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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尘世

第一章

    滴答!

  一滴雨水落到清漓的苍白的眼敛上,她的眼皮微微跳了跳,依然昏迷着。

  滴答、滴答……雨越下越大,越来越猛地砸向大地,砸在地上躺着的一黑一白的两具昏迷不醒的人身上。猛烈的雨势很快地打湿了他们的衣裳,暗红得发黑的血迹慢慢地渗了出来,渐渐随着积蓄成水流的雨水流了开去。周围高大的树林在铺天盖地的雨幕中仿佛是吃人的怪兽,随着风雨的吹打,左右摇摆,发出簌簌地怪响。

  清漓终于幽幽转醒,迷蒙如雾的双眼渐渐清晰,她慢慢坐起身来,打量一下身旁。瓢泼般的大雨落在她身上,如小溪般流了下来,如海藻般的长发紧紧地贴在额头,贴在背上,身上的白色纱衣已经全部湿透,勾勒出她美好的身材。

  她就这样坐在雨水横流的地上,仰起头来,张开苍白无色的嘴唇,闭着眼睛,迎接这尘世的甘霖。有多久没见过雨了。有五百年了吧。她的面上白得几乎透明,隐约可以见到皮肤下面跳动微微的血管。她感觉自己的心又开始跳动起来,一下一下,如雨后新生的生命一般,张开身上每一个毛孔迎接这场重生。

  不知道过了多久,东沂也慢慢醒来,闭着眼睛呻吟了下,便又陷入沉沉的昏迷之中。他伤太重了。

  清漓回过神来,神情复杂地打量着面前只剩半口气的东沂。自己为什么要救他呢。也许这个问题终其一生都得不到答案。她最终长叹一声,吃力地撑起东沂沉重的身子,仔细地寻找可以避雨的地方。天上的雨势不停,仿佛要把这天地都吞噬掉。

  清漓艰难地在林间穿行,终究女子力气不如男子,靠在她身上的东沂仿佛石头越来越重一般,压得她气喘吁吁。东沂脸上的血污被雨水一冲,露出原本俊美的面容,昏迷中的他少了冷魅的气息与那冰冷之极的寒意,更像个俊朗无双的青年才俊。如果有人见到他,定不会想到他就是那邪得发紫的魔道大公子。看来人都不能从表面上断其善恶。

  清漓淡淡地收回目光,曾经有个男子也如皓月般俊朗,温文谦恭如一块上好的暖玉,可是,……她心里猛地一窒,为什么会想起他来。心口仿佛被重锤敲过一般,让她顿住呼吸。心痛竟然无处不在,看见的人,想的事,就会无缘故地扯上那道鲜血淋漓的伤口。撑着东沂的娇弱的身子开始簌簌发抖,她觉得此时得身心俱疲,恨不得就丢下身上那具沉重的负担,一个人走。对,就一个人走,走到哪里就算哪里,走到自己累了为止,不再想起。

  正在此时恍惚的眼神终于捕捉到一个幽深的洞穴。她忙撑起最后一丝力气,把东沂扶了进去。

  洞穴不大,却是干燥而干净的。想是附近的猎人们上山打猎的时候临时住的山洞。在山洞中还摆着几块大石头,还有一些干净的稻草可以做床。

  靠在清漓身上的他已经浑身滚烫滚烫。清漓暗叫一声不好,他伤势沉重,在天牢里受刑时又流血过多,体内的魔功被压制不能运功疗伤,早就已经是身体的极限,而现在又淋了冷雨,更是凶险万分。她忙扶他躺下。解下身上的带子,这是雨汀专门给她备用的,没想到自己没有用到,倒是要用在这魔头身上。清漓来不及细想,从袋中掏摸一阵,摸出一个白玉的瓶子,瓶子上熟悉的花纹不由让她一愣。这是天庭赏赐给她的“真露”,没想到雨汀也把这带来了。

  他可真命大!她心道,却也毫不犹豫地把半瓶子“真露”倒进东沂苍白的嘴唇。半瓶“真露”喝下,东沂苍白的面色奇迹般红润起来,急促的呼吸也平稳下来。

  他终于是有救了。清漓强自打起精神,从身上撕下一片衣裳,接着洞外的雨水,为他擦拭身上的伤口。

  饶是她心里早已经平静无波,又知道自己面前是罪大恶极的大魔头,可是看到这样遍体鳞伤的伤口,她仍旧簌簌发抖,几次欲跑出洞去,不忍目睹。那些鲜红的血肉早已经打着卷翻了上来,好几处甚至可以见到累累的白骨。她手越抖越厉害,几乎拿不住手上那早已经染红的白布。

  终于,她轻呼一声,丢下手中的布条,跑出洞口,天上的雨势小了许多,漫天的雨丝落了下来,晶莹得像银丝线一般。她抑制着胸中翻滚的惧意,让冰凉的雨丝冷却她发胀的脑袋。

  过了许久,才走进洞去,细细地为他清理伤口。

  ……

  火光融融中,清漓清丽的面容带着说不出的疲倦,靠在山洞的一角已经沉沉的睡去。东沂身上的伤口已经上好伤药,细细地包扎起来。整个人躺在山洞中唯一的稻草铺成的床上,安稳地睡着。那件破得不成样子的黑衣也已经用木棍撑在一旁烘烤着。为了给他赤裸的身上披件避体的,她不得不冒着被天兵察觉的危险,动用法诀,变幻出一张厚实的毯子。

  实在是太累了。清漓做完一切后就再也忍不主倦意,沉沉地睡了过去。即使追兵在后,也顾不得了。她迷迷糊糊地想。

  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忽然惊醒过来。有人!

  她忙飞快地掠起,还不忘带上身边的乾坤百宝袋,袋中有雨汀藏的一把宝剑,虽然她不曾拿出来看,但是她知道是把利器就行。至少可以抵挡一阵。

  黑暗的洞中,只有那火堆时不时地闪一下还未曾熄灭的碳火。山洞静得可怕,她隐约看到东沂躺在那边一动不动的轮廓。还有听到洞外面淅沥滴着的雨声。一切似乎很平静,可是,她就是感觉到有人一直在暗处看着他们。很怪异的感觉。

  “谁?”她忍不住轻喝道。

  一声悠长而好听的叹息声在洞中响起。一点明亮的火光仿佛流星一般急射到那熄灭已久的火堆中,轰的一声。那火又重新点燃,而且烧得更加旺盛。

  清漓眼前一花,被耀眼的火光刺得眼前一片模糊。

  “清漓!”那声音优雅端庄,一位红衣女子慢慢从洞外走了进来。清漓只觉得面前的那个女子美得像一团火一样,高高的云鬓上只插着一只红宝石发钗,美丽狭长的凤目几乎直入鬓发,身上火红的外衣更像是一团跳跃的火光。

  她实在是太美,美得都不知道如何去形容。广陵的清丽无双,雨汀的娇憨可爱,她们的美丽都会让人过目难忘,可是面前的女子的美,是夺尽天地光彩的美,她的美是霸道不留一丝余地的美。就像熊熊的烈火,要燃尽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清漓有些目眩的看着面前的女子。

  那女子走了进来,展颜微微一笑,清漓觉得自己的魂魄都会被她吸走一般。

  “你是谁?”呆愣了许久,清漓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问道。

  “侍凤使,你不认得我了。我是红玉。”那女子低了头,轻轻地叹道。那叹息轻盈如同精灵,在狭小的山洞轻轻盘旋。

  “红玉?”很熟悉的名字,清漓却一时间想不起。

  “我是六彩神凤,我的名字就叫红玉。”她轻轻地道。绝美的脖颈微微偏着,露出万种风情。

  “神凤大人!”清漓忍不住惊呼起来。忙撇下手中的乾坤百宝袋,上前几步,正要见礼,一股柔和之极的力轻轻地托了托她。

  “这个时候,这种境况你我二人也不必多礼了。”红玉叹息道。素手一翻,一簇火焰跳跃在她纤细柔美的手上。

  她轻移莲步,走到东沂面前。手上的火光对着他上下照了照。笑道:“清漓,我倒是没看错你,你心太善了,连这样的魔头也要救。”

  “我实在是不忍心,他伤太重了,不救他的话,他会死的。”清漓苍白的面上泛起一层红晕。

  红玉摇了摇头,道:“冤孽,冤孽!你与他前世纠葛不清,今世自然会救他。一报还一报。我也不是为着这个怪你。”她转了头,手一翻,那火苗无声无息地灭掉。

  她走上前去,拉着清漓冰凉的手,微微一用功,一股柔和的灵力传了过去,那灵力仿佛春风般温暖柔和,清漓浑身一震,体内的阴寒之气不由自主地反弹回去,两股力量相交,仿佛冰与火的碰撞,手上几条经络一经这样的碰撞,顿时张大,清漓的脸上冷汗就滴了下来。

  红玉叹息地摇了摇头,收回灵力,道:“他们都说你堕入魔道,我还不信,想你我相处五百年,你是怎么样一个人,我最是清楚。平日你对我凤凰一族照顾颇多,任劳任怨,绝不是那等歪门邪道之人,即使你心中有些许戾气,但是依然可以化解。只是……唉!”她未说完,清漓面上早就变得煞白。谁人说她入了魔道,是异教者,她都可以不在乎,可是相处五百年的六彩神凤若也如此认为,她的心比被刀捅了还痛一百倍。

  红玉未觉她的神色,又道:“仙人成魔,是天道不正,天界失德。我曾与观音大士说过天界正气日渐衰弱,观音大士也深有同感,没想到,竟然就出了这样的事情。”她抬起头来,美丽无双的凤目中满是悲悯:“清漓,你这样,其实不怪你。要怪就怪造化弄人。”

  “这次救你,是我凤凰一族自愿所为。等等我自会去天庭领罪,一切责任由我承担。也会帮你求情,王母娘娘会给我几分薄面的。只是凤凰墨月不能跟你在凡间,它职责重大,要守护凤凰一族。我已经叫他回天界修炼去了。”

  红玉一口气说完,叹息了下,又道:“我也老了,很倦很倦了。此次去天庭领罪,怎么样也好,我都要走了。”说完沉默不语。

  清漓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接口。六千年的岁月,是怎样一种漫长的煎熬。而她,就这样承担起族中的大任一过就是千年。

  火光跳跃,山洞中温暖如春,红玉强自打起精神,忽然对着她妩媚一笑:“长夜漫漫,你可否有兴趣听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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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听听我这老太婆的故事。”红玉自嘲地笑着,那一笑真真是倾国倾城。清漓原本要说出口的话,顿时噎在喉咙中,憋得原本苍白的脸通红通红。

  这时候,自称“老太婆”的红衣佳人自顾自地讲了下去:“我是火凤凰,自小便灵力充沛,是凤凰一族中千年难得一见的守护凤凰。那时候我很快乐,整天就只知道玩,飞到各个地方去游玩,对什么都十分好奇,什么都想试一试。就像现在的墨月一样,什么都是好玩的。好在我灵力充沛,那时候天界与魔界也正是休战之际,所以我都未曾受到过一丝一毫的伤害。一千年过去了,两千年过去了。

  我成了个长不大的火凤凰。直到有一天,我飞到一处荒蛮的大山,那山上瘴气遍布,毒蛇猛兽四处行走。我年轻气盛,仗着自己两千年的修为,想要在那处荒凉的山中寻找一种叫“火丰果”,因得那种果可以增加我的修为,又是极其难得到的,我好胜心强,就强行飞行了几个月才到了那座山上。

  可是奇果都是有自己的守护灵兽的,那次与那怪灵打斗,我两千年的修为差点毁于一旦。在我最危险的时候,他出现了。他叫蓝昆,是凤凰族的族长。他见我平日胆大妄为,看在眼中,却深知我的脾性是不听劝告的。故而不敢劝我。那次见我又要远行,心里担忧不已,隐约知道我有一劫,忙尾随我一路跟来。

  再后来,他助我得到灵果,自己却是受伤了。我那时才真正觉得自己迷蒙的心智慢慢开启,眼前豁然开朗。不再是一只到处疯玩的野凤凰了。”红玉一路讲来,轻声细语,美丽睿智的凤目蒙上一层恍惚的神色。清漓知道她已陷入往事,不敢轻声打断。

  “我从此以后跟随在他身旁,吃饭睡觉,都想要和他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就如同他是我的天地一般。其实我那时候并不知道,我已经爱上了他。爱他的沉静稳重,爱他的心细如发,爱他的一切的一切。只要他说的,我一定会去做到。我几乎用景仰神的方式去膜拜他。过了两千年,他要成为七彩凤凰了,是凤凰族中有史以来修为最高的族长了。最后一次涅磐的时候,我不放心,一路跟着他,可是他一拍翅膀我几乎就看不见他的踪影,但我依然咬牙追寻着他。可是他飞着飞着,突然不见。我等啊等啊,等到最后几乎疯了,我不顾一切的飞去找寻他,飞过高山峻岭,飞过一望无际的草原,飞过碧波滔天的大海。我几乎飞遍了天涯海角,可是依然不见他的踪影。最后我又累又饿,绝望地一头从云端栽下,心想就这样死了好吧。死了我的魂魄就不会累,我就会找到他。

  我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一位蓝衣如水的男子立在我面前。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但我知道他定是蓝昆化成的人身。他告诉我,叫我不要再去找他。他想要一个人好好地休息,好好地走。

  他告诉我,凤凰族的重责以后就由我来承担。他说这话的时候,俊美英挺的双目间满满都是疲倦与寂寞。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我从来都没了解过他,我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小孩,赖在他的身边,享受他的照顾,享受他给我带来的一切。从来都不知道,他心里的寂寞,与那不能承受的疲倦。

  醒来后,我黯然返回天庭。当起了凤凰族的大任。那时候,我才知道他有多累,他有多无奈。每次我静下来的时候,我多想他能在我身边,告诉他,我知道他心里的倦意有多浓。”红玉说完,长吁一口气。美丽的眼眸波光流转,望向清漓,苦笑道:“你定会笑我这般看不开,堪不破吧。几千年的修为依然堪不破这个情字。只是我苦苦思索,若是无情,生命又有何乐趣所言。”

  此时洞中早已经湿气尽去,温暖干燥。那火光仿佛永远也燃烧不止一般,快活地跳跃着。清漓低了头,低声道:“大人,清漓也曾如此认为,只是情字伤人,如若可以的话,我宁愿不动心,不动情。”

  红玉又是一声长叹道:“云安是不该如此。不过你欠他的也还清了,今生今世就再无瓜葛。”说完立起身来,六彩的灵力开始环绕在她身旁,快速的流动。被这晶莹如梦似幻的灵力一衬托,她的美更加惊心动魄,清漓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舍不得再眨一下。

  红玉回过身来,似乎卸去沉沉重负般,嫣然一笑道:“今日与你说出我的心事,我心里舒坦多了。日日夜夜萦绕在我心中,仿佛如千斤巨石。你可知道我为何会与你说这些话?”

