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红的太阳从东方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将光芒洒向莽莽大地。在市郊一个偏僻的小树林里，韩天河茫然的坐在一个树杈上，双目红肿，泪眼迷离。

他不记得自己昨夜啥时候离家出走的，似乎开始是打算跳楼自杀，结果从窗户跳下之后才想起自己摔不死；然后又去卧轨，就这样趴在铁道上睡着了，夜深忽忆八百万，梦啼妆泪红阑干，于是就醒了，发现衣服脏的要命，上面全是火车轮子的印痕；恍恍惚惚想找个地方上吊，就这么着跑到树林里来了，却没找到合适的树杈。

苍天呀，俺好命苦啊！韩天河凄凄惨惨戚戚的嘟囔着自己悲惨的命运，又把古今中外的百余位知名神灵咒骂了一遍。自己周游世界，跟石头打了两个多月的架，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就这么不小心丢掉了，下半辈子的幸福生活化作泡影，以后还得跟阿蒙继续吃糠咽菜，这种倒霉事儿为啥偏偏摊在自己身上？

‘唉，都怪老天爷不开眼，天妒英才！算了，这些钱虽然不是个小数目，可也不至于寻死觅活’。随着天光大亮，他的脑壳逐渐降下温来，自己现在好歹也是个东方超人活菩萨，虽然没有了钱，可名气还是响当当，以后想法子拿名气换银子也就是了。比如巡回演讲啦，出席商业活动啦，参加文艺演出啦，出个人写真集啦……实在不行还可以卖身，TMD就不信没有女大款对东方超人感兴趣！

旁边一个大队会计模样的中年人惊奇的取过那张支票，随即大叫一声，原地蹦了两米多高。“俺地亲爹哇！这是一百五十万块钱啊！”

“呼啦！”周围的人群蜂拥而上，发疯一般的冲了过来，眼看就要发展成一场殴斗和挤踏惨祸，还好被为首的村干部们及时阻止，几个乡的头头们现场召开了“分赃”大会，确定了这八百万元的分配方案，众人把这笔财富当作活菩萨的赐福，恭颂着东方超人的恩德，皆大欢喜。

吵吵嚷嚷瓜分财产的人们没有注意到，在他们上方的那扇窗户里，传来声声惨绝人寰的悲嚎。

据本市《都市快报》报道，这之后的一周时间里，附近四十多个村镇全都盖起了东方超人活菩萨的祠堂，前来祈求祭拜者络绎不绝，香火极盛。香烟缭绕中，韩天河的泥胎木雕庄严肃穆的端坐在莲花宝座上，一手托着净瓶，另一只手里拿着大面额的现金钞票

“老乡们，这么晚了，你们来这儿干啥？”韩天河疑惑的问。

“回活菩萨的话，俺们是从附近乡镇赶来的，听说活菩萨您在这里救苦解难、行善积德，俺们本着诚敬之心，来祈求活菩萨的保佑，请您指点迷津普渡众生。”下方一个老头躬身答道。

“我的妈呀，我啥时候变成活菩萨了？”韩天河唬了一跳，手一哆嗦，掌心里那叠支票没能捏住，天女散花一般飘向下方人群。

脑袋嗡的一下，喉头一甜，差点吐出血来。幻想的肥皂泡破灭的竟如此之快，韩天河绝望的目送着下半生的希望远离自己而去，眼睁睁看着那叠花花绿绿的票子被人群吞没！

看到活菩萨扔下一迭纸，老头不由得怔了怔，他用双手接住了其中的一张，靠近眼前……

“嗷！”老头发出一声嘶叫，两腿一抽，两脚一蹬，直挺挺躺倒在地。

再或者，致力于公益事业，做个社会活动家？……算了，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自己好吃懒做，也没那活动能力。

见鬼啊，我到底还有啥特长？……呃，想起来了，前些年给本市已被查禁了的三级刊物《花花公主》投稿，写些黄色小说，发觉自己天分蛮高的，那玩艺来钱也快……晕，堂堂东方超人写黄书，成何体统！’

哎，这也不会干，那也干不了，难道自己除了打架，纯粹是个废物点心？韩天河正在自怨自艾，忽然听到楼下人声鼎沸，好像有许多人进了宿舍院。

他走到窗子跟前，探出脑袋往外看去，一看之下吓了一大跳。

周围几条马路人头攒动，排起了长龙。乌云一般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涌进了宿舍院，不大工夫就把院子里堵的水泄不通。

