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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暗影里,谁在身后
众人的灯光仅仅能照到对面缺口的边缘,它从黑暗中像巨人的断齿一般伸出来。洛欧的大马紧张地跺了一下脚,一块松脱的石头应脚掉进缺口下死亡一般的漆黑中。岚听不到石头撞击地底的任何声音。
他轻轻赶着红挪近缺口,把提灯尽量往下伸长,却什么也看不到,只有跟桥上面一样的黑暗阻截着灯光。就算下面真的有地底,也可能是在一千尺以下。或者,根本没有地底。不过,他现在可以穿过缺口看到桥下到底是什么在支撑桥身了。没有东西。桥身厚度不到一班,桥下完全没有任何东西。突然间,他觉得脚下的石头变得纸一般薄,缺口外永无休止的坠落在拉扯他,竹竿和提灯沉重得可以把他拉下马鞍。他头晕目眩地向后退去,动作跟刚才走近时一样小心翼翼。
“这就是你要带我们来的地方吗,艾塞达依?”奈娜依说道,“到头来的结果是我们不得不返回卡安琅?”
“我们不需要返回,”茉莱娜回到,“不用回到卡安琅。在捷路里有许多路可以通往任何地方。我们只需要折回一段路,直到洛欧能找到另一条通往法达拉的路就可以了。洛欧?洛欧!”
很明显,巨灵好不容易才把紧盯着缺口的目光收回来。“什么?哦,是的,艾塞达依。我可以找到另一条路。我没想到……”他的眼睛飘回到那个缺口上,耳朵抖动着,“我做梦也没想到这里已经朽化到这个地步。如果这些桥本身都在断裂,可能我会没法找到您想要的路啊,甚至可能我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就是现在,我们刚才走过的那些桥都可能正在坍塌。”
“肯定有办法的。”珀林说道,他的语气平淡,双眼好像能聚集起灯光一般闪着金黄。就像一匹困在绝境中的狼,岚吃惊地想到,他现在就是这个样子。
“一切将遵从时间之轮的编织,”茉莱娜说道,“而且我不相信朽化会像你所担心的那么严重。看看那些石头吧,洛欧,就连我都看得出来这个断裂发生在很久之前。”
“是的,”洛欧缓缓说道,“是的,艾塞达依。我也看得出来。这里没有风也没有雨,不过这些石头至少已经曝露在空气中十年了。”他松了一口气,笑着点点头,对这个发现很高兴,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的担忧。然后,他看了看四周,又不安地耸了耸肩。“比起玛佛?得达乐呐,要找到去其他地方的路要容易得多。比如,塔瓦隆?或者尚台灵乡。从前一个岛到尚台灵乡只需要走三座桥。我想长老们此刻一定很想跟我谈谈。”
“法达拉,洛欧。”茉莱娜坚决地说道,“世界之眼在法达拉之北,我们必须到那里去。”
“法达拉。”巨灵无奈地同意道。
回到岛上,洛欧一边专注地阅读写满文字的指路碑,一边低垂着双眉念念有词。很快他就完全陷入了自言自语中,因为他说的都是巨灵语了。这种屈折的语言听起来就像声音低沉的鸟儿在歌唱。岚不禁觉得,身材如此高大的种族跟如此悦耳的语言配在一起真有点儿不搭调。
终于,巨灵点了点头。当他带领众人走向选好的桥时,他转过头可怜兮兮地看着旁边那座桥的路标。“只要再走三座桥,就可以到尚台灵乡去了。”他叹道。不过他没有停下脚步,带着大家走上了第三座桥。开始上桥时,他又回过头,遗憾地望向那座已经被黑暗隐藏的通往他家乡的桥。
岚走到巨灵身边。“洛欧,等这一切结束后,你带我去参观你的灵乡,我带你参观艾蒙村。不过,我们不走捷路。我们走路,或者骑马,就算花掉一个夏天也无所谓。”
“岚,你相信这一切真的会结束吗?”
他朝巨灵皱起眉头。“你说过,去法达拉只需要花两天啊。”
“岚,我说的不是捷路。一切。”洛欧回头看了看艾塞达依,她跟兰恩并排走着,两人正在轻声说话。“为什么你相信这一切真的会结束?”
桥、斜坡,向上、向下、跨越。有时候指路碑下会有一条白线延伸到黑暗之中,就跟他们从卡安琅的捷路门进来时跟着走的那条一样。岚并不是唯一一个好奇而又带点渴望地打量那些白线的人。奈娜依,珀林,马特甚至伊文娜,离开它们的时候都显得很不情愿。每一条白线的另一端都有一扇捷路门,一扇通往外面的世界,通往天空、阳光和风的门。就算只是吹吹风也好啊。可是,在艾塞达依严厉的目光下,他们只好离开。不过,岚也不是唯一一个回头去看的人,即使黑暗已经把岛、指路碑和白线吞没。
一直到岚呵欠连天时,茉莱娜才宣布大家可以停下来,准备在一个岛上过夜。马特瞧了瞧包围众人的黑暗,响亮地怪笑了一声,不过他下马的动作一点不比别人慢。兰恩和男孩们给马匹卸鞍和上脚绊,奈娜依和伊文娜安好小油炉煮茶。油炉的样子像是提灯的底座,据兰恩说,这是守护者们在灭绝之境里常用的工具,因为在那里烧木柴会很危险。守护者从驮马身上卸下的筐子里翻出三脚架,围绕营地摆成一圈,每个架子里插一根提灯竿。
洛欧查看了一下指路碑,然后盘脚坐下,用手摩擦着满是灰尘和凹坑的地面。“岛上曾经有植物生长,”他悲痛地说道,“所有的书本都这样说。有草地,像羽毛床垫那么柔软,可以睡觉。有果树,为你携带的食物添香,比如苹果、梨子、莲雾,不论一年四季,都是香甜肉脆又多汁。”
“没有猎物。”珀林低吼了一句,随即被自己刚刚说过的话吓了一跳。
伊文娜递给洛欧一杯茶。他端着茶杯却不喝,只是盯着它,像是想要在它的深处找到果树。
“你不打算设保护罩吗?”奈娜依向茉莱娜问道,“这里肯定有些比老鼠更邪恶的东西。虽然我看不见,但我能感觉到。”
艾塞达依厌恶地用手指搓着手掌。“你感觉到的是污染,是制造捷路所使用的唯一之力上粘染的邪恶。在捷路里,如非必要,我不会使用唯一之力的。这里的污染很重,不论我试图做什么,都肯定会被它歪曲的。”
这话使大家都变得跟洛欧一样沉默下来。兰恩有条不紊地吃下自己的食物,就像是在照看炉火,食物的用途不过是为他的身体提供燃料。茉莱娜也吃得很好,整洁得好像他们现在不是身处一个不知所谓的地方,不是蹲坐在光秃秃的石头地上。岚没什么胃口。油炉的微弱火焰只够烧水,但他蜷缩在它旁边,就像是希望从它这里能得到温暖一般。他的肩膀跟珀林和马特互相挤着,因为他们俩也紧紧靠着油炉。三个人在炉边挤成一圈。马特忘记了手里的面包干肉和芝士,珀林只吃了几口就把手里的锡盘放下了。气氛越来越阴郁,每个人都低着头,对周围的黑暗避而不看。
茉莱娜边吃边打量他们。终于,她放下手里的盘子,用餐巾轻拭嘴唇。“告诉你们一件高兴的事吧。我认为,索姆?墨立林还没死。”
岚立刻抬头瞪着她。“但是……黯者……”
“马特把在白桥镇发生的事告诉我了,”艾塞达依说道,“那里的人跟我提过一个吟游诗人,但是没有说他死了。我想,如果一个吟游诗人被杀害了,他们一定会说起的。必竟白桥镇还不算太大,一个吟游诗人的被杀不算是件小事。而且,在时间之轮围绕你们三个编织的时轮之模里,索姆是其中的一个部分。他是一个太重要的部分了,我相信,不会轻易就被抹杀的。”
太重要?岚心想,茉莱娜是怎么知道的?“是明说的吗?她看到关于索姆的事了吗?”
“她看到了很多,”茉莱娜苦笑道,“关于你们所有人的事。我真希望我能明白她所看见的影像,就算只有一半也好。可惜,就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古老的屏障正在失效。不过,不论明的能力古老还是新生,她看到的是真实的事。你们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索姆?墨立林的也是。”
奈娜依轻蔑地哼了一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不明白她怎么能看到我们几个的影像,”马特咧嘴笑道,“我只记得她多数时间都在看岚。”
伊文娜闻言挑起了一边眉毛。“哦?茉莱娜塞达依,您可没告诉我这事啊。”
岚瞥了她一眼。她没在看他,但她的语气太过刻意地装作无所谓,显得不自然。“我跟她说过一次话,”他说道,“她打扮得像个男孩,她的头发跟我的一样短。”
“你跟她说过话。一次。”伊文娜缓缓点头。她还是不看他,把手里杯子举到嘴边。
“明只不过是在拜尔隆旅店工作的某个人而已,”珀林说道,“跟阿然可不一样。”
伊文娜呛到了。“茶太热。”她喃喃说道。
“谁是阿然?”岚问道。珀林笑了,举起杯子挡住自己,他的笑容跟往日马特打算搞恶作剧时的笑容一样。
“他是一个游民。”伊文娜随便说道,双颊却泛起红晕。
“他是一个游民,”珀林殷勤地说道,“还会跳舞,就像一只鸟儿。这不是你说的吗,伊文娜?就像跟鸟儿一起飞翔?”
伊文娜用力放下杯子:“不知道你们累了没有,反正我要去睡了。”
她用毛毯裹住自己躺下后,珀林用手肘撞了撞岚的胸口挤了挤眼睛。岚报以微笑。见鬼,若我没有先提起明的事就好了。真希望我能像珀林一样了解女人。
“岚,”马特顽皮地说道,“可能你应该把农夫格林维尔的女儿,艾诗的事告诉伊文娜。”伊文娜抬起头,先瞪了马特一眼,再瞪着岚。
他赶紧站起来去拿自己的毛毯:“我觉得现在睡觉也不错。”
于是,所有艾蒙村的伙伴们都开始去找自己的毛毯了,洛欧也是。茉莱娜坐着喝茶。至于兰恩,他看起来根本没打算睡觉,或者说,不需要。
即使是躺下睡觉,也没有人愿意离开别人太远。他们围着炉,几乎一个靠着一个,在地上围成一个小小的毛毯圈子。
“岚,”马特耳语道,“你跟明之间真的有什么事吗?我看过她一眼。她虽然漂亮,可她的年纪肯定跟奈娜依不相上下。”
“那个艾诗又怎么样呢?”另一边的珀林问道,“她漂亮吗?”
“见鬼啦,”岚咕哝道,“难道我跟女孩子说说话也不行吗?你们俩怎么跟伊文娜一样啊。”
“就如贤者所说,”马特模仿着奈娜依责怪道,“嘴巴干净点。好吧,既然你不愿意讨论这个,我要睡了。”
“很好,”岚咕哝道,“这是你说的第一句正经话。”
然而,睡眠来得不易。石头地面很坚硬,不论岚怎么躺,总是隔着毛毯感觉到身下的凹坑。他不停地想起自己此刻正身处捷路,一个由毁坏世界的男人建造的被暗黑魔神污染的地方。脑海里不停地浮现那座断桥和空无一物的桥下。
当他翻过身时,发现马特正在看他,准确地说,是看着他的方向。一想到包围他们的黑暗,连马特也失去捉弄人的心情了。他再翻到另一边,看到珀林也睁着眼睛。珀林的表情比起马特没有那么害怕,但他的双手放在胸前,担忧地轻敲着拇指。
茉莱娜绕着他们走了一圈,在每个人的头旁边跪下,弯下腰轻声说话。岚听不到她跟珀林说了什么,不过她的话使珀林的拇指停了下来。当她在岚旁边弯下腰时,她的脸几乎碰到他的脸,她低低的声音令人安心:“即使是这里,你的命运仍然保护着你。就连暗黑魔神也无法完全改变时轮之模。只要有我在身边,你是安全的。你的梦是安全的。至少,一段时间之内,它们是安全的。”
然后她离开他,走向马特。岚的心中不禁疑惑,难道她以为事情有这么简单么,只要她告诉我,我是安全的,我就会相信么。不过,不知为何他真的感到了安全——至少,比刚才安全。想着想着,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没有做梦。
兰恩叫醒了他们。岚怀疑守护者可能根本没睡,但他看上去一点也不累,甚至比他们这些在硬石上躺了几个小时的人还精神。茉莱娜只容许大家煮了茶,然后每人喝一杯,就出发了。仍然是由洛欧和守护者带路。早餐又是在马背上吃,食物也是一样的,面包、干肉和芝士。岚心想,不用多久,大家就会吃腻这些东西了。
大家吃完早餐之后没多久,兰恩忽然静静地说道,“有人,或者是东西跟在我们后面。”此时,众人正好走到一座桥的中间,桥的两端都没在黑暗中。
马特立刻从箭袋里拔出一支箭,大家都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已经朝后面的黑暗放了一箭。
“我就知道我不该做这件事的。”洛欧喃喃说道,“除非在灵乡里,不然决不要跟艾塞达依打交道。”
兰恩在马特架起第二支箭之前把他的弓压了下来。“住手,你这个乡野白痴。你还不知道那是谁呢。”
“只有在那里,他们才是安全的。”洛欧继续道。
“除了邪恶之物,还有谁会到这种地方来?”马特质问道。
“那是长老们的话,我早该听他们话的。”
“比如说,我们。”守护者冷冷回答。
“也许是别的旅行者,”伊文娜带着希望说道,“可能是个巨灵。”
“巨灵才不会头脑发昏走进捷路呢,”洛欧大发牢骚,“除了完全没脑子的洛欧以外。哈门长老总是这么说的,他说对了。”
“你感觉到什么,兰恩?”茉莱娜问道,“是侍奉暗黑魔神的邪恶之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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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护者缓缓摇头。“我不知道,”听起来他似乎对此感到惊讶,“我分不清楚。也许因为这里是捷路和污染的缘故吧,我的感觉不灵。不过,不论那是谁,或者是什么东西,它并不想追上我们。在前一个岛的时候,他几乎已经赶上我们了,又跑回头避开。如果我故意落后,也许可以出其不意遇上他,看看他是谁,或者,是什么东西。”
“守护者,如果你落后,”洛欧坚决地说道,“你的余生都会在捷路里渡过。就算你能读懂巨灵文字,你也会在第一个岛上就找不到出路,我从来没有听说或者读到过有人类可以在没有巨灵带路的情况下办到这点。你能读巨灵文字吗?”
