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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有人欲火焚身


"若是LKS那样人才,错完又错,也可维持婚姻关系。若是那种多赚三千块就嫌妻子不够温柔、蠢蠢欲动想换楼换女人的贱男,要回来干什么?"

大家沉默三秒钟。

诺芹加一句:"为什么全世界人之中,只有糟糠之妻要牺牲尊严原谅一切呢?"

听众突然发话:"文笔女士,你本人做得到吗?"

诺芹不加思索地说:"当然!"

"你结过婚吗?"

"未婚。"

"你有亲密男伴吗?"

"我有男友。"

"如果你一早知道他回头,你也不要他,那么,你不算真正爱他。"

诺芹忽然动气:"爱里也有尊严,不必像哈叭狗。"

那听众叹口气:"许多时,我们心不由己。"

"更多时,有人欲火焚身,一定不肯放手,搞得丑态毕露。"

主持人连忙打圆场:"到此为止,我们下一节再谈,先听听音乐。"

"唏,"诺芹说,"哪里有那么多伟大的爱情,统统不过是私心。"

主持人赔笑:"是是是。"心里想:这女人到底是谁,庐山真面目如何?

诺芹挂断电话。

元气大伤,如此愚夫愚妇,不知该如何重新教育。

之后,她也静心自我检讨,是,她与李中孚一向十分理智,彼此尊重,从不迷恋。

照说,嫁这样的人最理想,永远舒服顺心,即使有什么不测,也不会太过痛苦。

但是,生活中会不会也欠缺了什么?

友人曾经笑说:"如果与他在船上环游世界也不闷,那才是理想对象。"

可是,与李中孚在一起,塞车三十分钟,她就会不耐烦。

诺芹为了那个听众的电话,思考了整个晚上。

第二天一早,打开报纸副刊,她的脑袋轰的一声。

副刊改了版,她没有接过任何通知,她的短篇小说就给配上了漫画插图。

不不不,应该说,她的小说已沦为插图的说明。

岑诺芹并非爱耍意气的人,通常都沉得住气,可是这一次她双手颤抖,脸皮青紫。

倘若罗国珠还在的话,不会发生这种事。

现在才知道罗女士的好处。

她拨电话给伍思本,对方哈一声:"你觉得版面如何?"

"我不能接受。"

"诺芹,你的口气如九十岁老太太,除去封你做皇后娘娘,一切都不能接受。像陈秀欢、乔德秋、刘雪梅、张浩天这些老作者,因什么都不能接受,已经知难而退。诺芹,人家已经赚够,不必适应新潮流,你呢?"

诺芹气上加气:"我也一样。"

"报馆还需要你,诺芹,不然我干吗花那么多时间帮你更新形象?"

"我真的不能接受。"

"那么,取消短篇吧,我另外找人顶上。诺芹,我知道你入行的时候,编务制度与今日大不相同,我劝你尽量适应新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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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爱完一个丢一个


伍思本挂上电话。

诺芹不出声,独自坐了很久。

这不比别的工作,行尸走肉亦可,混日子专等出粮,作者每写一个字,都劳心劳力,做得那样不愉快,如何捱得下去。

她决定请辞。

还年轻,无家累,转行都还来得及。

趁这人心浮躁的时候静一静也是好的,总还会有人像岑诺芹一样,不甘心被随意宰割而请辞。

万一班底统统走清,资方亦需担心,也有不良后果。

想清楚了,她摊摊手,长叹数声。

怪不得近21世纪了,许多女生还是盼望嫁得好,不必在工作上作出这种痛苦的取舍,那是几生才能修到。

那一整天,诺芹都没有再听电话,她全无心情开口。

打了败仗。

伍思本给她写传真过来。

"你的些微名气得来不易,多少新人削尖头钻营,别叫他们乘机取替你的位子,潘明渝、苏礼信、陈恩美等人虎视眈眈,你一定知道。"

这些,都是真的。

诺芹有点心灰意冷,做这一行,谁不想攀到一线位置,可是越高越是危险,滑坡时人人注目,而且有许多好事之徒,专门在人家失意时大力鼓掌。

新尝试也许是正确路线。

刚入行,一直盼望有一日同前辈一般成为红人,在街上被读者认出来,追着要求签名,并且急急问主角的结局如何……

现在她也写副刊,也有读者认得她,可是不知怎的,她真心认为这一代的凝聚力不能同前辈比,再也不可能找到忠诚追随的读者。

现在的读者见一个爱一个,爱完一个丢一个,根本缺乏与写作人共度一生的心。

作风变得太厉害,破旧容易立新难,原有读者流失,新读者又抓不紧,稍后两头不到岸。

捱过一晚,第二天早上,气渐渐平了。

工作而已,做与不做,均不必动气。

姐姐曾劝:"气恼使人老,你气死了也是活该,谁在乎你?圣经上说过,切莫含怒至日落。"

已经是第二天了,够了。

电话铃响,诺芹去接。

伍思本说:"是我。"

"我还以为是送报纸。"

"一早起来,为了安抚你。"

"对每个作者如此,抑或只有我?"

"你想想,我有那么多时间吗?"

