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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初战
  
  朱棠儿自己也是用毒的高手,自幼蓄养过的毒物不下数百种,激战之中却未想到过这恶龙也会喷毒。她不慎吸入一口毒雾之后立即闭气,已觉浑身酥软无力,仓促间也不及多想,硬撑着探手入怀,摸出一颗自制的解毒丸药,投入口中。幸而那白练在此时又复卷来,如同生着眼睛一般揽住她腰,将她抛送在湖岸之上。
  
  那恶龙迫退朱棠儿,一个翻身,又向跌在地上的阿祥游去。龙尾摇摆间,被朱棠儿揭去龙鳞的地方,兀自不停有玄黄色的龙血流出,四散飞洒。
  
  这时,阿祥正从炼狱般的煎熬当中醒过神来。当赤鷩生魂与他的生魂逐渐化在一起之时,他浑身如受炮烙极刑,其中痛苦实非言语所能形容万一。赤鷩乃是凤族神鸟,五行属火,其生魂最是燥热无比,幸而阿祥也实在不是等闲之辈,否则全身经脉必被烧成灰烬。
  
  自从骗得韩三得帮自己破除身上锁住魂魄的禁咒,他的神智就一直为赤鷩异魂所夺,一夜经历,全在浑浑噩噩之间。当赤鷩异魂在体内完全化去的一刻,他也同时从那种状态中惊醒过来,如同经历了一场炼狱里的噩梦,梦中在火海中被反复锻炼,醒来后已是脱胎换骨。
  
  他爬起来深吸一口气,虽然身体里面因为赤鷩异魂初化,尚有多处气血略有不畅,但整个人的感觉已是轻松许多。他本来耳目就极为灵敏,此时这种灵觉更扩展至每一个毛孔。仿佛每一个毛孔都有了视觉,听觉和嗅觉。能清楚地感到流过身边的空气的颜色和气味。此时虽在浓雾之中,但略一眨眼间,他的目光已能穿透浓雾,看清周围的情景。
  
  就在这时,那恶龙刚刚摆脱朱棠儿,又迎面向他袭来。它既被那神出鬼没的白练戏耍,又被朱棠儿剜鳞剔骨,暴怒之下,声势更是骇人。
  
  但此时的阿祥却也非复往日的阿祥。心念一动间,地上的宝刀“眀月缺”翻身一跃,已到他手中。他持刀在手,从深心里莫名地感到一种对那恶龙刻骨铭心的仇恨,见那恶龙袭来,浑忘了身在何处,心里面只余下了仇恨,脚尖一点跃起在空中,一道炫目的青芒闪过,照着龙头挥刀便是一斩。
  
  凤族与龙族乃是世仇,赤鷩是凤族神鸟,此时它的魂魄既与阿祥的魂魄化为一体,它的灵力成了阿祥的灵力,它的修行成了阿祥的修行,同样的它的爱恨也便成了阿祥的爱恨。阿祥自己虽不能明显说出这莫名的怨恨从何而来,却深感这怨恨刻骨铭心,不把那恶龙杀死,实在难解此恨。
  
  但那恶龙身躯虽大,动作却极为灵巧,微一摆头便避过刀锋。同时张开一双龙爪,迅速地朝着阿祥连环抓去。
  
  阿祥见龙爪连环抓来,只好运起弯刀去挡,金铁交鸣声中,瞬息之间已是几十个回合,却是谁也占不了上风。
  
  这时日影渐高,强烈的阳光照射下,那白色的浓雾渐渐稀薄,彩虹也很快隐去,头顶上的黑云,也渐渐散了。

话说天地造物,有阴有阳,阴阳相生相克,生生不息。龙族与凤族也是一阴一阳,其性全然相反。凤族五行属火,是以能够引雷御火,涅槃重生;龙族五行属水,是以每现多在湖海之中,每出多在阴雨之时,且一行动间,必有行云随护,随时可以呼风唤雨。
  
  但当此秋高气爽,晴空万里之时,那恶龙在这西子湖边化形,虽然得了地利,却恰好不得天时。
  
  其实数万年以来,龙族与凤族每次大战,都是天时地利之争。但因为两族都是神族,翻江倒海、呼风唤雨、直至移星换月、遮天逐日都只是翻手间事,所以每次大战,往往都是战况惨烈,胜负难分。
  
  到后来人皇出世,深恨人间在神鬼妖魔的争斗中满目疮痍,生灵涂炭,乃求取火种,创制文字,与神魔订立盟约,绝地天通,使得人、神、鬼相互隔绝。如是数万年来,神鬼妖魔在人间香火的侍奉下,大体上谨守誓约,与人间互不相犯。龙族与凤族的战争,在人间也只留下了一鳞半爪的线索,成为遥不可及的传说。
  
  不过,虽然神鬼妖魔们自从绝地天通以来,极少在人间现形,但每逢人间大劫之时,又必在暗中操纵凡人,明枪暗箭地各自较劲。偶尔对面相逢,也是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
  
  那附身在“龙藏鞭”上的恶龙凶灵,便是因为急于复仇,仓促间以西湖中的一条大鲤鱼为体化形出水。那大鲤鱼乃是不久前无尘道士以“炼魂术”拘役西湖生灵的漏网之鱼,本身灵力虽也不弱,但怎奈在这晴空万里之时,正犯了龙族的天时之忌。随着日影渐高,它布下的黑云白雾渐渐消散,自身的灵力也越来越弱。
  
  相反的,那融会了赤鷩三魂五魄的异魂人阿祥,却是越战越勇。他本来未曾习武,但此时腾挪跳跃,皆有法度,可见受那赤鷩异魂之助不小。再加上锋锐无匹的宝刀“眀月缺”,更是如虎添翼,在西湖边上跟那恶龙斗了个旗鼓相当。
  
  可那恶龙未死之前即已身经百战,又岂是阿祥可比?它在争斗中不住地绕着阿祥游走,很快便觑准了一个机会,趁着阿祥跃起在半空之时,双爪左右合拢,大嘴一张,便将他整个地吞进嘴里。接着毫不停留地腾空而起,周身缠绕着几缕细细的黑云,斜斜地升向万里无云的晴空,径往东方飞去。
  
  就在那恶龙飞起的同时,渐渐消散的妖雾之中突然响起一声清朗的鹤唳,接着便有一只白鹤冲天而起,尾随那恶龙而去。西湖边的浓雾在阳光照射之下,瞬间便消散殆尽,烟波浩淼的湖上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但是黑云彩虹的乍隐乍现,还是被杭州城中的许多百姓看在眼里,并且在最短的时间里互相传说,更有不少好奇心重胆子又大的人,悄悄聚集到旗营平海门附近来窥看。
  
李大圣呆呆站在西湖边上,心里面惶惑不定。本来他先前只要擒住那两个罗教少女,但后来形势越来越复杂,一时之间竟没了头绪。再加上浓雾蔽天,他自己修行有限,虽听得打斗之声甚是剧烈,但在那浓雾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丝毫不知。
  
  这时浓雾散去,他茫然四顾间,见西湖边上只剩下那恶龙与朱棠儿搏斗时撞坍的旗营城墙痕迹,和湖边上裂成碎片的小船。自己先前追击的那两名罗教少女,和师父当初救回来,即将成为自己师弟的少年,此刻都已不知去向。就连自己的龙藏鞭,在那恶龙化形出水之后,也不知去向。
  
  李大圣正在出神的当儿,阿济格恰好赶到。李大圣见到师父,迎上前去,“扑通”一声便跪在地上,道:“师父,您老人家终于来了……那……那恶龙它……它果真复活了……”
  
  阿济格看到这里的情形,已大约猜到必有大事发生,但一听说那恶龙复活,显然还是大吃一惊。他扶起李大圣,游目四顾间,见湖边散落着几块微光闪闪的石头,便快步走过去,俯身捡起一块。细细看去,那石头颜色淡黄,非金非玉,放在鼻端一闻,还有淡淡的血腥气。
  
  他皱着眉,对李大圣道:“南朝祖冲之的《述异记》上面提到‘龙血见月,则化为美玉;龙血见日,则化为顽石’,这些石头必是那恶龙龙血所化,你可知是谁伤了它么?”李大圣也俯下身来,捡起一片深青色的龙鳞拿在手里细细端详,听到师父问话,很茫然地摇摇头。
  
  接着,李大圣将当时情景大略描述一遍,末了又垂头道:“当时那妖雾实在太浓,弟子……弟子修行尚浅,浓雾中倒也听到打斗之声,只是看不真切,也不知如何措手。后来见那恶龙冲天而起,向东北方飞去,弟子追之不及,因此错失良机,请师父责罚……”
  
  阿济格道:“这不是你的错,你也不必自责。此去东海不远,那恶龙必是投东海去了。我须立即追去看看。你且将这些龙鳞和龙血石收起,以免愚夫愚妇捡到,有骇视听。石头就送到宝汉堂交给曹掌柜,且托他收着;龙鳞么,送到六安堂钱掌柜那里,倒也可以治病救人呢。”
  
  这时城内的都统富格见云消雾散,也打开城门。军士们列队出城,先恶狠狠地将越围越近的百姓赶开,便将这一片地方封锁起来,不准百姓靠近。阿济格牵过一匹快马,扬鞭往东海奔去。
  
  众人散去后,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身影从西湖之中跃上岸来,却是朱棠儿。
  
  她趁着那恶龙与阿祥拼斗之时,借着西湖湖水驱除体内的龙毒,又在那小船碎裂之处的水下摸了几个来回,始终未见师妹龙绣儿的踪影。当时与那恶龙一番拼斗,加上妖雾甚浓,她一直不知龙绣儿已被人擒住。后来从湖水中探出头来,见李大圣与阿济格正在说话,不愿另生枝节,又隐藏片刻,待阿济格去后,这才从湖里出来。
  
  朱棠儿这次本是筹划已久,有十足把握,才带着师妹前来寻仇,就便把赤鷩异魂附体的阿祥带回教中,听从发落。谁知道后来连遭变故,非但自己中毒受伤,连师妹也不知死活。她自知今日之事不明之处甚多,这样回去也不好交待,好在所中龙毒已驱除大半,目下也只有跟着阿济格一路追查下去,遂振起衣袂,往东边大海的方向疾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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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钱塘潮
  
  那恶龙一口将阿祥吞入腹中,便腾云驾雾地往东洋大海而去。俗话说“海为龙世界,天是鹤家乡”,但凡龙族,一旦入海,必不可制。
  
  谁知那恶龙甫一腾空,飞出不远,腹中就是一阵剧痛。但此时形势危急,它也不及理会,只要到得东海,自然可以舍弃这借以化形的鲤鱼肉身,那时在大海之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化形复活指日可期,是以忍着剧痛,一意往东海飞去。
  
  眼见就是钱塘江口,再飞出十数里,就可进入大海,可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清朗的鹤唳。那恶龙回头一看,只见一只白鹤,驮着两个衣白似雪的女子紧紧追来,在碧蓝的天空中,分外显眼。
  
  那恶龙一眼就认出身后的白鹤即是先前缚住自己龙爪的白练所化,更知道那白衣女子的厉害,越发不敢怠慢,拼了老命地往海里面疾飞。这时它尾巴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但腹中里尚有一个随时挣扎欲出的阿祥,其中艰险,难以尽述。
  
  你追我赶间,一龙一鹤已来到钱塘江口。
  
  钱塘江古称浙江,由西南往东北绕过杭州城注入东海。其入海口形似喇叭,每日海潮涨落之时,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声势震天,最是壮观无比,自古即是东南胜景,与青州涌、广陵涛并称为“天下三大潮涌”。传说钱塘潮每年八月间最盛,来此观潮者络绎不绝,动辄数万人之多。
  
  这时候是八月初,正是闻名天下的钱塘潮最盛的时候。时近正午,海宁钱塘江江边的鱼鳞海塘上,看潮的游人已经三三两两地渐渐聚集起来。
  
  突然,高空之中一团巴掌大的黑云滚滚而来,很快便到人群上方,直奔着大海而去。但就在此时,一团白色的影子迅速接近那团黑云,瞬间便相互纠缠在一起。因为距离地面有数百丈高,人群中眼睛最尖的人,也能只约略看到一黑一百两个影子倏合倏分。
  
  随着时间推移,观潮的人群越聚越多,对半空之中的殊死之争却是毫不知情。
  
  却说那恶龙一到海边,在海气蒸腾中,气力顿时又回复了少许。只是尚未入海,那白鹤已经如箭矢一般追上来,把它截在钱塘江口上方,二话不说,迎着龙睛就是一顿猛啄。鹤嘴来得既迅疾又灵活,它堪堪躲过这一轮猛啄,身形已是一滞。就在此时,腹中的阿祥得到机会,又翻腾搅闹起来,直欲破腹飞出。
  
  那白衣女子却是神情淡定,骑在仙鹤背上,恍若无事地摘下鬓边百花,纤指轻弹间,花瓣已是片片飞散,霎时化作一只一只白色的怪鸟,将那恶龙前后上下地遥遥罩住,绕着它狠狠啄击。
  
  这些怪鸟鸟喙极为尖利,犹过利刃,那恶龙周身遭袭,防不胜防,每被啄上几口,便有龙鳞被啄落,在高空浩浩荡荡的海风吹拂之下,片刻间皆四散无迹。
  
那恶龙眼见要游入大海,这时被硬生生缠住,自然十分恼火。怎奈它内外交困之下,气力已衰,确是很难再拼斗下去。好在大江大海就在眼前,它只要舍弃这西湖鲤鱼化来的肉身,要脱险倒也不难。
  
  只是那骑鹤的白衣女子怎会给它这机会,她见时机已到,右手五指捏定法诀,迎着日光大喝一声:“破!”就见恶龙龙身之上,原来被那群怪鸟啄掉龙鳞的地方,都在瞬间燃起一簇簇微微的火焰,“吱吱啦啦”的响声中,龙身上下一眨眼的工夫已被烧出一个一个的小黑洞,如同筛子一般。
  
  那恶龙见这白衣女子比那异魂人还要厉害许多,再也不敢恋战,就在火焰燃起的一瞬间,使了一个“金蝉脱壳”之法,肉身任由烈火灼烧,凶灵却幻化成一只苍颜龙头,径往东海投去。
  
  缠绕在龙身周围的缕缕黑云这时早已散去,一道青光破腹而出,正是阿祥手中的宝刀“眀月缺”。
  
  剩下的龙身就这样迅速燃烧着,从几百丈的高空中向着钱塘江口坠落下来,就在离地面还有数十丈的距离时,海塘上的观潮者中已有人看到。只是还没等他们看得更清楚,那龙身早已化作飞灰,被海风吹散。
  
  就在这时,海上突然传来“轰轰隆隆”的巨响,钱塘江口以外的海上同时掀起滔天巨浪。观潮的人群一时鼓噪起来。有的看见天际一线潮水涌来,“怒涛卷霜雪”,兴奋地满脸通红,大声呼喊“涨潮了!涨潮了!”;又有见过钱塘潮的人,纷纷议论“明明午时还没有到,怎地提前涨潮了?”海塘上面人声鼎沸,似乎人们的情绪比那海潮还要高上许多。
  
  那钱塘潮真不愧是天下有数的奇观,潮水一来,如雷霆霹雳,未见潮头,已闻潮声。所谓“滔天浊浪排空来,翻江倒海山为摧”,气势端的雄壮无比。一时间,海塘上欢声雷动,观潮的人皆为这天地造化的奇观所震撼,激动不已。
  
  潮水越迫越近,很快已到眼前。海水被一股排山倒海的神秘力量迅速推向钱塘江口,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形成数十丈高的水墙,壁立如崖,在江口森然耸立起来,浪头直朝着海塘冲过来,向人群压下。
  
  观潮的人们无不骇然失色。从来只听说钱塘潮涨到最高处有三丈多高,哪里想得到今天的潮头竟有十几丈的高度!那仿佛不是从大海涨上来的,竟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一般。海塘上先前还兴奋不已的人们顿时感到无边的恐惧和慌张,立时乱作一团。
  
  幸好此刻还不到午时,另有许多看潮的人还没来到江边。但即管如此,潮头压下之时,还是有许多人后退不及,雪白的浪头如同张着巨口的恶魔,一涨一落只是瞬间的事,已有数十人被海潮卷走。侥幸躲开,没被卷走的,这时也都浑身湿透,面色苍白,几无人色。


那海潮来得快,去的也快,挟着卷走数十人的余威,一下子就退出去老远。当那潮水退去之后,海塘上竟还孤零零地站着一人,面朝着大海,狂吼不已。
  
  被海潮冲倒在地上的人们惊魂未定,也不知那是人是鬼,等定定神再看时,就见那背影形容瘦小,分明是个孩童。此事实在匪夷所思,那钱塘潮潮涨之时何等凶猛,寻常壮汉一旦被潮水卷到,也断没有立定脚步的道理,何况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有人一惊醒过来,便对着那孩子大喊:“小兄弟!快回来!那里危险!”只是这样的喊声,很快又被二次卷来的海潮声淹没。
  
  那背影正是阿祥。当那恶龙凶灵离开肉身投向东海时,龙身也在烈火灼烧中坠下尘埃。他从那恶龙龙腹中脱身出来,张口吸入新鲜的空气,精神不由一振,但还没全然醒过神来,身体已随着那龙身急坠下百多丈的高度。
  
  他心里不由大急。此时那龙身已被烧得七零八落,他从那恶龙残躯里脱身出来,急坠之中一舒展身躯,就觉一股炽热的气息自胸口一丝丝流遍全身,下坠之势竟缓了一缓。
  
  他这时在危急之时也不及多想,心念一动间,那丝丝热气流动速度便加快起来,片刻间已在周身各处穴道间运转数十个来回。他这时身在百余丈的高空,竟感到周身流动的空气如有实质,仿佛鱼在水中,升降进退间,也渐渐地圆转如意起来。双臂一振,甚至有凌空飞翔的感觉。
  
  刹那间,凤族神鸟赤鷩的千年修行,加上阿祥自己天生的过人灵力,又遇到这样百年难遇的机缘,已使得失传已久的“御风术”,重现江湖。
  
  那“御风术”乃是人世间夺天地造化的奇术,与“腾云术”和“御剑术”并称为江湖上的三大“奇行之术”,一直以来,在人世间除了龙族与凤族的护法使者,极少有人知其奥秘。阿济格的师祖偶然学得,但也只传下心法,后世几代,从未能有人真正领会。不过这时的阿祥当然不知道这一系列的巧合,已使他先天的灵力被赤鷩异魂所激发,加上凤族独特的行气方式,使他初窥“御风术”的门径。
  
  却说那只白鹤一直盘旋在高空之中,它背上驮着的白衣女子挟着龙绣儿,气定神闲地看着阿祥在空中大翻筋斗,清秀的脸上露出神秘的笑意。
  
  就在这时,那恶龙龙身在半空中烧成灰烬,随风四散,而恶龙凶灵甫一入海,潮头便惊天撼地地向海塘上涌来。
  
  阿祥身在百十丈的半空之中,见那钱塘潮水以天崩地裂的气势涌起,心中也不由大骇。就这样心神一荡间,又向着下面急坠。此时海塘上的人们奔走呼喊,正乱作一团。潮头一瞬间涌起,卷走数十人,仓惶之间,竟没人注意到阿祥从天而降,落入潮水之中。
  
  阿祥在半空中见那海潮铺天盖地,本也骇然失色,但一落入潮水之中,便见有十数条大龙在那潮头背后兴风作浪,推波助澜,将那海水一直推到十几丈的高度,见人就卷,心里不由极为愤怒。正要挥刀去斩龙,那潮水早已退去,只留他一个人站在海塘之上,胸中愤懑之情填塞胸臆,仰天狂吼。
  
  眨眼间,海潮已是第二次涌来。远处的人们纷纷呼喊着要他退回来,他却充耳不闻,竟挥起宝刀,一纵跃间,迎着潮头而去。他心里面对龙族的恨意,因着亲眼目睹数十个观潮人被卷走而达到了极处,必要把那些推动巨浪的妖龙抓上几条来,抽筋剥皮,方解心头之恨。
  
  谁知就在他迎上海潮,正要跃入潮水中去搏龙之时,身后一条白练倏忽飞来,已将他牢牢缠住,往身后海塘上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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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乌三娘
  
  阿祥被那白练拖着凌空飞起,直落到人群背后的小山坡上,眼睁睁看着那潮水来而复去。好在这次人群都已逃远,并没有人被卷走。但是先前被卷走的人,这时早已毫无踪影。
  
  岸上的人们,有那同伙被卷走的,都在哭天抢地,大声喊着被卷走人的名字;更有那或真勇敢或假勇敢的,则大声嚷嚷着下水去救人。
  
  阿祥站稳脚步,那白练也自收起。阿祥这才看清,身前站着的是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面容清瘦,神情冷漠,阿祥本性本来飞扬跳脱,加上这时被那些妖龙激怒,正要发作,但这时被那女子冷若冰霜的神情所慑,只呆呆盯着她,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女子身形颀长,一身白衣细细看去均是粗布缝制,麻绳结束,半点装饰也无,竟是一身孝服。她看着阿祥,冷冷道:“龙入大海,即有龙神庇佑,便是神仙也难制他,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阿祥愣了一愣,双眼中突然射出狞厉的红芒,咬牙道:“我恨那些妖龙。它们为什么卷走那些无辜的人?我发誓,一定要杀尽天下妖龙!”
  
