勃勃了,显示出一股争强好胜的居家过日月的
气象。他早晨天不明走出温暖的窑洞,晚上再迟也要回到窖洞里来,夜晚和小娥甜
蜜地厮守着,从不到村子里闲转闲串。阴雨天出不了门就在窑里做一些平时顾不上
手的家务活儿,即使完全没有什么好做就躺在炕上看小娥纳鞋底儿,麻绳穿过鞋底
的咝咝声响是令人心地踏实的动人的乐曲。黑娃在自己不易觉察中已经成熟了,他
的脸颊开始呈现出父亲鹿三的轮廓,上唇和下巴颏上的茸毛早已变黑,眉骨隆起,
眼里透出沉静的豪狠气色。他的双臂变得粗壮如橼,高兴时把小娥托起来抛上窑顶,
接住后再抛,吓得小娥失声惊叫。他的胸部的肌肉盘结成两大板块,走起路时就有
一股赳赳的气势。他的性欲极强,几乎每天晚上都空不得一次。窑洞独居于村外,
小娥毫不戒备地畅快地呻唤着,一同走向那个销魂的巅峰,然后偎贴着进入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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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队士兵开进白鹿原,驻进田福贤总乡约的白鹿仓里。他们大约有三十几号人,
一人背一技黑不溜秋的长枪,黑鞋黑裤黑褂黑制帽,小腿上打着白色裹缠布,显得
精神抖擞威武严肃。人们很快给他们取下一个形像的绰号:白腿乌鸦。这队士兵突
然开进白鹿仓的大门,哗啦一声散开,把那一排房子包围起来。一个人喊道:“出
来出来,统都举起手出来!”屋里立即传出桌椅板凳掀翻了的嘈杂声响,夹杂着男
人们惊慌失措的叫声。田福贤正和他的属下搓麻将,一下子都钻到床板底下或缩到
墙角旯旮里不知所措。一阵枪声在房顶上掠过,一声蛮声蛮气的河南口音又喊:“
再不出来就朝屋里开枪啦!”田福贤从墙角站起来,硬充好汉抖一抖肩膀就拉开门
走出去,其他属下和那几个民团团丁也走出屋子。他们都高举着双手,只有田福贤
很不在乎地垂着一只手另一只手*着腰。一个士兵喊道:“把手举起来!”田福贤
不失绅士风度地回话:“我是这儿的总乡约,有话进屋说,举手弄啥哩?”一个戴
大沿儿帽子的军官走过来,手里握着一把短盒子枪:“你是总乡约?报上名字?”
田福贤说了自己的名字又问:“老总是哪一部分的?”军官说:“镇嵩军。本人姓
杨,杨排长。”随之那三十几个士兵从房前屋后全都集中过来,把田福贤的团丁的
枪缴了。杨排长说:“本人受刘军长命令进驻白鹿仓。自即日起,一切服从刘军长
命令。田总乡约,你愿意继续当总乡约我们欢迎,不愿意干你回家给老婆去抱娃,
我们另找一个人就是了。”田福贤既不折气为他们卖命又不甘心就此下台。杨排长
说:“你们的县长已经降服本部,愿意为刘军长效力。”田福贤随之说:“杨排长
屋里坐,坐下好说话。”
                    

    白嘉轩和鹿三以及孝文正在锄头遍棉花,鹿子霖急匆匆跑到地头叫他回村里去
敲锣,把衬民召集到祠堂外的大场上,杨排长领着士兵征粮来了白嘉轩说:“我不
敲。”说罢转身重新回到自己锄草的棉苗垄行里,蹲下身用小铁锄锄起草来了。鹿
子霖急了就跑迸棉花地,蹲在白嘉轩旁边求告:“嘉轩哥你不敢硬碰,那一杆子兵
都背着快枪我也是给人家枪架在脖子上逼来的。”白嘉轩仍然手不停锄:“我知道
你是被逼的,田福贤也是被逼着干的。可百姓只纳皇粮,自古这样。旁的粮不纳。
这个锣我不敲。”
               
    鹿子霖回村子里去了。田福贤接着跑来了,大声憨气他说:“嘉轩你咋瓜咧?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杆于河内蛋儿全是些饿狼二球,杀人连眼都不眨。你是个明白
人咋能硬顶硬碰自己吃亏?”白嘉轩说:“亏心事不能做,没道理的锣不能敲。就
这话。”正说着,鹿子霖领着杨排长和三四个士兵走到棉花地里来了。杨排长问:
“你是白鹿村的官人?叫白嘉轩是不是?"白嘉轩手里提着小锄,点点头。杨排长说:
“回去敲锣,召集人到祠堂门口。”白嘉轩说:“村民的粮食我不管,这锣我不能
敲。你们谁要敲谁去取锣。”白嘉轩从腰里摸出一个黄铜钩圈的钥匙,递给杨排长。
杨排长用乌黑的枪管把白嘉轩的手拨开说:“马上回村给我敲锣。你再敢说半个不
字,老子就打断你的腿,叫你爬着给我敲。”说着就拉开枪栓,推上子弹:“你是
不是想尝尝洋花生的味儿了?”鹿三劝嘉轩。儿子孝文也劝。鹿子霖也劝。田福贤
赔着笑脸劝杨排长息怒。鹿子霖鹿三和孝文推着拉着白嘉轩回村里去了。杨排长和
他的士兵跟着。
                        
    白嘉轩敲了锣。白鹿村的男女老幼都被吆喝到祠堂门外的大场上。杨排长讲了
话,征粮的规矩是一亩一斗,不论水地旱地更不按“天时地利人和”六个等级摊派,
那样太麻烦。说罢就让村民观赏射击表演。士兵们把从村巷和农户院子里捉来的二
三十只公鸡和母鸡倒吊在树权上,那三十来个士兵站成一排,一片推拉枪栓的声音
令人不寒而栗。杨排长首先举起缀着红绸带儿的盒子枪,“叭”地一声响过,就接
连响起爆豆似的密集的枪声。士兵们的乌黑的枪管口儿冒着蓝烟,槐树下腾起一片
红色的血雨肉雹,扬起漫空五彩缤纷的鸡毛。没有死下的鸡嘎嘎嘎垂死哀鸣,鲜血
从鸡的硬喙上滴流下来,曲曲拐拐在地上漫流,几十条蚯蚓似的血流汇集组合,槐
树下变成了血红的土地,散发出强烈的热血的腥气,祠堂门外的场地上鸦雀无声,
女人们大都低垂着头,男人们木雕似的瞪着眼黑着脸,孩子压抑着的啜泣十分刺耳。
杨排长把盒子枪插到腰里的皮带上,一绺红绸在裆前舞摆。他插枪的动作极为潇洒:
“各位父老兄弟,现在回家准备粮食,三天内交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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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队士兵开进白鹿原,驻进田福贤总乡约的白鹿仓里。他们大约有三十几号人,
一人背一技黑不溜秋的长枪,黑鞋黑裤黑褂黑制帽,小腿上打着白色裹缠布,显得
精神抖擞威武严肃。人们很快给他们取下一个形像的绰号:白腿乌鸦。这队士兵突
然开进白鹿仓的大门,哗啦一声散开,把那一排房子包围起来。一个人喊道:“出
来出来,统都举起手出来!”屋里立即传出桌椅板凳掀翻了的嘈杂声响,夹杂着男
人们惊慌失措的叫声。田福贤正和他的属下搓麻将,一下子都钻到床板底下或缩到
墙角旯旮里不知所措。一阵枪声在房顶上掠过,一声蛮声蛮气的河南口音又喊:“
再不出来就朝屋里开枪啦!”田福贤从墙角站起来,硬充好汉抖一抖肩膀就拉开门
走出去,其他属下和那几个民团团丁也走出屋子。他们都高举着双手,只有田福贤
很不在乎地垂着一只手另一只手*着腰。一个士兵喊道:“把手举起来!”田福贤
不失绅士风度地回话:“我是这儿的总乡约,有话进屋说,举手弄啥哩?”一个戴
大沿儿帽子的军官走过来,手里握着一把短盒子枪:“你是总乡约?报上名字?”
田福贤说了自己的名字又问:“老总是哪一部分的?”军官说:“镇嵩军。本人姓
杨,杨排长。”随之那三十几个士兵从房前屋后全都集中过来,把田福贤的团丁的
枪缴了。杨排长说:“本人受刘军长命令进驻白鹿仓。自即日起,一切服从刘军长
命令。田总乡约,你愿意继续当总乡约我们欢迎,不愿意干你回家给老婆去抱娃,
我们另找一个人就是了。”田福贤既不折气为他们卖命又不甘心就此下台。杨排长
说:“你们的县长已经降服本部,愿意为刘军长效力。”田福贤随之说:“杨排长
屋里坐,坐下好说话。”
                    