诺芹不出声。

"冯永春请辞,这么久编辑部无一人出声。"

"那是你们无礼鲁莽,贻笑大方。"

"是,过一天算一天,再也没想到以后会道旁相逢。"

"以前老说世纪末如何,看样子,末世光景的确来临。"

"你仍然受欢迎,请把握机会。"

"你看看,四周围都是什么人在写,有何修养、学养。"

伍思本大笑:"写专栏需要这些吗?从来没听说过。"

她一点思想包袱也无,这一份工作,同所有工作一样,是赚取生活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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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丈夫变了心怎么办?


"暂时,我愿接受你的安排。"

"谢谢你。"

她才挂断电话,又有人打进来。

"我们是菁华小学,你是高涤涤家长?"

"我是阿姨。"

"请你立刻来一趟,高涤涤哮喘发作,驻校看护已经替她用药,或者要送院。"

诺芹吃惊:"可有联络她母亲?"

"家里无人。"

"我立刻赶到。"

诺芹连牙都不刷便飞车往菁华小学。

奔到休息室,看见小小高涤涤躺在床上,四肢无力,像个洋娃娃,都八岁了,还那么小,那么可怜。

校方人员过来说:"已经叫了救护车。"

高涤涤这时睁开双眼:"阿姨。"靠在诺芹身上默默流泪。

诺芹非常悲愤,强忍眼泪,她最怕看见孩子吃苦。

片刻救护车来到,诺芹陪涤涤入院。

医生过来温言安慰:"空气质量恶劣,许多儿童都有这种毛病,并无大碍,放心。"

这时,诺芹的手提电话响起,是庭风焦急的声音。

诺芹对姐姐说:"你还不来?"

忽然之间,有一名看护转过头来:"你的声音好熟,在哪里听过。"

诺芹没好气,不去理她。

那看护说:"对了,昨夜在收音机里……你是那寂寞的心俱乐部主持人。"

诺芹吃一惊,忽然被人认出,不禁心跳。

嘴巴却说:"不,你认错人了。"似做贼一般。

"这是你的女儿?她父亲呢,你是单亲?"

诺芹恼怒:"喂。"

"你生活也不正常,如何辅导他人?"

"你乱说什么?"

涤涤害怕:"阿姨,这是谁?"

那看护这才退出去。

"没事,涤涤,我会保护你。"

涤涤忽然问:"我爸爸呢?"

"你想见他?"

"是。"

"我叫他来。"

这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叫谁来?"

岑庭风赶来了。

涤涤这才镇定下来。

"又不是医生,来了有什么作用?"

这是他们的家事,诺芹不便干涉,只得维持缄默。

"诺芹,麻烦你了。"

诺芹用舌尖舔舔门牙:"我尚未刷牙,怪脏的。"

连小涤听了这话都破涕为笑。

"有我在,诺芹,你可以走了。"

"单亲真辛苦。"

庭风却说:"我不觉得,涤涤是我瑰宝,生命中阳光均由她而来。"

母女紧紧拥抱。

诺芹忽然觉得空虚,不过,唉,自己都养不活,还生孩子?选择衰退期育儿,好比老寿星找砒霜吃。

诺芹离开医院,在走廊里,先前那个看护却追上来。

"原来你不是病人的母亲。"

"你想怎么样?"

"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

"你认错人了。"

"不会,我真认得你的声音。"

诺芹大步离开。

她追上来:"丈夫变了心,应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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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人不知而不愠


诺芹没好气:"杀死他,吃掉他的肉,骨头埋在后园里。"

对方怯怯地问:"有无更好方法?"

"有,请他走,再见珍重,不送不送,然后振作地过生活。"

"谢谢你,谢谢你。"

回到车里,才松一口气。

下午,涤涤偕母亲出院,诺芹即去探访。

"诺芹,我有事同你商量。"

"请讲。"

"我想带涤涤到温哥华生活。"

"别心急,慢慢考虑清楚。"

"一则避开某人,以免夹缠不清;二则会对涤涤健康有益。"

"要动身也没有这么容易吧。"

"已经在进行。"

"你太能干了。"

"连你都那么说。"

"你所有决定,我均鼎力支持,我衷心祝福你们母女。"

"那么,别透露我俩行踪。"

"明白。"

庭风荒凉地笑了:"人,是有命运的吧。"

诺芹不语。

"有些女子由丈夫出钱、保姆出力,平日炒炒股票搓搓麻将,二十年后孩子顺利进大学,她即升格为贤妻良母。而我们在社会拼力,招惹多少闲言闲语,一举一动,皆成众矢之的,再用功,也落得一个恶名。"

这真是最难回答的问题。

诺芹只得说:"各有各的道路。"

庭风苦笑。

"而且,我坚信每个人对每件事都要付出代价。"

庭风颔首:"这是比较时髦的说法,古老一点的讲法是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你动身时我陪你一起去,帮你安顿下来。"

庭风黯然说:"现在才知道小时候就学英语为的是什么。"

"是呀,我们幸运,我们懂英文。"

说说笑笑,庭风心头宽松了,她说:"你知道我那画家朋友曹肖颜?"

"不是移了民去温哥华了吗?这下子你可以与她团聚了。"

"她告诉我,一次家长会,有洋妇捐一瓶酒出来抽奖。见到她,叫她买奖券,以为她不谙英文,猛做手势:'香槟,喝,法国好酒。'肖颜不知怎的,竟与洋妇计较起来。她过去一看,以最标准的英国口音回答:'不,女士,你这一瓶不是香槟,只有在法国大小香槟葡萄区出产的汽酒才在法律上可称作香槟,你这瓶酒可以用来焖牛肉。'"

诺芹笑着摇头:"何必分辩,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你做得到吗?"