  就在话音一落之时,突然间狂风骤起,飞沙走石,清朗的天空之中,“呱喇喇”一道霹雳凌空闪过,乌云迅速聚集,一瞬间天地变色。
  
  那白衣女子面色一变,随即仰天大笑:“好!好!说得好!我圣教之中,要的就是这样有血性,能担当的好男儿!我乌三娘也在此立誓,必定追随教主,将天下龙族诛杀净尽,为死去的兄弟姐妹报仇雪恨!”她咬着牙,热泪横流间一个字一个字地喊出来,长长的黑发和雪白的孝衣在狂风之中高高扬起,面色潮红,形容可怖,恍如疯魔。
  
  这时海潮在狂风闪电中再次涌来,仿佛山崩地裂,刹那间涌起几十丈的高度,向阿祥和乌三娘站立的小山坡上当头扑下。潮水中数十条青龙张牙舞爪,直向着他们两人攫来。观潮的人们见这阵势,早已经四散奔逃,再也顾不上被大浪卷走的同伙。
  
  阿祥见妖龙又来,提刀便要冲去搏杀,又被乌三娘一把扯住。那乌三娘立过誓言,仿佛平静了许多,见潮头压来,轻蔑的一笑,道:“你们这些妖龙,就只有这么点手段么?可惜当日钱王爷射潮,网开一面,不曾射死汝等!”说着手中白练迎风一抖,亦如一条白龙般,朝着那潮水顶端迅速点去。
  
  潮水顶端,唤作“潮头”,乃是龙族推波助澜下,潮水力量最为集中,也是最强的一点。不过此处若被击破,余下的潮流和潮尾,自然也不足惧,因此这潮头之处,既是最强,同时也是最弱的一点。
  
  乌三娘甫一出手,就正中其要害。若是如阿祥一般,直接冲入潮水之中跟妖龙搏斗,正是以己之弱,攻敌之强,必败无疑。
  
  那潮水汹涌而来,数十条海龙的力量岂是等闲可比,但潮头一旦被乌三娘以白练点中,竟在半空里滞了一滞,随即“轰隆”一声崩塌,仿佛雪山崩裂,水花四溅。水墙般几十丈高的潮水一旦崩落,水中的十数条青龙,立时也现身出来。
  
  阿祥一见群龙现身,又要抢过去拼斗,却被乌三娘紧紧扯住。她面色苍白,吃力地道:“快走,迟了就来不及了……”说着,竟突然张口,“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在风云变色的东海海边,她白色衣衫上沾染的鲜血殷红斑斑,格外触目惊心。
  
阿祥见乌三娘口吐鲜血,显是伤势不轻,不由地大惊失色,立时抢上前去将她扶住。他年纪幼小,虽在机缘巧合下脱胎换骨,却并未有多少实战经验,这时一见鲜血便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
  
  乌三娘却极为镇定,她略一调息,神采已恢复几分,冷笑道:“些许小伤,还难不到我。”又对阿祥道:“妖龙已开始兴水结阵,虽不足惧,但在这大海之上,以我两人之力要胜它还是不易,万一把龙神惹将出来,那也不是耍的!”说着便拍拍阿祥肩膀,当先展开脚步,离开钱塘江口,往西方疾行而去。
  
  这时,阿祥对那乌三娘已莫名地生出些许好感,见她无恙,也自放下一半心事,不自觉地便随着乌三娘奔去。
  
  他们前脚一走,海上的巨浪壁立如山,又在群龙推动下往岸边冲来,仿佛要吞噬整个世界。
  
  两人一前一后,不多时已奔出十多里。阿祥见乌三娘在一个小山包上停下,也便在她身旁停了下来。乌三娘站在山头,看着阿祥,微微一笑道:“你为什么跟着我?”
  
  阿祥方止住脚步,见乌三娘这样问自己,不由一愣。脑筋一转,便随口答道:“我见姐姐你伤势很重,担心你会有危险,所以就跟来啦。”
  
  乌三娘微微颔首,笑道:“难得你小小年纪,倒有侠义之风,嘴巴也甜,假以时日,不知道多少美貌少女要栽在你手上呢!”顿了顿又向他招招手,道:“过来,让姐姐看看!”
  
  阿祥这时只有十二三岁年纪,于男女之事尚懵懂未解,这时听乌三娘说起,不由红了脸。又见乌三娘让自己过去,心里更是跳得厉害,脚下却不自觉地开始移动。
  
  乌三娘待阿祥走近,微笑着扳过阿祥肩头,冷不防“嗤啦”一声将他上半身的衣衫撕开,将右手按在他胸前。阿祥要躲避时已是不及,只见在乌三娘手掌摩挲之下,他胸前竟有微微的红光透出。乌三娘将手缓缓移开,阿祥吃惊地看到自己胸前,渐渐显出一个巴掌大的八卦图案。
  
  那图案色作鲜红,隐隐透着红光,光芒闪动间,竟似在缓缓旋转。乌三娘定定地看着,不语不动,竟似痴了一般,直至那图案渐渐隐去。她紧紧抓着阿祥的手臂,指甲仿佛要掐进他的肉里去,竟至浑身颤抖。又忽地将阿祥放开,仰天大笑,状如疯魔。
  
  乌三娘面向北方,跪倒在地,嘴里喃喃道:“……果然是他……果然是他……我终于找到他了……您老人家在他身上种下的‘血印’告诉我,这回真的是他!”说着说着,已是泪眼婆娑,涕泗横流。
  
  阿祥这时完全被弄糊涂了,正踌躇间,乌三娘忽地站起身来,拉过他,厉声道:“跪下!”

这时,天上正是乌云密布,风雷相激间,狂飙肆虐,大雨倾盆而下。
  
  乌三娘按住阿祥的头,向着北方连叩三下,又将他扯起来,寒着脸道:“海里的妖龙已在行云布雨,此间不宜久留。我伤势虽无大碍,却难以腾云驾鹤,下面就看你的了。”
  
  阿祥一把抹去脸上的雨水,道:“姐姐,你……你要是没事的话,我得回店里去了……老掌柜……”
  
  乌三娘却不容他多言,抓住他双肩,厉声道:“听着,以后你就跟着我,哪里都不准去!”说完也不管他的反应,转身对着路边一棵亭亭可爱的小杨树念诵几句咒语,一片轻烟过处,那小杨树消失不见,地上却多了一个身着白衣的美貌少女,正是被乌三娘掳走的龙绣儿。
  
  阿祥不由眼前一亮,惊讶地“咦”了一声。乌三娘侧过头,道:“怎么,这小姑娘你认识?”
  
  阿祥“嘿嘿”一笑,讷讷道:“不认识。”阿祥虽与龙绣儿多次见面,但皆是在神智被赤鷩异魂所夺之时,龙绣儿认识他,他却不认得龙绣儿。
  
  乌三娘道:“不妨,以后就认识了。这些年我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也不会照顾人。我见这这小丫头模样也还干净周正,就顺便捎了来给你做丫鬟,照料你日常起居。”
  
  阿祥顿时呆住。乌三娘奇道:“怎么?你看不上眼?”阿祥挠挠头,讷讷道:“我……我要丫鬟干嘛?小姐才有丫鬟呢。”一听说丫鬟,他立即想到的,便是“阅汉堂”的小姐苏娇,和她的丫鬟春梅。
  
  乌三娘眉头一皱,道:“谁说只有小姐才能有丫鬟?我堂堂清水教教主,岂能连个丫鬟都没有?”
  
  阿祥这时完全傻了,结结巴巴地道:“什……什么?我……”正待再问,天边黑云滚处,巨雷经天,闪电越来越近。乌三娘不容他多说,只道:“日后你自然知道原委,此刻却不是讲古的时候,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说着便将龙绣儿一把抓起来。
  
  那龙绣儿穴道被制,被乌三娘从西湖边的小船中一直带到这里,后来又以“幻形术”把她变成一棵小杨树,几经折腾,早已筋疲力尽。后来大雨一落,她趴在泥地里动弹不得,全身上下都已湿透,一身白衣也早污浊不堪。
  
  她从小到大,有师父师姐疼爱,便如公主一般,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听说自己要做人家的丫鬟,不禁悲从中来。这时又被乌三娘扯着裙带抓起来,不由分说地丢在阿祥背上,更是又羞又急又怒,珠泪滚滚而落。但当此大雨倾盆之际,谁又能看得到她脸上究竟是泪水,还是雨水?
  
  阿祥这时别无选择,只得背起龙绣儿,在狂风骤雨中随着乌三娘向着西方狂奔而去。
  
  雨越下越大,不多时,地上已是一片汪洋。天空中黑云翻滚,闪电横空。阿济格策马追到此地,那雨水早已淹过马膝。
  
  因为马不堪行,他只得在大雨中驻马而立,仰天叹道:“朝廷之上贪官污吏横行不法,奸臣当道,江湖之上群魔出世,邪教复兴,眼看着大劫在即……我大清江山,岌岌可危啊!而苍生何罪,遭此大难!奈何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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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身世
  
  日薄西山,秋风萧瑟,转眼又是中秋佳节。
  
  江西九江府的官道上,一辆骡车迎着夕阳缓缓而行。驾车的是个精瘦汉子,神态委顿,坐在车上昏昏欲睡。骡车车厢帘幕紧垂,声息全无。
  
  渐渐地金乌西坠,玉兔东上,那骡车还是不紧不慢地悠悠前行,“吱呦吱呦”声中,满山落叶纷纷,倍显萧杀。
  
  忽地,骡车的帘子掀开,一个少女探出头来,向那驾车的精瘦汉子道:“喂,像你这么个走法,何时到得了九江府?”
  
  那汉子猛地醒过神来,眨巴眨巴眼睛,转头向那少女陪笑道:“姑奶奶您明鉴:我这破车瘦马,实在没走过这么远的道,连着奔波三日夜,着实有些吃不消啦!因此不免慢些。您老放心,今儿正是中秋佳节,城门关得晚,小的再加把劲,今夜一定让您在九江府的‘鄱阳居’中高卧!”那少女不再说什么,悻悻摔下帘子。
  
  除了那少女,骡车车厢里面还坐着一男一女。女的约莫二十多岁年纪,一身粗布孝衣,面如寒霜,双目微闭,危坐不语。那男的却只十二三岁年纪,显是不耐久坐,频频向那少女做鬼脸,那少女只不睬他。
  
  这骡车里正是乌三娘,阿祥和龙绣儿三人。他们在钱塘江边摆脱了龙族的纠缠,就便雇了一辆骡车西行,既可避人眼目,又可趁机修养。
  
  这时,阿祥自觉无趣,又慑于乌三娘虎威,不敢高声喧哗,不由急得抓耳挠腮。他见乌三娘闭着眼睛久久不动,遂大着胆子,悄悄掀开车厢一侧的帘子,回头对龙绣儿做个鬼脸,猛地往外蹿去。
  
  谁知他尚未落地,车窗中倏地飞出一条白练,扯住他腰拉回去,狠狠摔在车厢角落里。
  
  这一摔显是摔得不轻,阿祥顿时“哎哟哎哟”地呻吟起来。旁边的龙绣儿忍耐不住,已是“咯咯”笑出声来。同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道:“怎么?又想逃么?”
  
  阿祥一脸无赖相,夸张地满口吸着凉气,道:“没……没有啊……我是想出去透透气呢!”乌三娘叹口气,冷冷道:“不想义父一世英雄,你却如此顽皮。过来坐着,听我说话。”
  
  阿祥爬起来,局促不安地到乌三娘身旁坐下,大着胆子问道:“你跟我究竟什么关系啊?怎地比我爹管我管得还严?”龙绣儿听他问得好笑,正要笑出声来,却见乌三娘面沉似水,也只得硬生生忍住。
  
  乌三娘瞥了她一眼,转向阿祥道:“这两天来你屡次要逃走,都被我抓住。我又管得你这么严,你可恨我?”阿祥挠挠头,道:“我不知道。我只觉姐姐你不像是恶人,没想过恨不恨你。”
  
  乌三娘微微一笑,道:“连日来奔走不定,加上人多嘴杂,有些事情我一直没告诉你。既然今夜便可到九江府,那么趁此机会,我便把你的身世原原本本讲给你听。”说着又瞥了一眼龙绣儿。
  
  龙绣儿正竖起耳朵要听,却听乌三娘对自己道:“丫头,前面离九江府不远,你把驾车的请住,赏他几两银子,再赏他一口酒喝。”龙绣儿一面答应着从乌三娘手里接过一包银子和一只葫芦,嘴里还一面嘟嘟哝哝地,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那驾车的汉子听说有银子拿又有酒喝,登时便有了精神。他从龙绣儿手里先接过银子揣进怀里,又接过酒葫芦,也来不及道谢,已先“咕咚咕咚”灌下了两口。舌头一舔嘴唇,正待说话,却忽地打个哈欠,“噗通”一声栽下车去。
  
龙绣儿见那驾车的汉子跌下车去,不禁大惊失色,阿祥掀开门帘一看,也不由呆住。乌三娘却道:“不必失惊打怪。那包银子,足够他再买十匹骡子了。因为事涉机密,我也不得不谨慎些。”
  
  山林里一群寒鸦被骡车惊起,“嘎嘎”怪叫着向初生的明月飞去。那骡车虽少了驾车的,却仍然继续不紧不慢地在官道上悠悠前行。
  
  天色渐渐暗下来,车厢里黑洞洞地。龙绣儿把帘子拢起来挂在帘钩上,外面的淡淡月光便散进来少许。乌三娘静静坐着,对阿祥道:“你的名字叫做阿祥?”阿祥点点头。乌三娘接着道:“你可知道自己姓什么?”
  
  阿祥不由一愣,道:“大家都叫我阿祥,我也不知道我姓什么?”乌三娘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了。你爹姓什么,你就姓什么。”阿祥挠挠头,道:“人家都叫我爹‘大头和尚’,我也不知道他姓什么。”
  
  乌三娘一惊,道“哦?你爹叫大头和尚?”说着便若有所思,接着问:“你爹……可是脑袋极大的红脸胖子?”见阿祥点头,乌三娘嘴边不禁露出一丝笑意,自语道:“怪道这贼秃数十年来音信全无,原来隐姓埋名,躲起来了。”
  
  阿祥见乌三娘眼神迷离,皱着眉头半晌不语,心里不由地忐忑不安,试探着问道:“姐姐你……你认识我爹?”
  
  乌三娘哈哈一笑,道:“岂止认识,还非常熟悉。罢了,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才好。不妨直说罢,那大头和尚不是你亲爹。你亲爹姓王名伦,乃是十二年前纵横山东的清水教教主,天上的星宿下凡,拯救世人的英雄豪杰。”
  
  阿祥瞪大了眼,张大了嘴,仿佛全然不能相信一般,竟自呆了。乌三娘见他犹未深信,便接着道:“你生于乾隆三十九年甲午正月十三午时三刻,可对?”阿祥不能相信般地点点头。
  
  乌三娘接着道:“你生那天乃是杨公忌,正是大凶之日,你又生在大凶之时,故而你母亲在生你不久之后就染病而死。你爹爹就在在那年八月,率领我清水教数万教徒杀官造反。谁知正在势如破竹之时,教里却出了内奸,教里的兄弟姐妹虽然英勇不屈,但最终还是被朝廷剿灭,死了好多人……你爹爹也自焚而死……你那时还不满一岁,不知所踪,我多年来四处查访,至今才找到你,也算义父他老人家在天有灵了……”说到这里,双眼已是满含热泪。
  
  龙绣儿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平日里冷若冰霜的女子,竟然也有柔弱的时候,不由地便插口问道:“他们都死了,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乌三娘猛地收住眼泪,双目中射出仇怨不已的神色,咬着牙怪笑道:“我?哈哈哈哈……我也是个已死之人……十二年前纵横天下的清水教圣女,就是我……‘玉面黑罗刹’乌三娘……”
  
  此时外面明月初生,山林里光芒斑斑驳驳,秋风萧瑟中,倍感凄凉。龙绣儿听乌三娘说自己是个已死之人,忽地想起自己教中的役鬼之术,这时师父师姐又不在身边,她顿时感到寒意入骨,已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乌三娘双目之中精芒暴闪,在黑夜里熠熠生辉,悠悠道:“我十多年前使用双刀赤练,在江湖上闯下了‘玉面黑罗刹’的名号。后来偶患恶疾,听闻你爹爹大名,前去求治。治好后便入了圣教,拜你爹爹为义父,做了圣教的圣女。”说着眼神顿时温柔起来,仿佛对于那段岁月,至今仍留恋不已。
  
  半晌,她接着道:“……再后来,我随他老人家起事失败,教中多人惨死,我自己也身中鸟枪,后来为异人搭救,幸得不死,遂脱去黑衣,弃去赤练双刀,改穿这身孝服,就是要矢志将那内奸杀死,更要杀尽天下龙族,为死去的教中兄弟报仇雪恨!”说着已是咬牙切齿,愤恨之情溢于言表。
  
  夜风萧萧,一朵乌云蓦地将明月遮住,车厢里顿时黑了下来。一时间满山静悄悄地,不闻声息,只有骡车行走的“吱呦”之声。
  
  稍后,月亮复明,乌三娘乃对阿祥正色道:“从今日起,你的名字叫做王祥。你的身份,是我清水圣教第五代教主。我会助你将义父残存的旧部召集起来,共举大事。”
  
  阿祥听她说自己以后就叫做王祥了,又无从辩驳,心里不由怅怅的,也说不清什么滋味。龙绣儿却突然问道:“你要报仇,理该找你们教中的那个内奸才是,怎地又要杀尽天下龙族?”
  
