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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事情就是这样。
  
  这个男人叫鱼伟,是一个退伍的军人,曾经在某部队担任秘密任务。退伍后,他被分配到一家大的国营企业,并担负重要的角色。
  
  可是,他并没有过过一天安宁的日子,因为,他忘记了一个很大很大地秘密,这个秘密关系到自己一家人的性命。可有些人认为他并没有忘记,所以一直在跟踪他。
  
  他结过婚,但是一年后就离异了,因为他的老婆忍受不了他的敏感,忍受不了他的阴谋论。
  
  “可是,你知道。”他抬起头,“我说的都是真的!他们确实在追杀我!他们有阴谋,而我知道。”
  
  “但是你却忘记了!”丁厌好奇地盯着他,“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已经忘记了?”
  
  “你认为他们会相信吗?”鱼伟抬起头,灰暗的眼袋,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看来,他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
  
  “或许会吧……”其实连丁厌自己都不相信。
  
  但是,她又隐约能理解他的感觉。有时候丁厌自己,也老觉得别人会谋杀自己似的。但是她知道,那只是她的想象。
  
  鱼伟不同,鱼伟把这种被害的想象,无限放大,就成了他眼中的现实。
  
  他不再说话,只是不停地打量着车里的每一样东西,先是丁厌,然后是大米,继而是车座。后视镜、方向盘以及脚垫。
  
  这种不礼貌的警惕让大米十分不自在,好像他和丁厌是某个阴谋团体成心要加害他似的。
  
  “喂!你在找什么?!”大米从后视镜里看着他。
  
  “没什么。”鱼伟的目光停止了巡视,“你们是什么人?”
  
  丁厌沉思了一下,递给他一张名片,这有点冒险,因为目前还没有活人知道丁厌的真实身份,而那些知道丁厌身份的人,都是已经死了或者快要死的人。
  
  大米撇撇嘴角,难道,这个叫做鱼伟的男人快死了么?
  
  “还有这种咨询公司,工商局让注册吗?”鱼伟问了一个很笨的问题。
  
  “当然不让了!”丁厌呼口气,“就像你一样,我们都是有秘密的人,现在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我是不是也可以知道你的秘密?”丁厌就像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孩子,“我可以帮你哦……”
  
  “怎么帮?我可没钱。”他翻到名片背面,看了看各种项目的收费标准。
  
  “没关系……”丁厌盯着鱼伟的手指,“其实我看上你那个戒指了……”那是一枚很普通的戒指,甚至很简陋,很廉价。
  
  鱼伟条件反射一般把手藏起来,大叫:“我要下车!”
  
  大米刹车很猛,所以鱼伟是揉着脑袋下车的。
  
  “喂,他知道你的身份,很危险的!”大米回头看着如惊弓之鸟的鱼伟,他的影子在太阳下很短,看起来有点滑稽。
  
  “放心吧,他不敢跟别人说的,就算说了别人也不会相信。而且,他一定会拿着那个戒指回来找我们的。”
  