兰恩又摇摇头。茉莱娜说道:“只要他不找我们麻烦,我们也不找他的麻烦。我们没有时间。没有时间。”
当他们走下桥,走上另一个岛时,洛欧说道:“要是我没有记错,上一个指路碑说从这里有路前往塔瓦隆,最多只要走半天就到了,比起前往玛佛?得达乐呐要花的时间少。我很肯定——”
提灯灯光照到了指路碑,他的话截然而止。就在石碑的顶部附近,有数道凿痕,锋利而且有棱有角,深深地划过石碑。霎时间,兰恩不再隐藏他的警戒,尽管他仍然轻松地笔直坐在马鞍上,但岚忽然觉得守护者现在可以感觉到他周围的一切,甚至感觉到众人的呼吸。兰恩开始骑着牡马围绕指路碑转圈,路线呈螺旋形向外旋转。他骑马的姿势就好像随时准备接受攻击,也随时准备发动攻击。
“这说明了许多事,”茉莱娜轻声说道,“它令我害怕。污染、朽化。这么严重。我早就该猜到的。我早就该猜到的。”
“猜到什么?”奈娜依质问。同时洛欧也问道:“那是什么?是谁做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或听说过这样的事。”
艾塞达依平静地面向众人。“是半兽人。”她对大家惊诧的屏息置之不理,“或者黯者做的。那些是半兽人文字。它们已经学会怎样使用捷路了。这一定就是它们潜入双河的方法,在灭绝之境至少有一扇捷路门,曼瑟兰也有。”她瞥了兰恩一眼。守护者离他们已经比较远了,只能看到他提灯上的微弱灯光。她继续说道,“曼瑟兰虽然毁灭了,但是几乎没有力量能够毁灭捷路门。这解释了为什么黯者可以在卡安琅集结起一支小军队,却没有触发从灭绝之境到昂都之间任何国家的警报。”她顿了顿,若有所思地轻抚嘴唇,“不过,它们不可能已经知道所有的路,否则它们早就从我们用过的那扇门涌进卡安琅了。对。”
岚打了个哆嗦。走进捷路,却发现黑暗里有半兽人在等待他们,几百只,甚至上千只,一个个畸形的巨大身体从黑暗里跃出,半人半兽的脸嘶吼着要杀戮,甚至更糟。
“它们要使用捷路没有那么容易。”兰恩喊道。他的提灯不过在二十班以外,可是从指路碑这里看去,灯光只剩下一个黯淡模糊的光球,像是距离很远一般。茉莱娜带着众人向他走去。岚只希望自己看到守护者的发现之前胃里是空的。
在其中一座桥的桥脚,立着凝固的半兽人躯体,挥舞着手里带倒钩的斧头或者镰刀大剑。它们的表面看起来跟石头一样,灰暗而且布满凹坑,巨大的躯体半埋在像泡泡般肿胀起来的地面下。有些泡泡已经破了,露出里面更多的兽脸,永远地发出恐惧的嚎叫。岚听到身后有人作呕,唯有使劲吞咽以免自己也一样。即使是半兽人,这种死法也太恐怖了。
半兽人后面不到几尺外,桥断了。桥脚边的路标碎成千万片散落在地上。
洛欧小心翼翼地爬下马,眼睛一直紧盯着半兽人,生怕它们还能活过来似的。他急匆匆地检查幸存的路标,挑出本来镶在石头上的金属文字,然后爬回马鞍上。“这是从这里到塔瓦隆要经过的第一座桥。”他说道。
马特的脸背对着半兽人,正在用手背擦嘴。伊文娜双手捂着脸。岚把自己的坐骑移近贝拉,伸手抚摸她的肩膀。她转过身来抱住他,全身发抖。岚自己也想发抖,怀中的她是他没有发抖的唯一理由。
“反正我们暂时也没打算要去塔瓦隆。”茉莱娜说道。
奈娜依转身看着她。“你怎么能说得这么冷静?同样的事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
“可能吧。”茉莱娜仍然平静,奈娜依使劲咬牙以至于岚都听到牙齿磨碎的声音了。“然而,更有可能的是,”茉莱娜无动于衷地继续道,“那些建造捷路的男艾塞达依为了保护捷路,设置了对付暗黑魔神手下怪物的陷阱。在类人和半兽人被赶进灭绝之境之前,他们一定很担心这样的事。不论如何,我们不能在这里逗留,而且,不论我们选择哪一条路,向前还是后退,都一样有可能有陷阱。洛欧,你知道下一条桥在哪里吗?”
“知道,知道,感谢光明,它们没有毁掉指路碑上关于这个的说明。”这是洛欧第一次表现得跟茉莱娜一样急切地想离开,还没说完话他就已经催马转身。
走过接下来的两座桥时,伊文娜一直抱着岚的手臂。当她终于喃喃说着道歉,勉强笑了笑放开手时,他觉得有点遗憾。不光是因为她像那样抱着他的手臂令他感觉愉快,也因为他发现,当有人需要你保护时,要勇敢起来会比较容易。
茉莱娜也许不相信这里会有针对他们的陷阱,不过,尽管她一直说着没有时间,却减慢了大家的前进速度。每次上桥之前,或者下桥上岛之前,她都要众人先停下,自己骑着阿蒂尓上前,伸出手去感觉前面的空气。就算是洛欧和兰恩,在她同意之前都不许上前。
岚不得不相信她对陷阱的判断,但是他无法阻止自己四处张望,就像以为自己能看见十尺以外的黑暗里有什么似的,同时,他还竖起耳朵倾听。如果半兽人可以使用捷路,那么跟在后面的那个东西很可能也是暗黑魔神的怪物。而且,可能还不止一只。兰恩说过,在捷路里他分不清楚。不过,众人穿过了一座又一座桥,边骑边吃午餐,又穿过更多的桥,他能听到的声音一直只有他们自己马鞍的“吱呀”响声和马蹄声,有时候还有某人的咳嗽,或者自言自语。到了后来,还听到远处有风声,就在黑暗里面的某处,不知道是在哪个方向。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不过,时间越久,他越肯定。
能再次感觉到风,就算那是寒风,也是件好事。
突然他眨了眨眼:“洛欧,你是不是说过捷路里是没有风的?”
洛欧正在离前面的岛不远处,闻言勒停坐骑,侧耳倾听。渐渐地,他的脸色变得苍白,猛舔嘴唇。“墨噬心,”他沙哑着嗓门轻声说道,“黑风
。愿光明照耀保护我们。是黑风。”
“还要走多少座桥?”茉莱娜厉声问道,“洛欧,多少座?”
“两座吧。我想,两座。”
“那么,赶快。”她说道,赶着阿蒂尓跑上岛,“快点找出来!”
洛欧一边读指路碑,一边念念有词,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其他人听。“他们出来时都发疯了,尖叫着,喊着墨噬心。光明助我们!就算是那些会治疗的艾塞达依,也……”他匆匆扫视完石碑,然后对着一座桥狂奔而去,喊道,“这边!”
这次茉莱娜没有停下来检查,只是催促大家策马狂奔。桥在马蹄下颤抖,提灯在头上狂摇。洛欧飞快地读完下一个指路碑,座下的马还没停下脚步,他已经驱马转身,就像在赛马一般。风声更响了。甚至在一片马蹄敲石的声音中,岚也能听到它。就在他们身后,越吹越近了。
在最后一个指路碑处,众人连看都不看,灯光一照到它下面的白线,就立刻沿着白线飞奔而去。身后的岛消失了,脚下只剩下布满凹坑的地面和白线。岚大声喘气,几乎盖过了风声。
黑暗中,捷路门出现了,刻满藤蔓,独自伫立在漆黑中,就像黑夜里的一小片墙壁。茉莱娜从马鞍上弯下腰,向雕刻伸出手去,却突然缩了回来。“阿雯德索拉的叶子不在!”她说道,“钥匙没了!”
“光明啊!”马特大喊,“见鬼的光明啊!”洛欧仰头发出一声哀嚎,就像死亡的号哭。
伊文娜摸着岚的手臂。她的嘴唇在颤抖,但她只是看着他。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只希望自己看起来不要比她更害怕。他感觉到它了,就在后面的指路碑那里。它在嚎叫,他几乎觉得自己听到风声里还夹着尖声呼喊污秽言语的人声。尽管他只能隐约听懂,喉咙里也开始涌上苦胆汁。
茉莱娜举起手杖,杖端升起火焰。这次的火焰与岚在艾蒙村或者Shadar
Logoth前的战斗时见过的那种纯净的白色火焰不同,火里夹杂着惨淡的黄色条纹和缓缓飘动像煤烟一般的黑色斑点,还散发出一种酸臭的淡烟,刺得洛欧连连咳嗽,马匹也不安地轻轻跳脚。茉莱娜把火焰插向捷路门。烟雾撕扯着岚的喉咙,灼烧着他的鼻子。
石头像黄油一般融化了,叶子、藤蔓在火焰中凋谢、消失。艾塞达依竭尽全力地移动火焰划开石门,可是要割开一个让所有人能通过的缺口谈何容易。在岚眼中,火焰融出的弧线伸长的速度就像蜗牛在爬。他的斗篷在微风触碰下卷动着,他的心都冷了。
“我感觉到它了,”马特说道,声音颤抖,“光明啊,我他*的感觉到它了!”
火焰闪烁一下消失了,茉莱娜放下手杖。“好了,”她说道,“快好了。”
石头雕刻上,横着一道细细的裂缝。岚似乎可以从裂缝里看到光——虽然黯淡,必竟是光。不过,切口处仍然还有两块弯曲的石楔挡着,从两扇门向外伸出半个弧形。只要这两块石楔被除掉,就有足够的开口让所有人骑马出去,只是洛欧得平趴在他的马背上。只要除掉,就够了。他心想,这两块石楔,各自有多重?一千磅吗?不止?也许如果我们一起下马去推,也许可以在那风吹到之前把其中一个推开。一阵风吹在他的斗篷上,他只能尽量不去听风中的人声在喊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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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法达拉

第四十六章
法达拉
围绕捷路门的郊野是覆盖着森林的丘陵地带,可是除了捷路门本身以外,没有任何巨灵博树林的痕迹。大多数树木都像是朝着天空伸去的灰暗爪子。比起岚惯常所见,这里点缀在林中的常绿植物更少了,而且,多数都披着死去的褐色针叶。洛欧什么也没说,只是悲伤地摇了摇头。
“就像枯萎之原一样死气沉沉。”奈娜依皱眉说道。伊文娜裹紧斗篷打了个冷战。
“至少我们出来了。”珀林说道,马特补充:“出到什么地方来了?”