"当然不,我不过那样教人。"

姐妹俩哈哈大笑。

移了民,就是另外一种生活了。

空气再清新,花园再大,医疗教育再完善,丢掉一班老友,灵魂总忐忑不安。

是呀,谁,谁,同谁全都在这里,可是你要见的不是他们。

诺芹说:"到了那边,会不会找到新伴侣?"

"为了自己,也为了涤涤,我不会再婚。"

"不用固执,顺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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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设法从头再起嘛


"又有什么机会?这个年纪的人都有妻室。"

"也有失婚人士。"

"是,都似我这般,各自拖着孩子,还嫌不够复杂吗?算了。"

"而且,"诺芹说,"你有钱,需要当心。"

"去你的。"

过两日,高计梁又来了,这次,在门口等她。

仍然穿着西装,可是衬衫没有换,有渍,且皱,已经显得褴褛。

奇怪,一个人这么快就沦落,尤其是男人,丢掉工作,失去收入,再也无法获得照顾,立刻脏兮兮的。

他们什么都不会,连熨一件衬衫也不知从何入手。

高计梁吁出一口气:"她怎么说?"

"你说呢?"

"她拒绝。"

"你料事如神。"

高计梁垂头。

"别再烦她了,你另外想办法吧。"

"我走投无路。"

"输得光光?"

"是。"

"我们帮不了你。"

"你们看着高涤涤的父亲做乞丐?"

来了,一定是这个三步曲:先是趾高气扬:老子爱怎样就怎样,反脸不认人,另结新欢;然后,环境不如前,又思回头,苦苦哀求,子女当盾牌。

"设法从头再起嘛。"

"现在我在中下区租了一间六百呎的公寓。"

"人分中下,地区无所谓。"

"谢谢你的鼓励。"

"希望你放岑庭风一马,帮不到她,也不要累她。一段短短两年八个月的错误婚姻,她已几乎赔上一生。"

高计梁不出声。

"往后她假使略过些太平日子,也是应该的,不要去破坏她。"

高计梁不过是普通人,却不是坏人。

"说到底,她没有生过你,你也没有生过她,两个人关系早已中止。"

他开口:"诺芹,你可以做辅导主任。"

诺芹忽然接上去:"或是信箱主持人。"

"口才了得。"

"你许久没去探访女儿了。"

"哪里有心情。"

"又不是去赌场或夜总会。"

"无话可说。"

他张开嘴,诺芹这才发觉高计梁右边那颗犬齿崩了一角。

换了从前,一定连忙放下手头一切会议,立刻叫秘书打电话到银行区约最好的牙医修补,顺便洗一洗,第二天整副牙雪白见客。

今日不比从前。

越看越难过,诺芹别转了头。

再说几句,诺芹推说有约会,向他道别。

溜回家中,她松一口气。

噫,好似有两天没听到伍思本电话,是什么道理?

老实说,她听到这种新派编辑的声音头会痛,多半有野心,无才能,不找她,只有更好。

电话终于来了。

是一本妇女杂志的主编:"诺芹,帮我们写一篇访问可好?"

"我一向不写散稿,你是知道的。"

"公司裁员,助手已经撤职,实在忙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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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否极泰来 盛极必衰


"访问谁?"

"名流太太黄陆翠婵,三个月前订好的约会,不好意思推。"

诺芹倒抽一口冷气:"老兄,你住在哪个荒山野岭,黄日财夫妇前日才上了新闻头条,二人齐齐受商业罪案调查科拘留,还访问她?"

"啊?"

"唉。"诺芹挂上电话。

每天都有这种新闻。

她到游客区去散心,发觉路边多了大堆小贩摊。

噫,任何都市一穷,小贩必多,你看孟买及马尼拉就知道了,什么都卖!故衣、食物、土产……摆满一条街。

诺芹发觉本市最大百货公司门旁有人摆卖十元三条的人造丝内裤,年轻男性摊主很幽默,把货品结在绳上,嫣红姹紫像万国旗。

这个都会,沦落得比高计梁还快。

岑诺芹目瞪口呆。

她匆匆回家,找李中孚诉苦。

很明显与中孚的关系拉近许多,过些日子,姐姐移民,更加需倚赖他。

中孚劝慰她:"别担心,否极泰来,盛极必衰。"

"几时?"

"下世纪初,一两年后。"

"到时不灵,拆你招牌。"

"诺芹,我们去跳舞。"

"什么?"

"反正天塌了,你我又挡不住。"

对,不如寻欢作乐。

英国有许多跳茶舞的地方,一边吃丰富的下午茶,一边跳华尔滋,多数是老先生老太太在散心,但也有年轻人,跳舞厅装修豪华,可惜有点陈旧,诺芹就是喜欢那种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感觉。

"到什么地方去跳舞?"

李中孚把她带到一家酒馆。为了在生意欠佳的时候招徕顾客,他们开亮了灯,做茶舞生意,但是仍然只有一两台客人,赔上四人乐队,恐怕要蚀本。

乐队很年轻,是一组室乐团,用古典弦乐,弹得热情洋溢。一听就知道是音乐学院学生,出来找个外快帮补学费。

诺芹很高兴,上前与他们攀谈。

互相交换了身分,大家都很吃惊。

"什么,你是写作人?晚上可要兼职做女侍?"