  乌三娘哼哼冷笑数声,道:“那贼子自知难逃天谴,自是躲得极为隐蔽。但不论他藏得多么严实,总有一天我要把他找出来,抽筋剥皮,以祭奠教中兄弟姐妹的在天之灵!”顿了顿又道:“我要杀尽天下龙族,却不单是为了这个缘故。”
  
  王祥这时也回过神来,静静地听她说。乌三娘叹了一口气,接着道:“这事说来话长,我也是听义父偶然说起其中原委。这是一个传说,世代相传,怕不下几百万年了。”
  
  王祥与龙绣儿听说竟有流传了数百万年的传说,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乌三娘斜睨了他们一眼,道:“怎么?觉得不可思议么?我刚听说时,也不相信。且听我慢慢道来。”乌三娘顿了片刻,像是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随后缓缓说出这段湮灭已久的传说。
  
  传说天地初开之时,人神混杂,妖鬼交缠,数万年来争斗不息。那神灵妖鬼皆是禀天地至阴至阳的精纯之气而生,都有通天彻地的异能。唯独人类乃是阴阳调和之物,气息最是浑浊不堪,在神魔妖鬼的争战中,苦苦地挣扎求存。
  
  后来人皇出世,带领人民与神鬼大战数千年,最后订立盟约,绝地天通。随后神入天界,鬼下九幽,人类则得以继续生息繁衍于神州浩土,敬畏鬼神,勤劳生活。如是数万年来,神鬼妖魔在人间香火的侍奉下,与人间互不相犯。神鬼之说也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但长此以往,民无所畏,也就渐渐地奸盗日兴,人心不古,明争暗斗也随之而起,因而世风日下。
  
  其实人皇早料到人间在失去与天地万物诸神妖魔的联系之后,自相残害凌夷,必会招致灭种之祸,因而在绝地天通之时,便预先传下了巫、医、仙、卜、鬼、道、术数、星象、直至武功、书画、音乐之术,以通鬼神,必要时可招致鬼神重返人间,重新建立天地间的秩序。
  
  人皇将这些异术传给哪些人,当初都是经过了极为严格审慎的选择,且互相之间可以牵制制衡,务以造福苍生为念。但是他老人家百密一疏,却仍然忽略了最重要,也是最致命的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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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山魈
  
  凡人皆有私心。人皇传下的巫、医、仙、卜、鬼、道、术数、星象,直至武功、书画、音乐之术,本是为人类沟通鬼神之用,但时间一久,负有这些责任的人,私心渐重,终于出了乱子。
  
  这些传人们先是各私其术,只在本家本族之内代代相传;再后来,越往下传,掌握最中心奥秘的人越少,许多术法终于渐渐失传。
  
  最先是巫术在战国时期失传,后来仙术在秦代失传,星象术数之学也在三国时期失传,再后来,音乐之术也在魏晋之际失传……到清代时候,只有医术、鬼术、道术、卜祝之术直至武功书画之术尚未完全失传,但许多也只留下了一鳞半爪,难以沟通天地,招致鬼神。
  
  因为人皇传下的正教中人各私其术,不能发扬光大,为民造福,所以自上古时期,就有人暗地里供奉邪神,修习旁门左道之术。由是正教衰微,邪教纷立,到明清之际,这情形已是愈演愈烈。
  
  除了佛道诸神,最为民间所重的神祗,无过龙凤。这两族虽皆是神族,但只被多数人看作统领天下禽兽的祥禽瑞兽,因为皆非正神,上不得天界,在只在人间居住。其中龙神东王公居于东海,凤神西王母居于昆仑。
  
  当初人皇遁世之时,龙神见有机可乘,便窃取人世,以“皇帝”之名,执掌人界。历史上第一个皇帝“秦始皇”,便是龙神之子托胎而生。俗谓天子,即龙子,动辄称“天子”,奉上帝旨意,不过是愚弄人民百姓而已。
  
  凤族世代与龙族为仇,那西王母岂是易于之辈,想方设法颠覆龙族的天下,也是无所不用其极。绝地天通之前,龙凤两族翻天覆地的战争,自人皇遁世之后,乃又复渐渐转入人世。这样的争斗多数时候是在暗处。历代帝王中,多有为美色所惑者,轻则亡身,重则亡国,岂是偶然?皆是被凤族找准机会暗中操纵所致。
  
  另有些时候,龙凤两族在人间的争斗也是明刀明枪。这便是凤族在民间创立的大大小小的无数邪教教派,虽然巧立名目,但究其实,也是随时准备颠覆龙族的天下。清水教所供奉的 “无生老母”,即是凤族神祗。乌三娘说要杀尽天下龙族,就是因为,清水教之仇,归根结底还是要算在龙族的头上。
  
  龙绣儿听乌三娘讲完这段传说,不由说道:“我师父说,朝廷里面也有好人的……皇帝也有好皇帝……”
  
  乌三娘瞥了她一眼,冷冷道:“你师父?哼。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们罗教,整天畏首畏尾的,偌大一个教门,数百年来毫无作为,平白地惹人耻笑。”
  
  龙绣儿听乌三娘诋毁罗教,不由涨红了脸,辩道:“你……不准你说我罗祖教的不是……”
  
  王祥思索片刻,这时却突然问道:“姐姐,如你所说,这些年来我们人类只是在被龙族和凤族利用着而已,到头来又有什么意思?”
  
乌三娘赞许地点点头,道:“好兄弟,问的好。你忘了人皇传下的十二大正教了么?”
  
  见王祥皱着眉头思索,她接着道:“当年前任张教主在世之时,最大的心愿就是摆脱凤族的控制,再将十二正教术法中尚未失传的部分,一一收集起来,最后找到沟通神灵的法子,终结人皇与神魔所订立的盟约。到时候大劫一至,鬼神重返人间,我圣教必可藉着沟通神魔之力,重建天地之间的秩序,造福万民……”
  
  说着,她叹了口气接着道:“后来义父他老人家继承了张教主的遗志,正要大展宏图,不料教里却出了内奸,只得仓促举事。前辈们的雄心壮志,将来就靠我们姐弟俩来实现了。”
  
  龙绣儿却冷哼道:“哼,鬼神重返人间?痴人说梦。”
  
  乌三娘看着她,微笑道:“小丫头,我把你掳来,让你做我教主的丫鬟,是你的福分。你若胆敢不遵号令,我取你小命易如反掌!”说着已是声色俱厉。
  
  龙绣儿这时已是大气不敢出一口,王祥也嗫嚅着不敢开口。乌三娘顿了一下,放慢语气接着道:“你这几天来在想什么当我不知道么?哼。”说着从随身的包袱里摸出一大把少女的饰品玩物,递到她面前。
  
  龙绣儿脸色刷地就白了,她接过那些东西,自己收起来,低着头默默无语,眼睛里不觉泪珠已在打转。
  
  乌三娘又悠悠道:“你这两天端茶倒水地,倒也听话。只不准再想着逃走,或是留记号让人来救你。你听话了,自然有你的好处。”说着便朝王祥努努嘴,自顾自闭上眼睛。
  
  那王祥与龙绣儿年龄相若,也自不笨,见乌三娘示意,早明白过来。他体内融合了三分赤鷩异魂,那赤鷩生前即为龙绣儿所养,十数年来一直形影不离,这时肉身虽死,魂魄却化入王祥体内,自然对龙绣儿格外亲近。因此王祥自己,也莫名地对龙绣儿颇有好感。
  
  他见龙绣儿低头流泪,便觍着脸凑过去说话。谁知他话未出口,忽听得拉车的两匹骡子突然尖声嘶叫起来。
  
  乌三娘霍地睁开双目,骡车已被两匹受惊的骡子扯翻。她动作也当真迅速,在骡车翻倒的一刹那,已冲破车厢腾身而起,同时手中白练两头伸出,将王祥和龙绣儿双双带起,落在数丈以外。
  
  三人落在地上,再看那破旧的骡车已经七零八落,两匹骡子瘫软在地上,一动不动。
  
  其时圆月已升得很高,淡淡月光下,只见道路两旁山势突然收住,路边的山壁上清清楚楚写着“鄱阳湖口”四个大字,面前一片大水,波光粼粼,浩淼无边。
  
  夜风吹来,满山树木“沙沙”作响,纷纷落叶中,三人突然心头一颤,浑身寒毛立时倒竖起来,以乌三娘这等修行,竟也收摄不住。凭着多年来行走江湖的经验,她知道,三人已经陷入了巨大的危险之中。
  

月光不及的黑暗里,怪声突起,惨然入耳,听得王祥和龙绣儿头皮“啪啪”直炸。瘫软在地上的两匹骡子已吓得口吐白沫,奄奄一息。
  
  王祥魂魄中化入了赤鷩异魂,又迭经凶险,这时胆气已壮。他手中持定宝刀,挺身一跃,挡在乌三娘和龙绣儿身前。龙绣儿也下意识地去抓剑,却被乌三娘一把扯住。她见王祥挺身犯险,不惊反喜,便存心看看他如何应付。
  
  四周的黑暗中怪声此起彼伏,慢慢走出一个个巨大的黑影,将三人围在中间。顿时,天上的月光仿佛都化在了那黑影里,突然黯淡下来。只有那一双双的鬼眼睛,目光睒闪,向三人逼视而来。
  
  乌三娘倒吸一口凉气,道:“是山魈!”接着也再顾不上试探王祥的胆色,从怀里摸出一把日间在山里采来充饥的野果便向着四周撒去。那些果子在地上滚得几滚,皆化成一只只白斑猛虎,将三人围在中间,张牙舞爪地与围在四周的山魈对峙起来。那群白虎虽是乌三娘以幻术化成,但形貌甚是猛恶,那群山魈一时间竟不敢上前,只是连连怪叫。
  
  龙绣儿见那群山魈如此可怖,已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乌三娘以前也只是听人说起过这种鬼怪,知道它们力能移山填海,性情最是凶残无比,不想今夜遇到这么一大群,心里实在半点把握也没有。只有王祥这初生牛犊,因为有宝刀在手,心里杀意正盛,竟是毫无惧色。
  
  这时,鄱阳湖上忽然响起一声清越的啸声,仿佛龙吟,山魈的怪声立时被淹没。白虎们听到那啸声,竟隐隐有退却之意。乌三娘等人朝着湖口的方向望去,黯淡的月光下便见一个灰灰的人影由远及近,横空而来。
  
  那灰影到得近处,便落在最高大的一只山魈肩上,负手望着地上的三人,微笑道:“难得难得。各位光临鄙地,家师有失远迎,特意让在下前来赔罪,失礼之处,还望多多海涵。”
  
  王祥这时窝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见来人阴阳怪气,便冷哼了一声道:“你是谁?就是你让这些怪物来拦我们路的?”
  
  那人失笑道:“呵呵,阁下小小年纪,火气倒是不小。你们远来是客,我既奉命相请,怎敢如此失礼?”他嘴里虽这样说,却并不见有何表示,仍是高高在上地立在那山魈肩上。
  
  乌三娘看不透他来历,也不愿多事,冷然道:“多谢令师好意。不过我们只是路过贵地,又与令师素不相识,不敢有扰。”
  
  那灰衣人飘然下地,向三人走来。他所到之处,本来凶猛无俦的白虎,都纷纷退开,竟似是怕到极点。他走到离三人两丈远处,停下来微微拱手,客客气气地道:“在下林弃白,见过王教主,乌姑娘、龙姑娘。弃白奉家师之命前来迎候各位,请务必赏光到府上一叙。”
  
  众人此时都已看清,这林弃白身形挺拔,长眉星目,顾盼之间意气风发,竟是个倜傥英俊的青年男子。只是他这一番话客客气气说出来,却让众人瞠目结舌。看样子,他对自己三人的来历底细,早已了如指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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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青衣谷
  
  乌三娘环顾四周,见山魈们早已不耐,自己至今重伤未愈,实在也难与这不知深浅的林弃白硬拼,便悄悄对王祥道:“教主,我看只好跟他走一遭,且看他要耍什么花样。”
  
  王祥先前被林弃白称作“教主”,已有些不自在,这时听乌三娘也这么称呼自己,更觉别扭,便应道:“一切全凭姐姐做主。”
  
  乌三娘收了白虎幻术,却不愿输了气势,冷冷道:“阁下既是以礼相请,这些山精野怪,岂是待客之道?”
  
  林弃白见对方同意一行,便不由地露出喜色,拱手道:“在下多有得罪,还望各位海涵。家师所居路途偏僻遥远,车马不便,只有委屈各位以这些山精野怪代步了,呵呵。”说着便轻轻拍手,三只高大的山魈应声走到三人面前,俯下身子。
  
  王祥见这鬼怪可当马骑,不禁又惊又奇。他收了宝刀,当先跃到一只山魈背上。乌三娘却带了龙绣儿共乘一只。林弃白见三人已准备停当,也便跃上一只山魈,呼哨声中,山魈群已凭空跃起,向着西南方向飞奔而去,眨眼间便来到鄱阳湖上。
  
  乌三娘等人立在山魈背上,心里都不由地暗暗吃惊。那山魈跑起来快逾奔马,在烟波浩渺的鄱阳湖上如履平地,不啻御风而行,委实匪夷所思。如是只一盏茶的功夫,那群山魈驮着众人穿山渡水,又到了一片漫无边际的群山之中。
  
  此地山深林密,全无道路,中秋佳节的斑斑月光透过浓密的树木洒下来,越发显得这片山林神秘莫测。众人在山魈背上穿林而过,恍如游走在一片梦境之中。
  
  又过不多时,山魈群已驮着众人登上一座高高的山峰。林弃白等山魈群停下来,便微笑着对众人道:“难得各位赏光来此,又恰遇着中秋佳节,且请看看这匡庐月色如何?”
  
  众人方从幽深黑暗的密林中出来,这时登上高峰,只见青黛色的晴空如同刚刚洗过,一轮明月高高挂在天上,满山流光四散,长风吹彻中,都不由得心怀大畅。
  
  王祥站在山魈背上,觉得既新奇又有趣,便不由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林弃白淡淡答道:“这里便是庐山大汉阳峰。”
  
  乌三娘心里早有所疑,这时既知来了庐山,便不由脱口问道:“庐山……青衣谷?那么,令师莫非是……沧客先生?”林弃白看着她微微一笑,道:“你猜得不错,正是家师。”
  
  乌三娘得到肯定,大惊道:“沧客先生如今便在这里么?既是他老人家有请,何不早说?快请带我们前去拜见。”
  
  龙绣儿左手被乌三娘握着,突然感到她全身微微发抖,心中大奇,却又不敢多问。王祥却道:“沧客先生?那又是谁?”

林弃白对王祥的话恍如不闻,只自顾自地看着明月下满山流动的烟云,迎着高扬的天风,朗声吟道:“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长吟声中,驾起山魈,翻过大汉阳峰,向着峰下一处林莽幽深的山谷行去。
  
  山魈群一动皆动,都随着林弃白飞奔而去。乌三娘这时才对王祥道:“沧客先生曾与我教有恩,我听义父提起过,江湖上传说他老人家便是十二大正教之中,卜祝之术的第一千一百七十九代传人……”
  
  王祥听了,默然不语。他年纪虽然幼小,但也渐渐明白,本教与十二大正教非恩即仇,中间又有数不清的邪教相互纠缠,再加上龙族凤族之间万年不老的仇怨,要想得到那沟通鬼神之术,招致神魔重返人间,再造一个新世界,谈何容易?他想到这里,迎着奔行中扑面而来的夜风,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那庐山形势秀拔险峻,处处古木参天,山魈群在山中穿林越涧,最后钻进一个幽深狭长的山谷中去。谁知那山谷外面看来甚是逼仄,一进谷口,眼前豁然开朗,竟是别有洞天。
  
  这时中秋的圆月正升到头顶,清澈的光华漫天洒下,照得谷中一片清朗。但见农田瓦舍,遍布其中,静静的夜色里,秋虫鸣唱,充满宁静祥和的气息。
  
  这时山魈的飞奔之势也慢下来。林弃白便随口道:“此地本是青若师妹修行的地方,一年四季翠色逼人,故而得名‘青衣谷’。因为平日里一向用巫术封锁,所以被江湖上传说得十分神秘可怖。”说着,他自己笑了笑,接着道:“其实这里景色之美,天下罕有。”
  
  到了一道竹桥边上,山魈们都自动停下。林弃白当先跃下。乌三娘等人也跃下来,跟着他走过竹桥。身后的数十只山魈,自然往周围的山林里四散而去。
  
  众人走在竹桥上,见那竹桥凭空架设,桥下竟是一道万丈深渊。数十丈以下黑气弥漫,明月光华都仿佛被逼得远远退开,实在不知隐藏着什么凶险。龙绣儿不由地扯住乌三娘,半点也不敢放手。
  
  好在这桥不长,不多时已走到对岸。众人又沿着一条青石小道前行不远,转过一片竹林,便见一座宅院,沿着山脚筑成,清白的月光之下也不见多少灯火,整个地笼在一种宁静祥和的气氛当中。
  
  众人一进大门,便远远看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背后跟着两个小丫鬟,笑着跳着跑来,边跑边快乐地喊:“二师哥二师哥,你把客人请来了吗?”林弃白也快乐地答道:“请来啦!”说着便扯住那小姑娘的手,问道:“你怎么还没睡?师父呢?”
  
  谁知那小姑娘看到乌三娘三人,已经心不在焉,她甩脱林弃白,便奔到龙绣儿面前,在月光下打量起来。林弃白尴尬地笑笑,道:“这是家师的掌上明珠,也是我们最小的师妹,名字叫做紫若。”
  
  那紫若全不认生,这时一见年纪比自己稍大的龙绣儿,倒把其余三人晾在一边。林弃白哭笑不得,只好当先带路,穿过空旷的院子,往正堂而去。
  
正堂里并无灯烛,只在壁间挂着几个珠子,散发出清澈柔和的光芒。一个年过五旬的男子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养神,头上的辫子四散开来,手里一把芭蕉扇轻轻摇着,显得轻松惬意。
  
  那小姑娘紫若一进屋子,便朝着那人奔过去,大声道:“爹爹!爹爹!二师兄回来啦!他把客人也请来啦!”
  
