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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诚

豫人张氏者,其先齐人。明末齐大乱,妻为北兵掠去。张常客豫,遂家焉。娶于豫,
生子讷。无何,妻卒,又娶继室,生子诚。继室牛氏悍,每嫉讷,奴畜之,啖以恶草具,
使樵,日责柴一肩。无则挞楚诟诅,不可堪。隐畜以甘脆饵诚,使从塾师读。诚渐长,性
孝友,不忍兄劬,阴劝母,母弗听。一日,讷入山樵,未终,值大风雨,避身岩下,雨止
而日已暮。腹中大馁,遂负薪归。母验之少,怒不与食;饥火烧心,入室僵卧。诚自塾中
来,见兄嗒然,问:“病乎?”曰:“饿耳。”问其故,以情告。诚愀然便去。移时,怀
饼来饵兄。兄问其所自来。曰:“余窃面倩邻妇为之,但食勿言也。”讷食之。嘱弟曰:
“后勿复然,事泄累弟。且日一啖,饥当不死。”诚曰:“兄故弱,乌能多樵!”次日,
食后,窃赴山,至兄樵处。兄见之,惊问:“将何作?”答曰:“将助樵采。”问:“谁
之遣?”曰:“我自来耳。”兄曰:“无论弟不能樵,纵或能之,且犹不可。”于是速之
归。诚不听,以手足断柴助兄。且云:“明日当以斧来。”兄近止之,见其指已破,履已
穿,悲曰:“汝不速归,我即以斧自刭死。”诚乃归,兄送之半途,方复回。樵既归,诣
塾,嘱其师曰:“吾弟年幼,宜闭之。山中虎狼多。”师曰:“午前不知何往,业夏楚之。”
归谓诚曰:“不听吾言,遭笞责矣。”诚笑曰:“无之。”明日,怀斧又去。兄骇曰:“我
固谓子勿来,何复尔?”诚不应,刈薪且急,汗交颐不少休。约足一束,不辞而返。师又
责之,乃实告之。师叹其贤,遂不之禁。兄屡止之,终不听。

一日,与数人樵山中,【炎欠】有虎至。众惧而伏。虎竟衔诚去。虎负人行缓,为讷
追及。讷力斧之,中胯。虎痛狂奔,莫可寻逐,痛哭而返。众慰解之,哭益悲。曰:“吾
弟,非犹夫人之弟,况为我死,我何生焉!”遂以斧自刎其项。众急救之,入肉者已寸许,
血溢如涌,眩瞀殒绝。众骇,裂之衣而约之,群扶而归。母哭骂曰:“汝杀吾儿,欲【蠡
刂】颈以塞责耶!”讷呻云:“母勿烦恼,弟死,我定不生!”置榻上,创痛不能眠,惟
昼夜依壁坐哭。父恐其亦死,时就榻少哺之,牛辄诟责。讷遂不食,三日而毙。村中有巫
走无常者,讷途遇之,缅诉曩苦。因询弟所,巫言不闻。遂反身导讷去。至一都会,见一
皂衫人,自城中出。巫要遮代问之。皂衫人于佩囊中检牒审顾,男妇百余,并无犯而张者。
巫疑在他牒。皂衫人曰:“此路属我,何得差逮。”讷不信,强巫入内城。城中新鬼、故
鬼往来憧憧,亦有故识,就问,迄无知者。忽共哗言:“菩萨至!”仰见云中,有伟人,
毫光彻上下,顿觉世界通明。巫贺曰:“大郎有福哉!菩萨几十年一入冥司,拔诸苦恼,
今适值之。”便谇讷跪。众鬼囚纷纷籍籍,合掌齐诵慈悲救苦之声,哄腾震地。菩萨以杨
柳枝遍洒甘露,其细如尘。俄而雾收光敛,遂失所在。讷觉颈上沾露,斧处不复作痛。巫
仍导与俱归。望见里门,始别而去。讷死二日,豁然竟苏,悉述所遇,谓诚不死。母以为
撰造之诬,反诟骂之。讷负屈无以自伸,而摸创痕良瘥。自力起,拜父曰:“行将穿云入
海往寻弟,如不可见,终此身勿望返也。愿父犹以儿为死。”翁引空处与泣,无敢留之。
讷乃去。每于冲衢访弟耗,途中资斧断绝,丐而行。逾年,达金陵,悬鹑百结,伛偻
道上。偶见十余骑过,走避道侧。内一人如官长,年四十已来,健卒怒马,腾踔前后。一
少年乘小驷,屡视讷。讷以其贵公子,未敢仰视。少年停鞭少驻,忽下马,呼曰:“非吾
兄耶!”讷举首审视,诚也。握手大痛,失声,诚亦哭曰:“兄何漂落以至于此?”讷言
其情,诚益悲。骑者并下问故,以白官长。官命脱骑载讷,连辔归诸其家,始详诘之。初,
虎衔诚去,不知何时置路侧,卧途中经宿。适张别驾自都中来,过之,见其貌文,怜而抚
之,渐苏。言其里居,则相去已远。因载与俱归。又药敷伤处,数日始痊。别驾无长君,
子之。盖适从游瞩也。诚具为兄告。言次,别驾入,讷拜谢不已。诚入内,捧帛衣出,进
兄,乃置酒燕叙。别驾问:“贵族在豫,几何丁壮?”讷曰:“无有。父少齐人,流寓于
豫。”别驾曰:“仆亦齐人。贵里何属?”答曰:“曾闻父言,属东昌辖。”惊曰:“我
同乡也!何故迁豫?”讷曰:“明季清兵入境,掠前母去。父遭兵燹,荡无家室。先贾于
西道,往来颇稔,故止焉。”又惊问:“君家尊何名?”讷告之。别驾瞠而视,俯首若疑,
疾趋入内。无何,太夫人出。共罗拜,已,问讷曰:“汝是张炳之之孙耶?”曰:“然。”
太夫人大哭,谓别驾曰:“此汝弟也。”讷兄弟莫能解。太夫人曰:“我适汝父三年,流
离北去,身属黑固山半年,生汝兄。又半年,固山死,汝兄补秩旗下迁此官。今解任矣。
每刻刻念乡井,遂出籍,复故谱。屡遣人至齐,殊无所觅耗,何知汝父西徙哉!”乃谓别
驾曰:“汝以弟为子,折福死矣!”别驾曰:“曩问诚,诚未尝言齐人,想幼稚不忆耳。”
乃以齿序:别驾四十有一,为长;诚十六,最少;讷二十二,则伯而仲矣。别驾得两弟,
甚欢,与同卧处,尽悉离散端由,将作归计。太夫人恐不见容。别驾曰:“能容则共之,
否则析之。天下岂有无父之国?”于是鬻宅办装,刻日西发。

