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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相交(30) 灯灭了,于鹏三人摸索着抓紧身边的紧要物件,船身倾斜得更厉害,缺乏定位的东西纷纷滑动,吱吱嘎嘎响个不停。船员们在各层甲板跑来跑去,个别胆大的乘客也窜出船舱,不时有人跌倒。忽然,一阵浓烟从下面弥漫上来,刺鼻的气味被海上劲风一吹,四下飘散。许多乘客顶着浓烟窜出舱口,有的刚爬到出口就趴下不动,有的懵懵懂懂失去了方向,下面涌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有的被踩在众人脚下发出濒死的哀号。船员们像没头苍蝇,有的给旅客分发救生圈,有的去给救生艇解缆,还有的在看形势准备跳海。 嗡~~~~~~~~~~~~~~嗡~~~~~~~~~~~~~~~悠长的汽笛在慌乱中分外抢眼,常坐船的旅客大喊起来:“弃船啦!弃船啦!”船员也加快了速度,几艘救生艇匆匆放下海面,风浪实在太急,有一艘还没放稳就被打翻,扣在海面上,另外几个也是摇摇晃晃,船员按照妇女儿童先上船的原则,疏导出女人和孩子从软梯一个个放下去,船身倾斜得越来越厉害,下舱的火势也越来越猛,按照现在的速度根本不可能把全部人都弄走,眼尖的船了救生衣就跳进大海,耍横的挤开老人孩子要向救生艇上冲,场面越来越乱。 于鹏一手拉住谷丁,一手拉住谷小影,三个人扶住栏杆一点点移动。不时有人粗暴地闯过去,把他们撞得摇摇晃晃,一个愣头青实在着急,仗着觉下登山鞋摩擦力大,大踏步地冲过来,突然失去平衡,硕大的背包几乎把谷小影顶下海去,于鹏死死拉住谷小影,拼命一推,那愣头青失去重心,大头朝下越过栏杆栽进大海。一片浪花中,愣头青浮出水面,边吃海水边破口大骂。有个发救生圈的船员跑过来,鼓起眼睛瞪于鹏,但也没说什么。这当儿,谁顾得上谁呀! “去船头!”于鹏眼见下面的船和人越来越多,而大船却在无情地压向他们,现在去海面无异于另寻死路,三个人一点点蹭到船头,转到船身上翘的一面,此时滚装船已经倾斜过45度角,不出三五分钟就将倾覆。于鹏三人分别抓好了牢靠的把手,只见船帮下几条还没装满人的救生艇玩命划开,剩下的严重超载,跳进海中的人纷纷向救生艇汇集,小船经不住重压,吃水线早已看不到,摇摆中不断进水下沉。没能登艇的不是蝇头皮跳海,就是哭天号地,还有的打手机向家里报遗言,怎奈海上毫无信号,空有千言万语,只能留给海龙王听了。 “哎!”谷丁沉重叹口气,船头的烈风吹得他衣衫乱摆,头发散碎,谷小影更是面色苍白,三人静静地等待大船倾覆的那一刻。 滚装船倾斜角度已经无法使它恢复直立,慢慢的,毫不留情地倒下去,越来越快,越来越恶狠狠向海面的人群压去,最悲惨的一刻终于来临,密集的人群再也无法固定在船舷上,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倾泻在海中,大船随即猛烈拍下来,惨叫声碎裂声风声雨声海浪声交织在一起,白烟弥漫水雾激荡,百多号人连同几艘来不及逃开的救生艇全都被扣在下面,谷丁几个人死命抓住栏杆才没被甩进大海,可是船身的倾覆速度并没有减慢,大船躺在海面上后继续翻转,桅杆、驾驶舱、舰桥、烟囱统统没入水面。 “坏啦!这家伙要来个底朝天!”谷丁眼见海面越来越近,三个人此时已经没有力气跳离船头,即使跳了,很快也会被拍下来的巨大船头压在下面,于鹏眼睛要急出雪来,三人都是旱鸭子,此时入海,九死一生。 “轰隆!轰隆!”船底部突然传出沉闷的爆炸声,浓烟烈火突破层层水雾炸向海面,放置汽车的货舱不知什么东西发生了剧烈爆炸,将船帮炸出一个硕大的窟窿来,海水汹涌而入,瀑布一般冲入船身,湍急的水流将还没逃远的幸存者重新拉向船舱,几个致命的大漩涡在被炸开的大窟窿附近徘徊,发出古怪的吼叫,像地狱之门,吸纳一切无力逃脱的生灵、物件、船只,哭爹喊娘声一直从海面延续到船舱内部,然后在隆隆水声中不再作响。 “作孽呀!”谷丁不忘感慨一番。经过这次爆炸,船身不再继续倾覆,而开始慢慢下沉。于鹏知道,船沉时会产生巨大漩涡,届时谁也逃不开,现在正是逃生最佳时机,和谷丁简单商量一下后,三个人一闭眼睛,扑通扑通跳下距离已不太高的海面。咸腥的海水从口鼻耳朵一切可以灌入的孔洞蹂躏于鹏,他不顾不得这些,浮出水面后同谷丁父女会和,拼命向远处游开。他本来不会游泳,此时却像个标准的游泳健将,拼劲十足。 滚装船呜咽着,呻吟着,慢慢消失在海面,一片巨大的泡沫和原油扑散开来,那时它留给世上的最后一条信息。海面波涛仍然汹涌无比,放眼望去,穿着桔黄色的救生衣的幸存者已不足五十,有些只是救生衣在飘…… 叭叭~~~~~~~呜~~~~~~~~一阵截然不同的汽笛声传来,大家抬头一看,不知何时几艘辽宁籍渔船靠拢过来,顶着风浪开始救人,并不停用汽笛和电台互相联络。于鹏不知道这些渔船是滚装船用求救信号招来的,还是同陷风雨的难友,他们现在心中唯一的信念,就是游,游,游,一直到船边为止。 真的游到船边,被渔民们搭救上来的时候,三个人全没了力气,趴在船板上连连呕吐,昏黄的海水和胃液弄得污浊不堪,但渔民们没时间理会这些,风浪直打得小小渔船浑身乱响,遥拜剧烈。船老大不停地校准航向,防止被横浪一家伙把船打翻。这艘船的电台一直不大好,吱吱啦啦偶尔能得到临近渔船的消息,可是一阵排浪猛扑过来,电台再也没了声响。 呜~~~~~~~~~~~呜~~~~~~~~~~~~吼~~~~~~~~~~~~海中传来极为深沉的声音,不是机械声,也不是汽笛,海面瞬间像凝结了,顿了一下才恢复风雨交加的场面。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忘了风浪的危险。 “龙王爷要收船啦!”满面沧桑的船老大心惊胆战地说了一句,船上年岁较大的渔民全都跪倒在地,年轻的也是面色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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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相交(31)



最近的渔船也听到了那声吼叫,顿时忙乱起来,狂风暴雨中几个人拼命的敲锣打鼓,还有的向海里扔东西,几个人趴在船头拼命地磕头,于鹏所在的船也不清闲,年岁大的不断磕头祷告,年轻的不怎么信邪,但是也紧张地把舵了望,想在浪尖波峰看出个究竟来。船老大从舱里端出一盘烧鸡来,还有几个看上去就像供品的菜肴,拼拼杂杂摆在船头,又点上三柱香,哆哆嗦嗦祷告起来,呼啦啦一个浪头扑来,虽然被船头化解,但余下的水末还是把香打熄了,船老大一头栽倒在地:“完啦,完啦!龙王爷非要这条船不可呀!”


谷丁虽不懂船老大的一套,但是他知道上山下海都有自己的规矩,坏了规矩是要出乱子的。他看看海面,看看时间,实在分辨不出方向来,回头对谷小影道:“去,把背包翻过来,在夹层里……”话还没说完,船老大弹簧一样蹦起来,上去就捂谷丁的嘴,低低的声音嘶哑道:“可不能说‘翻’呐!可不能说‘翻’呐!这都啥时候了你还乱讲话!”谷丁猛然想起“翻”、“沉”等字都是船家的大忌,不仅不能说,而且还要用中性的词汇代替它们。当下闭了嘴,自己去拿在背包里的铜八卦。


船老大对掌舵伙计大喊:“向东北!走老铁山水道!”那伙计声音都变了:“不行啊老大,这么大的风浪,走老铁山水道不是自找麻烦么!”老大急得直跺脚:“我告诉你走你就走!再啰嗦我把你扔海里喂王八!”伙计不吭声,调整航向奔东北。此时海面上再无幸存者,那些人不是被救起,就是沉入大海。渔船们纷纷开足马力想冲破这片风雨,怎奈风浪太大,走得极为吃力。


呜~~~~~~~~~~~呜~~~~~~~~~~~~吼~~~~~~~~~~~~深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此刻觉得更接近。咔剌!临近一艘渔船桅杆突然折断,渔民们忙前忙后正准备收拾残局,只见船下一片巨大的黑影生生将渔船扭了个方向,像玩具一样倾覆在水中,渔民们悉数落水。左近渔船见状没人敢救,全部开足马力玩命地要逃脱。于鹏的船也跟疯了一般,马达发出嗡嗡怪叫,老渔民们磕头如捣蒜,浑身筛糠。


谷小影扎进于鹏怀里瑟瑟发抖,于鹏望着茫茫大海也是束手无策,谷丁拿出铜八卦,通过在上面的小小罗盘判断方位,屈指掐算着,突然抓住船老大:“不能,不能走东北,走正东!走正东!”船老大被这个旱鸭子弄懵了,只见他手中拿的铜八卦眼睛一亮:“你,你算出吉位了?”谷丁也不解释:“老大,听我的,走正东!”船老大中邪一般对铜八卦看了三圈,才吼了一声:“转舵正东!转舵正东!”轮机房里的伙计哎了一声,立时转舵。


此刻向东北方向逃窜的渔船早没了队形,各顾各地玩命,不时有倒霉的折戟沉沙,顷刻间消失在白浪滔天的水雾中,渐渐的,都看不到了,也不知是逃脱还是全部遇难,风浪逐渐平和,漫天乌云慢慢变成苍灰色,雨水充沛,细细撒在渐低的浪峰波谷,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行出三十余海里,风和日丽,竟然换了一幅天地。刚才的海难如昨夜黄花,似乎踪迹皆无。


船老大扑通一声跪在谷丁脚下:“先生,我这人,这船,都是你救的!我谢谢啦,我谢谢啦!”其他渔民也围拢过来,感激话语此起彼伏,谷丁扶起船老大:“我不懂规矩,开始乱说话,还请老大原谅!”船老大一摆手:“那算什么!这船是你救的,现在你愿意说啥就说啥!”大家哈哈一笑,竟把刚才生死危难忽略一边。


一个伙计过来问老大接下来怎么走,船老大直接问谷丁:“先生,您看咋走合适?”谷丁一摊手:“大难已过,老大您愿意怎么开都成,我现在就想上岸,呵呵。”“好嘞!咱现在奔东北走长山列岛,找个地方先歇歇脚!”伙计一声答应,下去轮机房传话转舵,每过两分钟又跑了回来。


“老大!船舵!船舵!”“咋了吭哧憋肚的,船舵咋了?”“船舵坏啦,现在没法转向!”伙计脸色都变了,没了船舵,这船就没了方向,加上电台又坏了,一旦没有燃油,他们就得困在海上,各种事故的遇难者面貌顿时浮现在渔民们心中,活活渴死的滋味,倒不如见海龙王舒坦。


“停机!我下去看看!”船老大脱了个光膀子要下海,年轻伙计急忙拦住他,待船停稳,扑通一声潜下海去,须臾,上来透了一口气又潜下去,足足两分钟才浮出水面。“咋样?”船老大关切地问道,伙计把着船帮,吐了一口水,说:“不行啊!传动杆被大浪给打断了,里面一团糟,在这儿根本修不上!”船老大一软,坐在甲板上:“这可咋整,这可咋整?”