“石纳尓。”兰恩回答,“我们在边疆。”在他坚定的语气中似乎流露出回到家乡的味道。
寒冷中,岚把斗篷裹紧。边疆。这么说灭绝之境就在附近了。灭绝之境。世界之眼。还有,他们到这里来的目的。
“我们离法达拉很近,”茉莱娜说道,“只有几里路。”穿过树林,他们北面和东面的树顶上都露出高塔,在早晨的天空之下呈现黑色。在山坡与树林之间,这些高塔时而消失,时而又在某个特别高的地方再度出现。
岚注意到,有些树木像是被闪电劈中一般从中裂开。
当他向兰恩问起这个现象时,兰恩回答:“是寒冷之故。这里的冬天有时候会连树液也冻结,树木因此爆裂。在夜晚,你会听到它们就像焰火一般噼啪作响。这里的空气冻得如此锋利,你甚至会觉得连空气都会破碎。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更是严重。”
岚摇摇头。树木爆裂?说的还是普通冬天会发生的事。那么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是什么样子的?肯定是他无法想象的样子吧。
“谁说冬天已经过去了?”马特的牙齿直打颤。
“现在这可说是一个不错的春天了,牧羊人,”兰恩说道,“一个对于活着的人来说不错的春天。不过如果你想要温暖,嗯,灭绝之境里会很暖和。”
马特轻轻嘀咕:“见鬼。真是见鬼!”岚几乎听不清他的话,但是深有同感。
他们开始经过一些农场。虽然此时正是准备午餐的时候,但那些高高的石烟囱里却没有炊烟。田里没有人,也没有家畜,只有不时地看见犁或者四轮马车孤零零地立着,好像主人原本打算随时回来似的。
其中一个靠近路边的农场里,一只孤单的小鸡在地里刨食,谷仓门的其中一扇随风摇晃,另一扇已经脱了铰链歪歪挂着。高大农屋的样式在岚的双河人眼光看来显得怪异,尖鸟喙一般的屋顶铺着大片木瓦,几乎一直延伸到地面,屋里静悄悄死沉沉。没有狗跑出来朝他们吠叫。一把镰刀躺在谷场中间,井边堆放着倒扣的木桶。
他们走过这个农场时,茉莱娜朝它皱起眉头,提了提阿蒂尓的缰绳,白母马加快了脚步。
艾蒙村伙伴们在洛欧身边围成一团,稍稍离开前面的艾塞达依和守护者。
岚摇着头。他无法想象在这样的地方有作物能生长。不过,他不是也无法想象捷路的样子么。即使现在他已经走过一次捷路,仍然无法想象。
“我猜她没有料到这些。”奈娜依低声说道,做了个手势指向他们经过的这些空荡荡的农场。
“他们到哪里去了?”伊文娜说道,“为了什么呢?他们应该刚刚离开没多久的。”
“你为什么这么说?”马特问道,“从那个谷仓的门看来,他们应该整个冬天都不在这里。”奈娜依和伊文娜看着他,眼里都在说他反应迟钝。
“你看看窗户上面的窗帘,”伊文娜耐心地解释道,“它们太薄了,应该不是冬天用的。在一个如此寒冷的地方,没有一个主妇会挂起这样的窗帘超过一两个星期,也许更短。”贤者点点头。
“窗帘。”珀林呵呵笑了。两个女人朝他挑起眉毛,他赶紧把笑容收起来,“噢,我同意你们的说法。那把镰刀上面的灰尘也不多,在那里应该放了不到一个星期。马特,就算你没看到窗帘,也应该看到那把镰刀啊。”
岚斜眼看着珀林,尽量不瞪着他看。曾经,他们一起捕猎兔子时,他的眼力比珀林要锐利。可是,刚才他没能看清那把镰刀的刀刃,更看不出上面有多少灰尘。
“我才不关心他们到哪里去了,”马特发牢骚,“我只想找个有火的地方。越快越好。”
“可是,为什么他们都走了?”岚低声自问。灭绝之境离这里不远。灭绝之境,那些没有去昂都追赶他们的黯者和半兽人都会在那里。灭绝之境,他们正要去的地方。
他提高声音好让身边的人听到:“奈娜依,也许你和伊文娜不需要跟我们一起到世界之眼去的。”两个女人看他的眼神好像认为他在胡言乱语,然而,这里如此接近灭绝之境,怎样都得最后试一次,“也许你们两个只需要呆在附近就已经足够了。茉莱娜并没有说你们必须要去啊。还有你,洛欧。你们可以留在法达拉,直到我们回来。或者你们可以出发前往塔瓦隆。也许可以找到一队商人车队同行,或者,我打赌茉莱娜甚至可以为你们雇一辆四轮大马车。一切结束之后,我们在塔瓦隆相会。”
“Ta'veren。”洛欧的叹息就像地平线上的雷声,“你在影响你身边人们的命运,岚?艾’索尔,你和你的朋友们,你们的命运决定了我们的命运。”
巨灵耸耸肩,忽然露出一个宽阔的笑容几乎把他的脸分成两半。“何况,跟绿人族见面值得期待。哈门长老常常谈起他跟绿人族见面的事,我父亲也是,许多长老也是。”
“这么多?”珀林问道,“传说绿人族是很难找的呀,而且没有人能找到他两次。”
“对,不能找到两次。”洛欧同意道,“但是,我从来没见过他呀,你们也没有么。他似乎不会像避开人类一样避开巨灵。他知道许多树木的知识,甚至包括树木之歌。”
岚说道:“我想说的是——”
贤者打断了他:“她说伊文娜和我也是时轮之模的一部分,跟你们三个的命运已经编织在一起了。如果可以相信她,那么这一片时轮之模的编织之中有某种可以阻止暗黑魔神的东西。发生了这么多事以后,恐怕,我真的相信她了。如果我和伊文娜离开,会给时轮之模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我只是想——”
奈娜依再次打断了他,语气严厉:“我知道你想怎样。”她凝视着他,直到他不安地在马鞍上挪了挪身子,她的脸色才缓和下来,“我知道你想怎样,岚。我不喜欢艾塞达依,其中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一个。我也不喜欢进入灭绝之境,但是,更不喜欢谎言之父。如果你们几个男孩……男人能完成这件你们最不想做却又必须去做的事,为什么我就不能?为什么伊文娜不能?”她没有等他的回答,收起缰绳朝着前面的艾塞达依皱眉头,“我想知道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能到达法达拉,还是说她打算要我们夜晚在这里过夜?”
当她朝茉莱娜小跑过去时,马特说道:“她刚才说我们是男人啊。感觉她昨天才在说我们还没学会走路,现在却说我们是男人了。”
“你仍然得牵着你母亲的扶手索学走路。”伊文娜说道。不过,岚觉得她只是在说笑。她把贝拉移近岚的红棕小马,压低了声音,旁边的人包括竖起了耳朵的马特也没法听见。“岚,我只跟阿然跳过一次舞,”她柔声说道,眼睛没有看他,“你不会对此有意见的吧,我只是跟一个再也不会见到的人跳舞而已,不会吧?”
“不会,”他告诉她。她为什么现在提起这事?“当然不会。”然而,他忽然想起了明在拜尔隆说过的话,那就像是发生在一百年前似的。她不属于你,你也不属于她,至少,不是以你们想要的那种方式。
法达拉建在一个这一带最高的山坡上。它的规模比起卡安琅差得远了,不过它的城墙跟卡安琅一样高。城墙之外一整里之内的任何方向都被清得一干二净,只留下割得很矮的草地。在那些顶着木头围栏的高塔监视之下,没有任何东西能偷偷潜近。比起漂亮的卡安琅城墙,法达拉的建造者似乎不在意城墙是否美观。墙石看起来牢固严酷,宣示着它存在的唯一目的:坚守。高塔上的三角旗在风中飘扬,旗子上石纳尓(Niniya:下文又说黑鹰是法达拉的,怪)的黑鹰标志就像沿着城墙在飞翔。
尽管天气寒冷,但兰恩把斗篷的兜帽摘下了,还示意其他人照做。茉莱娜已经摘下了她的兜帽。“这是石纳尓的法律,”守护者说道,“也是边疆一带的法律。在城墙以内,任何人都不允许把脸孔藏起来。”
“他们都长得很好看吗?”马特笑了。
“类人一旦露出脸孔,就无法隐藏。”守护者淡淡说道。
岚脸上的笑意立刻退去。马特赶紧把自己的兜帽摘下。
高大的城门包着黑色铁皮,是敞开的,有十二个身着盔甲、外穿金黄色有黑鹰图案的外套的男人看守。他们的肩上伸出背后所负长剑的剑柄,腰间挂着腰刀、钉头锤或者斧头。他们的马匹就在附近,随时待命。马匹身上也穿着盔甲保护胸、颈和头部,配着长枪和马镫,显得奇形怪状。守卫们不但不阻止兰恩和茉莱娜一行人,还朝他们挥着手高兴地打招呼。
“岱山!(Niniya:见名词解释)”他们走进门时,其中一人在头上挥舞着戴着铁护手的拳头大喊,“岱山!”
还有几个人则喊道:“向建造者致敬!”和“Kiserai ti Wansho!”洛欧先是显得惊讶,然后咧开大嘴笑着朝守卫们挥手。
有一个人跟在兰恩的马旁跑了几步,尽管全身盔甲但动作流畅。“岱山,金鹤会再度飞翔吗?”
“和平,拉刚。”兰恩只说了一句。男人退回到还在挥手的守卫中间,脸色忽然变得愈加阴沉。
当他们走进城里,看到挤满人和马车的铺石街道时,岚担忧地皱起了眉。法达拉快被人挤破了,可是,这些人既不像卡安琅那里那些热切期盼的群众,虽然争吵不休但尽情欣赏伟大的城市;也不像在拜尔隆群集的矿工。这里的人挤得脸贴着脸,呆滞的眼神,木然的面孔,看着他们一行人走过。大小马车堵塞了每一条巷子和半数街道,车上堆满家具。雕花箱子塞得太满,里面的衣物都鼓出来了。家具上面坐着孩子。大人们把小孩留在高处是为了自己能看住他们,同时也避免他们走失甚至玩耍。不过,孩子比大人还要安静,他们的眼睛更大,他们的目光更令人难以忘怀。在马车之间的缝隙里,是临时拼凑的围栏,挤满了毛发乱蓬蓬的小牛和黑斑猪。装满鸡鸭鹅的柳条箱里发出的声音像是要补偿人们的寂静一般。现在,他知道农夫们都到哪里去了。
兰恩带着众人朝城中心的堡垒走去。巨大的堡垒位于最高的山坡上,用石砌成,一条又宽又深的护城战壕环绕着堡垒的围墙,壕底的锋利钢钉密密麻麻,每一根的刀刃都像剃刀一般,长度跟人的身高相当。万一城里其他地方陷落,这里将会是最后一道防线。其中一座堡门的守卫塔上,一个身着盔甲的男人向下喊道:“欢迎,岱山。”另一个人对着堡垒里面喊道:“金鹤!金鹤!”
他们沿着吊桥走过战壕,从铁闸门的尖钉下进入堡垒,马蹄踩在厚重的木桥身上如击鼓一般。刚刚进门,兰恩就甩蹬下马,牵着曼达,并且示意其他人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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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里的院子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地上铺着大石块,周围都是跟墙外一样相貌凶猛的塔楼和城垛。虽然院子很大,可是跟街上一样拥挤,一样混乱,只是这里较有秩序。到处都是披着盔甲的人和马。院子四周有六个锻铁场,铁锤叮当作响,场里的每个大风箱由两个穿着皮革围裙的男人吃力地鼓动着,锻造炉里的火在风箱的鼓动下咆哮。一队男孩很有规律地把新做好的马蹄铁送到负责钉马掌的人手里。造箭工匠坐着不停造箭,每装满一个篮子,就立刻搬走换上一个空的。
穿着黑金两色制服的马夫跑上前来,脸上挂着热切的微笑。岚赶紧从马鞍后解下自己的行李,把红棕小马交给其中一个马夫。另外有一个男人很正式地朝他们鞠了一躬。他穿着盔甲和皮革,披着明黄色镶红边的斗篷,斗篷的胸口有黑鹰图案,黄色外套上有一只灰色猫头鹰图案。他没有戴头盔,头上除了头顶处留下一撮头发用皮绳绑住以外,其他地方全都剃掉了,几乎是光头。“很久不见了,茉莱娜艾塞达依。见到你真高兴,岱山。真是太好了。”他又对着洛欧鞠了一躬,喃喃说道,“向建造者致敬。Kiserai
ti Wansho.”
“您太客气了,”洛欧很正式地回答,“我没有做什么。Tsingu ma choba.”
“很荣幸见到您,建造者,”男人说道,“Kiserai ti
Wansho.”他又转向兰恩,“岱山,我们一见到您,就立刻向阿格玛大人通报了。他正在等您。请往这边走。”
他们跟着男人向堡垒走去,走进一道通风良好的石头走廊。走廊挂着彩色挂毯和长幅丝屏风,描绘着狩猎和战斗的场景。男人继续说道:“岱山,我很高兴您听到了召唤。您是否会再一次举起金鹤的旗帜?”走廊里除了墙上的挂饰以外什么都没有,挂饰上的图案虽然色彩鲜艳,但也很简略,只用最少的线条表达画中的含义。
“事情真如表面那么糟糕吗,英塔?”兰恩平静地问道。岚心想自己的耳朵大概正在跟洛欧的一样抖个不停吧。
男人摇摇头,头上的顶髻随之摇摆。不过,他犹豫了一下,咧嘴笑道:“事情永远不会像表面那么糟糕,岱山。今年比平常稍微差一点,仅此而已。整个冬天都有袭击,就算在最冷的时候都没停过,不过这里的袭击并不比边疆一带其他地方的糟糕。到了现在,它们仍然会在夜里发动袭击,可是,如今这鬼天气要是能称得上是春天,会有这样的事也不算在意料之外。到灭绝之境巡逻的人,能活着回来的报告说发现了半兽人的营地。不停地有新的消息报告更多的营地。但是,岱山,我们将会在台温隘口迎战它们,一如既往地把它们赶回老家。”
“当然。”兰恩回答,但听起来却不太肯定。
英塔的笑容消失了片刻,又立刻回到脸上。他默默地把他们带到了阿格玛的书房,然后说他还有事要忙,就离开了。
这个书房跟堡垒的其他地方一样,经过了特别加工。它的外墙留有箭缝,厚实的房门以铁皮包裹,还装了一根沉重的门闩,门上也有箭缝。房里只挂了一副挂毯,覆盖了一整面墙壁,上面的图案是穿着法达拉盔甲的男人们在一个山隘口里跟迷惧灵半兽人作战的场景。
房里的家具很少,除了墙上有两个架子以外,就只有一张书桌,一个箱子和几张椅子。墙上的架子跟挂毯一样立刻就吸引了岚的目光。其中一个架子上架着一把比人还长的双手剑和一把普通得多的腰刀,下面是一根大头钉头锤和一个有三只狐狸图案的风筝形状的长盾牌。另一个架子上是一套完整的盔甲,安放像是穿在人身上一般:冠状头盔配着铁条脸罩,放在双层盔甲披肩上;锁子甲的下摆分开以便骑马,穿在皮革里衣上;还有胸铠,铁护手,护肘,护膝,以及穿在肩膀、手臂和脚上的半开护甲。就连这个处于堡垒核心的地方,武器和盔甲也是时刻备好。跟家具一样,它们也用金色做了简单朴素的装饰。
阿格玛本人坐在书桌后,桌上堆满地图和一捆捆纸张,墨水盒里插着钢笔。他一看到他们进门就立刻站了起来,绕过桌子。他的身上穿着衣领高而宽的蓝色天鹅绒外套,脚上穿着柔软的皮靴。一眼看去,这样的打扮跟房间的摆设相比真是太平和了。不过,再看仔细后,岚才知道不是这样的。跟这里所有的战士一样,阿格玛的头也是剃得只留下顶髻,头发已经全白。他的脸庞跟兰恩一样坚毅,眼角有皱纹,双眼此刻虽然露出笑意,却像褐色的石子。
“和平。见到你真高兴啊,岱山,”法达拉的领主说道,“还有您,茉莱娜艾塞达依,真是太高兴了。您的存在暖我心窝,艾塞达依。”
“Ninte calichniye no domashita,
阿格玛岱山,”茉莱娜很正式地回答,但语气透露出他们已经是老朋友了,“您的欢迎暖我心窝,阿格玛大人。”
“Kodome calichniye ga ni Aes Sedai hei.