  那男子睁开眼睛,伸手将紫若抱住,便道:“二师哥回来了,你该听话去睡觉了罢?”说着便向那两个小丫鬟示意。那紫若正在兴头上,又是撒娇又是哭闹,好哄歹哄,这才去了。那男子摇头苦笑道:“老夫这两个女孩儿,一个太静,一个太闹,都让人头疼得紧!”说着,便站起身来,对林弃白道:“弃白,你辛苦了,先去歇着吧!”
  
  林弃白恭恭敬敬道:“是!”又对乌三娘等人拱手抱拳,这才转身离开。
  
  乌三娘这才得到说话的机会,便带着王祥和龙绣儿上前一步,抱拳道:“晚辈王祥,乌三娘,拜见祝老先生!”她一路上都在琢磨这话该怎么说,颇费了一番心思。既说“晚辈”,便是不以教主和圣女的尊贵身份拜见,谦卑一点,也不算失了身份。
  
  那男子便是江湖传说中卜祝之术的第一千一百七十九代传人祝沧客,因为身怀沟通天地鬼神的先知之术,江湖上鲜有人敢直呼其名,都尊称为“沧客先生”。王祥一路上都在想这沧客先生究竟是何模样,这时一见,不过是个普通老者,顿时放下了一半的心。
  
  祝沧客先命人设坐上茶,接着便道:“三娘——我跟你义父曾有过一面之缘,也敬他是个英雄,可以这样称呼你罢?”乌三娘道:“晚辈恭聆教诲。”
  
  祝沧客道:“三娘,老夫本来早已不问江湖之事了。只是前两日偶尔占卦,知道你重出江湖,深觉不能坐视不理,因此特地让弃白去请你来此。”
  
  他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缓缓道:“你既肯来,说明老夫这把老骨头还有些分量。我就直说了。我请你们来此,是想告诉你们,天道茫茫,莫测高深,人力岂可强为?你们的心思我都知道,趁早死了这条心罢!”
  
  乌三娘与祝沧客虽未谋面,但既闻其名,心里一直极敬重他,怎想到甫一见面,他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既惊且怒,顿时热血上涌,“嚯”地起身,亢声道:“前辈此话怎讲?我等身负血海深仇,如何不报?何况当今天下豺狼当道,生灵涂炭,我辈修道之人,岂可眼看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苦苦挣扎而袖手旁观?”
  
  祝沧客静静听她说完,不置可否,却向王祥道:“这位小兄弟,可是新任的王教主?”王祥看了一眼乌三娘,不知该如何回答。乌三娘道:“不错。我已发出‘圣水令’,召集义父的元老旧部在九江府碰面,正式册立他为我教第五代教主。”
  
  王祥心里不由“砰砰”直跳。谁知那祝沧客却道:“老夫自幼修习卜祝之术,颇能前知。也曾跟一位前辈学过相人之术,”说着便向前去摸王祥头顶,轻轻捏了几下,接着道:“恕老夫直言,此子虽有异魂附体,但命中大劫无数,实非有福之人。若是安静度日,自可无祸;若是逆天而行,恐怕……”他说着摇摇头,接道:“……命不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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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先知
  
  众人皆知祝沧客身怀异术,是以无人怀疑他对王祥命运所下的定论,各自咀嚼着“命运”的玄奥莫测,一时都默默无语。壁上的几颗夜明珠散发出淡淡的光华,照在每个人脸上。突然一个声音轻轻响起道:“人死之后,会变成鬼么?”
  
  众人转头看去,见问话的正是王祥。他见众人一齐看他,便接着道:“我听少掌柜说,人死之后会变成鬼,是不是真的?”
  
  一阵夜风吹过,窗外的竹木“沙沙”作响,座上的龙绣儿最是胆小,不禁轻轻抖了两下。祝沧客却饶有兴味地盯着王祥,温和地道:“小兄弟,你觉得呢?你是希望变呢,还是希望不变?”
  
  王祥道:“我希望变。”祝沧客疑惑道:“那你是不怕死的了?”王祥点点头,道:“若是能变鬼,我就不怕。若是死了之后什么都没有了,那才可怕。”见众人都疑惑地盯着自己,他又接着道:“那样的话,我若死了,也就可以见到我爹我娘了。”
  
  乌三娘心有所感,几乎便落下泪来。祝沧客又叹一口气,有感于心地随口道:“其实就算不死,要见你爹娘,也并非不能。”
  
  他这一句话方说出口,已知失言,接着便打个哈哈站起身来,岔开道:“时辰不早了,你们连日奔波,一定累了,快去歇息罢。凡事不必客气,养足精神,好好看看谷中风景。”
  
  王祥听说要见爹娘并非难事,心里早乱跳起来。乌三娘也听出他话中有因,但此时若不问个清楚,日后怕是再难有机会提起这个话头了,便也站起身来急急道:“老前辈,三娘还有一事不明,还望老前辈赐教。”
  
  这时祝沧客已走到门口。他见乌三娘心意坚决,不可动摇,又见王祥小小年纪,眼界却几乎已经超脱生死,自己再也无可置喙,便头也不回地道:“我既与令尊有旧,不得不多这一回口,略尽心意罢了。但天道茫茫,人事悠悠,我虽能前知,终也有看不透之事。各位好自为之罢。”说完便径自去了。
  
  来日一早,乌三娘便带了王祥和龙绣儿,去见祝沧客告辞。她早先听义父说起过,这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先知曾与本教略有瓜葛,满心以为此来必会得到些有益的指点,哪想得到最后却碰了一鼻子灰,自知多留无益,不如早日去汇集人马,方为上策。
  
  谁知众人在外侯了片刻,却见林弃白出来致歉道,老爷子天色未明时便离谷远游去了,临走时吩咐下来,留乌三娘等人多住几日。
  
  乌三娘怎肯留下,就便向林弃白告辞。林弃白苦留不住,只得送他们出谷。众人再次由山魈驮着离开青衣谷时,因是白天,又与夜晚所见不同。谷中山势一层层高出,连绵无尽,苍翠满眼,高树间又有好鸟相鸣,婉转成韵,令人心神俱醉。但一出谷口,回首再看时,那青衣谷于烟云缥缈之中,早已不辨何处。
  
  林弃白将众人送到山脚的官道上,道歉说山魈们白日里不便出山,恐惹行人惊骇,只得送到此处。乌三娘与王祥道了谢,林弃白便带了山魈自回。临走时已显得与王祥颇为亲近,特地上前握了握手。王祥只觉他在自己手中塞了一物,心中会意,只悄悄收起。
  
  乌三娘等人辨明方向,便沿路往北,向着九江府而来。

九江府古称柴桑,为众水汇聚之地,北临大江,东接鄱阳,南依庐山,自古便号称是“三江之口,七省通衢”,历来为兵家所必争。
  
  当年清水教在山东起事失败后,教主王伦被逼自杀,教众也多半战死。侥幸存活下来的,不过十之二三而已。那时不单官府通缉,江湖中有仇隙的教派也纷纷乘机剿杀。在山东闹了个天翻地覆的清水教,人心四散,竟几乎就此消失。
  
  好在这时教中纷纷传说教主王伦的独子王祥,早已被人救出,带到了南方。心志坚决的,就靠着这一点微茫的希望,由明转暗,纷纷南下,苦苦等待时机,以图东山再起。
  
  九江府便是他们落脚的一个据点。因为传说王祥在南方,众人过江之后,便化整为零,隐名埋姓,在各地生根发芽,暗中寻访王祥下落。匆匆十数年光阴过去,“皇天不负苦心人”,而今终于被他们找到。
  
  三人进了九江城,便去投了一家客店住下。那客店远离通衢大道,并无字号,客房也逼仄不堪。王祥本是小伙计出身,倒也罢了,龙绣儿却甚是不乐。但是一想到自己的丫鬟身份,她也就不敢多话了,只是越发地盼着师父师姐找到这里,好把自己救走。
  
  眼见过了数十日光景,三人只是在客店里闷住,并不见乌三娘有何行动。那客店位置既然偏僻,生意也不好,数十日来,只见零星客人来投,有些住两日便走,毫无出奇之处。
  
  一天夜里,王祥正睡得香甜,突然被人轻轻唤醒。他此时灵觉过人,早感到是乌三娘在身旁唤醒自己。他爬起来,也不言语,便跟了乌三娘出去。此时正是八月末天气,秋凉渐生,外面无星无月,两人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悄悄往城外潜去。
  
  不多时,两人便在城南一处空旷的山坡上停下来。此刻虽在深夜的浓浓黑暗中,但王祥耳目灵敏之极,早感觉到此地虽然看上去空旷,但好似在不知晓的暗处,秘密地隐藏着什么。
  
  这时,就见乌三娘双臂轻轻张开,作水波流动之状,低低吟诵道:“大劫起,天地暗,日月昏昏;圣水兴,鬼神出,再造乾坤……”王祥听那吟诵,竟莫名地心中一动,不知觉间,泪水已经潸然而下。
  
  无数的黑色影子,渐渐向着这山坡飘来。又有无数黑色影子,在眼前的黑暗中渐渐显现。王祥心中不由一凛,却听乌三娘叱道:“兄弟姊妹们,无生圣母乌三娘在此!众人快快现身!”
  
  在这静静的秋夜里,火把一支支亮起,围住这小小山坡。每一支火把下面,都有一人低低吟诵着什么。上千上万人的吟诵之声,在静夜里汇成一片无形的洪流,在人群之中跃动。
  
  乌三娘待那声音渐渐静下来,大呼道:“我清水圣教自十二年前起事失败,今日终于到了东山再起的日子了!众位兄弟姊妹日夜悬心的义父的传人,此时他就站在你们面前!”
  

人群中一时鼓噪起来。众人得到密令从四面八方赶来此地,事先并不知有何大事。此刻一旦听闻前教主的独子已被找到,怎能不感奋万分。
  
  乌三娘把王祥推到身前,高呼道:“清水教教众听令:教主在此,还不参拜,更待何时?!”
  
  只听得人群中又是一阵“嗡嗡”的议论之声。这时就听一人高声喊道:“圣母娘娘,你说这小兄弟便是义父的传人,有何凭证?”原来那王伦收徒却与别的教门不同,凡入教者,皆为兄弟姊妹,大家又都拜教主王伦为“义父”,平日里有呼王伦为“教主”的,也有呼他为“义父”的,等等不一。只因王伦用这样的手段与教众恩义相结,才使得教中诸人死心塌地地跟随他杀官造反,视死如归。
  
  这时既然有人提出,要乌三娘拿出证据,证明王祥真是王伦的传人,人群中不免又纷纷议论起来。更有许多人跟着喊道:“是啊,有何凭证?”“不错,拿出凭证来!”“若是真的教主传人,咱们理当奉为教主!”一时间人声鼎沸,混乱不堪。
  

乌三娘不言语,待众人稍稍安静,便走过去对王祥轻轻道:“教主,且把上衣脱下来。”王祥知道事关重大,便依言把上衣脱下。
  
  众人见王祥脱下衣衫,便渐渐安静下来。乌三娘随即将右手按在他胸前轻轻摩挲数下。接着,他胸前便有微微红光渐渐透出。乌三娘将手移开,众人眼里看得清楚,他胸前一个巴掌大的八卦图案,色作鲜红,隐隐透着红光,光芒闪动间,仿佛在缓缓旋转。
  
  这时已有人无声地跪下地来,有些女子已在轻轻啜泣,还有些人,嘴里喃喃低语,又在吟诵着什么。乌三娘也缓缓跪在地上。一时间,那山坡上上下下,只有王祥一个人呆呆立着。他见众人下跪,心中激动万分,胸前那“血印”图案,竟越来越红,越来越亮,血一般的红色在缓缓流动中,仿佛要滴下来一般。
  
  跪着的人群中突然有一人高声叫道:“参见教主!”众人一齐跟着高呼道:“参见教主!”这许多人一起高呼,端的是声势惊人。
  
  王祥年纪尚小,何曾见过这样场面,但他自小顽皮,凡有热闹,必不肯错过,所以戏台上做戏文的,倒也看过不少。这时脑际灵光一闪,少不得也模仿那戏台上的皇帝老儿,道:“这个……众卿……”想想不对,又改口道:“……大伙儿……快快请起!”谁知说这一声,众人仍然匍匐不动,他便高声道:“大伙儿快快请起!都是自己人!”
  
  他一说“都是自己人”,自然地把各人心理上的距离又拉近不少。众人纷纷站起,便有人高声道:“请教主示下:我圣教今日立教,该当以何事为先?”
  
  王祥不由便转头去看乌三娘。乌三娘道:“在教主心目当中,本教事务,哪件事最为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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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先知
  
  众人皆知祝沧客身怀异术,是以无人怀疑他对王祥命运所下的定论,各自咀嚼着“命运”的玄奥莫测,一时都默默无语。壁上的几颗夜明珠散发出淡淡的光华,照在每个人脸上。突然一个声音轻轻响起道:“人死之后,会变成鬼么?”
  
  众人转头看去,见问话的正是王祥。他见众人一齐看他,便接着道:“我听少掌柜说,人死之后会变成鬼,是不是真的?”
  
  一阵夜风吹过,窗外的竹木“沙沙”作响,座上的龙绣儿最是胆小,不禁轻轻抖了两下。祝沧客却饶有兴味地盯着王祥,温和地道:“小兄弟,你觉得呢?你是希望变呢,还是希望不变?”
  
  王祥道:“我希望变。”祝沧客疑惑道:“那你是不怕死的了?”王祥点点头,道:“若是能变鬼,我就不怕。若是死了之后什么都没有了,那才可怕。”见众人都疑惑地盯着自己,他又接着道:“那样的话,我若死了,也就可以见到我爹我娘了。”
  
  乌三娘心有所感,几乎便落下泪来。祝沧客又叹一口气,有感于心地随口道:“其实就算不死,要见你爹娘,也并非不能。”
  
  他这一句话方说出口,已知失言,接着便打个哈哈站起身来,岔开道:“时辰不早了,你们连日奔波,一定累了,快去歇息罢。凡事不必客气,养足精神,好好看看谷中风景。”
  
  王祥听说要见爹娘并非难事,心里早乱跳起来。乌三娘也听出他话中有因,但此时若不问个清楚,日后怕是再难有机会提起这个话头了,便也站起身来急急道:“老前辈,三娘还有一事不明,还望老前辈赐教。”
  
  这时祝沧客已走到门口。他见乌三娘心意坚决,不可动摇,又见王祥小小年纪,眼界却几乎已经超脱生死,自己再也无可置喙,便头也不回地道:“我既与令尊有旧,不得不多这一回口,略尽心意罢了。但天道茫茫,人事悠悠,我虽能前知,终也有看不透之事。各位好自为之罢。”说完便径自去了。
  
  来日一早,乌三娘便带了王祥和龙绣儿,去见祝沧客告辞。她早先听义父说起过,这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先知曾与本教略有瓜葛,满心以为此来必会得到些有益的指点,哪想得到最后却碰了一鼻子灰,自知多留无益,不如早日去汇集人马,方为上策。
  
  谁知众人在外侯了片刻,却见林弃白出来致歉道,老爷子天色未明时便离谷远游去了,临走时吩咐下来,留乌三娘等人多住几日。
  
  乌三娘怎肯留下,就便向林弃白告辞。林弃白苦留不住,只得送他们出谷。众人再次由山魈驮着离开青衣谷时,因是白天,又与夜晚所见不同。谷中山势一层层高出,连绵无尽,苍翠满眼,高树间又有好鸟相鸣,婉转成韵,令人心神俱醉。但一出谷口,回首再看时,那青衣谷于烟云缥缈之中,早已不辨何处。
  
  林弃白将众人送到山脚的官道上,道歉说山魈们白日里不便出山,恐惹行人惊骇,只得送到此处。乌三娘与王祥道了谢,林弃白便带了山魈自回。临走时已显得与王祥颇为亲近,特地上前握了握手。王祥只觉他在自己手中塞了一物,心中会意,只悄悄收起。
  
  乌三娘等人辨明方向,便沿路往北,向着九江府而来。

九江府古称柴桑,为众水汇聚之地,北临大江,东接鄱阳,南依庐山,自古便号称是“三江之口,七省通衢”,历来为兵家所必争。
  
  当年清水教在山东起事失败后,教主王伦被逼自杀,教众也多半战死。侥幸存活下来的,不过十之二三而已。那时不单官府通缉,江湖中有仇隙的教派也纷纷乘机剿杀。在山东闹了个天翻地覆的清水教,人心四散,竟几乎就此消失。
  
  好在这时教中纷纷传说教主王伦的独子王祥,早已被人救出,带到了南方。心志坚决的,就靠着这一点微茫的希望,由明转暗,纷纷南下,苦苦等待时机,以图东山再起。
  
  九江府便是他们落脚的一个据点。因为传说王祥在南方,众人过江之后,便化整为零,隐名埋姓,在各地生根发芽,暗中寻访王祥下落。匆匆十数年光阴过去,“皇天不负苦心人”,而今终于被他们找到。
  
  三人进了九江城,便去投了一家客店住下。那客店远离通衢大道,并无字号,客房也逼仄不堪。王祥本是小伙计出身,倒也罢了,龙绣儿却甚是不乐。但是一想到自己的丫鬟身份,她也就不敢多话了,只是越发地盼着师父师姐找到这里,好把自己救走。
  
  眼见过了数十日光景,三人只是在客店里闷住,并不见乌三娘有何行动。那客店位置既然偏僻,生意也不好,数十日来,只见零星客人来投,有些住两日便走,毫无出奇之处。
  
  一天夜里,王祥正睡得香甜,突然被人轻轻唤醒。他此时灵觉过人,早感到是乌三娘在身旁唤醒自己。他爬起来,也不言语,便跟了乌三娘出去。此时正是八月末天气,秋凉渐生,外面无星无月,两人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悄悄往城外潜去。
  
  不多时,两人便在城南一处空旷的山坡上停下来。此刻虽在深夜的浓浓黑暗中,但王祥耳目灵敏之极,早感觉到此地虽然看上去空旷,但好似在不知晓的暗处,秘密地隐藏着什么。
  
  这时,就见乌三娘双臂轻轻张开,作水波流动之状,低低吟诵道:“大劫起,天地暗,日月昏昏;圣水兴,鬼神出,再造乾坤……”王祥听那吟诵,竟莫名地心中一动,不知觉间,泪水已经潸然而下。
  
  无数的黑色影子,渐渐向着这山坡飘来。又有无数黑色影子,在眼前的黑暗中渐渐显现。王祥心中不由一凛,却听乌三娘叱道:“兄弟姊妹们,无生圣母乌三娘在此!众人快快现身!”
  