几个岁数大的渔民凑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半天也没个准注意。船老大把希冀的眼光投向谷丁,谷丁一耸肩,心想:就算我给你算出上好的方位,你转不过去,我又能如何!嘴上没说什么。船老大沮丧极了,咚咚地直擂船板。


“漂吧!”最好他弄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办法。“长山列岛附近有水流,没准给冲到丹东方向,反正在黄海北面一片,漂哪都不算远!”大家再无良策,也只好点头,一起清点了船上的存水和食物,因为原打算在渤海湾捕鱼,没带更多吃食,按人头一算,刚好只有四天的量。好在船上有燃料,有炉灶,可以弄些鱼来烧了吃,只是淡水问题没法解决,船老大规定了一个不算太苛刻的数目,多了不许喝。


时间已经是午后斜阳,大家懒洋洋东一个西一个,除了保持了望的伙计,都找阴凉地方歇了。


慢慢的天色渐晚,太阳从背后投来无限温情地晚霞,把平静的海面活脱染成金黄,万点碎金起起伏伏,天地间仿佛挂上无垠的幕布,布置出一片角色舞台。于鹏站在船舷静静观望着,谷小影不知何时也靠了过来,两人没说话,就那么看着,看着。


“真美!”谷小影半晌赞叹道。“真美。”于鹏也说。谷小影轻轻挽住于鹏的胳膊,见于鹏没有拒绝的意思,旋即紧紧揽住,并把半个身子靠上去。


“真美!”谷小影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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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相交(32)



傍晚时分,前方出现两个黑点,了望船员兴奋地喊叫起来。大家全都跑到甲板上观望,只见那两个黑点移动速度很快,慢慢地,看清是船的形状。船老大马上命船员连续拉响汽笛报警。其实不用汽笛,那船早已发现他们,直直奔渔船而来,几个年轻人禁不住欢呼起来,大家脸上轻松表情溢于言表,没想到历险不过大半天,灾难就结束了。


两艘船越来越近,速度却没有减慢,突突突地围着渔船转了几个巨大的圈子,大家有些纳闷,发现那是两艘炮艇,兰灰色的船身,几挺小舰炮正悠悠地旋转着,对准了渔船。谷丁看到,船后飘扬的,不是五星红旗,而是红蓝条加五星的朝鲜国旗。大家笑容都僵在脸上,看着那两艘炮艇绕来绕去,片刻,一艘炮艇上用大喇叭开始喊话,是朝语,大家听不懂,然后又用日语喊了一遍,最后是中文,这次都听到了:“这里是朝鲜领海,立即停船接受检查,立即停船接受检查,如果违抗,马上开火!”


气氛紧张起来,大家手无寸铁,除了被检查毫无办法。船老大指望朝鲜军舰能够通融并帮助他们,脸上还是很平和的表情。炮艇的圈子越兜越小,激起的波浪粗暴地把渔船抛上抛下,终于,炮艇慢下来,慢慢靠近,几个穿了深蓝海军制服的朝鲜水兵在甲板上拿着缆绳和勾杆,看准时机把渔船套住,贴在炮艇边。


几个紧握AK47冲锋枪的水兵扑通扑通跳上渔船,满脸严肃,东瞧西看,把挡住去路的人用枪托赶开。于鹏把谷小影藏在背后,渔船上的人紧张得手足无措,他们弄不懂昔日的友好邻邦为何如此态度。最后一个登船是个军官模样,身高不足一米七,干瘦干瘦,面孔好像风干的川味腊肉,硬而且黑。他看看大家,又示威似地把手压在腰间的手枪套上,用朝语哇啦哇啦说了一通,见各位面面相觑,改换中文:“这里是朝鲜领海,你们属于非法闯入,要跟我们回去做调查,现在!”


船老大分开众人,脸上勉强挤出些笑容:“同,同志,我们的船舵坏了,漂过来的,帮帮忙,帮帮忙!”军官声色俱厉:“你们是修正主义的党,没有资格做我们的同志!马上跟我们回去检查!”说罢一挥手,水兵们开始把大家一个个向炮艇上赶,老人还比较顺从,年轻的哪受过这个,撕撕巴巴不肯从命,水兵发了狠,几枪托过去,领头抵抗的就鼻口窜血,咳嗽间吐出几颗牙齿来。军官把出手枪向天上当当打了两枪:“违抗命令的,枪决!”大家学乖了,鱼贯登上炮艇,被关在一个较大的舱室内。水兵用缆绳拴好了渔船,炮艇拖着渔船,一路向东。


天色完全黑下来,船舱内大家默不作声,舷窗外不时有水兵背了枪走来走去,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到。大海死一般平静,从马达声音判断,似乎速度在减慢。慢慢地,炮艇停了下来,于鹏扒住舷窗,发现外面是个缺灯少火的码头,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到。马达声完全停了下来,水兵过来开锁,用枪指着他们一挥手,两面都是荷枪实弹的水兵,连个老鼠都跑不掉。况且,手无寸铁,举目无亲的他们能跑到哪里去呢?


他们被押进一栋毫无修饰的水泥建筑中,大夏天里面却阴冷潮湿,军官命他们站成一排,挨个看去,两个小小的瞳孔呈红褐色,看得大家一阵难受。“你们,间谍,是不是!”军管回到桌子后面正襟危坐。他的头上是两张巨大的肖像,因为灯光缘故看不清楚,不用猜,那是金氏父子。


没人说话,连咳嗽都没有,大家虽害怕,但是对这种审讯更加厌恶。军官默默地看着大家,有三分钟没说话。身后两个端着AK47的士兵有些疲惫,强打精神,但于鹏看到,他们经常交替两脚重心。


“你,你,还有你留下!”军官指着于鹏、谷丁和船老大,士兵冲过去把他们三个揪出来,把众人向后面推。大家不肯分开,同士兵纠缠在一起,军官一声喊,冲过来更多士兵,强行把谷丁三人从众人中分出来,把其余的押进地下室。


“你俩不是船员,为何在渔船上?”军官指点着于鹏和谷丁:“还有那个女的也是,我一会要单独招待她。咳咳。”谷丁怒目而视,他从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军人,船老大上前一步:“长官,他们的滚装船遇难了,我把他们救上来的,吓,现在广播也该播报这次海难了吧!”“那是外国电台,怎么能随便听,作为军人,只收听本国电台是我们的责任!”军官对海难一无所知,只对他们这些人感兴趣:“如果海难成立,为何又来到上百海里外?”船老大张了张嘴,他不知道怎样和那军官解释谷丁对方向的判断经过,不过他知道无论说什么军官也不会相信。


“好吧,你们的艰巨使命看来是能通过特殊手段来交待了。”军官扭头看了看角落深处,那里是一排奇形怪状的铁架子,还有皮鞭、火钳……,还有一个忽明忽暗的炭炉。“天哪!”于鹏吓了一大跳,在《红岩》中上个世纪才存在的刑具,竟在这里大放异彩。


“你,还是你?你们谁先来?”军官干直的手指像把微型手枪,对三个人指来指去,极尽恐怖威吓之能事。于鹏和谷丁有些腿软,但还是同时跨上一步,张嘴要承担,怎奈船老大更麻利,一振双臂把他俩都揽在后面:“我来!我是船老大,一切事情由我来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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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相交(33)



军官第一时间接纳了船老大的直率,挥手招来士兵抓住船老大,自己一点表情都没有,用毫无波折的语调说:“你用所谓的勇敢来反抗?好,你会记得这一切,记得这一天。不过,是用我们的主体纪年,而不是你们的公元。”


士兵把船老大拖向炭炉,于鹏和谷丁刚要冲过去,被其余士兵过来用枪逼住,动弹不得。船老大豁出去了,口里不干不净大骂起来,什么忘恩负义,什么卑鄙小人,爹妈姨奶奶全都用上,地道的辽南口音听起来有些滑稽,在这个环境却分外凄惨。


“叮铃铃~~~~~~”军官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听筒恩了一声,马上立正,双腿用力一碰,站得笔直笔直。他用朝语哇啦哇啦说着什么,还一个劲地点头答应,最后又来个标准立正,放下电话。


“你很幸运。”军官挥手让士兵把船老大拖回来,船老大面部表情都走形了,激奋得口吐白沫像个疯狂的螃蟹。军官瞪着红褐色的瞳孔凝视他几秒钟,喊了句什么,士兵们过来推推搡搡把谷丁三人推向地下室。“你们在三个月内将受到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特别优待!”军官干涩的声音在头顶回荡,地下室的大门被砰然关上,黑暗统治了一切。


“爸!”“老大!”黑暗中谷小影和船员们围拢上来,虽然看不见,但是大家摸索着互相问候。得知三个人并未受刑,都松了口气。“爸,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啊!”谷小影又急又气。“这群望八孙子!”船员们骂了起来,外面卫兵听到有响动,拉开铁门探头看看,粗大的手电筒粗暴地在大家脸上晃来晃去。


“晃你娘了个腿!”船老大一声吼,换来卫兵拉枪栓的声音,军官在不远处大声道:“你们尽管叫,我的卫兵可以不经允许直接射杀那些不听话的犯人。”声音越来越远,似乎走出了水泥房子。


大家沉默了,卫兵重新重重关上铁门。


“咳!咳!咳!”墙角传来一阵陌生的咳嗽,谷丁耳朵尖,听出来不是自己人:“谁!”谷小影解释道:“爸,那人原来就被关在这儿,一句话也不肯说,跟他打招呼也不应。”大家不作声了,心想一定是朝鲜民众或者其他什么语言不同的囚犯。


“大家都歇歇吧。”船老大在黑暗中习惯性地挥手,大家看不到,但也都听话地席地而坐。地上阴冷潮湿,滑腻腻地很难受。于鹏摸索着找到谷小影,把上衣脱下来垫给她。


“这可咋整呢。”不知道哪个船员开始发牢骚,然后一个接一个,大家不敢高声,嗡嗡嘤嘤骂着叹着商量着,好半天也拿不出个主意。


夜一点点深下来,大家除了咳嗽呻吟,慢慢迷糊过去,睡着的没睡着的,不是在梦中遇到噩梦,就是瞪眼睛在想噩梦。


于鹏从一个噩梦中醒来,梦到怎么也不能从四道岗坟场逃脱,可怕的乌黑的胳膊从坟头中伸出,一直跟在他后面,要把他拖向地下。他抹了抹头上的冷汗,夜光表显示已是午夜时分。除了夜光表,他一无所有,全部行李都被没收了,包括月骧。


“啊!”“哇!”外面卫兵发出惊恐的喊叫,不知道怎样惨烈的事情在上面发生。


墙角的陌生人猛地跳起来,爬在前面听动静。而于鹏却看到,一个青绿色的影子,渗过铁门,然后是另一个,第三个……几十个青绿色的鬼魂穿过铁门,于鹏吓得连连倒退,大家看不到鬼,但也感到寒气分外逼人,压抑得要命。但是那些鬼魂并没有再向前进,而是附着在铁门上,里里外外忙乎着什么,只听吱吱咯咯乱响,铁门栓从外面被打开,于鹏惊讶地看到,一群鬼魂正在慢慢将门推动。


陌生人弹簧一样奔门外窜去,船老大老道,一把拽住他:“小子你不要命啦!”正说话间,一梭子子弹贴着铁门弹开,当当地溅起一片火花。借外面的灯光,大家勉强看清陌生人的模样——清瘦,个子不高,脸上似乎有被打过的伤痕。


船老大贴近铁门,猛地一探头,旋即缩回来,这次没有子弹打,他一脚踹开铁门,贴地皮滚了出去,四下张望,然后咦了一声,于鹏跟着冲出去,他发现大量的鬼魂正挤压着一个卫兵,把他逼向墙角,另外几个卫兵不是被挂上铁钩子,就是不明不白瘫倒在地,那个不可一世的军官大头朝下栽进炭炉,此刻正冒着吱吱的白烟,那些恐怖的叫声一定少不了他的。


陌生人猛扑过去,一下子把被逼在墙角的卫兵脖子拧断,夺过他手中的AK47,又对地上的几个生死不明的卫兵扫了一串子弹。“干吗下手那么狠?”船老大虽然饱受折磨,但遇到杀人还是看不过眼,那人突然用中文回答:“他们都是北韩的!”“你是中国人?”“韩国人!”陌生人自觉多嘴,不再回答,猫着腰私下寻找活目标。于鹏眼见那些鬼魂聚拢分散,慢慢撤出,突然一个光影迷离,显现出军人形态来,仿佛在向他致意。