这里永远欢迎艾塞达依。”他转向洛欧,“巨灵,您离灵乡很远啊。不过,您令法达拉感到荣幸。永远向建造者致敬。Kiserai ti Wansho hei.”
“您太客气了,”洛欧鞠躬回答,“是您令我荣幸才对。”他瞥了瞥那些粗糙的石墙,似乎对自己耸了耸肩。岚庆幸巨灵到底忍住了没有补充任何评语。
穿着黑金两色制服的仆人静悄悄地出现了,他们穿的软布鞋连脚步声都没有。有些用银盘送上叠好的毛巾,湿润温暖,用来擦拭脸上和手上的灰尘。另一些送上温过的酒以及用银碗装着的李子干和杏干。阿格玛还给一些仆人下命令,要他们准备房间和沐浴。
“从塔瓦隆远道而来,”他说道,“您一定很累了。”
“以我们所采取的路径来说,路程不远,”兰恩告诉他,“不过,比长途旅行更累。”
守护者没有继续说下去,这令阿格玛觉得迷惑,但他只是说:“只要休息几天,你们就能恢复得很好了。”
“阿格玛大人,”茉莱娜说道,“我为我们和我们的坐骑请求一个晚上的庇护。如果您有的话,我还请求新鲜的补给品明天早上用。恐怕我们得一早就出发。”
阿格玛皱起眉头:“可是我以为……茉莱娜塞达依,我没有权力要求您,但是,如果您能参加台温隘口的战斗,您一个人的力量能抵一千支长枪啊。还有你,岱山。只要人们听说金鹤旗帜再度飞扬,立刻就能召集起一千个战士。”
“七塔已经倒下,”兰恩生硬地说道,“墨凯里已经死去。她遗下的少许人民,四散在世界各地。我是个守护者,阿格玛,我效忠于塔瓦隆之火,我的一生都将与灭绝之境战斗。”
“当然,岱——兰恩。当然。可是只是稍微推迟几天——最多几个星期——没有关系吧。我们需要你。你,和茉莱娜塞达依。”
茉莱娜从一个仆人的手中取过一只银酒杯。“英塔似乎相信你们一定能像过去这些年赢得的许多次战斗一样,击退这次的敌人。”
“艾塞达依,”阿格玛无奈地说道,“就算英塔必须一个人朝台温隘口出发,他也会一路冲去,宣称半兽人会再次被击退。他太自信了,就算只有他一个人去,他也相信自己可以办到的。”
“这次,他并不像你认为的那么自信,阿格玛。”守护者也拿着一杯酒,但没有喝,“情况究竟有多糟?”
阿格玛犹豫了一下,从桌上的一堆地图里抽出一张。他看着地图,却视而不见地发了一会呆,又把它丢了回去。“我们朝隘口出发的同时,”他平静地说道,“会派人前往法莫兰。也许首都还可以守得住。和平啊,它必须守住,总有一些东西可以守住的。”
“这么糟?”兰恩问道。阿格玛疲倦地点点头。
岚跟马特、珀林交换着担忧的目光。不难想到,这些在灭绝之境聚集的半兽人是来追他、追他们的。阿格玛阴沉着脸继续说。
“坎都、阿勒府、萨达亚——整个冬天都在遭受半兽人的袭击。自从半兽人战争之后,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从来没有过如此猛烈、如此大规模、或者说如此威胁家园的袭击。每一个国王和议会都认为灭绝之境正在酝酿一场大战,边疆的每一个人都相信这是冲着他们来的。可是,不论是他们的巡逻,还是守护者,都没有报告他们的边境有跟我们这里一样大规模的半兽人集结,然而他们就是那样相信,因此没有人敢把自己的兵力外借。人们私下议论,这世界就要完蛋了,暗黑魔神已经重获自由。石纳尓将会独自前往台温隘口,敌人的数量将是我们的十倍。至少十倍。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的反击了。
“兰恩——不——岱山,不论你怎么说,你都是墨凯里的战争之王。岱山,飘扬在队伍前方的金鹤的旗帜对于那些明知道自己北上送死的战士来说,是极大的鼓舞。消息会像野火一样传播开去。在阿勒府、坎都、甚至萨达亚,就算他们的国王命令他们呆在原地,战士也会带着长枪前来跟随的。虽然他们来不及在台温隘口支援我们,但他们也许可以挽救石纳尓。”
兰恩看着自己的酒杯。他的表情没有变,但是酒溢出来流到他的手上,银酒杯被他捏成了一团。一个仆人接过变了形的酒杯,用毛巾擦去守护者手上的酒然后退下,另一个仆人送上另一杯酒。兰恩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我不能!”他嘶哑着喉咙轻声说道。当他抬起头时,他的蓝眼睛里闪耀着可怕的光芒,但是他的声音已经恢复平静冷淡,“我是一个守护者,阿格玛。”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岚、马特和珀林,停在茉莱娜身上,“明天破晓之时,我向灭绝之境出发。”
阿格玛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茉莱娜塞达依,至少,您能来吗?一个艾塞达依对我们来说是非常大的帮助。”
“我不能,阿格玛大人。”茉莱娜显得很难过,“确实将会有一场大战,半兽人在石纳尓集结不是无缘无故的。但是我们将要进行的战斗是跟暗黑魔神真正的战斗,而且将会在灭绝之境、在世界之眼里进行。你有你的战斗,我们有我们的。”
“你该不是要说他已经自由了吧!”坚定如磐石的阿格玛的声音在颤抖,茉莱娜立刻摇摇头。
“还没有。如果我们在世界之眼赢了,也许他永远不能重获自由。”
“首先,您能找到世界之眼吗,艾塞达依?如果巩固暗黑魔神囚牢的战斗依靠这一点,我们就跟死了差不多了。很多人曾尝试过寻找世界之眼,都失败了。”
“我可以找到它,阿格玛大人。我们仍然有希望。”
阿格玛仔细打量她,又打量其他人。他似乎对奈娜依和伊文娜的样子觉得很迷惑。她们俩的村妇衣服跟茉莱娜的丝裙子尽管都粘满旅途的灰尘,却是鲜明对比。“她们也是艾塞达依吗?”他的语气透着怀疑。当茉莱娜摇头时,他更加糊涂了。他的目光又逐个凝视艾蒙村的年轻男子,最后落在正在轻抚腰间缠着红布的宝剑的岚身上。“您带着的护卫真奇怪,艾塞达依。只有一个战士。”他瞥了珀林和挂在他腰带上的斧头一眼,“也许两个。可是两个的年纪都仅仅到达年轻男子。让我派些人跟您去吧,在隘口的战斗多一百支长枪少一百支长枪没什么区别,而您需要比一个守护者和三个年轻人更多的护卫。至于那两个女子更帮不上忙,除非她们是乔装的艾塞达依。灭绝之境今年的情况比往年更糟糕,它——在翻腾。”
“一百支长枪太多了,”兰恩回答,“而对于我们来说,一千支都不够用。我们进入灭绝之境的队伍越大,就越容易引起注意。我们在进入世界之眼之前必须尽量避免战斗。你知道在灭绝之境里被迫与半兽人战斗的结果将是什么。”
阿格玛沉着脸点点头,但是拒绝放弃:“那么少一点好了。就算只有十个优秀战士,比起这三个年轻人,也能增加你成功护送茉莱娜塞达依和另外两位女子找到绿人的机会。”
岚突然明白过来,这位法达拉领主认定,跟茉莱娜一起与暗黑魔神战斗的人是奈娜依和伊文娜。这也是人之常情。这种战斗意味着使用唯一之力,因此,意味着女人。这种战斗意味着使用唯一之力。他把拇指塞到挂剑腰带里,紧紧捏着带扣阻止自己双手发抖。
“不需要。”茉莱娜说道。阿格玛又张开口,可她在他说话之前继续道,“这是世界之眼的天性,也是绿人一族的天性。法达拉这里有多少人曾经找到过绿人和世界之眼?”
“曾经?”阿格玛耸耸肩,“从百年战争至今,你可以用一只手上的手指把他们数完。整个边疆一带全部算上,也不会多于每五年一个。”
“没有人能找到世界之眼,”茉莱娜说道,“除非绿人想让他找到。需要是关键,还有目的。我知道该去哪里找——我曾经去过。”岚惊讶地左右张望,艾蒙村的伙伴们也是,可是艾塞达依似乎没有注意到。“还有,我们的其中一人要去寻找光荣,寻求将他的名字增加在那四人之后。不过,就算我把他们直接带到我上次找到世界之眼的地点,也不一定能找到它。”
“您已经见过绿人了,艾塞达依?”法达拉领主显得很佩服,可是下一刻他又皱起了眉,“可是如果您已经见过他一次……”
“需要是关键,”茉莱娜轻声说道,“此刻没有别的需要能比我的需要、我们的需要更重要了。而且,我拥有其他寻找者没有的东西。”
她的目光几乎一直盯在阿格玛脸上,但岚觉得它们曾经飘到洛欧身上停留了短短的一瞬间。他和巨灵对视了一眼,洛欧耸耸肩。
“Ta'veren。”巨灵轻声说道。
阿格玛摊摊双手。“好吧,就如您所愿,艾塞达依。和平啊,如果真正的战斗是在世界之眼,我很想带着黑鹰旗帜跟随你,而不是前往台温隘口。我可以为您清出一条路——”
“那将会是灾难,阿格玛大人。对于台温隘口和世界之眼都是。你有你的战斗,我们有我们的。”
“和平!如您所愿,艾塞达依。”
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不论他有多讨厌它,这位剃头的法达拉领主似乎立刻把它放到了一边。他邀请众人跟他一起前往餐室,路上开始跟他们谈论鹰啊、马啊,还有狗,但再也不提起半兽人、台温隘口或者世界之眼。
他们用餐的房间跟阿格玛大人的书房一样,简陋而普通,只有一张餐桌和几张餐椅,不论线条和形状都很简单。好看,但是简单。一个大壁炉使房间保持温暖,但跟外面相差也不会太大,从房里走出去时不会被外面的寒冷惊呆。穿制服的仆人送上汤、面包和芝士。话题转向了书本和音乐,直到阿格玛发现艾蒙村的伙伴们都默不做声。跟所有的热情主人一样,他温和地向他们提出试探性的问题,好让他们活跃起来。
岚很快就发现自己跟其他伙伴争相讲述关于艾蒙村和双河的事。要忍住不要说得太多得费些精神,他只希望其他人能小心自己的言辞,尤其是马特。奈娜依独自一人保持沉默,静静地吃喝。
“在双河有一首歌,”马特说道,“《从台温隘口回家》。”他匆忙地把话讲完,似乎忽然意识到自己提起了大家一直避开的话题。不过,阿格玛很流利地接过了话头。
“这不奇怪。多年以来,很少有地方没有派过战士对抗灭绝之境的扩张。”
岚看着马特和珀林。马特默默地做了个“曼瑟兰”的嘴形。
阿格玛对一个仆人轻声吩咐几句。其他仆人清理餐桌时,那个人离开了一会,带着一个小罐子和三个陶烟斗分别递给兰恩、洛欧、阿格玛大人。“是双河的烟叶,”三个人填烟叶的时候,法达拉领主说道,“这里很难买到的哦,不过,物有所值。”
洛欧三人满意地叹着烟斗时,阿格玛看着洛欧问道:“你似乎有烦恼,建造者。我希望不是对灵乡的渴望造成的。你离开灵乡多久了?”
“不是渴望,我离开灵乡没有那么久。”洛欧耸耸肩,他用烟斗做了个手势,烟斗里升起的蓝灰烟雾在桌子上方画了一个螺旋。“我本来期望——希望——这里的博树林还在,至少还有某些玛佛?得达乐呐的遗迹。”
“Kiserai ti
Wansho,”阿格玛喃喃说道,“洛欧,阿仁之子,半兽人战争只留下了记忆,以及依靠记忆重建的人们。他们无法复制建造者的杰作,我也无法。你们一族创造的那些复杂精细的曲线和图案超出人类眼手的能力。也许,我们只想避免可怜的模仿结果,避免它不停地提醒我们失去的一切。在这些简约的线条之中,有另一种美。众石之中唯一的花朵在粗糙石头的衬托之下尤显珍贵。我们努力避免过多地沉浸在对过去的缅怀中,那样的压力,即使最坚强的心灵也无法承受。”
“玫瑰花瓣随水漂流,”兰恩轻声背诵,“翠鸟滑过池塘上方。生命与美丽在死亡之中回旋。”
“是的,”阿格玛说道,“是的。对我来说,这句话代表了这一切。”两个男人会意地互相点头。
兰恩的口里说出诗句?这个人真像一个洋葱,每一次岚以为自己对他有所了解时,又会发现底下隐藏着另一层。洛欧缓缓点头:“也许,我也太过执着于那些已经失去的东西了。可是,博树林是多么漂亮啊。”不过,他现在似乎带着新的眼光打量这个简单的房间,而且忽然发现这里有值得一看的东西。
英塔出现了,他对阿格玛大人鞠了一躬。“打扰您了,大人,但是您说过您要知道所有异常的事情,不论它有多小。”
“是的。什么事?”