诺芹笑:"不,做清洁女工。"

拉大提琴的说:"这两把小提琴来自茱丽亚音乐学校。"

诺芹啊的一声,这样的天才不过在酒吧间娱乐茶舞时间做文艺工作,有什么前途?她骇笑,拍胸口压惊。

他们奏起一首情歌。

"这是什么老歌?如此悦耳。"

"《贝萨曼莫曹》。"

"什么意思?"

"西班牙文'多多吻我'的意思。"

诺芹怔住,大为赞叹:"李中孚,真没想到你如此博学。"

李中孚啼笑皆非。

他俩在舞池中旋转。

"你得好好发掘我隐藏的才华,我还是接吻好手呢。"

诺芹感慨万千,是的,穷了,也只得像少年男女那样,躲在家中拿温存当节目。

今时今日,也许最受欢迎的是接吻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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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白色的游艇、红色的跑车,全部还给银行,除去接吻,还有什么可做?

对了,还可以写信到寂寞的心俱乐部消遣。

他俩尽兴而返。

第二天,诺芹拨电话到宇宙出版社找伍思本。

接线生迟疑片刻:"伍思本已经不做了。"

"什么?"

对方没有再搭腔。

这一意外可真不小:"现在谁坐她的位置?"

"关朝钦先生。"

"好好!谢谢你。"她挂上电话。

岑诺芹发呆。

入行五年,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姓关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为什么这个素来太平、只不过略为虚伪的行业到了今日,变成这样刺激?

伍思本离职为什么一点交待也没有?嗤的一声,好比遇热的水点,一下子化为蒸气消失在空气中。

诺芹百思不得其解。

是突然拂袖而去的吧,无丝毫先兆,做得那样神采奕奕,兴致勃勃,什么都要改改改,变变变,旧的全部打掉,照她的蓝图重新建立新宇宙,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身后跟着一帮自己人,兴奋得紫酱脸皮,以为已教日月换了新天,这下子可轮到他们威武了。

可是数个月之后,忽然下台。

又轮到另一批人上,这次这个,叫关朝钦,真是兵慌马乱的时代,不知伍思本去了何处。

要记住这一帮人的名字,真不容易。

电话铃响了。

"是岑小姐?我是关朝钦,宇宙负责人。"

噫,声音更加嚣张。

"你好,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不知怎的,关某非常受用,那样虚伪的陈腔滥调竟能使这人舒服,其人之肤浅,可知一二。

"岑小姐,我们决定保留你两个专栏。"

"谢谢,谢谢。"

奇怪,无比谦卑,岑诺芹却做得非常自在,唉,生活逼人。

"俱乐部信箱非常受欢迎。"

"托赖,托赖。"

"漫画小说收视率也不错。"

收视率?这人可能来自电视台。

"请继续交稿。"

"是是是。"

"我喜欢保留有功的旧人。改革的意思是拿更好的来代替不好的,并非拿我喜欢的来代替我不喜欢的,伍思本上任以来,丢掉不少原有的东西,改了又改,可是销路江河日下,公司赔本,你说改得对吗?"

岑诺芹噤若寒蝉。

怎么搞的,竟像听训话似的。

"大家明白了就好。"

"是是是。"

"开会时,我会叫立虹通知你。"

诺芹意外,林立虹还在?这女孩子倒厉害,真人不露相呢。

她唯唯喏喏,挂上电话。

咄,换了一年前,早就一走了之,宇宙不做去银河,要不然到金星,有什么大不了。

今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大家都气馁了。

诺芹咳嗽两声。

她打开读者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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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文笔小姐:请问,你与文思是否好朋友,你们答读者之前,是否一起开会?"

是,还写报告呢。

另外一封:"我结婚已经八年,以为生活就是如此,刻板、呆滞,上一代的人一直夸张平凡是福,我也愿意相信。直至遇见了一个人,我们发展得很快,他吻我的时候,我全身痉挛,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与其他异性有肌肤之亲,我想问你:我应该离开丈夫去享受这种爱与被爱的感觉吗?"

读者文笔奇佳,直逼艳情小说作者,甚至更好。

诺芹很感动。

她立刻答:"有孩子吗?如果没有,还等什么呢?立刻开门走出去,即使只能维持一年半载,在所不计。"

答案一出,信箱另一半主持人破口大骂。

文思这样斥责:"专门有一种伤风败德之人,教人离婚,教人淫奔,像世上除去肉欲之欢外,并无其他意义,并且把爱收窄到生理器官之内……"

诺芹只得扔下报纸。

那老女人恨她是因为她更受欢迎。

而且,她有男朋友。

她去电林立虹问:"文思到底是谁?"

那女孩笑:"三分钟前人家也刚问你是谁。"

"我请你吃饭。"

"文思还答应送我南洋珠耳环呢。"

"你可有答允?"

"当然不。我不会揭穿任何一方面身分。时时有愤怒的读者要把佚名作者揪出公审,难道都举手投降不成?我们需维护言论自由。"

失敬失敬,诺芹更加不敢小觑这位林立虹小姐。

"作者互骂,你不觉得有辱报格?"