  在这静静的秋夜里,火把一支支亮起,围住这小小山坡。每一支火把下面,都有一人低低吟诵着什么。上千上万人的吟诵之声,在静夜里汇成一片无形的洪流,在人群之中跃动。
  
  乌三娘待那声音渐渐静下来,大呼道:“我清水圣教自十二年前起事失败,今日终于到了东山再起的日子了!众位兄弟姊妹日夜悬心的义父的传人,此时他就站在你们面前!”
  

人群中一时鼓噪起来。众人得到密令从四面八方赶来此地,事先并不知有何大事。此刻一旦听闻前教主的独子已被找到,怎能不感奋万分。
  
  乌三娘把王祥推到身前,高呼道:“清水教教众听令:教主在此,还不参拜,更待何时?!”
  
  只听得人群中又是一阵“嗡嗡”的议论之声。这时就听一人高声喊道:“圣母娘娘,你说这小兄弟便是义父的传人,有何凭证?”原来那王伦收徒却与别的教门不同,凡入教者,皆为兄弟姊妹,大家又都拜教主王伦为“义父”,平日里有呼王伦为“教主”的,也有呼他为“义父”的,等等不一。只因王伦用这样的手段与教众恩义相结,才使得教中诸人死心塌地地跟随他杀官造反,视死如归。
  
  这时既然有人提出,要乌三娘拿出证据,证明王祥真是王伦的传人,人群中不免又纷纷议论起来。更有许多人跟着喊道:“是啊,有何凭证?”“不错,拿出凭证来!”“若是真的教主传人,咱们理当奉为教主!”一时间人声鼎沸,混乱不堪。
  

乌三娘不言语,待众人稍稍安静,便走过去对王祥轻轻道:“教主,且把上衣脱下来。”王祥知道事关重大,便依言把上衣脱下。
  
  众人见王祥脱下衣衫,便渐渐安静下来。乌三娘随即将右手按在他胸前轻轻摩挲数下。接着,他胸前便有微微红光渐渐透出。乌三娘将手移开,众人眼里看得清楚,他胸前一个巴掌大的八卦图案,色作鲜红,隐隐透着红光,光芒闪动间,仿佛在缓缓旋转。
  
  这时已有人无声地跪下地来,有些女子已在轻轻啜泣,还有些人,嘴里喃喃低语,又在吟诵着什么。乌三娘也缓缓跪在地上。一时间,那山坡上上下下,只有王祥一个人呆呆立着。他见众人下跪,心中激动万分,胸前那“血印”图案,竟越来越红,越来越亮,血一般的红色在缓缓流动中,仿佛要滴下来一般。
  
  跪着的人群中突然有一人高声叫道:“参见教主!”众人一齐跟着高呼道:“参见教主!”这许多人一起高呼,端的是声势惊人。
  
  王祥年纪尚小,何曾见过这样场面,但他自小顽皮,凡有热闹,必不肯错过,所以戏台上做戏文的,倒也看过不少。这时脑际灵光一闪,少不得也模仿那戏台上的皇帝老儿,道:“这个……众卿……”想想不对,又改口道:“……大伙儿……快快请起!”谁知说这一声,众人仍然匍匐不动,他便高声道:“大伙儿快快请起!都是自己人!”
  
  他一说“都是自己人”,自然地把各人心理上的距离又拉近不少。众人纷纷站起,便有人高声道:“请教主示下:我圣教今日立教,该当以何事为先?”
  
  王祥不由便转头去看乌三娘。乌三娘道:“在教主心目当中,本教事务,哪件事最为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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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大势
  
  王祥天性聪明,自融合了赤鷩千年修行的异魂之后,见识眼光更比普通少年强过十倍,但毕竟受阅历所限,一时皱了眉头,答不上话来。但他察言观色,又岂能丝毫看不出这些教徒的心意?众人拜他乃是因为他是王伦的儿子,却不是因为他王祥本身有什么了不起。
  
  他这时心里一急,答非所问地道:“各位兄弟姊妹,我王祥年纪虽小,但戏文上说‘甘罗十二为宰相,周郎七岁领雄兵’,有道是‘有志不在年高’,你们万不可小看了我。”
  
  那出口相问的教徒也未必是存心要考较教主,但王祥既这么说,他心里自然不安,当下便跪倒在地,道:“教主在上,属下不敢……”众人见王祥稳然立在当地,身上自然便有一种威势,再也无人敢轻视于他,便都一齐跪下,口称“教主在上,属下不敢……”
  
  王祥见众人都低了头跪在地上,便从身上悄悄摸出一张纸来。他本来目力过人,火把光芒虽弱,倒也难不到他。他把那张纸看了两遍,又藏起来,便道:“大伙儿快起来罢。我想我圣教立教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找到当年出卖圣教的叛逆内奸,杀了他好为死去的爹爹还有兄弟姊妹们报仇雪恨!”
  
  众人都站起来,听他这么一说,自然又勾起了心头旧恨,群情激昂,纷纷应道:“不错!先把那贼子找来杀了,报仇雪恨!”
  
  乌三娘心里却是一惊。连日来她虽然也跟王祥说了不少的本教旧事,但从未议论到立教之后第一件大事是什么之类。这时听王祥随口说出来,竟也颇合道理,如何不吃惊。
  
  她却不知,当日林弃白见王祥小小年纪,在山魈环绕之下镇定自若,杀气腾腾,对他已是颇为敬重。他是祝沧客的入室弟子,颇有先知之明,怕王祥年纪轻轻当上教主,教中有人不服,便在临别时,暗地里塞了一封短信给王祥,信上写的便是“结恩义,立威信;报大仇,收人心。”这么几句话。
  
  反是乌三娘多年来四处奔波,一心只想找到义父传人,却没想到若果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当上教主,教众们服不服气。但这时见大事已定,便也放下心来。
  
  王祥聪明过人,倒也大约领会了林弃白的意思。前面“立威信”的几句话虽然说得不伦不类,把戏台上的唱词都搬了出来,但也总算暂时取得了教众的尊重。这时见众人对“报大仇”的提议都很赞同,便接着道:“我既然当了教主,报仇之事自然义不容辞。但毕竟年少,有许多事情还得仰仗各位兄弟姊妹。”
  
  众人见他小小年纪敢作敢当,又谦恭有礼,都不由又敬又爱,好感大增。王祥站在那里,自己觉得该说的话都已说完,至于如何找到那内奸,仿佛便不是自己的事了。他这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便转头对乌三娘道:“姐姐,这个……接下来怎么办?”
  
  乌三娘见自己找回来的新教主处事得体,已是高兴异常,便高声道:“各位兄弟姊妹,报仇之事还须从长计议。我圣教立教之事,不久自会传扬江湖,但我们筹划未定,请大伙儿暂且不要泄露身份。我乌三娘就暂代这圣女之位,不久之后自会退位让贤;各堂长老也暂时各依其位罢——”她接着转向王祥,道:“教主,你看可好?”
  
  王祥连忙道:“很好很好!”乌三娘又高声道:“今夜之会便到此为止罢。十日之内,请各堂长老来九江城里相见!”
  
  众人隐姓埋名已久,这时既得重新立教,虽然暂时还不能在江湖上抛头露面,扬眉吐气,但均觉得心里畅快无比。当下各自散去。

王祥与乌三娘回到客店,已是清晨时分。他这时名正言顺地做了清水教教主,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自从那日在西湖边上看虫戏算起,屡屡遇奇,早让他神魂颠倒如在云雾之中。后来三魂七魄里又化入了赤鷩异魂,更是让他脱胎换骨,再非昔日的小伙计阿祥。
  
  此时他渐渐觉得,自己原本生下来就该是这江湖中人。想想自小在阅汉堂那古董字画店里学徒的几年,恍如一场大梦,距离是如此遥远,由是更加感到命运的玄奥莫测。再想想祝沧客说自己“非是有福之人”,又说什么“若不安静度日,偏要逆天而行,恐怕命不久矣”之类的话,心里不但毫不在意,反而越发觉得毫无挂碍,更激起了一股桀骜不驯之气,硬是要闯荡一番,看看自己命运究竟如何。
  
  此后数日之间,他们也不动声色地过着,一如往日。乌三娘抽空便说些江湖掌故给他听,增长他的见识。她见王祥心智已开,慢慢脱去稚气,日渐成长起来,也不由地十分欢喜。
  
  连日来,清水教各堂长老,陆续地暗暗来此相会。王祥这才知道这小客店竟是本教的一处产业,店里老板伙计,都是本教中人,怪不得位置偏僻,又无字号。凡是来这店里住的,也无不是本教中人。
  
  清水教原有六大长老,十二年前起事之时,四人殉教而死,剩下的便只有二人而已。众人南下渡江以后,虽未立下名号在江湖上走动,但在教众之中,便当着圣教一直存在一般,是以各堂人数,连长老在内,后来均已陆续补齐,且十数年来暗暗发展,规模也已渐渐可观。
  
  当下众人反复计议,对清水教此后何去何从细细筹划。乌三娘多年来走遍江南寻找王祥,于教务并不十分熟习,便请各堂长老各抒己见。
  
  那天雨堂长老名叫高奇声,六十多岁年纪,长相虽然平平无奇,但一双眼睛神光如电,令人一望可知不是等闲人物。他多年来行遍大江南北,于天下大势无不了然于胸,当下便对众人分析道:“当今天下,在这江南十二行省,本是罗教势力最大;不过近年来红阳教又有中兴之势,天地会也突然崛起,隐然与罗教鼎足而三;就连云贵的巫教,这两年势力也渐渐渗透到湖广一带。大江以北,又是白莲教和八卦教的天下,另外萨满教的势力在蒙古草原到东北三省也根基甚深。此外如闻香教、先天教、圣贤教、黄天教、青莲教、大乘教、灯花教、清茶门教、天理教、斋教、圆顿教、收元教等等大小教门,都各霸一方。我圣教要想做出一番事业来,以我之见,恐怕……还是要回山东去。”
  
  他这一番话说来,将当今天下大小教门的形势强弱历历道出,如数家珍,别人倒还罢了,王祥却听得天旋地转,头大如斗。他先前虽然也知道天下教门纷立,但何曾想到如此复杂?他呆呆坐着,一时间竟似痴了。
  
  乌三娘知他心意,便道:“教主不必泄气。天下教门虽多,但像我清水圣教一般,敢公然扯旗造反的,又有几个?若非十二年前那一役使得我教元气大伤……”说到这里,她不由顿了顿,又道:“这些小教门各自相忌,中间又牵涉着龙族与凤族的无数恩怨,各有弱点,实在不足为患。”
  
  王祥叹口气,也不言语。乌三娘接着道:“教主放心,这些琐碎事务,自有各堂长老们去操心;就如教主所说,我姐弟俩当下的大事,是要找到当年出卖圣教的那个叛逆内奸,将他碎尸万段,好为义父和兄弟姐妹们报仇雪恨!”
  
  说到报仇,王祥神色立时回复过来,道:“不错。只是……报仇说来容易,却从何下手?”不由又忧闷起来。

清水教教主以下分为六堂,“上三堂”分别是天雨堂、天风堂和天露堂,“下三堂”则是清水堂、清风堂和清露堂。
  
  天露堂长老上官秋水,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女子,也是十二年前那场大劫中侥幸存活下来的两个长老之一,这时见教主忧闷,便劝慰道:“教主放心,这些年我们天露堂的姐妹们四处查探,已颇得了些那贼子的消息。任他躲在皇宫内院,逃到天涯海角,也休想逃得出我们的手掌心!”
  
  听她这么一说,王祥精神不由一振,突然觉得做这教主凡事都有人分忧,也还不赖。便急急道:“如此说来,那贼子的动向都在我们掌握之中了?”
  
  上官秋水看一眼乌三娘,又看一眼其他各堂长老,缓缓道:“这个……不错。”她本来只是为宽王祥之心,哪里便真的掌握了那内奸叛徒的动向了?但眼见王祥认真起来,也不得不这样答复。
  
  王祥道:“既知道仇人在哪里,那还等什么?我们便去报仇如何?”
  
  高奇声轻咳一声,道:“请恕属下无礼。报仇雪恨固然重要,但恐不是当今首要之事。”见王祥疑惑地看着他,他便接着道:“当今天下,群雄并起,眼见得大劫在即。就在上个月,段文经、徐克展在直隶大名府率领八卦教杀官起义,据说至今已克大名、元城两县,声势极大……”
  
  说到这里,他又压低声音续道:“属下得到消息,自今年七月朝廷下旨解散天地会以来,官军们趁机烧杀抢掠,滥杀无辜,东南数省已是怨声载道。那天地会在东南数省势力极大,首领林泮、林领、林爽文等人,又皆是当世枭雄,岂会坐以待毙?我料定数月之内,天地会必会揭竿而起。”
  
  他将手中烟锅在桌上轻轻一磕,接着道:“以属下之见,眼下正是我圣教扩大声势千载难逢的良机,所以……报仇的事情,倒不必操之过急。”
  
  高奇声乃是清水教的首席长老,其他各堂长老对都他极为钦敬,也知他说的话确有道理,一时都默默不语。王祥听他剖析天下大势,头头是道,自己年少,见识毕竟有限,便道:“高长老,以你说来,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高奇声拱手为礼,恭恭敬敬答道:“以属下之见,山东乃是我教祖祖辈辈立教之地,也是我教根本之所在,当年我等南下江南,乃是迫不得已;而今既已立教,该当再回山东,重振当年雄风。”
  
  王祥看看其他各堂长老,又看看乌三娘,大家都微微颔首。王祥便道:“既然如此,便请大伙儿下去安排,圣教总坛,便迁回山东去罢。”他顿了顿,又接着道:“但我想大伙儿在江南经营数十年,也不可轻弃,我们便在这里建一个……副总坛如何?”
  
  他这“副总坛”的说法虽然古怪,却是极有远见,众人都连连称是。他想了想,又道:“大计既定,其余琐事,就仰仗各位长老安排了。我想跟乌姐姐先行一步,到山东去拜拜爹爹的坟墓。顺便也到江湖上历练一番,长长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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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浔阳楼
  
  谁知众人平素里对王祥恭恭敬敬地,这时他提出来要同乌三娘一起先行去山东,一众长老却几乎是同时起身,急急道:“万万不可!”大家都没想到别人的反应也会如此激烈,互相看了看,均觉得尴尬无比,便又一起讪讪地坐下。
  
  王祥自己也没想到众人会如此一致地反对,一时竟愣在当地。
  
  乌三娘这“圣女”的地位一向独立于教主与各堂长老之间,有时甚至比教主还要尊荣,她知道众人不是有意要扫教主的面子,这时便打圆场道:“各位且莫着急,教主自然会以大局为重。”说着转向王祥,“教主,你说是么?”
  
  王祥年少好动,但自己也知道,既然做了教主,也只好收敛收敛。却又实在闷不过,便提出来跟乌三娘先到山东去。乌三娘虽然管得他也严,但毕竟早已混熟;何况从他正式做了教主之后,她神色之间也愈加恭敬,到了路途之上,不愁没有机会撒野。哪知道这一提出来,不但众人反对,乌三娘也不赞成,只得颓然坐下。
  
  接着众人便好言相劝,说当今江湖险恶万分,如今又已公然与龙族为仇,他以教主至尊,实在不宜犯险;又说本教百废待兴,实在少不得教主;又说大伙儿费劲十数年的工夫,好容易找到教主,若教主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实在无法向教众们交待……
  
  王祥自此知道,他这教主,多半是有名无实的了。只因大家实在太看重他了,生怕他出什么意外,所以立意是要把他高高供起来了。可是这样的教主,做着又有什么滋味?想到这里不由地便泄了气。
  
  好在他在戏台上也看到过,做皇帝的不能不虚心听臣子们的话,他这做教主的,自然也不便一意孤行,心中意气,倒也稍稍平了些。
  
  此后大家便四处忙碌。立教之初,果然是“百废待兴”。但教主王祥,却无疑是最闲的一个人。吃穿游戏都有小丫鬟龙绣儿伺候着,到街上走走,也会有十多个教众保护着。
  
  他自小在阅汉堂里学徒,不是看守门面招呼客人,就是跟着老掌柜学习鉴定古董字画,有时还会被小姐苏娇呼来喝去,一天到晚哪有清闲的一刻?这时做了这教主,着实过了一段神仙日子。虽然不能随心所欲,倒是比两个月前被阿济格囚在杭州旗营里自在多了。
  
  如此过了数日,天气渐凉,木落雁南渡,北风江上寒,重阳佳节又渐渐近了。九江城里四处菊花飘香,家家都采了菊花枝叶挂在门边,“除凶秽,招吉祥”,全是节日气氛。
  
  王祥在杭州时,每到重阳节这天,大家都要去登高饮酒。这时问了两个整日跟在身边的教众,都说此地也有这个习俗,多是去登庐山。王祥心道,脱身的机会总算来了。

乌三娘与各堂长老这些日子忙于教中杂务,着实是日理万机。一旦遇到大事,往往还要请示教主。好在这教主经验虽然不足,眼光还是有的,又能从善如流,倒也皆大欢喜。
  
  初九那天,九江城里人人身上佩了茱萸,讲究些的还做成香袋。王祥以教主之尊,自然是戴着丫鬟龙绣儿做的香袋了。
  
  龙绣儿在罗教之中过惯了颐指气使的日子,人人敬畏,却谈不上有何乐趣;这时跟在王祥身边,在他时不时的顽皮胡闹中,竟渐渐觉得了些快乐,因此师父师姐什么时候来救自己,只偶尔想起,也慢慢地不在心上了。
  
  这天一大早,王祥便带着龙绣儿去了浔阳楼。身后自然明里暗里跟着许多身手不凡的教众,以防不测。
  
  那浔阳楼始建于唐代,背依长江,青瓦朱栏,雕梁画栋,自古便是九江盛景,多有文骚客流连于此。王祥在九江城时日一长,也常常来此玩耍。清水教在九江经营十余年,这时一旦立教,也渐渐由暗转明。这里的伙计,多有清水教教徒,既知道他是教主,自然执礼甚恭。
  
  王祥与龙绣儿一跨进酒楼,便有个相貌伶俐的伙计迎上前来,众人面前不便行大礼,他便向着王祥打了个千儿。王祥笑嘻嘻地一挥手,向里走边问:“让你办的事情办妥了么?”那伙计赔笑道:“办妥了办妥了,现今就在三楼临江的位子上呢。”
  
  那伙计引着两人,一步步上得楼来。到了三楼,便见临江的一个雅座上坐着一个灰衣青年,桌上放了一把长剑,正望着江景自斟自饮。
  
  王祥走上前去,拱手笑道:“王祥有礼!”那人转过头来,星目如电,却是林弃白。
  
  原来他住在庐山青衣谷,常常到九江浔阳楼上来饮酒,有时喝得酩酊大醉,疯言疯语,狂态毕现。这里的伙计当成笑话偶尔跟王祥说起,王祥猜想是他,便让那伙计约他重阳节这天在此相会。这时一见,果然便是林弃白。
  
  林弃白见是王祥,嘴角微微一笑,也不还礼,只道:“‘大江寒见底,匡山青倚天。深夜湓浦月,平旦炉烽烟’,白乐天这首《题浔阳楼》诗,此时读来,最是恰切不过。”
  
  王祥也不拘礼,自顾自在他对面坐下,笑道:“小弟没念过什么书,只在古董店里做学徒时偶尔识得几个字,也听不出这诗里有什么名堂。”他顿一顿,又道:“不过,我却见过一幅大李将军的《江帆楼阁图》,倒与眼前景象有几分相似。”
  
  林弃白招呼龙绣儿坐下,道:“哦?想不到阁下对丹青之术颇有见地。”王祥苦笑道:“什么狗屁见地,那时学来不过是为了以后糊口。现在莫名其妙地当了这劳什子教主,整天有人跟着,什么也不必做了。”说着便向邻桌的教众看一眼,神情萧索。
  
  林弃白也哈哈大笑,道:“我早料到会有麻烦,只没想到会是这样情景。阁下约我来此,是想我帮忙的罢?”
  