于鹏在《英雄儿女》中见过这形象——中国人民志愿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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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相交(34) 黑呜呜的夜,伸手不见五指,于鹏等人找回了紧要的行李,带上几支AK47,破门逃进无边黑暗。向哪走呢?谷丁也没了主意,这边厢陌生人变戏法般从身上拿出一个军用罗盘和一盏头顶灯,大致判断着方位,开步闷声不吭向前疾走。“喂,你要去哪?黑灯瞎火的跑错地方咋办,还是大家一起的好!”船老大拉住他,口气有些责怪。陌生人看了看他:“好,你们都跟我走,不过要快!”船老大扭头征求意见般看看大伙,大家都没异议,反之也是乱走,没准跟那个陌生人还能有点希望。 陌生人脚风奇快,嗖嗖嗖闷头在前面跑,于鹏一行人不敢放松,全都紧追不放。离开水泥建筑不远,脚下崎岖起来,似乎是山路,但杂草丛生,似乎又不是路。谷小影跌跌撞撞有些掉队,于鹏在前面拖,谷丁在后面推,死活也不让她落单。开始上岗,然后下岗,再上,再下,陌生人昏黄的小头顶灯照在草丛中,脚下毫不停顿。 一点水声,然后逐渐加大,当他们翻过第四道山岗的时候,一条河出现在眼前。谷小影再也没有力气,哎呀一声瘫软在地上,别人也是大汗淋漓,浑身乏力。“我说,还要走多远呐?”船老大问陌生人,他也走不动了。“到了。”陌生人说话总是很简单。他看看四下无人,趟下水,走进一条隐蔽的河汊。他拉开交错的树枝灌木,昏暗的灯光下,出现了一艘快艇。 “你们定一下,快艇只能坐五个人。”陌生人一面检查机械,一面用平静但生冷的语调对他们说。大家一震,没想到一心跑来的出路竟是这样抉择。“我留下,你们走!”谷丁、于鹏和船老大同时脱口而出,生死关头,他们开始依靠本性来回答,而不是思考。 “你们是客,刚大难不死,又那么有学问,你们走吧,我们老哥几个大不了从陆上回国,碰到朝鲜兵,他们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的。”船老大心很急,却耐了性子和他们讲。于鹏抓住船老大的手,眼泪在眼圈里转个不停:“您岁数大了,老人先走吧!”船老大一拍他脑袋:“你这混小子,这当儿还乱说话呢,什么谁先走谁后走的,呵呵!”船老大的笑声很凄惨,他拉过一个青皮后生来:“这是小张,我们船上最小的,还没成亲呢,你把他带回去,让他好好过日子!”船员们纷纷表态支持老大,催促于鹏几个人先走。于鹏和谷丁还要说什么,船老大突然一端枪:“马上上船!不听话我就不客气了!” 陌生人跳上快艇,回头问:“定下来没有?”于鹏等几个人在船老大的枪口威逼下扭扭捏捏爬上快艇,船老大满意地一点头:“嗯,这才像话!来,兄弟们,推船,给他们送行!”船员全都下水,将快艇缓缓推出河汊,来到主航道。在水流作用下,快艇慢慢前行。船老大压低嗓音问陌生人:“喂!韩国兄弟,临走报个名,我也好做个明白鬼!”“朴相模!”陌生人头也不回,一边看方向一边准备发动快艇。“你们向西北偏北走50公里,就到中朝边境了,好运!”朴相模准备完毕,回手把军用罗盘扔给船老大。 嗵嗵嗵,快艇冒出一阵油雾,马达声在寂静的夜中分外刺耳,朴相模挂上前进档,船尾白色水花乱射,行进速度顿时快起来,于鹏等人回头向船老大处张望,船员们默默挥手,突然,已经上艇的小张哭号着跳下水,向船老大处游过去,船老大恨得直拍大腿。朴相模没有改变航向,虽然在后视镜中看得明明白白。 “好人呐,都是好人呐!”谷丁无力地靠在座椅上,泪流满面。谷小影趴在于鹏肩头早已泣不成声。 “坐稳了!”朴相模一句提醒话音未落,快艇箭一般射出去,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竟如贴在海面上飞行。凛冽的海风打在脸上,几个人的眼泪全都被吹得七零八落,心情也是七零八落。 好长一段时间,没人说话。 “恭喜你们,到公海了,再也不会有什么北韩兵。”朴相模放慢船速,大家脸上毫无喜色。 “是月骧把鬼引来了!”于鹏猛然想起什么,他想起了那些压住朝鲜兵的鬼,集合起来开门的鬼,还有最后向他敬礼的鬼。“身葬异乡,不忘国人!”谷丁听于鹏讲了梗概,长舒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赞叹道。“你能看见鬼?”朴相模锁定了航向,回头问于鹏。于鹏打心眼里不大喜欢这个硬邦邦的韩国人,心想或许现在跟船老大一起在监牢更幸福些,他淡淡应道:“是,有时候。”“噢!”朴相模又不作声了,船上一阵尴尬的沉默。 又是一次午夜见鬼,于鹏在心中盘算着几次见鬼时间,似乎全都在子时左右,他有些不明白,难道鬼们喜欢在这个时候联欢不成?“谷教授,子时对鬼来说意味着什么?”谷丁抬了抬疲惫的眼皮:“子时是一日之中阳气最弱的时候,人鬼相反,阳气越弱鬼越活跃。但过了子时,阳气重新开始转强,鬼活动就越来越不方便。”“嗯!”海风掠过,于鹏撸撸头发,发现谷小影又怕又累已在他肩头睡着了,于是紧了紧她身上的衣服。他觉得自己也很冷,才想起外套丢在关押他们的地下室了。 “您是教授?”朴相模语气开始和缓起来。“虚名,虚名。”谷丁刚要合上的眼皮跳了一跳,又睁开了。“有个问题请教,您对‘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怎么看?”“哈,考我易经呐,谷丁好多天没有人和他论《易》,一下子兴奋点被激活:“这句话么,是说处于困境下就要变通,变通则可以通达,通达就可以长久。”“您说这句话套用在北韩,能成立么?”谷丁语塞,他不想过多谈论政治:“我们中国有句话:活人不能叫尿憋死。”“这我懂,我知道你们还有一句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咦?”谷丁对这个汉语流利的韩国人开始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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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相交(35) “上六:濡其首,厉。怎解?”朴相模一边看方向转舵,一边问谷丁。谷丁一笑:“从《易经》又跳到《象传》了,懂得满多阿,这句话的意思是有人过河的时候,如果弄湿了头顶,是有危险的。”“什么危险呢?遇到水鬼?”朴相模露出少有的幽默,谷丁摇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从易经到象传,从象传又到三坟五典,于鹏和谷小影毫无兴趣早已大睡过去。谷丁发现朴相模虽然理解的不是很透彻,但大多都知道原委。“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怎么会被朝鲜兵抓去?你是间谍?”谷丁想起他的一系列不寻常,突然从学术讨论的圈子里跳出来,直愣愣地问。 朴相模没正面回答:“你看呢?这次轮到你见仁见智了。”谷丁一笑:“你这个间谍真有意思,研究这么多中国古文化做什么,不如来我学校当教授吧。”朴相模张了张嘴,把话又咽回去,一门心思驾驶,不再和谷丁说话。谷丁疲劳不堪,见没得研究,头一歪,没几分钟就开始打呼噜。朴相模见他们都睡熟了,从驾驶台工具栏的夹层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黑东西,滴滴答答在上面按着,发送完毕,随手扔进海里。只见一点火焰,那黑东西似乎打开了自毁装置,再沉没前烧焦了自己。 “老大快上船!”谷小影从焦急的噩梦中惊醒,一阵清凉的海风迎面扑来,天色微明,慌乱的夜晚已经过去了。大家都被弄醒,四下看看。朴相模毫无疲倦地开着船,一直没睡。前方郁郁葱葱,似乎是海岸线,谷丁望望模糊的群山,回头看看汪洋大海那面的朝鲜,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船老大他们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于鹏也在想这个问题,喃喃自语。谷小影脸上昨夜泪迹未消,又平添了两道水痕。 快艇航向突然有些偏转,并且摇摇摆摆,朴相模急忙调整,谷丁问:“洋流么?”朴相模:“鸭绿江,是鸭绿江入海口的水流。” 十分钟后,快艇在一片乱石滩靠了岸,谷丁三人先攀住嶙峋的石壁登陆,朴相模在船里不知鼓捣了些什么,背了一个黑包也上了岸,身后快艇迅速进水,慢慢沉了下去。这片乱石滩水很深,能见度也很差,很快就看不到快艇的影子了。 “你们向北走,不远就是公路,向东可以到丹东,向西到大连。”朴相模分辨了一下方向,指点给大家看。“怎么,不跟我们走了么?”“我还有事,还有,你们是在逃亡吧?换作老百姓,刚一上岸就会找警察的。”“阿,哦,这个……”谷丁一时想不出搪塞的理由,朴相模一挥手:“祝你们好运!”开步走近沿海的灌木丛,不一会就消失了。 三个人整理一下行装,舒展了整夜劳顿的身躯,于鹏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才想起来好多天都没有好好吃饭睡觉了。“走,上公路去!”谷丁抓住两个年轻人,他已经听到了不远处公路上的车声人响。他们运气很好,刚到公路边就赶上一趟去丹东的客车,因为是大清早,人很少,大半座位都空着,他们随便坐了,没说几句话,于鹏歪歪扭扭就睡了过去。 这是什么地方? 火热的,阴冷的,黑暗的,明亮的,很多五彩的光芒在于鹏身边闪烁又幻灭,一时热如三伏,一时冷如极地,嗡嗡嘤嘤的声音似咒语似低吟,不断在耳畔回响。 “有人么?有人么?”于鹏怯生生走着,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移动,微弱的呼唤瞬间被各种凌乱的感觉冲散。 瞬间,一切都陷入黑暗之中,没有一丝声音,没有一丝光线。于鹏像是回到一个似曾相识的梦中,又似乎走的更远。脚下似乎不是土地,软软的,像一摊烂肉,偶偶有蠕动的感觉,猛然,从地里伸出好多干枯的手臂来抓于鹏,生疼的感觉告诉他这不是梦,他迈不开步,他喊不出来,那些手越来越多,越来越狠,他就要被撕碎了,撕心裂肺的疼痛从脚跟一直贯穿到头顶。 “救命!”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到。 前方忽然出现一片耀眼的红光,一个女人,带着块奇光异彩的物件疾疾地走着,于鹏向她喊叫,她充耳不闻,走进红光中。于鹏看清楚了,那红光下面是一条汹涌奔腾的河流,里面不是水,而是滚烫的岩浆! 女人举起那个物件,向天祈求着什么,然后,纵身跳进岩浆。电光火石般,一声闷雷从红光处炸开,女人变成了一只色彩斑斓的火凤凰,那物件则被熔岩包围着,滚动着,变成了一块乌黑溜圆的东西。 月骧!于鹏脱口而出,这东西他真太熟悉了。 隆隆的振颤从岩浆流中发出,天地间红光灿烂,于鹏脚下的鬼手们纷纷退缩或折断,他自由了,他有了想飞的欲望,他似乎看到了一切,又似乎忘掉了一切。 一点,一点,天似乎在下雨,滴在于鹏的脸颊上。他慢慢睁开眼,谷小影泪眼婆娑正在向他观望。 “你醒啦!爸,爸,快来!于鹏醒啦!” 谷丁扔下手中的杂志,也跑过来,于鹏看看他俩,又看看四周,客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医院的病房。 “这是……”于鹏糊涂了,难道这是另一个梦? “你都昏迷三天了,我以为小子成了植物人呢!”谷丁脸上笑容堆叠起来,扭头对谷小影道:“快去!出去给他弄份粥喝!” “哦,三天了……”于鹏想想刚才的梦,满打满算不过10分钟。他看看天花板,努力追索着刚才的梦境。 “走,不能在医院住!”于鹏猛地坐起来,一把扯掉身上的被单,仿佛恢复了全部的精力。“你身体还不行呢!”谷丁要把他按倒,于鹏一晃脑袋:“太危险了,大夫护士和病人只要有一个看到通缉令的,就完了!快走快走!”他说着就开始换病号服,谷丁也觉得有道理,拉回谷小影收拾行装,临出门一拍脑袋:“那还有押金呢,我去找护士退了!”“别管啦,回头我给你补!”于鹏扯住他们父女就向外走。 “你小子,怎么变得跟朴相模似的!”谷丁被塞进出租车里还埋怨着。于鹏没理他,对司机说:“快,火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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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相交(36)
 