既抵里,讷及诚先驰报父。父自讷去,妻亦寻卒;块然一老鳏,形影自吊。忽见讷入,
暴喜,恍恍以惊;又睹诚,喜极,不复作言,潸潸以涕。又告以别驾母子至,翁辍泣愕然,
不能喜,亦不能悲,蚩蚩以立。未几,别驾入,拜已,太夫人把翁相向哭。既见婢劭厮卒,
内外盈塞,坐立不知所为。诚不见母,问之,方知已死,号嘶气绝,食顷始苏。别驾出资,
建楼阁;延师教两弟;马腾于槽,人喧于室,居然大家矣。

异史氏曰:“余听此事至终,涕凡数堕:十余岁童子,斧薪助兄,慨然曰:‘王览固
再见乎!’于是一堕。至虎衔诚去,不禁狂呼曰:‘天道愦愦如此!’于是一堕。及兄弟
猝遇,则喜而亦堕;转增一兄,又益一悲,则为别驾堕。一门团【外囗内栾】,惊出不意,
喜出不意,无从之涕,则为翁堕也。不知后世,亦有善涕如某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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汾州狐

汾州判朱公者,居廨多狐。公夜坐,有女子往来灯下。初谓是家人妇,未遑顾瞻;及
举目,竟不相识,而容光艳艳。心知其狐,而爱好之,遽呼之来。女停履笑曰:“厉声加
人,谁是汝婢媪耶?”朱笑而起,曳坐谢过。遂与款密,久如夫妻之好。忽谓曰:“君秩
当迁,别有日矣。”问:“何时?”答曰:“目前。但贺者在门,吊者即在闾,不能官也。”
三日,迁报果至。次日,即得太夫人讣音。公解任,欲与偕旋。狐不可。送之河上,
强之登舟。女曰:“君自不知,狐不能过河也。”朱不忍别,恋恋河畔。女忽出,言将一
谒故旧。移时归,即有客来答拜。女别室与语。客去乃来,曰:“请便登舟,妾送君渡。”
朱曰:“向言不能渡,今何以云?”曰:“曩所谒非他,河神也。妾以君故,特请之。彼
限我十天往复,故可暂依耳。”遂同济。至十日,果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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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娘

广东有【扌晋】绅傅氏,年六十余,生一子,名廉。甚慧,而天阉,十七岁,阴裁如
蚕。遐迩闻知,无以女女者。自分宗绪已绝,昼夜忧怛,而无如何。廉从师读。师偶他出,
适门外有猴戏者,廉视之,废学焉。度师将至而惧,遂亡去。离家数里,见一素衣女郎,
偕小婢出其前。女一回首,妖丽无比。莲步蹇缓,廉趋过之。女回顾婢曰:“试问郎君,
得无欲如琼乎?”婢果呼问。廉诘其何为。女曰:“倘之琼也,有尺一书,烦便道寄里门。
老母在家,亦可为东道主。”廉出本无定向,念浮海亦得,因诺之。女出书付婢,婢转付
生。问其姓名居里,云:“华姓,居秦女村,去北郭三四里。”生附舟便去。

至琼州北郭,日已曛暮。问秦女村,迄无知者。望北行四五里,星月已灿,芳草迷目,
旷无逆旅,窘甚。见道侧一墓,思欲傍坟栖止,大惧虎狼。因攀树猱升,蹲踞其上。听松
声谡谡,宵虫哀奏,中心忐忑,悔至如烧。忽闻人声在下,俯瞰之,庭院宛然;一丽人坐
石上,双鬟挑画烛,分侍左右。丽人左顾曰:“今夜月白星疏,华姑所赠团茶,可烹一盏,
赏此良夜。”生意其鬼魅,毛发森竖。不敢少息。忽婢子仰视曰:“树上有人!”女惊起
曰:“何处大胆儿,暗来窥人!”生大惧,无所逃隐,遂盘旋下,伏地乞宥。女近临一睇,
反恚为喜,曳与并坐。睨之,年可十七八,姿态艳绝。听其言,亦非土音。问:“郎何之?”
答云:“为人作寄书邮。”女曰:“野多暴客,露宿可虞。不嫌蓬荜,愿就税驾。”邀生
入。室惟一榻,命婢展两被其上。生自惭形秽,愿在下床。女笑曰:“佳客相逢,女元龙
何敢高卧?”生不得已,遂与共榻,而怕恐不敢自舒。未几,女暗中以纤手探入,轻捻胫
股。生伪寐,若不觉知。又未几,启衾入,摇生,迄不动。女便下探隐处。乃停手怅然,
悄悄出衾去。俄闻哭声。生惶愧无以自容,恨天公之缺陷而已。女呼婢篝灯。婢见啼痕,
惊问所苦。女摇首曰:“我自叹吾命耳。”婢立榻前,耽望颜色。女曰:“可唤郎醒,遣
放去。”生闻之,倍益惭怍;且惧宵半,茫茫无所复之。

