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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换衣服?等着看脱胎换骨的美人。”他走向她。

    语声慢悠悠地说:“从没人说过我美,你会失望的。待会人家说你眼光差怎么办呢?”

    “偶尔换个丑些的女伴别有滋味。”

    轮到语声急了:“我,我……”

    冯至鸣道:“急啥,不是你妄自菲薄吗?”

    语声推冯至鸣出去,要换衣。

    冯至鸣说:“这么矫情干吗呀,你我都看过了嘛。”

    语声踢他:“走不走?”他才走。

    换好衣服,整好头发,语声在镜子前死照活照,还是不大安心。是觉得自己有点配不上冯至鸣。这么想时,豪气又生了,有什么不配的。谁纠缠谁啊。于是看镜子里,自己眼睛鼻子还都挺那么回事的。便去开门。

    冯至鸣瞅了她看,眼睛肆无忌惮盯着她的胸部。

    她瞪他:“眼睛收敛点好不好。”

    他无辜道:“你这么穿不就给人看的吗?”

    收回目光又说:“不行不行,不允许你穿成这样子见人。首先我受不了,其次,不希望你被别人看了。时间够不够,我给你买一件去。”

    语声说:“你看得别人就看不得?”

    冯至鸣顺手揽过她,将她略倾侧,低头就吻她的胸,她叫,他放开她,说:“我跟别人能一样吗?你三围多少?”

    语声有点恼羞成怒,说:“你再动手动脚,我就不去了。”

    冯至鸣笑说:“你罪魁祸首,还有,真那么难受吗?”

    语声一张脸红了又红。的确不难受,还有点沉溺,就是这样,才分外可气。

    一小时不到,冯至鸣就拿来了新的礼服,很奢侈的名牌,露了点香肩锁骨,其余包裹得严实。自然还少不了配饰、鞋子。

    名牌就是名牌,冯至鸣的品位也不一般,换衣后的语声是有点脱胎换骨。

    是商业味道很浓的宴会,虽说是家宴,言语中全混杂着利益气息。大概好多人都有求于主人,阿谀奉承的词汇满天飞。譬如,女主人那件衣服色系明显不搭,却几乎所有人都称其好看。

    语声是挺看不惯的。好几次想反驳,为了冯至鸣也就忍住了。

    很拘谨的宴会完毕,就是喝茶自由攀谈。

    至鸣过去应酬,语声落单,也不觉得怎么样,看窗外满园的木棉,便过去看。花还开着,碗大的花红艳艳地蹲在枝干上,像伤口,又像火炬,看久了有种说不清的震动。

    良久,有人过来,在她背后说:“文小姐也喜欢木棉吗?”

    语声回头,见是女主人,便说:“我喜欢花树,不单木棉。喜欢满簇满簇的花绽满枝头,像樱花,像杏花,看得久了,觉得她们像云一样会流动。那些繁华却终要凋落的生命总是让人很震撼。”

    女主人轻轻笑,说:“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色泽淡雅的花,就像樱花桃花,年纪大后,就喜欢木棉这样很鲜艳的颜色,说不上为什么。”

    语声说:“大概体验不一样,我们这种年纪还有点多愁善感,夫人倒预见了绚烂过后的真淳。”

    “给你看一样东西,”女主人突然说,拉语声进内室,向右墙一指,“你看看这幅画。”语声凝神,是凡高的作品,有可能是真迹。开满花的园子,点点星落的花缀在绚烂的秋季,让人心内猛生明媚。

    语声说,凡高很少有的从容心境。

    “是的,”女主人说,“我总会想,无论谁内心总也曾有过一段最纯真的心境;就算没有,也暗自向往。”

    又翻出很多画轴,与语声品评。同时因画及人生,竟是分外投缘。

    回去的时候,女主人竟执语声手,嘱她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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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开出一程后,冯至鸣蓄一抹笑,说:“想要我怎么报答你?”

    报答?语声掂量那两字的份量,同时歪过头,朝他审视。

    他说:“人家送上门等着挨宰,你还小心翼翼?”

    她笑:“我从不贪小便宜,尤其是你的便宜。”

    “怎么?”他说,“我看着就像居心叵测。”

    她点头:“是啊,我担心自己一不留神就中你圈套。”

    “说得我对你虎视眈眈似的,文语声,你有什么资本让我如此?”