三个人买了丹东到哈尔滨的票。于鹏毕竟病情初愈,走几步路出了不少虚汗,上车之后谷小影不断为他擦汗。大家行李安顿完毕,列车员查过票,车厢里开始平和下来,打扑克的,扯闲天的,嗑瓜子的,各司其乐。窗外的田野缓缓移动,生机勃勃的辽南大地到处是农田村屯,在明媚的阳光下,各种农作物长势良好。 “作些什么呢?”谷小影吁了一口气,医院三天把她闷坏了,难得这么个活泼丫头死守着一个近乎植物人的躯壳。从家出来时带的围棋玩具早都随船沉入大海,此时想不起什么助兴的游戏。谷丁一笑:“傻丫头又坐不住板凳了,看朝鲜兵把你抓回去关地下室!”谷小影一努嘴,偏过头看窗外风景去了。 “谷教授,这两天你辛苦了,为了我……”于鹏想说点感激的话,谷丁一按他的手:“人都有落难时候,帮你逃脱冤案是我本分,更主要的,我想帮你解开这些谜团。”“谷教授,你总说一些易经、相传、八卦之类的东西,我一点也不明白,能不能用最浅显的语言帮我解释解释?”“噢?叫板?这些东西一两句是说不清的。”谷丁虽然嘴上说麻烦,心中却在编排解释的话,于鹏探头等他发话。 “傻丫头上次跟你说的‘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最前面也是最重要的,是三坟,就是《连山》、《归藏》和《周易》,前两部年头久远,虽言之凿凿,名气却不如《周易》。”“《周易》我知道,不少老人都用他来算命。”“哈,那不过是《周易》内涵的千百分之一,拿了这部书仅仅去算命,实在是暴殄天物。”“这样……”于鹏微微脸红,他所知道的相关知识也只有这些,谷小影听他语言受挫,悄悄扭头过来做个鬼脸,旋即又瞧向窗外。 “《易经》其实只说了两个词,第一是包容,第二是和谐。所谓包容,就是天下的道理都可以在其中追本溯源,所谓和谐,是按照他的理论推演天下万物,无所不为其解。一个是知其然,一个是所以然。我这样说你能听明白不?”谷丁用尽量浅显的道理来解释,生怕于鹏不懂而失去了对后面的兴趣。于鹏点点头,他觉得谷丁的解释似乎被一种和谐的氛围包含着,虽然很模糊,却如醍醐灌顶,心中瞬间开阔了许多。 “《易经》认为天地间事物全来自阴阳二气的作用,可能会有些人牵强附会说,《易经》其实说的是阴阳粒子,用科学可以解释得通。其实大错特错了,阴杨粒子是有形之物,阴阳二气则属无形,无所不在,无所不包。它就在那里,不用你去发现,去求证,就像头顶的天空,你睁开眼睛它在,闭上眼睛也在……” “《易经》对大自然的解释非常合理,丝丝入扣。就拿最开始的天尊地卑,男尊女卑来说,这是天道的定数,超乎人类的道德、逻辑衡量标准,非常合理。因为阳属刚性,利决断,阴属柔性,利运筹。所谓男尊女卑并不是刻意搞性别歧视,而是将临场决断权交给男方,将孕育谋略的基础工作交给女方。就像……”谷丁看看女儿,觉得不好出口,于鹏会意得将耳朵凑过去,谷丁悄声道:“就像男人天生会射精,女人天生会养孩子一样!”二人言毕像做了坏事似地哈哈大笑起来。 车厢里人声高低,如同春天的蜂房,谷丁讲着,于鹏听着,一个指手画脚,一个不断点头,谷小影不时做个鬼脸,搞搞小动作,三个像亲密的家人,谁也不会想到,一个是重案在身的逃犯,两个是常人引以为怪物的偏门研究者。 “《连山》、《归藏》和《周易》起卦为何各不相同,但又说明一个道理?”于鹏在谷丁结束对《易经》的简单论述前问了个问题,谷丁想想说:“三本书年代相隔比较久远,所在年份、天数都已改变,所以对自然的运算规则也会发生相应变化,就如同现在自然规律是一加一等于二,若干劫数后,一加一可能等于三,等于四,但加法运算的模式是不会变的。”“哦~~~”于鹏有些蒙,谷小影不失时机塞过来一瓶水,揶揄道:“让我爸说糊涂了吧,嘻嘻!” 谷丁颇为嘉许地说:“于鹏满聪明的,一般没基础的人早就迷糊了。”大家相对一笑。 “太多了对你用处也不大,咱们再来讲讲风水吧,这可能和你家的身世有关。”谷丁跳过其他章节,直接讲于鹏比较关心的东西:“其实风水理论和《周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个是体,一个为用,《周易》揭示整个天下的演变,而风水学则把重点放在人的活动上。”“我经常在报纸上看到有算卦的、看风水的先生因为骗人被抓,难道他们真的在行骗?”“骗人的当然有,而且为数众多,但不能因此而否定了老祖宗的好东西,现在的人呐,让他研究点什么比杀他还难受,让他破坏点什么或者建造点什么浅显功绩,一个能顶三个用!”谷丁鼻子里哧了一下,颇为不屑的样子。 “咱们重新回到《易经》,书中说一无所有孕育了阴阳二气,阴阳转换演化出五行,而金木水火土五行之气在天地间运行,它们的运转就能够滋生万物,谁也逃不脱这个运行。无论君侯将相凡夫俗子,都是来自五行凝聚,父母生养。父母的福泽就是子女的福泽,这在有生之年是显而易见的,但死后如何却不为大多数人所知晓。其实先辈的死亡是另一种恩泽的开始,他们像脱落的叶片,呵护着新生的枝干,它们滋养着,保护着后代的繁衍,所以他们个人生命的终结,并不代表整个家族命运的终结,都是环环相扣的。其中一个主要元素,就是先人的安葬地点、方位和安葬时辰,这是最关键的地方,入土安葬如同人的出生,这个定数将一直影响下去。如果一切都符合五形运转的良性循环,即环环相生,则大可泽被后代,如不顺天道,环环相克,那么对后代就贻害无穷。这就是所谓的风水不好,影响子孙。” “是不是于鹏的爷爷安葬地点不对劲呢?”谷小影突然插话进来,谷丁不置可否:“没看之前,不能下什么结论。” “确定这些地点方位时辰什么的,有依据么?”“有两本书,对这方面论述较到位,一本是《葬书》,一本是《宅经》,前者是揭示阴宅奥妙。”“阴宅?”“就是墓穴,死人居住的空间。”“噢!”“《宅经》是论述阳间住宅的,二者有相似也有不同,毕竟人鬼疏途。”谷丁喝了一口水,他看看窗外掠过的原野,不时有些孤零零的坟头散落在田间山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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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相交37
 
从丹东到沈阳走了好长一段时间,斜斜的阳光扫进车厢,慵懒的气氛在四周弥漫,睡觉的比发呆的多,发呆的比说话的多。于鹏听谷丁用一种独特的视角来解释风水问题,感到很新奇,一边消化这些陌生的知识,一边努力回忆故乡的风景,尤其是祖父的坟茔。 晚饭时分,沈阳到了。不少旅客纷纷收拾行装下车,上来的却不多,车厢一下空泛起来。新上车的旅客相当从容,散散漫漫很容易就找到了座位。谷丁说累了,于鹏也听得满满当当,谷小影跑下去买了一副磁力象棋,非要和于鹏再分高下,于鹏拗不过,拱卒进车同谷小影展开了红黑大战。 谷丁难得清闲,仰了身子靠在椅背上眯眼打盹。 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从过道走过去,似乎没找到合适的位置,片刻又折回来,隔了过道在谷丁他们对面坐下,也不搭话,拉下帽沿昏昏睡过去。这类乘客太多了,三个人都没注意。 之后的旅程比较枯燥,于鹏不停在赢、输、和之间轮回,他的围棋不如谷小影,但象棋却站了个平手,数此博弈,谁也没占什么大便宜。谷小影有些累,她对于鹏眨眨眼睛,向自己身边的座位望了望。于鹏不傻,他把身边正在打呼噜的谷丁安顿好,悄悄坐到了谷小影边上。 “让**着你。”谷小影没等于鹏答应,脑袋就依在他肩头。于鹏没动,任凭谷小影的胳膊慢慢缠住他的胳膊。于鹏还没有完全从风水的迷局中解脱出来,他想起了下角村,想起了榆树钱镇,想起了马宽,猛地,他想起了妻子吴云,眼神变得跳突不定,他轻轻捉住谷小影的手,把它推回去。谷小影没有继续“进犯”,很知足地靠着,慢慢的,睡着了。 列车拖拖拉拉地向北行进,因为是慢车,经常停靠一些不知名的站点,还在会让站等待对面奔驰而来的快车。黑黢黢的夜晚被它的慢性子抻得又臭又长,大家似乎觉得过了两天的时光,其实刚临近午夜。 于鹏没有睡,迷迷糊糊中身上一阵发冷,他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这是谷小影在丹东他昏迷的时候特地买的,为了补偿他丢在朝鲜的那件外套。可能谷小影没给男人买过衣服,衣服肥肥大大的,可以盖住两个人。他褪下袖子,扬出半幅衣服给谷小影盖,谷小影睡得很实,动也不动。 坐了很久,浑身疲惫袭来,于鹏活动一下僵硬的脖颈,脖子里发出咯咯的骨节错动声,他想起吴云经常叮咛的话语:“别在电脑前面太久,脖子会断的!傻老公!”那声音很清晰,似乎就在耳边。于鹏无法忽略身边的谷小影,也无法漠视吴云留下的各种痕迹,他知道逃往中的人会不自觉地互相靠近、吸引,但什么样的度才算合适呢?他想往外靠靠,谷小影却顺势更紧地依靠过来,嘴里还嘟哝着什么梦话。 “呼~~~~”于鹏轻轻出了一口气,不是叹息,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只是很复杂地长呼吸一下。 呼气只进行了七八分,就变成了倒吸冷气。于鹏朦胧中看到一个青绿色的人形,正在不远处徘徊,东张西望,鬼鬼祟祟。他已经无需判断了,那还是鬼。那鬼似乎在挨个审视乘客,从一个到另一个,从一排座椅到另一排座椅。到了于鹏前面三排,他看得更清楚了,那鬼似乎只有半截身子,上面勉强看出是个中年汉子,下面却乱糟糟看不到确切形状。 于鹏不知道那鬼要干什么,只是瞪瞪地看他。慢慢的,那鬼走到前面第二排,那里坐着一家三口,襁褓中的孩子和年轻的父母都已经睡着了。鬼看看年轻夫妇,又去接近孩子,孩子突然醒来,阿阿大哭起来,把她的父母都惊醒了,连忙又摇又哄。鬼也不动了,站在座椅前静静地看他们。孩子越哭越厉害,声音大得吓人,车厢里的乘客全被惊醒。年轻夫妇很尴尬,却有无计可施,只是简单重复着哄小孩的几个策略,全都不奏效。 于鹏猛然瞥见对面的中年汉子,不知他什么时候也醒了过来,眼光去处,不是那对年轻夫妇,却似鬼站的地方。于鹏吃了一惊,难道他也能看到鬼?他和汉子对视了一下,汉子迅速把眼光转移开来,投向年轻夫妇。但其掩饰的痕迹却被于鹏抓到,没错,一定是他也能看到。 谷丁妇女此时也醒了过来,谷小影从零时堆里挑出几个花花绿绿的小袋,过去帮忙哄孩子,那对夫妇很感激却无法止住孩子的大声哭闹。于鹏低声对谷丁说:“我看见有个鬼站在孩子前面!”谷丁一点头,从行李中拿出铜八卦来,又向于鹏要了那串佛珠,收拾停当向孩子走去。那对夫妇见谷丁行色神秘,颈中挂着佛珠,手中又拿着不常见的八卦,很是疑心,大声拒绝着不让谷丁靠近,谷丁一笑,也不说话,将八卦平端,在胸前顺时针、逆时针各转了三圈,右手一举,然后捻动佛珠。 于鹏眼见那个鬼魂很不情愿地离开了孩子,慢慢从过道穿过车厢门消失了。说来也怪,鬼一走,孩子立马停止了哭泣,年轻夫妇不知道是谷丁的功劳,还是谷小影的小食品战略起了作用,总之一阵热情洋溢的感谢,谷丁父女谢而不受,顶着满车厢怪异的审视眼光回到座位。 于鹏偷眼去看对面的汉子,发现他又趴在桌上大睡起来,可是,如此短的时间如此混乱的环境,怎会这么快重新入睡?于鹏对他加了几分小心,看看表,到目的地省城还有一个多小时,他凑在谷丁耳边说:“一会下车利索点儿,对面那人我觉得不大对劲!”谷丁略一点头。于鹏又趴在谷小影耳边重复一遍,可能是距离太近,谷小影的脸微微有些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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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相交38
 