    白嘉轩和鹿三以及孝文正在锄头遍棉花,鹿子霖急匆匆跑到地头叫他回村里去
敲锣,把衬民召集到祠堂外的大场上,杨排长领着士兵征粮来了白嘉轩说:“我不
敲。”说罢转身重新回到自己锄草的棉苗垄行里,蹲下身用小铁锄锄起草来了。鹿
子霖急了就跑迸棉花地,蹲在白嘉轩旁边求告:“嘉轩哥你不敢硬碰,那一杆子兵
都背着快枪我也是给人家枪架在脖子上逼来的。”白嘉轩仍然手不停锄:“我知道
你是被逼的,田福贤也是被逼着干的。可百姓只纳皇粮,自古这样。旁的粮不纳。
这个锣我不敲。”
               
    鹿子霖回村子里去了。田福贤接着跑来了,大声憨气他说:“嘉轩你咋瓜咧?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杆于河内蛋儿全是些饿狼二球,杀人连眼都不眨。你是个明白
人咋能硬顶硬碰自己吃亏?”白嘉轩说:“亏心事不能做,没道理的锣不能敲。就
这话。”正说着,鹿子霖领着杨排长和三四个士兵走到棉花地里来了。杨排长问:
“你是白鹿村的官人?叫白嘉轩是不是?"白嘉轩手里提着小锄,点点头。杨排长说:
“回去敲锣,召集人到祠堂门口。”白嘉轩说:“村民的粮食我不管,这锣我不能
敲。你们谁要敲谁去取锣。”白嘉轩从腰里摸出一个黄铜钩圈的钥匙,递给杨排长。
杨排长用乌黑的枪管把白嘉轩的手拨开说:“马上回村给我敲锣。你再敢说半个不
字,老子就打断你的腿,叫你爬着给我敲。”说着就拉开枪栓,推上子弹:“你是
不是想尝尝洋花生的味儿了?”鹿三劝嘉轩。儿子孝文也劝。鹿子霖也劝。田福贤
赔着笑脸劝杨排长息怒。鹿子霖鹿三和孝文推着拉着白嘉轩回村里去了。杨排长和
他的士兵跟着。
                        
    白嘉轩敲了锣。白鹿村的男女老幼都被吆喝到祠堂门外的大场上。杨排长讲了
话,征粮的规矩是一亩一斗,不论水地旱地更不按“天时地利人和”六个等级摊派,
那样太麻烦。说罢就让村民观赏射击表演。士兵们把从村巷和农户院子里捉来的二
三十只公鸡和母鸡倒吊在树权上,那三十来个士兵站成一排,一片推拉枪栓的声音
令人不寒而栗。杨排长首先举起缀着红绸带儿的盒子枪,“叭”地一声响过,就接
连响起爆豆似的密集的枪声。士兵们的乌黑的枪管口儿冒着蓝烟,槐树下腾起一片
红色的血雨肉雹,扬起漫空五彩缤纷的鸡毛。没有死下的鸡嘎嘎嘎垂死哀鸣,鲜血
从鸡的硬喙上滴流下来,曲曲拐拐在地上漫流,几十条蚯蚓似的血流汇集组合,槐
树下变成了血红的土地,散发出强烈的热血的腥气,祠堂门外的场地上鸦雀无声,
女人们大都低垂着头,男人们木雕似的瞪着眼黑着脸,孩子压抑着的啜泣十分刺耳。
杨排长把盒子枪插到腰里的皮带上,一绺红绸在裆前舞摆。他插枪的动作极为潇洒:
“各位父老兄弟,现在回家准备粮食,三天内交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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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头天回来的,到家就向爷爷爸爸妈妈媳妇以及长工刘谋儿请安问候,显
得十分客气和亲热。他穿一身新式制服,头上留着新式头发,眉高眼大,眼睛深
邃,睫毛又黑又长,把鹿家血统的特征发挥到尽好的极致。一家人都激动得失掉
了控制,有点紧张地注视着兆鹏的举动。他像和家人一样彬彬有礼地与媳妇打了
招呼,进了厢房。熄妇完全手足无措地坐在炕边上,怯怯地瞅着做梦都在颤抖的
丈夫,却说不出话也拾不起头来。兆鹏坐了一会儿就出去到马号里问候刘谋儿去
了,在那几例呆得很长。全家人都紧张地等待着天黑。日落时,兆鹏对爷爷对爸
爸对妈妈说着同一句话:“我得回学校去,晚上开会。”爷爷爸爸妈妈也都重复
着同一句话:“你开毕会回来。”结果是没有回来。连续一月,兆鹏住在潮湿的
房子里,一直没有回来住过一夜。
                  
    这个家庭隐患再也包裹不住了,村里也由悄悄传说变成公开议论。鹿子霖觉
得没脸再从中医堂门口走过。他到学校上找过儿子不下十回,强按着想撕碎那张
校长模样的怒火劝导,劝导不下乞求,乞求不下就哭,反覆着一句话:“你哪怕
做做样子也该回去住两天,掩一掩众人的口声……”面对校长,鹿子霖再也无力
举起手来抽出第四个耳光。
               
    这一天,中医堂的伙计把绕道儿走着的鹿子霖叫住:“叔!俺伯叫你去一下
有话说。”鹿子霖顿时头皮就麻了。冷先生仍然是那副冷面孔,声音却很平实,
开口就不拐弯:“兄弟,你甭费心了。你给兆鹏说一句,让他写一张休书,算咧。
那没啥!”鹿子霖按捺不住:“哥呀,你说哪儿的冷话!事情到这一步我也不瞒
不盖。休书的事你再不要说第二回,说一回就够兄弟受一辈子了。你放心,他兆
鹏甭说当校长,就是当了县长省长,想休了屋里人连门儿都没得!要是我今日说
的话不顶事,我拿他的休书当蒙脸纸盖。”冷先生却仍然不动声色:“兄弟,不
必。旁人觉得被休了就羞得活不成人了,我觉得没啥。咱们过去咋样往后还咋样。
”鹿子霖情绪已无法控制:“不说了好冷大哥,你甭说了。我有办法,不是没办
法。你先甭急。”
                    
    鹿子霖回家后就走进父亲鹿泰恒的单独住屋:“爸,现在这事包不住了也拖
不下去了。我到学校再寻一回兆鹏,他再不给咱们饰脸,我就准备……”他没有
说出他准备于什么。鹿泰恒能猜出他准备怎么办,很可能是揣一把剃头刀,按到
脖颈上威胁,大概再没有比这更绝更厉害的办法了。鹿泰恒说:“你准备的办法
搁到下一步再说,今晚我去叫一回,看看鹿校长赏脸不赏脸。" 鹿子霖再三劝说,
咋也不能让老父亲出面。鹿泰恒说:“该出面就得出面,咱们祖荫出了校——长
——了!”
                        
    鹿泰恒拄着一恨拐杖,平时只有出远门才动这根磨得紫黑光调的拐杖。老汉
走进学校院子大声吆喝:“鹿校长哎——鹿校长!”兆鹏闻声走到院子,笑着说:
“爷呀,你胡喊乱喊啥哩!你怎么也叫校长?”鹿泰恒故意放大音量说:“哈呀
我的天爷爷你是校长嘛!爷是平头百姓庄稼汉嘛!是官都得尊嘛!”鹿兆鹏窘红
着脸扶住爷爷往自己房于走。鹿泰恒继续说:“你那衙门公馆,我这号平头百姓
敢进吗?”儿个教师站在台阶上直笑。兆鹏红着脸拽着爷爷走进了房子:“爷呀
你有话就说呀!甭……”鹿泰恒说:“能想到的活,你爸早都给你说了,不顶放
个屁嘛!既是不顶屁用,我就免了不放屁了。我说不下你……我就求你——”说
着,鹿泰恒从直背椅上就溜下去,扑通一声跪倒在砖地上了。兆鹏大惊失色赶忙
拽爷爷:“爷呀快起来,有话你尽管说,我不敢不听爷的话。”鹿泰恒说:“我
求你跟我回去,再没二话。”兆鹏说:“你起来坐下慢慢说。”鹿泰恒老汉跪着
不动:“你愿意跟我回去我就起来。你不答应不吐核儿的话,我就跪到院子中间
去。”鹿兆鹏悲哀地叹一口气:“爷呀你起来。我跟你回去。”
                     