  “那个戒指有什么特别吗?”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我发现他一直在抚摸它而已。”丁厌转头看着消失在公路尽头的鱼伟,笑得很开心,她很久没有遇到这么有趣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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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鱼伟的感觉系统很灵敏,这似乎是天生的,他总是能在不经意间捕获到危险的信息。
  夕阳把树的影子拉得很长,鱼伟的影子藏在树影后面。
  幼儿园一声枯燥而刺耳的铃声后,孩子们像蚂蚁一样从各各门口拥出来,等在门口的家长们张开了臂膀。
  鱼伟也希望像那些大人一样,张开臂膀迎接自己的孩子,先在她的小脸上亲一口,然后用胡子扎她的脖子,直到她笑得喘不过气为止。继而边拉着她的小手,边问她今天在幼儿园里发生的大件事,比如谁谁说谁谁坏话,老师表扬谁批评谁了之类的。
  这种幸福,对于鱼伟来说是奢望。
  他偷偷望着掩埋在孩子们中的鱼子弶,她总是那么显眼,尤其是那根冲天辫。只见她跑着跑着,突然身后一个男孩照着她的脑袋就是一拳。
  鱼子弶没有哭,转过头,凶恶地扯过那个男孩衣领,照着他肚子狠狠踢了一脚,然后就倔强地看着哭泣的男孩。
  小朋友围过来,指着鱼子弶大声骂着:“小疯子!小疯子!”
  鱼伟的心剧烈地痛起来,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冲过去,抱起女儿,然后狠狠地呵斥那些是非不分的孩子们。
  可是,鱼子弶的爸爸没有冲过去,小男孩的爸爸冲过去了,男孩见了大人,指着鱼子弶,哭得更厉害了。
  于是那个男人瞪了鱼子弶一样:“又是你?你有爹娘养吗?怎么这么没教养?”
  孩子们又叫着:“她爸爸是疯子,她妈妈不要她啦!”
  鱼子弶在人群里大吼:“我爸爸不是疯子!我妈妈没有不要我!你们放屁!”
  “啧啧……这么粗鲁的话竟然都能说出来……“男孩的爸爸继续嘲弄着她。她咬咬牙,猛地冲上去,咬了男孩爸爸的胳膊一口,撒腿便冲着一个老人跑过去。
  那个老人抱起鱼子弶,漠然地离开。
  “爷爷,我爸爸真的是疯子吗?”
  老人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叹了口气:“你以后少给我惹点麻烦吧!”
  鱼伟攥紧拳头,躲在树后,含着泪花:“不是,小鱼儿,你爸爸不是疯子!”
  7.
  每个人都认为鱼伟是疯子。
  正常人是不会捕风捉影认为总是有人跟踪自己;正常人也不会觉得自己身体里藏着什么惊天的秘密;正常人更不会觉得类似美国大片里的秘密刑警在企图迫害自己;正常人自然不会觉得,全世界每个人,都是值得怀疑,都是不可信任的。
  但是,鱼伟就这么觉得,所以每个人都觉得他不是正常人,除了他自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所听到的,和看到的。他就像全人类唯一个掌握着真理的人,得到了整个世界的排挤和嘲笑。
  “他躲在树后面!他想探望自己的女儿!”
  “我左你右,分两头包抄……”
  他兴庆自己能听到。他悄悄地用眼睛的余光瞄了瞄周围看似行色匆匆的路人,然后疯了一般翻过幼儿园的围墙,向着小操场的尽头奔去。
  每个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他,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跑得那么仓皇失措。
  “爷爷……那个人好像是爸爸……”鱼子弶扭头看着鱼伟,扯了扯爷爷的胳膊。老人没有回头,因为无论那个人是不是自己的儿子,他都会觉得难过,与其这样,还是不看的好。
  鱼伟躲在垃圾堆后面,摸了摸手上的戒指,那是女儿用零用钱送给他的礼物,是他最珍贵的礼物。
  突然,他想到了今天在医院遇到的奇怪女孩,摸出那张名片。“非常顾问公司”?他皱起眉头。
  其实他也曾怀疑那个女孩是阴谋者派来的奸细,不过看来并不是那样,因为她贪财。她并没有追着赶着要帮他,当他要下车的时候也没有阻拦他。
  别的他不敢肯定,但是他确定,只要给她足够的钱或者给她想要的,她绝对是个忠实的伙伴。
  他咬咬牙,摘下了那枚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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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丁厌再次见到鱼伟的时候,是在非常公寓,她看起来有点得意,就好像猜中了命运的安排一样。
  会议桌上放着那枚戒指,指环已经有些生锈了。老邮摆着苦瓜脸看着丁厌,丁厌满意地看着鱼伟,鱼伟则依依不舍地看着那枚戒指。
  “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是女儿送给我的,我只是抵押在这里,等我有了钱,会赎回来!”鱼伟说。
  “那不行!”丁厌霸道地把戒指戴在自己手上,“要想我们帮你,就得拿这个戒指换!我就要这个戒指!”
  老邮闻言,脸色更加苍白了。
  鱼伟咬咬牙,反复思量。如果自己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连女儿都回到身边了,还在乎什么戒指呢?他说:“好!”
  “好吧,那你说,你想我们怎么帮你?”
  “让大家相信我不是精神病,我是个正常人。”鱼伟激动地说。
  “那要首先搞清楚,你到底是不是精神病。”老邮漠然地说。
  “你什么意思?!”鱼伟拍案而起,这显然是他最不愿意提起的。
  “别激动。”老邮的语气似乎永远都是半死不活的,“如果你确实有问题,我们就要掩盖你的问题让大家相信你,如果你没有问题,那么,我们就要查出事情的真相。”
  “我没有精神问题!”鱼伟坚定地说。
  “那你觉得我有吗?”老邮突然问。
  鱼伟一下子愣住了,从他走进这个屋子,就看出他不寻常,明明是个人类,却总是以鬼自居,“你……你精神确实有点……”
  “这就对了。”老邮继续说,“你们都觉得我有精神问题,但我自己并不觉得,我坚持自己的信念。你……也是一样。”老邮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鱼伟有些不情愿的点点头,同意配合丁厌他们的行动计划,所谓“行动计划”,其实就是让鱼伟呆在公寓里不行动而已。
  鱼伟离开后,老邮压抑了很久的不悦终于爆发了。
  “你怎么搞的,就为那个2块钱的戒指,接受这么麻烦的委托!”
  丁厌见老邮有点真生气了,就使出撒娇耍赖的本事,“哎呀!最近总是接自杀顾问的案子,头都大了!你不知道自杀情绪会传染啊!再不给我找点乐子,我也自杀算了,到时候也变成鬼,和你做伴?”
  老邮苦笑着摇摇头,丁厌就是这么个随性而不计较成本的人。如果她那么计较的话,又怎么会像对待家人一样,收容自己和大米以及美姨和那四个傻兄弟呢?
  9.
  王晓峰虽然已经从实习医生升为正式医师,但是工资并不高。所以,业余时间,他依旧帮助老爸卖猪肉。最主要的是,他喜欢切猪肉的感觉。
  锋利的刀划过鲜血淋漓的肉,以及刀锋触碰到骨头那种“咯噔咯噔”的美妙声音,总能让他的心情变得格外好。
  “这些猪,真是好命啊!”一个女孩清脆的声音把王晓峰从切肉的快感中拉回纷杂的菜市场,他抬起头,随即,眼睛里闪起晶莹的光芒。
  “这个世界上,能有几只猪有这样的福气,让大医生给自己分尸?”丁厌笑着。
  王晓峰有些不好意思地擦擦手,因为被在意的人看到自己不堪的一面而羞赧,“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去医院问到你家,然后又从你邻居那里问到这里喽!”丁厌一边说着一边钻到案台后面。
  “你……你找我有事吗?”丁厌身上那股特殊的类似生命的气息,让他觉得心旷神怡。
  “没事啊……老乡嘛!叙叙旧,顺便为上次不辞而别道个歉,那次我确实有急事儿。”丁厌抚摸着猪肉,那些肉的手感很好,湿润而光滑,软绵绵、油乎乎的,让你坚信你随时都能欺负它们。
  “哦……我马上收摊,我、我请你喝咖啡!”王晓峰紧张地搓搓手。
  “喝什么咖啡啊!让人家知道卖猪肉的还喝咖啡,岂不是笑死啊!”丁厌大笑着,看到王晓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马上又想起自己此次的目的,于是她笑着继续说:“卖猪肉挺好的,跟医生一样哦!”
  “呃?!”王晓峰的脸,也红得跟布满血丝的猪肉一样。
  丁厌拍拍他的肩膀,继续说:“本来就一样嘛!医生跟屠夫,都鬼斧神工,知道内脏跟脊骨的区别,肉就是肉嘛!人肉也是肉,猪肉也是肉。是肉就有它的价值,心脏比肝贵,医院和肉店一样,都是生意嘛!喂喂,你不要告诉我你学医是为了救死扶伤啊!”
  刚才的尴尬一扫而光,王晓峰爽朗地笑着:“当然不是,其实我最喜欢的是雕塑,不过我爸说,医生比艺术家可靠。唉……”
  “那你可以把医学当作一种艺术嘛!你不觉得,人的身体是全世界最艺术的雕塑品吗?设计精巧、一丝不苟、匠心独运……”丁厌一边帮着王晓峰招呼生意,一边说。
  王晓峰一下子愣住了,这个女子,竟然知道他读医的真正原因,他喜欢人类的身体。确切说,是喜欢解剖人类的身体。那些身体,颜色鲜艳,纤维充满了质感,就好像瞬间停止的生命。或者说,就好像,把生命永远停在了那美好的一瞬间。
  “哈哈,”王晓峰笑着,“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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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晚餐是在王晓峰家里吃的。王老头第一次没有喝得醉醺醺,他忙里忙外地一边做菜一边嘘寒问暖,就像招待自己未来的儿媳妇一样。
  这也难怪,这是二十几年来,自己这个孤僻的儿子,第一次带女孩儿回家,看来这个女孩和儿子的关系非同一般。
  餐桌很丰富,炖排骨,炒心尖儿,还有压的猪头肉。丁厌觉得从小吃猪长大的王晓峰没有长成一头猪,也算是世界第八奇迹了,或者第九?管他呢,反正是世界奇迹。
  王老头做好了饭,识趣地借故走开,家里只剩两个年轻人。丁厌身上的死亡芬芳,更加沁人心脾了,王晓峰不由有点坐立不安。
  “对了!”王晓峰站起来,打开冰箱,拿出一袋血,说:“上次你去医院,一定是去找这个吧?”
  “这个啊,我早戒了呢!”丁厌可不想喝这种不新鲜的血,她夹起一块猪头肉,故意岔开话题,“猪头肉真好吃,你知道吧,动物的脸颊最美味了。”
  “是吗?”王晓峰把血袋放在餐桌上,尴尬地笑。
  “恩~恩~”丁厌“恩”的时候很卡通,“不知道人的脸颊好吃不好吃!”
  “你想吃?”王晓峰也吃了一块猪头肉。
  “呵呵,也就想想罢了,还能真吃啊?”丁厌抬起头,和王晓峰的目光相遇,又马上错开,她觉得王晓峰的目光怪怪的,决定马上切入正题,好早点离开,“对了,你们医院有没有一种叫做氯氮平的药啊?”
  “氯氮平?好像是一种非典型抗精神病药,你问这个干嘛?”
  “哦,我想买点。”丁厌若无其事地说,好像她要买的不是药,而是猪尾巴似的。
  “那可是非处方药,不能随便卖,你买这个干嘛?”
  “哦……没什么啦!”丁厌讪笑着,“我有个朋友精神有点问题,又很害怕去医院,你知道,精神病院多数都跟魔窟似的,他特别害怕被关起来,所以拜托我买点。”