摩肩接踵的人潮包围了韩天河住的楼房，有人鞠躬，有人行礼，有人下跪，有人顶礼膜拜，还有人开始烧香，更多的人恭恭敬敬站在原地不动。看到他从窗户里探出头来，人群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这些钱足足有八百多万元，如果省着点花，下辈子应该够用了。自己跟阿蒙受了那么多年苦，也该享受一下富足的生活。虽然国内奖励的房产捐掉了，但在地中海沿岸各国，自个名下的别墅算算也有十几套，假若天遂所愿，自己能顺顺当当的迎娶霞姐，就去异国的海滨别墅度蜜月，一夜住遍亚非欧，那真是：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还有，大婚之日估计也能收不少的红包吧……

然而，这之后自己该做些什么呢？总不至于躺在家里混吃等死啥都不干吧？问题是，自己除了跟石头打架，还会干啥？’

韩天河咬着手指头沉思起来，‘要么，我撰写回忆录。不仅能打发日子，还可以赚一笔钱！好主意……可是，现在写回忆录是不是太早点儿？我才二十来岁，今后还有好多年可活，也不能一直写到老吧？

……或者，我往歌坛发展，圆了老歌星的梦想？哈哈，别逗了，我唱歌啥水平的自个儿心里清楚，要是开演唱会，观众们非得吊死在椅子背上不可……

在工作小组现场办公的同时，韩天河也慷慨解囊，把国家、省里、市里、区里及居委会奖励他的房产、汽车兑换成现金，分发给日子窘迫的乡邻。

细心的人们注意到，每一叠钞票都被他牢牢捏在手里，迟迟递不出去。他攥的是那样紧，以至于救助对象对他的手连掐带咬，费尽力气，才能把钞票取走。

还有人注意到，当省里奖励的那套四室两厅住房被变卖的时候，东方超人以擦鼻涕为由讨要了一包面纸，然而，其真正用途则是擦拭他眼角不断流出的泪滴。

韩天河给市委孙书记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对于东方超人反映的问题，市委市政府领导高度重视，迅速召开紧急会议。孙书记在会上明确指示，一定要保障群众的、特别是跟东方超人有关系的群众的切身利益，一定要将他们安置好，协助他们脱离困境，对那些侵害了老百姓利益的人，不管他们什么身分，什么来头，一定要从严惩处，严惩不贷，深挖到底！

孙书记最后拍着桌子，语重心长的指出，“东方超人虽然没有职称，没有级别，但大家绝不可以轻视他！依我看，他现在的影响和权力绝对在省部级领导之上！他亲自给市里打来电话，反映情况，这本身就是极其严重的问题！是十万火急的问题！他可以给我反映问题，也可以给省委何书记反映，还可以给中央领导直接反映！一旦上面的领导龙颜震怒，到那时，在座的诸位，你们的乌纱帽还想不想要了！”

一个小时之后，市里派出的工作小组赶到宿舍院，该小组由一名副市长亲自挂帅，组员全部是本市公检法及相关部门的头头脑脑。工作小组向大家传达了孙书记的关怀，并立即展开现场办公。

那名副市长在韩天河面前谨小慎微，如履薄冰。韩天河说的每一句话他都用小本子认真记录下来，韩天河的每一个安排他都立刻召集人手不折不扣的执行，韩天河的每一次微笑都让他如沐春风兴奋莫名，韩天河的每一次皱眉都让他心惊胆战直冒虚汗……

然而，自己不也是刚刚脱离了窘迫的日子么？几个月前还不是跟这些乡邻一样，有冤无处申，有苦无处诉，打碎牙齿只能往肚里咽，过着穷困缠身的生活吗？难道因为现在一步登天，便可以瞧不起这些人，把他们的贫苦抛诸脑后？

他仰首向天，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天色晚了，韩天河站在楼道门口，朝逐渐散去的人群挥手示意。一下午的时间里，他逐一接待了每一个有求于自己的乡邻，仔细了解和倾听他们的要求。对那些不合乎国家政策法规的非分要求，他婉言拒绝了；对那些幻想一步登天、妄想从自己身上捞到好处的家伙，他动手撵走了；剩下的几十人的确是处在困境里，急需得到救助。