下车前,为避免被认出来,谷小影对于鹏好一顿修饰,不料效果却有些夸张,谷丁不满意:“你把他弄得那么酷,本来没人看也有人看了。”谷小影一吐舌头,大家合力把于鹏的外貌弄到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周易》教天下和谐,你却弄得很突兀,这么多年我白教你。”临起身,谷丁还不忘教训女儿一番,谷小影嘟着嘴,像受气的小母鸡跟在两个男人后面,来到车门口。 车速慢下来,他们买去哈尔滨车票 不过是障眼法,真正目的地,是省城。三人警惕地望着车窗外面,仿佛立刻就会出现全站荷枪实弹的森严场面,但没有。夜色中的车站冷冷清清,仅有的几个工作人员无精打采地,漠视着这列行色匆匆的过路车。下车的人不多,过了出站口就被拉客的出租司机们纷纷“抢”走了,于鹏三人也上了一辆车,于鹏对市内很熟悉,告诉司机直接奔开发区。 在一家小旅社,于鹏用假身份证登了记,服务员也没多问,开了两个标准间给他们。于鹏的手机在海南中被水浸得成了废铁一块,但他死死地记住了马宽的号码,安顿好谷丁父女后,来到服务台买了一张电话卡,从公用电话给马宽打过去。 马宽的声音很疲惫,但是一听见于鹏,马上变得异常兴奋:“你小子,好几天也不来电话,我以为你在北京给抓住了呢!咋样?在哪呢?安顿下来没?”于鹏轻轻道:“我回来了。”马宽的声音有些恼怒,听出来他很着急:“你……你叫我说你啥好,这都啥时候了,还……哎呀!”于鹏很沉静:“有些事情我想弄明白,弄明白了,被抓也无所谓。”“你想整事儿?你知不知道你的名气现在有多响了?”“呵,真想跟你一起喝喝酒。”于鹏拿着听筒,怅然若失地凝视着黑夜,片刻,问道:“我老婆好么?”“吴云都快急疯了,我还不能跟她说实话,你家的电话、手机还有出入全都给监控了,能说啥,说了也没用。”“我,能见见她么?”“这个……”马宽头一遭答应事情这么困难,他想了好一阵:“我想想办法,怎么找你?对了,不能到处乱跑,要在这儿,就老老实实呆着,租房子比住店安全。”“知道了,你那边怎么样?” 马宽的语调明显不痛快起来:“哎,查了很多线索,都断了,对方一定是个贼聪明的高手。”“潘总那面怎样?”“公司一切运转正常,他还很袒护你,不让搜这个查那个,马的,装得还挺像。”“也许……真的……”“别抱幻想了,我查过老家伙的底细,有些经历是不实的,虽然掩藏的很好,但是还露出了一点点蛛丝马迹,被我抓到了。”“不愧是刑警队第一杆枪!”“那是,你兄弟么!嘿嘿!”马宽得意地笑起来,旋即又不自在道:“到后面,上面不让查了,说是偏离了破案方向。搞不懂这些家伙!没准是潘总在后面使钱呢。”“下角村那面怎么样?”“怎么样,还不是你去就带了一大堆乱子,死了俩警察俩老百姓,派出所长给一撸到底,连县里都跟着吃锅烙,你小子坑老人了!”“又不是我……”“嘿嘿!跟你逗着玩儿呢,不过那面乱糟糟的现在。”“我想去看看,查查我家祖坟的事情。”“你又不是风水先生,查这玩意儿干啥,老实呆着吧你!”“我带来个北京教授,比省城的陆教授还强。” “…………”马宽破天荒一阵沉默,想了一会儿:“我给安排下乡的事儿,不过,这次你要听我的,不能到处瞎跑!”“嗯!”于鹏对着听筒使劲一点头,仿佛马宽能看见似的。“明天这时候给我打电话,我告诉你下一步怎么办。你要是不听话在外面给逮着了,咱俩就算掰了!哼哼!” 后夜的风有些冷,于鹏放下电话,向三百米外的旅社走去,他心里满是对吴云的惦念,此刻妻子不知道在做什么,但一定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开发区街道宽阔,辉煌的街灯不知疲倦地照耀着空无一人的马路,走着走着,于鹏猛然发现有个人呆呆地站在街正中,一动不动,醉鬼?不像,那人站得笔直,晃都不晃一下,神经病?也不像……是……鬼吧?于鹏有些习惯了,虽然还是很怕,他走着看着并未停留,那人也就一动不动地站着。远处一阵马达声,一辆赶夜路的车子飞驰而来,直直地向那人碾过去,于鹏一惊,车子已经到了近前,从容地穿了过去,一个走了,一个继续站立。 那人似乎得到了什么满足,被汽车穿过后,慢慢转过身来,开步要走,于鹏隐约看见,他的面孔稀烂,骨血混杂,五官早没了模样。鬼没有理会他,慢慢地消逝在远处的黑暗中。 “呼!”于鹏长出一口气,衬衫有些湿透了,冷冷地贴在后背,正要赶回旅社,街对面忽然灯光闪烁,依稀出现了个市场,人来人往影影绰绰,不下四五十人在那里交易,而服装,却不似现代。于鹏看着这缥缈不定的阵势加紧了步伐,他想尽快赶回旅店。“阿,哇~”隐约地,谁家孩子哭闹起来,然后是宠物狗的吠叫声,一条,两条,夜晚的宁静被打乱了,几盏灯亮了起来,不知是谁家父母在哄夜啼的幼儿。 于鹏紧赶慢赶跑回旅店,猛地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两人都吓了一跳,同时按住仆仆乱蹦的胸口,原来那人是旅社老板:“大兄弟呀,人吓人吓死人呐!你坑苦了我了!”老板拍拍胸脯,于鹏见他手里拿着一挂鞭炮,很是不解。老板惨淡一笑:“这是你看着了,我才跟你说说,平时白话出去,客人还不都得吓跑了哇——这儿原来是个坟地。”“那对面的市场……”“阿?你看到了?可真不一般呐,都是半夜孩子哭狗叫唤大家才觉得不对,算了先不说了,我去整一下。” 于鹏只见老板跑到路口的一根电灯杆下,用红布捆了鞭炮,噼噼啪啪点了起来。也怪,鞭炮炸完,对面模模糊糊的市场也就没了,一切恢复寂静,个别孩子又哭闹了一会儿,也慢慢没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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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相交39
 
于鹏悄悄回屋,谷丁已经发出轻轻的鼾声,毕竟劳顿多日,体力有些不成了。月骧同佛珠被安放在一起,在桌子上摆了个奇怪的造型,不用问,是谷丁的“研究成果”,于鹏没去动,匆匆躺下睡了。 第二天于鹏没有出门,关在屋子里看电视,谷丁拉了女儿出去转了转,买些日用品回来,外带一部手机。夜半时分,于鹏用这个手机给马宽拨通了电话,马宽说:“过来吧,我在东环立交桥正明街出口。”于鹏和谷丁打过招呼,匆匆下楼,走了好远才找到一辆出租车,他叫司机快开,司机一笑:“马路没人,让我慢开我还不乐意呢!”脚一搭油门,车子一下子超过了80迈。 到了接头地点,马宽蓝白相间的面包车拉上于鹏七拐八拐钻进胡同。于鹏还没有坐稳,有只手猛然从后面抓住他的肩膀,吓了他一大跳。 是吴云。 吴云说不出话,只是哭。于鹏心里发酸,手足无措的样子。马宽扭过头来一拍他肩膀:“给你俩20分钟,然后我得把她送回去。”说罢下车了。吴云的哭声大起来,拼命抓揉着于鹏的肩膀,于鹏抓住它们,贴在脸上。 马宽点了根烟,靠在不远处的墙根蹲下去,顺着不太明亮的光线,他看到车里的两个人影晃动着,时而分开,时而合并,像波浪中的两艘小船,有些无力,有些无奈,又有些不舍。马宽看看表,看看影子,狠狠地吸着烟,夏夜浮躁而无序,时而寂静,时而传来无眠的烦躁声,如同他面对的案子,不时浮起一些线索,很快又被更多的庞杂事务冲开。 时间到了,马宽起身走到车旁,想敲敲窗子,手又缓下来,足足多等了三分钟,才重重地敲了几下。于鹏应了一声,马宽拉开车门坐在驾驶位置上:“于鹏案子还没完,不过总会平反的,以后唠嗑日子长着呢,今天别怪我心狠,回去晚了怕别人疑心,咱这就走吧。”二人一点头,泪光在黑暗中闪烁。 送走了吴云,马宽把于鹏拉到森林公园,停车熄火。这里白天就很少有人。马宽扔给于鹏一根烟:“说吧,这两天都干啥去了。”于鹏把事情经过简练地讲了一遍,马宽的下巴伸出好长,差一点缩不回来,良久才应了一声:“靠,你小子……”于鹏抓过马宽的烟盒,给自己又点上一根:“明天我想去下角村。”“安排完了。”马宽也点上一根,两点红红的火头在黑夜中不停交替闪烁,于鹏感激地看着马宽,堵了一嗓子眼的话说不出来,马宽摇头晃脑地笑笑,拍拍于鹏肩膀:“你小子成了,经历这次,以后准能干大事。” 转过天,一台切诺基开到旅社门口,于鹏看看司机,笑了,是小胡子。几个人把行李放到车上,切诺基穿过宽敞的马路,广场,向朱城方向开去,小胡子车技很好,开得又快又稳,只是不肯说一句话。谷丁碰了几次壁,不再理他。于鹏给谷丁父女介绍沿线风景,说说笑笑,不过谷小影有些幽幽地,从于鹏见妻子回来就不大开心,于鹏心知肚明,只好装傻。 车过朱城,于鹏让小胡子先去医院,他不便下车,请谷丁去里面查黄晓晓的情况,不一会谷丁回来了,告诉他黄晓晓只在医院呆了两天,就转去省城,具体哪家医院,谁也不知道。于鹏哦了一声,不再说什么。小胡子绕出城区,重新把车开上公路,去榆树钱稹的路很颠簸,大家没了聊天兴致,纷纷绑上安全带,小胡子娴熟地把方向盘转来转去,躲避因新雨出现的路面大坑。 过榆树钱镇的时候,车子没有停,有两家支了灵棚,于鹏想那不是两个警察,就是于京水的家。 因为天色还早,过四道岗坟地的时候谷丁特意叫车停下,看了看地势山形,又分辨一下方位,奇怪道:“坟地没什么呀,虽然不是上好的地,但也没有什么冲克之相。怎么会有这么邪呢?于鹏,你祖父的坟是哪座?”于鹏一耸肩:“叔叔小时候告诉我,爷爷的坟和大家不在一起,是个挺特别的地方。具体是哪儿,我也不清楚呢。”“那你父母的坟呢?”“父母都火化了,没有坟。”“哦。” 谷丁来回巡视了几遍,于鹏给他指出当时大忠子被拉下去的坟头,谷丁看了看,没什么异样的地方,连裂缝都没有。刚要走,猛地又回头一看,指着坟墓的方向道:“别的坟都是朝南,这座怎么是向东的?奇怪,奇怪!”又围着那坟绕了几圈。天色向晚,大家觉得不便久留,重新回到车上,车子摇摇摆摆开进了下角村。 刚进村口,路就被堵住了,土路中间站着一个粗衣布鞋的乡农,动也不动,佝偻的背对着切诺基,小胡子轻轻按了一下喇叭,那人似乎根本没听见,又按了一下,乡农慢慢转过身来,众人差点吐出来,那人脸上焦糊稀烂,麻风不像麻风,脓疮不像脓疮,黑乎乎黄瞎瞎,疙疙瘩瘩条条块块,简直不能叫做“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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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相交40
 