  “这样啊……”王晓峰沉思着。
  “没关系!你买不到就算了!我再找别人!”丁厌急忙说。
  “放心吧,你要的东西,我无论如何都会帮你找到的!”
  “你真够哥们!”丁厌的手越过桌子拍拍他的肩膀,顺便把一手的猪油蹭到他的衣服上。
  11.
  鱼伟说,即便是在丁厌家里,他还是经常听到那些追杀者的对话,他们在找他,却找不到,这让鱼伟觉得他呆在这里是安全的。虽然他觉得安全,但是他依旧每天全副武装,穿着外套,带着帽子,保持着随时都可以离开的站姿,用心观察和聆听着他认为的一切可疑的事物。大米觉得,他的听觉甚至比甲乙丙丁还要灵敏。
  略通一些精神科知识的美姨认为,鱼伟很可能患有被害型妄想症和幻听,但是在内部讨论的会议上,老邮却坚持鱼伟可能确实有什么秘密,或者确实听到了什么,比如说鬼语。老邮坚信这个世界上确实有鬼的存在,他自己就是明证。
  虽乎此,丁厌还是托王晓峰搞来了氯氮平,让美姨放在专门给鱼伟吃的饭菜里,如果他的症状有所好转,那起码证明他确实有精神病。
  这天,鱼伟突然说,他们因为找不到他,而决定绑架他的女儿,他必须去幼儿园探望他的女儿,不去不行。
  “你出去不就中计了么?”丁厌喝着新鲜的血液,淡淡地说:“他们就是想让你出去,不如我替你去看看女儿吧?”
  鱼伟颤抖着,点点头,郑重其事地说:“你一定要把我的女儿救回来!他们可能会杀了她!”他搓着手,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狮子,不安地来回走来走去,“我总觉得,我的女儿……要被害死了……”
  “放心吧!”丁厌说这三个字的时候也特别郑重其事,只有这样,才能取得鱼伟的信任。
  丁厌见到鱼子弶的时候,她正坐在一个小男孩的身上打他耳光,边打边恶狠狠地说:“以后还敢不敢说?以后还敢不敢说?”
  小男孩嘴里一直叫着“不敢了”“不敢了”,可是那丫头下手却越来越重。周围的小朋友们吓得抱作一团,有几个则悄悄跑到教学楼去找老师告密。
  不一会儿,几个老师跑出来,扯着鱼子弶的耳朵把她拉起来:“你怎么又打人?”
  “他骂我爸爸是疯子!”鱼子弶理直气壮地说。
  “你爸爸是疯子,你也是疯子吗?”老师怒道。
  小男孩从地上爬起来,站在老师身后,冲鱼子弶做了个鬼脸:“看吧,老师都说你爸爸是疯子。”
  “我爸爸不是疯子!”鱼子弶挺起小胸脯,有点像宁死不屈的烈士。
  丁厌叹口气,这么多年了,咱们国家幼儿园老师的水平一点儿长进也没有,看着倔强的鱼子弶,她不由想起了童年的自己。
  孤独,没有安全感,渴望力量,渴望被保护,被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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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老师和小朋友们都回到了教室,只有鱼子弶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滑梯旁边,眼角依旧挂着泪痕。她答应过自己,如果实在要哭,也要偷偷地哭。
  丁厌站在幼儿园门口叮嘱甲乙丙丁四兄弟:“你们给我听好了!一会儿到了里面,都给我有点人样!”
  四个兄弟马上缩回伸在外面的舌头,挺了挺胸脯,点点头。
  鱼子弶哭着哭着,突然发现自己笼罩在巨大的阴影里,抬头,就看到一个阿姨和四个叔叔。
  “你们是什么人?”小丫头警惕地站了起来,做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丁厌笑笑,伸出手,手上带着鱼伟的戒指。
  “爸爸的戒指?我爸爸呢?”
  “你爸爸现在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拜托我来看你哦!”说着,她把一个巨大的毛绒玩具递给鱼子弶,然后指了指甲乙丙丁手里的大包小包们,“还给你的同学和老师带了礼物哦!”
  “他们老欺负我,为什么爸爸还要送礼物给他们?”鱼子弶抱着毛绒玩具,不解地问。
  丁厌蹲下来,抱起她,说:“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的心啊,都是有价钱的,都是可以收买的。”
  鱼子弶更加疑惑了,她不懂丁厌的意思。但是当她看到老师和小朋友们收到自己爸爸的礼物时,破涕为笑了。
  这个孩子,从大家的眼里,看到了认同。
  丁厌临走的时候叮嘱她:“除了爸爸、爷爷和我这三个人,不要跟任何人走哦!”
  鱼子弶乖巧地点点头:“嗯!把这个带给我爸爸!”她递给丁厌一张纸。
  那是一副全家人的野餐图,里面有爸爸、妈妈、鱼子弶和爷爷。一家人乐融融地坐在野外,幸福得让人嫉妒。
  丁厌不觉鼻头酸酸的,这也是她小时候所渴望的幸福。
  她蹲下来,很严肃地对鱼子弶说:“姐姐告诉你哦,虽然这个世界上多数人的心是有价钱的,都是可以收买的。但是,父母和爱着的人的心,是无价的,懂吗?”
  鱼子弶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
  13.
  鱼伟最近总是昏昏欲睡,每次吃完饭,就哈欠连连,甚至有一次,竟然说着说着话就睡着了。美姨说这是氯氮平的副作用,但是老邮却十分担心。老邮说,正常人服用氯氮平,肯定会嗜睡的。
  老邮越来越觉得,鱼伟根本就不是精神病,或许真的有人在追杀他。
  老邮好几次都在非常公寓发现了形迹可疑的人,比如对门的租户好几天没有露面了,楼下经常看到带着墨镜的人走过,还有就是最近家里的电话总有杂音,好像被人监听了。
  美姨笑话他传染了鱼伟的妄想症,原来精神病不但可以遗传,还可以传染。
  当然,老邮本来就有妄想症。
  就在这个时候,鱼子弶真的出事儿了,她失踪了。
  那天鱼伟刚刚吃完饭,正在沙发上昏昏欲睡,美姨边涂面膜边打开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一条当地新闻。
  新闻上,鱼子弶的表情看起来很倔强,她留下一个纸条,就离家出走了。
  鱼子弶纸条里说:“我知道了爸爸所忘记的那个秘密,我必须找到爸爸,把这个秘密告诉他。”
  鱼伟看到这条新闻后,马上困意全无,他像弹簧一样从沙发上跳起来,大吼:“鱼子弶!”
  美姨不明所以:“家里没有鱼子酱了,要吃等明天吧!”
  可是鱼伟瞪着眼睛,指着电视,半张着嘴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美姨继续笑着:“哦,这孩子叫鱼子酱啊?真是个怪名字。”突然,她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居然跟你一个姓啊,不会是亲戚吧?”
  鱼伟一字一句地说:“那就是我女儿!”
  这下问题严重了。
  若不是甲乙丙丁四兄弟拦着,鱼伟肯定就冲出去了。美姨立刻打电话通知在自杀现场的丁厌、老邮和大米三人回来。
  事情有点失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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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然而,真正的失控,是在丁厌和大米找到鱼子弶的时候。
  他们找到鱼子弶的时候,已经是几天以后,她正在河边,全身已经浮肿得不像样子,早已失去了生命。
  杨信说,她很可能在爷爷发出寻人启事的当天,就死了。
  死因是溺死,但她依然保持着生前倔强的样子。翘着嘴唇,嘴里有像泡沫一样的混合物,小手里,则紧紧抓着一张照片。
  现场的法医说,这张照片已经无法取出来,因为她抓得太紧,也因为被泡得太久。只能隐约看出,那张照片中的男人,是鱼伟。
  鱼子弶的爷爷跪在尸体边儿,似乎已经失去了哭泣的能力,他想抱起她,可是又觉得无从下手。他颤抖着枯瘦的双手,隔着空气,慢慢抚摸着她的脸庞。
  丁厌很久没有哭过了,她现在的心情有点复杂,不管你信不信,在极度的悲痛中,竟然有那么一丝欣喜。她欣喜自己还有哭的能力,她原本以为,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让自己哭泣了。
  “你认识她?”杨信问。
  “恩,只见过一面,是我一个朋友的孩子。”丁厌接过大米递过来的纸巾,擦擦眼泪。
  杨信看了大米一眼,很显然,他不喜欢他。
  尸体被抬走了,可老人依然跪在那里,手悬在半空,仿佛自己挚爱的孙女依然躺在那里一样。
  法医说,这孩子很可能是失足落水溺死。
  丁厌坚定地摇摇头:“不!一定是有人把她扔下去的!”
  “为什么?”杨信不解。
  “因为……”丁厌看着杨信,不知道该不该信任他:“她可能知道了什么阴谋……”
  鱼子弶的爷爷闻言,坚定地站起来,脸色因为愤怒而显得红润:“不!她根本不知道什么阴谋!更没有人会谋害她!她就是意外溺死的!她不是精神病!你是不是想说,我的孙女儿是精神病?!”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丁厌摇摇头。
  老头不再看丁厌,他的目光透过人群,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却又没有找到,眼睛里充满了失望。
  15.
  事情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隐瞒了。
  鱼伟第一次像个男人一样,站得笔直笔直的,他不再缩头缩脑,也不再左右探顾。
  他说:“该有个了结了。”
  至于怎么了解,他并没有说。几年来,他一直和一群看不见的神秘敌人玩捉迷藏的游戏,而此刻,他似乎不想玩了,他准备和那些游戏者同归于尽。
  他走出去的时候,很英雄;他哭倒在鱼子弶灵前的时候,很煽情。他后悔自己从她懂事起,就没有抱过她,没有疼过她,甚至都没有打过她。他后悔那天没有冲到幼儿园抱起她,然后用胡子扎到她求饶为止。
  他后悔自己只顾着逃亡,太自私了。
  从鱼伟离开非常公寓那一刻起,老邮就叮嘱甲乙丙丁四个兄弟一定要保护他,注意周围任何可疑的人群,包括交头接耳的邻居和表情可疑的警察。
  鱼子弶的爷爷在看到鱼子弶尸体的时候没有哭,见到鱼伟那一刻,却哭得不可遏制,他抱着他,哭道:“儿子……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终于见到你了……”
  鱼伟的脸,已经不能容纳过于丰富的表情,他就像一个木头人一般面无表情,像一个,有着两个泉眼的木头人。
  “丁厌,你觉得,这老头可疑吗?”大米边不停地给丁厌递纸巾,边凑在她的耳边小声说。
  “有什么可疑的?”丁厌的眼睛已经哭肿了,有理由可以痛快的哭泣,也是一种幸福。
  “儿子……你倒是说话啊……别太难过……小鱼儿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从今以后,我们爷儿俩好好过……”鱼子弶爷爷继续哭道。
  “儿子……你怎么啦?”他摇摇鱼伟的肩膀,鱼伟依然面无表情,“别为一个捡来的孩子过度伤心啊……以后……以后你还可以生很多很多孩子的……”
  鱼伟突然一把推开父亲,舔了舔干枯的嘴唇,冷冷地说:“你这个叛徒!你们都是叛徒!你们统统都被收买了!这就是他们的阴谋,这就是阴谋!你们这些人统统要害死小鱼儿!你们受不了她依赖我!阴谋!阴谋!你们不喜欢她!”