这些人当中，有的是亲人得了疾病，耗尽了家产，债台高筑一贫如洗；有的是厂子垮了，老少三代六口人全部下岗，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只能等着过不下去的时候全家一起上吊；有的是吃了冤枉官司，被收受贿赂的法官颠倒是非，搞的家破人亡；有的是遭到恶势力的侮辱与欺凌，没人敢管，无处伸冤……

“我也没什么现钱，这套房子户型、地段都不错，估计能卖个十万八万的，就当我替小明垫的学费吧。你回家给小明说，一定要用功读书，将来才能有出息。房管局那边我会打招呼，让他们抓紧给你办理过户手续……”

陈阿伯紧紧攥着那张房产证，手哆嗦的厉害，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打颤，老泪纵横！

“大侄子啊，俺做梦都没想到你真会帮俺的忙，你就是俺的再生父母，你就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俺替小明给你磕头了！”

韩天河赶忙搀扶起陈阿伯，安慰了他几句，把他劝回家。陈阿伯哭哭啼啼的走了，走出几百米去，又转回头来，向这个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韩天河扭头巡视四周的人群。人们静静的望着他，在那些目光里，包含着几多期望，几多渴盼，乡邻们已经将他当成救苦救难无所不能的神仙。家境贫寒的人们期待他的救济，身处困境的家庭盼望他的援助。

对那些超出分内的要求，韩天河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一走了之，自己不是佛祖也不是印钞机，有啥困难该找谁找谁，爱找谁找谁，八杆子也轮不着自己解决呀？

“俺们家那个小崽子成天瞎精神，一到学习上就完蛋。去年中考，他考的一塌糊涂，什么学校也上不了。你说他才十来岁，难道就让他辍学？那样这孩子前途不就完了嘛。他妈倒是想让他回家看铺子，可你说现在满社会提倡知识化、信息化，没文化让人瞧不起啊。俺这一代没出息也就认命了，可不能让孩子跟咱一样啊，宁可亏了大人也不能亏了孩子，俺这一阵子到处托人找关系，想找个学校把他弄进去，可分数不够，得花钱，人家学校领导一张口就开价三万五万。俺和他妈都是下岗工人，好不容易找亲戚借点本钱做个小生意，卖豆腐才能挣几个钱？臭豆腐利润高些，俺就拼命的推销，可一年下来也攒不了几千块钱。大侄子，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为了给俺小明攒学费，俺们家已经半年没吃过肉了，俺那口子都四十岁的人了，涂脂抹粉的跑到夜总会里当小姐，陪人唱歌喝酒挣点小钱，俺现在连卖器官的心思都有……”

韩天河开始只是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思倾听，听着听着，心头渐渐沉重起来，可怜天下父母心！难怪陈阿伯拼命的强卖臭豆腐，如今又不顾脸面的来哀求自己，因为他已经走投无路了！这全都是为了他的儿子。

韩天河再次望向陈阿伯，那张讨厌的胖脸，如今在自己眼里却变得和蔼可敬。他默默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房产证，是市政府奖励给他的两室一厅，他拉过陈阿伯的手，将房产证交到对方手中。

“那你还来干嘛？我上次的臭豆腐钱好像没欠你的。”韩天河的语气愈见森冷。

“呵呵，大侄子，不瞒您说，当年俺第一次看见你，就知道你行，不一般，有前途。看看，被俺料对了吧，你现在发达了，可不能忘了老朋友呦，这次俺是来找你帮忙的。”陈阿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说。

韩天河哆嗦了一下，以无比崇拜的目光望向陈阿伯。

乖乖哩，天底下竟有如此不知廉耻为何物之人，这种行径真不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佩服啊佩服。难道他就不怕自己一拳把他鼻子打扁？

“啥事你就说吧，总不会是让我向美国总统推销你的臭豆腐吧？”韩天河反有些感兴趣了。

“唉，还不是为了俺家那个小兔崽子！这个混账东西忒让人操心了。俺说大侄子，这事你一定要帮忙，你可是看着俺们家小明长起来的。”

哦，原来小兔崽子是指的他儿子小明啊，那他岂不成了兔二爷？韩天河心中暗乐。可自己去年才搬到此处，从来也没见过他儿子，咋就成了看着他长起来的

韩天河向来不记仇，但这次经历却让他刻骨铭心。阿蒙被抓走的那几夜，他辗转反侧整宿睡不着觉，几次都想不顾一切亮出隐藏的力量，砸了豆腐坊、冲进派出所，救出阿蒙。要不是霞姐及时托人把阿蒙保出来，他差不多真要付诸实施了。