“哎呀,张老怪,你怎么又堵道儿呢,快闪开快闪开。”旁边不知何时上来个岁数很大的村民,把那个怪人推到一边,小胡子向他点头致意,轻轻巧巧把车开了过去。村子设置的很别扭,道路七扭八歪不成样子,大约六七十户人家形成三趟房子,有的还分了岔,堵成四五排。挂锄时节,农田里的人很少,村民们不知道猫到什么地方去了,冷冷清清的村子缺乏生气。 车子开到村中的一片小广场,说是广场,实际就是一片平地,村里有大事小情村民都在这里集合。再往里去,毛毛道就变窄了,车子开不进去。几个人下了车,几个幽灵般的村民不远不近的观望着,但谁也不上前来。村子很穷,竟有一多半是土坯房,不时还有扎眼的人去家空的废墟,这在相对耕地富庶的东北还不多见。于鹏戴了副墨镜怕人家认出来,他深深吸了一口家乡的空气,鸡牛马粪味和农田稻谷禾香混杂在一起,还有些旱烟味道。他似乎对这些很熟悉,又很陌生。多少年了,一直就没有回过老家。 “请问,村长家在什么地方?”谷丁很客气的问离他最近的村民,那人一闪,回屋了。谷丁又问另一个,那人也一闪,消失在篱笆后面。“邪了门了!”谷丁对这些古怪的村民感到很纳闷,他觉得东北农村的人都很好客才对。举目四望,刚才围观的人都没有了,一座座土坯房像一群沉默的怪兽,瞪着黑洞洞的眼睛在四周默不作声。 “哪有什么村长,你们白费心呐!”正焦急间,刚才赶走张老怪的老村民,他把锄头向地下一拄,看着这四个衣冠楚楚的陌生人和他们的吉普车。“老大爷,您好,我们想找村长打听点事儿。”“别费心啦,下角村现在就没村长,选谁谁不当阿,你瞧,你瞧……”那老汉向小广场的一块破旧告示牌上指去,上面是一张陈旧的告示,大致内容是选举村张会议通知,可落款时间,还是九几年的。风吹日晒,告示已经破得没了样子,好多字迹已模糊不清,红色的公章已经变成了黑褐色。如果不是四周突出的木框还挡些雨水,恐怕早就被泡碎冲跑了。 “请问您……”“我姓于,叫于百泉,老辈人都叫我泉子。”老人很和善,全不似那些搞怪的村民,他见这些人不像耀武扬威的下乡干部,索性大胆起来:“你们要问什么事儿吧,俺在村里年头也不短了,大事小情的也知道些个,要不,到俺家坐坐?”众人欣慰,难得碰倒这么个人物,小胡子锁了车,几个人跟于百泉老人走向一间破旧的土坯房。谷小影还想看看东北村屯的风貌,不远处,那个面孔似鬼的张老怪缓缓行来,吓得她紧跑几步,抓住了于鹏的胳膊。 “屋舍陈旧,缺茶少水,有违待客之道阿!”于百泉说话有板有眼,还冒出不少文词。房屋果然简陋,只有一炕被黑黑的似好久都没拆洗过,除了旱烟味,屋子里还弥漫着一种久不通风的捂霉味,谷小影皱了皱鼻子,于鹏帮她掩饰过去,他可不想失掉这个难得的突破口。大家落座,小胡子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软包中华来递给于百泉,于百泉哪见过这阵势,一盒软中华的钱够他抽三个月了,当下吓得连连摆手不敢收,小胡子一笑,把烟盒向炕里一推。 “于大爷,您……”“先别叫大爷,咱俩论论辈儿啊。”于百泉觉得谷丁他们过于客气,有些不好意思,二人一问年龄,于百泉只比谷丁大三四岁,可是看上去差距足有二十年。“瞧瞧,城里人就是年轻,少性!”于百泉啧啧赞叹,轮到谷丁不好意思了,岔开话头开门见山:“我们来,是想跟您打听一个人。”“谁?”“于飞!”“老村长?你们打听他做什么?”于百泉装上一锅烟,咕哝咕哝抽起来,半天没说话。谷丁等不到下文,追问起来:“您跟他熟么?”“他呀,嘿……”于百泉又闷头抽起烟来,不再吭声。好好的开局一下变成了僵局,谷丁对这个忽冷忽热的老头有些束手无策。 于鹏绕了个弯子:“您认识董万娇么?”于鹏报的是奶奶名字。于百泉好像回过劲来了,点头道:“认识,认识,那可是个才女呢!”于百泉抽烟叉了气,吼吼地咳嗽起来,谷小影走到他背后,轻轻帮他捶背,于百泉一面咳嗽一面挥手道:“没事没事,闺女,细皮嫩肉的可别累着你。”谷小影脸一红。于鹏趁热打铁,等于百泉咳嗽完,又问道:“您既然认识董万娇,肯定也熟悉于飞了,能讲讲他么?”“吓,你们是做什么的呐,这么刨根问底的。”于百泉还是心存顾虑,谷丁撒了个谎:“我们是史志办的,想了解一下各地的村屯历史。”“啥这办那办的,只要不给咱添费用就成啊,俺看你们不像那些当官的,又给烟又捶背,得,今儿就破例讲讲吧。” 大家脸上一喜,山神终于开门了。 “这话呀,可远了去了,那还是老辈人传下来的,比日本鬼子占东北早一年,于飞生在下角村,他祖上也我们都是一家,全姓于。下角村地方背呀,虽然穷点,可就成全了这儿,一没赶上鬼子扫荡,二没赶上归村并屯,连汉*都看不到,当亡国奴的日子虽长,却也没啥凶险,大家伙儿日子过的还算踏实。这于飞小时候挺淘,嗯!不是一般的淘,别家孩子掏掏鸟窝堵堵烟囱也算顶天了,他可好,七八岁就鼓捣洋炮,把手掌炸豁了,整日间又是上山疯跑又是四处讨嫌,村里人可烦他呢。但老人说这孩子有闯劲,日后能成才,大家也才没太计较。十多年说过就过,于飞长大了,成了半大小子,这时候赶上日本鬼子滚蛋,国民党共产党在东北开仗,那时候林总,吓,后来文革改叫林秃子,指挥那叫啥战役来的,什么三四的。” “三下江南,四保临江。”谷丁提醒他,于百泉一拍大腿:“着啊,就赶上那节骨眼,东北民主联军过俺们村子,那份儿动员呐,可真带劲,临了,队伍走的时候带去村里一大半壮劳力,于飞就跟着去了。”“哦?于村长还参过军?”“敢情!他命大呢,村里参军的爷们多半都撂那了,没死的后来跟着下了江南,一直打到海南岛,剩不了几个,大多在外面安家不回来了。那个于飞……”“于飞最小也做了团长了吧?”谷丁按照参加革命时间盘算着,没想到于百泉一笑:“你说他命大吧,他打仗没死是正经,可在队伍上又犯了错误,人家进关里革命,他给从部队下放到榆树钱镇,那时候改名叫向阳镇当镇长了。” “哦?怎么后来又从镇长变村长了?”“那你看,要不咋说人各有命呢,做了镇长没多久,他跟当官的喝酒,醉了,疯劲上来拔枪一阵乱放,结果又犯了错误。”“他咋有枪呢?又不是在部队上?”于鹏很奇怪,于百泉一摊手:“那时候多乱呐,刚解放,又是散胡子,又是国民党残余,有时候还有日本人,干部全带枪,那还指不定啥时候被敲了沙锅呢。”“敲沙锅?”谷小影对东北方言不甚了了,于百泉一指脑袋:“喏,一枪打这儿,叫敲沙锅。”谷小影把于百泉的手掰下来:“大爷您别拿自己比划,我知道啦我知道啦。”“嘿嘿,这丫头真疼人儿!”于百泉笑了,把半熄的的烟锅倒掉,重添了一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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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相交41
 
“于飞回村当村长,那是县长的意思。县长这人挺爱惜人才,他觉得于飞虽然毛躁,还是有才干的,让他回老家当村长,一来在乡亲面前能少耍驴,二来家务长短的能磨练他的耐性。县长打算挺好,放他下去干两年,等磨得差不多了再提上来,可惜呀,那年他下乡,遇到一股流窜的土匪加国民党,连警卫员带他都交待到山上了。于飞提拔的事儿,以后也就没人提了。哎,你们不是什么史志办的么,查查县志,那范县长遇匪力战牺牲的段子一定有。”谷丁含混地点着头,没做正面回答。于百泉坐累了,换了个姿势,悠长地抿一口旱烟。 “要说于飞真实个人物,让他当村长他就风风火火的当起来,连支书也兼任了,先是按上面政策搞土改。那咋改呀,全屯子差不多都是亲戚,贫富都差不多,可上面非要划分出几个地主富农来,于飞也干脆,又算房子又算地,连家里养的老母猪都算上,硬是给划出了一个地主仨富农来,大家一忽悠地,就把人家的地产家产都给分了,哎,那几家人家呀,恨死他于飞了。”“那年代的事儿,也不是一个人能定得了的。”谷丁心里一些东西被唤起,慨叹道。于百泉一摇头:“这还早呢,分了田地没多久,于飞的爹娘就去世了,他家再没啥人,乡里乡亲帮他给父母在四道岗选了块好地,可他耍横就是不干,非要把爹妈买在狼獾岭,你听听,这名都不中,可谁说他也听不进去,死活就把老人给葬了。”“那里风水不好么?”于鹏学了些风水知识现炒现卖,于百泉一拍大腿:“何止是不好哇,那是一座孤岭,草木稀疏,土质奇差,石头那个多,山形那个恶,咋瞅咋别扭。可人家于飞有词——说把亲人埋在远处,好给村里腾出耕地来。你听听,这好心也不能这么使阿。” 大家都不作声,于鹏脑海中爷爷的形象一时模糊一时清晰,缥缈不定,他从父亲口中没有得到过爷爷多少信息,而且也和于百泉所说截然不同,到底谁对呢?于百泉接下去:“村里人都觉得于飞不近人情,时间长没准干出啥虎事来,就有人保媒拉纤,打算给他说房媳妇挫挫他的锐气,还真成了,就是图库垒的那个……”“董万娇,对吧?”“对,就是她。人家那个是书香门第,别看是村里出来的,祖上是汉八旗的头目呢,有身份,有学问,虽然到她这辈家算败落了,可学文还在,董万娇知道的,可比那于飞多多啦,哪像他动不动就要拔枪骂人。” “董万娇后来失踪了,对吧?”谷丁插话,于百泉怅然地点点头:“嗯,这是后话。那时光我还是村里的光*娃娃,不记得啥,老辈人讲,董姑娘嫁过来,可真是坐有坐派,站有站派,那模样那谈吐,不输城里的大家闺秀。大家都挺开心,说这回可把于飞管住了,那成想于飞秉性难移,刚好了几天驴脾气又上来了,打那以后两口子没少拌嘴。转眼到了58年,赶上大炼钢铁,于飞愣是带了全村的人上山砍树,山上的树那是多好啊,红松、樟子松、落叶松,还有橡子树、山丁子,啥果子都有,搁饥荒年月没少周济咱老百姓。可于飞不干,非得竖起什么‘高炉’,把那些树砍了当柴火,那木头多好哇,烧起来动静都不一样,脆生!可有啥办法呢,一声令下谁敢不听。不出一个月,山上的树砍了个半秃,后来说不炼钢铁了,砍了树也都归各家烧了柴火。造孽呀!你瞧瞧现在这山!” 大家顺他手指方向望出去,只见斑驳的山上除了个别灌木,已经没什么植被了,谷丁问:“这都是当年砍的?”于百泉道:“也不全是,不过打那开了口子,村里人就停不下手了,砍来砍去,打九几年开始就啥也不剩了。”“哎~~~”大家不约而同叹息起来。于百泉接下去:“于飞两口子吵架归吵架,别的没耽误,54年生个儿子,57年又一个,大伙都说他命硬,专生儿子。”“于占鲲、于占彪?”“对咯!就是他哥俩,哎,这哥俩命苦哇,上辈造的孽都落他们身上了!”于鹏听于百泉话中带刺,很不受用,谷小影转头捏捏他的手,示意不要发作。 “打58年往后,于飞一直没消停,今天说要去山里找矿,结果弄了几个青皮后生进山,啥也没找着差点搭上小命,后来又说打五道岗挖一个山洞过去,能抄近路到镇里,他老子的,山洞是那么好挖的么?难呐!从63年到65年,村里轮流出工,没日没夜的干,最后咋样,出了事故,放炮崩死一个,落石砸死俩,山洞刚挖了十几丈那么个空窝窝。我呢,给石头砸了,落下个半死不活的毛病,做不成老爷们了,到现在还娶不上媳妇,哎!都这岁数了,还指望啥呀!”于百泉落下几滴浑浊的老泪,于鹏这才明白过来为何老人不愿意和他们提起于飞的故事。 “你们也别怪村里人这样,人心呐,就是那几年给整散的,谁也顾不上谁了。不过别说,于飞那俩儿子真不错,学习也好,品格也好,随他妈,不随他爸。我瞧出来了,那董万娇调教不了她男人,把心思全赔在俩孩子身上了。后来闹文革,村里就更不象话,今儿斗这个明儿抄那个,人一个个跟斗鸡似的,谁也得不了啥好。不过再乱,也得过日子,于占鲲73年结的婚,第二年就抱了个胖小子,这不是挺美的事儿么,谁成想孩子的奶奶,就是董万娇隔年没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于鹏发动全村去找,大家不是看他面子,是真心疼他媳妇的为人,漫山遍野这么一找。也还是没个结果。” “能不能回她娘家了?”于鹏不死心,于百泉摇头道:“谁都想到这点了,可还没去找,她娘家就来人要女儿,结果闹得天翻地覆,不仅没个结果,两家还断了往来,你说,这不是报应是什么?”“这报应也太重了……”“谁说的,难过事儿在后头呢!后来文革结束了,恢复高考,哥俩一合计不能扔了学业,就去报考,没想到都考得不错,全成了大学生,老大毕业把老婆孩子接城里去了,老二在城里找了个媳妇,这家虽然经历那么多波折,瞅上去也挺像样了!” “是啊,真好……”于鹏附和着,想起父母叔婶,不觉得眼圈红了。于百泉没察觉到什么,叹息道:“那时候老大做官老二做学问,都挺好,老二研究历史的,还把家里祖传的东西带去研究,于飞本来就对这类东西不待见,拿了就拿了。那时候他已经岁数大了,做村长也做够了,老想撂挑子,可使给谁谁不干,硬是没有接班的,就这么拖拖拉拉地干着。谁成想没过几年,二儿媳妇和姑娘出车祸死了,那时候哪像现在这么多车,压死个人都是老大个事儿了,还是一下死俩,当时村里就轰动了,连镇里县里都传的乱糟糟,这不算完,第二年,好像是86、87?我记不清楚,反正那两溜,大儿子和媳妇差了10个月,全得急症死了,于飞多心硬一个人呐,也受不了这个,当时就堆了,没多久也得了病,眼瞅就不行了。” “我爷……于飞最后葬什么地方了?”于鹏差点说漏嘴,于百泉瞅了他一眼:“这人,不给父母找好地方,自己也跟自己过不去,临死,非要让大伙把他埋在村后面那棵大松树下面。”众人不觉抬头去找村后的树,于百泉道:“别找啦!那树去年死了,给村里人伐了当柴火,那是大炼钢铁之后留下来的一棵独苗,是村里老辈人给于飞下跪才留下来的,死啦!连树根都刨出来烧了,你说现在的人,也不知道咋的了,手头这点家当不败祸光了他心里难受!” 于百泉狠狠把烟锅敲在炕沿上,铿铿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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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相交42
 