筹念间,一妇人排闼入。婢白:“华姑来。”微窥之,年约五十余,犹风格。见女未
睡,便致诘问。女未答。又视榻上有卧者,遂问:“共榻何人?”婢代答:“夜一少年郎
寄此宿。”妇笑曰:“不知巧娘谐花烛。”见女啼泪未干,惊曰:“合卺之夕,悲啼不伦;
将勿郎君粗暴也。”女不言,益悲。妇欲捋衣视生,一振衣,书落榻上。妇取视,骇曰:
“我女笔意也!”拆读叹咤。女问之。妇云:“是三姐家报,言吴郎已死,茕无所依,且
为奈何?”女曰:“彼固云为人寄书,幸未遣之去。”妇呼生起,究询书所自来。生备述
之。妇曰:“远烦寄书,当何以报?”又熟视生,笑问:“何迕巧娘?”生言:“不自知
罪。”又诘女。女叹曰:“自怜生适阉寺,没奔【啄,以木代口,阉人】人,是以悲耳。
妇顾生曰:“慧黠儿,固雄而雌者耶?是我之客,不可久溷他人。”遂异生入东厢,探手
于【衤夸】而验之。笑曰:“无怪巧娘零涕。然幸有根蒂,犹可为力。”挑灯遍翻箱簏,
得黑丸,授生,令即吞下,秘嘱勿哗,乃出。生独卧筹思,不知药医何症。将比五更,初
醒,觉脐下热气一缕,直冲隐处,蠕蠕然似有物垂股际;自探之,身已伟男。心惊喜,如
乍膺九锡。棂色才分,妇即入,以炊饼纳生室,叮嘱耐坐,反关其户。出语巧娘曰:“郎
有寄书劳,将留招三娘来,与订姊妹交。且复闭置,免人厌烦。”乃出门去。生回旋无聊,
时近门隙,如鸟窥笼。望见巧娘,辄欲招呼自呈,惭讷而止。延及夜分,妇始携女归。发
扉曰:“闷煞郎君矣!三娘可来拜谢。”途中人逡巡入,向生敛衽。妇命相呼以兄妹。巧
娘笑曰:“姊妹亦可。”并出堂中,团坐置饮。饮次,巧娘戏问:“寺人亦动心佳丽否?”
生曰:“跛者不忘履,盲者不忘视。”相与粲然。

巧娘以三娘劳顿,迫令安置。妇顾三娘,俾与生俱。三娘羞晕不行。妇曰:“此丈夫
而巾帼者,何畏之?”敦促偕去。私嘱生曰:“阴为吾婿,阳为吾子,可也。”生喜,捉
臂登床,发硎新试,其快可知。既于枕上问女:“巧娘何为?”曰:“鬼也。才色无匹,
而时命蹇落。适毛家小郎子,病阉,十八岁而不能人,因邑邑不畅,赍恨如冥。”生惊,
疑三娘亦鬼。女曰:“实告君,妾非鬼,狐耳。巧娘独居无耦,我母子无家,借庐栖止。”
生大愕。女云:“无惧,虽故鬼狐,非相祸者。”由此日共谈宴。虽知巧娘非人,而心爱
其娟好,独恨自献无隙。生蕴藉,善谀噱,颇得巧娘怜。一日,华氏母子将他往,复闭生
室中。生闷气,绕室隔扉呼巧娘。巧娘命婢历试数钥,乃得启。生附耳请间。巧娘遣婢去。
生挽就寝榻,偎向之。女戏掬脐下,曰:“惜可儿此处阙然。”语未竟,触手盈握。惊曰:
“何前之渺渺,而遽累然!”生笑曰:“前羞见客,故缩,今以诮谤难堪,聊作蛙怒耳。”
遂相绸缪。已而恚曰:“今乃知闭户有因。昔母子流荡栖无所,假庐居之。三娘从学刺绣,
妾曾不少秘惜。乃妒忌如此!”生劝慰之,且以情告。巧娘终衔之。生曰:“密之,华姑
嘱我严。”语未及已,华姑掩入。二人皇遽方起。华姑嗔目,问:“谁启扉?”巧娘笑逆
自承。华姑益怒,聒絮不已。巧娘故哂曰:“阿姥亦大笑人!是丈夫而巾帼者,何能为?”
三娘见母与巧娘苦相抵,意不自安,以一身调停两间,始各拗怒为喜。巧娘言虽愤烈,然
自是屈意事三娘。但华姑昼夜闲防,两情不得自展,眉目含情而已。

一日,华姑谓生曰:“吾儿姊妹皆已奉事君。念居此非计,君宜归告父母,早订永约。”
即治装促生行。二女相向,容颜悲恻。而巧娘尤不可堪,泪滚滚如断贯珠,殊无已时。华
姑排止之,便曳生出。至门外,则院宇无存,但见荒冢。华姑送至舟上,曰:“君行后,
老身携两女僦屋于贵邑。倘不忘夙好,李氏废园中,可待亲迎。”生乃归。