    她笑说:“问你呀。又说,开玩笑了。我只是,坦诚布公地说吧,我希望我们不要深入各自的生活。发生的就发生了,掸掸掉,各自继续各自的旅程。

    他顿一顿,说:“希望如此。只怕……”

    “怕什么?”

    他瞥她一眼,慢悠悠说:“有些东西不是个人能主宰的。”

    她笑,说:“也许是,只是我们的事绝对可以自己主宰。”

    他看前面的路。不发一言。

    掸掸掉,继续各自的旅程。类似的话,他对很多女人说过,这次却被这个女人说在前头了。他有点不爽,先以为是自尊,心沉下后,发现是失落。

    “那就掸掉。”他提一股气,对自己说。

    送她回酒店,他倚她房门上,说:“多少钱?”

    她诧异地看他,他又懒洋洋说一遍。

    她才醒过神,说:“免费。做好事,心情会比较快乐;而快乐呢是无价之宝。但愿我能给你带来好运。”

    他说:“谢谢。”转身走。而后退房。

    夜色起来了,闪烁的霓虹投影在车窗玻璃上。他什么也没想,只是开车的时候头仰了仰。

    三日后的下午,正跟分公司的经理商讨新产品发布策略。有电话打进来。

    他接过。却是文语声。

    那女子在电话里说:“对不起打扰你了。”

    他静听她说。

    她似乎踌躇,一阵后,方说:“我想问问你在北海有没有分公司或办事处?”

    “没有。”他说。

    “那,算了。”她的语气有些颓丧,要挂电话。

    他说:“等等。”然后说,“为何不直接说事由。想找人帮忙,不需要迂回曲折。”

    她笑:“我只是不想太麻烦你,如果顺便能帮我就让你帮了。”

    “正好欠你人情,你有资格让我还。”

    “恩,好吧,我的包被劫了,现在身无分文,请支援我一下。”

    “住哪里?”

    她说了酒店名。然后说:“等我回北京后我把钱还你。”

    “那你等着吧。”

    “那个,”她踌躇了下,说,“你找个人来就行。”

    “我没说我亲自来。”他答复她。

    她一时有点尴尬,呆呆哦了声。

    他放下手机,继续会议。三句两句就结束了,而后让手下帮忙订票。结果当天去北海的班机已经没有。要么等明天,要么从南宁转。他想了想,决定当天就到。她身无分文,要不去,她晚饭都没着落。想不到自己居然也会怜香惜玉,虽然她压根也不是香玉。

    到她酒店已是晚上九点多。

    他没直接上去,在外头抽了支烟。因为他不太能摸准自己的心情。居然有点紧张,又有点波澜。半支烟后,他掐灭,上去敲门。可她居然不在。

    他有点火气,明明知道他要来还四处跑,压根不把他放心上。

    又出去抽烟,一支烟抽完,抬头看到她就站在他不远处,惊喜交加的样子。

    他朝她挥手:“过来。”她小跑过去,抑制不住的欢喜,说:“远远看着以为做梦呢,真是你,这么快?以为要明天呢?”

    他看她那欢欣的样子,气早就委顿下去。问:“晚饭吃了吗?我很饿。”

    “好。”她笑着说,“我请你。那个,暂时借用你的钱,记我名下。”

    她挥手打车。将他带到一条熙熙攘攘的小吃街。

    一溜的大排挡,中间夹杂着各种小食铺,喧闹的人声,电视声、汽车声与潮湿闷热的天气交织在一起,烦嚣而生动。

    “是我请客,所以带你来这里。海鲜烧烤,很好吃。虽然你也许觉得简陋,但是坐在这里看看马路,看看行人,你会觉得市井生活才是有生命力的。”语声说着拉他在一张白色塑胶椅上坐下。前面是一张漆皮摩挲的桌子。他身后的电视机在放一个选秀节目,主持人喋喋不休地怂恿着观众投票投票再投票。前面隔了马路是商场,楼宇环了些彩灯,一半是坏的。马路上人和车却出人意外的多,摩的时不时从人潮中惊险地掠过。

    语声去点餐了。他平身第一次坐在这样简陋的地方,带着好奇和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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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她过来了,手里拿了两瓶冰啤和几只一次性杯。

    给他和自己倒了。

    他说:“你不是不能喝吗?”