这么一个欺行霸市的恶汉、让人深恶痛绝的街霸，如今却亲亲热热跑来拥抱请安，亲昵的好像自己是他亲爹。这是啥世道？

不过，陈阿伯模样变化咋这么大？印象里，他满面狰狞、青面獠牙，可眼前这张面孔，却笑成了一朵花一朵花，胖嘟嘟的肥脸既和善又亲切，就像一个弥勒佛。难怪自己一下子没认出来。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老人家，失敬失敬。”韩天河不咸不淡的说，“最近生意可好？又强卖了不少罐臭豆腐吧？”

“托大侄子您的福气，生意还过得去，”陈阿伯恭敬的答道，似乎一点都闻不出话语里的讥刺味道。

“大侄子啊！你可回来了，俺想死你了！”一条黑影冲出人群扑了过来，一把将韩天河抱了个满怀，两根胳膊铁箍一般紧紧缠着他的脖子，差点把他勒死。

韩天河惨叫着挣脱了对方魔爪，“咳咳咳咳，你这不是想死我了，这简直就是想我死啊！”他怒目圆睁望向对方，那是个魁梧的中年汉子，韩天河打量了半天，不认识。

“大侄子，你难道把俺给忘了？你想想……再想想……使劲想想……俺提示一下：臭豆腐……哈，想起来了吧！”

一提“臭豆腐”韩天河恍然，这人是西街上开豆腐坊的陈阿伯，一向以缺斤短两、欺行霸市闻名附近几条街，自己总共到那铺子去过一次，想买些豆腐渣充当早餐，不成想豆腐渣没买到，却被陈阿伯硬生生塞给一罐臭豆腐，韩天河不要，双方拉扯起来，陈阿伯火了，就把豆腐罐扔在他脑门上，罐子破了，臭豆腐浇了一头一脸，陈阿伯说既然尝了豆腐就要交钱，把他的身份证扣下了，韩天河只得带着满身的臭味儿，满宿舍院儿敲门借钱，敲了十三户的门，总共借到了六顿臭骂、三口唾沫、两根扫帚柄、一壶开水跟一盆洗脚水。最后还是阿蒙闻讯赶来，带着几个弟兄砸了豆腐坊，将陈阿伯一顿胖揍，抢回了身份证。为这事阿蒙蹲了三天派出所，霞姐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弄出来，又掏钱赔了豆腐坊的损失，好歹把事压下去。

张二嫂还在滔滔不绝，“大兄弟，二嫂知道你认识人多，你看你只要把英国、法国、美国、德国那些总统们发展成下线，再让他们把他们国家的国民发展成下线，有了几千万的下线，你就是钻石级总监了！年薪上亿，商机无限啊！”

韩天河恨不能把她鼻子咬下来，这个二嫂做白日梦那！自己年薪上亿了，她是自己上线，还不得年薪上百亿，怪不得这么急切的拉自己搞传销，啊呸，想的美！

他一声不吭向楼下挤，张二嫂跟在身后喋喋不休，楼下的人群拼命向上面拥。堪堪挤到楼道门口，韩天河叹了口气，一眼望去，宿舍大院里全是脑袋，连墙头上都爬满了人，四里八乡的人都来了，几千口子人把这座小楼包围的里八层外八层。

张二嫂看他没反对，不由喜上眉梢，吐沫星子横飞的讲起来，“大兄弟，成功需要机会，什么是机会？建国以来我国有两次，八十年代初的个体户，八十年代末的股票。现在的直销也是个大机会……大兄弟你看，你只要交3350元消费一套化妆品，就可以取得会员资格。这3350元里头3200元是产品的费用，150元是网络管理费。如果你加入公司，交了3350元，以后在销售时拿包括有18件一套的化妆品就不用再另外付费了。再以后，你就介绍别人加入组织，你介绍的人越多，工资升得越快，从几百元到几十万元不等。比如你介绍70个人进来，你的月收入达到几十万元可以说就易如反掌了，一年就能成为百万富翁，以后坐享其成就是了……”

韩天河差点一脚把这位二嫂踹下楼去，这人真是利令智昏了，竟然痴心妄想发展东方超人做下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