  清漓轻轻地摇了摇头,苍白瘦削的脸庞在火光的掩映下,映出凄楚的弧度。红玉道:“你与云安二人相互爱慕,可他却是做出让你意料之外的事情,你心中定是恨他怨他的,只是,你却没想过,你了解他么。你知道他的本性么?你只看见他温文有礼,才华横溢。你看不见他内心深处最想要的是什么。就如同我那时年少不明白蓝昆的心一样,所以,当他做出你不理解,怨恨的事情的时候,只能问你自己是否真的明白他的心。”红玉说着忽然低下头来,紧紧地盯着清漓的脸,道:“所以,清漓,不要恨,不要怨。我不要看到原本清澈如水的人儿,因为怨恨而扭曲丑陋。我不愿意你心中的戾气放任而为,堕入魔道。我只要你快快乐乐的。在这繁华的尘世中快乐的过下去。走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重新生活。”

  清漓苍白近乎透明的脸上忽然泛起一层怪异的红晕,身上的衣襟无风自动,一股怪异的气流在山洞中盘旋,刚才温暖如春的山洞中立刻少了几分春意。她猛地立起身来,颤抖地指着外面如墨般沉重的夜空,几乎用低吼道:“走?!走到哪里?这天,是玉帝的天,这地,是玉帝的地。我可以不恨,我可以不怨,可是,我能走到哪里去?红玉大人!天地之大,何处才是我的容身之地?”

  晶莹的泪一颗颗落了下来,她无言地盯着面前那美丽无双的佳人,眼中的绝望与恐惧随着眼泪一点一点地溢出来。她很怕,却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当红玉告诉她不要恨,不要怨的时候,她怎么没有想到,她心里的恐惧是多么深,深到她想抓住任何一棵稻草的力量都没有。

  “跟我走。就算这片天地不要你,你还可以到我这里来。”一道千年不变的寒冰般的声音在她的身后响起。

  是他!清漓惊诧地回过头去,泪眼模糊中,只见他赤裸着上身,精壮的胸膛随着呼吸轻轻上下起伏,如海般深邃的眼中寒意不减,像一把利刃直插人心。摄人心魄的面上散着几丝乱发,更让他添了几许邪魅之气。火光熊熊中,他如立在黑暗中的神,散发出一阵又一阵迫人的气势。

  他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清漓还来不及反应,心却因为听到这句话而莫名地安定下来。红玉绝美的唇角勾了勾,扯出一丝温暖的笑意,她朝他点了点头。笑叹道:“冤孽啊,冤孽。清漓,你跟他走吧。只要你的心是快乐清澈的,到哪里都是你心中的天汲山。”说完就往外走去。

  “红玉大人!”清漓见红玉正抬步要走,忙唤道。

  红玉住了脚步,回过头来,笑道:“清漓,你记住,广陵她那时候只是为你弹一曲送别而已。而雨汀,”红玉如春光般和煦的眼波一转,道:“她那时正在天汲山为你祈福。王母娘娘那边由我一人去解释个清楚。”

  “可是红玉大人!你……”清漓面上欲言又止,心里越来越不安,红玉想要干什么?

  “你我相交一场,若不嫌弃就叫我一声红玉吧。”红玉说完,走过去,眼神中慈祥而安宁,她轻轻抱了抱清漓,清漓心中一酸,泪又滚了下来,不由哭道:“红玉,你不要走。”

  “清漓莫要再哭了。我说过,我已经很老很老了,人老了心也就倦了。这次我要去好好寻他。天上地下,碧落黄泉,我都要把他寻了出来。”红玉平静地笑了笑,倾城的容颜上悄悄闪过一丝坚定。

  “天上地下,碧落黄泉……”清漓喃喃念着红玉最后的话,眼见得红玉火红火红的身影子,渐渐融入即将天亮的黎明晨光中,她见到她肋下生出凤凰的双翅,只一拍,就飞上雨后清澄的天空,越飞越高直到消失不见。

  红玉要找寻她心中的他,可是她呢。她又将去往何方。面前是这晨光遍撒的第一个尘世的清晨,而身后,却是他冰冷迫人的眼眸。

  她咬了咬银牙,定了定神转了过去,淡淡地注视这面前的东沂道:“我不愿意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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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她眼睛平视前方,尽力忽视他那一波又一波怒意。东沂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危险地眯成一条缝,面上平静无波,但心里早已经怒气涛天,他真没见过如此固执的女人,简直是固执到家。

  “那你要去哪里?”东沂气极反笑,把身上的毯子往腰间一围,随意捡了块地方坐下,冷冷的问道,面上满是戏谑。

  “我……”清漓没料到他如此好打发,一时间反而愣住了。去哪里?她难堪地绞着手,方才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气势一下子在他的面前烟消云散。

  去哪里?到底要去哪里?她愣愣地想着。

  “说吧。你要去哪里?”东沂见她面上尴尬,又冷冷地问了一句,意态悠闲,仿佛身上一道道伤口全成了摆设一般,浑不似一个重伤在身的人,他道:“天庭那边,那只凤凰说会帮你摆平,这话虽然不能信个十分,但是五分倒是有的。所以也不用担心天界近期有人会追捕你。但天上是铁定回不了的。在这里,你无亲无故的,你要去哪里?待久了,也不是长久之计。”

  “谁说我无亲无故?”清漓被他激得微微发怒,冲口而出。

  “那你以后打算去哪里?”东沂此时竟莫名觉得心情大好,薄薄的嘴唇望上勾了勾,两道好看英挺的眉毛一挑,幽深的黑眸慢慢露出一丝笑意。他十分有耐心地又问了一遍。面前这样的她总算有点生气,那副云淡风清的模样着实让他不爽,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可以让她放在心上一般。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我为何要告诉你,你伤好了就离开罢,反正我是不会跟你走的。”她咬了咬牙,背转了身,往外面走去。山洞中的那堆火已经熄灭,整个山洞又变得幽暗起来。反而是山洞外晨曦初现,她得去找些药材与用的东西。才走几步,忽然右手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扣住。

  “你干什么?”清漓回头一看,立刻羞怒满面,第一次离他这样近,他那赤裸的胸膛几乎贴着她的手臂,他身上特有的男子气息丝丝地钻进她的鼻尖。让她的心不由地慌了起来。开始挣扎起来。

  “你现在要去哪里?”东沂眯着眼睛,危险地问道。深邃的眼中绽出一丝丝蓝光。

  “你快放开我,我去找点东西。你快放开我!”清漓使劲挣扎,东沂身上的伤口被她扯动,血又渗了出来,他面色变得煞白,不由哼了一下。清漓一见,忙停了挣扎,道:“你不要命了,快躺下。”

  说着扶着他躺好,从乾坤百宝袋里找出“真露”,对他道:“快喝下去。”神态专注,竟忘了方才的羞怒。

  东沂俊美的面上神色复杂,看了她几眼。清漓以为他不信这个药是伤药,变了脸色冷冷道:“这个是‘真露’对你的伤有好处,这个时候,我也没必要害你。”

  东沂闻言接过去,一仰头喝了下去,道:“我不是怀疑你。”

  清漓一愣,沉吟了下,恍然道:“你是不是担心我一去不回?”

  东沂停了许久,方才从鼻子里模模糊糊地恩了一声,算是承认她说对了。清漓展颜一笑原本苍白的面色竟添上几许少见的天真之色,她心道,原来如此啊。忙对他道:“你放心吧,你伤好后,我才会离开的。你莫要担心没人照顾你。”说罢拍拍手,立起身来往外走。

  东沂听了这句话,面上顿时黑了下来,一回过神来,她已经消失在洞口外,过了好一会儿,他嘴里忽然恨恨地说道:“这个该死的笨女人!”

  ……

  山中岁月容易过,转眼间,他们已经在这山上过了五日。每日,清漓便早早出去,找些生肌止血的药,但这凡间的山哪里能如天界那边灵草众多,每次都是失望而归,倒是能找到不少汁液甘美的野果子。林中野味不少,但清漓百年茹素惯了,再加上心地善良,不忍杀生,倒是东沂却不嫌弃,每次也只吃些野果渡日,不见叫苦。

  虽然药材找不到,庆幸的是,雨汀给的药却是不少,再加上东沂功力深厚,每日给他上完用药,再休息打坐,伤口就慢慢好了起来。即使如此他的伤势依然沉重,外伤易好,但内伤却是难治。

  一日早上,清漓收拾好,就要往外走,东沂忽然低喝道:“有人!”,顿时一股杀气慢慢弥漫开来,山洞中如寒冬般冷肃。清漓愣了下,仔细听了听,来人脚步虚浮,气息粗重,忙低声道:“是不会武功的,你……”说着为难地看了看他,清澈如水的眼中满是不忍。

  “宁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人。”东沂冷冷道,但杀气却是消退了不少。清漓知道他意动,怕来不及阻止他出手,忙道:“我出去看看,你莫要妄动。”

  说罢不等东沂有反应,当先出去。东沂忙跟上前去。洞外晴空高照,林木秀美。只见一中年妇女,头上包着蓝色粗布头巾,正在不远处低头捡柴禾。清漓正走上前去,高声招呼。

  那中年妇女见了她,不由惊呼:“哎呀,这位姑娘,你这是怎么了,遭了难的吧。”

  清漓见她直直盯着自己,忙打量下自己,这才发现自己说多狼狈就有多狼狈。月白的纱衣虽然不会沾染脏物,但因得天火烧身,早就破得东一块西一块的,而自己赤足散发,这等打扮在这位中年妇女面前自然是怪异非常的。

  清漓进她面上惊疑不定,忙扯个谎道:“是啊,我等是遭到路上强盗了,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但是是财物都丢了,连日逃命,就跑到此处养伤,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那中年妇女见得清漓模样清丽绝伦,心里早就信了她五分,如今听得她如此说道,便信了个十成十,忙道:“可怜啊,那位站在上边的是你的相公吧。”说着望上一指,指着在山洞旁冷着脸的东沂。

  清漓一听,蓬地一声,觉得身上的血都往脸上涌去,东沂倒是面色不变,只是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脸。

  “大婶,你可莫要乱说,不是的。他是我的……我的……”清漓想了半天,却是越急越想不出话来。

  那大婶忽然笑了起来,声音带着山里人特有的爽朗道:“好了,知道了,这位姑娘就不用解释了。”清漓一见她面上暧昧的神色,知道她已经误会,红着脸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大婶知道她姑娘家面皮薄,心里道,说不定两人是私奔出去,不巧遇到了山贼,遭了难。想罢看看两人的模样越看越像,嘴里却说道:“姑娘不嫌弃就和你的朋友到我家歇息下,再做打算。”

  清漓原本只想问下路而已,却不想这山里人最是热情,见到生人必要请到家里做做客。清漓为难的望向东沂,却见他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于是笑道:“那就麻烦大婶了。”

  一行人走到那大婶家在山下的房子,那大婶性格开朗,交谈得知她叫三娘,与丈夫居住在这山里已经有好几年了。清漓看去,只见一幢小竹屋结结实实到立在山边,屋前养了不少鸡鸭,背靠青山,凉风习习,一派朴素的农家模样。

  三娘说道:“前些年兵荒马乱的,瘟疫又到处都是,所以,我与孩子他爹就逃兵灾躲到这里,这虽然偏僻,但却也十分安静,平常是少外人来的。”

  到了三娘家里,自是一番热情招待,清漓与东沂均各自换了三娘找出的衣裳。三娘边帮清漓换好衣裳,简单地梳好长发,边说:“这姑娘长得真是好呢,这模样可像那三十多里外的神女庙里的神女娘娘。倒不像是凡间的人呢。”说着便要帮她盘头。

  清漓一愣,强笑道:“三娘过奖了呢。”又见她正要给自己盘头,慌忙道:“三娘,我这头发不能盘的,用红线束下就行了。”

  三娘心中虽疑惑,却也不多问,笑道:“那行,姑娘就包块头巾,省得这头发乱了。”待包好头巾,梳洗停当。三娘上下打量一番,再三叹道:“姑娘可真是美啊,那位小哥有福气啊。”

  清漓羞不可当,忙跑了出屋。一出屋门,撞上也刚换好衣服,浑身不自然的东沂,不由呆了呆,东沂身形高大,穿上三娘他丈夫的衣裳,自是短了一节,那粗布短衫,自是有些拙笨之处,但不却不掩他俊朗挺拔的身材,只是清漓见惯他冷颜肃色,黑衣邪魅的模样,如今换上了凡人的衣服,说多怪异就有多怪异。

  清漓心里早就笑痛了肚子,却又不敢笑,憋得实在是难受,东沂见她粗布衣裳,头戴头巾也是一愣,只觉得面前的佳人美目顾盼流兮,虽然身着劣等粗布却丝毫不掩盖她身上清澈如水的气质,“请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清漓面色含笑,刹那间如月华满溢,光彩照人。

  两人就对着面打量,三娘撩来门帘一见他俩的模样,笑道:“两位真是神仙眷属般的人物,如果真的情投意合,干脆就由我做媒,拜了天地吧。”

  两人一听,俱是神情尴尬无比。好不容易才混了过这阵。到了傍晚,三娘的丈夫带着孩子回来。五个人一桌,桌上早就烧好了一桌的菜,三娘的丈夫也甚是豪爽之人,拉着东沂就要拼酒。清漓担忧地望了望他一眼,生怕东沂恼火,却见得东沂面上不再冷得怕人,居然也时不时地说了一两句应景的话。这才放下心来。

  想罢,却又觉得十分好笑,那三娘丈夫要是知道自己拉着拼酒的竟然是,大名鼎鼎的魔界大公子,不知道又会是如何。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清漓原本苍白的面色也泛起两朵红晕,正举起酒杯与三娘对饮,却听得三娘丈夫笑道:“我们这归望乡平时最是少人来了。再望西走就是南越之地了,更是少人住了。今个贵客上门,真是高兴啊。”

  归望?!哐当一声,众人均是吓了一跳,转过头去,却见得清漓面白如雪,一双眼睛空洞无神,呆呆得望着跌下的酒杯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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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归望?!