“是件小事,大人。一个陌生人试图进城。他不是石纳尓人。从口音判断,是个路伽人。至少,有时候听起来是的。南门的守卫正打算盘问他时,他跑了。守卫看见他跑进了森林,可是没有多久以后,发现他在攀爬城墙。”
“小事!”阿格玛唰地站起来,座下椅子被猛地推后发出刮擦声,“和平啊!那些高塔上的守卫怎会如此粗心大意,竟然被人悄悄潜到墙脚下。你居然还说这是小事?”
“他是个疯子,大人。”英塔的语气带着敬畏,“光明庇护疯子。也许是光明阻碍了守卫的双眼,让他到达城墙。一个可怜的疯子当然不会造成伤害的。”
“把他带到堡垒来了吗?很好。把他带到这里来见我。现在。”英塔鞠躬离开。阿格玛对茉莱娜说道:“请您原谅,艾塞达依,不过我必须处理此事。也许他只是一个精神被光明蒙蔽的可怜家伙,可是……两天前,五个我们自己的人被发现在夜里企图锯断一扇马门的铰链。事情虽小,却足以把半兽人放进城来。”他厌恶地皱起眉,“尽管我讨厌相信任何石纳尓人是暗黑之友,但是我想,他们也许真的是暗黑之友。在卫兵来得及带走他们之前,他们已经被群众撕成了碎片,所以我永远无法知道了。如果石纳尓人会是暗黑之友,那么这些日子我必须对外地人格外小心。如果您希望离开,我派人送您到房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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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黑之友没有地域和血统之分,”茉莱娜说道,“不论在哪里,都有他们的存在。至于我,我对这个人也很有兴趣。时轮之模正在编织命运之网,阿格玛大人,不过网的最终形状尚未定型。它也许牵涉整个世界,也许会散开让时间之轮重新开始编织。在这个时刻,即使小事也可能改变命运之网的形状。此刻,我对于异常的小事都很警惕。”
阿格玛瞥了瞥奈娜依和伊文娜。“如您所愿,艾塞达依。”
英塔回来了,带着两个手持长戟的守卫,押着一个像里子朝外的破布袋一般的男人。男人脸上、凌乱的长发以及胡须上的污垢足有几层厚,他驼着背挪进房间,凹陷的眼睛惊惶四顾,身上发出腐臭的气味。
岚专注地前倾身体,试图透过一堆污垢看清那人。
“你们没有理由这样对我,”脏男人哀鸣,“我只是一个可怜的穷鬼,被光明遗弃,只想寻找一个躲避暗影的安身之所,跟所有人一样。”
“真奇怪,到边疆来寻找——”阿格玛刚刚开口,就被马特打断了。
“小贩!”
“帕丹?菲恩。”珀林点头同意。
“乞丐,”岚的声音忽然嘶哑起来,菲恩的眼中突然燃起憎恨,压得他向后靠去,“他就是那个在卡安琅打听我们的人。一定是。”
“这么说,这的确与您有关了,茉莱娜塞达依。”阿格玛缓缓说道。
茉莱娜点点头:“恐怕,真是如此。”
“我不想的,”菲恩开始哭泣,大滴泪珠在他脸上的污垢里划出小溪,但仍然冲不掉最底层的脏物。“他逼我!他和他那双燃烧的眼睛。”岚打了个哆嗦。马特的手伸到了外套下,不用问肯定又是抓着那把Shadar
Logoth的匕首。“他逼我做他的猎狗!他的猎狗,不停地追赶狩猎,永远不能休息。只是他的猎狗而已,即使他已经把我丢到一边。”
“这跟我们都有关系,”茉莱娜阴沉着脸说道,“阿格玛大人,有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单独跟他谈谈?”她厌恶地抿紧嘴唇,“还有,先把他洗干净。我可能得碰他。”阿格玛点点头,对英塔轻声吩咐了几句。英塔鞠了一躬,从门口离开了。
“我不会屈服的!”菲恩的声音没变,可他已经停止哭泣了,傲慢的厉声斥责已经代替了哀鸣。他站得笔直,完全没有驼背。他仰起头,朝着屋顶大喊:“再也不会!我——不——会!”他直视阿格玛,身边的卫兵就像是他的护卫,而法达拉领主就像是跟他身份平等而不是逮捕他的人。他的语气变得圆滑谄媚。“这是一个误会,了不起的大人。我有时候会被咒语控制,但那很快就会过去。是的,很快我就能除掉它们了。”他的手指轻蔑地拂过身上的破布,“不要被这个外表误导,了不起的大人。我为了避开那些企图阻止我的人才伪装成这样,我的旅途漫长而艰苦。但是,我终于来到了这里,这个人们仍旧深知巴’阿扎门危险的地方,这个人们仍旧跟暗黑魔神战斗的地方。”
岚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那的确是菲恩的声音,但说出的话完全不像是小贩。
“这么说,你到这里来是因为我们跟半兽人战斗,”阿格玛说道,“而且你是个重要人物以至于有人要阻止你?这些人说你是一个名叫帕丹?菲恩的小贩,说你在跟踪他们。”
菲恩犹豫了。他瞥了茉莱娜一眼又立刻把目光移开。他的凝视逐个扫过艾蒙村人,然后又猛地转回阿格玛身上。岚从他的目光里感觉到了憎恨,和恐惧。但是,当菲恩再次开口说话时,他的语气很平静。“帕丹?菲恩不过是我这么多年来被迫做的许多伪装的其中之一,暗黑之友在追击我,因为我学会了击败暗影的方法。我可以做给您看,了不起的大人。”
“作为人类,我们已经做得最好了,”阿格玛淡淡说道,“时间之轮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就算没有小贩来教我们,我们也已经在跟暗黑魔神战斗,几乎从裂世之战之后就开始,一直战斗至今。”
“了不起的大人,您的力量是无庸置疑的,但是它能永远抵挡暗黑魔神吗?您是否常常发现自己被迫防守?原谅我的鲁莽,了不起的大人,不论您有多强,他最后都会把您压垮。我知道的,相信我,真的。但我可以告诉您如何把暗影从这片土地上清扫出去,了不起的大人。”他的语气虽然仍然傲慢,但变得更加殷勤,“只要您肯试一试我的方法,您就能看见这样的结果,了不起的大人。您将可以洗净这片土地。您,了不起的大人,可以做得到,只要您把力量用在正确的地方。不要让塔瓦隆的陷阱干扰您,您就能挽救世界。了不起的大人,您将会因为把最后的胜利带给光明而名留青史。”卫兵们虽然站在原地,但他们握着长戟柄的手动了动,似乎随时打算用它。
“作为一个小贩,他想得可真多。”阿格玛回头对兰恩说,“我想英塔是对的。他是个疯子。”
菲恩愤怒地睁大眼睛,但他的语气仍然平滑。“了不起的大人,我知道我的话听起来很夸张,但是只要您——”他突然住了口向后退去。原来,茉莱娜站了起来,缓缓绕过桌子朝他走去。全因卫兵们放低的长戟才阻止了菲恩退出房间。
茉莱娜停在马特的椅子旁,伸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弯腰在他耳边轻语。不论她说了什么,他脸上的紧张消失了,他的手从外套里抽了出来。艾塞达依继续向前走,最后站在阿格玛身边面对菲恩。当她停下脚步时,小贩又一次缩成了一团。
“我恨他,”他哀诉,“我想要脱离他。我想再次走在光明中。”他的肩膀开始颤抖,比刚才更大滴的泪水开始如小溪般沿着他的脸流下,“是他逼我做的。”
“阿格玛大人,恐怕他不仅仅是个小贩那么简单,”茉莱娜说道,“他的人性已经所剩无几,他的品德比卑劣更败坏,他比您能想象的更加危险。等我跟他说完话才给他洗澡好了。我连一分钟都不敢浪费。来吧,兰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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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更多时轮的故事

第四十七章
更多时轮的故事
岚坐立不安,沿着餐桌来回踱步。十二步。餐桌整整长十二步,不论他数多少次都一样。他烦躁地阻止自己数数。做这样的事真傻。我才不管这张见鬼的桌子有多长呢。几分钟之后,他又发现自己在数沿着桌子走了多少个来回。他跟茉莱娜和兰恩说些什么?他知道暗黑魔神在追击我们吗?他知道暗黑魔神究竟想要我们之中的哪一个吗?
他瞧了瞧他的朋友们。珀林弄碎了一片面包,无聊地用手指把碎屑在桌上搅来搅去,金黄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碎屑,却像是看着远方。马特懒散地靠在椅子上,半眯着眼睛,脸上微微露出笑意。是紧张的微笑,而不是愉快的微笑。表面上他跟旧日的马特没什么区别,不过,他时不时会无意识地隔着外套摸一摸Shadar
Logoth的匕首。菲恩在跟她说什么?他知道些什么?
洛欧至少表面上并不担心。巨灵正忙着研究墙壁。起初他站在房间中间看,一边缓缓转着圈。现在,他又用比人类拇指还粗的手指缓缓追踪某个接缝,几乎把他的宽鼻子贴在了石头上。有时候他还闭上双眼,似乎感觉比视觉更重要。他的耳朵偶尔抖一下,用巨灵语念念有词,大概把房间里的其他人都忘记了。
阿格玛大人站在房间远端的长壁炉前,静静地跟奈娜依和伊文娜说话。他是一个好主人,善于令他的客人忘记烦恼,他的几个故事逗得伊文娜哈哈笑。有一次就连奈娜依也仰起头大笑起来。岚被这突然而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然后,当马特的椅子倒在地上时又被吓了一跳。
“见鬼!”马特吼道,奈娜依对他的粗话抿紧了嘴唇,但他不予理会。“她为什么这么慢啊?”他扶起椅子,坐回去,看也不看其他人,手又移到了外套上。
法达拉领主不满地看着马特,又同样不满地看了看岚和珀林,然后又转向两个女人。岚的踱步带着他走近了他们。
“我的大人,”伊文娜正在说,流利得好像她从出生开始就使用这种称呼似的,“我以为他是个守护者,可是您称他为岱山,还提到金鹤旗帜,其他人也是。有时候您说得好像他是个国王似的。我曾经记得,茉莱娜有一次喊他为最后的七塔之王。他是什么人啊?”