"唏,这叫笔战,读者最感兴奋。"

最好滚在地下撕打,扯衣裳拉头发。

诺芹赌气:"真不知你想吸引些什么读者。"

"所有读者,他们是我们的米饭班主。"

口气似顽强战士。

没有年纪差距也有代沟。

"岑诺芹,继续努力。"她喊出口号后挂断电话。

诺芹颓然。

这个时候,门铃忽然响了。

诺芹去开门。

"咦,庭风,你怎么来了?"

"有要紧事。"

姐姐一进来,四处观望:"哗,似狗窝。"

扔下最新款的名贵手袋,点起一枝烟。

诺芹立刻把她手中的烟拿掉:"此处严禁吸烟。"

庭风叉着腰,板起脸:"最近,你在写些什么?"

诺芹十分心虚:"你怎么管起这些芝麻绿豆的事来?外头局势那么紧张,听说明年政府可能要换班子,你消息灵通,说来听听。"

庭风自手袋里取出好几本小书,问妹妹:"这些,都是你写的?"

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大叠花花绿绿的小书,分别叫《欢乐之源》、《玉女私记》、《风流女学生》……

庭风声音变得十分生硬:"听说,都是你的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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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一不能赊二不能借


诺芹大惊:"冤枉呀。"

"你看,笔名叫勤乐沁,这不是岑诺芹调转过来读吗?还说不是你?"

诺芹喊救命:"我怎么会写艳情小说?我连普通小说都没写好。"

庭风冷笑一声:"难得你这样谦虚,可是外头传得十分炽热,都说是岑诺芹小姐新尝试新作风,看样子你得登报澄清。"

诺芹忽然冷静下来:"的确不是我。"

"我相信你。"

"是又怎样,人总得生活。"

"生活还不至于那样艰难。"

"一不能赊,二不能借,不是人人像你那般能干,大把囤积。"

"不需要连皮带肉赠送读者吧?"

"外边情况已经十分凄惨,一到这种情形,电影与小说中黄色素大增。"

"不是你就好,你在专栏里澄清一下。"

"姐,各行有各行规矩,我不会教你做生意,你也莫教我写专栏。"

庭风走了。

她没有把那些小书带走。

诺芹拾起一本翻阅,意料之中,写得并不好,每隔三页,便生硬地加插一些经典场面,像是另一人所写,与前后不甚吻合。

销路可好?诺芹茫然无绪。一定有赚吧,奸商们才乐于尝试。

她打开报纸,发现有编辑在编后语中发出下述凄厉呼声:"与报纸共度艰难!与报业共存亡,与本市共兴衰!"

本来精神紧绷的诺芹不禁笑出来。

唉,还有什么话可讲,都被人家的伶牙利齿说尽了。

她打开读者来信。

"文思与文笔两位女士:我有一个独生女儿,今年二十三岁,大学毕业后结婚,生活幸福。她最近怀孕,因打算在生育后继续工作,想我帮她育儿,我对这个建议求之不得,可是,亲家会否怪我独霸孙儿?我没想过与亲家分享弄孙之乐,是否自私?"

那么可爱的怀疑,诺芹大笑起来。

"自私的外婆:你大可放心,抚养婴儿这等苦差,大抵不会有人与你争个不休。至于女婿的父母,假日让他们与孙儿共度欢乐时光,已经足够。是你女儿生育的子女,你当然占大份,不必惭愧,祝婆孙永远彼此爱惜。"

真难得还有那样的外婆。

不料文思又来挑衅。

"文笔:我接到另一位太太来信,她正是你那可爱的外婆的亲家。原来这个外婆自恃身家丰厚,雇用两个保姆,决定将别人的孙儿霸占,现在连女婿亦住在她家,你说成何体统?"

这时,读者纷纷加入战围:有人骂媳妇,有人斥责公婆,所有家庭里不如意的纷争都拿出来报上公开,盛况一时空前。

信箱这样成功,诺芹忽然想念伍思本。

她到什么地方去了,不知可有高就?

在这个时候失业,哪里还找得到更好的工作?听说在楼价顶峰的时候,她买进一层很大的公寓,分明打算大展鸿图……

一下子打沉,日子不晓得怎么过?不知有无后悔当初做得太大,可惜已完全失去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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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这样聊一辈子也好呀


李中孚拨电话来:"诺芹,到我家来吃饭。"

"不,谢谢。"

"家里舒服,有好菜好酒。"

"我怕见伯母。"

"没有伯母,我做你吃。"

"真的,令堂去了什么地方?"

"到多伦多探亲已有多月,乐不思蜀。"

"加国也不景气呀,加币跌至立国一百四十年来最低位。"

"也许人家迟钝,不见他们发愁,照样种花钓鱼泛舟。"

"是否我们太敏感?"

"不,我们赌得太大。"

诺芹叹气:"我们环境不一样,人家资源丰富,自给自足,肉类谷物鱼类林木,什么都有,最多不买法国香水、美国时装,就可以熬过去。"

"还有,"李中孚接上去,"从来没有繁华过,也不觉什么损失。"

"所以,爬得高,跌得重。"

"你来不来?"

"不如出去吃,还撑市面,反正你是公务员,不受影响。"

"一天到晚听你们这种充满嫉妒的语气,已经胃生瘤。"

"会吗?"