    她说:“高兴啊。”

    “是某人管不上了吧。”

    “提这个做什么。”

    仿佛为赌气,她一仰头就喝一大口。喝得急,呛了。他给她纸巾。她擦一擦,坐下来,静静对着面前喧嚣的红尘。

    过一会,说:“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吧,其实,俗事俗物反是生活的本质。行人路边的吵架怄气、收音机里传出的评书快板、做生意的讨价还价有时还能让我感动。觉得我有一次生命,是多么快乐的事。你呢?有没有闲心闲情,欣赏这世间的滚滚红尘?”

    他没说话。在国外的时候,他有时会坐在露天咖啡座看报纸,阳光滚下来,墨色的字迹慢慢虚化,他便抬起头。拥抱着对吻的年轻情侣、推着行李车走过斑马线的黑人大妈,广场上觅食的灰色鸽子,雾一样倾泻的喷泉,以及雕塑和树木,因了国度的缘故,总会袭上一种陌生的眩晕。虽然那个国家,他呆了很多年,熟稔自得,但是这生活并不是他的。

    他也喜欢看戏看电影。时常在落幕后留在空荡荡的剧院。剧散后是另一场人生,属于他。那么喜欢电影,只是因他的人生乏善可陈,他不甘心到死的时候记忆一片空白。那么,看看别人的哀乐当慰藉自己。

    这些,他不知道适不适合跟她讲。暂且沉默。

    菜一盘盘上,虾、蟹以及各种贝类,还有麻辣烫、臭豆腐,都是搁在那种有塑料袋的盘子上的,以方便下一拨的人继续享用盘子。

    “你吃惯山珍海味,偶尔尝点街边摊头的小吃也会别有滋味。来,先吃这个。可是最贵的。”她将烤虾递给他,然后巴巴看着他吃。

    他咬一口,单论口味除了有些烟火气并没觉什么特别,但因为有她热切的眼光,还是觉得不错。

    “怎么样?给点评价?”她说。

    他点点头。

    她笑,笑得自得,说:“感谢我吧,要不是我,你一辈子不会吃这种东西。”

    他说:“确实,谢你。”

    她举杯跟他碰一下,说:“也谢你,雪中送炭。”

    他喝一口,说:“怎么弄丢的?”

    她说:“晚上一个人去海边,硬生生被抢了。没想北海治安这么差的,信用卡、现金和身份证都在里面,回去还只能坐火车了。”

    “没劫色?无色可劫?”

    “哎,就直说我不漂亮呗。我不介意。我不喜欢做美女。”

    “怎么来这里?”

    “每年我都要抽时间出去跑几个地方,这次好不容易出来了,可时间剩不了太多,就来这里,有海啊,有银滩。”

    ……

    聊天、喝酒、吃简陋的菜。居然也吃得满嘴喷香。冯至鸣想了很久,才明白是心境的缘故,这样单纯的心境在他来说早就湮灭了。

    不久,语声就露出薄醉之态,眼波流转,神色娇憨,因为头晕,不时趴桌上,想到什么,又手忙脚乱地比画。

    她跟他讲童年时的趣事。江南的乡下,总是藏着很多新鲜事。在她形神俱备的讲述中,他有一瞬想起鲁迅笔下的百草园和少年闰土中的某些情景。

    晚上在月光照射下趴在田里钓黄鳝,蛙鸣阵阵,稻浪起伏;白天跟着男孩子打弹子,赢了笑,输了哭。春天,采桑子,吃得舌头发紫,逢人猛吐长舌学鬼吓人;夏天,去偷瓜,结果被捉,回家挨大人打……

    “你呢?你做什么?”她问他。

    他依然无语。他的童年、少年、甚至现在都流失了。他觉得他的人生是一出他缺席的戏。他知道他性子里有火热的一面,一直野兽一样蠢蠢欲动,但是,终于驯服,乖乖地躺在命定的笼子里,谁说出生在富贵人家是好事?钱能买到生命的恣肆与昂扬吗?他心有点沉。

    “为什么不说话呢?是不是觉得我特无聊。我其实就挺无聊的。”她说得不大利索,眼睛瞥着他,神态很憨。他再次觉得这女子虽不漂亮,但自在自然自有夺人之魅力。

    “我们去看海好不好。在海的面前你可不要隐藏哦,海是包容的。”她张开双臂比画着海的胸怀,说。

    “好。”