  清漓愣愣地看着那滴滴转的酒杯,那粗制的土瓷酒杯落到地上,杯口尤自挂着一滴水酒,仿佛一颗晶莹的泪滴。

  居然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里。

  清漓一抬头,见众人皆迷惑不解地看着自己,忙强自扯出一丝笑容道:“手打滑了。”就此遮掩过。却不防一转头,见东沂一双鹰目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清漓也不避讳,凄凄一笑,就此沉默下来。

  一顿饭草草结束。到了晚间,山里人早睡,三娘喝了酒顶着红通通的脸,淳朴的脸上竟挂着一丝暧昧之极的神色,道:“清漓姑娘,这个……房间就只有两间,你不嫌弃就和那位小哥挤一挤吧。再说了,我看那位小哥人长得俊,对你也有心的很,你就不要推托了啊。”说完仿佛躲什么似的,急步回了房。

  清漓本来心中心事重重,冷不防被三娘来了这么一出,闹了个哭笑不得。转身找东沂,却见他早已经面无表情地回了房间。想了想,终是迈着千斤的步子,一步一步挪了进去。在山洞里怎么都不会觉得男女有别,一个是身受重伤的魔界公子,一个是天庭的要犯。两人逃命都来不及,不得已只能相扶相持,怎么会想到那种心思。今日倒是被三娘提了再提,竟觉得隐约有些心虚。

  进得房门,只见东沂早已经盘腿打坐,一股黑色细小的气流慢慢在他身上盘旋,越来越浓越来越快地在他身上流动。细密的汗在他的脸上渗了出来。一张俊颜上忽青忽白,脸色变幻不定,屋内一股怪异的气流随着他运功的周期慢慢盘旋起来。清漓只觉得那股风寒冷刺骨。忙也运功将自身的真气流转,抵御这一波又一波的魔功。

  他终究是慢慢开始恢复了。

  清漓在心里叹了口气,坐在他面前,细细地端详起他来。他真的是好看,比她所见过的各色神仙都仪表非凡,不愧是魔君第一大公子。可自己怎么就和他牵扯在一起呢。想着苦笑着,竟不知不觉靠在桌上睡了过去。

  东沂运功完毕,睁开眼睛。望着桌上趴着的清漓,只见昏黄的烛光摇拽,柔和了她面上那瘦削的线条,她整个人沐浴在这温暖的烛光中,圣洁而不可侵犯。他尤自记得她面对他时的不屈与倔强,记得当日她在刑台上,眼赤如血,邪媚迫人,那红红的眼中,燃烧着不甘与绝望。

  她怒诉道:“我命终是不由天!”

  而当她拉着他一起跳上黑凤凰宽大的后背的时候,他的心是震动的。他知道她不是赌气,更也不是别有目的,她只是单纯要救一个人,一个与她同境地的人。

  千百年了,他见过多少世间的,魔界的或天界的女子,却没有一个女子像她如此,单纯如初生赤子,却又倔强执着像一块坚硬的美玉。

  心里有个声音道,就是她了,就是她了。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起他那千百年兜兜寻找的那个模糊的人影。只有她才是他魔君大公子身旁站立的女子,那个空了千年的位置。

  窗外的夜色冰凉如水,山间的风吹过树枝,树影婆娑。东沂走上前去,右手指间急点,几道白光闪过,点在清漓的身上,他俯下身子,把她打横抱起,小心地放在床上。

  她很瘦很轻,是该让她好好休息一阵子了。劲风吹过,跳跃的烛火灭了。他架着两只凳子靠着,也渐渐沉入梦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惚中有人从身边像一只蝴蝶般掠过,他猛地惊醒过来,只见一道纤细的黑影子已经在窗户外面。

  夜很黑,清凉的夜风吹在身上竟是丝丝的寒意,他的眼睛猛的一缩,一回头,她已经不在床上。她想要干什么?

  他提气追去,身上魔功流转,脚下便轻飘飘如踩在流云上一般,飞般追了上去。在黯淡的月光下,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地行进在这苍茫的林中。

  清漓一声不吭,御风而行,姿态美妙优雅,竟不似在黑夜中赶路般慌乱。两人一前一后,如飞般赶了半个时辰。东沂只觉得眼前景物似曾相识,但感觉却是十分的怪异,仿佛是隔了好几世在梦中出现过一般。一股不详的预感如发丝一般缠绕在他的心头,勒得他十分不舒服。

  夜色中,东沂觉得跟着清漓来到了一处开阔地,月已经上了中天,林中不知名的夜鸟在古怪地叫了几声,山风飒飒吹过,黑夜中树木随风摆动,竟如一只只奇形怪状的怪兽。东沂见惯了许多修罗般的场面,这等夜色自然是十分的不在乎,倒是前面的清漓看着周围的景致,不由抱了抱双肩,似十分害怕。东沂紧走几步,如鬼魅般挡在她身前。

  “你还是追来了。”清漓轻轻叹道。说完也不看他,径直望前走去。一颗心却是温暖的。在这样的夜色中,在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里,有人在旁边总是好的。

  那开阔地有一处庙宇立在当中,在夜色中,那轮廓有些模糊,清漓慢慢走上前去,待走到庙门,往里面望去,黑呼呼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沉吟了下,如玉葱般的手指轻轻捏起一个法诀,两点火光飞了进去。轰的一声,那庙中的火把被点燃。清漓面色恍惚,走了进去。

  只见当中一座简单朴素的神像立在当中。那神像是个女子,白衣服飘飘,长发未盘,光洁美丽的额头上饰着一朵莲花额饰,纤细的脸庞上缀着一双清澈如水的大眼,眼眸波光流转,巧目盼兮,身材高挑,纤腰柳摆,楚楚动人。神庙周围香灰沉重,看来是经常有人来过。

  东沂跟进庙门,面色开始苍白。这神像,这神像分明就是清漓。他万古不变的心湖在看到这神像时,仿佛被投进了一块大石,扑通一声,溅起早就沉入湖底的记忆。他吃惊地看着那神色恍惚的清漓。脑海中似乎有什么线开始如疯狂的野蔓开始生长。

  这地方,这庙宇,他似乎曾经来过。可是他就是该死地不记得。立在前面的清漓整个人浑浑噩噩,如坠那不能醒来的迷梦中一般,面色如雪般的白,手指轻轻颤抖。

  缓缓看了一遍后,又慢慢地走出庙门。经过东沂身边的时候,他只见她面上两行清泪如流星般悄悄划过,他想说什么,可脑中却是越来越痛,一股黑气在他的灵台前忽隐忽现。

  清漓如木偶般走了出去,走出了那片空地,往林中更深的一处走去,东沂恍然跟上。两人依然一前一后,沉默不语地走着,诡异的气息在他们之间盘旋。终于,在穿过层层的树木之后,林中豁然开朗,一座荒废的高台孤伶伶地立在那边。

  “东沂。”清漓看着那高台,忽然轻轻的笑道。那笑声在这深凉的夜里,有股说不出的悲凉与诡异。“东沂,我跳只舞给你看吧。”

  东沂早已经冷汗如雨般落下,平日如万年寒冰的面上竟是痛苦万分,俊颜上忽青忽白,他张了张口,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夜色如墨,轻易地,就掩掉了他的异状。

  清漓未觉,只是轻笑一声,足尖一点,飞身上台,只一转,纤细的身子便开始在台上轻盈的旋转起来。

  她如夜色中一只清丽无双的精灵,偷偷从天上跑下凡间嬉戏。一阵风吹过,吹走遮住月色的乌云,一抹清辉如银般倾泻到她的身上。她仿佛踩在月色中翩翩起舞,轻盈如蝶。东沂仔细看着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她身上那粗布衣裳被月色一染,竟然泛出一层清清淡淡的光华。她的脸渐渐在越来越亮的月色中显现出来。

  他想起来了。他想起来了。灵台那股黑色的气开始聚集起来,他周身的轮廓恍恍惚惚模糊起来。而台上的清漓越舞越快,面上的泪水纵横四流,她要舞,她要舞尽她的悲伤,她的无奈。她要舞尽这百年的寂寞,与这百年的绝望。

  “清漓!”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清漓猛地清醒过来。只见东沂一步一步走上高台。明朗的月色此时却忽然间黯淡下来,清漓疑惑地看着上前的东沂。待到她看清楚他的面时,猛的惊呼一声。

  他不是东沂!清漓如见鬼魅般步步后退,她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格格地打架。

  东沂依然一步一步上前去,他的面上已经幻化成另一个男子的面容,那男子剑眉入鬓,星目高鼻,说不出的俊朗英气,只是那面容挂着一丝冷酷与狠厉,虽然有五分像东沂的本来面目,另五分却是让她做梦都不敢想起的人。

  “你是……你是侯爷……”清漓终于退无可退,颤抖着指着他道,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与恐惧。

  “是的,我是定越侯,李恒剀。”东沂柔声地道。眼中是深如大海的爱怜。

  “我终于找到你了。千百年来,我终于找到你了。”东沂说着,忽然仰天大笑,笑声畅快淋漓,仿佛找到了人间至宝一般。林中的鸟儿被惊醒,忽拉拉飞了出去,在月色下投下斑驳破碎的影子。

  清漓不可思议地望着面前狂笑的东沂,颓然跌坐在地上。

  他是定越侯,是灭了宛衣族的定越侯——李恒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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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南越地处大周朝西南端,多丘陵,多山地,林中瘴气湿重,地形险峻。在这地方居住着一只土族。因战乱瘟疫逃至此处的汉人称之为宛衣族。族中男子彪悍善斗,平时以打猎为生,族中女子肌肤细白如雪,身材高挑,楚楚动人。是个出美女的地方。宛衣族信巫蛊,除了族中的族长,就是族中的大巫师最为德高望重,巫师下面还有巫女。是从族中少女精挑细选出来的。每任巫女都不能婚嫁,要侍奉族中的大神,要协助巫师祭祀仪式,平日中,还要经常与巫师一同医治生病的族人。

  南下的汉人经过一两代人的繁衍生息已经渐渐在这“荒蛮”之地立住脚跟,他们带来稻种,织布技艺,开始兴盛,开始与宛衣族互通有无。两个不同族的人们开始渐渐交往起来。

  只是这样的交往,有时候是忌讳的。

  ……

  夜色如墨,天上的月亮也不知道躲到了哪里去了。在荆棘重生的山林里,一个人影正急慌慌地向山上跑去。她边跑边小心的护着绑在胸前的包袱。忽然脚下被树根一拌,人跌得飞了出去。

  “哎呦”一声,那女人跌到地上,包袱中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是个粉雕玉砌般的小小女孩子,四五岁的模样。大大清澈的眼睛睡意迷蒙。

  “娘亲,你要去哪里啊。”她望了望四周,轻轻地问,声音稚嫩,却不慌张。这不是自家的茅屋,是夜色深沉的山林。娘亲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里呢。这里不是有吃人的野兽么。

  那女人连忙把她抱起,三下两下又把她包好,绑在自己背后,狠了狠心,把那布绳一勒,将那女孩子紧紧的缚在身上。那布绳子明明勒得小女孩生生地疼,但是她却不哭叫,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看着娘亲慌乱的神色。

  “漓儿,乖乖的,不要做声,看到什么都不要害怕。娘带你离开。”说罢那女人又赶忙背上她一瘸一拐地往山上跑去。

  心里有个声音如鼓般响着,快跑!快跑!再晚就来不及了。她不敢回头,仿佛那身后是有这巨大大妖怪在紧紧追赶。

  她其实不知道,在她身后逃离的村庄,点点如夜中野兽眼睛般的火把开始渐渐聚集。“哐当!哐当!”一阵紧密的锣声猛地炸响,有人在高声呼喝着:“快来人啊,她们跑了!快追啊!”渐渐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人汇集起来,人群从睡梦中惊醒,弄明白什么事情后,纷纷愤怒地拿着火把开始往山上追去。