    鹿泰恒拄着拐杖走出了学校。鹿兆鹏跟着走。进入白鹿镇,鹿泰恒突然吆喝
起来:“行人回避!肃静!鹿校长鹿大人鹿兆鹏驾到——”鹿兆鹏不知所措地奔
前两步抓住爷爷的手杖:“爷呀你让我明日怎么见人?”鹿泰恒说:“你当了官
了,爷爷给你呜锣开道呀!鹿校长过来了!鹿校长过来了!”鹿兆鹏不知怎么糊
里糊涂跟着爷爷走过白鹿镇又走进白鹿村的村巷。走进自家门楼,鹿泰恒仍然大
声吆喝:“咱们的校长回来咧!子霖哇!我把你当官的儿子求拜回来了,欢迎啊!
”鹿子霖和女人走到院子里,新媳妇也走出厢房来。兆鹏尴尬不堪地站在众人面
前。鹿泰恒站在院庭中间,猛然转回身抡起拐杖,只一下就把鹿兆鹏打得跌翻在
地上,半天爬不起来。鹿泰恒这才用他素有的冷峻口气说:“真个还由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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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鹏媳妇对兆鹏以及公婆的隐痛毫无察觉。她被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她不知
道鹿兆鹏和她完婚是阿公三记耳光抽煽的结果,头一耳光是在城里抽的,她那时
还没过门自然不知道;第二个耳光是阿公在刘谋儿的牛圈里抽的,兆鹏新婚之夜
躲到那里要和长工刘谋儿伙一条被子睡觉,鹿子霖一声不吭就给了一巴掌,那时
候她正处于新婚之夜的羞怯和慌乱中,对后来走进洞房的兆鹏的脸色无所猜疑;
只有第三巴掌她看见了,阿公在祖宗牌位前抽的,兆鹏再拜了自家祖宗拒绝到祠
堂里去接受族长白嘉轩主持的庄严仪式,阿公毫不客气地就抡开了胳膊。那是出
为兆鹏说拜祭祠堂的仪式纯属“封建礼仪”,并没有丝毫的迹象显示出他与她有
什么不和。婚后一年,她再也没有见过他的面,她起初不觉得有什么,可现在却
十分渴望他回到厢房里来。他和她新婚之夜仅有的一回那种事,并没有留下欢乐,
也没有留下痛苦,他刚进入她的身体就发疟疾似的颤抖起来,吓了她一跳,以为
他有羊癫风,甚至觉得很好笑。现在她已从无知到有知,从朦胧到明晰地思想着
他的颤抖,渴望自己也一起和他颤抖。那是一个梦。梦里她和他一起厮搂着羊癫
风似的颤抖,奇妙的颤抖的滋味从梦中消失以后就再也难以入眠,直到天不亮起
来先给爷爷后给阿公阿婆去倒尿盆。她平时走进里屋看见阿公阿婆伙一条被子打
对儿睡在两头无所反应,端了他们夜里排泄的黄蜡蜡的一盆尿就转身走了。这天
早晨,当她照例去端尿盆时,看见闭着眼的阿公和阿婆,突然想到了那种颤抖,
阿公和阿婆昨夜大概刚刚颤抖过了。她开始失眠,整夜睡不着,对于那种颤抖再
不觉得好笑而变成一种焦灼的渴望。
                  
    她到场院的麦秸垛下去扯柴禾,看见黑娃的野女人小娥提着竹条笼儿上集口
来,竹条笼里装着一捆葱和一捆韭菜,小娥一双秀溜的小脚轻快地点着地,细腰
扭着手臂甩着圆嘟嘟的*蛋子摆着。“她原先看见觉得恶心,现在竟然忌妒起那
个*子来了,她大概和黑娃在那孔破窑里夜夜都在发羊癫凤似的颤抖。当她挎着
装满麦草的大笼回到自家洁净清爽的院庭,就为刚才的邪念懊悔不迭,自己是什
麽人的媳妇而小娥又是什麽样的烂女人,怎能眼红她!她相信丈夫是干大事的人,
更相信他是忙得抽不出时间回乡,将来衣锦还乡才更荣耀。可是过年兆鹏未归。
就引起了她的失望也引起了疑心,再忙也不会连过年都不回家呀。她在极度的失
望和令人恐惧的猜测中度过新年佳节,强装笑颜接待亲戚。
               
    鹿子霖看出了儿媳的笑颜是装出来的,他走了一趟西安回到屋里就向所有人
自豪地宣布:“嘿呀!兆鹏到上海去了!”整个家庭里立即腾起欢乐的气氛。鹿
子霖故意大声问回家来的二儿子兆海:“上海的路怎么走?听说还要坐火车?”
兆海很详细地告诉父亲,先骑马出潼关,再坐船过黄河,再……
               
    她的失望和猜疑一扫而空,情绪顿然焕发起来,当晚又梦见和兆鹏发羊癫风
似的颤抖起来。颤抖过后,她惊奇地发现那个从她身上扬起的脸不是兆鹏而是兆
海。第二天看见兆海从她手里接饭碗时就不由脸红心跳。随后她又梦见和黑娃在
一搭颤抖,那是她清扫院庭到门外脏土时,看见黑娃于微明中扛着木模和青石夯
走过村巷……更糟的是昨夜竟然梦见和阿公鹿子霖在一搭颤抖,阿公在她身上扬
起脸时一下子羞了,仓皇跑了。种种怪梦整得她心虚气弱,不敢扬起脸看任何成
年男人的眼睛,而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境却越来越频繁地出现。
     
                     
    春天,白鹿镇头一所新制学校落成,是由白鹿仓总乡约田福贤出面主持筹建
的。县府出资,田福贤在本仓所辖的几十个村庄摊派民工,节约了开支,把原计
划只能修建十问校舍的钱充分利用,增加到十三间,又无偿派工用黄土打起高高
的围墙。田福贤把建校中用款用工的大小账项用黄纸公布于白鹿镇第一保障所门
外的墙壁上,得到了地方乡绅和普通乡民的极大信任,尊为重要善举。为了不受
市声和附近村民的骚扰,校址选择在白鹿镇南边几个村子之间的空间地带。
                          
    青裸和大麦黄熟时节,全部校舍完全竣工,一个校长领着三四个先生迫不及
待地住进潮湿的房子,开始着手招收学生和开学的准备工作。校长是鹿子霖的儿
子鹿兆鹏。一切有脸面的头面人物和普普通通的百姓都向鹿子霖表示最虔诚的祝
贺和恭维。“鹿家出下一位校长了!”鹿子霖起初听到这个确凿消息时兴奋难抑,
痛痛快快和亲家冷先生喝了一顿。除了可以预料的令人瞩目的新学校校长的巨大
荣耀之外,他的心病也终于到了解除的时候了,兆鹏既然愿意回到白鹿原上来当
校长,那就再无任何借口不回家了,学校离家最远也不过三里路嘛!但是,兆鹏
刚一回来就把父亲潮起的欣慰之情粉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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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赵氏接受了儿媳仙草传达的儿子嘉轩要指教孙子媳妇的话竟然有点按捺不住。
三个孙子一个孙女都从她的牵引下挣脱了手,从她的火炕上像出窝的鸟儿一样飞走
了,只有三娃子牛犊还在靠墙的被筒里睡觉。家里的事情由嘉轩撑持她很放心,因
为耳朵半聋听不清晰,因此就不去过问。每天晚上嘉轩仍然坚持睡前陪她坐一阵尽
其孝道。她从早到晚坐在纺车前纺棉花,再把那一个个线穗儿拐到工字形的线拐上
去,交给仙草去浆线织布。她很明白地限制自己不再过问家事,只是单纯地摇车纺
线。她自己不觉察而仙草却早已感觉出来,她不说话是不说话,一说话就又直又硬,
完全不像过去那么慈和婉约了。她听了仙草的活,就觉得接到了最重要的使命,当
下从纺车下站起来走到孙子媳妇的窗外:“马驹家的到后头来,婆给你说话。”孝
文媳妇也在摇纺车,随之就跟着婆的脚后跟走进上房里屋。婆坐在太师椅上,孝文
媳妇怯怯地站在当面。白赵氏说:“你比马驹大。你十九他才十六。你身子披挂雄
实,马驹还是个树秧。你要处处抬协他。你听下了没?”孝文媳妇满口答:“婆,
我知道。我过门前俺妈也教导我,说要抬协他。他比我小我知道。”白赵氏说:“
那你给婆说,你到屋几个月了,你咋样抬协他来?”孝文媳妇说:“我天天早起叮
咛他,做活要可自家的力气,做不动的活甭硬做,小心伤了筋骨。”白赵氏问:“
你还咋样抬协他?”孝文媳妇说:“我天天黑间劝他少念会儿书少熬点儿眼,白天
上地黑间熬跟身子就亏下咧!”白赵氏仍不动声色问:“还有啥呢?”孝文媳妇说:
“我常问他想吃啥饭,再给婆说了,就做他可口的饭。”白赵氏再问:“还怎么抬
协他来?”孝文媳妇再说不出也想不到更多的抬协的事例,一低头又有了心计:“
婆呀,你说该咋样抬协你的孙子?俺小辈人不懂啥,你老多指教才好哩!”白赵氏
反问:“我说了你能做到?”孝文媳妇笑脸相迎:“婆说的话我不敢不做。”白赵
氏再问:“我说了你不恼?”孝文媳妇说:“我咋敢恼婆说的话?我再不懂规矩也
不敢不听婆的语。”白赵氏点点头:“那我就说——”孝文媳妇诚恳地说:“婆你
有啥尽管说。”白赵氏压低声一字一板说:“你黑问甭跟马驹稀得那么欢!”孝文
媳妇听到时猛乍楞了一下,随之就解开了被婆强调了重音的稀,是被婆脱淖牙齿漏
风泄气的嘴把那个最不堪入耳的字说转音了,她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喇地一下红赤
了脸,羞得抬不起头来了。“话丑理端。”白赵氏不急不躁他说,“马豹十六还嫩
着哩!你要是夜夜没遍没数儿地引逗他跟你稀——把他身子亏空了,嫩撅了,你就
得守一辈子活寡!”孝文媳妇的头低垂得更下了:“婆……没有的事……”“看看
马驹的脸色成了啥样子?还说没有!”白赵氏紧逼不放,“婆跟你实话直说,那个
事跟吃饭喝汤一样,吃饱了喝够了不想吃也不想喝了,过不了一晌克化了又饿了也
渴了,又急着吃急着喝了。总也没个完。”孝文媳妇咬着嘴唇硬着头皮站着恭听。
白赵氏说:“我给你说,十天稀一回。记下记不下? ”孝文媳妇咯咯讷讷:“记下
了。”
                     