"有机会。"

他们到一家很出名的中菜馆吃晚饭。

奇怪,招呼好得不得了。

李中孚说:"咦,居然有餐牌看了。"

诺芹吃惊:"从前没有的吗?"

"从前,部长给什么吃什么,吃完付账,并无异议。"

诺芹骇笑。

他们选了几样清淡小菜。

一直到走,只有三桌客人。

中孚说:"连日本人都不来了。"

诺芹答:"新元也跌得很厉害。"

中孚揶揄:"你怎么知道世事?"

"我在那边有稿费可收。"

"原来如此。"

"昨夜看国际财经消息:东南亚经济不景气,影响可乐销路,故此股价大跌,竟连汽水都不喝了,可知是窘逼了。"

"东洋人嘲笑我们的华丽海景只值从前一半。"

"亏他们赤着脚,还有心情笑别人衣不称身。"

中孚搔搔头:"忽然之间看清楚许多嘴脸。"

"这是最痛苦的收获。"

"会不会有移民幸灾乐祸?"

"不会啦,息息相关。举个例:加拿大某省二十年老木厂都裁员关门,不再输往东南亚了。

从前一天三个货柜,现在三个星期只有一个货柜,有什么好幸灾乐祸,唇亡齿寒才真。"

大家一起叹口气,随即又笑起来。

这样聊一辈子也好呀。

有位母亲这样忠告女儿:"嫁给你最好的朋友,他会照顾你,他也了解你。"

李中孚的确是岑诺芹最好的朋友。

诺芹说:"我们到庭风家去喝咖啡。"

中孚很客气:"不方便打扰她。"

诺芹却立刻拨了电话,半晌,女佣来接。

"她在睡觉。"

"不舒服吗?"诺芹有点担心。

"也许是累,下午睡到现在。"

"涤涤呢?"

"做完功课在看卡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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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忍不住轻吻她的手


"乖吗?"

女佣笑:"她一向都乖。"

挂了电话,诺芹感慨:"老了,竟要睡午觉。"

中孚忽然觉得女友可爱无比,忍不住轻吻她的手。

诺芹却有点不安,看看手表,已经九点半。

她说:"来,我们到庭风家去一趟。"

"为什么?"

"我觉得不安。"

"啊。"中孚笑,"不可轻视女子的第六灵感。"

这个时候,诺芹已经沉默。

赶到庭风处,女佣已经休息,十分不愿地来开门。

诺芹问:"涤涤呢?"

"她已熟睡,明日一早要上学。"

诺芹再问:"你有没有去看过小姐?"

"我不敢进房。"

房门锁着,诺芹敲一会,无人应。

这时,连中孚都觉得不妥。

女佣找来门钥匙,诺芹开了门进去。

寝室内开着小小水晶台灯,诺芹略为放心。

"姐,姐。"

庭风没有应她,诺芹大力掌掴她的脸,庭风毫无动静。

李中孚走近,只见庭风面如黄蜡,四肢无力地躺在床上,嘴边有呕吐痕迹。

中孚大惊:"召救护车。"

"不,我同你送她进私家医院,免邻居多话。"

诺芹出乎意料地镇定,李中孚不禁暗暗佩服。

她替姐姐披上外套,叫男朋友:"背起她,抓紧她双臂。"

女佣吓得手忙脚乱。

诺芹低声嘱咐她:"你明早照常送涤涤上学,今晚的事不可告诉她。"

"是,是。"

两个人匆匆出门。

不,是三个人才真,岑庭风一点知觉也没有,像一袋旧衣物般搭在李中孚背上。

奇怪,中孚想,一点也不重。

百忙中他想起哲学家曾经问:人的灵魂有多重?难道岑庭风的魂魄已经离开了她的身躯,这么说来,灵魂重量不轻。

诺芹飞车往私家医院,连冲好几个红灯,迅速抵达目的地。

救护人员立刻出来接手诊治。

诺芹虚脱,坐在候诊室内。

她一头一额都是汗,衬衫贴着背脊,中孚可以清晰看到她内衣的影子,在这危急关头,他发觉她不可抗拒地性感。

她斟一杯清水给他。

二人无言。

片刻,医生出来说:"病人无恙。"

诺芹放下了心。

"休息三两天即可出院。"

医生一句废话也没有,只管救人,不理私事。

"我进去看她。"

庭风躺在病床上,紧闭双目,不知怎的,表情像是微微笑。

诺芹一阵心酸。

看护说:"明早再来吧。"

中孚拉一拉诺芹:"该走了。"

诺芹诉苦:"我腿软,走不了。"

"我背你。"

他背起她,往停车场走去,惹得途人侧目。

"可重?"

"像死猪。"

"谢谢你。"

到了家,诺芹先喝半杯白兰地,然后去淋浴洗头。

自浴室出来,发觉男朋友在看她的旧照片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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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你放心一切如常


他说:"小时候像番薯。"

"今夜怎么了?样样看不顺眼。"

李中孚忽然问:"你姐姐一向有吃药的习惯?"