  那女人背着女儿,一口气跑到了山腰,一回过头,绝望地看见山脚下那点点的火光已经汇聚起来,忍不住惊恐万状。清漓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安静地随着她娘亲的目光看去,那火光汇聚成一条蜿蜒的火蛇,好像张着血盆大口在追赶她们。迷蒙的心智虽然不是十分的理解,却也懂得她的娘亲是在带着她逃命。

  那女人咬了咬牙,撑着已经透支的体力挣扎地往前跑去。不能让他们抓住,千万不能让他们抓住。她一手护着身后的女儿,仿佛身上的力量源泉从那而来,跌跌撞撞地上了山。夜色深沉,脚的的山路难走,饶是她经常在山间行走,却也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

  身后的呼喝声越来越近,间或夹着混乱的狗的叫声。她几乎可以看见那明晃晃的火把似乎就在她的面前了。可是前面的山路却是越走越陡,那女人姣美的脸上泪水纵横,她知道这此定是逃不过了。心扑通扑通仿佛要跳出心腔。逃!逃!可是逃到哪里去?那女人如一只被猎人追捕的野兔慌不择路。

  当她奋力爬上一块大石的时候,不由愣住了。

  居然,居然到了这里。她颤抖地望着前方。面前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族人们都称这悬崖叫“狼牙渊”因为这悬崖底怪石林立,一个个仿佛狼尖利的牙齿一般。掉下去,是绝对生还不了的。她顿时跌坐在地上,掩面痛哭起来。“娘?娘你莫要哭了。”一双小手在她的脸上摸索,轻轻拭去她面上的泪水。那女人一愣,解下那布绳,却是越哭越凶。干脆一把抱住女儿小小软软的身子,任泪水横溢。周围冰冷刺骨的山风吹了过来,两个瑟缩的身影孤单的映在这毫无遮蔽的山崖上。她实在是太累了,太累了,累到实在是跑不动了。巨大的绝望像这山风一般无处不在,连身上的一丝热气都被抽光。

  周围的火光积聚起来,当先已经有一两条凶狠的猎狗跑了过来,警惕地围着她们两人打转。族人都靠打猎为生,这追踪的本事用在这逃跑的女人身上自然是易如反掌。

  那女人搽干脸上的泪,死死地抱着女儿。在影影憧憧的火光中,一条一条的人影如鬼魅一般出现,安静而又迅速,带着一股不祥的气息围在她们四周。那女人睁着惊恐的眼睛望着面前那越来越多的人影,不由得抱着女儿步步后退。她的面上悔恨交加,实在不该走这条山路,没想到一慌乱,竟然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小小的清漓在她怀中却是不哭不闹,睁着一双如水的眼睛看着面前的一切。那人影越来越多,沉重的夜色里看不清每个人的面容,一个个却恍如地狱来的鬼魅,过了一会,那人群中分开一条小道,一个年纪五旬的威严的老者从人群里走了过来,手上执着一根粗木拐杖,走到那女人跟前,先是用那浑浊的老眼厌恶地看了她们两一眼,接着,手中的拐杖就重重地顿了顿地上。

  人群里安静异常,那老者拐杖顿地的声音格外清晰。那女人一哆嗦,却是倔强地看着那老者。

  “阿格依,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带着这个孽种你想到哪里去?想去投靠那该死的汉人吗?你不怕神会惩罚你。你不怕神会把灾难带给我们族里吗?”那老者声音洪亮,一声声质问如刀一般砍在那女人的心上。周围的人面上带着相同的厌弃看着她母女。

  “阿贡族长,我女儿不是孽种,她的父亲是个好人。你不能这么说她!我不是想投靠汉人,是你们不给我们母女活路。我才会带着她逃跑的。”那女人挺直了腰杆大声的说道,方才的绝望与悲伤奇迹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尽的悲愤。她扫过众人的面上,可是却看不到一丝同情与怜悯。无助又开始爬上他的心头,浑身不知道是寒冷还是害怕微微颤抖起来。

  “阿格依,你私自与外族男子做出苟且之事,而且还生下这不祥的孽种,所以天神才会发怒,才会让族中的畜生都得了瘟疫死掉。我当初真不该把你们留住。现在天神发怒了,降下灾祸到我们这里,你还说不是你们母女惹得祸。”那阿贡族长厉声地道。话音刚落,人群里就有人喊道:“把她们烧死,烧死!才能平息天神的愤怒。”

  接着仿佛有无数的声音一同响起,他们呼喝着,怒斥着,一双双眼睛里都是疯狂。那女人害怕地倒退几步,脚下一滑,猛地看见不远处幽幽如地狱入口的悬崖,吓得惊叫一声。

  她死死抱着女儿,面上满满的恐惧与绝望,她扑通一声跪在那阿贡族长面前,悲泣道:“阿贡族长,您不是族中最善良最高尚的人吗?我死不足惜,你就饶过我的女儿吧,她那么小,不能跟着我去死啊。只要您饶过她,我愿意跳下这狼牙渊。族长,你就饶过她吧。”

  山风呜咽地吹着,仿佛和着那女人的悲哀的哭泣,让人闻之辛酸。她怀中的女儿依然一言不发地盯着面前的老者,和那藏在一根根火把后面那群人的面容。

  “不行,你们一定要向天神请罪,我族的灾祸才可以消除。”那阿贡族长不为所动地站在那女人面前,口中吐出最后的判决。

  那女人听后,止住哭泣。抱着女儿又后退几步,慢慢退到那悬崖边。她恨恨地打量面前如魔鬼般的人们,低下头来,轻轻地对着女儿说:“漓儿,你怕吗?”

  “不怕。”清漓轻声地道。那声音竟然听不出一丝慌乱。众人面上透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不怕就好。漓儿,我们等等就去找你阿爹。他一定高兴得很。”那女人骄傲地说着,抱着清漓又往后退了退。那老者面上一惊,他没想到这女人倔强起来竟然不怕死,宁可带着自己的女儿一同跳崖。

  “恩,娘亲,我们见了阿爹,他一定很高兴。”清漓说着又靠了靠娘亲,一双小手紧紧地勾着她母亲的脖子。那女人脸上凄楚一笑,盯着面前的人们道:“我们娘俩问心无愧,死后天神自会明辨,到时候你们就等着天神来惩罚你们吧。”说完毅然站转身,就要往下跳。

  人群里惊呼连连,忽然有个声音威严地炸响:“阿格依等等!”说着一位身材高大的巫师急步向前。人群忙恭敬地向后退去,心里皆疑惑道,这大巫师怎么来了。

  那女人生生定住身形,转过头来,只见大巫师只一晃,就到了她面前。

  “阿格依,你要死也不能拖着你的女儿一起死。”那大巫师冷冷地道,高高的鹰钩鼻在火光下,映出冷血的弧度。人群里隐隐开始骚动起来,难道大巫师要留下那个孽种吗?这可是万万不能的啊。有些人开始小声嘀咕着。

  那女人听后面上一喜,忙跪下道:“阿格依求求巫师大人,留下我的孩子,我宁可被天神天火烧身,为族中驱除灾祸。”说着重重的磕下头来。

  那巫师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女人怀中的清漓,薄薄的嘴唇往上勾了勾,是个绝好的料子,年纪那么小却能够镇定自若,看来天神的指引是正确的。

  他一把把清漓从那女人怀中拉出来,清漓皱了皱眉头,手一挣脱,便又紧靠在母亲身边。那女人惊疑不定地看着巫师不知道他到底是想要怎样。

  那巫师忽然咧开嘴笑道:“好,好,天神指引我来寻找巫女,果然找到了。”说罢回过头去,用恭敬而不容置疑的语气对那老者说道:“阿贡族长,天神指引我寻找下一任的巫女。我找到了。请容许我把她带回去。”说罢指向那地上站着的小小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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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话音刚落,人群里立刻爆发一阵议论声,阿贡族长面露难色道:“大巫师,您确定是天神的旨意吗?她们两个可是罪孽缠身的不祥之人啊。”

  大巫师皱了皱眉,似乎对族长不相信感到不悦,他环视了四周一眼,那喧嚣的议论声顿时低了下来:“难道有谁会怀疑天神的指引吗?”

  人群里顿时鸦雀无声,族长尴尬地咳了下,转了头道:“大巫师说的就是天神的旨意,从此以后,这个……就是我族的巫女了。”

  那女人一听,心里一松,瘫软在地上,巫女?!怎么样总好过被烧死吧。她心中忽冷忽热,一时间忘记该说什么。清漓安静地看着面前这一切,幼小的心灵开始慢慢了解,她忽然道:“那我娘亲呢。你们是不是会放过她?”一语既出,如一滴油落到了滚烫的油锅里面。人群里立刻又议论纷纷,有的惊异于她的镇定,有的更加鄙夷她是个祸根,要不然这么小怎么可能那么狡猾。

  大巫师听了愣了愣,转过头来心里赞赏地笑了,那笑意还未到达眼底,就被迅速地抹去,他高高在上地看着地上那娇小的人儿道:“你是在跟我们谈条件吗?”

  阿格依听到大巫师似乎不太高兴,落下一半的心又提了起来。忙抱紧了清漓。

  “我是不会和娘亲分离的。”清漓小小的身躯挺得笔直,昂着头,大声的说道,“你们要处罚我娘亲,就连我一起处罚。”

  大巫师不怒反笑,那笑声桀桀,像夜晚的猫头鹰一样难听,他笑问道:“难道,你要和你娘一起跳下山崖?”

  “娘说,跳下去就能和阿爹在一起。所以我不怕。”清漓无比认真地回答,大大大眼睛里,波光灼灼,竟是坚定无比。人群里的议论声顿时小声许多。这样的小女孩,真是没有见过的。

  “好吧。你只要做好我们宛衣族的巫女,我们是不会把你娘亲怎么样的。你这下放心了吧。”大巫师说完,看也不看,抛下众人,高傲地往山下走去。

  阿贡族长面色难看地盯着地上的那对母子,手中的拐杖又顿了顿,道:“阿格依,你们命不该绝,你女儿居然能奉了天神的旨意做了我族的巫女,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以后叫你女儿好好的侍奉天神吧。”说完,手一挥,上前几人,把她们两人拖了下去。

  阿格依拉着清漓,仿佛还不能消化突然被决定的命运,被人推着往山下走去。

  不一会儿,山崖上又空无一人,刺骨的山风吹过光秃秃的山石,打着旋儿又吹向远方,就如同那岁月流逝一般,无情而不容置疑

  转眼间三年过去了,四岁的清漓跟着大巫师学习各种各样的事物,她要辨认各种各样的草药,学习各种各样的治疗疾病的方法。每天清晨,她都要早早地亲手奉上族人贡献给天神的供品,打扫那天神居住的圣地。

  她要做很多很多的事情,每天她都要听大巫师跟她讲解族中的历史,族中的传说,讲解每一个祭祀步骤的圣洁的含义。

  她享受族中最好的食物,还有两个年老的嬷嬷在照顾着她的生活起居。但是,她不能够再与母亲住在一起,面对面经过的时候,面上也不许露出一丝一毫的挂念。因为大巫师曾不止一次严肃地跟她说,她是终身侍奉天神的人,除了对天神忠诚之外,不能再有一丝世俗之念,否则就是不洁,要接受天神的惩罚。

  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清漓小小稚嫩的身躯里面,内心却开始不符年龄地迅速成长起来。她可以平色无波地面对前来求告的族人,有条不紊地跟在大巫师后面做好祭祀的所有步骤,还会准确地找到草药医治一些简单的病痛。

  族里的人开始慢慢惊异起来,老一辈的老人们称赞起她那平淡的神情,说她是族中难得一见的巫女,清心寡欲,不为世俗所牵拌。年轻一辈的族人也慢慢收起眼中的鄙夷,开始重视她的存在。渐渐地,连清漓的母亲阿格依也受到族人的善待,毕竟宛衣族中,都是简单淳朴的人。

  “大巫师,你怎么能那么确定这个孩子就是我们族里的巫女呢?”阿贡族长有次忍不住心里的疑惑,问大巫师。

  大巫师眼角边刀刻般的皱纹舒展开来,他不做声,只是神秘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幅龟壳,恭敬地拜了再拜后,往地上一丢,那地上散乱的龟壳就摆成一个奇怪的图形。大巫师指着地上的龟壳道:“这是天神的旨意,每次我问天神巫女由谁担任,天神都会这样告诉我,从来不曾差过分毫。我按天神的指示,在那天找到她的方位,寻了过去,就看到了她。”说着俯下身子,再次拣起,再丢在地上,依然是那副奇怪的图案。阿贡族长老脸上越见恭敬,还有一丝对着神力从心里散发出来莫名的恐惧。他忙退出大巫师那阴暗神秘的屋子。

  还没直起身子,就看见清漓素衣长发,小小的身躯静静地站在门口边,仿佛一棵空谷里的幽兰,娇小伶仃。宁静的大眼里,清楚地映出自己苍老的身躯,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就在这样小小的女孩面前开始惶恐不安起来。仿佛那双眼睛可以倒映出他内心的一切,好的坏的,一览无余。就这样,执掌族中大小事物,德高望重的阿贡族长平生第一次,狼狈地走开。