    站起来,他要结账。

    她说:“等一下。”撑着桌面站起,拿起纸巾,突然伸手给他擦嘴角,边擦边轻轻地说,“你像猫一样,又懒又馋。”又换了纸巾给他擦汗,说,“你好像很爱出汗,你的汗很密,小珠子一样。”他忽然没法动弹,心闪电一样悸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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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的士去海边。

    她迷迷蒙蒙,对着他看,眼睛睁得大大的,却又像在看别的。他也看她,心里似有若无弥漫着自己也说不上来的情愫。不久,她忽然头一歪,倒在他肩上,说:“陈剑,我困了,我睡会。”

    他心一沉,很坚定地推她,说:“我不是陈剑,看清楚。”

    她睁开眼,又看他,然后哦地点了点头,说:“对不起。”头朝向另一方,一点一点的,继续睡。

    他的心不知为何隐隐难过。一阵后,他伸手揽过她,将她按到他肩上。

    她稍微挣扎了会,很快无声无息。不知是实在太困还是在司机面前给他面子。

    但她真的睡着了,酡红的脸上有娇憨的笑。他的心又动了,温温柔柔漫卷起来。他把她揽得更紧一些,生平第一次有了跟一个女人相依的感觉。

    他低头怜惜地看她。有一瞬希望路永远不要有尽头。

    但是,这城市实在太小,海浪声传来,他的梦就要结束了。

    他付过钱,轻轻拍她,说:“到了。”

    “哦?”她恍惚醒来,迷迷登登的样子,他情不自禁捏她的脸,说:“小鬼,到了,海。”

    “哦。”她随了他出去。出去后,发现手在他手里,抽出来了,说,“我喝多了有点失态,你别介意。”

    “你醉后很美。”他说。

    她脸红了下。朝着海跑过去。几步后,又返回,说:“你快点跟上。”

    进入沙滩,她脱下鞋。他没脱。她说:“你也脱,这沙子不踩你不会知道什么叫温柔细腻。”

    为了这句话,他也跟着脱鞋。她大概嫌他慢,不耐烦,主动帮他扯鞋而后又挽起他的裤腿。他看她俯伏的身体,一种家常的温暖升起。

    “好了,”她站起,说,“一定要在水里走一走,朝着海浪的方向,如果可以,就跑起来,大声喊叫,放开自己。像我一样。”

    她朝他狡黠的笑了下,便小鹿一样撒腿奔跑起来。

    他追随她的背影,略略抬头,看到海天交接处一轮明月,映着海苍茫辽远。

    正在涨潮,海水一波波地漫过来。她贪玩,站在风口浪尖,哦哦叫着,承受海浪的洗礼。

    他移开视线,慢慢沿海滩走,享受沙子的温存,迎接海风的抚慰。心一点点透明。

    不久后,他回去找她。

    找了很久,发现她坐在水边堆沙子。身上已无处不湿。

    看到他,她说:“我搭的城堡,像不像?”

    “不说我以为是坟堆。”他说。

    “可恶。”她团起沙子就朝他身上掷去。他没跑,蹲下来,说:“叫一声哥哥,我帮你盖房子。”

    她撇嘴说:“你有那本事?”

    “不信?试试。”

    “好。我打你下手。”

    两人童心未泯地共建一个家。忙碌一阵后,居然有模有样。

    “这里要留扇门,这里要建一个后花园,还有烟囱……”她提议。

    “依你。都依你。”

    “你手真巧。”

    “当然,我曾想做建筑设计师。哎,”他猛然想到,“叫哥哥呀。”

    “不叫。”

    “叫不叫。”他转过身把她摁倒在沙上。

    她情急说:“冯至鸣,饶了我,我从没这样叫过人。”月光栖息在她脸上,迷蒙而闪烁。他突然愣了下。

    趁他发呆的当儿,她赶忙逃离他的魔爪,紧跑几步,转身说:“冯至鸣,好好盖你的房子,我去找些小朋友来住。”

    便哼着歌,跳来跳去捉小螃蟹。

    他呆呆地看着。又动手盖房子。海风把他消逝已久的纯真情怀吹了回来。

    这个夏夜连同这个女子,他想他一辈子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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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后不久,语声就将借的钱通过前台转到了他手里。这让他生了好一阵闷气。因为,他非常在意她的不在意。

    他很难知道自己怎么了,不就是被一个女人激起兴趣想玩玩吗?可似乎又并不如此,他常会为她的某个神情某个动作某句言语怅然若失。等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呆了很久。这种黏答答的情绪他一点都不想要。于是心烦意乱。