时傅父觅子不得,正切焦虑,见子归,喜出非望。生略述崖末,兼至华氏之订。父曰:
“妖言何足听信?汝尚能生还者,徒以阉废故;不然,死矣!”生曰:“彼虽异物,情亦
犹人;况又慧丽,娶之亦不为戚党笑。”父不言,但嗤之。生乃退。而技痒不安其分,辄
私婢;渐至白昼宣淫,意欲骇闻翁媪。一日,为小婢所窥,奔告母,母不信,薄观之,始
骇。呼婢研究,尽得其状。喜极,逢人宣暴,以示子不阉,将论婚于世族。生私白母:“非
华氏不娶。”母曰:“世不乏美妇人,何必鬼物?”生曰:“儿非华姑,无以知人道,背
之不祥。”傅父从之,遣一仆一妪往觇之。出东郭四五里,寻李氏园,见败垣竹树中,缕
缕有炊烟。妪下乘,直造其闼,则母子试几濯溉,似有所伺。妪拜致主命。见三娘,惊曰:
“此即吾家小主妇耶?我见犹怜,何怪公子魂思而梦绕之。”便问阿姊。华姑叹曰:“是
我假女,三日前,忽殂谢去。”因以酒食饷妪及仆。妪归,备道三娘容止,父母皆喜。末
陈巧娘死耗,生恻恻欲涕。至亲迎之夜,见华姑亲问之,答云:“已投生北地矣。”生欷
【虚欠】久之。迎三娘归,而终不能忘情巧娘,凡有自琼来者,必召见问之。或言秦女墓
夜闻鬼哭。生诧其异,入告三娘。三娘沉吟良久,泣下曰:“妾负姊矣!”诘之,答云:
“妾母子来时,实未使闻。兹之怨啼,将无是姊?向欲相告,恐彰母过。”生闻之,悲已
而喜,即命舆,宵昼兼程,驰诣其墓。叩墓木而呼曰:“巧娘,巧娘!某在斯。”俄见女
郎捧婴儿,自穴中出,举首酸嘶,怨望无已。生亦涕下。探怀问谁氏子,巧娘曰:“是君
之遗孽也。诞三月矣。”生叹曰:“误听华姑言,使母子埋忧地下,罪将安辞!”乃与同
舆,航海而归。抱子告母,母视之,体貌丰伟,不类鬼物,益喜。二女谐和,事姑孝。后
傅父病,延医来。巧娘曰:“疾不可为,魂已离舍。”督治冥具,既竣而卒。儿长,绝肖
父;尤慧,十四游泮。高邮翁紫霞,客于广而闻之。地名遗脱,亦未知所终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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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令

吴令某公,忘其姓字。刚介有声。吴俗最重城隍之神,木肖之,衣以锦,藏机如生。
值神寿节,则居民敛资为会,辇游通衢,建诸旗幢,杂卤簿,森森部列,鼓吹行且作,阗
阗咽咽然,一道相属也。习以为俗。岁无敢懈。公出,适相值,止而问之。居民以告。又
诘知所费颇奢。公怒,指神而责之曰:“城隍实主一邑,如冥顽无灵,则淫昏之鬼,无足
奉事;其有灵,则物力宜惜,何得以无益之费,耗民脂膏?”言已,曳神于地,笞之二十。
从此习俗顿革。公清正无私,惟少年好戏。居年余,偶于廨中梯檐探雀彀,失足而堕,折
股,寻卒。人闻城隍祠中,公大声喧怒,似与神争,数日不止。吴人不忘公德,君集祝而
解之,别建一祠祠公,声乃息。祠亦以城隍名,春秋祀之,较故神尤著。吴至今有二城隍
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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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令

吴令某公,忘其姓字。刚介有声。吴俗最重城隍之神,木肖之,衣以锦,藏机如生。
值神寿节,则居民敛资为会,辇游通衢,建诸旗幢,杂卤簿,森森部列,鼓吹行且作,阗
阗咽咽然,一道相属也。习以为俗。岁无敢懈。公出,适相值,止而问之。居民以告。又
诘知所费颇奢。公怒,指神而责之曰:“城隍实主一邑,如冥顽无灵,则淫昏之鬼,无足
奉事;其有灵,则物力宜惜,何得以无益之费,耗民脂膏?”言已,曳神于地,笞之二十。
从此习俗顿革。公清正无私,惟少年好戏。居年余,偶于廨中梯檐探雀彀,失足而堕,折
股,寻卒。人闻城隍祠中,公大声喧怒,似与神争,数日不止。吴人不忘公德,君集祝而
解之,别建一祠祠公,声乃息。祠亦以城隍名,春秋祀之,较故神尤著。吴至今有二城隍
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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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技

村中来一女子,年十有四五。携一药囊,售其医。有问病者,女不能自为方,俟暮夜
问诸神。晚洁斗室,闭置其中。众绕门窗,倾耳寂听,但窃窃语,莫敢咳。内外动息俱冥。
至半更许,忽闻帘声。女在内曰:“九姑来耶?”一女子答云:“来矣。”又曰:“腊梅
从九姑耶?”似一婢答云:“来矣。”三人絮语间杂,刺刺不休。俄闻帘钩复动,女曰:
“六姑至矣。”乱言曰:“春梅亦抱小郎子来耶?”一女曰:“拗哥子!呜之不睡,定要
从娘子来。身如百钧重,负累煞人。”旋闻女子殷勤声,九姑问讯声,六姑寒暄声,二婢
慰劳声,小儿喜笑声,猫子声,一齐嘈杂。即闻女子笑曰:“小郎君亦大好耍,远迢迢抱
猫儿来。”既而声渐疏,帘又响,满室俱哗,曰:“四姑来何迟也?”有一小女子细声笑
曰:“路有千里且溢,与阿姑走尔许时始至。阿姑行且缓。”遂各各道温凉声,并移坐声,
唤添坐声,参差并作,喧繁满室,食顷始定。即闻女子问病。九姑以为宜得参,六姑以为
宜得芪,四姑以为宜得术。参酌移时,即闻九姑唤笔砚。无何,折纸戢戢然,拔笔掷帽丁
丁然,磨墨隆隆然;既而投笔触几,震笔作响,便闻撮药包裹苏苏然。顷之,女子推帘,
呼病者授药并方。反身入室,即闻三姑作别,三婢作别,小儿哑哑,猫儿唔唔,又一时并
起。九姑之声清以越,六姑之声缓以苍,四姑之声娇以婉,以及三婢之声,各有态响,听
之了了可辨。群讶以为真神。而试其方,亦不甚效。此即所谓口技,特借之以售其术耳,
然亦奇矣!