    当天夜里睡下,她一次又一次推开孝文的手。孝文先不悦意,接着就恼了,问
她咋回事,她就学说了白赵氏白天的训示。孝文说:“婆怎么连这事也管?”她说:
“她是婆嘛!”接着又给孝文劝说:“婆的话说得粗鲁可是心好着哩,怕伤你的身
子骨儿,你小。”孝文气躁躁他说:“既然我小,忙着给我娶你做啥?给我娶媳妇
就是叫我日嘛!不叫日就不要娶!我想怎么日就怎么日,想啥时候日就啥时候日!”
孝文一边气呼呼说着一边就做了起来,像是和婆赌气似的。
                     
    第二天,婆又把她唤进上房里屋。她这回有了充分准备。婆一见她就说她骗了
自己。她就向婆艰难地述说孝文不听劝阻,自己也没办法:“婆呀……被窝里……
又不能打墙呀……”白赵氏嘬嘬脱光了牙齿的嘴:“我来试着打这堵墙,看看打成
打不成!”她不知婆将怎佯给她的被窝里筑起一道隔墙。
                     
    当晚,孝文和她又进入那种欢愉销魂的时刻,窗外响起婆的僵硬的声音:“孝
文,甭忘了你是个念书人唉!”随之就听见婆的小脚噔噔噔响到上房里去了。孝文
突然从她身上跌滚下来,浑身憋出粘糊糊的汗液,背过身睡去了。她心里很难受,
对婆憎恨在心里了。
                     
    白赵氏仍然不放心,连续十天里改变了天黑睡觉的习惯,吹了灯坐在被筒里
打盹,一当发觉孙子孝文窗户纸上的灯光熄灭以后,她就溜下炕来走到庭院里,
坐在孝文窗外的木马架上说:“马驹俺娃好好睡,婆给你挡狼。”这是孝文小时
跟婆睡觉时的催眠曲。直到窗里传出孝文匀称的鼾声,白赵氏才回到自己的火炕
上脱衣睡下。有一天早饭时,白赵氏接过孙媳侍候来的饭菜。把刚转身准备出门
的孙媳叫住,很得意地问:“你说,婆给你被窝里把墙打成了没?”孙媳妇满脸
绊红,低下头求饶似的喃喃说:“啊呀婆哩早都不……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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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白嘉轩的父亲白秉德出面掏钱为鹿三连订带娶一手承办了婚事,这
件义举善行至今还被人们传诵着。黑娃的母亲也不隐讳这件事,自打黑娃能听懂话
就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黑娃你得记住,白家是善心人!”
                        
    想起了这些,鹿三就臊红了脸:“嘉轩你甭给他说那么多好话。哪怕拉光身汉
也不能要那货!立马把那货撵出门,下边的事下来再说。”白嘉轩动情他说:“看
在咱们两三辈人交好的情义上,叔真是不忍眼睁睁看着你把一个灾星招进门。我不
逼你,你再想想。”黑娃站起来点点头,表示他要认真地想了,赶忙拔腿走出马号。
                        
    黑娃离去后,白嘉轩以哲人的口气说:“毕了毕了。我断定黑娃丢不开那个女
人。要是能丢开,他当下就说丢开。没有法子。圣人能看一丈远的世事;咱们凡人
只能看一步远,看一步走一步吧,像黑娃这号混饨弟子,一步远也看不透,眼皮底
下的沟坎也看不见。你急也不顶用。让他瞎碰瞎撞儿回,也许能碰撞得灵醒过来,
急是没用的。”
                        
    白嘉轩真是不幸而言中。鹿三还侥幸着黑娃“想想”之后丢开那货哩,第二天
晌午回家去,让女人再劝劝黑娃,不料从女人口里得知,黑娃扛着青石夯挂着木模,
天不明就起身到外村给人打土坯去了。唉!
   
                    
    鉴于黑娃的严峻教训,白嘉轩愈加严厉地注视儿子孝文的行为规范。孝文是好
样的,穿着旧衣服每天三晌跟鹿三到地里去学务庄稼,一身土一脸汗从不见叫苦叫
累。只是这孩子脸色有点憔悴,断定不是农活太重的原因。白嘉轩晚上郑重地对仙
草说:“看来这崽娃子贪色。你得给那媳妇亮亮耳。”仙草撇撇嘴角,斜瞅丈夫一
眼。娶了儿媳,仙草初享做阿婆的人生滋味,在家庭里的地位自然就发生了变化,
可以稍为轻松地与丈夫对话了:“管人家小两口那些事做啥?年轻时候都一样,你
那会儿还不急得猴子摘桃一样。”白嘉轩仍很当真他说:“我那会多大!孝文这会
才多大?刚交十六,正长身体哩!甭贪色贪得嫩撅了!”仙草笑着依顺了,而且想
得更加周密:“这话我也不好开口。我给咱妈说一下,让她给她的孙子媳妇亮亮耳,
话轻话重都不要紧。”白嘉轩一下猜中了仙草的用心:“你怕儿媳恼恨你是不是,
让咱妈去说这号讨人嫌惹人恼的话?不过也没啥,会想事的人是知道为她好的。”
                        
    孝文结婚之前几乎没有接触过妈妈和奶奶以外的任何女人,结婚之后自然对女
人一无所知,新婚之夜依然保持着晚读的良好习惯,气匀心静地端坐在桌前看书。
一对烫金的大红蜡烛欢跃跳弹着火焰,新媳妇在炕上铺褥暖被,他感到局促不适。
新媳妇暖好被褥,把一对绣着鸳鸯荷花的陪嫁枕头并排摆好,盘腿坐在炕上说:“
你歇下吧,今日个劳了一天了。”孝文说:“你先睡。我看看书。”新媳妇忙溜下
炕:“你喝茶不?我给你烧水。”孝文说:“不喝不喝。你睡去。”新媳妇就悄然
睡下了。孝文读书累了也随之躺下了,他的光腿在被窝里撞着了她的光腿,就往一
边躲了躲,很快睡着了。连着两夜都是这样。
                        