  清漓静静地看着族长仓皇的身影,心里闪过一丝自己都不明白的情绪。仿佛是恨,却又像是怜悯。她依然记得那晚她娘仓皇地逃命,和苦苦的哀求,还有族长脸上那深深的不屑。只是她年纪太小,也没有人能教她怎么恨一个人,只有大巫师教她怎么对天神怀有感激,怎么悲悯世人。从四岁开始,她便开始与别人不同的生活,一种似是高高在上,却是与世隔离的生活。所以她对所有人的感情都是淡而疏离,只有她的娘阿格依才是她心里的支柱,才是她唯一想贴近的人。

  “清漓,进来。”大巫师含着威严的话透过木门,传到她耳朵。她收起思绪恭敬地走了进去。

  “你现在已经长大。从现在开始由阿文花大婶领着去山后面的一处山洞去学巫舞,明年的祭祀大典上我要看到你跳给天神看。”巫师闭着眼睛道,说罢一挂在墙壁上的绳子,清脆的铃铛在门外响起,一位中年妇女垂首走了进来。

  清漓低头说了声是,就与那中年妇女走了出去。那中年妇女面上含霜,一声不发地带着她往山后走去。一路上荆棘遍布,是个非常少人走的小径。那中年妇女在前面大步地走着,头也不回,似乎不怕她会跟丢。清漓小小的身子在林中穿行,时不时会跌倒,但是那叫做阿文花大婶的女人从来不会回过头来帮她一把。

  记不清楚是第几次跌倒又爬起来,清漓身上的衣服都被挂得破碎,终于来到一处大山的背面的一个幽深的洞里。那阿文花大婶走进洞,在洞口一处隐秘的地方,拿了个火石头,敲打一阵子燃起一个火把。点着火把,她又一声不吭地走进洞的深处,清漓浑身已经酸痛不堪,小小年纪却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倔强,硬撑着不喊痛。

  “进来吧。”那阿文花大婶终于回过头来望了望她,古板的面上闪过一丝惊异。她似没想到这样小的孩子能够如此坚强。

  清漓一瘸一拐地跟着进去。越走越深,洞中潮湿的气息混着泥土的味道扑面而来。走了一阵子,清漓只见那火把的火光恍惚地在前面跳跃,无尽的黑暗似乎要把人都吞没掉。

  终于,面前的火把停住了。阿文花大婶在一处隐秘处摸索了一阵子,喀哒几声响声在山洞中响起,似乎扳动什么机括,轰隆几声仿佛在头上滚过,清漓只觉得凉风扑面,也不知道当初这洞是如何建造的,竟然闻不到泥土草叶腐败的气味,是十分清新的空气。清漓年纪幼小,对此也只是吃惊一下,便不再细想,却不知道当初建这山洞内室的人光是为此通气一项便花了极其多的精力。在火把照耀下,石头做的阶梯一阶阶往下,似乎通往一处石室。

  阿文花大婶当先走下台阶,只行了大约二十步,就来到一间巨大的石室,把火种引到两旁墙壁上的灯台上面,也不知道那灯台用了什么法子,点了以后,居然亮堂许多,也不似一般人家用的那蜡烛台子,点出的光线昏暗难辨。清漓跟她着走进,四周打量一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四面是光滑平整的墙壁,墙壁上密密麻麻地画满女子或举手或投足的各种姿势的图案,东一块西一块,笔法各有不同,但都是工整之极,图案多达上千万幅。那石室高达近十丈,方圆几乎有二十丈,那墙壁上的画虽然看得出是不同人,在不同时期做的画,但每幅画都是画着同一种装束的女人。

  白衣长发,赤足舞蹈。

  她们都是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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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阿文花大婶,她们都是……?”清漓指着那壁上的画问道,清新稚嫩的声音在洞中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阿文花大神愣了愣,眼中满是深意地看着她,一张古板之极的脸上满是笑意,她突然哈哈大笑,面朝石室内一侧,四肢伏地拜了几拜,道:“卡拉亚大神在上,我们族中终于有百年难得一见的巫女能够侍奉其下。阿文花在此先替族中老少恭喜大神。但愿大神保佑我族,代代昌盛。”

  说完转过头来,慈祥地笑道:“她们都是你的前辈,都是最伟大的卡拉亚大神座下的圣女。这是她们一生的心得,你要好好钻详,体会。”清漓顺着她方才跪拜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似青面獠牙的画像正立在阴暗处,不由毛骨悚然,心道,这大婶定是疯颠了,要不真是天神的话,怎么能如此可怕?心里又有个不明朗的声音似在心里,这难道是大巫师一直在教导自己忠诚的天神的真身吗?

  阿文花大婶说罢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卑微地走上前去,问道:“圣女有何吩咐,尽管告诉我,我阿文花定会为您做到。”说着走到一边,在石室中拿起放在石桌上的盛东西的器皿走了出去。

  顿时,石室里寂静得可怕,那奇怪的画像眼含森冷的凶光冷冷地看着她。清漓尚幼小懵懂,即使心智比其他孩童高,但在这幽暗的密闭的石室里,依然跟其他孩子一般害怕。她想起大巫师冷然的眼神,还有那些教导她如何超凡世俗,不忧不虑的话,心里虽然害怕,但是更怕大巫师的责罚,只好紧紧地咬着牙,忍着叫住阿文花大婶的冲动,把目光投向那那一幅幅壁画上。

  从最下面的往上看,只见画中的人面色含春,波光如水,看久了那目光似乎会隐隐流动,含着一种挑逗的意味。那舞动的姿势,也是极尽妩媚之姿,神态却似清纯之极,两种极其矛盾的感觉组合在一起,竟然有种说不出的魅惑之意。

  清漓看着那些图画,乍一眼望去,就觉得头晕眼花,图上每一个姿态看似简单,细看之下,又觉得有很多说不出的感觉,意义深远。她个子矮小,只能从下往上看,更是一头雾水。不到一刻钟就晕得厉害。只好停下来想办法。

  思来想去,只能想到找些类似天梯般的东西爬上去细看,但这石室里除了一张石桌就是几个石凳。在石室内,还有一块光滑的石头做的台子放在中间。清漓想来想去,干脆不再细看,走在那石台子下面,缩了缩身子,径直闭目养神去了。

  过了一会,洞外哒哒几声响,是阿文花大婶又回转了过来。她一进石室,清漓立刻站起了身,一双大眼,乌黑明亮,不做声地看着她。

  阿文花大婶见她不惧,神色如常,心里更是佩服万分,面上俞加恭敬,忙道:“从今以后,圣女便住在这地方,由我来服侍。这里偏僻,这石室又是我们族中圣地,不会有人会来打扰的。”说罢一张脸笑吟吟的。把手中的事物放下。清漓低头一看,无非是些日常用品之类的,还有自己的一些衣服。看来大巫师是打定主意让自己在这里了。那每日必要往返这偏僻的山路了。想到此处,两条好看的秀眉不自觉地皱了下。

  “那这些图要如何去看。”清漓听得要离开族内独自居住,便知道这又是大巫师的意思。只是这样一来,自己便会常常看不到娘亲了。心里想到娘亲,眼眶一热,泪水就流了出来。忙强作无所谓地指着那墙壁上的图,引开阿文花大婶的目光,飞快地抹去挂在眼角的泪水。

  阿文花大婶未察觉她的异样,只是走到一石室内一处,又是板动什么东西,清漓只见靠着墙壁顶上有许多绳子呼拉拉地垂了下来。

  阿文花大婶走到一处绳子处,手腕一扣绳索,人不知怎么地就腾身而起,身形轻盈灵活,宛如一只小鸟一般。清漓仔细看了看,也看不出她是如何动作的。只见她手中扣着绳索,在四壁之见跳跃腾挪,轻松地仿佛闲亭信步一般。过一会,眼前一花,阿文花大婶就落到她面前。

  “圣女以后就好好跟我学这内息与步法。以后身轻如燕,跳起舞来会更是好看。”阿文花大神认真地说道。眼中却闪过一丝哀痛,似乎想起了伤心的往事。只是出神地盯着清漓看。那眼神让清漓想起娘亲,感觉异常怪异。

  清漓被她看得发毛,只好挪开步子四处走动。佯装看着这些画。

  就这样清漓就在这石室里住下,住下后,才发现这石室里面大有乾坤,原本以为已经光滑的四壁,在阿文花大婶的带领下,她找到隐藏在各处的机关,又显现出几处一模一样的石室。只是里面各有各的用处,有睡觉的房间,又有几个石室是做别的用途的。

  阿文花大婶虽然面上对她恭敬,但练起功来却是十分严厉。常常一个动作做不好,便被罚着做了好几十遍上百遍。

  山中岁月寂寞,洞中又是清冷异常,清漓年纪幼小,虽然吃得这身外的苦,但想念娘亲得狠了,却不能去看望,心仿佛被什么撕扯一般,日日如坐针毡,练功也心不在焉。有一日,不知道做了几遍,手脚酸痛的她一个踉跄,跌在那台子上。

  阿文花大婶黑着脸走了过来,话还没说出口,清漓眼中早就蓄了泪,倔强地爬起来,眼中含泪冷冷地看着她,眼中满是不甘委屈,几种复杂的情绪流露出来,那眼神竟格外地冰冷。她忽然扭头就往洞外奔去。虽然那步法才刚练不久,脚上却有了三分火候,身影一飘,已经到了石室口。

  阿文花大婶似被她那一眼看得呆住,还没回神,却见清漓已经不见人影。她若去追,本来也可以追得上,却只是呆愣在当下,忽然口中喃喃地道:“她也这样看着我。……”面上哀痛,竟然忘记去追。

  清漓出了山洞,只觉得阳光扑面而来,刺得她眼睛发痛,她发力狂奔,慌乱下也不知道要走哪条路,仗着自己身形灵活,便冲了出去。

  心扑通扑通仿佛要跳出来一般,她慌乱无措,在山林间奋力地穿行。她不想再去想那大巫师冰冷的话,也不想去想起族人知道自己逃跑会有怎样的后果。只是想跑到没人的地方。

  林中越来越昏暗,树木越来越茂密。来时的路早已经看不出来。清漓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脚下一软,跌在地上,抬头望去发现,自己迷路了。

  ……

  林间昏沉的暮色中,一个少年背着竹篓,哼着山歌,脚下生风的往山下走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再不走快点,林中说不定就会跑出几头晚归的野兽。

  他想着又加快了脚步,虽然今天没打到什么野味,但是也拣了不少的蘑菇,娘亲拿来晒干了,背出了族中的山谷,可以与集上的汉人们换点米来。

  一阵山风吹过,风中传来几声隐约的抽泣声。那少年一听,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脚下不由开始小跑起来。莫不是鬼吧。他心道,汉人书上都有写些鬼怪的事情,该不会这次让自己遇上了吧。

  虽然娘亲不让他看汉人的书,但是每次到集上他都忍不住去书轩里驻足看看,书轩里的老板甚是喜欢他,也教他些汉字。久了认的字越来越多,看的书也越来越广,只是这些都是娘亲所不知道的。

  走着,那抽泣的声音慢慢清晰,终究是孩子心性,即使害怕,却也要上前去看一看。那少年慢慢寻着那哭声走去,拨开密林里的林木横生的枝叶,只见一个小女孩,白衣散发,赤足而坐,正在一株老树下哭。瘦小的肩膀一抖一抖地哭得甚是伤心。清清伶伶,像是林中的精灵一般。

  那少年见是个小女孩,虽然惊异她那打扮,却也没多想,以为是哪家走失的孩子。忙出声招呼:“喂,你是谁啊。”

  那小女孩没想到林中还有人,吓得一哆嗦,立刻不哭了,抬起脸来望向来人。只见一个清俊的山里少年立在那里,眼神清澈明亮,像山里一淙潺潺的溪水一般。她平日少与人接触,更不用说什么同年或年长一些的孩子们了,特别是族中其他男子,更是连说话都不可以,见得这少年与自己说话,不由呆了。

  那少年只觉得眼前一亮,那小女孩面色粉嫩,一双眼睛哭得红通通的,那少年立刻想到可爱的小白兔,心里不由觉得好笑,又见那小女孩子模样娇美,才小小年纪,已经看得出长大后定是倾城的容貌了。

  “你莫哭了,快回去吧,这晚上林子就有野兽了。你快回去吧。”那少年见她愣愣的,眼泪也来不及擦去,挂在眼角,像清晨花瓣上的一滴晶莹的露珠,他知道她定是吓坏了,忙温声说到。

  “我……我……不回去。”那小女孩回过神来,又抽噎地哭了起来。声音娇软清雅,听了让人心生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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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不回去……呜呜……”那小女孩继续哭着道,反反复复就是这么一句话。

  那少年听来听去只是这句,心道,也许是被家里人打骂,跑了出来不敢回家。再看她瘦瘦小小的,又十分惹人怜爱。不由靠了前,蹲下轻声道:“你是不是怕回家,阿娘阿爹会责骂你啊。快回去吧,我带你去,他们现在肯定很着急了。”说着就要拉着她的手。

  那小女孩抬起头来,看了看他,嘴巴一扁,哭道:“我要找娘亲,……”说着又大声哭了起来。

  那少年慌了神,清俊的面上憋得通红,方才不是听她哭着说不回去吗,怎么一下子又要找娘亲了呢。没办法,只好哄着她:“走吧,哥哥我带你去找娘亲。”

  那小女孩好不容易才哄住,睁着红红的眼睛,沉默地点了点头,坐在潮湿的地上,犹如一株白色的幽兰。她哭了许久,心里的委屈与恐惧都消退了不少,不再去想那些令她害怕的事,心里只想着回去找娘亲。便温顺地立起身来跟着那少年。