    因了她的关系,美林将五亿资金最终投到了他的HU3计划。

    已经好几次了,他打着感谢的名目约她吃饭,都被她毫不迟疑地拒绝。

    起先,她客气地说:“谢谢,北海之夜很愉快,但是,我们现在回到正轨了。还是不要过多深入彼此生活。”

    最后,她几乎是吼着说:“冯大公子,我们只是一夜情的关系,求你,不要骚扰我的生活。”

    他想去她的,这女人还真不知姓什么了,自己也是犯贱,从没这样低三下四过。冷冷说:“很抱歉,看来是我不识抬举。”砰地挂电话。

    之后,为了忘记那种隐秘的牵念,他还特意约了别的女人。天底下不就她一个吧,他身边所有女人都比她漂亮,比她温柔,比她有教养,但是临到对桌而坐的时候,他忽然毫无兴趣,很懒散地应付了事。

    一日开董事会,陈剑代方圆参加。半途,陈剑手机响,他看了屏,欠身站起,刚走至会议室门口,就听他慌张叫:“语声她怎么了?”

    冯至鸣心也莫名一跳。

    不久陈剑回,称有急事匆匆告辞走了。

    冯至鸣心里七上八下,还夹杂着几分恼怒,几分失落。

    会后,他踌躇了会儿,打电话到她手机。虽说自己上回就发誓切断与这女人的一切联系,可最终敌不过内心的担忧与想念。也不知她有什么魔力,自己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吸引。

    手机响了很久,无人应答。

    又打她办公室电话,又是上次那女孩接的,迅速辨出他的声音,热切说:“冯先生吗,找主任?哦,不巧,主任出了点事。”

    “出事?”

    “不要紧的,小车祸,她刚给我电话,说就蹭破点皮。冯先生有事吗?”

    “她去了哪家医院?”

    “哦,刚从医院回,在家休养呢。”

    “她住哪里?”

    “哪里?”对方愣了下,似乎也觉得他问得唐突。

    他已管不了太多,说:“告诉我。”

    “可是……”

    他说:“告诉我吧,我不会入室抢劫。”

    对方笑了下,也就告诉他了。

    很快,他就溜出去了。

    到她所在小区的时候,却看到了陈剑的车。那一瞬间,他又是几分恼怒,几分失落。又打手机,拼命地打,好久,她才接。

    “耳朵聋了吗?为什么现在才接?”他的恼怒还不曾散去。

    她大概有点莫名其妙,冷冷说:“有事吗?”

    他稍稍控制自己的情绪,说:“你怎么了?”

    她似有惊讶,咦了一声,而后说:“没事呀。”

    “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他发现自己的声音里有可笑的醋意。

    她顿了几秒,然后说:“跟你没关系。”啪,挂电话。

    他听一声声的忙音,一片茫然。几秒钟后,露出一个自我嘲讽的笑,开车走了。

    坐立不安了几天。陷在彷徨与自嘲中。一日晚上,应酬回家的路上,他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方向盘一拐,便去了她那里。

    到了楼下,他也就没那犹豫了。直接上去。

    六楼,没电梯,爬上去的。

    门牌号很模糊,601和602分辨了半天,才确定有个门上贴一麦当劳薯条盒的当是她的居所。摁铃。良久听得里面人叫:“我睡了,不想见你,你赶快走。”

    也许当他是陈剑。听她对陈剑态度也不算好,他还挺满意。又摁,摁了好久,对方气冲冲过来开门,哐啷一声,忽地看到冯至鸣,脸上的怒气还没消去,惊讶却在瞬间涌出,表情非常怪异。他经过茫然的她,直接进,说:“不是某人很失望吧?”

    她脸上有点苦恼,说:“你干吗干吗还找我?”声音可怜巴巴。

    他说:“为什么这么排斥我?”

    她说:“我说过不想做富人猎奇的对象。我不缺钱。”

    他说:“我这么卑鄙吗?”

    边说边打量她,也看不出她伤在哪里。

    她说:“很晚了,恕我不便招待你,你请回吧。”

    他靠近她:“你有权选择与谁交往,但是你无权伤害一个……”没有说完,觉得这样有点哀恳的话不是他的风格。

    他又咧嘴自嘲地笑。

    她静默了会,眼神缓和一些,说:“那喝杯水吧。”单腿跳着去给他接水。他才发现她伤了左腿。连忙止住她,一把就将她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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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脸又绯红,说:“你怎么依然……”

    “依然令你感动么?”他走几步,将她横置在沙发上,说,“让我看看伤在哪里?”