    第四天夜里,孝文夜半醒来尿尿,听到耳畔啜泣声,他忙问她:“你咋了?”
她背着身子啜泣得更紧了。”你哪儿不滋润?有病了?”她的啜泣变成压抑着的呜
咽。孝文有点不耐烦了:“你不吭声,半夜三更哭啥哩?丧模鬼气的!”她转过身
来忍住了抽泣:“你是不是要休我?”孝文大为惊讶:“你因啥说这种没根没底儿
的话,我刚刚娶你回来才三四天,干吗要休你?既然要休你,又何必娶你?”她沉
静一阵之后说:“你娶我做啥呀?”孝文说:“这你都不懂?纺线织布缝衣做饭要
娃嘛!”她问:“你想叫我给你要娃不?”孝文说:“咋不想?咱妈都急着抱孙子
哩!”她的疑虑完全散释,语句开始缠绵羞涩起来:“你不给我娃娃……我拿啥给
你往出要……”孝文愣愣他说:“娃娃咋能是我给你的?我能给你还不如我自己要。
”她噗哧一声笑了:“你见过哪个没男人的女人要下娃了?”孝文哑了。她羞羞怯
法他说:“女人要下的娃都是男人给的。”孝文有所醒悟,随口轻松他说:“那你
怎么不早说?你快说我怎么给你?你说了我立马就给你。”她咯咯咯笑着搂住了他
的脖子,把肥实的**紧紧贴住他的身,她抓住他的一只手导向她的胸脯,随之示
意他抚摩起来。孝文不由地“哎呀”一声呻唤,自觉血涌到脸上烧臊起来,浑身迅
猛地鼓胀起来,巨大的羞耻感和洪水般涌起的骚动在胸腔里猛烈冲撞,对骚动的渴
望和对羞耻的恐惧使他颤抖不止。他喘着气说:“甭这样……这不好!”她也微微
喘息着说:“就这样就这样好着哩!”他慌乱地挺着,被她按到她**上的手僵硬
地停在那儿,不忍心抽回也鼓不起勇气搓摸。她的那只手从他的胸脯轻轻地滑向他
的腹部,手心似乎更加温热更加细柔;那只手在肚脐上稍作留顿,然后就继续下滑,
直到把他的那个永远羞于见人的东西攥到掌心。孝文觉得支撑躯体和灵魂的大柱轰
然倒掉,墙摧瓦倾,天旋地转,他已陷入灭顶之灾就死死抱住了那个救命的躯体。
他已经不满足于她的搂抱而相信自己的双臂更加有力,他把那个温热的肉体拥入自
己尚不宽厚的胸脯,扭动着身子用薄薄的胸肌蹭磨对方温柔而富弹性的**,他的
双手痉挛着抚摩她的胳膊她的脊背她的肩头她的大腿她的脖颈她的肥实丰腴的*蛋
儿,十指和掌心所到之处皆是不尽的欢乐。他的手最后伸向她的腹下,就留驻在那
儿不由地惊叹起来:“妈呀!你的这儿是这个样子!”他感到她在他的抚摩下不安
地扭动着,一阵紧过一阵喘着气。当他的手伸到那个地方的一瞬,她猛乍颤抖一下
就把他箍住了,把她的嘴贴到他的嘴上,她的舌头递进他的嘴唇。他一经察觉到它
的美好就变得极度贪婪。孝文觉得又探入一个更加美妙的境地而几乎迷醉。她的双
手有力地拖拽他的腰,他立即意领神会她的意图,忙翻起身又躺下去。他急切地要
寻找什么却找不到朦胧而又明晰的归宿,她的美妙无比的手指如期如愿,毅然把他
导向他迫不急待要进入的理想的地域。他的腹下突然旋起一股风暴,席卷了四肢席
卷了胸脯席卷了天灵盖顶,发出一阵的伤的强光,几乎焚毁了。
                        
    孝文在盲目的慌乱和撕扯不完的羞怯中初尝了那种神奇的滋味,大为震惊,男
人和女人之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哇!这种秘密一经戳破,孝文觉得正是在焚毁的那
一刻长成大人了。他静静地躺着,没有多大工夫,那种初尝的诱惑又骚动起来,他
再不需她的导引暗示而自行出击了,他不一而足,反覆享受,一次比一次更从容,
一次比一次的结果更美好。他终于安静下来对她说:“这样好这麽好的事,你前三
天为啥不早说哩?”她已缠绵得难以开口,只是呢哺着贴紧他的身子……第二天晚
上吃罢夜饭,孝文向婆(奶奶)问了安就回到自己的厢房,脱鞋上炕。新媳妇说:
“你今黑不念书了?”他听出她揶揄的话味也不管了,抱住她的脖子贴着她的耳朵
说:“我想日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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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孝文和孝武一人背一捆铺盖卷儿回到白鹿村。因为学生严重流失,纷纷投入城
里新兴的学校去念书,朱先生创立的白鹿书院正式宣告关闭,滋水县也筹建起第一
所新式学校——初级师范学校,朱先生勉强受聘出任教务长。看着两个接受过良好
教育的儿子归来,白嘉轩好生喜欢,有这样两个槐树苗儿一样壮健的后人顶门立柱,
白家几辈受尽了单传凄苦的祖先可以告慰于九泉之下了。当晚,自嘉轩手执蜡烛,
把两个儿子领到门楼下,秉烛照亮了镌刻在门楼上的四个大字“耕读传家”,又引
着他们回到院庭,再次重温刻在两根明柱上的对联:耕织传家久,经书济世长。白
嘉轩问儿子:“记下了?”两个儿子一齐回答:“记下了。”白嘉轩又问:“明白
不明白?”两个儿子答:“明白。”白嘉轩坐在厅房的桌子旁说:“明白了就好。
明日早起把旧衣裳换上,跟着你三伯到地里务庄稼去。”两个孩子都顺从地答应了。
白嘉轩告诫说:“从今日起,再不要说人家到哪儿念书干什么事的活了。各家有各
家的活法。咱家有咱家的活法儿。咱只管按咱的活法儿做咱要做的事,不要看也不
要说这家怎个样那家咋个样的话。”
                     
    白嘉轩随后进山去了一趟,和岳父商谈了让二儿子孝武来共同经营中药材收购
铺店的事。白家的后人已经成人,由岳父代管的局面应该尽快结束,孝武随后受命
进山去了。大儿子孝文留在家里。白嘉轩经过长期观察和无数次对比认定,由孝文
将来统领家事和继任族长是合法而且合适的。两个孩子都是神态端庄,对一切人都
彬彬有礼,不苟言笑,绝无放荡不羁的举止言语,明显地有别于一般乡村青年自由
随便的样子。但孝文比孝武更机敏,外表上更持重,处事更显练达。
                     
    白嘉轩把二儿子孝武打发进山以后,就带着礼物走进了媒人的院子。他郑重提
出过年时给孝文完婚的意图,让媒人去和女方的父母交涉。女方比孝文大三岁,已
经交上十九,父母早已着急,只是羞于面子不便催白家快娶。因为是头一桩婚事,
白嘉轩办得很认真,也很体面,特意杀了一头猪做席面。婚后半个多月,饱尝口福
的乡党还在回味无穷地谈说宴席的丰盛。白嘉轩以族长的名义主持了儿子和儿媳进
祠堂叩拜祖宗的仪式。这种仪式要求白鹿两姓凡是已婚男女都来参加,新婚夫妇一
方面叩拜已逝的列位先辈,另一方面还要叩拜活着的叔伯爷兄和婆婶嫂子们,并请
他们接纳新的家族成员。
                     
    鹿三参加过无数次这种庄严隆重的仪式,万万料想不到他的黑娃引回来一个小
*子,入不得祠堂拜不得祖宗,也见不得父老乡亲的面。他曾经讥笑过鹿子霖。鹿
子霖给大儿子兆鹏也是过年时完的婚。早先三媒六证订下冷先生的大女儿,兆鹏突
然不愿意了,赖在城里不回家。鹿子霖赶到城里,一记耳光抽得兆鹏鼻口流血,苦
丧着脸算是屈从了。新婚头一夜,兆鹏拒食合欢馄饨,更不进新房睡觉,鹿子霖又
一记耳光沾了一手血,把兆鹏打到新房里去了。第三天进祠堂拜祖宗,兆鹏又不愿
意去,还是鹿子霖的耳光把他煽到祠堂里去了。完成了婚娶的一系列礼仪之后,鹿
子霖说:“你现在愿滚到哪儿就滚到哪儿去!你想死到哪儿就死到哪儿去!你娃子
记住:你屋里有个媳妇!”鹿兆鹏一句话没说就进城去了。鹿三对照了白鹿两家给
儿子办婚事的过场,深深感叹白嘉轩教于治家不愧为楷模,而鹿子霖的后人成了什
么式子!归根到底一句话:“勺勺客毕竟祖德太浅太薄嘛!”现在黑娃根本没有资
格引着媳妇进入祠堂,鹿三再也不好意思讥笑人家鹿子霖了,这件事仿佛一块无法
化释的积食堆积在他的心口上。
                        
    白嘉轩对鹿三的心病表示了最真诚的关切。他走进马号对鹿三说:“三哥,你
一天到晚光哀叹不行。得想法儿解决。”鹿三气馁他说:“我说他不听。我一镢头
把那货砸死还得偿命。”白嘉轩信心十足:“你去把他叫来,我跟他说。我不信他
辨不来饭香屁臭。”鹿三对白嘉轩亲自出面的举动很感动,立即跑到村子东头那孔
破窑洞前的坪场上,大声吼喊黑娃。黑娃跟着父亲来到白嘉轩家的马号里。白嘉轩
开门见山地问:“黑娃,没让你跟那个女人进祠堂拜祖,你恨我不恨?”黑娃诚实
地回答:“我知道族规。这不怪你。”白嘉轩朗然说:“好!黑娃不糊涂。叔再问
你一句,你丢开丢不开那个女人?”黑娃没有料到白嘉轩会把话说得这样不留空隙,
盯一眼就低了头。白嘉轩不急于要他回答,继续冷静他说:“这个女人你不能要。
这女人不是居家过日子的女人。你拾掇下这号女人你要招祸。我看了一眼就看出她
不是你黑娃能养得住的人。趁早丢开,免得后悔。人说前悔容易后悔难。”鹿三已
经按捺不住:“你嘉轩叔说的全是实话好话!搭眼一瞅那货就不是家屋里养的东西。
”黑娃为难他说:“我一丢开她,她肯定没活路了。”鹿三大声顺着嘴:“啧啧啧!
这号烂货女人死了倒干净!不看看你死命催在*子上,还管那货。”白嘉轩依然不
急不躁,保持着长者的威仪:“你不要操心丢开她寻不下媳妇。你只管丢开她。你
的媳妇我包了,连订带娶全由叔给你包了。”黑娃吃惊地盯着白嘉轩,已经没有不
丢开她的任何托词和借口了。他突然蹲下去,屹蹴在马号的脚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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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孝文和孝武一人背一捆铺盖卷儿回到白鹿村。因为学生严重流失,纷纷投入城
里新兴的学校去念书,朱先生创立的白鹿书院正式宣告关闭,滋水县也筹建起第一
所新式学校——初级师范学校,朱先生勉强受聘出任教务长。看着两个接受过良好
教育的儿子归来,白嘉轩好生喜欢,有这样两个槐树苗儿一样壮健的后人顶门立柱,
白家几辈受尽了单传凄苦的祖先可以告慰于九泉之下了。当晚,自嘉轩手执蜡烛,
把两个儿子领到门楼下,秉烛照亮了镌刻在门楼上的四个大字“耕读传家”,又引
着他们回到院庭,再次重温刻在两根明柱上的对联:耕织传家久,经书济世长。白
嘉轩问儿子:“记下了?”两个儿子一齐回答:“记下了。”白嘉轩又问:“明白
不明白?”两个儿子答:“明白。”白嘉轩坐在厅房的桌子旁说:“明白了就好。
明日早起把旧衣裳换上,跟着你三伯到地里务庄稼去。”两个孩子都顺从地答应了。
白嘉轩告诫说:“从今日起,再不要说人家到哪儿念书干什么事的活了。各家有各
家的活法。咱家有咱家的活法儿。咱只管按咱的活法儿做咱要做的事,不要看也不
要说这家怎个样那家咋个样的话。”
                     