  王祥招呼了伙计上酒上菜,接着嘿嘿一笑,道:“兄弟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你老哥有这个能耐了。”林弃白自顾自饮一口酒,道:“不用给我戴高帽子啦。说吧,要我怎么做?”
  
  王祥狡黠地一笑,嗫嚅道:“这个……令师沧客老先生是不赞同我教逆天行事的……那么……他老人家会不会派人把我抓走?找个地方给关起来?”
  
  林弃白摇摇头,道:“绝不会。家师虽不赞成,可是当今天下,确实是大劫在即。他老人家已经算定两个月之后……”他话说了一半,却突然顿住,恍然道:“好你个王祥!”随即忍不住哈哈大笑。
  

龙绣儿秀目一闪,也明白了王祥的意思。王祥却苦笑道:“我实在是不明白,我到底有什么好?两月之前稀里糊涂地被三个老头儿囚禁了许久,现在又……也跟囚禁差不多罢——他们都说是为我好,要我顾全大局什么的,只是谁来顾全顾全我的大局?”
  
  林弃白叹道:“我跟阁下一见投缘,性情原是相差不大。我也是个野惯了的人,每日里呼精引怪,啸傲林泉……”说着,又重重叹一口气,“也难怪她不喜欢……”
  
  龙绣儿心思最是玲珑细密,她见林弃白颓丧,也约略猜到定是为了哪个女子,便抿嘴一笑揶揄道:“你整日里跟那些山精野怪混在一起,怕也怕死人了,谁会喜欢?”
  
  林弃白自嘲地笑道:“这些事情,你们这年纪是不会懂的……”又道:“算了,不说这些伤心事。今日是重阳佳节,我先敬两位一杯。”说着举起酒来,当先饮了。
  
  王祥一杯饮尽,又回敬一杯。他却怕林弃白喝醉了酒误事,便笑着道:“林大哥,改日兄弟一定请你痛饮一醉!”林弃白明白他的意思,笑道:“得罪了!”说着站起身来,向四座的清水教教众抱拳道:“各位朋友,在下庐山青衣谷林弃白,要请贵教这两位小朋友到庐山登高饮酒赏菊花,还望各位行个方便。”
  
  那跟上楼来暗中保护王祥的清水教众,少说也有十多个,闻言都不由大惊。还未及答话,眼前灰影一闪,已不见了三人踪影。教众们立时便嚷成一团,纷纷下楼追去。由九江城取道庐山,有好几条路,当下众人便各自分头去追。
  
  过了片刻,浔阳楼后厨外的江边上,一条平日里用来送鱼的小船,朝着江心悠悠荡开,顺水而下。
  
  林弃白轻轻摇着船,对王祥和龙绣儿道:“由此下行,前面不远就是鄱阳湖口的石钟山,我还可以送你们一程。却不知你们要去哪里?”
  
  王祥斜靠在那小船船舷上,道:“我是很想去杭州看看我爹的,他虽然经常打我,时间久了不见,还是有点想他。不过听乌姐姐的口气,他也是我教中之人,我若去见他,岂不是自投罗网?”
  
  龙绣儿自然想回杭州去,只是王祥既说不去,她也就不再说什么。其实就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在她深心里面,或许也是有点怕回杭州的罢。
  
  林弃白道:“那些人在庐山上找不到你们,自然会想到沿着长江寻找。你们清水教这些年在大江以南的许多地方都有信徒,躲得一时不难,要一直躲下去,却不可能……你们身上可有带盘缠?”王祥嘻嘻一笑,道:“这倒不用担心。我想好了,我们过江去。反正我们有的是钱,去山东看看,再去京城走走,长长见识也不赖嘛。什么时候没钱了,就再回来当教主呗。嘻嘻。”
  
  林弃白点点头,道:“我师哥沈幻白和师弟祝奕白都在京城,若遇到什么事情,尽管去找他们。只须说是我林弃白的朋友,他们一定会热情接待的。”
  
  说话间已到鄱阳湖湖口。阿祥灵觉过人,一到这里,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那一夜林弃白带了许多山魈藏在这里,他也没有这样古怪的感觉,这时却从深心里感到些微微的恐慌。
  
  这时正是巳时光景,宽阔的江面连着烟波浩渺的鄱阳湖,两岸落木萧萧,万山红遍。因为正是重阳佳节,大家都去登高,江面上干干净净,一条船也没有。
  
  林弃白把船稳住,提了长剑,对王祥和龙绣儿道:“两位多多保重。有机会一定跟两位痛饮一醉。弃白告辞了。”说完便向着大江南岸凭空跃起,数十丈江面横空而过。王祥看着他很快消失在岸边的山林里,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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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黑护法
  
  秋天里的江水澄碧清澈,细滑得如同透亮的清油。王祥轻轻摇着船,龙绣儿呆呆坐着,两人都不说话,一时只听见“哗哗”的水声。
  
  行不多远,便见江心露出一个小小沙洲。这样的小沙洲在长江上随处可见,雨季时被江水淹没,秋天里潦水一尽,便自然又露出江面来。
  
  龙绣儿见那沙洲上有一群灰色的野鸭,便示意王祥不要划水,免得把鸭群惊走。王祥停下船桨,见那沙洲上一丛矮矮的芦苇在江风里低低伏下又高高立起,心里那种古怪的恐慌感又突然生出来,竟不由打了个寒战。
  
  就在这时,沙洲上的野鸭群突然在“嘎嘎”的惊叫声中,呼啦啦地飞起,远远逃开。王祥知道危险就在眼前,小船要靠岸是不可能了,便大叫着拼命把船划向江心的沙洲。
  
  龙绣儿正在看那群野鸭,还不及反应过来,就见江水“轰”地一声山立而起,一个巨大的怪物从水中露出头来。滔天的波浪把小船一下子掀翻,推到江心的小沙洲上。
  
  王祥被大浪推到沙洲上,不由呛了两口水。回头去看时,便见一只巨大的黑色龙头在江面上摇摆不定,对着他怒目而视。一个黑衣少女轻盈地攀着龙角立在龙头上,嘴角带笑,斜睨着狼狈不堪的王祥。
  
  那少女看去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虽然美貌,但嘴角的微笑却邪得厉害。她黑色的衣衫被水浸得透湿,紧紧贴在身上,一双眸子也黑沉沉地深不见底,仿佛把一切光,都吸到了那眼眸里去。王祥心里“咯噔”一下子,不由又打了个寒战。他知道,他深心里恐慌不安的古怪感觉,不是因为这黑龙,而是因为这少女。
  
  龙绣儿也被那大浪推到沙洲之上。她伏在地上,一身白衣也被江水打湿,不知是死是活。王祥知道那少女来者不善,怕她暴起发难,也不敢去看龙绣儿,只是伸手握住腰间的宝刀“眀月缺”。
  
  谁知那少女看了他半晌,却轻飘飘地从龙头上一跃而下,站在王祥面前。王祥握紧刀柄,不由后退一步。那少女轻轻一笑,软软地道:“怎么?怕了吗?”王祥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外表邪异如鬼的人,声音竟如丝绸一般柔软细滑,让人一听之下,整颗心便立时化成了水。
  
  他也不答话,只紧紧盯着那少女,手也还是扶在刀柄上不放。那少女果然笑容倏敛,青光一闪间,背上长刀瞬间出鞘,毫无花巧地朝着王祥当头劈下。
  
  王祥心里一直防着她,这时见她对面出刀,轻视之意已是很明显了。他虽未学过武功,刀法之类全谈不上,但眼睛耳朵既是灵觉过人,便多少补足了刀法上的缺陷。只听得“铛”地一声脆响,王祥趔趄几步,一跤坐倒在地。
  
  那少女大为意外,随即恍然大悟:“你手中的蒙古弯刀,原来也是件神器!否则怎当得起我这‘清眸刀’一劈之力!”王祥见她手中的长刀比自己的“眀月缺”长了将近一倍,色作青黑,窄身薄刃,光华流转中隐隐透着繁复细密的花纹,一望可知是件神器。
  
  他自幼便在古董店里做学徒,古物过眼何止千万,一眼便看出那刀不是中土之物。他缓缓站起身来,再想想那少女说话口音,不由地脱口问道:“你……你不是中土人氏?”
  
  那少女又是一脸讶异之色,随即道:“你这小子,果然有些门道。不错,我是东洋人,名字叫做星野樱树,乃是龙族第五百三十一代黑护法。你死了之后,若要复仇,可要记得我的名字,还有我的‘清眸刀’。”说着,她嘴角又漾出轻轻的笑意,无限的娇媚之中透出无限的邪诡,看得王祥浑身寒毛,一根一根直竖起来。

他自然推断得出,当日他与乌三娘在钱塘江口杀伤了数条恶龙之后,狼狈逃走,到了鄱阳湖口,又被林弃白请到庐山青衣谷。那星野樱树必是追到鄱阳湖口,突然失去众人踪迹,不得已之下才在原地守候。怪不得一到湖口附近,他心里便突然生出很古怪的不祥之感。
  
  这时,那星野樱树手持长刀,立在王祥面前,阵阵杀气紧紧逼来。王祥心中倒也不惧,他手中宝刀青芒吞吐,与心中杀气相互呼应,早已融为一体。但是方才一刀拼过,他已知道,真拼起命来,自己必死无疑。他自知命中注定活不长久,倒也不甚在意,可龙绣儿怎么办?这小丫头一向毫无机心,又与龙族无冤无仇,总不能让她白白死在这里。
  
  打不过当然只好逃。可看看四周地形,他心里又不由地暗暗叫苦。那黑龙长长的龙身恰好围着这小沙洲绕了一圈,头尾相交地盘着,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脑际突然灵光一闪,心里暗暗推算:既有黑护法,便该有白护法;龙族遍布天下,光是两个护法怎么够?多半还有什么青护法黄护法之类。他自觉推算无误,心里不由沾沾自喜,便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笑嘻嘻地道:“嘿,我差点忘了,我跟你们白护法交情最好。他还说……呃……说你们龙族里生的最美的就是黑护法了,什么龙女呀公主啊全都不沾边儿。”
  
  谁知那星野樱树却冷哼一声道:“什么白护法?我龙族青黄红黑九大护法,哪来的什么白护法?再说黑护法有一男两女,又是哪一个生得最美?”
  
  王祥心里“咯噔”一下子,自知弄巧成拙,悔得肠子都青了。看来那祝沧客说得没错,他今日是命中注定要死,否则什么不好说,偏要说认识什么白护法?
  
  他心中后悔不迭,面上却不露出来,当下定一定心,又道:“看来我今日是必死无疑了。不过,”他故意顿一顿,再叹口气,“唉……我却是死不瞑目,死不甘心啊。”
  
  星野樱树长刀一横,冷哼一声戏谑地道:“你立誓要杀尽天下龙族,如此英雄气概,今日正是死得其所,有什么不甘心?”
  
  王祥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瞥眼看到龙绣儿脊背微微起伏,知她未死,心中登时一宽,便随口道:“你们东洋人会不会打卦算命?”
  
  星野樱树微微一愣,杀气不由便敛了三分,疑惑道:“那便如何?”
  
  王祥胡诌道:“不瞒你说,我三日前遇到了一个算命的老头儿,好像叫什么祝沧客,大家都说他算卦算得准,我偏不信,也去找他算。他帮我算了一卦,便说我三日之内不可出门,否则必有大祸临头……”说着连连叹气,又道:“你道我怎么知晓你是东洋人?”
  
  他见星野樱树面色犹疑不定,心里暗暗得意,接着道:“……就是他老人家告诉我的呀。他说,杀死我的,必是个貌美如花的姐姐……是个龙族的东洋护法,叫什么什么树的——你可不就叫什么什么树吗?唉,这老头儿真有些邪门,早知他算得这么准,我就不出门了,也不会被你杀死。你说我死得甘不甘心?”
  
  星野樱树听他夹七夹八地说了半天,早已不耐,冷冷道:“小子,少在这里啰嗦,是英雄的就出刀罢!让我看看你的蒙古刀和我的‘清眸刀’,谁才是真正的神器。”说着长刀伸出,刀光吞吐,紧紧罩定王祥。


王祥费尽心机周旋半天,马屁拍得山响,谁知却毫无用处,这时知道再拖延下去也是徒取其辱,便叹一口气,换了一副凝重神色,将刀平平举在胸前,缓缓道:“请你看清楚了,此刀名为‘眀月缺’……”说着双目之中一片红芒闪过,那宝刀受到感应,青芒暴起,森森寒气逼人而来。
  
  两人持刀相对,凛凛刀气四散开来,激荡在那小小沙洲之上,芦苇丛“沙沙”作响,一片萧杀。
  
  就在这时,忽听地一声洞箫破空响起,又倏然收住,袅袅余音中,王祥与星野樱树之间本已绷紧的空气竟不由一弛,渐渐聚到巅峰的杀伐之气陡然间一落千丈。
  
  那洞箫声仿佛是试音一般,只响得一响便寂然无声。两人不由地同时一愣。
  
  那箫声静得片刻,又呜呜咽咽地响起来。浩浩荡荡的江风之中,但闻箫声如流水一般,把江心沙洲上剑拔弩张的杀气,瞬间消灭于无形。
  
  星野樱树显然颇为恼怒,她游目四顾,大声道:“什么人在此装神弄鬼?”她话音未落,便见大江北岸的树林之中缓缓走出一个青衣女子,手执一管洞箫,走过江岸,又踏着水波缓步向江心走来。
  
  星野樱树见是一个柔弱女子,不怒反笑,握刀的右手轻轻一晃,手腕上一串链子也“叮呤叮呤”乱响起来。她那手链同长刀一般形式,也是青黑之色,上面缀了许多大小形状各异的铃铛,一晃之下便发出异响,那盘在沙洲四周的黑龙闻声而动,忽地从水面蹿起,向着那青衣少女猛扑过去。
  
  那青衣少女脚踏水波,若无其事地缓缓向着江心的小沙洲行来,那黑龙眨眼间便已扑到。王祥没想到她并不躲闪,眼睁睁看黑龙扑到她身上,不由“啊呀”一声叫出来。
  
  眨眼再看时,那青衣女子又出现在江面上,依然缓步而行。那黑龙扑到的,原来却是一个虚影。黑龙恼羞成怒,一转身又扑过来,谁知看着真切,却依然只扑到一个影子。王祥这时已看得瞠目结舌。他抬头看看天,深秋的太阳虽不甚烈,但也明晃晃地耀人眼目——这青天白日地,莫非是见了鬼了?
  
  岸边离江心沙洲不过十几丈宽,那黑龙扑得几扑没扑到,青衣女子已来到沙洲之上。王祥见她不过十八九岁年纪,青衣青袜,满头青丝又用一方青色帕子扎住。面容清秀如水,也看不出是喜是怒,手里拿着一管淡绿中泛着鹅黄的洞箫,却不再吹奏,只轻轻晃着,目光却紧紧盯住星野樱树,上下打量。
  
  王祥此时终于喘了口气,急忙去将龙绣儿扶起,又是拍打又是揉捏,只盼她快点醒过来。大敌当前,这青衣女子也不知是人是鬼,只有把龙绣儿弄醒,找个机会溜掉是正经。
  
  星野樱树见黑龙接连几次都扑不到那青衣女子,也不敢再轻视于她,只是将黑龙召回,握紧长刀暗暗戒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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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分离
  
  那青衣女子盯住星野樱树看了半晌,突然道:“你虽然略带邪气,但天生情深意重,不该是个坏人……”说着微微一笑,“只是,也许会有些霸道。”她一开口说话,只听那声音干干净净地清澈见底,毫无渣滓,仿佛江水的流动也在瞬间停止了。
  
  这时,龙绣儿吐了几口江水,已醒转过来。她见王祥手忙脚乱地给她捶背,满脸羞红,一把把他推开。那青衣女子看在眼里,微笑道:“青若方才在林中小憩,偶尔听到这位小兄弟提到家父名讳,这才冒昧过来看看,却不知你们可是真的识得家父?”
  
  王祥不由地一愣。龙绣儿秀目一闪,突然欢喜地道:“青若?你是青若姐姐?”
  
  那青衣女子点点头,道:“这么说,你们真的不是外人了。”龙绣儿喜道:“我们刚刚跟林大哥分手,就遇到这……咳咳……”她呛了水,这时心里一喜,一句话未说完,又不由地咳起来。
  
  王祥也恍然大悟,原来这少女就是祝沧客的女儿祝青若,林弃白和祝沧客都曾在他们面前提到过,祝沧客还说两个女儿“一个太静,一个太闹”,太闹的说得自然是那小姑娘紫若,他们在青衣谷里曾见过的;那个太静的,说得自然是这青若了,只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星野樱树见他们相认,便知道若在这时杀王祥,必然要多费一番周折。像她这样冰雪聪明的人,自然明白“一击不中,全身而退”的道理,身形一飘便落在那黑龙头上,攀住龙角。
  
  王祥见她说走便走,不由长出一口气,知道暂时死不了了。谁知那星野樱树即将入水之时还不忘回过头来,对着王祥嫣然一笑,道:“小子,改天再见。”说得王祥一个寒战,连连摆手道:“不见了不见了……”
  
  祝青若看得好笑,便问王祥:“家父虽然精善卜算之术,但又常说天道无常,是以从来不肯轻断人的吉凶祸福。你方才说他老人家曾断言你三日内必有大祸?还算出来是谁要杀你?却是有些蹊跷呢。”
  
  王祥对星野樱树胡诌一番,不过是想拖延时间,好想脱身之计,却不想被人抓个正着,脸上已微微发热。还好他生性顽皮,也不在意,当下便把如何见祝沧客,又如何到了此地之事一一说了。
  
  祝青若沉吟半晌,也不说话,末了又问:“你们跟二师哥——就是林弃白,刚刚分手?”王祥点点头。祝青若叹口气,道:“那他现在是回青衣谷去了?”王祥看一眼龙绣儿,道:“大约是吧,他在湖口上岸,倒没说去哪儿。”祝青若便不再提。又问:“你们……却要到哪里去?”
  