“您能说说于飞选坟的地方么?”谷丁问,于百泉装上第三袋烟,瞄了一眼炕里面的软包中华,小胡子一笑,过去撕开烟盒,给于百泉点上,于百泉一阵推让利:这不成,这不成,我抽不惯……”最后还是夹起了纸烟,把烟锅放在一边。“这事儿吧,还得从崔春浩说起,当年别看于飞胡搞乱搞,上面可是当了典型呢,动不动就来学习观摩,外人有的就动了心,来落户的有那么几家,崔春浩算是一个,他到村里入赘,学了看风水的本事,听说于飞要不行了,特地帮他看了四道岗的一块好地,推荐给他,那于飞真浑呐,愣是不听,非要埋在村后面大树下。崔春浩去看了,回来脸都青了,说那背阴,又是村后面,又压在山崖下面,风水不是一般的不好,只怕埋了以后,子孙会有大麻烦,可于飞怎么能听得进去呢,还瞪眼睛让大家去挖坑,直到坑挖好了,棺材也预备好了,这才两腿一蹬,走了。” “能带我们去看看么?”谷丁想参祥一下那里到底风水如何,于百泉痛快地答应着,起身要带路,谷小影跳过去把落在炕上的烟盒塞进于百泉的口袋,老人笑了:“这丫头,真会来事儿!有出息!”谷小影一吐舌头。“都说同气连根呢,这村子大半都姓于,于飞葬了以后,村里先是传染病又是水灾旱灾,以后不论风吹草动,下角村的病情灾情总是比旁的村重。现在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只剩下老弱残兵留守村子,要不你们咋只能见到几个人呢。”于百泉一边领道一边叙述,大家举目一看,村里空空荡荡,晚饭时分,竟没有几家飘出炊烟的,那些阴影幢幢的土坯房废墟更是阴森森。 天色已经很黑了,于百泉虽然熟悉路途却也免不了脚下踉跄,小胡子不知何事跑回车子,取来三支高强电筒,电筒的光芒像三把利剑劈开越来越黑的夜色,大约走出村子一百多步,于百泉站下了:“就这儿!”众人随手电筒灯光观瞧,只见一座孤零零的坟立在陡坡下面,荒草甚多,旁边是一个巨大的坑洞,应该是松树被砍光伐尽后的遗迹。在前面,陡峭的斜坡接连到山上,手电照去,连棵像样的灌木都没有。 为了抗旱,村民在附近积了几个池子的雨水,由于久不清理,里面蚊蝇孳生,污浊不堪。大批的蚊子见光而来,给大家身上脸上留下好多“杰作”。谷丁拿出罗盘四下量着,算着,不在乎蚊虫叮咬,谷小影没法只好过去帮他轰赶。“于飞人缘不好,大儿子又没了,前两天我听说二儿子也没了?哎!你说这一家啊,现在闹得连上坟的人都没有了,坟头能不荒么。”于百泉看着于飞荒凉的坟茔,摇头叹息道:“跟老天抗争,你抗了一辈子,你的劲头我佩服,可别的……嘿!” 大家不堪蚊虫叮咬,等谷丁看过大概后逃难般跑回于百泉的家,关了房门,于百泉熏起难闻的旱烟,一时还算避开风头。谷丁问起狼獾岭上于飞父母坟茔的大致地理,匆匆画了两张草图给于鹏看,上面星星点点,又是水塘又是山坡:“看,这座坟是于飞的,前后左右都有水池,按照风水学来讲,左长中,中右动,都不吉利,岁煞照射方地,它的凶煞就会应验。这池塘说方不方,说圆不圆,味道恶浊,颜色肮脏,又出自辰、戌、丑、未四个方向,必定凶煞不祥。再看看山上的情形,狼獾岭地处一马平川,龙脉四散而不聚合,倒头也没有骨节,有条山泉经过本是好事,可是水笔直从水口奔流而出,并不回缩收蓄,这样的地方无法聚敛福泽,又加上几个池塘的凶煞,后代必遭劫难,逃不掉的,哎。” 于百泉听谷丁说得头头是道,不觉奇怪起来:“你们不是搞史志的么,咋还研究起风水来啦?”谷丁一笑掩饰过去:“没什么,总接触民风民俗,啥也都习惯了。”于百泉也不再追问,打了个哈欠,谷丁知道农村睡觉早,老人说了这么多,肯定又困又累,便起身告辞道:“您老歇着吧,这么晚也不好打扰了!”于百泉自觉失礼,连忙道:“没啥没啥,有啥事儿你们尽管问!”谷丁再三要走,于百泉问:“黑灯瞎火的你们去哪啊?前两天四道岗可出过人命,别乱走了,就在我这睡吧。”谷丁一犹豫,于鹏说我留下吧,你们回车里去歇着,谷丁看看女儿失望的眼神,把于鹏望外面轻轻一推:“你们去吧,我在这就行了,阿,明早儿过来找我。” 谷丁送走三人,于百泉已经铺好了两套被在炕上。他给谷丁预备的比较新,没有炕上原来那套那么脏,可惜放得时间太久了,又潮又凉,谷丁咬咬牙钻进被窝。于百泉关了等,在黑暗中吸着烟,谷丁笑问:“怎么不抽中华,又把烟锅捡起来了?”“咳,那烟太贵,我没那福分,点缀一下就得了。”“瞧你说的,你帮我们这么大忙,改天给你送几条过来。”“可不敢要,可不敢要!”两人在黑暗中嘿嘿笑着,谷丁突然想起什么,问于百泉:“我来的时候经过四道岗,见有个坟是朝东的,有啥说道么?” “别说你眼力真好,你是大学教授把?””呵呵,不是。那坟到底咋回事?”“下角村有几个外来户,其中有一户姓彦,叫彦正的,那是……对了,是46年左右来的,孤零零就一人,村里人见他可怜,先帮他修了一间茅草房,过了年又建了土坯房。彦正为人挺好,说话和气,办事也公道,可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说不出来的那么股劲。他不咋会农活,开始在村上的私塾教了几天书,后来解放了,私塾也没了,他就老老实实种地,他悟性挺好,庄稼种的也算凑合。头两年东北这地你还不知道么,扔根棒锤都能长成树,那像现在,撒化肥撒得都成盐碱地了。”“嗯,那坟就是他的?”“是啊,大家有好心的给他说媳妇,他不干,一直就打光棍,我也是光棍,有时候能唠在一起,可他不咋喝酒,也不抽烟,搁村子里哪有不抽烟的呢,这点挺邪的,喝酒也只是喝一点就说醉了,可那点儿酒给小孩喝都没事儿。” “彦正喜欢上山,有时候采点蘑菇回来有时候啥也不拿,放羊的孩子见他有时候望着大山发呆,不知道葫芦里是啥药,他有时候又出门,一走好几天,农活托给邻居帮忙,好在他的地也不多,不少时候都是我给忙活的。问他去做啥,他说缺钱了去城里给人家写东西赚点钱,山沟沟里谁还用得着钱么,这点也挺怪的。”“他和于飞没啥冲突么?”谷丁问道,他想这两个个性人物一定会摩擦出火花来的,于百泉奇道:“别说,你看于飞五马张飞的,拿彦正还真没辙,人家彦正要出工就出工,要帮忙就帮忙,拿不着把柄,说话还特顺,让你想吵架都没地方下嘴,这么多年,就没听谁跟彦正闹过红脸。” “后来有几次城里来个人物,没说是谁,不过大家说看样子是他儿子呢,长得挺像。开始长跑这边,后来来往就少了,直到彦正去世,那人才又来了一次,给了村里人好多好处,让他们修了坟,下了葬,但是有个奇怪要求,就是分头要向东,大家谁也整不明白咋回事,看在好处上,也就不多嘴问了,听说那人带了几个手下,在坟场里守了一夜,第二天天亮才走。” “那人后来来过没有?”“再没来过了,不过那坟修的挺邪,你来村口不是见到那个张老怪了么?”“对,长得挺吓人的。”“人家原来可不是这样呢,挺好个小伙,上山去牛,四道岗的草还算不错,他总去总去,有时候就在坟圈子里歇了让牛随便吃,不知道咋整的,挨了严正的坟以后,不知道带了啥病回来,到家就不行了,然后他爹妈、妹妹也全得了病,请镇里大夫过来愣是没治好,一家全死了,他身体壮勉强活过来,脸和身上却成了现在这样,没了五官,听声音也费劲了,脑袋也不大好使,他本名叫于连张,结果村里人都叫他张老怪。现在几个本家轮流供养他,也就是几口饭勉强活着罢了。彦正的坟,再就没人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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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相交43
 