    白嘉轩随后进山去了一趟,和岳父商谈了让二儿子孝武来共同经营中药材收购
铺店的事。白家的后人已经成人,由岳父代管的局面应该尽快结束,孝武随后受命
进山去了。大儿子孝文留在家里。白嘉轩经过长期观察和无数次对比认定,由孝文
将来统领家事和继任族长是合法而且合适的。两个孩子都是神态端庄,对一切人都
彬彬有礼,不苟言笑,绝无放荡不羁的举止言语,明显地有别于一般乡村青年自由
随便的样子。但孝文比孝武更机敏,外表上更持重,处事更显练达。
                     
    白嘉轩把二儿子孝武打发进山以后,就带着礼物走进了媒人的院子。他郑重提
出过年时给孝文完婚的意图,让媒人去和女方的父母交涉。女方比孝文大三岁,已
经交上十九,父母早已着急,只是羞于面子不便催白家快娶。因为是头一桩婚事,
白嘉轩办得很认真,也很体面,特意杀了一头猪做席面。婚后半个多月,饱尝口福
的乡党还在回味无穷地谈说宴席的丰盛。白嘉轩以族长的名义主持了儿子和儿媳进
祠堂叩拜祖宗的仪式。这种仪式要求白鹿两姓凡是已婚男女都来参加,新婚夫妇一
方面叩拜已逝的列位先辈,另一方面还要叩拜活着的叔伯爷兄和婆婶嫂子们,并请
他们接纳新的家族成员。
                     
    鹿三参加过无数次这种庄严隆重的仪式,万万料想不到他的黑娃引回来一个小
*子,入不得祠堂拜不得祖宗,也见不得父老乡亲的面。他曾经讥笑过鹿子霖。鹿
子霖给大儿子兆鹏也是过年时完的婚。早先三媒六证订下冷先生的大女儿,兆鹏突
然不愿意了,赖在城里不回家。鹿子霖赶到城里,一记耳光抽得兆鹏鼻口流血,苦
丧着脸算是屈从了。新婚头一夜,兆鹏拒食合欢馄饨,更不进新房睡觉,鹿子霖又
一记耳光沾了一手血,把兆鹏打到新房里去了。第三天进祠堂拜祖宗,兆鹏又不愿
意去,还是鹿子霖的耳光把他煽到祠堂里去了。完成了婚娶的一系列礼仪之后,鹿
子霖说:“你现在愿滚到哪儿就滚到哪儿去!你想死到哪儿就死到哪儿去!你娃子
记住:你屋里有个媳妇!”鹿兆鹏一句话没说就进城去了。鹿三对照了白鹿两家给
儿子办婚事的过场,深深感叹白嘉轩教于治家不愧为楷模,而鹿子霖的后人成了什
么式子!归根到底一句话:“勺勺客毕竟祖德太浅太薄嘛!”现在黑娃根本没有资
格引着媳妇进入祠堂,鹿三再也不好意思讥笑人家鹿子霖了,这件事仿佛一块无法
化释的积食堆积在他的心口上。
                        
    白嘉轩对鹿三的心病表示了最真诚的关切。他走进马号对鹿三说:“三哥,你
一天到晚光哀叹不行。得想法儿解决。”鹿三气馁他说:“我说他不听。我一镢头
把那货砸死还得偿命。”白嘉轩信心十足:“你去把他叫来,我跟他说。我不信他
辨不来饭香屁臭。”鹿三对白嘉轩亲自出面的举动很感动,立即跑到村子东头那孔
破窑洞前的坪场上,大声吼喊黑娃。黑娃跟着父亲来到白嘉轩家的马号里。白嘉轩
开门见山地问:“黑娃,没让你跟那个女人进祠堂拜祖,你恨我不恨?”黑娃诚实
地回答:“我知道族规。这不怪你。”白嘉轩朗然说:“好!黑娃不糊涂。叔再问
你一句,你丢开丢不开那个女人?”黑娃没有料到白嘉轩会把话说得这样不留空隙,
盯一眼就低了头。白嘉轩不急于要他回答,继续冷静他说:“这个女人你不能要。
这女人不是居家过日子的女人。你拾掇下这号女人你要招祸。我看了一眼就看出她
不是你黑娃能养得住的人。趁早丢开,免得后悔。人说前悔容易后悔难。”鹿三已
经按捺不住:“你嘉轩叔说的全是实话好话!搭眼一瞅那货就不是家屋里养的东西。
”黑娃为难他说:“我一丢开她,她肯定没活路了。”鹿三大声顺着嘴:“啧啧啧!
这号烂货女人死了倒干净!不看看你死命催在*子上,还管那货。”白嘉轩依然不
急不躁,保持着长者的威仪:“你不要操心丢开她寻不下媳妇。你只管丢开她。你
的媳妇我包了,连订带娶全由叔给你包了。”黑娃吃惊地盯着白嘉轩,已经没有不
丢开她的任何托词和借口了。他突然蹲下去,屹蹴在马号的脚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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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娃走到村巷的转弯处不由得回头瞧瞧,马号的窗户仍然亮着灯火,郭举人今
晚得亲自侍守牲畜了。他心里很难过,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做下这种对不起主
人的事,自己还算人吗?他出了村子就踏上往南去的路,忽然想到回去怎么给父亲
交待?旋即又转折到往西的路上去了,走得愈远愈好,随便找一家缺人的主户熬活
就行了。走到一条小河边,黑娃蹲下来脱鞋,听到后边有脚步声,回头一看,两个
黑影朝他跑过来,边跑边喊着:“鹿相,等等有话说。”黑娃拎着鞋等着。星光下,
黑娃辨出来人是郭举人的两个亲门侄儿,跑得气喘吁吁,一前一后把黑娃夹在中间。
一个说:“你怎么松松泛泛就走呀?”黑娃说:“掌柜的叫我走的。”另一个插嘴
说:“叫你走是叫你走远点,甭臭了一个村子!”黑娃什么已不再想,只觉得走投
无路了。一个骂:“你个驴日下的六畜!”另一个骂:“今黑把你狗日的皮剥下来
绷鼓!”骂着就拉开了架势。黑娃被打了一拳,背后又挨了一脚。他忍着躲着,终
于瞅中机会,照一个的脸上迎面砸了一拳,手感告诉他击中了对方的鼻子,那个人
趔趔趄趄退了几步被河滩上的石头绊倒了。他一扬腿就踢到另一个的裆里,那人哎
哟一声蹲在沙滩上了。在他们重新扑上来之前,黑娃转身扑进水里,一蹿就顺水漂
走了。
               
    黑娃爬上岸时,辨不清到了什么地方,肚子饿得咕咕叫,循着甜瓜的气味摸到
沙滩岸上的一个瓜园里,摸了几个半生不熟的甜瓜,又顺着河岸上的小路往前走。
他嚼着有一股草汁味儿的尚未熟透的甜瓜,皮儿瓤儿籽儿全都咽下去了。郭举人暗
地里派两个侄儿来拾掇他,掐死勒死或者用石头砸死扔到水里就消除一切痕迹了。
黑娃现在再不觉得对不住郭举人了,这两个蠢笨家伙的行动反倒使黑娃解除了负疚
感,只是在心里叫苦:娥儿姐不知要受啥罪哩?
               