  龙绣儿一时语塞,答不上话来。王祥道:“呃……这个……我们到山东去。不过不知到山东的话,坐车到不到得了?”祝青若被问得一愣,龙绣儿却知他定是怕极了那个邪气透顶的龙族黑护法,不敢再走水路了。
  
  祝青若见龙绣儿捂着嘴笑,也猜到这其中缘故,只是她素来不喜多口,便道:“你们由此处过江,前行不远便有一个叫‘洲头’的小镇,到了镇上便可坐车了。”
  
  他们先前乘坐的小船早被那黑龙掀到沙洲上,这时王祥又把那船推到水里。当下三人在江北上岸。

站在路口,王祥沉吟半晌,终于道:“青若姐姐,我与林弃白林大哥是好兄弟,我看姐姐你也是个好人——就想拜托姐姐把绣儿送到她师父那里。跟我一起实在太危险啦!”
  
  龙绣儿心细如发,见只要提到林弃白,祝青若脸上总会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便猜到这中间必有蹊跷,但此时听说王祥要跟她分开,却也不及计较其他,只低了头道:“我……我若走了……谁给你洗衣做饭?”
  
  王祥哈哈一笑,心里也是突然一酸,却道:“你真把自己当成小丫鬟了?嘿嘿。你不是早就想回到师父师姐身边去的吗?再说,跟我一道走,实在是太危险啦,不定什么时候就把小命给丢了呢。我是命中注定,也是不在乎了,你……你却该好好活下去呀!”
  
  祝青若见状,也不答话,只若有所思地仰头望天。此时已近午时,秋阳耀眼,辽阔的天空上几朵白云倏聚倏散,随风而去。
  
  突然,她转过头,对王祥和龙绣儿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凝神细听。王祥自知耳力强于常人数倍,便是数里以外的细小动静也绝难逃过他的耳朵,这时也不由张了耳朵去听。只是他听了片刻,附近的林子里除了微风吹动,群鸟啁啾以外,什么声音都没听到。
  
  半晌,祝青若拧着眉头道:“鸟儿们都在传说,前面洲头镇上突然来了许多恶人,又有许多怪物——不知可是冲着你们来的?”
  
  王祥与龙绣儿都不由地瞠目结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祝青若竟然听得懂鸟儿的说话声。祝青若见他们骇异,淡淡一笑道:“卜算之术本就玄妙莫测,否则怎算得沟通鬼神的异术?禽言兽语不过是最基础的功课,不过倒也颇能知天地四方、往古未来之事。”
  
  王祥这时已是心服口服,不由便有些灰心。他只道自己天生聪明,既做了教主,又跟乌三娘学过几手刀法,在江湖上走走必是很好玩的事情,哪里想得到自己这点萤火之光,在这么大的江湖之中,实在是微不足道。
  
  祝青若本不是喜欢多口的人,只是早先听王祥说道,祝沧客曾力劝清水教顺从天命而未果,这时也便趁此机会,让王祥知道十大正教的异术何等艰深,天下之事何等广大,也是让他知难而退的意思。
  
  谁知王祥这人天性顽劣,又自恃聪明,越是不可为之事,越是要拼一把看看。祝沧客要他顺应天命,老老实实地过一辈子,在他看来是毫无趣味。反是林弃白那种呼精引怪,狂歌纵酒的作为,更合他的脾胃。
  
  祝沧客与祝青若怕是也未能料到,爷儿俩费尽心思地明讽暗喻,不但丝毫未能动摇王祥一争雄长的决心,反而使他越发地对“十大正教”沟通天地,招致鬼神的异术,产生了再难磨灭的好奇与兴趣。
  
当下祝青若又撮唇作哨,与鸟儿们谈了几句,便从口袋里取出一把粟米,喂它们吃了。龙绣儿看得心痒难耐,差一点就厚着脸皮请祝青若教她禽语之术了。
  
  祝青若与鸟儿们说完,便对王祥道:“必是方才那姑娘料到你不敢再走水路,洲头镇又是陆路的必经之处,所以在那里暗中布置,只等你去自投罗网了。”她这样说来原也不错,只是语气之中却仍不免有劝王祥回头之意。
  
  龙绣儿与王祥在一起时日未久,但已颇知他为人表面平和,内里却倔强无比,见祝青若不住地好言相劝,便道:“青若姐姐,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再说,我们罗祖教势力很大,我师父师姐又厉害得很,想来那些恶人也不敢把我们怎么样的。”
  
  王祥见她主意已定,只微微一笑,也不再说什么。祝青若看着他们半晌,叹一口气,道:“既然如此,你们自己保重罢。”顿了顿又道,“日后若见了你们林大哥,别说遇见过我。”说着飘然而去。
  
  王祥与龙绣儿两人取道往北,不多时便到了那洲头镇上。这时午时刚过,两人一早在九江城浔阳楼头胡乱吃了些东西,均已饥饿不堪,找到一处小饭铺,买些包子吃了充饥。他们先前听鸟儿们说这小镇上来了许多恶人,还有许多怪物,心里一直惴惴不安,这时见街道上人来人往地,倒也看不出有什么异状,不由稍稍安心。
  
  两人奔波半日,都已疲累不堪,吃了东西,王祥便对龙绣儿道:“绣儿妹子,你在这里等候片刻,我去雇辆大车来。”他知龙绣儿娇气,实是受不得苦,心里又一直惦着鸟儿们说的消息,生怕这里有什么危险,还担心着教中之人追来此地,是以只想尽快离开。
  
  那洲头小镇只一条小街,他问明了骡马车行所在,举步便到。当下雇了一辆一匹骡子拉着的小车,往那小饭铺而来。
  
  他耳力灵敏过人,尚未走近,忽听得龙绣儿轻轻啜泣之声。他心里大急,却随即又听到一个仿佛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声音急急道:“好师妹,你别哭啊,他们是不是欺负你了?你慢慢跟师姐说。师姐在这一带找了你好久,好不容易才打听到消息——你跟师姐说,他们欺负你没有?师姐要他们一个个不得好死。”
  
  王祥心中一凛,登时想:莫非是绣儿的师姐来了?他躲在车厢里,吩咐那赶车的只管走,不要停下,同时掀开帘子偷偷张望。当骡车从小饭铺门口走过之时,见龙绣儿呆坐在桌旁,望着对街,一边啜泣着一边往街上张望。她对面坐了个长身女子,背对着铺门,不见面目,只见一身白衣如雪。
  
  龙绣儿看到街上的骡车,趁着伸手抹泪的当儿连连挤眼。王祥与她相处既久,渐渐地心意相通,又见她哭不像哭,却有几分惶急之色,心下登时恍然:她是怕她师姐与王祥相遇——若是动起手来,王祥必然吃亏,她自己挤在中间,也是左右为难。
  
  王祥心里明白,此时只得跟她分手了,心里一时竟有些空落。但转念又想,她能回到她师姐身边自然是好,跟自已一起,何时送了性命都不知道。当下也不再多想,吩咐了一句那拉车的汉子。只听得马鞭一响,那小车出了镇子,便往东北方向扬长而去。
  
  随后,明晃晃的白日之下,许多黑色影子,从镇子的四处迅速地飘出来,聚拢在一起,紧随那小小骡车而去。遇到人时,那些黑影毫无滞碍地与人对面穿过,人们茫然无觉,停在树间歇凉的鸟儿们,却一阵阵扑棱着翅膀惊起,四散逃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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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八卦教
  
  王祥独自一人坐在车里,掀开车帘,但见四周一马平川,全是水田,左边不远处便是湖,右边不远处又是江。他看见这许多水泽,想到龙族时常在水里出没,心里不由地稍稍不安,便又把帘子放下。
  
  皖西南地区水泽极多,交通全赖舟楫,因此车马很少,道路也极不好走,到天擦黑时,王祥雇的那辆马车才走出一百多里地。
  
  这时已是深秋天气,白日渐短,黑夜渐长。王祥此时疲劳不堪,又极无聊,不由便靠在车上朦胧睡去。这时夜里已很有些寒冷,但他魂魄之中融有凤族火鸟赤鷩的异魂,便是冰天雪地也自不怕。
  
  王祥一觉睡去,曚曚昽昽中,就觉得那骡车到得一个所在,慢慢停下。在将醒未醒之间,听到有人说话,只是听不真切;又觉得头疼得厉害,眼睛也睁不开。又觉得手脚被人捆住,只是嘴里也出不了声。又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隐隐约约地,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他努力睁开眼睛,却什么都没看到。原来四周一片漆黑,饶是他目力过人,在这毫无光亮的地方,也看不到什么东西。
  
  他不由愣了片刻,自己不是正在车上么?这里却是什么所在?慌乱间伸手一摸,地上硬硬地触手冰凉,仿佛冰块一般。这一下不由地大为惊骇,一转念间便已清醒过来。心想:完了完了,这下真让那青若姐姐说中了,看来还是没逃得出龙族的魔爪去。
  
  这时那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慢慢地也觉得了些光。就着这微光四处一看,王祥才知道自己身处一间逼仄的斗室之中,四处都是黑黝黝的石头,触手一摸,寒冷如冰,坚硬如铁。
  
  只听那脚步声到得门外,有人拿钥匙开了门,一道昏暗的灯光便照进来。随即便听一个干涩的声音道:“这小子醒过来了,带他出来罢。”说着提了灯笼转身就走。后面便有人将王祥拉起来。
  
  王祥心里知道是定是被龙族捉住,不由连连叫苦。伸手一摸,宝刀早已不在腰间,只得垂头丧气地跟着那几人出去。
  
  走过一道弯弯曲曲的甬道,王祥这才发现原来是在一处山洞之中。又走过两个小山洞,眼前忽地豁然开朗,竟是一个极大的山洞。那洞里一列列巨烛燃烧正旺,照得一切明晃晃地。
  
  王祥跟着那几人一直往山洞中间行去。尚未走近,便见一尊高大的神像立在山洞中间,俯视地下众人。王祥见那神像慈眉善目,嘴角带笑,心神竟微微定了些。再走近些,便见一个身穿黄衫,白眉白发的老者,闭着眼睛,盘腿坐在神像之下。他面前还放了一个大香炉,里面的香烛青烟缭绕。
  
  王祥被带到那黄衫老者面前,便有人喝道:“跪下!”说着一脚便往他腿上踹来。王祥这人性格最是倔强不过,他本来并不在乎跪还是不跪,若那人好言让他跪,他多半也就跪了。这时如此相逼,反而激起了他心中一股狠劲,忍痛受了一脚,却挺立不跪。
  
  两旁本来站了许多汉子,这时见王祥挺立不跪,都纷纷怒喝道:“跪下!跪下!”就像衙门里过堂审案一样,一时间呼喝不断。扰扰攘攘的人声在空旷的山洞里传开,竟毫无回声,可见那山洞之高之大。
  
  就在这时,忽听背后不远处一个女子声音大声道:“这是什么鬼地方?!”王祥心中一凛,听那声音里带着三分惊奇七分忿怒,却柔软细滑,弹性十足,竟像是那龙族黑护法星野樱树的声音。

王祥心里砰砰乱跳,心想这下可死定了。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对,一回头间,便见一个全身黑衣的少女五花大绑地被一群人押着走近,烛光下看得分明,正是那星野樱树。他心里一时疑惑不定,那星野樱树是龙族护法,怎会被绑在这里?这么看来,自己竟不是被龙族捉住的了?
  
  正胡思乱想间,那群人已走到近处。星野樱树看见王祥,却并不如何惊奇,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王祥见她被绳索牢牢捆住,更是诧异。这时众人又让星野樱树跪下,她如何肯跪?一时间又喧嚷起来。
  
  那盘腿坐在神像下面的黄衫老者,突然缓缓地道:“乾坤无定,八卦有光。天地真神,焉得不拜!”说到最后两句,已是声色俱厉。那山洞极是宽广深远,本不拢音,但那老者一喝之下,四壁回声嗡嗡,直震得人双耳发疼。
  
  王祥与星野樱树不由一愣,突然间膝间一酸,双双跪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两人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法,心里又惊又怒,不由一齐向那老者看去。但那香炉青烟缭绕,竟是谁也没看清他的面目。
  
  只听那老者开口道:“这位便是王教主么?赐坐罢。”便有人端了张凳子,拉起王祥,坐在那凳子上。那老者又道:“这龙族妖女,却是从何而来?”只见一个青衣汉子走上前去,跪倒在地。王祥不由大吃一惊,原来这汉子就是他雇的那辆骡车的车夫。
  
  只见那汉子先叩了三个头,方起身道:“十日前属下得到密报,说这妖女近日一直在鄱阳湖口附近出没。属下猜她必有所图,一直暗暗监视。后来重阳节那日,果见她在长江上将这……将这位王教主截住。属下未得命令,不敢擅自出手。后来王教主为人所救,这妖女却去勾结闻香教的妖人,纠集了一群孤魂野鬼,意欲在洲头镇上截杀王教主。属下便使了一个‘金蝉脱壳’之计,将王教主请到这里。谁知这妖女也当真厉害,竟被她找来此处……我们在她手里折了十几个弟兄,又合三堂堂主之力,才将她擒住。闻香教的一干妖人也已一并拿下,请教主发落。”
  
  王祥一听,方知其中曲折。他心中不忿,便冷哼道:“你说得好听,把我请来?哼,不知使了什么迷药?”那汉子看一眼黄衫老者,道:“不恭之处,请王教主恕罪。”
  
  那黄衫老者一摆手,道:“你做得很好。这妖女可曾吐露什么消息?”那汉子道:“这妖女嘴巴紧得很,没问出什么消息。”那黄衫老者眉头一皱,淡淡道:“带下去再问问罢,若还是问不出来,就杀了罢。”那汉子道:“是。”这时便有人过来,将星野樱树拉起来带走。那星野樱树极是硬气,听到别人谈论自己生死,竟冷冷地一言不发。
  
  王祥心里疑惑不定,又听那老者道:“闻香教竟同龙族勾结起来了?真真是不可救药。”顿了顿又道:“把他们全都放了罢。小小的闻香教,还不值得我费心思。”说完便站起身来,从那神台上走下,来到王祥面前。
  

王祥见这老者虽然年纪老大,但鹰视虎步,自有一股彪悍之气。他看了看王祥,单刀直入地道:“王教主,现下你还算是一教之主——你可知道清水教从何而来么?”
  
  见王祥一呆,那老者又道:“你教中那帮老家伙贪恋名位,顽固不化,自然不会让你知道这些,且听我慢慢说来。我八卦教——”王祥听他自报家门,才知他是八卦教的。“——由创教祖师刘佐臣在康熙初年创立,那时名为五荤道收元教,有离卦、震卦和坎卦三支分卦。后来‘内安九宫,外立八卦’,便更名为八卦教,全教分而为文武两门,乾、坎、艮、震四文卦,巽、离、坤、兑四武卦——你可知你清水教创教祖师是谁?”
  
  王祥曾听教中长老说起过,本教创于雍正年间,祖师姓王名清容,后来将教主之位传与其子王中;王中又传与弟子张继成;张继成又传与弟子王伦;传至王祥,已是清水教第五代教主。他不知那老者为何有此一问,当下沉吟未答。那老者察言观色,接着便道:“那王清容,本是我八卦教震卦卦长,后来自立清水教。”
  
  王祥从未听乌三娘以及教中一干长老说起过这些事情,不由大惊,便站起身来。那老者微微一笑,道:“你可知我为何请你来此?”王祥心中大乱,茫然摇头。
  
  那老者道:“当年雍正皇帝登极,于民间教门查禁极严,我教被迫化整为零,八卦分立,各自更名立教。但俗话说‘合则力强,分则力弱’,我教分立之后各自为政,坎卦、震卦、巽卦各教竟至先后被朝廷剿灭……”说着连连摇头,叹息不已。
  
  王祥虽不知实情如何,但想本教几位长老从未提过此事,说到八卦教时也毫无香火之情,此刻这老者虽然说起来头头是道,内中怕是颇有蹊跷,便道:“如此说来,我也是八卦教中之人了?”
  