  他趔趄着走了几步,指着所有的人:“你们早就密谋好了要害死小鱼儿!”他指着丁厌,“你们也参与了吧?故意不让我见到她!还给我吃总是让我睡觉的药!我早就怀疑那些饭菜有问题了!为什么我认识你们之后,孩子就死了呢?你们这些凶手!”
  杨信见情况不妙,刚要护在丁厌身前,却发现大米已经抢先了,他挡在她身前,小声和她耳语,这让杨信十分不舒服。
  大米大声说:“是你自己害死了她!要不是你四处逃亡不敢面对现实,要是你一直在她身边,她怎么会自己离家出走去找你呢?”
  鱼伟突然愣住了:“你们在怀疑我……你们怀疑我杀死了自己的女儿……你们冤枉我……”他突然变得不安起来,远处的警笛,让他的不安达到了顶点,他拨开人群,猛得冲了出去,还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就已经消失在了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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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警笛是救护车,精神病院的。
  医生们说,鱼伟患有被害型妄想症和幻听,从医院逃出来后,就失去了音讯。他们几天前接到了鱼子弶爷爷的电话,说他今天一定会回来。
  杨信一愣,问道:“几天前?”
  其中一个带着眼镜的医生说:“大概一周吧……”
  杨信突然冷冷地看着鱼子弶爷爷,拿出手铐:“一周前,那孩子的尸体还没有被发现!”
  鱼子弶爷爷木然地笑着:“是,是我,是我把小鱼儿扔到水里的,寻人启事只是障眼法,一方面让别人知道我丢了孙女很着急,另一方面,我就是希望儿子能看到新闻后主动赶回来……呜呜……儿子”他捂住脸,老泪纵横。
  “你这个死老头!”丁厌冲过去踢了他一脚,马上被杨信拦住,“你为什么?为什么?”
  鱼子弶爷爷凄冷地笑着:“都是因为那个孩子,都是因为那个孩子,才害把我的儿子害成这样!”
  原来,鱼伟退伍结婚以后,不知道是谁的原因,迟迟不能生育。恰好,他在部队的领导突然找到他,让他领养他的女孩,条件是给他安排一个非常优越的工作,于是他欣然接受了。他爱这个孩子,把她视为己出。
  可是不久,那个部队领导就因为一些事情被判了死刑,新闻里说,那个孩子,是他的私生女。从那以后,鱼伟总是担心那起重大的案件会连累到自己,担心他们会通过鱼子弶的身世把他揪出来,他越来越不安,越来越焦虑,终于得了精神病,并被送到精神病院。
  鱼子弶爷爷一方面自己辛苦地抚养着一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另一方面,又苦苦寻找着从精神病院逃出的儿子的下落。在他的心里,这个孩子,是个不祥之人,是个灾星,就是因为她,还害他们父子分离。
  他希望鱼伟早点回到医院,早点被治好,早点恢复正常的生活。可是几年过去了,他依然没有儿子的下落。
  他抬起头,看着杨信,又看了看丁厌:“后来,邻居家小伙子给我讲了一个笑话,我听了后茅塞顿开,终于找到了见到儿子的办法……那就是,我死的时候,或者,小鱼儿死的时候……”他浑浊的眼睛里又冒出泪花:“那孩子死的时候……还拿着自己和爸爸唯一的合影,还坚信自己到了河的下面,就一定可以见到爸爸……”
  说到这里,连杨信也禁不住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17.
  从那天以后,丁厌再也没有见到过鱼伟,她坚信他还活着,逃亡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躲避着那些莫须有的追踪者和阴谋者们。
  丁厌窝在电脑前查找最近的自杀资料,她想测算出究竟还有多少决意放弃生命的人,还没有得到她的周到服务,因而在死的过程中痛苦异常。
  无奈,老邮和美姨的争执愈演愈烈,让她无法静心。
  老邮怀疑美姨给自己盛的汤里放了泻药,因为他最近总是拉肚子。
  而美姨则怀疑老邮在自己面膜里加了不好的东西,才导致她脸上长了豆豆。他们几天前闹了点儿小别扭,所以一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就会怀疑到对方身上。
  丁厌无奈地笑笑。原来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被害妄想。比如她自己在一年级的时候,就总怀疑班主任是要害死自己全家的吸血鬼;再比如有的人因为小事得罪领导,就把工作中的一切不顺利都认为是那个领导在从中作梗。
  人类,即便实在已经主宰地球的今天,已经位居食物链顶端的今天,依然活在不安和警惕中,这是天性吗?
  丁厌摇摇头,决定不再思考这么深奥的问题,也不再整理资料,她随意打开一个网页,看到一则笑话,笑话的大意是这样的。
  一对姐妹为自己的母亲举行葬礼。妹妹在葬礼上邂逅了一个男人,并对他一见倾心。可是葬礼过后,她却再也找不到那个男人的踪影,也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一周后,妹妹把姐姐杀死了,问为什么?
  看到这里,丁厌马上就想到了鱼子弶爷爷,他的邻居,一定是给他讲了这个笑话。所以,他就像那个杀死姐姐以期望在葬礼上再次遇到心仪男人的妹妹一样,杀死了自己的孙女儿。
  有时候,那些笑话,一点也不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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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自己的葬礼】
  1.
  丁厌喜欢看到死亡,别人的死亡,能够证明自己的存在。
  她像往常一样,拿着吸管,喝着血酸奶,站在桥头,看着另一端的女人。那个女人,几分钟后会跳河自杀。
  女人深深吸了一口气,把两个砖头放进衣兜里,坐在河岸。然后拿出一根绳子,绑住双腿。做完这些后,她侧头想了想,又从兜里拿出一个细绳,蜷起腿,用牙齿和左手,把右手固定在大腿上,这才放了心。
  丁厌心中暗自赞赏,她只告诉她要把双腿绑起来,口袋里放上重物,没想到她却自己想出了更加安全的防护措施。
  也对,对于一个游泳健将来说,就算绑住双腿,生存的本能也会让她利用手的力量浮出水面,因为,溺死的过程,是十分痛苦的。
  她回头,看了一眼这浑浊的世界,毅然决然地跳入水中。
  水面上,荡起美丽的晕纹。
  对于一个腰肌严重损伤的游泳运动员来说,水,无疑是她最好的归宿。
  丁厌咬着吸管,她不知道,哪里才是自己最终的归宿,有归宿的人,都是幸福的。
  她吸干了最后一口血,把空盒子扔到水中,盒子在水中稍微挣扎了一下,马上病恹恹地浮出水面。那个女人的尸体,在几天后,也会像这个盒子一样优雅地漂浮,苍白而浮肿,带着生命的悲哀和落魄。
  由于很多自杀者希望自己死后依然保持美丽,所以多数人都不会选择这种自杀方式。
  丁厌拍拍手,长长呼出一口气,慢慢穿梭在夜色里,向家走去。
  城市,就像泡在一瓶蓝黑墨水里一样,有点透明,却有不太透明。
  “丁、丁小姐!”身后突然有人拍拍她的肩膀,她本能地跳开,警惕地看着后面,第一眼,她并未认出他。
  是杨信,穿着便装的杨信。很多人在穿着制服和没穿制服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两个人。制服,就像人的另外一张面孔。
  没有穿制服的杨信,看起来有点滑稽,感觉怪怪的。
  “哈哈!我总以为你睡觉的时候也会穿着警服的!”丁厌笑。
  “那个……是不是穿便装看起来挺别扭的?”杨信羞赧地挠挠头。
  “恩~恩~”丁厌点点头,“是有点不习惯。”
  “对了!你要去哪里?吃晚饭了吗?我送你吧?最近治安不太好……”杨信一连串说了好几个问题,“哦,还有,还不知道你叫什么?上次鱼伟案子的时候,竟然也忘记问……”
  “每个问题都要回答吗?”丁厌歪着脑袋。
  “哦……只回答最后一个好了……”前几个问题已经不需要回答了,因为无论她准备去哪里,准备做什么,他都决定陪她走走。
  丁厌突然盯着,打量着杨信,“你不记得我了吗?”
  杨信被看的有点不好意思:“……我们……只见过两次吧?”
  “我是丁厌……小时候,十里镇,想起来了吗?”丁厌侧头看着他,他的侧脸很好看。
  “丁厌……”杨信垂下头,皱起眉头,“十里镇……”
2.
  杨信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表情苍白而无助,他颤抖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一定是想起了童年,童年的幼儿园老师,童年的四妞,童年的叔叔。
  当年,丁厌和杨信还有王晓峰,都生活在十里镇。杨信的小叔叔诱奸了镇里的傻子四妞后,又相亲认识了丁厌的幼儿园老师郝老师。一次,杨信的小叔叔趁丁厌家里没人,偷偷和郝老师到他家里偷情,却被四妞发现。
  杨信小叔叔和郝老师无意中将四妞杀死,并分尸。后来,由于惊吓而精神错乱的郝老师又把杨信小叔叔杀死分尸了,最后,郝老师被警察抓走了。
  这些事情,尤其是自己叔叔的死,可能令杨信很悲伤。
  “不好意思……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丁厌小心地问。
  “没事儿……”杨信从回忆里爬出来,“没事儿,只是想起了小叔叔而已。那个时候小孩子哪里能理解大人的是非和恩怨啊,在我心里,小叔叔根本不是坏人,而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记得他出事儿的前一天,还答应教我编草蜻蜓呢……谁知道,再见到叔叔……我就是因为这个,才立志要当警察的,我总觉得,叔叔的案子,另有隐情……”
  杨信说到这里,丁厌不由想起儿时自家院子里,杨信小叔叔四散的尸体。她当然不敢告诉杨信,郝老师之所以会疯掉,是因为她把四妞的头藏了起来。
  佛讲因果,所谓因果,恐怕不是前生今世的轮回,而是命运的捉弄和安排。
  如果丁厌那天没有从幼儿园偷偷跑回家,就不会发现杨信小叔叔和郝老师杀死四妞并分尸的过程;如果她没有发现,就不会恶作剧把分尸后四妞的头藏起来;如果她没有把四妞的头藏起来,郝老师就不会吓疯;如果郝老师没有吓疯,就不会在失去理智的恐惧中将杨信小叔叔杀死;如果郝老师没有把杨信小叔叔杀死,杨信就不会看到自己最喜欢的人四散的尸体;如果他没有见到叔叔四散的尸体,或许就不会立志当警察;如果他没有当警察,就会遇到丁厌;如果他没有遇到丁厌,也就不会有后面的感情纠缠。
  如果没有“如果”,命运完全可以按照另外一套程序,改变所有人的生命轨迹。
  然而,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没有“如果”。“如果”只是无助的人类对命运的一种奢望。
  “哦,你那个时候也一定吓坏了吧?”杨信的目光里有一丝怜惜,“我记得你那个时候,总是倒挂在书上,其实胆子很小。”
  “哦?”丁厌抬起头,“你怎么知道我其实胆子很小?”
  杨信笑笑,又挠挠头,“感觉吧……那个时候,我总感觉你似乎充满了无助……”
  “哦……”
  两个人谁也没有再说话,丁厌一直边走路边看着自己的脚尖,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感动。她总觉得,自己的童年是孤独的。
  原来,在她在敏感而孤独不安的黑白色童年里,还有这样一种眼睛,能看透她的无助,还有这样一颗心灵,能读懂她的不安。
  