    他漫无目的地朝西走去,天明了仍不停步,走得愈远肯定愈安全。午饭时分,
估摸已经走出百余里了,黑娃就在一个不大的村子里停下来,打听谁家需要雇长工,
短工也可以。有人好心告诉他,前边一个叫黄家围墙的村子,有个叫黄老五的财东,
刚刚辞退了一个长工正需要雇人,不过那主儿有点啬皮,年长人罢咧,年轻人怕受
不下。黑娃已是饥不择食慌不择路,只要他是个人我就能受下。
                        
    在黄家围墙黄老五家干了半个月活儿,黑娃就看出黄老五啬皮果然名不虚传。
黄老五天不明就呼喊他下地,三伏天竟然不歇晌,而且理由充足:“难得这么硬的
日头,锄下草一个也活不了,得抓住这好日头晒草。”如果不是大雨浇得人睁不开
眼,黄老五仍然有说词儿?:“哈呀真好!下这种蒙丝儿雨才凉快了,干活才不热
了。”黑娃不在乎,再说黄老五本人也不歇晌也不避雨陪着他一样干。黄老五吃饭
也是一天三顿陪着他,除了晌午吃一顿稀汤面全部都是杂粮,包谷黑豆稻黍豌豆变
换着蒸馍。包谷馍倒罢了,黑豆面儿无论蒸的馍馍或是烙下锅盔,都改不了猫屎一
样黑的颜色,也去不掉那股苦焦味儿;豌豆面馍馍茬口硬,咬一丁点就嚼得满口沙
子似的硬粒儿,吃下以后就生屁。黑娃和黄老五上地去的路上屁声此伏彼起,黄老
五自己也笑了:“黑娃你闻一闻这屁不臭。豌豆生下的屁不臭。麦于面生的屁臭得
恶心人!”黑娃不久也就明白,黄老五其实也是个粗笨庄稼汉,凭着勤苦节俭一亩
半亩购置土地成了个小财东,根本无法与郭举人相比。但最使他难以忍受的不是干
活的劳累和吃食的粗劣,而是一种无法忍受的舔碗的习惯。在黄家吃头一顿饭时,
黑娃就看见了黄老五舔碗的动作,一阵恶心,差点把吃下的饭吐出来。以后再吃饭
时,他就加快速度,赶在黄老五吃毕舔碗之前放下筷子抹嘴走掉,以免听见他的长
舌头舔出的吧卿吧卿的声响。这天午饭后,黄老五用筷子指点着凳子说:“鹿相你
坐下,甭急忙走,我有话说。”黑娃重新坐下来。黄老五说:“把碗舔了。”黑娃
瞅着自己刚刚吃完了糁子面儿的大碗,残留着稀稀拉拉的黄色的包谷糁子,几只苍
蝇在碗里嗡嗡着,说:“我不会舔。我自小也没舔过碗。”黄老五说:“自小没舔
过,现在学着舔也不迟。一粒一粥当思来之不易。你不舔我教你舔。”说罢就扬起
碗作示范。他伸出又长又肥的舌头,沿着碗的内沿,吧卿一声舔过去,那碗里就像
抹布擦过了一佯干净。一下接一下舔过去,双手转动着大粗瓷碗,发出一连串狗舔
食时一样吧卿吧卿的响声,舔了碗边又扬起头舔碗底儿。黄老五把舔得干净的碗亮
给他看:“这多好!一点也不糟践粮食。”黑娃说:“我在俺屋也没舔过碗。俺家
比你家穷也没人舔碗。”黄老五说:“所以你才出门给人扛活儿要是从你爷手里就
舔碗,到你手里刚好三辈人,家里按六口人说,百十年碗底上洗掉多少粮食,要是
把洗掉的粮食积攒下来,你娃娃就不出门熬活反是要雇人给你熬活罗!”黑娃的胃
肠早已随着黄老五的舌头伸出缩进搅动起来,一阵阵恶心,话也说不出来。黄老五
说:“鹿相你这娃娃事事都好,干活泼势又不弹嫌吃食,只有不会舔碗这一样毛病。
你知道不知道?顿顿饭毕你先走了,我都替你把碗舔了。你只要从今往后学着舔碗,
我就雇你干三年五年,工钱还可以往上添。”黑娃说:“哪怕不要工钱,我都不舔
碗。”说罢就转过身走了,走到过道转过身,黄老五抱着他的碗舔得正欢。黑娃看
见别人舔自己的碗更加难以容忍,“哇”地一声吐了。随后居然成了一种毛病,他
一看见黄老五的嘴唇就想呕吐,整得他干脆拿上两个馍馍躲到牛圈里单独吃了。他
终于忍受不住,咬咬牙舍弃了一月的工钱,吃罢早饭借着单独上地的工夫逃走了。
                     
    他强烈地思念小女人。一月来她的日子怎么过,他沿着一条官道扯开步子再往
东走,当夜静更深时分,黑娃已经站在那棵熟悉的椿树底下了。他爬上树,翻过墙,
跳进院子,摸到西厢房门口,竹帘子卷在门楣上方,门上吊着一只黄铜长锁。黑娃
不敢久停,沿着原路又出了院子,转身来到隔壁的马号。黑娃翻上上围墙,看见长
工头李相和王相睡在马号院子里。他跳下去,摇醒了李相,吓得李相嘴里呜呜哇哇
话不成串。黑娃悄声问:“李大叔,小女人呢?”李相说:“回娘家去了。”黑娃
再问:“知道不知道约摸啥时候回来?”李相己完全清醒,恢复了活泼的天性:“
你龟孙把人家日了,郭举人早把她休了,还回来个球!”黑娃急问:“好叔哩!小
女人娘家在啥村子?”李相说:“你还撵到人家娘家门上去日呀?”黑娃求告说:
“好叔哩!啥时候呀你还尽说笑,快给我说一声。”李相说:“往北走,三十里,
有个田家什字——”黑娃作个揖,亲呢地摸了一把还在酣梦中的王相,就拉开门闩
出了马号院子。
                     
    第二天早饭时,黑娃踟蹰在田家什字的村巷里,打听谁家雇人熬活。人说,田
秀才近日病倒,正需雇人管理棉田。黑娃找到田秀才家门口,正遇见秀才娘子:“
婶呀,听说咱家想雇个人?”娘子看他一眼说:“你等一会儿,我去问问掌柜的。”
娘子出来的时候就有了主意,说了工价,就引黑娃到屋里吃饭。端饭出来的果然就
是那个令他牵肠挂肚的小女人,他的娥儿姐。她端着木盘走出厨房看见他的那一瞬
间,脸色骤变,几乎失手丢了木盘。黑娃瞅了一眼就偏低了头,装作陌生人顺势在
院子里的小木凳上坐下来。她瘦了!瘦得叫人心疼!
                     
    黑娃照例住进牛圈。田秀才家原有一个打长年的长工,姓孙,人很实受厚诚,
黑娃很快就和孙相混熟了。他告诉黑娃,田秀才是个书呆子,村里人叫他“啃书虫
儿”。考中秀才以后,举人屡考不得中,一直考到清家不再考了才没奈何不考了。
田秀才仍然早诵午习,念书写字,只在农活紧密的季节才搭手作务庄稼。目下正是
棉花生长顶费手的时节,田秀才却病倒在炕上,干不了活儿也啃不动书了。孙相俏
声说:“秀才的女子跟个长工私通,给人家休了!秀才是念书人——要脸顾面子的
人呀!一下就气得病倒炕上咧!”黑娃装出惊讶地“噢”了一声。孙相说:“田秀
才托亲告友,要尽快尽早把这个丢脸丧德的女子打发出门,像用锨铲除拉在院庭里
的一泡狗屎一样急切。可是,像样的人家谁也不要这个声名狼藉的女人,穷家小户
又,怕娇惯下的女子难以侍弄;人家宁可订娶一个名正言顺的寡妇,也不要一个不
守贞节的财东女子!”黑娃听罢说:“孙叔,你去给田掌拒说,这女人我要哩!”
孙相大惊道:“你年轻轻的小伙娃儿,要这号女人做啥?”黑娃撒谎说:“我爸穷
得很,给我订不起媳妇呀!”孙相凛然说:“拉光身汉也不要这号二茬子女人,哪
怕办寡妇,实在不行哪怕城里逛窑子,也不能收这号烂货!”黑娃说:“我思量过
了。我家离这儿百把二百里,这女人名声再不好也吹不到俺村里,只要我日后把她
看严点就行了。”孙相看黑娃执意要娶,话也不无道理,就答应了:“我去给田掌
柜说句话不费啥事。我估摸田秀才一听准成,肯定连聘礼全都不要的。”
            