于百泉说着,谷丁听着,两人都累了,也都困了,就那么说着说着不知何时都睡过去了。下角村寂静无声,寂静得连狗咬都听不到,远远近近的屋子全都没有灯光,没有人声。整个村子像是睡了,更像是死了。于鹏三人回到车里,他和小胡子放下前排座位,谷小影横躺在后座,他们也累得很,说不几句话就分别睡过去,车子外面没有星光,没有月亮,满天堆积着厚重的乌云,已经是雨季了。 山里的夏夜有些冷,切诺基孤零零停在小广场,慢慢地窗上积了一层薄薄的水汽。于鹏又做梦了,熟悉的梦境反反复复,断断续续,不知道是座椅不舒服,还是连日身体疲劳,梦做的很艰难,很无奈,睡到半夜,他就醒了。窗外黑漆漆什么也看不到,于鹏支起身子发了一会呆,他努力想把迷幻的梦境连缀起来,却始终不能理出个头绪,他看看夜,看看车内熟睡的同伴,轻轻摇下车窗,透一口清凉的山间夜风。 突然,他听到一个人在说话,不很清晰,但是不远,声音冷冰冰的:“我的骨头,我的骨头!”于鹏一阵发冷,还没回过神,只听另一个声音道:“我的,我的,我的骨头!”然后是第三个,好像有不少人在争夺,他缓缓转头四下观察,发现小广场的告示牌附近,聚集了不少的青色身影,纠缠在一起,似在争夺着什么,众多鬼魂挤挤插插,形成一团弥漫的妖雾,阴森而不浓密。 声音虽然不大,但足以把大家惊醒,小胡子和谷小影都起身倾听,但他们看不到,只听见鬼气森森的声音此起彼伏,大家面面相觑,全瞪圆了双眼,这时群鬼越闹越厉害,于鹏看见他们飘荡的速度明显,团团围住似乎形成了一个鬼魂的漩涡,声音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猛地,于鹏看见一团与众不同的鬼魂飘荡过来,竟微微有些发红,那鬼魂飘到群鬼不远立定,猛地,瓦剌瓦剌,大家听到一段陌生的语言,抑扬顿挫,有力而粗暴,似在斥责,似在威胁。群鬼不再纠缠,颤颤地分开,围在红鬼四周,于鹏从断续的音节听来,那似乎是日语。 此时陷入一阵难挨的僵持,青绿色的鬼魂们不肯散去,又不太敢靠近红鬼,双方静默着,对峙着,突然,红鬼用更严厉的语气责骂起来,体积似乎也膨胀了许多,像发怒的河豚一样妄图把旁人吓退,此举非但没有奏效,反而激怒了群鬼,几个青绿色的影子猛扑过去,然后是更多的,最后所有的鬼魂全都纠缠在一起,凄厉的惨叫声,毛骨悚然的大吼声,低沉的咒骂声,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撕裂声摩擦声爆破声,小广场成了一片硝烟弥漫的战场,只是没有牺牲者。 死的人如何再死? 谷小影吓得紧紧缩在后座,小胡子也不敢轻举妄动,警惕地望着什么也看不见的窗外。大家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但分明感觉到这些鬼可能会威胁到他们。怎么办?逃?谁能跑得比鬼快呢,茫茫山区,又跑到哪里去呢,可留下来……谁能保证这些厉鬼不会折腾他们?焦急中连个准主意也没有。 突然,于鹏看到一个人不知何时走进了小广场,手中似乎拿着一件长长的物事。那是于百泉老人,随后,谷丁也来了。只见于百泉缓步走到小广场中央,用力轮起那个物事,于鹏看清楚了,是一条长得夸张的大马鞭,于百泉把马鞭轮圆了呜呜作响,然后猛地一振,“啪!~~~~~~~~~~”马鞭抽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群鬼立即停止了争斗,“啪,啪啪~~~~”于百泉一鞭接一鞭抽下去,于鹏眼见群鬼四散,融融蠕蠕慢慢向村口退去,只有那红鬼还不肯罢休,呼呼地原地打了几个转,咒骂着什么,最后也不情愿地消失了。 “吓着了吧!”于百泉收起马鞭,走到切诺基跟前,于鹏几个人纷纷下了车,只见夜空依旧阴沉,却再无半点声响。“怎么,这些……”于鹏吁了一口气,问于百泉。于百泉叹道:“村里人少哇,阳气弱,连鬼都来欺负,今儿闹得算最邪乎的,以前可没这么大折腾,可不知咋的了。”谷丁和于鹏互相看了一眼,心想:没有月骧,那能这么乱,但都没说出口。谷小影好奇道:“于大爷,您这马鞭怎么这么厉害呀,一下就把鬼赶跑了!”于百泉有些得意,缓缓地卷起马鞭,收拢上面颇为陈旧的的红缨络:“丫头哇,这马鞭别看不起眼,可是当年咱东北第一号镖局的传家宝,专门给开道头车用的,驱邪镇鬼,避煞躲灾,连土匪听了都心惊胆战。我于百泉无德无能,是当年斗地主分田地的时候偏得的,搁我这福分,哪使得了它阿!” 大家唏嘘一会,于百泉道:“成啦,今晚鬼不会再闹腾了,你们也早歇了吧,那丫头要是害怕,去我那。搁这大露天地儿的,老爷们睡觉也消停呢。”谷小影笑拒了,大家重又分开各就各位,只是都难以入睡。于百泉临走挠挠头扔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怪了,这声儿咋有点像彦正呢?” 第二天早上,于百泉准备了一桌饭菜,由于家里人少,几个人吃饭连碗筷都不够,老人家抱歉地搓着手非要他们先吃自己才上桌,大家因陋就简,好歹把肚子糊弄饱,谷丁掏钱给他,这次于百泉死活没要。大家吃过又扯了会儿闲天,于百泉昨天说了很多于飞的事情,再没啥大事可讲,只挑了些细枝末节的故事给大家听,大家听故事的兴致远不如昨天。最后谷丁插话道:“我们想去董万娇的娘家看看,您认识她家里人么?”“吓,看啥呀,她家就一个独女,当年是准备招赘的,结果弄得女儿也没了女婿也死了,她爹娘早就病故了,家里再没别人。”“那,谁跟她家来往密切一些呢?”“这个,我想想啊……对了,有个叫那云生的,是个旗人,他和董万娇的父亲贼熟,两人都喜欢鼓捣点四柱啦梅花易数什么的,董家的事儿,他能知道不少。”“您能帮我们引荐一下么?”“吓,这都多少年不走动了,没准老糊涂把我都忘了。”“没准他记性好呢,呵呵。”谷小影又来了点睛一笔,于百泉笑了:“你这个小妖精,可把我拿住了。好啊,要去看得赶早,图库垒的道儿可不近乎呢,还都是土路,你们这车怕是不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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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相交44
 
于百泉说的没错,土路确实不好走,而且一走就是三十里。八九点钟的山上怪石嶙峋,野草长得也很难看,怎么瞅怎么别扭,于百泉把于飞当年指挥村民开凿的山洞指给大伙看,只见一个黑乎乎的洞口,像巨兽的的大嘴,口上堆满了石头瓦砾,进去很难。于百泉说是怕小孩进去出乱子,村里人给堵上的。大家说着看着走上一条岔路,那就是去图库垒的土路。大家从另一个方向翻越五道岗,除了遍地荆棘杂草,连棵树都没有,于百泉介绍说当年政府也搞过绿化,结果被村里的懒汉拔了苗卖钱喝酒,以后再也没有谁来管这里。“废啦!下角村算是废啦,人活着没有精神头,心都散了,那还有个球意思!”老人一边走一边牢骚。 “这山上怎么这么多石头,还是乱七八糟的?”谷小影脚步踉跄,她对这条糟糕的路厌烦透了。“谁想有阿,这山原来可好啦,种啥长啥,那个土,那个肥力!比现在啥化肥都强!后来可好,树也砍了,草也烧了,你想管咋的还有山坡在吧,放放羊啥的也成,可他于飞非要学什么大寨搞梯田,大东北高梯田不是笑话么,费那个劲呐,就甭提啦!后来上面又提倡什么深翻三尺,说这样长出的庄稼亩产能过万斤,那不是瞪眼说瞎话么!他于飞就听,愣叫大伙深翻三尺,结果咋样?大家流着泪翻呐整啊,庄稼没种咋地,土下面石头都翻出来了,那地就没法种了,又连年几场大雨,什么鬼梯田,冲了个一干二净,后来那土你们也见了,别说种庄稼,长他妈根草都难!” “噢!”谷丁心事沉重地点着头,他觉得大自然是公平的,人类破坏多少,它就会报复多少,就像推来推去的云手,你来我往。于鹏眼光暗淡,他没想到自己的祖父竟然是这么个人物,本来宁静富庶的小山村到现在折腾得一无所有,也许过两年就会彻底被荒废。大家各怀心事,走得也没有开始那么轻快。于鹏想起身么,回头看看,一个人正从榆树钱镇向下角村走去,离远了看不清楚是谁。 闷闷地走了十里山路,景色渐渐变了,翻过两道山梁后,树木开始多起来,灌木杂草也郁郁葱葱的,富有生机。大家心情逐渐好了起来,谷小影不时和于百泉开起玩笑来,两人挺投缘,叽叽嘎嘎乐了一路,脚下也不觉得怎么累。快到中午时分,图库垒到了。 这是一个宁静的小山村,人口很少,前后不过二十多户人家,但房屋排列错落有致,错而不乱,交而不杂,比混乱的下角村要强好多。村边杨树密集,如同碧玉环腰,农田如同刀裁斧切,整齐而顺畅,一条山溪从村旁流过,汩汩的水声动听悦耳,若不是鸡犬相闻,炊烟四起,大家都觉得到了神仙修炼的地方。谷丁看着走着,不停地点头,于百泉奇怪地问他:“你看到啥了?”谷丁赞许地指指四周:“这村布置得真好哇,前水后山左池右田,道路顺畅,屋舍明净,二十多家正好排出一个大吉的卦相,真是处处潜蕴生机,辈辈福泽无穷,没相当易学研究的人绝搞不出这么好规划,看来真是山中有高人呐!”于百泉听了个夹生饭,摇头笑道:“你们这些做学问的,真是一套一套,呵呵。” 大家哈哈一笑,进了村子。看家黄狗见有生人,远远地就吠开了,于百泉斥着狗,领他们来到村东的一个院落。这是个非常干净清爽的院落,有个白胡子老头拿了把苞谷正坐院子里的躺椅上,不时喂着跑来跑去的小鸡。“那老,您还认得我吗?”于百泉过去打招呼,老人看胡子差不多有80岁,看是看面容顶多也就60岁,精神头非常好,见是于百泉,伸手一招:“来来来,于老弟,这又多少年没见了,你身子骨还硬朗阿?”于百泉咳咳几下,清了清嗓子:“咳,马马虎虎!马马虎虎!”“你呀,老是扔不下那口烟,听我一句劝,别抽啦!”“多少年了,改不了了,今儿先别说我,我给你带来几个客人,你瞧瞧……”于百泉用手一指。 那云生微睁双眼,看似无心地打量着大家,突然把眼光定在于鹏脸上:“像,真像!”于鹏惶恐起来,为了掩饰,谷小影临来的时候特递给他戴的深色平镜,让那云生这么一说,心里直发虚。那云生一笑:“后生,你到底还是来了!”他用力把所有的苞谷都扔向远处,小鸡们唧唧叫着追逐而去。于鹏似乎看到一丝光亮从脑海闪过,他觉得迷底离他已经近在咫尺。 “你俩是关里来的。”那云生指着谷丁父女说,然后指着小胡子:“你是省城来的。你……”那云生看着于鹏,足足停了五秒才说:“你是于飞的孙子!”众人全都下了一大跳,于百泉更是惊奇不已,他两天来和盘托出的对象,竟然是他揶揄人的孙子。于鹏缓缓走到那云生面前:“那老,您好,我是于飞的孙子,我叫于鹏。”“嗯,嗯,不错!”那云生点头,脸上掠过一丝微笑:“三十年啦,三十年啦,终于等来了。” 那云生把大家让进屋里,屋里很干净,家具陈设特别简单。老人无儿无女,老伴也已去世,现在孑然一身。他拿出一套精致的茶具泡茶给大家喝,茶叶发出奇异的香气,幽幽的,如同一片云雾在茶盅上半浮半沉。 “是来找你奶奶的吧。”那云生缓缓地说道,于鹏点一点头,那云生轻轻叹了口气:“劫数,劫数,早晚的事。那两块顽铁想必也带在身上呢吧?”于鹏下意识摸摸口袋,嗯了一声。“带着它,吃了不少苦头吧。”“还好……”“你是八字纯阴的,阳气太弱,要不是这些年一直没做什么坏事,怕早就……”“是这样,您知道我的生日?”“嗯。你奶奶当年帮你算过,说你三十岁以前略有小成,之后却能成就一番大事业,不过命太弱,你家的风水又不好……”“您还知道这些,那您知道我的奶奶……”“我知道你会问,你想她么?”“我还不记事的时候她就走了,这么多年,我想她一定不在人世了,虽然一直都没什么印象,不过,她总归是我的奶奶,不管葬在什么地方,我想看一眼,如果可能,想把她和我爷爷合葬。” 那云生脸上被一种此项的光辉笼罩着,那不仅仅是长辈对晚辈的爱护之心,更有包容、慈祥、和谐的感觉揉在里面,看上去,如同一尊微笑的佛。 “她一直在等你……”那云生说了句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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