    她说没事。

    他已将她的裤管卷起来。小腿上缠了纱布。他轻柔地问:“还疼吗?”她摇头。“怎么回事?”她说:“我乱穿马路被车蹭了,属于活该那种。”

    他笑一笑,说:“的确活该。”

    她有点不好意思,好像怕被他看扁似的,解释:“我一贯遵守交通规则,那天着急了嘛。”

    这时,她家电话响。电话居然安在卧室。

    她爬起来,他又抱了她过去。她这回没挣扎,因为知道挣扎也无用。

    大概是陈剑。

    语声说:“我睡了,别吵我。”

    那边说了些什么,絮絮一通,料想应是在关照她如何照料伤口之类。

    语声也不回,听完就挂了。

    挂了电话,她倒痴愣了下。冯至鸣略嘲讽地说:“很关心啊,怎样,打算这样熬下去。”

    她猛抬眼看他,想是要刺他几句,结果又索然,说:“要不想我讨厌,你聪明点告辞。”

    冯至鸣说:“反正已被你讨厌了。讨厌到底吧。”

    抬头四顾,看那房间乱哄哄的,散置着玩偶、书籍、花木,又嘲笑道:“你还是女人么?这怎么嫁得出去。”

    语声说:“不劳你操心。我一个人,自己看得惯就行。”

    又勉力缓和语气,说:“回去吧,我是好孩子,早睡早起那种,十点半准时睡觉。”

    “怕陈剑知道不高兴吧。”

    她撇撇嘴:“他有什么资格不高兴。”

    冯至鸣索性拖了椅子坐她身边,眼光落到她腿上,说:“哎,真不要紧?”

    “这算关心吗?”

    “由你感觉。”

    “是不是对所有睡过的女人都好?”

    “不是。对你可能是个例外。”

    她抬起头,说:“为什么呀?你说我不好看的。”口气还有点轻软。他听了受用,说:“我们的身体是好朋友啊。”

    她撇撇嘴,不屑道:“不就想上床吗。整一套歪理,花花公子大概就是这样的。口是心非,甜言蜜语,把小女孩哄得神魂颠倒。交代一下,我在你花名册里排第几位啊?”

    “你想排第几就第几。”

    “是不是,偶尔尝个平凡女孩也别有一番刺激啊。”

    冯至鸣有点黯然:“没想到我在你眼中这般不堪。像我这样的人大概一辈子不能动真情——”忽然愣住,又笑笑,“随口胡说,别放心上啊,没想对你怎么着。”

    语声有些尴尬,沉默了会,忽地粲然一笑,说:“那我们做个朋友吧,就哥们那种。其实觉得你这人还蛮有意思。”

    他居然也微微点了点头。不错,他其实并不能理清对她究竟什么感觉。

    自后,也就光明正大做她哥们了。请她吃过饭,她将她的同事秦心带来了。秦心就是那位给他提供不少方便的女子。席间,冯至鸣谢秦心的时候,语声张大嘴,说:“哦,我说他怎么这么神通广大,原来全是你这个叛徒搞的鬼。”上去就掐秦心。

    秦心叫:“不怪我,我以为你跟冯先生很铁的呀。”

    “谁跟他铁,你是见色忘友。”

    冯至鸣看她们忘情吵闹,脸上始终带着欣赏的笑意。不错,因为他,很少有这样纵情任意的时候。

    闹一阵后,秦心向语声使个眼色,意思是劝语声收敛些,语声悻悻收了手,吃东西,说:“我们这样粗野的丫头很少看到吧。”

    冯至鸣道:“还好。”

    秦心突然问:“冯先生,听说您会弹钢琴,专业水准。”

    大厅中央正好有一架白色钢琴,冯至鸣便欠身而起,说:“那么,让我有这个荣幸给两位女士奏一曲。”

    便施施然到中央。

    哗哗流水声起,音符便在其手下错落蹦蹿出来。他头微扬,眼睛眯着,身体起伏流转,有一种线条舞动的美感。

    自信、从容、优雅,这个时候的冯至鸣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

    语声静静地听着,仿佛蹲踞于其构造的音乐巢穴,有种温暖又迷失的感觉。

    良久,秦心轻拉她衣袖,说:“我给震住了。”