    田秀才的态度正如长工孙相所料,当即拍板定夺,病气当下就减去大半。田秀
才随即召见黑娃,不仅不要彩礼,反倒贴。给他两摞子银元,让他回家买点地置点
房好好过日月,只是有一条戒律,再不许女儿上门;待日后确实生儿育女过好了日
子,到那时再说。黑娃全部答应了。第二天鸡啼时分,黑娃引着那位娥儿姐离开了
田家什字,出村不远,俩人就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①关中地区的城镇和乡村,对被雇佣的工人,店员长、工称为相公,王相早日常口
头称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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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黑娃就陷入无法摆脱的痛苦之中。他白天和李相王相一块去翻耕麦茬地,
晚上同在马号里的大炕上睡觉,难得与小女人再次重温美梦,不能再二再三撒谎去
找嘉道叔呀!早晨他去扫院绞水的当儿,郭举人踢腿舞臂在院庭里晨练功夫,无法
与小女人接近。唯一可钻的空子,就是晚饭后他拎了泔水饮罢牛马送还空桶的时候,
在厨房里和小女人急急慌慌摸捏一下就做贼似的匆匆离去。
                    
    烦闷焦躁中,机会总是有的。麦茬地全部翻耕一遍,让三伏的毒日头曝晒,曝
晒透了,如落透雨,再翻耕一遍,耙耱一遍,土地就像发酵的面团一样绵软,只等
秋分开犁播种麦子了。包谷苗子陆续冒出地皮,间苗锄草施肥还得半个月以后。财
东家就给长工们暂付了半年的薪俸或实物麦子,给他们三五天假期,让长工把钱或
麦子送回家去安顿一下,会一会亲人,再来复工,此后一直到收罢秋种罢麦子甚至
到腊月二十三祭灶君才算完结。然后讲定下年还雇不雇或干不干,主家原雇长工原
干的就在过罢正月十五小年以后来,一年又开始了。郭举人在他们耕完最后一块麦
茬地那天晚上来到马号,摇着扇子爽朗他说:“前一阵子又收又种还要犁地,诸位
都辛苦了。明日个李相王相就可以起身,今年你俩一搭走,回去把老的小的安顿好
再来。目下地里没啥紧活儿,鹿相只要抚弄好牲口就行了。等你二位来了,鹿相再
回家。鹿相屋里有指靠,迟回去几天没啥。”黑娃巴不得如此安排。李相和王相当
晚灌好麦子,一夜竟然高兴得难以成眠,鸡叫三遍就推着木轮小车装着粮食上路了。
黑娃欢跃鼓舞,也无法人睡,俟到天色微明就去扫除绞水。吃早饭的时候,他大胆
抓住小女人的手,跳起来亲了一口,小女人吓得脸都黄了:“你疯了?”黑娃坐下
来说:“等着。金黑好机会。”他回到马号就喂马,连着喂过两槽草料把牛马和骡
子牵出来拴到树荫下,用扫帚刷掉牲畜身上的上屑粪疤,回头又给圈里垫了干土,
把水缸装满,吃罢午饭就躺下睡着了。后晌更加漫长,他素性背起大笼和草镰去割
苜蓿。
                    
    郭举人很赞赏他的勤快和主动性儿,也蹲下来往铡刀下放苜蓿。黑娃压着铡把
儿瞅着眼皮底下郭举人银白头发的大脑袋,心里忽然懊悔起来:郭举人待他不错,
早看得出他很喜欢他,让他陪他遛马,替他背上鸽子笼儿到这里那里去放鹁鸽,很
放心地让他一个人侍喂骡马,他却偷偷地把人家的小女人睡了!他的漫荡着欢愉的
胸腔开始冷寂,滋浮起一缕愧悔羞耻的灰败气氛……
               
    随着深夜的到来,黑娃在马号里第一次独自一人过夜,浑身又潮起那种催逼他
翻墙跳院的欲望了。他脱光了衣服用葫芦瓢儿从头顶往身上浇水,冲洗得清清爽爽,
就走出了马号的门。
           
    走同样的路,翻同一道围墙,爬同一棵椿树,轻捷似猫儿一样钻进虚掩着门的
厢房。朦胧的月光下,炕上躺着玉雕冰琢似的肉体。两颗同样焦渴的嘴互相濡沫,
两双都急欲捕捉对方的胳膊交缠在一起。黑娃已不再慌乱,也不陌生,小女人再不
说“兄弟你瓜瓜娃”的话,痴迷地陶醉在黑娃越来越熟练的爱抚之中。他们现在跨
越了羞怯慌乱和无知的障碍进入从容不迫的自由境界,接受对方的种种爱抚也把种
种爱抚给予对方,愉悦地纵容对方做更进一步更大胆些的行动,第一次得到了同步
销魂的最佳状态。他们已经从肉体感官越来越强烈的刺激需要进入感情抒发的需要,
情切切意绵绵的呢喃自然流涌。”兄弟呀,姐疼你都要疼死了!”娥儿姐呀,兄弟
想你都快想疯了!”“兄弟呀,姐真想把你那个牛儿割下来揣到怀里,啥时间想亲
就亲。”“姐呀,兄弟真想把你这俩奶奶咬下来吃到肚里去,让我日日夜夜都香着
饱着。”他们一次又一次走向峰顶,一次又一次从峰顶销魂般下落,没有满足,直
到鸡啼三遍才难舍难离地分手。
              
    继来的一夜更加完满。他们从情意缠绵的胶着状态走进了轻松欢快的又一个新
的境界,开始有兴致谈笑逗趣互相开心。黑娃把在马号里听到的长工头李相讲的酸
故事复述给小女人,小女人乐得笑得几乎岔气,爱抚地拧着掐着捶着黑娃,嘴里嗅
骂着:“黑娃你跟那些瞎熊长工学成瞎熊了!”黑娃得意地笑着问:“姐呀, 听说
你给郭掌柜泡枣儿是不是真事?“小女人顺手抽了他一个嘴巴,抽得很重不像玩的。
黑娃哑了口,后悔自己忘乎所以说错了活。小女人随之就坐起来,把那个尿盆拿到
黑娃跟前。黑娃欠起身一瞅,黄蜡蜡的尿里头飘着三颗枣儿,已经浸泡得肥大起来。
小女人憎恨他说,提到泡枣的事她就像挨了一锥子。大女人每天晚上来青着监视着
她把三只干枣塞进下身才走掉,她后来就想出了报复的办法,把干枣儿再掏出来扔
到尿盆里去。“他吃的是用我的尿泡下的枣儿!”小女人说着,又上了气,“等会
儿我把你流下的song2给他抹到枣儿上 ,让他个老不死的吃去!”一提到郭举人,
黑娃就有点怯。小女人气过之后就哭了:“兄弟呀,姐在这屋里连狗都不如!我看
咱俩偷空跑了,跑到远远的地方,哪怕讨吃要喝我都不嫌,只要有你兄弟日夜跟我
在一搭……”黑娃压根没有想过往后的事,支吾说:“姐呀,你甭急……我还没想
过跑……咱明黑间再说。”小女人说:“兄弟你甭害怕,我也是瞎说。我能跟你相
好这几回,死了也值当了。”
            
    黑娃有点沉重地回到马号,开始思谋怎么办?翻墙跳院偷偷摸摸的相会总不是
长远之计呀!这时候,马号的门板响了,黑娃忙问:“谁?”一个沉稳平实的声音
答:“我。”黑娃听出郭举人的声音就有点慌,瞬即侥幸地想:他要是发现了什么
蛛丝马迹肯定到当场捉*,不会等他回到马号的。他装出睡意惺忪的样子拉开门闩。
郭举人走进来说:“点上灯。”黑娃怕自己脸色不好不想点灯,郭举人坚持要点灯,
他就拼打火石点着了油灯。郭举人背抄着双手,站在对面说:“你刚才做啥去了?”
黑娃慌了:“我肚子坏了上茅房……”郭举人冷冷他说:“茅房不在那边,再说也
不用翻墙。”一切侥幸部被粉碎,事情完全败露了,黑娃眼前一黑,几乎跌坐下去:
“掌柜的,你说咋样处治——”郭举人一摆头说:“要是想处治你,刚才我就当场
把你捉住了,不会让你跑回马号来,处治你还不跟蹭死一只臭虫一样容易,这事嘛,
我不全怪你,只怪她肉臭甭怪旁人用十八两秤戥。她一个烂女人死了也就死了,你
爸养你这么大可不容易。门面抹了黑,怕是你娃娃一辈子也难寻个女人了。”黑娃
这时完全崩溃了,抬不起头也说不出话。郭举人说:“这样吧!我把你前半年的工
钱给你,你另到别处找个主家去。记住,日后再甭做这号丢脸丧德的事了。”说着
从腰里摸出几块银元搁到炕边。黑娃忙说:“你不处治我就够了我的了,钱我不敢
拿。掌柜的你真是个好人,我……”黑娃腿一软就跪下了。郭举人不以为然他说:
“这事全当没有发生过。再不提了都不说了。你把钱拿上走吧。现在就走。”黑娃
不敢拿钱又不敢不拿,把钱拿了装进口袋,背起来时的褡裢,向郭举人深深鞠了躬
就走出马号的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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