奈娜依开始专心地打量手里的杯子,但在岚看来,她很明显突然听得比伊文娜专心多了。岚停下脚步,尽量装出没在偷听,却竖起了耳朵。
“七塔之王,”阿格玛皱眉说道,“是一个古老的头衔,伊文娜女士。就连特尔的最高领主也没有它古老,昂都女王算是有点接近。”他长叹一声,摇摇头,“他不肯提起它,然而在边疆一带这是人人皆知的。他是一个国王,或者说,本该是个国王。艾’兰恩?曼德格然,七塔之王,众湖之王,没有王冠的墨凯里国王。”他的光头高高扬着,眼里露出父亲为儿子骄傲一般的光芒,他的声音因充满了这种感情而更响亮,整个房间都能毫不费力地听到,“我们石纳尓人自称边疆人,可是在不到五十年前,石纳尓并不是真正的边疆。在我们和阿勒府的北方,是墨凯里。石纳尓的长枪虽然也向北征战,但是阻挡灭绝之境的,是墨凯里。墨凯里,愿和平永远记住她,愿光明照耀她的名字。”
“兰恩来自墨凯里。”贤者轻声说道,抬起头,满腹心事。
这不是一个提问,但阿格玛点点头。“是的,奈娜依女士,他是墨凯里最后在位的国王艾’拉奇尔?曼德格然的儿子。他怎会变成今天这样?起因也许是拉恩吧,胆大包天的拉恩?曼德格然是国王的兄弟。他在妻子的鼓动下带着自己的军队穿过灭绝之境直至枯萎之原,也许还闯到了刹幽古。拉恩的妻子命叫布雷恩,她因为当上国王的是艾’拉奇尔而不是拉恩而妒火烧心。国王和拉恩是亲密的兄弟,即使在代表王室的‘艾’被加在拉奇尔的名字上面之后,他们两人仍然如孪生般亲近。可是妒忌完全占据了布雷恩,因此,她促成了这次进军。拉恩因他的事迹和正直而备受赞誉,但即使如此,他也无法跟艾’拉奇尔相比。他是百年难见的战士和国王。愿和平爱护他和阿’梨安娜。
“拉恩在枯萎之原牺牲了,大部分跟随他的战士也一样。墨凯里无法承受这样的损失,布雷恩将此事怪在了国王头上,声称要是艾’拉奇尔肯带领墨凯里其余的军队跟她丈夫一起北征,那么就连刹幽古都能征服。为了报仇,她跟号称考温?公平心的考温?格马兰合谋为她的儿子伊森夺取王位。这个公平心是一位几乎跟艾’拉奇尔一样受到爱戴的英雄,也是大领主之一。可是当众位大领主投票推举国王时,他和拉奇尔之间只差了两票,他永远无法忘记只要有两个人选择了另一种颜色的冠石,坐上王位的人就会是他。考温和布雷恩合伙从灭绝之境调回军队抢夺七塔,留下边界堡垒无人看守。
“不过,考温的妒忌心更强烈,”阿格玛的语气里尽是反感,“这个号称公平心的英雄,在灭绝之境创下的功绩在边疆一带广为传颂,可他竟然是个暗黑之友。随着边界堡垒的丢空,半兽人如洪水般涌进墨凯里。如果拉恩还在,艾’拉奇尔国王也许可以和他一起重整旗鼓,他们以前也成功地这样做过。可是,拉恩在枯萎之原的牺牲动摇了人民的信心,半兽人的入侵令战士的精神和抵抗意志崩溃。崩溃的人太多了。敌众我寡之下,墨凯里人被逼到了国境中心。
“布雷恩带着她襁褓中的儿子伊森逃走了,在她南下的途中遭遇了半兽人。没有人能清楚知道他们的下场,但也不难猜到。我只能同情那个男孩。考温?公平心的变节被揭发之后,他被詹?查林——当时已经被称为詹?远行者——抓住了,当公平心被铁链锁着送往七塔时,大领主们下令要将他的人头砍下,用长枪挑回去。不过,因为他在人民的心中必竟是仅次于艾’拉奇尔的英雄,所以国王跟他单独进行决斗,杀死了他。艾’拉奇尔杀死考温时,流下了眼泪。有人说,他是为一个将自己献给暗影的朋友而哭,有人说,他是为墨凯里而哭。”法达拉领主悲伤地摇摇头。
“然而,七塔的厄运已经无法阻止。墨凯里在枯萎之原损失了五千长枪,边界的堡垒尽毁,来不及向石纳尓或者阿勒府求援,她决无希望独自守住。
“艾’拉奇尔和王后阿’梨安娜,命人将还在摇篮中的兰恩带到跟前,把墨凯里国王的宝剑放进他婴儿的手中。那就是他今天配着的那把剑,它是艾塞达依在唯一之力战争、就是那场结束了传奇时代的暗影战争期间,使用唯一之力铸造而成的。他们为他施行涂油礼,命他为岱山——战争之王,神圣地将墨凯里下一任国王之位传给他,并且以他的名义执行了一个墨凯里国王和王后的古老宣誓仪式。”阿格玛的脸变得很严肃,接下来的宣誓在他的口里说出,就像是他本人亲自所立的誓言,“只要钢铁仍然坚硬,只要磐石仍然屹立,我将一直与暗影战斗。只要身上尚有一滴血,我将守卫墨凯里。我将为无法守护的一切复仇。”这些话在房间里回响。
“阿’梨安娜把一个小盒挂在儿子的颈上,作为纪念。然后,王后亲手把婴儿用襁褓包好,交给了从国王亲卫中选出来的二十个卫兵。他们是最优秀的剑士,最强的战士,他们的命令是:把孩子带到法莫兰。
“然后,艾’拉奇尔和阿’梨安娜带领着墨凯里的人民,最后一次迎战暗影。他们在赫洛交*口牺牲,墨凯里灭亡了,七塔折断了。石纳尓、阿勒府和坎都在折罕阶梯迎上了类人和半兽人,并且把它们赶了回去,可是,没能把它们赶回到原来的地方。墨凯里大半的土地仍然落在半兽人手里,一年又一年,一里又一里,灭绝之境把她吞噬了。”阿格玛沉重地叹了口气。当他继续述说时,他的双眼和语气里有一种哀伤的骄傲。
“活着到达法莫兰的卫兵只有五个人,每一个都受了伤,但是孩子安然无恙。从摇篮里开始,他们把自己所会的一切都传授给了他。当其他孩子摆弄玩具时,他学习武器;当其他孩子在母亲的花园里玩耍时,他向灭绝之境挑战。在他摇篮之上所立下的誓言深深刻在他的心里。虽然已经没有可以守护的东西了,但他可以复仇。他拒绝承认自己的头衔,可是在边疆一带他被称为‘没有王冠的国王’,只要他肯举起墨凯里的金鹤旗帜,就能集结起一支军队。但他不肯把别人带去送死。在灭绝之境里,他就像求婚者追求少女一般追逐死亡,却不肯带着别人这样做。
“如果你们必须进入灭绝之境,而且只能带很少护卫,那么没有人能比他更合适了,他可以带你们进去并且平安地送你们出来。他是最强的守护者,也就是说,他是最强之中的最强。你们其实可以把这三个男孩留在这里,换取一点效率,完全信任兰恩就可以了。灭绝之境不适合缺乏经验的男孩。”
马特张了张嘴,岚朝他使了个眼色,他又合上了。我希望他能学会闭嘴。
奈娜依一直跟伊文娜一样睁大双眼听着,不过,现在她又瞪着手里的杯子了,脸色苍白。伊文娜伸出手放在她的手臂上,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茉莱娜出现在门口,兰恩跟在她身后。奈娜依转过身,背对着他们两人。
“他说了些什么?”岚问道。马特站了起来,珀林也是。
“乡野呆子,”阿格玛低声嘀咕,然后才把声音提到平常音量,“您得到些什么信息,艾塞达依?还是说,他只是个简单的疯子?”
“他是疯了,”茉莱娜说道,“或者说,接近疯狂,但帕丹?菲恩决不简单。”一个穿着黑金两色制服的仆人躬着腰走进来,带着一个蓝色脸盆和水罐,一条黄色肥皂,以及用银托盘装着的一条小毛巾。他不安地看着阿格玛。茉莱娜示意他把东西放在桌上。“请您原谅我给您的仆人下命令,阿格玛大人,”她说道,“我冒昧地要求他送上这些。”
阿格玛朝仆人点点头,后者把东西放在桌上后匆匆离去。“艾塞达依,您可以随意使用我的仆人。”
茉莱娜往脸盆里倒出的水热气腾腾,似乎是刚刚烧开的。她挽起袖子,不顾水烫开始用力洗手。“我说过,他比卑劣更败坏,可是我说得太轻了。我无法相信我竟能遇到这样一个如此卑鄙下贱,同时又如此邪恶的人。碰触他令我感觉被粘污,我指的不是他皮肤上的污物,而是这里的污染。”她用手抚胸。“他灵魂的堕落程度几乎令我怀疑他没有灵魂。他比暗黑之友更糟糕。”
“他看起来那么可怜,”伊文娜喃喃说道,“我还记得他每年春天到艾蒙村来的情景。他总是在笑,带着许多外面的新闻。一定还有希望救他的吧?‘不论一个人被暗影占据多久,都可能再次寻回光明。’”她引用了一句话。
艾塞达依轻快地擦干双手。“我一直都是这样相信的,”她说道,“也许帕丹?菲恩还可以挽救。但是,他当暗黑之友已经超过四十年了,他为此所做过的事,所造成的流血、痛苦和死亡,光是听一听都足以令你的心冻结。其中最小的一件事——虽然我想,对你们来说不是小事——是他把半兽人带到了艾蒙村。”
“是的。”岚轻声说道。他听到伊文娜倒吸了一口凉气。我早该猜到了。见鬼,我一认出他,就该猜到了。
“他有没有往这里带半兽人?”马特问道。他看着周围的石墙打了个冷战。岚觉得他想起的更像是迷惧灵而不是半兽人,在拜尔隆,或者在白桥镇,城墙根本挡不住黯者。
“如果他有”——阿格玛大笑——“它们会在法达拉的城墙上把牙齿叩碎。以前已经有许多半兽人尝过这厉害了。”他虽然是在跟所有人说话,但是他瞥向伊文娜和奈娜依的眼神分明说这是说给她们听的。“而且,也不必担心类人。”马特脸红了,“法达拉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条巷子在夜里都灯火通明。再说,在城里任何人都不允许把脸孔藏起来。”
“菲恩先生为什么要那么做?”伊文娜问道。
“三年前……”茉莱娜沉沉叹了一声坐下,蜷起身子,与菲恩的谈话似乎耗费了她许多力气,“到今年夏天为止,满三年。竟然从这么久以前就开始了。可以肯定,光明仍旧眷顾我们,否则,当我还坐在塔瓦隆做计划时,谎言之父就已经取胜了。三年了,菲恩一直在为暗黑魔神寻找你们。”
“那太荒唐了!”岚说道,“他每年春天都到双河来,像时钟一样准时。三年?我们一直就在他的眼前,直到去年为止,他从来没看过我们任何一个人两眼以上。”艾塞达依朝他伸出一只手指,指着他。
“菲恩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岚。或者说,几乎一切。虽然我用尽了方法,但我相信他还是设法隐瞒了一些事情,一些重要的事。不过,他说得已经够多。三年前,一个类人在穆兰迪的一个城镇找到了菲恩。他当然很害怕,但是在暗黑之友中,承蒙召唤是非常荣幸的事。菲恩相信自己被选中,要去执行重要任务。确实是的,然而,不是以他所想的方式。他被带到北方灭绝之境,带到了枯萎之原,带到了刹幽古。在那里他见到了一个双眼燃烧的男人,那人自称巴’阿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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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特不安地挪动身体,岚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当然,就该是这样子的,可是,这不等于可以轻松地接受。只有珀林,看着艾塞达依的样子就好像再也没有任何事情可以令他惊讶。
“愿光明保佑我们。”阿格玛诚心地说道。
“菲恩讨厌他在刹幽古所遭遇的对待,”茉莱娜平静地继续道,“我们谈话时,他常常尖叫着说到火焰和灼烧。这事被他深埋在心中,把它挖出来几乎要了他的命。尽管我给他进行了治疗,他的心也已经崩溃得四零八落。要让他的心重归完整需要很多努力,不过,我会尝试的,就算不为别的,也为了要找出那些仍旧被他隐藏的秘密。他被选中的原因是他进行贩卖生意的地区。不,”当众人开始骚动时,她飞快地说道,“不仅仅是双河,不止。谎言之父只是模糊地知道该去哪里寻找他的目标,但是,并不比我们塔瓦隆要清晰。
“菲恩说过,他被迫做了暗黑魔神的猎狗,从某种程度来说,他是对的。谎言之父要他为他寻找猎物,首先就是要改造他以便他可以承担这个任务。这种改造引起的改变是菲恩惧怕再次记起的,他因此而憎恨他的主人,憎恨的程度几乎跟他害怕他的程度一样深。然后,菲恩就开始在拜尔隆周围的所有村庄开始嗅探搜索,一直到迷雾山脉,到暗礁河以及南边的双河。”
“三个春天前吗?”珀林缓缓说道,“我记得那个春天。菲恩比往常来得迟些,但奇怪的是他在艾蒙村逗留了整整一个星期,整天游手好闲,却咬牙切齿地埋怨在酒泉旅店浪费钱租房间。菲恩喜欢钱。”
“我也想起来了,”马特说道,“人人都在猜测他是不是病了,或者说爱上了本地的某位女子?当然,不是说她们愿意嫁给小贩啦,那样子跟嫁给游民差不多。”伊文娜朝他挑起了一边眉毛,他闭上了嘴。
“在那次之后,菲恩又被带到了刹幽古,他的意识被——提取了。”艾塞达依脸扭曲了一下,但是,她的语调更明白地表达了她的意思。这令岚反胃,“他所……感觉到的一切……被集中浓缩之后,又塞回他的脑中。第二年,当他再次进入双河时,他可以更加清楚地选出他的目标。事实上,比暗黑魔神期望的更清楚。菲恩明确地知道,他寻找的人是艾蒙村三个人的其中一人。”
珀林咕哝了一声。马特开始轻声嘀嘀咕咕地诅咒,连奈娜依的瞪视也不能阻止。阿格玛好奇地看着他们。岚对于自己只感到一点发冷觉得奇怪。三年了,暗黑魔神一直在搜寻他……搜寻他们。他很肯定,这本该令他牙齿打颤才对。
茉莱娜没有让马特打断她,她提高声音让大家仍能听到。“菲恩回到路伽之后,巴’阿扎门在梦里找到了他。菲恩卑贱地执行了许多即使只听一半都足以令你耳聋的仪式,跟暗黑魔神订下更加紧密的契约。在梦里所做的事情,可以比清醒时所做的更危险。”她没有停顿,但是给了他们一个严厉的警告眼神,岚不安地动了动,“他得到了更大奖赏的承诺,当巴’阿扎门胜利之后,他将拥有统治王国的权力。他被命令,再次回到艾蒙村时,必须把他找到的三个人指出来。那里将会有一个类人带着半兽人等他。我们现在知道半兽人是如何到达双河的了,在曼瑟兰肯定有一座巨灵的博树林和捷路门。”
“那一座是除了塔瓦隆以外,”洛欧说道,“最漂亮的一座。”他一直跟众人一样专心地听着,“曼瑟兰给巨灵一族留下了美好的记忆。”阿格玛默念着这个名字,诧异地挑起双眉。曼瑟兰。