  那少年心中高兴,正要拉着她走,眼角一瞥,看见那小女孩光着的小脚莹润白皙,小巧可爱,踏在那黑色的地上分外显眼。不由皱眉道:“你光着脚可不好,待会会被草给割破的,我去找些东西垫在你脚底才好。”说罢就要去找东西,衣角却被扯住。回过头来,见那小女孩低着头,怯怯地道:“不用,我的脚没有事。”

  那少年正要反驳,却见那小女孩脚上真的是一丝划伤的血印都没有,若是她光脚跑到山里,光是那些荆棘早就把她脚给挂花了,真是奇了怪。再看那小女孩身上奇异的打扮,那少年几乎怀疑她是不是林中迷路的精灵,要不怎么会这样干净,娇小可人呢。

  “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年忽然道,清俊的面上挂着疑惑。

  “清漓。”那小女孩答道,那少年心里一动,似乎这个名字曾经听过,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到过。正思索间,忽然咕噜一声,原来竟是那小女孩肚子饿极了。清漓本已经在石室里练功练舞练了许久,又跑到山里,肚子早就饿了,要不是心里委屈害怕,一时还没想不起自己没吃东西。这一站起来,才发现自己竟饿得慌。

  那少年听了这声音,面上的疑惑顿消,原来竟是自己妄想了,这小女孩只是长得可爱一点罢了,怎么会是那些神奇的东西呢。

  想罢。一张温和的脸上挂满笑,道:“我叫卡沙安。你叫我安哥哥好了。我给你弄点东西吃。不然你可走不下这大山。”说罢拉着她坐在干净石头上,忙前忙后的支起树枝升起火来。

  清漓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看着他手脚利落地拣柴生火,摘了干净的树枝,把竹箩里的一朵朵蘑菇串了起来,放到火上烤。不一会儿烤蘑菇的香气就扑面而来。清漓更觉得饿得肠子都快搅了起来,不由吞着口水耐着性子看他烤。跳跃的火光中,映出那少年脸上俊美的轮廓,天色已经黑了,林中开始吹起寒冷的夜风,他也不着急,依然耐心十足,仔细地烤着。

  好不容易等他烤好了一串递给她,清漓忙顾不得烫吃起来。

  “慢点吃,小心烫。”卡沙安笑着叮嘱她,一双清澈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怜惜。他小心地轻轻帮她吹凉烤好的蘑菇,再递过去。

  清漓虽小,心智却是早熟的,知道自己吃相不好,一双眼睛羞涩地瞄了瞄他,但却也顾不得那么多,急急忙忙地吃了起来。

  卡沙安温和地看着她,面上带着和煦的笑意,这叫清漓的女孩真是奇特,分明那么小,举手投足却是像个小大人。像极了汉人大户人家的孩子,可是族中鲜少有这样的大户人家啊。

  想完,他温和地问道:“清漓妹妹,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只有娘亲了。”清漓塞了满嘴的蘑菇,模糊地哼了字,虽然没有撒盐的烤蘑菇淡淡的,但是,吃久了就有股清甜的味道。肚子饿了自然什么都好吃。

  “好吧,那我带你去找你娘亲吧。下了山,你可懂得路?”卡沙安又问到。

  “懂得。”清漓说罢,冲他甜甜一笑,那笑如夏日阳光下洁白的花朵,忽然就盛开在他面前。卡沙安忽然觉得心里都柔软起来,脸上不由也笑了。两人就这样相对而笑,夜风阵阵,却是吹不走那点火光的温暖。

  ……

  “清漓妹妹,快要到了。”卡沙安气喘吁吁地道。背上的清漓已经撑不住要睡去了。小脑袋一点一点的。终于靠在他的背上沉沉的睡着了。那散乱的发随着他的走动,一晃一晃地垂了下来,贴在他的脖子上,脸颊旁边。

  卡沙安面上汗珠子一颗落了下来,终究是清瘦的少年,背着一个小女孩走下大山,早已经让他筋疲力尽。汗水的味道里面混着清漓长发里淡淡的香气,一丝丝钻进他的鼻子里。心也跟着沉沉的欢喜起来。

  夜色如一块巨大的幕布盖了下来,他强打起精神往族中居住地走去,早先问明了清漓娘亲的家,他才知道他娘亲住的地方,只是那地方竟是十分偏僻,因此格外要费一番功夫。

  清漓在他背上睡得深沉,连行走间的摇晃都晃不醒她。小小的身子趴在他身上,又轻又软,如最温顺的小猫。

  终于卡沙安远远地看见一座竹屋,小小的,立在偏僻林子旁边,仿佛要被夜色吞没一般。

  那竹屋里有灯光!

  卡沙安高兴得几乎喊了出来,忙轻轻放下清漓,摇醒了她,高兴地道:“清漓妹妹,你看看,是不是这地方。”

  清漓睁大睡意迷蒙的眼睛,四出处打量下,忽然激动地一把推开卡沙安,跑到门前,大声地喊:“娘亲,娘亲,是我,快开门!”

  过了一会,一个女人风一阵地呼啦拉开房门,跑了出来。清漓足尖点了几点,如一只洁白的蝴蝶扑了上去。

  两人抱头痛哭。不多时,三人一齐进了那小竹屋。那女人依旧止不住哭声,边哭边打量清漓,问道:“清漓,你是怎么回来的?”

  清漓止住哭泣,指了指卡沙安,道:“是安哥哥背我回来的。“

  卡沙安看清楚那女人的面容,忽然惊得变了色,吃惊地指着清漓道:“她是你的女儿吗?”

  那女人脸色黯了黯,道:“是的,这位小哥若是不嫌弃,就喝杯水再走吧。”一旁的清漓仿佛听懂了什么,顿时一双眼睛闪过复杂的神色,似戒备又似冷漠,她淡淡地看着卡沙安,身子却是依然紧紧地偎依着娘亲。

  卡沙安见她满是稚气的脸上摆出不符合年纪的冷漠,心中莫名地一紧,知道自己那话一定是伤害了她们了,于是,忙道:“谢谢大婶,我也口渴得紧了。”

  清漓听到这话,眼神亮了亮。淡漠的脸上慢慢化成了笑,道:“娘亲,安哥哥对我可好了,还给我烤蘑菇吃。”

  阿格依心疼地搂着她道:“清漓,我的好漓儿,你怎么跑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啊。”话音刚落,清漓脸色顿时灰白。她不做声,勾着娘亲的脖子,泪水扑簌簌而下。阿格依突然意识到什么,浑身颤抖,良久才长叹一声:“也罢,有我们娘俩在一起,就算死了也高兴。这三年,娘可想死你了。见也不能见,远远地看了一眼。还要快些走掉,害怕被人看见。这种日子比死了还难受。”说罢又悲泣不已。

  卡沙安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地看着她们二人抱成一团痛哭,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现在明白了,她是族中的巫女,她的事情,他不是没听过的。甚至她,他也是隐约有见过的,只是他一向对族中的事情不上心,看多了汉人的书,他满脑子不知不觉就是汉人那套礼仪廉耻,还有那孔圣的大道理。对族中人信仰的天神,他内心是深深不以为然的。

  看她们哭泣,忽然心里就生出一丝丝的同情,那族中对她们的鄙夷,还有那似乎无所不能的大巫师以阿格依女儿做族中的巫女,免去她们母女的刑罚,族中也是有议论的。这平日里在他心里不曾驻足的细小的事情,此刻就像猫的爪子一般在他心里挠着。他正想去劝解,忽然,门外传来一声扣门声。

  三人一愣,阿格依更是惊疑不定,平时这里都是少人来的,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人来看她的,更何况是晚上。难道是有人要捉她们娘俩吗?转念又觉得不像,哪里有捉人还敲门的。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好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打开门。

  门一打开,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站在门外。阿格依迟疑地问道:“你找谁?”

  那妇人古板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无,硬邦邦地道:“我叫阿文花,我来找圣女。”阿格依大吃一惊,下意识的要把门关住,那妇人忽然开口道:“圣女最好跟我回去,不然大巫师责怪下来,我也担当不起。”

  阿格依一听,捏紧门板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只好开门让她进来。清漓一见那妇人,整个小小的身子立刻绷得笔直,卡沙安觉得清漓立刻从一朵柔弱娇美的小白花,变成一朵带了刺的白蔷薇。

  那妇人进了门,一见她面上如此戒备的神色,叹了口气,脸上的神情也缓和几分,道:“圣女跟我回去吧。”

  清漓沉默一阵子,低了头,默默走上前去。阿格依更是心痛欲绝,此次短暂的母女相会,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一眼她了。

  清漓走到门边,忽然停住脚步,拉了拉阿文花的衣裳,道:“你不会告诉大巫师,对吧?”

  阿文花大婶点了点头,对一旁流泪的阿格依道:“你放心吧。圣女我会照顾好的。”说完,当先走入夜色中。

  清漓回过头看了看欲言又止的娘亲,又看了看卡沙安。卡沙安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清漓猛地一回头,快步跟上阿文花大婶,飘忽地隐到了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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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卡沙安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忽然觉得心就变得空落落的。想起清漓那似柔弱又似倔强淡漠的眼神不知怎么地,心就莫名地揪了起来。

  阿格依依然在旁边默默地流着泪,似乎忘记了有外人在屋子里。在昏黄的烛光下,卡沙安看到她悲伤难抑,不由就想起自己的母亲,小时候自己有次生了场大病,差点死去,那时候母亲就是这样整夜地在他的床头哭泣。他太熟悉这种表情了,是失去自己孩子的悲痛。

  “阿格依大婶,你不要伤心了,清漓妹妹只是暂时离开你,并不是再也见不到面了。”卡沙安对着阿格依劝慰道。

  阿格依抬起头来,红肿的眼睛感激地看了看他,哑着声道:“谢谢你小哥,清漓多亏你带回来见我一面了,你快些回去吧。你家人肯定在等你回家呢。”

  卡沙安点了点头,走出竹屋。出了屋,才发现月亮已经上了中天,肚子也饿得咕噜只叫,但心里却是沉沉的。回过头去,看见清漓的母亲阿格依依然坐在窗前默默地流泪。那昏黄的灯光把她的轮廓称得如画中的观音一般柔美慈祥。

  她的母亲应该很爱她吧。即使为了生下她遭受族人的无数白眼,也依然不后悔。想着,卡沙安慢慢地走远了。

  ……

  清漓紧紧跟着阿文花大婶,慢慢地走回山洞。夜晚的山路十分寂静恐怖,时不时有夜鸟呼啦一声在头上飞过,或者山路中间有夜半出来溜达的蟾蜍或小蛇。往往一脚踩上去,才吓得跳了起来。

  阿文花大婶依然在前面走着,不回过头来看一眼,只不过,她走得比平常慢了许多,而且还细心地把面前横生的树枝和乱草砍掉。让清漓好走一点。清漓满肚子的疑惑却不知道如何问,只好闷声走在后头。

  到了山洞的石室里,阿文花大婶捧出一碗温热的饭,摆在她面前,推了推道:“吃吧。你也饿坏了。”说完又转进另一间石室里。

  清漓年纪虽小,但性子淡漠,可是今天自己私自跑掉,严厉古板的阿文花大婶却是一声责备的意思也没有,不由心里惴惴不安。心中又是忧又是喜,忧的是不知道自己的任性会不会给娘亲带来灾祸,喜的是自己终于可以见到娘亲,抱着娘亲了。

  边想边扒拉着饭,不知不觉就吃了个精光。才放下筷子,却见阿文花大婶已经出来了,手上拿着一套衣服,对她道:“去洗个澡,圣女也累了,明天还要继续练功呢。”说着就领着她往前走去。

  清漓只觉得扣着自己的手粗糙干燥,却是十分有力地拉着她往里面走去。不知怎么地,她忽然生出一股勇气,挣开阿文花大婶的手。默默地站住。阿文花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仔细地看着她。

  “阿文花大婶,你为什么不告诉大巫师我不乖跑出去?”清漓终究是孩子,再怎么成熟古怪依然脱不了稚气的腔调。

  阿文花大婶沉默地看了看她,知道她虽然人小,却是固执,得不到答案一定不会安心,再说自己也不想瞒她,不由长叹一声,声音里满是重重的疲倦:“圣女想知道吗?等洗好了,我再告诉你。”

  清漓一听立刻进去乖乖地洗了澡,洗完精神果然一震连疲倦也去掉七分。

  洗完,阿文花大婶果然等在外面,也不作声,拉着她拐进了一间她不曾带她进去的石室。

  “你好好看看这些画,还有那些心法口诀,明天开始我便教你这间石室的东西。”阿文花大神忽然说道。

  清漓迷惑地看着这间石室的壁画,只见那壁画上有个少女跳跃挪腾,身轻如燕,跳的舞有说不出的灵动空灵,姿态也更加柔美,不似前面那间大的画室的那些巫女们的舞姿古朴中还带着一丝笨拙。

  “这姐姐跳的舞好美!”清漓在这里已经住了有段时日,平时在阿文花大婶的教导下多少也会看懂这一连串的壁画组合起来是怎么一支舞,忙不迭的连声赞叹。小小的脸上满是羡慕。

  阿文花大婶的脸上露出自豪的微笑。她仿佛坠入久远的往事,忽然柔声道:“她是我的女儿,阿沙姬。”

  清漓惊讶的回过头来,面色古怪地看着阿文花大婶,难道阿文花大婶的女儿也曾经是族中的巫女吗?

  “那这位姐姐她……”清漓问道,清晰的声音在室内回响。阿文花大婶忽然浑身颤了下,随即面上回复了平静,慢慢地道:“她去伺奉伟大的卡拉亚大神了。”

  阿文花大婶的意思就说她已经……死了?清漓听后明白过来,立刻觉得身上寒冷异常,这石室仿佛是一座幽深的坟墓一般,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是她所不知道的?!