3.
  到了路口,丁厌示意杨信不用在送了,对于警察,她有一种本能的抵触和警惕。
  分手的时候,杨信突然问:“你那天为什么假装护士?我查了医院的资料,医院里没有姓丁的任何工作人员。”
  “呃?!”丁厌完全把这个大问题忘记了,虽然她很会撒谎,但是一时间,也想不出好的应对方式,“那个……我……”她突然满脸怒气地抬起头:“你为什么到医院查我资料?!”
  “啊?!”杨信没想到会被丁厌反客为主,“我……我只是……”
  “哼!难道你从一开始就怀疑我是坏人吗?”丁厌继续气冲冲的。
  “不是……我没有怀疑过你,我只是……”还不待他说完,丁厌已经大步走开,头也不回。看着她消失在夜色里的身影,杨信才小声说:“我只是喜欢你,想找到你,想认识你,想……”
  丁厌哼着小区儿上了电梯,她很满意杨信的木纳,当然更满意自己的英勇机智。不过,下次再见到他,可一定要提前编好一个足以令人信服的,假扮护士的理由。
  电梯里还有一个女人,大概三十几岁岁,保养得不错,气质优雅,身上散发着好闻的香水味儿。
  她看了看丁厌,微笑着点点头。
  “哦——”丁厌大叫,她尖利而清脆的叫声在这个窄小的空间里尤其刺耳,那个女人被吓了一跳,“康惠姐姐!”
  “哦,你好。”康惠继续微笑着,虽然她一直不喜欢这个奇怪的小房东。
  “好久不见啦!昨天小米去你家找你,你不在!”丁厌继续叫着,虽然电梯里只有两个人,但是她并不准备让这个女人的耳朵好过,“你这个季度的房租啊——啊——啊——还没交呢!”欠丁厌钱的人,一般都没有好日子。
  “哦,不好意思……”康惠皱皱眉头,“一会儿回去让小米来收吧……”
  “好的,好的!”丁厌的音量马上放低了八度,听起来可爱又可亲,“那我一会儿让小米过去啊!”
  这时,康惠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她皱起眉头,拿起电话,直接挂掉了。
  “跟你亲爱的吵架啦?”丁厌很八卦地探着脑袋看着她的电话,虽然她并未听说过康惠有什么“亲爱的”,似乎她一直一个人生活,连可疑的男人都不曾带回来过。
  “哦?哦……”康惠支吾着,她的电话又不屈不挠地响了起来,她果断地挂断,继而又响起,接打的双方都很执着。
  “接嘛!有什么误会说说就好了。”毕竟人家答应给房租了,丁厌觉得自己也应该表现一下做为房东的热心,于是她很“热心”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过电话,按了接听键,然后讪笑着伸直了胳膊,把电话重新递给她。
  这个时候,电梯到了。
  康惠一边不悦地把电话举到耳边,一边拿钥匙开门——她就住在丁厌的对门。丁厌喜欢安静,本来28层是不打算租的。但是康惠说,她就喜欢这套房子,安静,风景好,她是个国画老师,自己也卖画。
  “我说过了!我根本不是什么姚颖,更不认识你们!你们绝对认错人了!”康惠的声音里充满了怒气。也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她继续说:“你别让那个脏兮兮的孩子叫我妈妈,我根本没有结过婚,我男朋友早就去了国外,更不可能有孩子!”她气冲冲地挂了电话,转头看到一脸八卦的丁厌,问:“你还有事?”
  “啊?啊?你说什么?”丁厌假装无辜地翻钥匙,“钥匙呢?钥匙呢?嘿嘿……找不到钥匙了……”
  康惠无奈地笑笑,闪身进了门。
  4.
  “她死了吗?”老邮透过窗帘,看到丁厌鬼鬼祟祟地进来,“有人跟踪你?”
  “呃?!没有!”丁厌立刻挺起胸膛,“她死了,很顺利。并且我还发现另外一种投河自杀的安全措施,就是把手也绑在大腿上,这样就更万无一失了。”
  “那还不如设计一个布袋,拉链是里外都可以用的那种。自杀者钻进去,拉好拉链之后再跳,更万无一失。”大米拿着足球逗小乙边说。
  “哇赛!大米!你是天才!我忍不住都要爱上你了!”
  “又不是没爱过,切!”大米淡淡地说,继续把球抛给小乙。
  小甲不高兴地说:“四弟,你能不能不玩那么弱智的游戏啊?我们怎么说也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狗啊!”
  小乙嘀咕了一句什么,把球放在一边,说:“狗本来就比人聪明。”
  “为什么啊?狗怎么可能比人类聪明呢!”丁厌今天心情特别好,也忍不住要逗逗这四个愚蠢到了可爱地步的兄弟。
  “狗能听懂人话,自己家养的乖乖狗狗,你让它做什么它都能听懂。可是,人听不懂狗话。你说狗是不是比人聪明?”小乙得意地说。
  一番话把老邮都逗乐了,大米也叫嚷着一会儿一定要把这个笑话讲给小米听,美姨笑得汤都洒了,边笑边叫:“小乙,都怪你,害我把汤都洒了,快过来舔干净!”
  于是小乙就喜滋滋地去舔地上的汤。
  “对了大米,”丁厌止住笑,“一会你让小米去对门康惠姐姐家收下房租。”
  “干嘛还要叫小米,我自己去不得了?”大米说。
  “我担心她对男人有戒心啊……”丁厌说。
  “可是,小米这两天正来事儿呢,肚子疼。”大米说得一本正经,老邮在窗帘后面笑得更厉害了。
  美姨侧了侧头,问丁厌:“丁厌,你来事儿了吗?”
  “没啊……”
  美姨闻言,又看了看大米,继而看了看洗手间,认真地说:“大米,你一会儿叫小米出来一下吧。我帮她揉揉肚子,我是妇科医生,这个我在行。”
  大米说:“谢谢美姨。”
  “算啦!算啦!我自己去吧!唉——”丁厌在餐桌前伸了个懒腰,长长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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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康惠回到家,连做晚饭的心情都没有了,最近的事情让她很莫名其妙。
  她一直一个人生活,画画,带学生,日子过得简单而快乐,平静而幸福。就在上个星期她去购物的时候,有一个男人突然扯住她,惊喜地大叫:“啊!真的是你啊!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啊,我记得以前你总是很土气。”
  康惠是个健忘的人,以前的很多事情她都不记得了,因此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认得他,只好也陪着笑了笑,继续购物。
  不想那个男人一直跟在她的后面,喋喋不休,且越说越离谱:“你和家人和好了吗?你是带着丈夫和孩子一起来玩的吗?孩子差不多10岁了吧?”
  康惠很认真地告诉他:“不好意思,你认错人了!”
  “哎?你不是姚颖吗?”男人不解地问。
  “不是!”康惠不耐烦地说。
  “怎么可能?!”那个男人继续不厌其烦地跟在她后面,“连脖子上的痣都一样呢!记得读书那会儿,我们还吓唬你说,脖子上有痣的人会被勒死呢!你都忘了?”
  “你神经病啊?”康惠摸摸自己脖子上的痣,大声骂道:“再这么纠缠我就要报警了啊!”
  那个男人这才走开,但是,她隐约感觉,他在悄悄跟踪她,把她当成了逃犯一般。
  第二天,竟然有另外一个男人守在她出门的路口,一把扯住她的头发,非说她是他老婆,让她跟他回去,简直莫名其妙。
  后来,那些家伙大概是通过跟踪从她的学生那里要来了她的电话号码,一直纠缠不休,要么就求她原谅,说以后一定不再打她;要么就威胁她说要让她身败名裂;后来,他竟然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野孩子,在电话里叫自己妈妈,求自己回去。
  康惠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阴谋。
  可是她又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阴谋。
  她生性淡泊,为人平和,从来没有跟任何人红过脸,更不要说结仇了。
  她躺在沙发上,叹口气,手机又聒噪地响了起来,她看都不看,关了机,恶狠狠地把手机扔在地上。
  她坚信,要不是非常公寓周到体贴的保安服务,要不是甲乙丙丁那四个傻兄弟呆板的工作态度,那些疯子一定会找到她家里来。
  “康惠姐姐!”门铃伴着丁厌的叫声配合着敲门声,一起响了起来,“我打你电话你怎么关机了啊?你在家吗?”
  丁厌想,这个康惠看起来跟个绵羊似的,不会欠着房租逃跑了吧?哼哼,我门铃、敲门、叫门三位一体一起上,你休想假装不在家或者没听到。
  康惠叹口气,打开门:“按门铃就好了,我能听到。你等下,我马上拿给你。”康惠的门保持着一条缝的状态,看来并没有让丁厌进去的意思。
  “哦……我本来想来之前给你打个电话来着,没想到你挂了,以为你家里有什么客人……不方便……”丁厌探着脑袋,打量着她的客厅。
  客厅里灯光很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家具,两套大沙发,落地窗的位置摆着一个画架和零零散散的画具。
  康惠进去了好一会儿还没出来,丁厌的脖子都探得酸了,她决定不这么委屈自己,侧身进了屋,坐在沙发上。
  6.
  “给,下个季度的。”康惠拿着一个信封出来。
  “哦,谢谢啊。”丁厌接过,却并没有站起来,“房子住得满意吗?”
  “很满意。”康惠不客气地打开门,显然在下逐客令。
  “那就好……那就好……”丁厌站起来,拍拍屁股,把信封放在屁兜里,“哦……对了!”丁厌站在门口,“康惠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麻烦啊最近?”
  “没有……”康惠皱着眉头。
  “那个……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话。我认识一个朋友,专门开服务公司,替别人解决各种难题,你要有需要我介绍给你,可以打……”丁厌一边飞快地说着,一边被挤到了门外。最后,她站在门外冲着里面大喊:“可以打8折!”
  喊完这句,她煞有其事地叹口气:“做生意可真难啊!”如果老邮听到她这么说,一定会狠狠敲她的脑袋。因为所有的业务开拓任务,一直以来都是老邮在拼着鬼命努力做。
  康惠靠在门后无奈地摇摇头,她不喜欢自己的私事过多被别人知道,当然更不喜欢邻居们在背后指指点点。
  她理了理头发,掀开落地窗前的画布。
  画架上,是一副佛像——地藏菩萨法相。她有个很奇怪的习惯,每当内心感到不安的时候,就会画地藏菩萨的法相。
  但奇怪的是,她并不是个佛教徒。有时候,甚至觉得那些狂热的信徒们有些愚蠢。
  她拿起画笔,在画布上又轻轻添了一笔。她的佛像,每幅都很传神。那种传神,并不是来自于色彩和绘画技巧上的炉火纯青,而是感情。
  她画的佛像们,每一幅都很有感情,似乎通过画,把佛的博爱与悲天悯人,都表露了出来,让人看了,心里觉得安全,宁静,甚至温暖。
  每当她画佛像的时候,尘世的纷扰,命运的折磨,似乎都已经被抛在了另一个世界。
7.
  ??老邮接到了一个奇怪的自杀服务项目。对方是一个瘫痪在床已经3年的女人,她腰肢以下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面对家人和朋友的逐渐厌弃,面对日益冷清的病床,她想到了自杀,并已经把全款打到了帐号。
  ??“这个可不好办,她在委托书里已经写明了想上吊,问我们能不能偷偷在半夜的时候把她挂到房梁上。”老邮合上笔记本电脑。
  ??“那可不行,那我们不就成了杀人犯了么!”丁厌把房费交给老邮入帐,“大米呢?”
  ??“大米休息了,美姨正在给小米按摩肚子呢!”老邮皱着眉头,“真搞不懂,小米怎么会真的来例假。”
  ??“啊?”丁厌大叫,“小米真的来例假了?”
  ??老邮点点头,“而且只限于是小米的时候。先不说这个了,还是想办法把这个顾客的难题解决了吧,我能感觉到,活着的每一分钟对她来说都是煎熬。”
  ??“这个……”丁厌沉思了一下,“上吊并不一定要在房梁或者树枝上的,你忘了?上次有个人在书架上还吊死了呢!”
  ??“那怎么办?”老邮晃悠了一圈,钻到窗帘后面。
  ??“简单嘛!你画个示意图传给她,她可以在输液架上上吊嘛!腰部以下还依旧呆在床上也可以死,尸体还不难看,多好。况且,跟别的自杀方式不一样,只要在十几分钟内不被发现就OK了。”
  ??老邮支吾了一声,从窗帘后飘出来,抱着笔记本到工作间画示意图去了。
  ??丁厌百无聊赖地打开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一则情感栏目,嘉宾席的小男孩哭得满脸鼻涕:“妈妈,你快回来吧……我会很乖很乖的,再也不惹你生气了……”男孩旁边的男人阴着脸,手里拿着一张照片,说:“请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见到孩子的妈妈,能够及时联系我们……”
  ??镜头转向照片,女人的脸占了整个屏幕。
  ??“康惠姐姐!”丁厌大叫,随即又靠在沙发上,“哦……原来康惠姐姐还有这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突然想起今天电梯里康惠的电话,看来,一定和这件事情有关。
  8.
  ??那个陌生男人说,脖子上有痣的人会因为窒息而死。
  ??康惠站在浴室,摸摸自己脖子上的痣。那颗痣很大,很黑,很显眼。她隐约记得以前的某个时候,有一位要好的朋友说过,有痣多好,走丢了写寻人启事的时候,这就是明显的身体特征。
  ??康惠笑笑,努力想回忆起说这句话的朋友是谁。可是,每当她试图去探寻某个记忆的时候,头就会剧烈地疼痛起来。
  ??最终,她放弃了。
  ??她悠长地叹口气,打开电脑,邮箱提示有新邮件,她漫不经心地打开。
  ??那是一封群发邮件,顶部罗列了好几排邮箱地址,她以为是垃圾邮件刚要顺手删除,却在邮件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人们总是对自己的名字很敏感,能够轻易在整篇文字中一眼寻到属于自己的那两个。
  ??邮件的内容是:高中同学康惠上吊自杀身亡,请大家接到通知后于某月某日参加康惠的葬礼。
  ??看到这里,康惠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邮件里的葬礼时间,在三天后。
  ??难道,自己在三天内就会死吗?
  ??她有点恐惧,但又很愤怒,她觉得这一定是那些骚扰她的人发来的邮件,只是想不到,他们连她的邮箱地址都能找到。
  ??房间里很安静,光线很暗,一切在她收到邮件的瞬间,都变得死气沉沉的。
  ??突然,一个红色的小点穿透落地窗的玻璃,打在对面的墙壁上。那个晃动的小点,有点挑衅的意味,有好几次还落在了她的脸上。
  ??她悄悄起身,站在落地窗前,看到对面的大厦上,一个男人高举着牌子:“姚颖,你别躲了!”
  ??姚颖是说她,而那个男人,就是三番四次纠缠不休声称是自己老公的男人,他的脸总是很阴沉,即便是在笑的时候。
  ??正因如此,她才坚定自己即便是在失心疯的情况下,也不会找这种老公。
  ??她恶狠狠地拉上窗帘,坐在地毯上,掐了掐眉心。
  ??自从那天被错认为姚颖之后,她就没有过过一天舒心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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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哎?小乙和小甲呢?”丁厌看着爬在门口的小丙和小丁,她记得他们四个兄弟总是在一起的。
  