“阿格玛大人,”茉莱娜说道,“我将告诉您如何找到玛佛?得达乐呐的捷路门,您必须把它封起来而且派人看守,不许任何人靠近。类人并不知道所有的捷路,但是那扇捷路门就在南边,距离法达拉不到几小时路程。”
法达拉领主抖了抖身子,好像刚从出神中醒来。“南边?和平啊!我们不需要那东西,愿光明照耀我们。这事一定会办的。”
“在捷路里跟踪我们的是菲恩吗?”珀林问道,“一定是他。”
茉莱娜点点头:“菲恩会跟着你们三人直到坟墓,因为他不得不这么做。在艾蒙村那里的迷惧灵失败以后,它把菲恩和半兽人一起带着追赶我们。虽然菲恩自以为应该骑着双河最好的马匹走在队伍的前面,但是那只黯者不肯让菲恩跟它一起骑马。它逼他跟半兽人一起跑,如果他跑不动了,就让半兽人扛着他。它们用他听得懂的语言谈话,争论着等他没有用之后如何烹饪他最好。菲恩声称,它们还没有到达暗礁河之前,他就已经决定要背叛暗黑魔神。可是,有时候他对于承诺给他的奖赏的又不由自主地露出贪婪之色。
“当我们逃过了暗礁河之后,迷惧灵带着半兽人回到了最近的位于迷雾山脉中的捷路门,要菲恩自己走捷路。他以为自己自由了,可是,他还没到达拜尔隆,另一只黯者就找到了他,那只黯者可没有那么亲切了。它要他在夜里缩成一团睡在半兽人的锅子里,好让他记住失败的代价。那只黯者一直奴役他直到Shadar
Logoth,到了那时,菲恩已经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换取自由,甚至肯把自己母亲交给迷惧灵。但是,暗黑魔神是永远不会放开已经到手的工具的。
“我在那里所做的,朝山脉方向而去的伪造痕迹和气味骗倒了迷惧灵,但骗不了菲恩。类人本来并不信任他,在那以后它们还用铁链拖着他跟在队伍后面。全因为不论它们追得多紧,而我们似乎总是领先的事实,才使一些迷惧灵开始相信他,那些迷惧灵就是后来回到Shadar
Logoth的那四只。菲恩声称是巴’阿扎门亲自驱赶它们的。”
阿格玛轻蔑地摇摇头:“暗黑魔神?呸!他在撒谎,要不然就是疯了。如果心祸(Niniya: 暗黑魔神的称呼之一)已经自由,我们现在早都死光了,甚至比死更糟。”
“菲恩所说的是从他的角度看到的真相,”茉莱娜说道,“他无法向我撒谎,虽然他隐瞒了许多。他的原话是,‘巴’阿扎门就像一个闪烁的烛火般出现、消失又重现,决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出现两次。他的眼睛烧焦迷惧灵,他口中的火焰鞭笞我们。’”
“有某种东西,”兰恩说道,“强迫四只黯者进入一个它们惧怕的地方——一个令它们像畏惧暗黑魔神的怒火一样畏惧的地方。”
阿格玛像被踢了一脚似的咕哝了一声,看起来很不舒服。
“在Shadar
Logoth,是恶魔与恶魔的战斗,”茉莱娜继续道,“邪恶对阵卑劣。当菲恩说起当时的事时,他的牙齿打颤,他在哀诉。许多半兽人被杀死了,被魔煞达和其他东西吞噬,其中包括了那只负责牵着菲恩锁链的半兽人。他像逃离刹幽古的厄运之渊一样逃离了那座城市。
“菲恩相信,他终于自由了。他决定逃亡,直到巴’阿扎门再也无法找到他,如果有必要,他还可以逃到陆地的末端。想象一下,当他发现要他继续搜寻的逼迫从未放松时有多么恐惧。而且,这种逼迫随着日子的过去变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厉害。他不能吃东西,除了他在追赶你们时捡到的那些以外——在奔跑中抓到的虫子、蜥蜴,在夜里从废物堆里挖出的半腐的垃圾。他也不能停下,直到体力耗尽后像个空麻袋一样倒下。一旦有力气站起来,他就被迫继续追赶。当他到达卡安琅时,他已经具有感应猎物的能力,即使对方在一里之外也能感觉到。在这里,就算他被关在下面的牢房里,也会时不时无意识地抬头朝着这个房间的方向看。”
岚忽然觉得肩胛之间一阵发痒,像是感觉到菲恩的目光穿过石头盯在他的背后。艾塞达依注意到他不安地耸着肩,但她毫不留情地继续说下去。
“如果说菲恩到达卡安琅时已经半疯,那么,当他发现他追赶的三个人中,只有两个在那里之后,他更陷入疯狂了。他被迫寻找你们全部三个人,同时他除了紧跟卡安琅的那两个人以外别无选择。他提到卡安琅的捷路门打开时,他的尖叫声。他的头脑里有如何开启捷路门的方法,他不知道这个方法是如何进入他的头脑的,他的手不由自主地移动,如果他企图阻止,巴’阿扎门的火焰就会烧灼他的手。店主人听到声音下来查看,结果被菲恩杀死。不是因为他必须杀,而是因为他妒忌那个人可以自由地走出地窖,而他不得不被自己的双脚无情地带进捷路。”
“那么,菲恩就是你感觉到的那个跟踪我们的人,”伊文娜说道,兰恩点点头,“他是怎么逃离……黑风的?”她的声音发抖,停下来咽了咽口水,“我们离开捷路门时,那东西就跟在我们后面啊。”
“他逃脱了,他也没有逃脱。”茉莱娜说道,“黑风抓住了他——他声称自己能听懂风里的声音。有些声音就像朋友一般向他致意,有些声音害怕他。黑风包住他没有多久,就逃了。”
“愿光明保佑我们。”洛欧的轻语就像大黄蜂一般“嗡嗡”响。
“尽管祈祷吧,”茉莱娜说道,“帕丹?菲恩的秘密还有很多,我必须全都知道。他身上的邪恶比我遇到的任何人都要深、都要强。有可能是暗黑魔神在改造他的时候,把自己的某些部分也加在了他身上,也许,甚至在不知不觉中把他的某些意志加在了他身上。当我提到世界之眼时,菲恩紧紧地闭上了嘴,但是从他的沉默之中我能感觉到他是知道一些事的。要是我现在有时间就好了,可惜我们不能等。”
“如果这个人知道些事情,”阿格玛说道,“我可以令他说出来。”他的表情里对暗黑之友没有仁慈,他的语气里对菲恩没有同情。“如果您能了解在灭绝之境将要面对什么,即使只是一部分,也值得多等一天。因为没有弄清楚敌人的意图而战场失利的例子有很多。”
茉莱娜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我的大人,要不是我们在面对灭绝之境前需要至少一个晚上的好好休息,我会在一个小时之内就出发,就算那意味着会在夜里遭遇半兽人袭击也不会推迟。仔细想想一下我从菲恩那里得到的信息吧。三年前,尽管菲恩是一个彻底的暗黑之友,暗黑魔神仍然得派手下把他带到刹幽古才能接触他。一年前,暗黑魔神可以通过菲恩,一个暗黑之友的梦境来命令他。今年,巴’阿扎门可以入侵生活在光明之中的人们的梦境,而且,虽然有点勉强,但他确实在Shadar
Logoth出现了。当然,那不是他的真身,但即使只是暗黑魔神意志的一个投影,即使只是一个闪烁而无法固定的投影,对于世界来说,也已经是比所有半兽人部落加起来更致命的危险了。刹幽古的封印正在无可挽救地弱化,阿格玛大人。没有时间了。”
阿格玛默默地低头同意,但当他抬起头时,他的表情仍然固执。“艾塞达依,我可以接受当我带领长枪前往台温隘口时,我们仅仅起了牵制半兽人的作用,或者说只能算是真正战斗中的小冲突的事实。人们必须因为责任而行动,就如他们必须按照时轮之模的设定而行动,不论是为了哪个原因,都无法保证我们将要做的事是了不起的大事。但是,如果您的战斗输了,那么即使我们在小冲突中获胜也将毫无意义。如果您说,您的队伍必须要小,我同意,但是我恳求您做出所有努力来确保您的胜利。把这三个年轻男子留在这里,艾塞达依。我向您发誓,我可以找到三个经验丰富的战士来代替他们,他们都是优秀的剑士,在灭绝之境里跟兰恩一样靠得住,而且决不会只想着光荣。让我在尽力帮助您胜利之后,才前往台温隘口吧。”
“我必须带他们去,别的人不行,阿格玛大人。”茉莱娜温声说道,“他们是将要在世界之眼进行战斗的人。”
阿格玛惊讶地张大了嘴,然后,他逐个凝视岚、马特和珀林。突然,法达拉领主倒退了一步,手无意识地朝腰间挂剑的位置摸索,只是,他在堡垒里的时候从不佩剑。“他们不会是……您不是红结的,茉莱娜塞达依,但即使是您也肯定不会……”他的光头上忽然冒出的汗珠闪闪发光。
“他们是ta'veren。”茉莱娜安抚道,“时轮之模围绕着他们编织。暗黑魔神已经不止一次地试图杀害他们。三个ta'veren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足以像漩涡改变稻草流向一样改变周围人们的命运。如果这个地方是世界之眼,时轮之模甚至可能连谎言之父本人都编入网中,使他再次无法为害。”
阿格玛停止了摸索宝剑的动作,当他仍然怀疑地看着岚三人。“茉莱娜塞达依,如果您说他们是,他们就是吧,但我看不出来。我觉得他们只是农村男孩而已。您肯定吗,艾塞达依?”
“古老的血液,”茉莱娜说道,“就像河流分开一千次成为一千条溪流般分散,可是,有时候溪流可以再度汇合成河流。这三个年轻人,几乎全部人的体内都流着仍然强烈而且纯净的曼瑟兰古老血液。您怀疑曼瑟兰之血的力量吗,阿格玛大人?”
岚斜眼看着艾塞达依。几乎全部。他冒险瞄了奈娜依一眼。她早已转过身来倾听,只是她仍然避开不看兰恩。他迎上了贤者的目光。她摇了摇头,她没有告诉艾塞达依他不是双河出生的。那么茉莱娜知道些什么?
“曼瑟兰,”阿格玛点着头缓缓说道,“我不会怀疑她的血。”然后,他飞快地说道,“时间之轮带来了奇怪的时刻。农村男孩肩负着曼瑟兰的光荣进入灭绝之境。然而,如果有任何血液能狠狠教训暗黑魔神,那就该是曼瑟兰的血液。一切就按您的意思办吧,艾塞达依。”
“那么,请让我们到房间去吧,”茉莱娜说道,“我们必须跟太阳一起出发,时间越来越少了。这几个年轻男子必须在我的附近睡。时间太短了,不能容许暗黑魔神在战斗之前再次袭击他们。太短了。”
岚感觉到她的目光在打量他,打量他和他的朋友们,称量他们的重量。他打了个冷战。太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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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灭绝之境

第四十八章
灭绝之境
风抽打着兰恩的斗篷,即使是在阳光下有时候也很难看清楚他。英塔带领着阿格玛大人派来护送他们前往边界以防路上遇到半兽人的一百长枪,在英塔的灰色猫头鹰旗帜后面排成两列,盔甲、红色三角旗还有披着护甲的马匹组成了一支捍勇的队伍,气势完全比得上一百个女王卫兵。不过,此刻吸引岚注意力的是前面刚刚出现的守卫高塔,因为这些石纳尓长枪他已经看了一个早上了。
每一座守卫塔都坚固地高耸在山坡之顶,互相之间距离半里,向东向西延伸,可以看到远处还有更多。每一座塔都有一个锯齿状的塔顶,塔外围绕着一个用墙围起的宽阔坡道,一路螺旋上升直到最后连接到位于塔中段的一座厚重大门上。如果驻守在塔里的军队需要突围,那么他们将一路受到墙壁的保护直达地面;但是如果敌人企图攻破塔门,那么他们在到达塔门之前必须一路冒着如雨般洒下的箭石以及从塔外的大壶里浇下的滚烫热油往上爬。每一座塔的顶上都有一面巨大的铁镜在微微反光,镜上面高挂着一个铁杯。此刻,所有镜子都小心地镜面朝下安放,以避开阳光。它们是用来反射光线打信号的,以便把消息从这里传往边界,再继续传递,直到中心堡垒,再从堡垒派兵抵抗袭击。白天可以使用阳光,晚上没有阳光可用时,就会在铁杯里点燃火焰。在正常的时候,它们就是这样工作的。
离得最近的两座塔上,士兵们好奇地在垛口之间张望,看着他们走近。塔上的士兵很少。在最和平的时候,这些守卫塔上面只配备足够自卫的兵力,它们的生存更多的是依靠坚固的石墙而不是人力。而此刻,所有能腾得出来的兵力,甚至腾不出来的兵力,都已经前往台温隘口。如果在隘口的战斗失败,那么这里的守卫塔就算被攻破也没什么所谓了。
一行人在守卫塔之间走过时,岚打了个冷战,就像是穿过了一堵更寒冷的空气墙壁一般。这里就是边界了。前面的土地看起来跟石纳尓没有区别,可是在那里,光秃秃的树木之外的某处,是灭绝之境。
英塔举起带着铁护手的拳头,叫停了身后的长枪队伍。他们停在了一个简单的石柱旁,这里仍然处于守卫塔的视野之内。石柱是个边界碑,标记着石纳尓和曾经的墨凯里之间的国界线。“请您原谅,茉莱娜塞达依。请您原谅,岱山。请您原谅,建造者。阿格玛大人命令我不许走得再远了。”他对此显得很不高兴,甚至对生活不满。
“这是我们——阿格玛大人和我一起——计划好的。”茉莱娜说道。
英塔沉着脸哼了一声。“请您原谅,艾塞达依,”他虽然道歉,但全无诚意,“把您护送到这里来意味着我们可能来不及在战斗结束之前赶回隘口。我被剥夺了与其他战友并肩作战的机会,同时,我又被命令不许走出边界碑一步,就好像我从来没去过灭绝之境似的。而且,我的阿格玛大人不肯告诉我为什么。”头盔脸罩之下,他的眼神将最后一句话转成了对艾塞达依的提问,又轻蔑地看了看岚他们几个。他已经得知,他们将会跟兰恩一起进入灭绝之境。
“他要是乐意完全可以代替我去。”马特低声跟岚说。兰恩狠狠地瞪了他们两人一眼。马特红着脸低下双眼。
“我们每一个人在时轮之模上都有自己的位置,英塔,”茉莱娜坚决地说道,“从这里开始,我们必须单独按我们自己的命运走下去。”
英塔鞠了一躬,僵硬的动作明显不完全是因盔甲之故。“如您所愿,艾塞达依。现在我必须离开您了,并且竭尽全力赶往台温隘口。至少,在那里我被……容许……面对半兽人。”
“你真的这么渴望吗?”奈娜依问道,“去跟半兽人战斗?”