  阿文花大婶回过头来,见她一脸害怕,苦笑道:“你莫怕,她是生病死的。”

  清漓满肚子的疑惑,却更加不敢问了。只见阿文花大婶坐在室内的石头做地凳子上,黯然道:“在阿沙姬的十岁的时候,她被选为我们族中的巫女,那时候我虽然十分舍不得,却觉得这是十分光荣的事情。因此也不曾问她是不是愿意就让她去了。后来……后来她果然是我们宛衣族出色的巫女,学得很勤奋,每年在天神祭祀上跳的舞也是最好看的。……”

  阿文花大婶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可是我后来发现她一直很不开心,非常不开心,有时候经常做错事情,我那时候很生气,觉得她不争气,就跑去责问她,那时候她跟你一样,那样的眼神,唉……眼中含着泪,恨恨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好冷好冷。”

  阿文花大婶说完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眼坐在一旁的清漓,叹了口气:“人常说,做娘的最知道女儿的心思,可是我心里就只有族中的大业,信奉族中的卡拉亚大神。对她却是冷淡,我那时候不知道,原来她已经长大了,喜欢上我们族中的一个年轻的男子,可是她做为巫女怎么可以婚嫁,只好郁郁寡欢,到最后,她喜欢的男子娶了别的女子,她伤心成疾,就生病去世了。”

  说到此处,阿文花大婶早已经悲泣出声。清漓不知所措地立在那边,不知道如何劝解。她年纪小,也不懂得男欢女爱之事,但是自己娘亲那么爱自己的爹爹,她是知道的。小时候全族中的人鄙夷的眼神和话语,都不曾让娘对爹爹有一句怨言。这时候听阿文花大婶讲起她女儿的事,幼小的心里只觉得那位姐姐一定像自己的娘一样可怜。想罢就走上前去,依偎着阿文花坐了下来。

  阿文花收了泪,道:“早前,我对你那么严厉,只是觉得你很像我那苦命的女儿,我多想你学会了,跳一支我女儿跳过的舞给我看啊。再者你天份极高,要是不好好练功,岂不浪费,大巫师怪罪下来,不用说你不好过,你娘阿格依的日子也不好过。可是我终究是心太急了。”

  清漓听了,小小的脑袋垂着默不作声,忽然道:“可是我想娘亲……”说罢呜呜地哭了起来。

  阿文花大婶愣了下,叹道:“我没想到你还小,还是离不开你娘,以后你要去看你娘就事前先跟我说一下,也不要让别人知道。”清漓一听,高兴得跳了起来。几乎不相信自己听来的,连连问:“真的吗?阿文花大婶,谢谢你,谢谢你!!”

  阿文花面上带笑,欣慰地看着她露出童真的笑靥。又从怀里拿出一本破旧的手抄本,递给她:“这是我女儿得一位高人指点的练功心得,那高人好像是汉人,大巫师也甚是忌惮,但他对我女儿却是极好的,在族中盘恒了一两个月,似乎跟大巫师,族长在商议什么,后来又走了。这些事情我也不懂。反正他是真心指点过我女儿,说按此练不仅可以身轻如燕,还可以养生。”说罢又伤心起来,“当年我错了,可怜的阿沙姬也是为了成全我的期盼才去当了巫女,没想到我却不知道她的心,白白让她抑郁而终,我真的是枉为人母啊。”

  清漓看见阿文花大婶又再自责,忙劝慰道:“阿文花大婶,你不要伤心了,我会好好学姐姐留下的东西的,以后我好跳给你看,好不好?”

  阿文花终于破涕为笑,一老一少终于尽释前嫌,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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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山中岁月方一日,世上繁华已千年。

  转眼间时光匆匆而过,七年过去了。

  ……

  “咚!”一声震天的鼓声响起,一条洁白的白凌如出水的蛟龙,又似一条矫捷的灵蛇探头而出。“刷”的一声缠上虬扎的老树枝,一道雪白的人影借力而上,从树上高高地飘荡过去,还未到一半,那白凌又抽了回去,另一条白凌又往前缠绕而上,交替而行,从树下往上看,那白影挥舞着白凌,仿佛九天的仙子,凌空飞下,白衣飘飘,长发赤足,整个人说不出的清新脱俗,翩若惊鸿。

  待到无树可攀,无枝可挡的时候,那白影收回白凌一个凌空翻身,堪堪就轻盈地落到那林中空地的巨大石台上面。那石台高十丈,四面台壁上光滑可鉴,只有一道细长的石梯堆砌而上。

  “恭迎我族巫女!”台下密密麻麻的人头如被风吹过麦子一般,一个个低了头,恭谨异常地伏地跪下。那白影淡淡的转过身来,稚气未脱的面上,淡然如水。一张清丽绝伦的面上,带着一抹少女特有的灵动。清澈的的大眼轻轻扫了下台下的众人,右手轻抬,侍立在台下的一位族中老者,忙尖着嗓子喊道:“起!”众人忙起身。

  “请天神!”那老者又喊道。话音刚落,台下的西南边的一排排牛皮制成的大鼓又“咚,咚”地敲响,那大鼓用整块上好的牛皮蒙制而成,架起来足足有一人多高,由二十个精壮的汉子每人一架,光着汗水淋漓的上身,有轻重缓急地敲了起来。

  台上那白影淡转眼眸,眼光掠过众人狂热期待的面上,忽然嫣然一笑,顿时百媚丛生,少女甜甜的清香仿佛随着这笑意,缓慢地散发开来。台下众人顿觉得心里一窒,一颗心忽然就这样软了起来。

  只见那少女随着缓慢的鼓声,抬起一只如雪般素白的脚,仿佛不经意般地往前迈一步,台下的众人的眼睛,也随着这步子轻轻的沉了下去。

  “咚。”她的动作踏着那鼓声,一声声地从容而行,似在走,却又似在踩着那节奏,两条长长的白凌拖在她的身后,行成两行逶迤的白线。那鼓声起先慢而凝重,那少女轻踩鼓点,缓慢地一点一点舒展开自己的身子,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洁白山茶花一样,轻颤地张开自己洁白的花瓣。

  “咚咚!”那鼓声渐渐转急,二十个大汉如一人般敲动着二十面大鼓,一声声直入人心,人们只觉得心仿佛也要跟着一齐跳起来似的。那台上的白衣少女的动作也越来越快,轻扭腰肢,两条白凌如灵蛇般缠上她的手臂,打着旋儿在她的巧手中舞蹈。一会儿如那滚滚而来的白浪,一会又形成一个个大而圆滑的圈,一圈又一圈,无休无尽。她娇小的人影渐渐地埋没在那一层又一层的雪浪中,飘忽如仙。

  那少女手中不停,脚下足尖如蜻蜓点水一般,轻轻点着那台面,仿佛在水面上跳跃一般,身姿如弱柳拂风,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轻巧地配合着那鼓点,轻盈地舞动着。

  那鼓点越来越快,众人的呼吸声也越来越急促,许多人已经睁着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少女舞蹈。一年一次的族中祭祀天神,可是大事,能不能请到天神来享受供品,可就看巫女跳的舞能不能让天神满意了。只有请到了天神,族中一年就能平平安安,风调雨顺了。所以快到高潮部分,总有些狂热的族人,在当场把自己的心愿默念在心中,等待天神降临的时候,就能听见自己的心愿。所以他们不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

  台上的那个少女已经完全的没在那白凌掀起的浪中,她如一朵盛开的白茶花,在风中迎风而动,俏生生的,清丽的面上泛起一层可爱的红晕。一双美目,含着羞涩的笑意,妩媚之极,看人一眼,就好象要滴出水来。

  台下的众人早已经看得如痴如醉,那少女身形不停,越转越快,那鼓声如雨点般,急急地打在人们的心里。

  那少女轻收玉臂,双手形成一朵花型,越转越快,一圈,两圈,三圈……不知道转了多少圈,多得已经超过常人能接受的程度,似乎已经到了极限,人们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仿佛害怕那少女一停下来,就会跌在地上。

  可是却看见那少女不停,在她双脚交替快速的转动中,已经看不出她面目,只觉得有朵白花在台上翩然欲乘风归去。

  “咚咚!”擂鼓的大汉们已经汗如雨下,每个汉子那黝黑精壮的后背已经如被水洗过一般,他们如一人一般,双手不停,拼命快速的擂着那鼓。众人只觉得耳中“嗡嗡”做响,眼中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少女。

  “飞了,飞起来了!!”不知道是谁忽然一声发喊,众人只见那少女几乎挣脱了束缚,脚尖离了地,像一位娇小顽皮的九天仙子,在空中舞动。虽然只那么一刹那,可是不少人却是清楚地看到了,他们面上狂热,呼拉拉地跪倒一大片。

  “天神赐福!天神赐福!……”有人已经忍不住大声地喊起来。许多人已经伏地不起,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咚”地一声,那嘈杂如急风暴雨的鼓声忽然停了下来。一道黑色的人影撑着一跟粗大的乌木拐杖,那拐杖上面还用黑铁铸了一个沉重的兽头,那人影只轻轻一撑,人就顺着那石头砌的石梯飞快地上了台子。

  “天神赐福!卡拉亚大神保佑我族,风调雨顺,代代昌盛!”那人影转过身来,嘶哑着嗓子喊到。

  “天神赐福!”如山呼海啸般的喊声,扑面而来。那少女终于在最后一声鼓点的时候,住了脚步,整个人如一朵夏日暴雨过后娇弱的花朵,轻轻地就伏在了台上。

  那起伏的双肩轻轻的颤抖着,谁也看不见那伏在台上的她的表情。她身上香汗淋漓,红通通的面上带着一丝少女特有的灵动与狡颉,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她知道自己这次也圆满成功了。

  她伏在地上一会儿,耳中听得台下众人的欢呼声,祷告声,还有大巫师那有些苍老却是依然威严十足的声音。她抬眼偷偷瞧去,眼神一碰到一道清澈如水,温和熟悉的目光,她也轻轻地扯起嘴角,露出天真的笑靥。但是她又迅速地伏低了身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天神保佑我族。”大巫师反反复复就是这句,可是每呼一次,台下众人都会紧随其后,狂热的呼叫。

  她又悄悄抬头看向那黑色巫袍的大巫师,那么多年了,他也苍老了许多,不再是当年那个苛刻严厉的大巫师了,只是古怪和固执却是依旧,而且日趋严重。

  而她也长大了。

  是的,她长大了,大到足够能撑起一场全族的祭祀仪式,大到可以轻松的掩盖自己的情绪。

  ……

  她默默地伏在那边,方才那灵动的神采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淡漠。作为巫女,所有的一切都是属于天神的,连笑也是不能轻易流露的。

  她看了看大巫师,大巫师手往后一摆,她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接下来的,她不必在场了。

  “圣女,累吧?”清漓转到台后,高高的石台把那族中的人们挡在了前面,她一下石台,阿文花大婶就立刻上前,把一件黑色的斗篷披在了她的身上,心疼地问。

  “没关系的,阿文花大婶。”清漓淡淡笑道,稚气未脱的声音听得人一阵心软。

  “快下去休息,擦个汗,再换件衣服。不然山风一吹可要着凉了。”阿文花大婶满露不满,唠叨着。

  清漓无奈,只得由她领着回去了。在族中集聚地的一座竹屋内,清漓换好衣裳,梳洗完毕,静静地跪坐在窗前。那窗户开得极低,只是坐着,便可以看到竹楼下面的情形。

  南越的宛衣族的屋子底下一层是不能住人的,因为地处潮湿多雨地带,上面一层才是建好可以居住的竹楼。

  “圣女,快把这汤喝掉吧。”阿文花大婶不知道从哪里端来一碗清汤,上面还冒着一缕缕的热气。

  “阿文花大婶,你不要再叫我圣女了。大巫师知道了可不好。”清漓轻笑地说道。那笑声清脆动听,仿佛夜莺一般。眸光淡淡流转,整个人仿佛被月华笼罩一般清丽不可方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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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吱哑”一声,一个族人低着头,恭谨的立在门外,“大巫师有事要找巫女。”说完便退了回去。屋外阳光正烈,可是,抬眼望去满山的一片深深的绿就这样扑入眼帘,带来不少清凉。

  清漓轻轻立起,阿文花大婶还来不及说什么,她已经如一只蹁跹的蝴蝶,踩着轻盈的脚步,走了出去。

  “呀……”阿文花大婶还来不及吩咐什么,清漓淡淡的话就已经飘荡过来:“大巫师有事相召,不敢不快。”

  阿文花大婶听了,无奈地放下靠着门板的手。面上满是心疼。什么时候,她对这个女孩已经如对自己的阿沙姬了?她也说不清楚,这样小的女孩子,本是天真活泼的年龄,可是在人前却只能不苟言笑。好在,她在自己面前还是像个正常的孩子。想到这里,心里又是一阵心酸,她可怜的阿沙姬啊。当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

  屋外的山风吹过满山的树叶,沙沙作响,远远听了,竟像是那风遥远的叹息。

  清漓快步跟上那族人,远远的就看一堆人集在一处,大巫师那跟兽头拐杖纹丝不动地立在那边。

  人群里鸦雀无声。只听得大巫师在大声地念着一串奇怪的话语。清漓上前,人群里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清漓轻轻走到大巫师身后,只见众人环绕的地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族中男子。那男子牙关紧闭,人事不醒。大巫师手中持着一只摇铃,口中念念有词,间或摇下摇铃。慢慢地绕着那男子四周走着。

  清漓一看便知这是大巫师正在为人施巫术治病了。便垂手立在一旁。旁边的人,一个个凝神静气,紧张地看着大巫师施法。只见大巫师开始飞快地绕着他行走,边走边念动咒语,一边的面上汗水涔涔而下,似乎使了不少的力气,但地上的那男子依然昏迷不醒,再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四周的人开始议论纷纷。

  “怎么还没有醒来,可能魂招不回来了。”

  “是啊,是啊,这大中午的,山上的山魅最是可怕了。动不动就能把人的魂给抓去了。”

  “不会啦,大巫师定会把他的魂招回来的,再等等看吧。”

  “是不是大巫师也没有办法了?”