    语声故意撇撇嘴说:“不就会弹个破琴么?现在会弹钢琴的,比比皆是。”

    秦心说:“不是钢琴的问题,是那气度,人与琴合二为一的感觉,你不觉得他就像要融在音乐中似的。”

    是的,雾一般飘散、蒸腾。人与声互相缠绕,彼此消弭。很难达到的境界,语声忽然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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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末的一天,语声收到冯至鸣送来的演奏会门票。不久后他打电话来,嘱她务必参加。

    “为什么?”她问。

    他说:“有我的演出,希望看到你。”

    语声看看时间,说:“恐怕不行,我可能有任务。”

    他说:“推了。”

    还挺专制,她却从不听命于谁,说:“最好不要报什么希望。”

    那晚,语声的确有事。赶了一个六点半的发布会。出来的时候已七点半了,语声饿得要死,也不打算去。可是打车到东二环的时候正碰上塞车,车子便秘一样一截截挪,挪到东四十条,她实在忍不住,便出来,旁边恰巧是保利剧院,也没别的选择,就进去了。

    到里边,正逢冯至鸣的演出。

    语声便在最后一排找了个空位听。隔得太远,她都看不清他的脸。当然琴奏得是毋庸置疑的好。激情澎湃,如惊涛拍岸。又是跟上次的温和绵密不同风格。

    最后,一个大幅度的收手,音符戛然停止,如施了魔法一样,全进入魔术师的神奇口袋。

    语声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发愣,然后一个激灵,起身溜出去。

    外间有演出的宣传册,语声随手拿了一份,是慈善义演,上有冯至鸣的相片,白色礼服,飞扬的手指,懒散的笑,端得倜傥风流。

    这个人,她想。

    忽然有人叫她。她立马脊骨发凉,他怎的看到她了。

    他说,你还是来了。一步步靠近她。

    她回身,绽出夸张的笑,说:“奏得不错。只是我从来不解音律,以后这样的好票,还是留给知音。”

    他嘲讽地笑,说:“来就好,不指望太多。门口等我一下,我把车开出来。”

    她看他,想拒绝,但是知道“拒绝”对这个人来说,大概没用。便只好乖乖到门口,等他。看二环的车水马龙、灯红酒绿,想,这难道也是传说中的缘分。

    自己真是一失身成千古恨。

    车来了。她闷闷进去。直接说:“哪都不去,送我回家。”

    一路,也没什么好话好脸色给他。在与他交往做朋友的那些日子里,她其实在一个劲地试图败坏他的胃口。譬如,大吵大笑,饕餮饮食,斯文扫地。可他不以为意,这样执著究竟为哪般。

    到楼下,她开门出。直接说:“再见。”

    “等一下。”他叫住她。

    她皱眉说:“你别缠我。”

    他笑着说:“今天可不许让我生气,我生日。”

    她吃了一惊,脸色缓和了下,说:“没提前说,没给你准备生日礼物。”

    “我饿了,赏口饭可以吗?”

    无理由拒绝,语声转身上楼,冯至鸣欢快地跟着。

    到屋里。语声说:“你想吃什么?”

    “随便。”

    语声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笑说:“正好昨天熬了鸡汤,给你做鸡汤面。”便去厨房忙碌。

    冯至鸣倚到厨房门上,说:“一个人还熬鸡汤,日子过得挺滋润。”

    语声说:“当然。”心下却有点黯然,其实做丰盛的菜是一种习惯,陈剑到京后,她便天天做好多菜,就是防止他哪天突然来了。现在,来了,也不吃了,但是习惯总是难以改掉,就像爱一个人,想念一个人也是一种注定矫正不过来的坏习惯。

    她试图令自己快乐点,毕竟是他的生日。问:“你贵庚?”