  “最近老有人想偷偷闯到公寓里,我们哥儿四个轮流在公寓门口倒班呢。”小丙舔舔地上的冰糕,“绝对24小时无休!”
  
  “什么人啊?”
  
  “一个小孩。现在还在楼下闹腾呢!非说要到公寓里找妈妈。”
  
  “谁是他妈妈?”
  
  “对门的租户。”
  
  是康惠。丁厌闻言马上来了精神,她像这个年纪所有的女孩儿一样,对周围充满了好奇。她换了鞋就直奔电梯而去。如果没有猜错,一定是那个电视上的孩子。
  
  果然,那个小孩正跪在小甲和小乙面前哭诉:“求求你们,让我进去找妈妈吧……”
  
  小甲和小乙急忙向瘟疫一样躲在两旁,谁也不肯受用他的大礼。
  
  小甲说:“你怎么能跟狗磕头呢?”
  
  小乙说:“我们问过你说的那个住户了,她并不认识你!”
  
  “不!她故意说不认识的!我没有认错,难道我连自己妈妈都不认得吗?”
  
  “你怎么知道她是你妈妈?”丁厌说。
  
  小甲小乙见到丁厌,就如见到救星一般,连忙躬着腰站在她身后。
  
  “她和我妈妈长得一模一样,而且脖子上都有痣!”小男孩看这个年轻的阿姨似乎是主事儿的人,说话更加大声了,“不信给你看我和妈妈的合影!”
  
  小男孩伸出手:“你看!你看!”
  
  合影上是三个人,一个是小男孩,另一个果然是康惠,连痣的位置都一样,还有一个小女孩,看起来比男孩小2岁,在照片哭得唏哩哗啦的。
  
  “你叫什么名字?”丁厌见小男孩依然固执地伸着手,连忙把照片还给他。
  
  “小和。”小男孩说完又马上补充道:“照片里另一个人是我妹妹小平。”
  
  “哦……”丁厌也相信,康惠确实是他们的妈妈,就算不是,那么起码也是认识他们的,否则怎么会一起拍照呢?
  
  “你妈妈为什么不要你们?”丁厌蹲下来,替他擦擦鼻涕。谁知小男孩一听,哇地大哭起来:“从小到大,妈妈就只爱小平不爱我……我……我……小平妹妹死后,妈妈也不见了……我们怎么找也找不到……现在、现在、现在……现在终于找到了,她却不肯认我,她果然只喜欢小平……”
  
  又是个缺少母爱的孩子,就像童年的丁厌一样。她叹口气,拉起他的手:“跟姐姐到楼上好好说说,姐姐没准儿能帮你呢!”
  
  “恩?!”小男孩止住哭,“进去?真的让我进去了吗阿姨?”
  
  丁厌转过头,皱起眉头,不悦地说:“叫姐姐!”
  
  “可是阿姨……”
  
  “再叫阿姨,你就在门口哭死吧!”丁厌恶狠狠地说。
  
  “哦……我知道了……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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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距离葬礼的日子越来越近,康惠的状态也越来越差。
  
  她总是在睡梦里感觉呼吸困难,还经常在镜子里见到另外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孤独地躺在一张肮脏的床上,目光里充满了孤寂和绝望。每次梦到那个女人,她都会觉得不安、愧疚和恐惧。
  
  她决定给远在国外的男友打电话,让他快点回来,让他陪在自己身边。虽然他们已经分手三年了,但是她还是坚信他会帮她。
  
  “蓝鸣,是我。”她说。
  
  “小惠!”对方在电话里惊叫起来,“你怎么……你怎么……我刚要上飞机,马上就可以回国!小惠!真的是你吗?”
  
  “蓝鸣,你怎么了?”
  
  “小惠!小惠……我刚刚接到……你自杀的消息……分手这三年来你一直都不跟我联系……我不知道你过得很苦……不!你没有死,是吗?是吗?”
  
  “我当然没有死!你也接到了那个通知吗?我也曾收到一封邮件,邮件的内容竟然是让我参加自己的葬礼!”
  
  “到底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蓝鸣在那边焦急地问。
  
  “唉……说来话长……”
  
  “好,那就等见面说,我登机了,先挂了!葬礼上见!”蓝鸣最后一句话显然说得欠考虑,这让康惠听起来感觉很诡异,葬礼上见?既然知道她没死,哪里还会有什么葬礼呢?
  
  康惠握着电话,摇摇头,甜蜜地笑笑——他还是那么粗神经啊!
  
  她和蓝鸣在高中的时候就相爱了。那个时候,他们一起就读一所寄宿制的高中。他开朗且健壮,常常鼓励她,逗她开心。
  
  她闭上眼睛,陷入了回忆。
  
  回忆是甜蜜的,但是回忆里有影子。似乎她和他相处的每一刻,包括见面、看电影、约会、郊游,都有一个阴阴地影子跟着他们,似乎那场恋爱,一直都是三个人。
  
  那第三人是谁?那个影子是谁?
  
  康惠的头,又剧烈地疼痛起来。
  
  她睁开眼睛,看到落地窗的窗帘幽幽地晃动着,窗帘后面,似乎有个人影,隔着薄薄的;半透明蕾丝花布,冷冷地望着她,就像随时等待拿走她生命的死神。
  
  她猛地冲过去,掀开窗帘——是画架。
  
  画架上的地藏菩萨法相已经完工了,全身笼罩着佛性的光辉。
  
  她一下子觉得平静里,嘴里喃喃地,颂起了佛经。
  
  突然,她又回过神儿,她从未读过佛经,又怎么会朗诵?!
  
  康惠疯狂地抓着自己的脑袋,她一定是疯了。
  
  或者……她被鬼附身了?
12.
  今天就是葬礼的日子了,而蓝鸣的手机,一直处于无法接通状态,就算偶尔接通,也无人接听。
  
  康惠突然觉得孤独,像一个死人一样孤独。这种孤独,似乎是来自于生命深处,那种被命运遗弃的孤独。
  
  而唯一能排解这种孤独的,恐怕就是蓝鸣了吧。
  
  要见到蓝鸣,只能按照邮件里的地址,去参加葬礼——康惠自己的葬礼。
  
  蓝鸣说,葬礼上见。
  
  康惠以为不会有葬礼,但是她想错了。
  
  她忐忑地站在门外,听着里面沉闷而押韵的哀乐。哀乐,总是有一种令人哭泣的力量,但是礼堂里却没有哭声。
  
  虽然每个人都穿着丧衣或者黑衣,虽然每个人都表情哀伤,但是善于捕捉细节的画家康惠依然发现,这些人在哀伤的后面,隐藏着一种更为强烈的情绪,那种情绪可以用“如释重负”来形容。
  
  难道,无论是自己的生命,还是别人的生命,都是一种负担吗?
  
  康惠看着黑白照片里的女人,那个女人并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女人。于是她也“如释重负”了。原来,只是重名而已,她笑,但马上止住,因为她看到了蓝鸣。
  
  她看到蓝鸣是整个礼堂里唯一哭泣着的人,她看到蓝鸣跪坐在那个同样叫康惠的女人灵前,泣不成声,还边哭边说,小惠没有死,因为他们昨天刚通了电话。
  
  粗神经的傻家伙!
  
  康惠轻轻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傻瓜!我没有死。”
  
  蓝鸣煞然止住了哭,却不敢回头,只是说:“小惠?小惠吗?”
  
  “是,是小惠。”康惠说完,整个大厅立刻鸦雀无声,随即窃窃私语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
  
  蓝鸣慢慢回过头,猛地站起来,甩开康惠的手,“你别在已经去世的人面前开这种玩笑好不好!你根本不是小惠!”
  
  康惠一愣,忍不住后退一步,“我是啊!我是小惠!我是康惠!你忘了吗?我是你最爱的小惠!”
  
  “你这个神经病!”蓝鸣冷冷地说。
  
  “我真的是小惠!你忘了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把足球踢到我的脸上,害我的脸肿了好几天。还有,我们有一次去看电影,你却因为拉肚子不得不一趟趟跑厕所,回来的时候迷迷糊糊坐错了位置,亲了陌生女孩一口被人当色狼抓起来了!”
  