  “你要死啦,这样说不要命了,你小心……”

  ……

  清漓偷眼看过,只见族人面上怀疑的有之,惊恐的有之,人人均惊疑不定。大巫师已经皱起了眉头了,手上的摇铃越来越急促,震得人的心慌慌的。

  地上那男子已经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清漓心中着急,却不好打断大巫师施法,凝神看那男子,心中有了计较。连忙悄悄退了出去。

  正好这时候人群里注意力都在大巫师与那地上那男子身上,故而她离开没引起多少人注意。

  她快步走到就近的一处人家,讨了半盆清水,还有一大把粗盐。返回来的时候,只见大巫师已经停了念词,神情阴暗地看着地上的那男子。人群中已经有人与那男子相熟,早已经哭了出来。族人深知大巫师的习惯,这等表情代表着那男子已经凶多吉少了。

  清漓端着半盆清水,躬身走到大巫师身边,低声快又恭谨地道:“大巫师,这等邪魅缠身要由清水粗盐净身,才能祛邪。请大巫师为这清水施法。”

  大巫师抬起浑浊的眼睛,怀疑地看着她。见她面色无波,不似儿戏,用手中的摇铃轻点清水几下,喃喃念动几句咒语,算是了事。他眼见得那男子出多气少,似乎已经要一命归西,心里早已经不抱希望。清漓说清水,食盐的话,他也不觉得有用,念咒语也顶多就是胡乱点了几下。

  清漓忙端起木盆,走到那男子身前,手掬清水,点洒在他的额头,四肢的脉门处,然后再扶起那男子的头,把食盐加点水,撬开他牙关,喂他喝下,最后用食盐搽揉患者手、足、胁、胸、背处,使劲地撮揉起来,过了一会儿,那男子的被粗盐撮处,泛出一点点的红点。

  人群里见了更是惊呼连连。

  “脏东西出来了。好可怕啊。”

  “是啊,还是巫女有办法啊。”

  “我看还是大巫师的咒语比较灵……”

  ……

  那男子终于幽幽地转醒,一醒来见许多人立在他身边,忙想要起身,却不想自己浑身无力。

  “大巫师,我这是怎么了?”那男子看到自己手足都是红点,忙惊呼道。

  “你被山上的邪魅缠身,我叫巫女用清水与盐巴帮你净身。这下总算是天神庇佑,你可回了魂了。”大巫师道。面上两道浓黑的眉毛抖了抖,眼中闪过一丝不自然。说着话的时候,眼神闪烁不定。他说完又环顾了四周,见众人面上极是敬畏,才稍稍放下心来。

  “多谢大巫师救命之恩!”那男子挣扎着要起身拜下。大巫师却是不受,手一挥,又道:“下次行走山间要注意了。”说完就走了。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一双老眼盯着清漓道:“巫女随我一同回去吧。”

  清漓心里一跳,心道不好,却也不敢违背,分开众人连忙跟上。走进大巫师的竹屋里,沉重的布帘放下,隔绝了屋外那明媚的春光。

  “说吧,你是怎么解了那男子的暑邪的?”大巫师在地上的兽皮垫子坐定后,冷冷地开口问道。手里的旱烟丝丝地燃着,一股呛鼻的烟雾在屋内弥漫开来。在那烟幕后面,袅袅青烟升起,让人看不清楚他面上的表情。

  “回禀大巫师,是阿文花大婶曾经提过用清水粗盐可解暑热,所以我大胆拿来一用。”清漓伏了身,恭谨地回答。心里却是七上八下,手心里已经渗出汗来。

  “哼!阿文花,她懂得可真多。”大巫师的面色稍霁。却又是重重不满地哼了哼。清漓一颗心才刚放下,忽然听得大巫师忽然开口问道:“那阿文花是从哪里知道这方子的?”

  “这个……她说是听前面小镇上的一个汉人赤脚郎中说的。”清漓有些慌乱地回答道,面上已是白了几分,静等着大巫师那勃然的怒气。

  “哼,我就知道,汉人!汉人!又是汉人!这天杀的汉人。……”果然大巫师勃然大怒,把手中的旱烟斗重重地磕在了地上,清漓心里重重一跳,却不敢接话。只见大巫师如一头年老发怒的狮子,在屋子里来回急燥地走着。

  “是不是要我死了,你们才会听我一句劝,不去跟那些汉人接近?!”大巫师怒道。

  清漓不敢接口,只是静静地伏在冰凉的地上,静静听他的咆哮。

  “汉人没一个好东西,你给我记住了。他们整天想着就是怎么把我们宛衣族给吞并了,同化了,像他们一样,穿长长累赘的衣服,成天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兄弟相残,至亲不认!”大巫师重重一顿,却不想一股痰涌了上来,顿时咳连气也喘不过来。面上憋得通红通红,几乎背过气去。

  清漓一见忙上前帮捶背他顺气,好不容易大巫师才缓过神来,靠在那毛毡床上,浑浊的老眼也失去了平日的几分光彩。

  他老了,不说话的大巫师让人感觉不到他平日那神秘古怪的气息,只是单纯一个老人而已。

  “大巫师,您不要生气了。是我做错了。”清漓见他平静许多,忙轻声道。

  “算了,你们年轻人不懂事情。阿文花……哼,算了,不和她一般见识,你们以后吃了汉人的亏,就知道我说的话都是对的了。而你!”大巫师忽然直起身来,一双昏黄的老眼直盯着清漓看。看得清漓心里冷嗖嗖的,那眼神仿佛是一条毒蛇冷冷地盯着一头猎物,古怪又严厉的大巫师又回到了这具渐渐老去的躯壳上了。

  “你!你一半流着是汉人的血,一半流着是我族的血。你敢对天神的名义起誓,会永远效忠我们宛衣族吗?”大巫师的声音冷冷地充斥在这间阴冷的屋子,清漓抬起面庞,惊疑地盯着面前的大巫师,却不知道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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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大巫师……”清漓迷惑地盯着大巫师无比认真的表情,忽然心里就冷了下来。原来,他们是担心这个。汉人,宛衣族又有何不同?她的母亲和父亲还不是一样相爱不渝?想到此处,她淡淡地道:“既然大巫师开口,清漓从命就是。”

  说完,转了身,在屋子一处神龛处,跪了下来,伏地拜了几拜道:“卡拉亚天神在上,我巫女清漓终身不背叛宛衣族,要是有二心,定被天火焚身,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大巫师见她甚是坚决,面上也无半分不悦,立刻高兴地连声说好。那满脸的皱纹也舒展开来。

  清漓只觉得这间阴沉的屋子死气沉沉,连忙寻了个借口,不动声色的退了出来。出来后方才觉得长长地舒了口气,太阳已经西沉,她看了看日头,想起阿文花大婶还在竹屋里面等,忙往回赶。

  宛衣族人虽然集居在一起,但南越山多,地险,故而户与户之间常常隔得很远,往往一座竹楼在一处小山头上,另一座就在一处山坳中。

  清漓自是走惯了山路,足尖轻点,运起阿文花大婶交给她的那卷手抄本中的轻功,几个纵跳就前行了两丈。乌金西沉,晚霞满天,清凉的山风吹来,周身上凉爽异常,她足下不停,如在风中滑行,习习的山风吹过,刚才在大巫师处的不快早已经抛到了九宵云外。

  “清漓妹妹!……”忽然一声呼唤在她不远处响起。

  清漓忙停下脚步望去,只见满地的落日霞光里,走来一位清俊的少年。那少年背光而来,清漓只觉得他周身上下都闪烁着灿烂的光泽。

  “呵呵,安哥哥!”她眯了眯眼睛,高兴地喊道。这次好久都没好好见见他,和他好好说说话了,如今一见,特别高兴。她忙招呼。

  卡沙安微笑地走上前来,清澈温和的眼睛里满是欣喜,面上更是含着笑意。他走到她面前,笑着道:“我可是等了你好久了。今天清漓妹妹的舞跳得真好,又更上一层楼了。”说罢微微笑着。

  “什么叫更上一层楼啊?”清漓轻笑道,露出洁白如编贝的皓齿。神情调皮妩媚。卡沙安只觉得自己的眼睛仿佛要被这道笑容融化一般,面上刹那间变得通红。手脚也不知如何放才好。

  “更上一层楼,汉人的楼可比我们高多了,一层一层的,这意思是再往上登一层楼,意思就是说你的舞进步许多了。”虽然害羞,但卡沙安见她发问,倒不急不燥,慢慢解释清楚。

  “呵呵,安哥哥,你懂得可真多。汉人的书你看了不少吧。不过大巫师可不喜欢汉人的东西。”清漓笑着道,似乎忘记刚才那不愉快的事情,语气轻快,笑容依旧甜美。

  “那肯定不能让大巫师知道的。”卡沙安不安地道。清俊的面上难看了许多。清漓见他也怕大巫师怕得紧,忙安慰道:“没事,不让他知道就行了。就算知道了,顶多挨一顿骂了。不碍事的。”

  “恩。”卡沙安心不在焉地应道,清漓知道他定是想起那次大巫师知道他经常跑去镇上看汉人的书,罚他跪了好几个时辰的事情,最后还是卡沙安的娘哭着去求大巫师饶恕。这事情才算了结。

  “对了,你娘的身体怎么样。”清漓边走边关心地问道,“上次你说你娘病了,可有好点了没有?”

  “还好。反反复复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卡沙安清澈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虑,方才高兴的心情也少了一大半。

  “那我再去抓几帖药给你娘吃看看。要让你娘多多休息才行啊。”清漓停了脚步,转过头来认真地叮嘱道。

  卡沙安无奈地点了点头,休息?!家里穷,穷人怎么有那个命去休息?想到此处不由重重叹了口气。

  “安哥哥,你不要伤心了。你娘会好的。”清漓见引得他伤心,不由开解道。卡沙安看到她着急,知道她也是关心自己,心头一暖,嘴角就扯开一丝微笑,眉眼都柔和地化开,清清朗朗,清澈的眼神如皓月般明净。清漓一见,面上也跟着柔和许多。

  两人边走边絮絮而语,落日的余晖将二人的的身影交叠在一起,温馨而柔和。到了竹楼下面,清漓与他道了别,正要上去。

  却见卡沙安忽然说道:“清漓妹妹,这个给你。”说罢从怀里掏出个小包袱,递给她。清漓疑惑地接了过去,正抬头要问是何物品,卡沙安却早已经扭头走了。清漓无法,只得拿着小包袱上了竹楼。

  才刚到房门,就看见阿文花大婶一脸复杂地看着她。

  “阿文花大婶,你怎么了?”清漓娇笑着上前拉着她的手,要是往日,阿文花早就开始唠叨她了。今日却是一声不吭。

  “圣女,你手上的包袱是谁的?”阿文花大婶忽然道,一双利目如箭般盯着那包袱。仿佛那包袱是一包毒蛇一般。

  清漓缩了缩手,轻声道:“是安哥哥给我的。阿文花大婶你……”话没说话,阿文花大婶劈手就把那包袱夺了去。几下就打开,抖落出一本书来。阿文花识字不多,却也看得懂那本书的书名——《诗经》

  “他送你这本书干什么?”阿文花见找不出自己想像的任何暧昧的东西,疑惑地问道。清漓缩了缩头,忽然笑道:“阿文花大婶,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以前跟他说,想看看汉人的书是不是真的如他说的那么好。所以他才带给我的。”说完心里也没谱。接过去翻了几下。翻开第一页就有一行字映入眼帘。

  “关雎?”清漓轻声念道。一旁的阿文花大婶听了更不知所云。脸色转了几转,忽然沉下脸道:“圣女,你是不能对男子动情的,以后还是少跟那个卡沙安接近才好。”

  清漓一愣,放下手中的书册,面上满是疑惑问道:“动情?阿文花大婶,我和安哥哥说话也不行吗?他待我极好的。”

  “不行,你现在还小,不懂得男女之事,要是以后大了点了,就知道喜欢一个男人却又不能和他在一起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情了。我可不希望你和我可怜的阿沙姬一样命苦。”阿文花大婶说完,眼眶又红了红。清漓听得她那样说,虽然不太懂得是什么意思,却也知道她是为自己好,便在一旁默默不语,清冷的面上看不出是何表情。阿文花知道自己也不能逼迫她太急,只好转了身走了进去。

  清漓抬眼望去,只见屋外霞光漫天,一座座大山林立围绕在这四周,林间山风簌簌吹过,带来遍体的清凉。可是她忽然就觉得冷,非常地冷。不能在自己娘亲的身边,连安哥哥也不能与自己太接近,难道真的就如大巫师所说的,自己的一生就这样献给天神,不能笑不能哭,只能在那高高的石台上接受族人的敬仰,孤独地跳着舞,然后老去,然后老死……

  难道就只能这样过此一生吗?

  山风徐徐地吹来,如一双温柔的手翻动起她手上的《诗经》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在这一座座大山后面有个美丽繁华的世界,在那边,安哥哥说,那边的人温文有礼,那边的人宽衣高帽,哼唱着一首首美丽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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