昔王心逸尝言:在都偶过市廛,闻弦歌声,观者如堵。近窥之,则见一少年曼声度曲。
并无乐器,惟以一指捺颊际,且捺且讴,听之铿铿,与弦索无异。亦口技之苗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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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技

村中来一女子,年十有四五。携一药囊,售其医。有问病者,女不能自为方,俟暮夜
问诸神。晚洁斗室,闭置其中。众绕门窗,倾耳寂听,但窃窃语,莫敢咳。内外动息俱冥。
至半更许,忽闻帘声。女在内曰:“九姑来耶?”一女子答云:“来矣。”又曰:“腊梅
从九姑耶?”似一婢答云:“来矣。”三人絮语间杂,刺刺不休。俄闻帘钩复动,女曰:
“六姑至矣。”乱言曰:“春梅亦抱小郎子来耶?”一女曰:“拗哥子!呜之不睡,定要
从娘子来。身如百钧重,负累煞人。”旋闻女子殷勤声,九姑问讯声,六姑寒暄声,二婢
慰劳声,小儿喜笑声,猫子声,一齐嘈杂。即闻女子笑曰:“小郎君亦大好耍,远迢迢抱
猫儿来。”既而声渐疏,帘又响,满室俱哗,曰:“四姑来何迟也?”有一小女子细声笑
曰:“路有千里且溢,与阿姑走尔许时始至。阿姑行且缓。”遂各各道温凉声,并移坐声,
唤添坐声,参差并作,喧繁满室,食顷始定。即闻女子问病。九姑以为宜得参,六姑以为
宜得芪,四姑以为宜得术。参酌移时,即闻九姑唤笔砚。无何,折纸戢戢然,拔笔掷帽丁
丁然,磨墨隆隆然;既而投笔触几,震笔作响,便闻撮药包裹苏苏然。顷之,女子推帘,
呼病者授药并方。反身入室,即闻三姑作别,三婢作别,小儿哑哑,猫儿唔唔,又一时并
起。九姑之声清以越,六姑之声缓以苍,四姑之声娇以婉,以及三婢之声,各有态响,听
之了了可辨。群讶以为真神。而试其方,亦不甚效。此即所谓口技,特借之以售其术耳,
然亦奇矣!

昔王心逸尝言:在都偶过市廛,闻弦歌声,观者如堵。近窥之,则见一少年曼声度曲。
并无乐器,惟以一指捺颊际,且捺且讴,听之铿铿,与弦索无异。亦口技之苗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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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技

村中来一女子,年十有四五。携一药囊,售其医。有问病者,女不能自为方,俟暮夜
问诸神。晚洁斗室,闭置其中。众绕门窗,倾耳寂听,但窃窃语,莫敢咳。内外动息俱冥。
至半更许,忽闻帘声。女在内曰:“九姑来耶?”一女子答云:“来矣。”又曰:“腊梅
从九姑耶?”似一婢答云:“来矣。”三人絮语间杂,刺刺不休。俄闻帘钩复动,女曰:
“六姑至矣。”乱言曰:“春梅亦抱小郎子来耶?”一女曰:“拗哥子!呜之不睡,定要
从娘子来。身如百钧重,负累煞人。”旋闻女子殷勤声,九姑问讯声,六姑寒暄声,二婢
慰劳声,小儿喜笑声,猫子声,一齐嘈杂。即闻女子笑曰:“小郎君亦大好耍,远迢迢抱
猫儿来。”既而声渐疏,帘又响,满室俱哗,曰:“四姑来何迟也?”有一小女子细声笑
曰:“路有千里且溢,与阿姑走尔许时始至。阿姑行且缓。”遂各各道温凉声,并移坐声,
唤添坐声,参差并作,喧繁满室,食顷始定。即闻女子问病。九姑以为宜得参,六姑以为
宜得芪,四姑以为宜得术。参酌移时,即闻九姑唤笔砚。无何,折纸戢戢然,拔笔掷帽丁
丁然,磨墨隆隆然;既而投笔触几,震笔作响,便闻撮药包裹苏苏然。顷之,女子推帘,
呼病者授药并方。反身入室,即闻三姑作别,三婢作别,小儿哑哑,猫儿唔唔,又一时并
起。九姑之声清以越,六姑之声缓以苍,四姑之声娇以婉,以及三婢之声,各有态响,听
之了了可辨。群讶以为真神。而试其方,亦不甚效。此即所谓口技,特借之以售其术耳,
然亦奇矣!