  那老者不答,只缓缓将自己上衣脱下,右手按在胸前摩挲数下。只见他胸前红光透出,现出一个鲜红的八卦图案,红光闪动间,缓缓旋转。
  
  王祥大吃一惊,不由便伸手往自己胸口摸去。那老者道:“这‘血八卦’乃是种在我教各卦卦长、真人、圣女身上的记号,那是决计不会有错的。”
  
  王祥道:“你……你是……”那老者头一扬,道:“我乃郜教主座下指路真人钱公远,现下正奉郜教主之命重建巽卦教,暂摄这教主之位。”
  
  王祥心里又惊又疑,随口便问道:“那郜教主……却又是谁?”钱公远道:“郜教主本是离卦教教主,现下我等奉他为八卦教总教主。他老人家目光远大,自接掌门户以来努力促成本教合一,多年来已颇有小成。近日又听闻清水教复教,那更是天大的喜事。震卦一支复兴,我八卦教重振声威,亦指日可待了。”
  
  王祥眉头一皱,道:“如此说来,你离卦教是要将八卦教重新统一了?”那钱公远早知王祥虽然号称教主,但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料定只需示之以威,不怕他不听话。所以将他掳来之后,便先关在牢中给点苦头让他吃吃。这时见他倒也聪明,不用自己再多费唇舌,心里一喜,应道:“那是自然。”
  
  他却未能料定王祥生性倔强,若是好言相劝,他自己也早觉得这教主做的无味,多半便会随口应了。这时既见他们用强,反激起心中一股桀骜不驯之气,登时便冷冷道:“你们把我抓来,是想迫我就范吧?哼哼,你们却不知,我这教主有名无实。大伙儿拥我做教主,是看在我爹爹份上,我自己却被他们高高供起来,我说的话,那是半句也不算数的。”
  
  钱公远兀自未听出他话中之意,哈哈大笑道:“这有何难?等到八卦合一,你自然是震卦卦长,谁敢不听你的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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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火牢
  
  王祥心里清楚,乌三娘与各堂长老把他高高供起来,又整日派人跟着他,那是怕他有什么闪失,倒不是存心把他架空。因此这时见这钱公远先以威压,又以利诱,早已不耐,便道:“多谢多谢。我要回牢房去了,快快带路。”
  
  钱公远正笑得得意,没料到他会有此一答,笑声倏敛,便欲发怒。当下强自压下怒火,冷冷道:“小朋友,你爹也算是条好汉,到头来结果如何,想必你也知道。你小小年纪,又有什么能耐?可别走了他的老路啊。”说着便冷笑不已。
  
  王祥听他话音,自己父亲起事失败竟像是别有隐情,不由便上前一步,厉声道:“你说,你说!我爹爹是怎么死的?”双目中红芒闪动,极是骇人。
  
  钱公远见事已至此,只有徐图良策,也不答话,随手便在他头上一拍。王祥魂魄之中虽然融入了赤鷩异魂,那火鸟的千年修行尽为所用,但他究竟习武未久,不懂驾驭之道,被钱公远这等高手随手一拍,便即晕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昏昏沉沉之中,只觉全身上下暖洋洋地十分舒适。睁开眼来,发觉自己是在一个极深极广的山洞里,周围红光跃动,把山壁也映成暗红之色,那光芒流动不息,既像是火光又像是水光,显得无比诡异。他站起来走了几步,才知道原来自己所处的地方,是一块两丈见方的大石,仿佛一个小岛,高高立起,周围全是流动的火焰。
  
  原来八卦之中,离为火,此处便是离卦教的一处火牢。这火牢深入地下,借着地底烈火将人困住,不论你有多大神通,被关在这里,烈火炙烤之下,不出三日,必会屈服,端的比一切酷刑还要厉害。
  
  那钱公远说不动王祥,便把他关在这里,迫他屈服。但他却不知道,王祥魂魄之中融入了凤族神鸟赤鷩的异魂,不论阳火、阴火还是真火,皆伤他不着。倘若刻苦修炼,就连浴火重生也不是不可能,这地底火牢又能奈他何?他在这里睡了一天,一觉醒来,精神越发健旺,当下便在那石头上走来走去,没半刻安生。
  
  他这人天性好动,最怕不得自由,这时被困在此地,虽然伤不了,可急也急死了。这山洞极是宽广,下面全是流动不息的地火,火面上高低错落地耸立着若干暗红色石头,王祥所处的一块,高出火面甚多,看来那钱公远还算对他客气。
  
  他走来走去,见附近的一块石头上黑黢黢地高出一块,看去竟像是个人趴在那里。那石头距离一丈来远,且低了几尺,他估摸着能够跃过,便想跳上去看看究竟。这念头一动,再也遏制不住,当下便摩拳擦掌,一跃而起,向着那石头上跳去。
  
  谁知一跃之下,竟觉得自己身体轻飘飘地不由自主,一经跃起便收势不住,惶急之中伸足在那石头上一点,又向前面另一块石头扑去。他这时身在半空,毫无办法,只得努力运劲向前猛扑。他魂魄中自融合了赤鷩异魂之后,当日在钱塘江口已初窥“御风术”的门径,这时危急之中,体内脉息流转,轻飘飘地便跃过十多丈距离,落上了另一块大石。
  
  那块大石也有两三丈方圆,王祥一落上去,便见石头中间堆着枯黑的一堆焦炭。他走过去看看,原来是一具骸骨,不知在这火牢里死去多长时间了,全身水分已被蒸发干净,成了一堆焦炭。他不由地大吃一惊,料想先前那块石头上的黑影,也必是个死人,心里便不由地慌起来。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一个若有若无的沙哑声音轻轻道:“小兄弟,你好啊,到这儿来!”

王祥一个激灵,顺着那声音的来处一看,只见一个人影在三丈多远的一块大石上望着他,有气无力地抬手向他招呼。他见这地方处处透着诡异,又不知那人是人是鬼,便不敢过去。过了许久,那人见他没有过去的意思,突然“咕咚”一声,歪倒在地。
  
  又过许久,他实在闷得狠了,便想:如果那人还没死,我跳过去,也好有个说话的,强过在这里活活闷死。便定定神,轻飘飘地跳到那块石头上去。他见那人歪在地上一动不动,满面灰尘,须发也被烈火烤得尽数卷曲起来,看形貌约略在四五十岁之间。
  
  他走过去,轻轻道:“喂!”那人不动。他又走近些,去拍那人肩膀。那人衣衫早被烈火烤得焦了,他手一拍上去,便破了一个大洞。他尚未反应过来,那人眼睛突然睁开,手腕一翻便抓住他手臂,大嘴一张,露出森森白牙,直往他咽喉咬去。
  
  王祥这一惊非同小可,便欲挣起来。谁知那人被关在此处,仗着功力深厚苦苦捱了几日,体内水分几被耗尽,这时有人送上门来,正好给他喝血,如何肯轻易放过?当下便拼了残余的力量,将王祥死死抓住。惶急之中,王祥也挣脱不开,便往地下乱摸。那些大石虽然坚硬无比,但终究是被地火烧得久了,被他抓住一块尖角,用力一扳,便扳下一块,向那人头上猛击。
  
  那人已是油尽灯枯的境地,如何当得了这一击?当时便颓然倒地,气绝身亡。王祥惊魂未定地站起身来,摸摸脖子,已被那人咬破了皮,差点便将血管咬破,委实凶险万分。他心中气急,恨恨地道:“他奶奶的,敢咬老子,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骂完觉得还不解气,飞起一脚便向那人尸身踢去。
  
  他一脚踢在那尸首腹间,只觉踢到一件硬物。他心里大奇,便伏下身一摸,只觉隔着一层皮摸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拿起一块尖石轻轻一划,把那尸首的肚皮划开,摸出一个七寸见方的东西来。那东西像是一块铁牌,但入手甚轻,也并无光泽,红光跃动中,只见上面刻满了稀奇古怪的图形,匆匆一瞥间,仿佛是上古文字。他这时也不及细看,随手便插在腰间。
  
  那火牢之中,一块大石便是一间牢房,千百年来不知困死了多少人。岂知对王祥来说,竟是个很有趣的所在。他在烈火炙烤之中精神焕发,浑身暖洋洋地十分舒泰,四处跳跃,不多时便踏过了数十块大石。不过因为方才差点被人喝了血去,所以纵跃之间很是小心。
  
  他见那地火汤汤流动,热气扑面,红得通透澄澈,竟如同流水一般,不由地好奇心起,便想去看看这些火流究竟从何而来,当下乃逆着火流的方向,从一块石头到另一块石头上,往前跳跃。
  
  须知火性与水性截然相反,水性下沉,往低处流;火性却是上炽,径往高处而走。他这样逆着地火流动的方向而行,正是渐渐地深入地底。
  
王祥深入地下,也不知外面是日是夜,只见越往前行,火势越是汹涌,山洞也渐渐狭窄。在一跃而过的大石上,仍然时不时地见到前人尸骨,可见这处火牢,规模委实不小。他虽然不觉疲累,可是见这地方如此诡异,也不由暗暗心惊。
  
  这样小心翼翼地往前行了约有一个时辰,转过了几堵像是被人工修凿过的山壁,又是一个极空旷的山洞。那山洞中央一块大石,暗暗的红光之中,影影绰绰可见上面立着一个人影。
  
  因为那大石孤悬在山洞中央,与四周石头距离皆极遥远,王祥极尽目力,也只看到那人影身材矮小,仿佛靠在一个柱子上面,垂着头,也不知是死是活。他犹豫半天,终于抵不住好奇之心,向后退了几块石头,看好地势,在路过的石头跳跃数下,蓄足了势,从最后一块石头上猛地蹿起,向山洞中央那块大石上扑去。
  
  照他先前计算,那大石距离虽远,但他既蓄足了势,猛地蹿起,这几丈远的距离实在也不算什么。谁知一到那大石近处,半空中气流竟突然旋转起来,他心里一慌,气息不由一滞,便随着那旋转的气流往火流中跌去。
  
  好在此时离那大石距离已不甚远,他在半空中一个转折,往前猛扑,恰好在落入火流之前攀住大石边沿。等他狼狈不堪地爬上那块大石,手臂上已有多处被岩石蹭破。他爬起来,只见那大石中央立着一根铁柱子,柱子上用铁索锁着一个人,虽然未死,但神态萎顿,眼见得也挺不了多少时候了。
  
  王祥见那人被铁索锁着,也不怕他咬人,便凑近了去看。只见那人身形窈窕,一身黑衣,竟是个女子。她垂着头,满头黑发披散开来,遮在脸上,发梢已被烈火炙得卷曲起来。王祥大着胆子拨开她头发一看,不由“啊”地一声惊叫起来。
  
  原来这人竟是那龙族的黑护法星野樱树。她被擒住之后,因为不肯吐露龙族消息,便被关到这火牢里来。八卦教的教众死在她手里的着实不少,因此都恨极了她,把她困在这火牢最深处还嫌不够,又拿了一条锁链将她牢牢锁住。
  
  她虽是人类而为龙族护法,但究是龙族一脉,离了水半刻也觉难以忍受,这时在这烈火里炙烤了整整一天半夜,早已经昏死过去。王祥一声惊叫,也把她叫醒了。她抬起头来,看到眼前这人竟是王祥,心中不由一阵激荡,也说不出是喜是怒。
  
  王祥见了她,陡然一惊,下意识地便后退两步。不过随即又镇定下来,自语道:“嘿,老子怕你干嘛?你还能把老子吃了?”说着说着,志得意满,嘻嘻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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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龙骨
  
  看着王祥得意洋洋的神态,星野樱树心里又是觉得气愤,又是觉得好笑。她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实在是太干了。
  
  王祥绕着她走了几个圈子,道:“小丫头,你不是要杀我吗?嘻嘻,来呀。不错,我是说过要杀尽天下龙族,那又怎么样?我再说一遍给你听:我要杀尽天下龙族!哈哈哈哈!”说着又站在她面前。星野樱树心里气急,但又毫无办法,便垂下头,索性不去睬他。
  
  半晌,王祥自己觉得无趣,又道:“唉,这会儿我要杀你,当真是比捏死只臭虫还容易。可是我堂堂的清水教教主,天下人人景仰的英雄好汉,又怎么能做这么事情?你放心好了,我不会杀你的。”
  
  他这样唠唠叨叨地说了半天,星野樱树只不睬他。又过片刻,王祥道:“唉,不过我虽然大仁大义地不杀你,但若是不救你,你也活不了多久了。英雄好汉都是义字当头,我又岂能见死不救?不过……这个……我若救了你,你可不能……嘿嘿……我老人家乃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不怕水火,刀枪不入,你想杀我,那自然是没门的。但我若救了你,你又来杀我,虽然杀不死,但是……那个……总是难免让我伤心的了。”
  
  星野樱树听他话音,竟有相救之意,不由地便抬起头来。她看着王祥,只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王祥道:“嗯,我若救了你,你便不杀我对不对?”她连忙点头,只是体内水分流失过多,气力已衰,勉强点了两下头,又垂下去。
  
  王祥道:“好吧,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本教主的手段。”说着便往腰间去拔刀。谁知一摸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平时挂在腰里的宝刀已被人摘去了。刀没摸到,却摸出了一面铁牌,正是在要喝他血的那人肚子里取出来的。
  
  星野樱树看见那铁牌,眼里忽然放出异样的光芒。王祥却立即想到那人的森森白牙,不由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一身的英雄气概,登时便消散许多。不过稍微愣了片刻,他还是走到柱子后面,举起铁牌向锁链上砸去。那铁牌握在手里很轻,绝不是铁,砸在铁索上也并无金铁交鸣之声,却“噗噗”地如击败革,只用两下,就把那铁索敲断。
  
  星野樱树失水过多,早已脱力,锁链一松,便瘫软在地上。王祥上前将她扶住,背靠着那柱子坐下。她身上的衣衫,几乎已被烈火烤焦,一碰之下,肩膀上登时便破了一块,露出雪白的肌肤来。
  
  王祥自从魂魄中融入了火鸟赤鷩的异魂之后,不知不觉间阳刚之气渐长,稚气渐消,这时已初解男女之事,见星野樱树香肩半露,心中不由一荡。只是他一直暗暗防备脖子被咬,倒也不及多想。
  
  星野樱树靠着柱子颓然坐下,只觉浑身上下像被蒸干了一般,半点力气也无。王祥看她如此萎靡,心中略略放心,也不再怕她来咬脖子。但转了念头又想,这火牢之中无处取水,若不给她喝点血,恐怕她的小命终究难保。
  
  他踌躇半晌,最后终于狠了心道:“小丫头,我老人家救人救到底,送佛上西天,就拼了老命喂你两口血喝。不过你可要记得,你这小命是我老人家的鲜血换来的,这救命之恩,你这一辈子怕是也报答不了了。”说着,便去咬自己手腕。
  
  谁知星野樱树见他要喂自己喝血,竟然大急,她手足皆动弹不得,便拼尽最后的力气,长长出了一口气,微微地动了动嘴巴。
  
王祥见她着急,不由地一愣。只见她虽然披头散发,神情萎顿,但终究不掩丽色,一双眼睛黑沉沉地深不见底,紧紧盯着自己。两片精致小巧的嘴唇干得起了皮,随着微弱的呼吸微微噏动,沾满灰尘的脸上却隐隐晕开两抹绯红。王祥心中一动,喜道:“有了!”低头便往她嘴唇上吻去。
  
  星野樱树在烈火中炙烤了整整十多个时辰,失水过多,王祥度给她的口水虽然不多,但他们龙族中人对水最是敏感,一得湿气,精神便渐渐恢复。王祥吻着她嘴,只觉越来越是柔软香滑,滋味无穷,一时竟忘了身在何处。
  
  过了半晌,星野樱树力气已回复了七八成,王祥却兀自不肯停下。她心里又羞又急,一把将他推开。
  
  王祥正自沉浸在那前所未有的美妙感觉中,这时突然被推开,也颇觉尴尬,便道:“我……我可不是要占你便宜……我……我是……”星野樱树白他一眼,道:“我我我我我……我什么呀你?咦——你的口水……臭也臭死了。”说着便满脸通红。
  
  王祥见她脸上有了血色,又能开口说话,喜道:“你能说话啦,看来死不了了。”星野樱树头一扬,冷哼一声道:“死不了啦。哼,死也要拉上你来垫背。”王祥见她精神渐复,心里也自欢喜,谁知她又道:“你这小子,敢骂我是臭虫?嗯?”王祥心里一沉,不由暗暗叫苦,嘴里便嘟哝了一句。
  
  星野樱树拢一拢散开的头发,挽在一起,寒着脸道:“你说什么?哼,我只答应不杀你,可没答应不打你骂你折磨你。这次先饶过你,以后在我面前,你给我老实点儿。要不,有你好看的。”王祥看着她,下意识地舔舔嘴唇,似在回味那香滑柔软的感觉,微微一笑,不再说话了。
  
  沉默片刻,星野樱树道:“你怎么不说话?想在这里呆一辈子么?”王祥心中砰然一动,想说:在这里呆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却硬生生忍住没说,只道:“我在想,这地方当真古怪的紧。我在那边见了许多死人,有好些已被烤成焦炭了。你说这是什么地方?这么多火是从哪里烧来的呢?”
  
  星野樱树道:“这里大概是江湖上传说的八卦教离火牢。这些火乃是地火,据说是从地狱烧来的——快别想这些没用的了,快想法子离开这里是正经——对了,你那个铁牌呢?拿来给我看看。”
  
  王祥边从腰里取出铁牌来递给她,边道:“离开这里有什么难的?你先休息一会,等你休息好了,我们离开便是。”星野樱树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我又不是猴子,可跳不了你那么远。我的黑龙又不在这里……你若是……若是抱着我,还能跳这么远么?”
  
  王祥一呆,想想也是不错。星野樱树又问那铁牌从哪里来的,他也一一说了。
  
  她拿着那铁牌翻来覆去地看了半晌,沉吟道:“看来天无绝人之路——你听说过江湖上的三大奇行之术么?”见王祥茫然摇头,她又接着道:“‘腾云术’、‘御风术’和‘御剑术’乃是江湖上的三大奇行之术,皆有鬼神不测之机。我看这铁牌奇形怪状,非金非玉,上面的图形又非字非画,看起来很像是上古文字,莫非便是那‘御风术’的奥秘?”


王祥听说这毫不起眼的牌子竟有这么大秘密,也不由好奇起来。只听她接着道:“这三大奇行之术,本是神族的不传之秘,历来只有与三大神族订立契约,为他们护法的人才能知道其中奥秘。但时间长了,这些秘术竟也渐渐流入人间。不过,据我所知,当今的江湖上,除了御剑术还偶尔有人能够参透之外,那腾云术和御风术,都因为太过艰深而失传了。”王祥喜道:“你不就是龙族的护法使者吗?你一定会这些奇术对不对?”
  
  星野樱树摇头道:“三百多年前,龙族经历了一场大灾难,据说从那时起,奇行术便失传了……还惹得龙神大发雷霆……不过我听前辈们说起过,那‘腾云术’的奥秘藏在一块玉石里,‘御剑术’的奥秘藏在一口古剑里,‘御风术’的奥秘,便藏一块龙骨上。”
  
  王祥听她这么一说,也颇觉有理,便道:“怪不得这牌子坚逾金铁,却又这么轻巧呢,原来是龙骨做成的。”星野樱树微微一笑,道:“但愿我没有猜错。我们时间不多,快来好好参详参详。若是学会了御风之术,便可以凌虚飞行,离开这里就不难了。”说着已是眉飞色舞。
  
  两人心里都明白,虽然暂时还有命在,但在这火牢中呆下去,无粮无水,时间长了终究难免一死。这时既看到一线希望,心里都很是欢喜。王祥见星野樱树时而浅嗔薄怒,时而笑语晏晏,心里更有一种难言的喜悦滋味。
  
  星野樱树拿着那牌子看了一会儿,毫无头绪,便递给王祥。王祥自幼在古董店里学徒,古物过眼不计其数,上古大篆也颇识得不少。但这时看那龙骨上的符号,既像文字又像图形,皆是以利器随手划成,大小参差错落,结体自由活泼,既不是蝌蚪文,也不像鸟虫篆,一笔一画极尽天然之趣,美则美矣,却一个也不认得。
  
  原来那龙骨上的文字,便是后世所称的“甲骨文”。当时正是清代乾隆年间,甲骨文尚未为世所知,在整个中国都还没有人研究过,他们两个如何识得?星野樱树看王祥出神半晌,便问:“怎样?认得几个?”王祥摇摇头,苦笑道:“一个也不认得。”
  
  星野樱树长长地叹了口气,黯然道:“我自七岁时随祖父渡海来到中土,就一直努力学习中土文化,十多年来可说是无书不读。但时至今日,我之所学,看来仍是微不足道。如今失传已久的奇术秘辛就在眼前,这些龙骨文字,我却一个也不认得……唉……便是死了,也难瞑目啊。”
  
  王祥见她突然这么消沉,心里竟不由一疼,便安慰她道:“你……你先别急,容我慢慢想想……我是不会让你死在这里的……”
  
  星野樱树看看他,嫣然一笑,道:“还你呀你的,你到什么时候?叫我的名字不好么?你知道么,我曾接连三次下手杀你,都没成功……方才你为了救我,竟要给我喝血,我……嗯……后来你……我的时候,我突然明白,我再没有第四次机会啦。我本来要杀你,你却这样待我……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若你愿意,我……我便是为你舍了那两百年的寿命,也不算什么。”
  
  这时,周围的流火红光跃动,映在她脸上,越发显得明艳照人。顿了顿,她又低了头道:“那日在长江上,你说我生得美,我……我很是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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