诺芹答:"单亲,压力大,整个担子在她肩上。睡不着,多吃几粒药,加半杯酒,便昏迷过去,她不会故意轻生。"

"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

"一次。"诺芹不得不承认。

"试得多,总有一次会出事。"

诺芹不出声。

"有志者事竟成。"

"谢谢你。"

"忠言逆耳。"

"我是衷心感激,今晚多亏你。"

他吁出一口气:"家里有个男丁总好些。"

"是,现在我才知道,姐妹俩有多么孤苦。"

"来,把你的身世告诉我。"

"现在,可真有大把时间了。"

第二天清早,诺芹去看姐姐。

庭风挣扎着问:"涤涤--"

"别担心,一会儿我去打点她上学。"

庭风松口气。

"真的爱女儿呢,还是注意身体的好,不然,怎么照顾她上大学呢?"

庭风不语。

"病得像蓬头鬼了,未老先衰。"

庭风这才说:"真要戒酒戒药了。"

诺芹过去握住姐姐的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庭风呆半晌,轻轻答:"三十岁了,有点感触。"

诺芹不出声,这是现成的一篇小说名字。

过一会儿她说:"平日那么有办法的一个女人……"

庭风苦笑,一边搓着面孔:"双颊痛得不得了,好像挨了打似的。"

诺芹不敢说是她大力掴打过姐姐。

她借故看看表:"我去照顾涤涤……"

"拜托你了。"

"还说这种话。"

诺芹赶到,女佣松口气。

"没有事,你放心,一切如常,只当她出门几天。"

女佣不住地应是是是。

诺芹亲自替涤涤梳洗。

真没想到一个小孩出门也那么费劲,同大人一样,全副武装,校服熨得笔挺,鞋袜整齐。

还有那大大的书包,要是全部内容都消化得了,简直是国际状元。

诺芹替她背起书包,重得肩膀一沉。

涤涤笑了。

司机在楼下等。在这都会居住,而不必挤公共交通工具,几生修到?真是特权分子,岑庭风算得上能干。

涤涤靠在阿姨身上。

诺芹利用车上时间与她背默英文单词。

涤涤忽然问:"阿姨,你几时结婚?"

"啊,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

涤涤点担心:"妈妈说,你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就没有空照顾我们了。"

"你妈妈太小看我了,我永远是你的阿姨。"

她送涤涤进学校。

回到家里,与李中孚通过电话,她坐下来,开始写新的小说。

三十岁了,有点感触。

这个关头最难过,因为正式步入新中年阶段,所有成绩都抵挡不住那种人将老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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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我才不会留恋那段日子


许多人因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只得扮年轻,永远作二十六七八岁状。

诺芹已抱定宗旨她不会那样逃避。

她立志要成为城内惟一不隐瞒年龄的写作人。

她把小说首段传真出去,刚想去看庭风,编辑部电话来了。

"岑小姐,我是关朝钦。"

"有何贵干?"

"收到你的新小说。"

是要称赞她写得好吗?语气不像。

"岑小姐,你想到什么就写什么,给编辑部一个好大难题。"

岑诺芹沉着地问:"什么事?"

"三十岁了,有点惆怅,这不是年轻读者爱看的题材。"

诺芹一愣:"读者中没有三十岁以上的人?你几岁?"

"我不是读者,我是编辑。"

"依你高见,应该怎么办?"

"岑小姐,以后打算写什么,先到编辑室开会,同事无异议,再动笔可好?"

诺芹笑了:"编辑部的权力有这样大吗?"

"这是我的编辑部。"

关朝钦态度无比嚣张。

岑诺芹忍不住教训他:"但这不是你的报馆,不是你的世界,你弄权干涉创作自由,害得数十枝笔一言化,我不赞成,我请辞,你不必伤脑筋了。"

她放下电话,取过外套出门去。

一路上心境平静,只觉得自己讲多了话。各人都有一套办事方法,无法合作,立即知难而退,教训人家做什么。

他又不是十八、二十二岁,他甚至不是二十八、三十二岁,混到今日,一定也有他的道理。如有不妥,社会自然会淘汰他,何用岑诺芹替天行道。

到达医院,庭风正在办理出院手续。

庭风看着她。

"脸色比我还要难看。"

"忘记搽粉。"

"还记得不用化妆的岁月吗?"

诺芹笑,"像涤涤那样大。"

庭风惆怅:"父亲刚去世,生活也不好过。"

诺芹答:"我才不会留恋那段日子。"

"也难怪你,自幼失去父母,当然只盼自己速速长大。"

诺芹说:"我觉得一生最好的日子永远是现在。"

"我很欣赏这种乐观。"

"人要珍惜目前,兼向前看。"

庭风忽然问:"李中孚有否求婚?"

诺芹答:"中孚像不像一个白面包?乏味,但吃得饱;弃之,则可惜。"

庭风说:"太刻薄了。"

姐妹俩上车。

诺芹说:"让我想想白面包可用来做什么。"

"我喜欢蒜茸面包,配洋葱汤,一流。"

"牛油面包布丁。"

"不,咸牛肉三文治。"

"鸡蛋法式多士。"

"哗,不简单。"

庭风笑:"看,白面包落在厨房高手,也可以多彩多姿。"

"好,就看我的烹饪工夫吧。"

她们笑半晌,诺芹忽然问:"你没有事了吧。"

庭风答:"请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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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街头智慧胜读十年书


诺芹说:"我们都寂寞。"

"对了,前些时候,你不是说要写一个专栏叫寂寞的心吗?"

诺芹顾左右:"此刻我的胃最寂寞,想吃法式蜗牛。"

把姐姐送回家,她一个人跑到最好的法国餐厅去。

一连叫了三客时鲜:煎蚝、蒸淡菜,以及烤蜗牛。

侍者客气地问:"小姐,你是来试菜的吗?"