    他说:“三十高寿。”

    她扑哧笑,却情不自禁说:“跟他同年。”

    他当然是陈剑。

    冯至鸣听着很不舒服,皱眉。

    好在她转移了话题,说:“你家里不帮你操办吗?照理应该有个盛大的庆生会啊。”

    他说:“关机了。”母亲这些日一直给他电话,商量怎么个仪式,他回绝。今天避免被烦,索性关机。

    她怔一下,说:“那,我好像使命还挺重的。肩上沉甸甸的。”

    他笑,说:“你以为不是,肩负着让我快乐的重任。”那笑慢慢又邪起来。她暗暗吐了下舌头。

    面很快做好,她又弄了几样小凉菜。端出来,挺像样的。

    冯至鸣说:“看不出来,你还会做菜。”

    语声道:“在你那,做菜也不算什么优点啊。家里有的是用人。”

    “吃老婆做的菜那是不一样的。我妈妈在重大场合都会亲自露一手,我爸还是很得意的。”

    语声红红脸,不理他。给他布好碗筷。

    冯至鸣说:“就这么吃吗?有没有酒?”

    “没有。”她回。

    “那算了。”

    “沾你光,我也跟你吃一点。好饿。”语声正要吃,忽然想到什么,去冰箱拿了两罐可乐,跟他碰了碰,说:“生日快乐啊。”便喝一口,又呃一声,气给回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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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呼哧呼哧吃面,都是饿得不行。

    过一阵,彼此对视,又哈哈笑,因为都听到了那猪猡一样的吃食声。

    语声说:“你怎么也这样?冯大公子?”

    冯至鸣一脸无辜:“吃面不都是吸的。难道我不跟你同为人类?”

    语声瞅他,忽然说:“生在富贵家也不会很舒服吧。家教特严吧。”

    他点头:“的确是,没有自由。”

    “譬如说?”

    “很多,现在是不喜欢做生意却没办法,赶鸭子上架。早一些,不想出国,却要出去,不想学商管,却要学,我觉得我活着就像一个模子,塑造合格来继承家业。”

    “别生在福中不知福了。你现在想要什么没有?”

    “钱能买什么吗?等你有了钱,你会发现钱是最没用的。况且我连自己都没有。有时候挺烦的。我从来不是一个很乖的人,却也被服服帖帖摁在模子里,你想——”

    没说下去,浮一抹无奈的笑,这个时候,语声看到他身上的阴影。

    “不说那些了。哎,你觉得我做得好不好吃。”语声调节气氛,顺手给他夹一筷子菜,夹了才说,“对不起,用了我的筷子。”

    他笑:“我们都相濡以沫了。”

    “去你的相濡以沫,不过你中文还挺好。”

    “当然,我很有文学气质的。”

    “吹吧,哎,四大名著看了没?考考你啊,诸葛亮和周瑜的母亲分别是谁?……”

    谈笑着吃完,语声看他出汗,说:“我还有冰镇的绿豆沙吃不吃。可以降温去火。我家没空调,你都热出汗了。”

    “好。”

    语声取了来。一个玻璃壶,装着黄黑色的绿豆。她说:“别看卖相不好,很好吃的,陈剑说——”忽缄口。冯至鸣仰起头,说:“是给他做的吧。”

    她也不否认,说:“是啊,他来的时候,天都热了,我就给他熬了。他从来都——”

    话没说完,因为冯至鸣过来了,架住她的肩膀,头低下去,直接封了她的唇。

    她啊一声,手一松,玻璃壶啪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绿豆泥流了出来,溅到彼此的鞋上。像一团秽物。

    他松一松,改成双手搂住她,说:“警告你别在我生日这天让我不舒服。又狠狠吻下去。”

    她有点吃痛,推他,当然推不了。他们之间那种迷狂却出来了,她觉得自己身体轻了起来,好像灵魂已被抽出,正漂浮在半空。

    他也一样,拼命索取着,有点收不住的意思。

    良久,他们从窒息的吻中退出。她虚虚地靠着他,有点气喘;他则很乱,看着一地的狼藉,想:“我干吗要全部投入?干吗?”

    她平复了下自己,钻出他的怀抱,嘲弄地说:“是不是上过床以后就,就会这么随便。我这会挺看不起自己。”

    “不舒服吗?”他看着她。

    她笑,是那种夸张的笑,她紧张时才这么笑。

    “回去吧。不知道有没有让你快乐。”她低声说。

    他眯了眯眼,点头:“我走了。”

    就真的走了。

    她在窗台看下去,发现他并未马上走,倚着车身抽烟。红红的烟眼像星星一样。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园子里的蜀葵开了,在路灯下,薄绡的花盘仿似透明。闷热的暑气和着稠酽的树木气息浓浓地充满了空气。

    这个让人烦躁的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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