  蓝鸣愣住了,这个陌生女人说的都是事实,关键是,她的声音也和小惠一模一样,那音质、那语调,都分毫不差。
  
  康惠握住蓝鸣的肩膀,继续说道:“还有,还有,我们的初吻,是在男生厕所里……”
  
  “你真的是小惠?”蓝鸣不可思仪地看着她,初吻的事情,只有他和小惠两个人才知道。
  
  “恩!恩!我就是你的小惠!”康惠扑到他的怀里,人群里的议论声更大了。
  
  有的人说,难道是小惠的灵魂附在了这个女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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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蓝鸣低头看着怀里的女人,陌生的身体里,舞动着熟悉的灵魂,头发、脖子……。
  
  突然,他一把把她从怀里推出来,握着她的肩膀,大声说道:“你是姚颖!没错!那颗痣……不会错的!姚颖!”
  
  经蓝鸣这么一说,有几个人也纷纷嚷嚷起来:“对啊!我说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
  
  “就是姚颖啊……我们是高中同学……”
  
  “是啊,她是康惠最好的朋友……总是形影不离的……”
  
  “听说她后来被老爸逼着结婚了,还继承了她爸爸的事业传播佛教教义……”
  
  “对对!我前段时间还看到她的寻人启事了,说她失踪了……失踪3年了吧……”
  
  “哎?康惠和蓝鸣不是3年前分手的吗?”
  
  “对啊,那个时候康惠因为车祸成了植物人了……听说刚刚康复就自杀了……”
  
  议论声越来越大,康惠蹲在地上,捂住耳朵大叫:“我真的是康惠啊……你们相信我……求求你们相信我……”
  
  “妈妈……我们回家吧。”礼堂里顿时又鸦群无声。一个小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喝着草莓酸奶的女孩,女孩吮吸吸管的声音在这份静寂里尤其刺耳。
  
  康惠猛地站起来:“我不是你妈妈!你认错人了!”
  
  “妈妈……你要是实在不喜欢爸爸,我们就自己过……我们一起离家出走……”小男孩继续怯怯地说。
  
  “我说了我不是你妈妈!”康惠猛地推开小和,小和坐在地上哇啦哇啦大哭起来了。
  
  “康惠姐姐,你不要紧吧?”丁厌看着表情混乱的康惠,“我不是故意带他来的,我只是觉得他很可怜……康惠姐姐……康惠姐姐?”
  康惠死死地盯着丁厌,突然一把拉过她的手,对大家说:“你们听!你们听!她叫我什么?她叫我什么?她叫我康惠姐姐!我确实是康惠!”
  
  于是众人又把目光投向了丁厌,丁厌无辜地吸了口鲜血,舔舔嘴唇,“康惠姐姐这三年来一直租住我家的公寓,我只知道她是画家,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画家?!”蓝鸣看了看礼堂中央的遗像,“小惠……小惠也是画家……”
  
  “所以!我就是康惠啊!”康惠大叫着,充满乞求的望着大家:“一定是什么搞错了……一定是什么搞错了……我就是康惠……一直都是康惠……”
  
  “妈妈……”小和突然冷冷地说,“妈妈……你怎么会是康惠阿姨呢?你忘了?小平妹妹刚死的时候……你说要去找康惠阿姨画一幅妹妹的画,从那以后你就再也没回来!妈妈!”
  
  “小平……小平是谁?”康惠蹲在地上,狠狠的挠着自己的脑袋,好像她那个混乱的脑袋里,从里到外都爬满了虱子似的。
  
  她突然尖叫一声,冲了出去,却在门口被一个阴冷的男人抓住胳膊。
  那个男人说:“闹够了吧!跟我回去!”
  
  小和叫道:“爸爸!别让妈妈再逃跑了!”
14.
  邻居们的证词、指纹、血型、甚至DNA,都证明,康惠就是姚颖。
  不承认这个事实的,只有康惠自己(现在,我们还是叫她康惠吧)。她觉得,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或许,她陷入了异次元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她就是姚颖?恐怕只有这个理由能够解释一切了,然而这个理由,又恰恰是最不可能的理由。
  在找到自己不是姚颖的证据前,她不得不迫于社会的压力和阴沉男人的武力,呆在这个小镇,住在破旧的民房里,面对着一对不正常的父子。
  那个“儿子”,一个十岁的孩子,竟然要求每天变态地要求喝她的奶,即便没有奶水,也不停地咬着她,嘴里一直喊着要把被妹妹夺走的那部分奶水儿补回来。
  那个“丈夫”,则每天晚上,当着儿子的面,一边殴打她,一边“合法”地强奸她。
  她觉得,自己一下子从天堂坠落到了地狱。
  每天令人稍微感到舒服的时候,就是寺院的钟声。
  那钟声,悠远而舒畅,仿佛都清洗尘世的一切肮脏。
  有一天,她寻着钟声,找到了那座寺庙。
  寺庙不大,也并不热闹,偶尔有几个香客进进出出。
  她远远地站在门外,感觉这种情景似曾相识,就好像在前世,她来过这里一样。
  一个僧人匆匆从她身旁走过,又忽然停住,惊愕地望着她:“你……你真的回来了?”
  “你也认识我?”康惠木然地问。
  “当然啦!姚颖嘛!你以前常帮我们做杂活以及修补佛像和壁画的啊!你……忘了?”那个僧人大概也听说了她的事情,目光里充满了同情。
  “是不是……这个小镇的每个人都认识我?”
  “当然啦!你怎么回来了啊!怎么不跑远一点!”僧人把脸凑近康惠,压低了声音。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走进寺院,寺院的一切确实都似曾相识,而庙堂供奉的佛像,和她无数次画过的,竟然也是一模一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都忘记了吗?能跑就跑吧!”僧人跟在她后面,继续小声说。
  “贱人!”寺外一声大喝,“果然你回来就会你的和尚情人吗?”伴随着骂声,她的“丈夫”冲进来,扯着她的头发,边打边向家的方向撕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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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康惠以为,自己一定是死了。
  
  她看着身上那个冷笑着的男人,她坚信自己死了,宁愿相信自己死了。因为死了,所以才会在地狱里,所以才会受这份儿折磨。
  
  她想起,那个僧人说,你跑吧。
  
  是啊,跑吧。她咬咬牙,离开这个人间地狱——假如地狱有出口的话。地狱当然有出口,地狱的出口,就是轮回,就是重新获得生命和人生。
  
  这种逃离地狱的欲望,这种渴望重生的感觉,是如此强烈而又熟悉。
  她咬着牙,大吼:“我根本不是姚颖,为什么替那个根本不认识的女人来承受这份痛苦!”
  
  男人嚎叫着爬在她身上,浑身散发着汗臭,气喘吁吁地哼哼着:“我说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
  
  康惠没吭声,更加坚定了逃离的决心。
  
  于是那个晚上,在打晕了“儿子”和“丈夫”以后,她疯了一般冲出了家门,路过镇口的寺庙时,她又看到了那个和尚。
  
  那个和尚给了她一些钱,零零散散的,都是香油钱。
  
  和尚说:“大慈大悲的菩萨会保佑好人一生平安的。”
  
  虽然康惠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也不明白他为什么给她钱,更不明白他跟这个小镇的姚颖到底有怎样的关系,但还是冲他鞠躬说了声谢谢,希望菩萨真的会保佑吧。
  
  然而,事实上,菩萨并没有保佑她。当她半夜终于回到非常公寓打算收拾一些必需品换个城市生活时,发现那里已经住了别人。
  
  她的房租还没有到期!她突然有一种被欺负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她的“丈夫”和“儿子”侮辱她时,她都不曾有过。而现在,压抑在心底的屈辱似乎一下子爆发出来。
  
  当然,她的情况也可以换一种解释,叫做“欺软怕硬”。人们总是欺软怕硬,并且默认强势的恶人对自己的侮辱是理所当然的。“坏人丈夫”无论怎么侮辱她是正常的,但“好人丁厌”就绝对不行。“恶人”这个词从诞生的那一刻,就被赋予了理所当然做坏事的特权。
  她怒气冲冲地边按门铃边敲门边大叫:“丁厌!你开门!你别假装不在家!”
  
  丁厌打开门,看到一身狼狈的康惠,说:“你按门铃就好了,不必学我一样三位一体。”
  
  “我的房租还没有到期!”她怒吼,如果有类似X光或者Y光Z光什么的,一定能看到她口中喷出的怒火。
  
  “我知道啊,房租会退给你的。不过想不到已经过上幸福美满家庭生活的你,还会半夜敲门追讨房租啊……”
  
  康惠觉得“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简直是对她最大的讽刺,但她并不想对这个讨厌的女孩解释过多,她含着泪:“我的东西呢?”
  
  “别哭……别哭……”丁厌连忙摆着手,“虽然我也是女人……哦不,女孩,但是我最害怕看到女人哭了……你放心吧,你的东西和房租,都会原封不动地退给你的!”
  
  丁厌转头:“老邮啊,让大米把康惠姐姐的东西搬下来……哦……对不起……”丁厌马上歉疚地看着康惠,说:“是姚颖姐姐……”
  “不要再跟我提这两个字!!!!!”康惠突然尖叫起来,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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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康惠的哭,属于山崩地裂那种,或者说属于沧海桑田海枯石烂的那种。总之,她把全世界都哭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似乎这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丁厌的劝说,小米的安慰以及甲乙丙丁的呜咽和老邮的叹息全部都被她哭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甲乙丙丁!你们哭什么?”丁厌一边安慰康惠,一边不耐烦地训斥那四个兄弟。
  
  “你知道的……”小甲说。
  
  “我们一向都是这样的……”小乙继续。
  
  “看见别人哭……”小丙接着。
  
  “我们也会跟着哭……”小丁最后说。
  
  “那前些日子小和在楼下哭,你们怎么没跟着哭?”丁厌端过来一杯水,放在康惠面前。
  
  “一看那孩子哭的就很假,我们干嘛要跟着哭?”他们齐声说。
  
  丁厌愣了愣,哭得很假么?她怎么没发现?
  
  “好啦!好啦!算我不对……”丁厌拍拍康惠的肩膀,“我不该擅自把你的房子租给别人……你要是还想租,我大不了赔他们点钱把他们赶走,还让你住还不行?”
  