昔王心逸尝言:在都偶过市廛,闻弦歌声,观者如堵。近窥之,则见一少年曼声度曲。
并无乐器,惟以一指捺颊际,且捺且讴,听之铿铿,与弦索无异。亦口技之苗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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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联

焦生,章丘石虹先生之叔弟也。读书园中。宵分,有二美人来,颜色双绝。一可十七
八,一约十四五,抚几展笑。焦知其狐,正色拒之。长者曰:“君髯如戟,何无丈夫气?
”焦曰:“仆生平不敢二色。”女笑曰:“迂哉,子尚守腐局耶?下元鬼神,凡事皆以黑
为白,况床弟间琐事乎?”焦又咄之。女知不可动,乃云:“君名下士,妾有一联,请为
属对,能对我自去。戊戌同体,腹中止欠一点。”焦凝思不就。女笑曰:“名士固如此乎
?我代对之可矣:己巳连踪,足下何不双挑?”一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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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联

焦生,章丘石虹先生之叔弟也。读书园中。宵分,有二美人来,颜色双绝。一可十七
八,一约十四五,抚几展笑。焦知其狐,正色拒之。长者曰:“君髯如戟,何无丈夫气?
”焦曰:“仆生平不敢二色。”女笑曰:“迂哉,子尚守腐局耶?下元鬼神,凡事皆以黑
为白,况床弟间琐事乎?”焦又咄之。女知不可动,乃云:“君名下士,妾有一联,请为
属对,能对我自去。戊戌同体,腹中止欠一点。”焦凝思不就。女笑曰:“名士固如此乎
?我代对之可矣:己巳连踪,足下何不双挑?”一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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潍水狐

潍邑李氏有别第。忽一翁来税居,岁出直金五十,诺之。既去无耗,李嘱家人别租。
翌日,翁至,曰:“租宅已有关说,何欲更僦他人?”李白所疑。翁曰:“我将久居是;
所以迟迟者,以涓吉在十日之后耳。”因先纳一岁之直,曰:“终岁空之,勿问也。”李
送出,问期,翁告之。过期数日,亦竟渺然。及往觇之,则双扉内闭,炊烟起而人声杂矣。
讶之,投刺往谒。翁趋出,逆而入,笑语可亲。既归,遣人馈遗其家;翁犒赐丰隆。又数
筵邀翁,款洽甚欢。问其居里,以秦中对。李讶其远。翁曰:“贵乡福地也。秦中不可居,
大难将作。”时方承平,置未深问。越日,翁折柬报居停之礼,供帐饮食,备极侈丽。李
益惊,疑为贵官。翁以交好,因自言为狐。李骇绝,逢人辄道。

邑【扌晋】绅闻其异,日结驷于门,愿纳交翁,翁无不伛偻接见。渐而郡官亦时还往。
独邑令求通,辄辞以故。令又托主人先容,翁辞。李诘其故。翁离席近客而私语曰:“君
自不知,彼前身为驴,今虽俨然民上,乃饮【米追】而亦醉者也。仆固异类,羞与为伍。”
李乃托词告令,谓狐畏其神明,故不敢见。令信之而止。此康熙十一年事。未几,秦罹兵
燹。狐能前知,信矣。

异史氏曰:“驴之为物,庞物也。一怒则【足是,间di4,踢】【诀,以足代讠,用后
蹄踢】嗥嘶,眼大于盎,气粗于牛;不惟声难闻,状亦难见。倘执束刍而诱之,则帖耳辑
首,喜受羁勒矣。以此居民上,宜其饮【米追】而亦醉也。愿临民者,以驴为戒,而求齿
于狐,则德日进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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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玉

广平冯翁有一子,字相如。父子俱诸生。翁年近六旬,性方鲠,而家屡空。数年间,
媪与子妇又相继逝,井臼自操之。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见东邻女自墙上来窥。视之,美。
近之,微笑。招以手,不来亦不去。固请之,乃梯而过,遂共寝处。问其姓名,曰:“妾
邻女红玉也。”生大爱悦,与订永好。女诺之。夜夜往来,约半年许。翁夜起,闻子舍笑
语,窥之,见子,怒,唤出,骂曰:“畜产所为何事!如此落寞,尚不刻苦,乃学浮荡耶?
人知之,丧汝德;人不知,促汝寿!”生跪自投,泣言知悔。翁叱女曰:“女子不守闺戒,
既自玷,而又以玷人。倘事一发,当不仅贻寒舍羞!”骂已,愤然归寝。女流涕曰:“亲
庭罪责,良足愧辱!我二人缘分尽矣!”生曰:“父在不得自专。卿如有情,尚当含垢为
好。”女言辞决绝。生乃洒涕。女止之曰:“妾与君无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逾墙钻隙,
何能白首?此处有一佳耦,可聘也。”告以贫。女曰:“来宵相俟,妾为君谋之。”次夜,
女果至,出白金四十两赠生。曰:“去此六十里,有吴村卫氏,年十八矣。高其价,故未
售也。君重啖之,必合谐允。”言已,别去。