她摇头。

"配什么酒?"

"给我一客香草冰淇淋苏打。"

她吃得很香甜,一边考虑自己的出路。

索性跟姐姐学做生意,也是好办法,要不,找一份教书职位。

诺芹身后坐着两个衣着豪华夸张的艳女,年纪与她差不多,正在聊天,声音不大,可是诺芹耳尖,每句都听得清楚。

"最近陈伯伯收入如何?"

另一人笑:"他有的是办法。"

索性叫户头为阿伯,倒也诚实,娱乐性甚佳。

"是吗?"另一个不信,"还有什么妙计?"

"咄,股票每天仍然上落二百余点,看得准,还不是同从前一样。"

"呵,陈伯伯真能干。"

"你那周叔公呢?"

诺芹忍不住微微笑,精采、幽默,真没想到这一代在户头身上找生活的年轻女性,持这种态度做人。

话题变了。

"你有没有看到黄简慧芳将拍卖的珠宝?一大串一大串,毫无美感,好丑。"

"连超级暴发户都要急售资产套现,可知窘逼。"

"她说她不等钱用。"

"有一个老掉牙的说法,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当初不买,今日就不必卖。"

"就算卖,也不用在这种时候卖,还有,根本不必现身号召喊卖。"

"唉,好比黄粱一梦。"

诺芹肃然起敬,呵,街头智慧胜读十年书。

她微微侧一侧面孔,看到那两个女子。

有二十七八岁了,眼神略带沧桑,看起来已经在这可怕的公海打滚十多年,可以上岸了,但是见还有点渣可捞,不舍得放弃,故采取半退休状态,不过已不必湿脚。

都会繁华了二十年,发了这一票无名女,锦衣美食,若有经济头脑,大可在三十岁之前上岸晒太阳。

不过,也有无数人沉沦溺毙,成为冤魂,永不超生。

诺芹吁出一口气。

她吃饱了,付账站起来。转过身子,那两个女郎已经离去,座位空着,玻璃杯上有紫褐色的唇印,证明适才她俩的确坐在那里,不是黄粱一梦。

没有喝酒,脚步也有点踉跄。

她驾车回家。

数百万人都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

有电话在等她,是林立虹的声音:"编辑部的原则是,有人请辞,决不挽留。"

诺芹笑笑,自言自语:"我不会幼稚得用以退为进这种陈年手法。"

"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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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人人需要安慰?


诺芹关掉电话录音机。

电话铃又响。

"岑诺芹,我是林立虹。"

诺芹诧异:"你升了级?"

"一样是助手。"

"太卖力了。"

林立虹并不介意作者的揶揄:"应该的。"

"不觉大才小用?"

林立虹笑:"凡事有个开始。"

这位小姐不简单。

"有什么事?"

"情绪好一点没有?"

"多谢关心,完全没事了。"

"关朝钦也是一片好心。从前老一辈的编辑也有更繁复指引的,可是作者心服口服,视为金科玉律;新一代编辑却没有这种福分,你们多少有点看不起我们。"

"他有他的手足兄弟,提拔那一班人好了。"

"文笔小姐--"

"我叫岑诺芹。"

"等你的稿件呢。"

"是否只我一个人爱闹情绪?"

林立虹但笑不语。

"抑或,人人需要安慰?"

"没有个性,如何成为作家?有个性,当然要耍个性。"

诺芹大笑,警戒之心大减:"林立虹你真有趣。"

"还不是跟你们学的。"

"这份工作就是这点可爱,可以接触特别的聪明人。"

"那么,请继续交稿吧,不然,谁睬你。"

诺芹坐下来,拆阅读者信。

"文笔小姐:我是网页专家,帮你的信箱搞一个专页可好?你可以与读者直接对答。"

诺芹摇摇头,登堂入室,如何是好,她相信作者要与读者维持适当距离。

另一封信:"文笔小姐:我在游客区有一间茶室,近日生意欠佳,想与你合作,打算一边卖书,另一边卖咖啡,并请你定期出现与读者签名、聊天,交换意见,你看怎么样?你可以加入股份……"

诺芹骇笑。

哗,长驻候教,陪茶陪讲陪笑,这不成了三陪小姐,要不要买钟上街?太异想天开了,这叫做闭门家中坐,侮辱天上来。

今天竟找不到一封可以回答的信。

换了是那牛皮蛇文思,一定甜言蜜语、虚情假意地回答:"哎呀,你们的建议太好了,我就没有想过可以这样与读者亲近,彼此成为好朋友,我会同出版社商量。"

届时,她可以教读者如何减肥、除斑、治癌、驱鬼、转运。

多好。

第三封信十分可怕:"我今年十六岁,爱上父亲的朋友,受到家长阻挠,非常痛苦,在新闻中看到台湾有遭遇类同的少女跳楼殉情,觉得是一种解脱。"

信尾附着电话和地址。

诺芹一时情急,忘记她自己的戒条:保持距离。

电话拨通,是一个女孩子来接电话。

"我是寂寞的心信箱主持人文笔,我想找写信给我的黎宝莲。"

"我就是黎宝莲,哈哈哈哈,没想到你真的会打电话来,谢谢你,我赢了这个赌注。喂,宝琼,听见没有,我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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