  康惠继续保持着蹲在地上把脸埋在双腿间的姿势,大声哭着。
  
  “你再这么哭下去,别人还以为我家死了人呢!没准明天就有送花圈上来了!求你了,别哭了……来,喝点水……”
  
  康惠依旧不管不顾,干脆坐在地上,哭得更加悲切了。
  
  “唉……随你吧!”丁厌终于不耐烦了,她接了一杯鲜血一饮而尽,打开电视,把电视的音量开到最大。一时间,整个屋子里的声音,就好像炸了锅一般。老邮用窗帘捂住耳朵,小米干脆躲到洗手间坐在马桶上看杂志去了。
  
  就在此时,美姨回来了。
  
  “今儿这是怎么了?开堂会啊?”美姨提着一个湿漉漉的塑料带,愕然地站在门口。屋里的噪音立刻蜂拥而入,灌溉着整个走廊,惹得对门的新住户忍不住探出脑袋。
  
  美姨关好门,扯着嗓门:“丁厌!你先把电视关了!”她边说边冲到沙发前,夺过遥控关了电视,继而转头对着康惠说:“哎?这不是康惠吗?怎么哭成这样了?”
  
  康惠大概也哭累了,哭疲了,哭得清醒些、理智些了,她抬起头:“对不起……”
  
  “瞧瞧!这眼睛肿得跟水蜜桃似的!”
  
  “我想吃水蜜桃……”小乙说。
  
  “别捣乱!”小甲给了小乙一巴掌,小乙立马不吭声了。
  
  康惠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嘶哑地说:“我的东西呢?”
  
  “这不,都搬下来了。”老邮说。
  
  “退的钱呢?”康惠擦擦眼睛。
  
  “给——三个月的房租,原封退给你。”老邮递给她一个信封。
  
  “哼!原封退给你真便宜你了,按协议得扣你一个月的。”丁厌盘腿坐在沙发上,她最讨厌动不动就哭的女人了。
  
  “谢谢!”康惠简单收拾了一下行礼,把钱放到内衣兜儿里,“谢谢。”她喃喃地。
  
  “是不是……回家后老公对你不好?”美姨探着头,小声地问。
  
  这下可糟了。这句话一下子又打开了康惠的水龙头,还好这次她没有大哭,只是扑簌扑簌地掉泪,小声抽噎。她抬起头,似乎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声音里充满了乞求地说:“美姨……丁厌……还有老邮……你们,你们相信我真的是康惠,你们相信我真的不是什么姚颖吗?”
  
  美姨说:“哎……这个世界上怎么这么多人都不知道自个儿到底是谁啊?妹子,我跟你说,你相信自己是谁,你就是谁!管别人呢!”
  
  康惠一愣,脸上还挂着泪珠儿,却露出了微笑:“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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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好不容易送走了康惠,房间安静得让人有点不适应。
  她的声音,似乎绕梁三日的效果,丁厌总觉得康惠的哭喊声,似乎还回荡在自己耳边。
  “哎……你们有没有觉得,康惠姐姐的哭声好像还回荡在耳边啊?”丁厌揉揉耳朵。
  美姨侧耳细听,点点头。
  甲乙丙丁乱哄哄地说:“不是好像,是真的在哭吧?”
  老邮站在窗边:“确实真的在哭。有个男人和孩子在楼下边打她边要强行把她带走!”
  丁厌一听,马上站起来:“下去看看!”
  美姨说:“算了,人家的家务事,还是少管了!”
  丁厌严肃地说:“不行!得管!小时候我爸爸也常在醉酒的时候打我,要是邻居们都当那是别家的家务事,我早被打死了呢!况且,怎么说她也是我们的老租户啊!”
  丁厌很少有这么严肃的时候,大家不禁也跟着站直了身子,连甲乙丙丁都有随时待命的架势。
  “走!下去!”丁厌鞋也不换,开门就冲了出去,老邮紧跟在她后面,其次是美姨和甲乙丙丁,小米从厕所里冲出来:“等等我!我叫大米下来!”
  楼下,康惠的衣服已经被扯破了,嘴角也渗出了血,可是她依然拼死向后退着,死活不跟这恶魔般的父子走。
  “甲乙丙丁,把康惠姐姐抢回来!”丁厌说完,四兄弟立刻冲过去,一个踢开男人,一个拉开小孩,另外两个把康惠姐姐架到丁厌身后。
  “又是你这小贱人?”男人沉着脸,“别妨碍我们家的事!”
  丁厌听到他骂自己“贱人”,气得脸都白了,记得小时候,自己爱上的小男孩的妈妈也这么骂过,她努力克制着自己:“康惠姐姐根本不是什么姚颖,当然更不是你老婆。”
  “哼哼!是不是,你们怎么知道?连警察和医院的检测都说是了!”那个男人得意地说。
  “那些都不算!只有康惠姐姐承认了才算!康惠姐姐!”丁厌转过头,大声问:“你是姚颖吗?你认识这两个人吗?你是这个男人的老婆吗?”
  康惠舔舔唇边的血,坚定地摇摇头。
  “妈妈……”小和可怜兮兮地哭道:“妈妈……你为什么不肯要我们?你为什么不肯要小和?”
  康惠捂着自己曾经被他咬得生疼的胸口,厌弃地别过头。
  小甲忍不住说道:“臭小子!别在那里假惺惺了!”
  小和突然恨恨地说:“妈妈!你是不是还在想着小平?小平已经死了!!!”
  那个男人见这边人多势众,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在地上吐了口吐沫:“有种你们等着!我还会再来的!”
  说完拉起小和,头也不回地走了。康惠松口气,瘫软在地上。
18.
  “你跟我们说实话,无论你说什么,无论事实的真相是什么,我们都会站在你这边!”回到家后,丁厌很认真地问康惠。
  
  康惠眼神飘忽,紧紧皱着眉头,喃喃地说:“我现在……我真的……我也不清楚了……那个小镇上的人都认识我。而且,我回到小镇的寺庙时,也觉得似曾相识。还有……”她的眼球又泡在泪水里了:“而且,当那个孩子说到小平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很疼……可是,我真的是康惠啊!”
  
  老邮说:“该不会失忆了吧?”
  
  “恩~恩~”丁厌点点,“要不催眠试试?”说完,她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康惠。
  
  康惠蜷缩在沙发上,显得六神无主。
  
  美姨继续说:“不过你可要想好了,如果你真的是失忆了,而且失忆的那一部分是关于姚颖的,我想,那一定是十分痛苦的回忆,有时候,有些事情,还是永远不要想起的好。”
  
  康惠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低着头,思索了几分钟,坚定地说:“如果真的是失忆,我同意催眠!因为……因为我想知道小平是谁?我想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名字,心会那么痛!”
  
  美姨叹口气,看了老邮一眼。
  
  老邮从窗帘后面转出来,说:“我马上跟刘医生约时间。”
  
  刘医生是老邮的老朋友,曾经尝试用催眠治疗老邮的“身份妄想症”,可是就在老邮逐渐恢复的时候,刘医生发现,病态的老邮是快乐的老邮,而逐渐康复的老邮,反而是痛苦的老邮。
  
  他决定放弃治疗,因为他不想自己的老朋友不快乐。
  
  老邮确实是快乐的,快乐并且幸运。
  
  因为他遇到了丁厌,一个顽皮又善解人意、冷酷又热心的奇怪女孩。这个女孩给他活着的空间,也给了他活着的意义。
  
  老邮挂了电话,对康惠说:“今天晚上你就睡在这里,我给你安排客房。安全方面你放心,甲乙丙丁会24小时轮班保证你的安全的。”
  
  甲乙丙丁“啪”地冲康惠敬了个军礼,康惠忍不住笑了。
  
  她很久没有笑过了。原来,有时候看起来讨厌的人,其实并不讨厌。
  有时候我们讨厌一个人,就觉得那个被讨厌的人也一定讨厌自己。事实上呢?呵呵。

19.
  刘医生来得很早,他是个很重义气的人,也是个很开通和优秀的心理医生。他只知道自己的老朋友被一个达人收留,过得幸福而惬意,却没有想到这位“达人”是一个这么年轻的孩子,还是一个不停地吸血的孩子。
  
  他更没有想到,老邮的新家庭如此奇特。他看了一眼老邮,又看看丁厌和甲乙丙丁,继而又看了看美姨、大米以及康惠,最后,他把目光落在甲乙丙丁和丁厌身上,说:“是要给这个丫头做治疗,还是这四个兄弟?”
  
  他认为,他们都是病态的人。
  
  丁厌撇撇嘴:“我才没病呢!”
  
  “我们是全世界最健康最聪明的狗狗!”甲乙丙丁齐声说:“我们也不要治疗!”
  
  “那么……”刘医生疑惑得站在客厅中央,样子看起来无辜又滑稽。
  
  “是我。”康惠轻轻说。接着,老邮给刘医生讲了详细的来龙去脉。
  刘医生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意外,他点点头,问:“这里有封闭安静又舒适的房间吗?”
  
  “到工作间吧。”老邮引着刘医生和康惠走向工作间,大米提着刘医生的工具箱,跟在后面。丁厌也急忙站起来,打算跟过去。
  
  “你们都留步吧。”刘医生站在门口,“就我和这个女士进去就行了。”随即他又转头问问康惠:“可以吗?”
  
  康惠点点头。
  
  工作间的门紧紧关了起来,那个房间隔音、舒适、封闭。
  
  丁厌很八卦地探着脑袋:“唉……早知道就不把那里做得隔音效果那么好了……”
  
  美姨笑笑,刮刮她的鼻子:“你啊,少点好奇心吧!少点好奇心少惹事儿!”
  
  丁厌躺在沙发上,自语:“康惠姐姐的过去,到底是怎样的过去呢?”
  
  康惠觉得很安全,甚至有点温暖,她闭着眼睛,跟随着刘医生温柔而亲切、充满磁性又像父亲般厚重的声音,慢慢沉浸在一片柔软的鹅黄色里。
  
  “是的,我是康惠。”她微笑着。
  
  “不,确切说,我觉得自己是康惠,我希望是自己康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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