生乘间语父,欲往相之。而隐馈金不敢告。翁自度无资,以是故,止之。生又婉言:
“试可乃已。”翁颔之。生遂假仆马,诣卫氏。卫故田舍翁,生呼出,引与间语。卫知生
望族,又见仪采轩豁,心许之,而虑其靳于资。生听其词意吞吐,会其旨,倾囊陈几上。
卫乃喜,浼邻生居间,书红笺而盟焉。生入拜媪,居室幅侧,女依母自幛。微睨之,虽荆
布之饰,而神情光艳,心窃喜。卫借舍款婿,便言:“公子无须亲迎,待少作衣妆,即合
舁送去。”生与期而归。诡告翁,言卫爱清门,不责资,翁亦喜。至日,卫果送女至,女
勤俭,有顺德,琴瑟甚笃。逾二年,举一男,名福儿。会清明抱子登墓,遇邑绅宋氏。宋
官御史,坐行赇免,居林下,大煽威虐。是日亦上墓归,见女艳之,问村人,知为生配。
料冯贫士,诱以重赂,冀可摇,使家人风示之。生骤闻,怒形于色;既思势不敌,敛怒为
笑,归告翁。翁大怒,奔出,对其家人,指天画地,诟骂万端。家人鼠窜而去。宋氏亦怒,
竟遣数人入生家,殴翁及子,汹若沸鼎。女闻之,弃儿于床,披发号救。群篡舁之,哄然
便去。父子伤残,呻吟在地。儿呱呱啼室中。邻人共怜之,扶之榻上。经日,生杖而能起,
翁忿不食,呕血寻毙。生大哭,抱子兴词,上至督抚,讼几遍,卒不得直。后闻妇不屈死,
益悲。冤塞胸吭,无路可伸。每思要路刺杀宋,而虑其扈从繁,儿又罔托。日夜哀思,双
睫为不交。

忽一丈夫吊诸其室,虬髯阔颔,曾与无素。挽坐,欲问邦族。客遽曰:“君有杀父之
仇,夺妻之恨,而忘报乎?”生疑为宋人之侦,姑伪应之。客怒眦欲裂,遽出曰:“仆以
君人也,今乃知不足齿之伧!”生察其异,跪而挽之,曰:“诚恐宋人【饣舌】我。今实
布腹心;仆之卧薪尝胆者,固有日矣。但怜此褓中物,恐坠宗祧。君义士,能为我杵臼否?”
客曰:“此妇人女子之事,非所能。君所欲托诸人者,请自任之;所欲自任者,愿得而代
庖焉。”生闻,崩角在地。客不顾而出。生追问姓字,曰:“不济,不任受怨;济,亦不
任受德。”遂去。生惧祸及,抱子亡去。至夜,宋家一门俱寝,有人越重垣入,杀御史父
子三人及一媳一婢。宋家具状告官。官大骇,宋执谓相如,于是遣役捕生,生遁不知所之,
于是情益真。宋仆同官役诸处冥搜。夜至南山,闻儿啼,踪得之,系缧而行。儿啼愈嗔,
群夺儿抛弃之。生冤愤欲绝。见邑令。问:“何杀人?”生曰:“冤哉!某以夜死,我以
昼出,且抱呱呱者,何能逾垣杀人?”令曰:“不杀人,何逃乎?”生词穷,不能置辨。
乃收诸狱,生泣曰:“我死无足惜,孤儿何罪?”令曰:“汝杀人子多矣;杀汝子,何怨?”
生既褫革,屡受梏惨,卒无词。令是夜方卧,闻有物击床,震震有声,大惧而号。举家惊
起,集而烛之,一短刀,【钅舌】利如霜,剁床入木者寸余,牢不可拔。令睹之,魂魄丧
失。荷戈遍索,竟无踪迹。心窃馁。又以宋人死,无可畏惧,乃详诸宪,代生解免,竟释
生。

生归,瓮无升斗,孤影对四壁。幸邻人怜馈食饮,苟且自度。念大仇已报,则【单展】
然喜;思惨酷之祸,几于灭门,则泪潸潸堕;及思半生贫彻骨,宗支不续,则于无人处大
哭失声,不复能自禁。如此半年,捕禁益懈。乃哀邑令,求判还卫氏之骨。及葬而归,悲
怛欲死。辗转空床,竟无生路。忽有款门者,凝神寂听,闻一人在门外,哝哝与小儿语。
生急起窥觇,似一女子。扉初启,便问:“大冤昭雪,可幸无恙?”其声稔熟,而仓卒不
能追忆。烛之,则红玉也。挽一小儿,嬉笑胯下。生不暇问,抱女呜哭。女亦惨然。既而
推儿曰:“汝忘尔父耶?”儿牵女衣,目灼灼视生。细审之,福儿也。大惊,泣问:“儿
那得来?”女曰:“实告君:昔言邻女者,妄也。妾实狐。适宵行,见儿啼谷口,抱养于
秦。闻大难既息,故携来与君团聚耳。”生挥涕拜谢。儿在女怀,如依其母,竟不复能识
父矣。天未明,女即遽起。问之,答曰:“奴欲去。”生裸跪床头,涕不能仰。女笑曰:
“妾诳君耳。今家道新创,非夙兴夜寐不可。”乃剪莽拥【上竹下彗】,类男子操作。生
忧贫乏,不自给。女曰:“但请下帷读,勿问盈歉,或当不殍饿死。”遂出金治织具,租
田数十亩,雇佣耕作。荷【馋,以钅代饣】诛茅,牵萝补屋,日以为常。里党闻妇贤,益
乐资助之。约半年,人烟腾茂,类素封家。生曰:“灰烬之余,卿白手再造矣。然一事未
就安妥,如何?”诘之,答曰:“试期已迫,巾服尚未复也。”女笑曰:“妾前以四金寄
广文,已复名在案。若待君言,误之已久。”生益神之。是科遂领乡荐。时年三十六,腴
田连阡,夏屋渠渠矣。女袅娜如随风欲飘去,而操作过农家妇;虽严冬自苦,而手腻如脂。
自言二十八岁,人视之,常若二十许人。

异史氏曰:“其子贤,其父德,故其报之也侠。非特人侠,狐亦侠也。遇亦奇矣!然
官宰悠悠,竖人毛发,刀震震入木,何惜不略移床上半尺许哉?使苏子美读之,必浮白曰:
‘惜乎击之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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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直界有堕龙入村。其行重拙,入某绅家,其户仅可容躯,塞而入。家人尽奔。登楼
哗噪,铳炮轰然。龙乃出。门外停贮潦水,浅不盈尺。龙入,转侧其中,身尽泥涂;极力
腾跃,尺余辄堕。泥蟠三日,蝇集鳞甲。忽大雨,乃霹雳【上奴下手】空而去。

房生与友人登牛山,入寺游瞩,忽椽间一黄砖堕,上盘一小蛇,细裁如蚓。忽旋一周,
如指;又一周,已如带。共惊,知为龙,群趋而下。方至山半,闻寺中霹雳一声,震动山
谷。天上黑云如盖,一巨龙夭矫其中,移时而没。

章丘小相公庄,有民妇适野,值大风,尘沙扑面,觉一目眯,如含麦芒。揉之吹之,
迄不愈。启睑而审视之,睛固无恙,但有赤线蜿蜒于肉分,或曰:“此蛰龙也。”妇忧惧
待死。积三月余,天暴雨,忽巨霆一声,裂眦而去。妇无少损。

袁宣四言:“在苏州,值阴晦,霹雳大作。众见龙垂云际,鳞甲张动,爪中抟一人头,
须眉毕见;移时,入云而没。亦未闻有失其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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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四娘

青州道陈公宝钥,闽人。夜独坐,有女子搴帏入。视之,不识;而艳绝,长袖宫装。
笑云:“清夜兀坐,得勿寂耶?”公惊问:“何人?”曰:“妾家不远,近在西邻。”公
意其鬼,而心好之。捉袂挽坐,谈词风雅,大悦。拥之,不甚抗拒。顾曰:“他无人耶?”
公急阖户,曰:“无。”促其缓裳,意殊羞怯。公代为之殷勤。女曰:“妾年二十,犹处
子也,狂将不堪。”狎亵既竟,流丹浃席。既而枕边私语,自言“林四娘”。公详诘之。
曰:“一世坚贞,业为君轻薄殆尽矣。有心爱妾,但图永好可耳,絮絮何为?”无何,鸡
鸣,遂起而去。由此夜夜必至。每与阖户雅饮。谈及音律,辄能剖悉悉宫商。公遂意其工
于度曲。曰:“儿时之所习也。”公请一领雅奏,女曰:“久矣不托于音,节奏强半遗忘,
恐为知者笑耳。”再强之,乃俯首击节,唱伊凉之调,其声哀婉。歌已,泣下。公亦为酸
恻,抱而慰之曰:“卿勿为亡国之音,使人悒悒。”女曰:“声以宣意,哀者不能使乐,
亦犹乐者不能使哀。”两人燕昵,过于琴瑟。

既久,家人窃听之,闻其歌者,无不流涕。夫人窥见其容,疑人世无此妖丽,非鬼必
狐;惧为厌蛊,劝公绝之。公不能听,但固诘之。女愀然曰:“妾,衡府宫人也。遭难而
死,十七年矣。以君高义,托为燕婉,然实不敢祸君。倘见疑畏,即从此辞。”公曰:“我
不为嫌,但燕好若此,不可不知其实耳。”乃问宫中事。女缅述,津津可听。谈及式微之
际,则哽咽不能成语。女不甚睡,每夜辄起诵准提、金刚诸经咒。公问:“九原能自忏耶?”
曰:“一也。妾思终身沦落,欲度来生耳。”又每与公评骘诗词,瑕辄疵之;至好句,则
曼声娇吟。意绪风流,使人忘倦。公问:“工诗乎?”曰:“生时亦偶为之。”公索其赠。
笑曰:“儿女之语,乌足为高人道。”

居三年,一夕忽惨然告别。公惊问之。答云:“冥王以妾生前无罪,死犹不忘经咒,
俾生王家。别在今宵,永无见期。”言已,怆然。公亦泪下。乃置酒相与痛饮。女慷慨而
歌,为哀曼之音,一字百转,每至悲处,辄便呜咽。数停数起,而后终曲。饮不能畅。乃
起,逡巡欲别。公固挽之,又坐少时。鸡声忽唱,乃曰:“必不可以久留矣。然君每妾不
肯献丑,今将长别,当率成一章。”索笔构成,曰:“心悲意乱,不能推敲,乖音错节,
惧勿出以示人。”掩袖而去。公送诸门外,湮然没。公怅悼良久。视其诗,字态端好,珍
而藏之。诗曰:“静锁深宫十七年,谁将故国问青天?闲看殿宇封乔木,泣望君王化杜鹃。
海国波涛斜夕照,汉家箫鼓静烽烟。红颜力弱难为厉,惠质心悲只问禅。日诵菩提千百句,
闲看贝叶两三篇。高唱梨园歌代哭,请君独听亦潸然。”诗中重复脱节,疑有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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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中


王圣俞南游,泊舟江心。既寝,视月明如练,未能寐,使童仆为之按摩。忽闻舟顶如
小儿行,踏芦席作响,远自舟尾来,渐近舱户。虑为盗,急起问童。童亦闻之,问答间,
见一人伏舟顶上,垂首窥舱内。大愕,按剑呼诸仆,一舟俱醒。告以所见。或疑错误,俄
响声又作,群起四顾,渺然无人,惟疏星皎月,漫漫江波而已。众坐舟中,旋见青火如灯
状,突出水面,随水浮游;渐近舡,则火顿灭。即有黑人骤起,屹立水上,以手攀舟而行
。众噪曰:“必此物也!”欲射之,方开弓,则遽伏水中,不可见矣。问舟人,舟人曰:
“此古战场,鬼时出没,其无足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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