英塔迷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瞥了瞥兰恩,似乎以为守护者可能会做出解释。“这是我的职责,女士,”他缓缓说道,“是我存在的理由。”他向兰恩抬起一只带着铁护手的手,张开手掌朝向守护者,“Suravye
ninto manshima taishite,
岱山。愿和平爱护您的宝剑。”说完,他驱马转身,带着他的旗手和一百长枪朝东而去。路途尚远,他们催促着披甲马匹尽快稳步前进。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说法,”伊文娜说道,“为什么他们这样使用‘和平’这个词?”
“当某种东西是你只有在梦里才能拥有的时候,”兰恩轻踢曼达向前走去,回答道,“它就会渐渐拥有远比护身符深远的意义。”
跟着守护者走过石头边界碑时,岚回头看去,看着英塔和长枪消失在枯寂的树林后,看着边界碑消失,到最后,树林上露出的那些立在山顶上的守护塔也全都消失了。林中光秃秃的树枝下,一行人骑马向北。伴随着他们的脚步,一切都消失得太快了。岚落入了警惕的沉默中,这一次,连马特也无话可说。
* * *
这天的早上,天刚破晓,太阳刚从树顶上露出红色,法达拉的城门就打开了。阿格玛大人跟他的士兵一样披着盔甲,戴着头盔,高举着黑鹰旗帜和三狐旗帜,从东门朝着旭日出发了。长长的队伍四人一行,就像一条波浪起伏的钢铁长蛇,蜿蜒着穿过城镇。走在前头的阿格玛已经被森林遮挡时,蛇尾尚未离开法达拉堡垒。街上没有人为他们欢呼,没有人催促他们,只有他们自己的鼓声和三角旗在风中的“啪啪”响声。可是,他们坚定的目光紧盯着初升的太阳。在东方,他们将与其他钢铁长蛇汇合。其中,有来自法莫兰的由国王伊撒和他的儿子亲自带领的军队,有来自负责东方边界以及世界之脊防卫的安可多的军队,还有来自莫斯拉、法赛恩、坎恩卡,来自石纳尓所有堡垒的军队。不论队伍大小,最后将集合成为巨蟒,向北方的台温隘口前进。
同一时间,另一支队伍从国王门出发,前往法莫兰。人们骑马或者走路,推着大小马车,驱赶着家畜,背着孩子,面孔拉得跟早晨的影子一样长。谁也不愿意离开家园,尤其是他们也许再也不能回来的时候。对家园的眷恋拖拽着他们的脚步,即将到来的厄运却催逼着他们。于是,他们时而脚步拖沓,时而爆发一般地往前冲十几步,却只是为了再次慢下来,再次慢吞吞地踢着尘土。有些人在城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全副武装的士兵队伍迂回地走进森林。有些人的眼中露出希望。有些人低声祈祷,为士兵们祈祷,为自己祈祷。然后,他们转身向南,跋涉而去。
最小的队伍,从墨凯里门出发。虽然是由英塔的灰色猫头鹰旗帜带队,实际上却是茉莱娜在带领他们北上。这是最重要的队伍,却是最绝望的。留下在城里的,是少数愿意留下的人。有士兵,还有少数妻子已经去世或者孩子已经长大正在往南缓缓离去的老男人。他们将是最后的守卫,万一台温隘口之战输了,法达拉总算不会毫无反抗地陷落。
* * *
岚一行人走出边界碑以后,已经过了至少一个小时了,可是地形和森林没有什么变化。守护者带领众人以马匹最快的行走速度前进。岚一直在猜想,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到达灭绝之境?山坡升得高了一些,可是树木、爬行植物、还有灌木丛跟石纳尓没有区别,依然是光秃秃灰蒙蒙。他开始觉得稍为暖和,暖得可以把斗篷脱下放在前鞍上。
“这是我们这一整年里最好的天气了。”伊文娜一边说,一边脱下自己的斗篷。
奈娜依摇摇头,皱着眉似乎在聆听风语。“感觉不对劲。”
岚点点头。他也感觉到了,虽然他说不清自己感觉到的是什么。除了这种今年他头一次在屋外感到的温暖以外,还有别的,不仅仅是在这么北的地方不应该如此温暖这么简单。这里一定是灭绝之境了,可是从地面上看没有不同。
太阳升得更高了,空中虽然万里无云,可是太阳只是一个红色圆球,不可能给出这么多的暖意。又过了一会儿,他解开了外套扣子,脸上开始流下汗珠。
他不是唯一一个这样的。马特把外套脱了,公开露出里面镶着红宝石的金匕首,还用围巾尾擦脸。他眨着眼把围巾重新在眼睛上方窄窄地围了一圈。奈娜依和伊文娜在给自己扇风,她们俩消沉地骑在马上好像枯萎了一般。洛欧把他的高领束腰外衣的扣子从上到下全部解开了,还解开了衬衣。巨灵的胸膛中间有一条窄长的毛发地带,像皮毛一般厚实。他喃喃向周围的人道歉。
“请你一定要原谅我。尚台灵乡是在山脉里的,那里很凉快。”他的宽鼻孔张了张,吸进越来越暖和的空气,“我不喜欢这么热,这么潮湿。”
岚这才注意到,这里确实潮湿。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双河,身处仲夏的大沼泽里。在那个沼泽密布的地方,每吸一口气都像是透过了一张被热水浸透的羊毛毯。这里没有沼泽——只有几个水塘和小溪,在看惯了水树林的人眼里只能算小水滩——但是空气就跟大沼泽一样。只有珀林仍然穿着外套,呼吸平顺。珀林和守护者都是。
此时,开始看到那些并非常绿的树木上面出现少许叶子了。岚伸出手想要触摸一根树枝,但是快要碰到叶子时,他停住了。在那新长出来还略带着红色的叶子上,掺着病态的黄色,还有生了病一般的黑色霉点。
“我跟你们说过,什么都不要碰,”守护者的语气冷漠。他仍然穿着变色斗篷,似乎这里的炎热就跟寒冷一样对他毫无影响,在斗篷作用下,他那张菱角分明的脸就像是漂浮在曼达的背上似的。“在灭绝之境里面,花朵可以致命,叶片可以致残。这里有一种叫做死枝的小怪物,藏在枝叶最密之处,样子就跟树枝一样,只等东西去碰它。一旦碰到它,它就会咬。它没有毒,但是它的唾液会开始消化它的猎物。唯一能救命的就是把被咬的手或者脚砍掉。不过,只要你不碰它,它就不会咬。灭绝之境里的其他怪物却会。”
岚猛地把手收回来,尽管没有碰到叶子,他还是把手在裤脚上擦拭。
“那么,我们已经进了灭绝之境了?”珀林问道。奇怪地,他听起来一点也不怕。
“这里只是边缘而已,”兰恩阴沉着脸回答,坐下的牡马继续前行,他只是回过头来说话,“真正的灭绝之境还在前面。灭绝之境里有些怪物是循着声音狩猎的,有些可能会游荡到这么南的地方来,有时候,还会翻过毁灭山脉。它们比死枝要糟糕得多。要是你想活的话,保持安静紧跟着我。”他的步伐仍然紧凑,并不等待众人的回答。
一里一里过去,灭绝之境的腐坏越来越明显。树木枝叶繁茂,可是全都被黄色和黑色粘染,叶纹呈现铅红色就像中了毒的血液。每一片叶子和爬行植物都似乎肿胀起来,只需一碰就会爆裂。树上、杂草上挂着花朵,拙劣地模仿着春天。花色透着病态的苍白,带着软绵绵,蜡一般的东西,似乎就在岚的眼前逐渐腐烂。当他用鼻子呼吸时,浓烈的腐朽甜臭令他作呕;当他用口呼吸时,却又像吃了一满口变质猪肉,几乎窒息。马蹄发出的轻微“咯吱”声就像脚下不停地把腐坏的果实踩烂。
马特从马鞍上侧下身去呕吐,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精光。岚在心中搜寻虚空,可是平静对于不停地翻腾企图涌上他喉咙的胆汁没有什么帮助。不论马特的胃是否已经空了,走了一里路之后,他又再次反胃,却什么也没吐出来。之后,又重复了一次。伊文娜看起来也快要撑不住了,不停地吞咽。奈娜依的脸戴上了一张决绝的苍白面具,下巴紧绷,双眼紧盯着茉莱娜的后背。贤者决不会在艾塞达依表现出不适之前承认自己不舒服的。不过,岚觉得她不需要等太久,因为茉莱娜也已经是双眼发直,嘴唇苍白。
洛欧不顾炎热和潮湿,用一条围巾把自己的鼻子和嘴巴包了起来。当他迎上岚的目光时,巨灵的眼里明白地燃烧着愤怒和厌恶。“我曾听说——”他的声音在羊毛之下显得模糊,他停下来扭曲着脸清了清喉咙,“呸!这味道就像……呸!我曾听说也读过灭绝之境的事,可没有一样能描述……”他做了个手势把这里的气味和令人反胃的植物都包括在内,“就算是暗黑魔神也不能这样对待树木!呸!”
守护者当然没有受到影响,至少,岚看不出来。可是,令他惊讶的是,珀林也没有受影响,或者说,不像他们其他人那样。强壮的铁匠学徒朝着他们正在穿过的污秽森林怒目而视,就好像对方是敌人或是敌人的旗帜。他轻抚着腰带上的斧头,但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夹杂着咆哮的自言自语令岚的脑后汗毛倒竖。即使是在大白天,他的双眼也闪着凶猛的金色光芒。
血红的太阳朝着地平线落下,然而炎热没有减缓。北方的远处,耸立着比迷雾山脉还高的山脉,在天色衬托下呈现黑色。有时候,从那些尖利的峰顶上会吹来一阵足够强烈的冰风,吹到他们身上。炎热的湿气滤掉了山风里大部分的寒冷,但漏过来的少许冷意跟闷热相比简直可算是冬寒了。即使只持续了片刻,岚脸上的汗珠也立刻变成了冰珠。山风过后,冰珠又化了,恼怒地沿着他的脸颊流下,回归的闷热比起之前更显得严重。在山风包围他们的一瞬间,它带走了恶臭,然而,如果可以选的话,岚宁愿不要它。因为,它带着坟墓的冷意,风里的尘土想必是来自刚刚开启的古老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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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之前,我们到不了山下,”兰恩说道,“在夜里行走是很危险的,就算只有守护者一个人也是。”
“不远处有一个地方,”茉莱娜说道,“如果可以在那里扎营,对我们来说将是个好兆头。”
守护者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好吧。我们总得找个地方扎营,在那里也可以。”
“当年我找到世界之眼的地方,是在过了高山关口之后。”茉莱娜说道,“要翻越毁灭山脉,最好还是选在大白天的中午,那时候,暗黑魔神在这个世界里的力量最弱。”
“您说得好像世界之眼会改变位置似的。”伊文娜问的是艾塞达依,回答的却是洛欧。
“在到过世界之眼的巨灵中,没有两个人描述的位置是一样的。绿人似乎会在需要他的地方出现。不过,总是在过了高山关口之后,那个地方变幻莫测,有很多暗黑魔神的怪物在那里出没。”
“我们到了那里再担心那些怪物吧,”兰恩说道,“明天我们将进入真正的灭绝之境。”
岚看看身边的森林,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儿都病恹恹,就连爬行植物也一边生长一边腐烂。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如果这里还不是真正的灭绝之境,那么,什么样的地方才是?
兰恩带着众人转向西方,朝着落日的方向而去。守护者保持一直以来的步速,不过他肩膀的姿势透露着他心中的不情愿。
众人爬上一个山坡后,守护者收起缰绳停了下来。阴沉沉红球似的太阳已经落到了树梢之上。在他们眼前,是一片湖泊,湖水在斜阳之下泛着黑光,就像一条由许多根串着随意大小的珠子的线组成的项链。远处,在湖泊的包围中,有一些坡顶像锯齿一般的山坡,在傍晚伸长的隐约光影中黑乎乎一团。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阳光照到了那些锯齿坡顶,岚屏住了呼吸。那不是山坡,是断裂的七塔遗迹。这一幕就像出现时一样飞快地消失了,他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也看见了。守护者正在下马,脸上就像石头一般没有任何表情。
“我们不能在下面的湖边扎营吗?”奈娜依问道,用手帕轻拍脸孔,“在下面的水边一定会比较凉快。”
“光明啊,”马特说道,“我真想把脑袋塞进湖水里,可能再也不想伸出来了。”
就在此时,最近的湖里有东西开始翻腾。水面下,一个巨大的躯体在滚动,黑色的湖水随之鳞鳞发光。一截像人的身体那么粗壮的躯体露出水面,不停地向前滚去,波浪向四面扩散。沿着躯体长着粗厚的扭动触手,就像一只跟蜈蚣一样多脚的巨虫。巨虫一直一直滚,最后露出尾巴,尾端有一根像黄蜂针一般的尖刺,直刺空中至少有五班之高,在暮色中摇晃了片刻。它缓缓地滑进水下,消失了,只留下渐渐退去的波浪证明它曾经出现过。
岚合上嘴巴,跟珀林对视一眼。珀林的金黄眼睛里满是无法置信,不用问他自己的眼睛肯定也是一样。在那种大小的湖里不可能住得下那么大的东西。那些触须上面不可能有手。不可能。
“再次考虑后,”马特虚弱地说道,“我觉得这里就很好了。”
“我会围着这个山坡设保护罩,”茉莱娜说道。她已经下了马,“一个真正的保护罩会像蜜糖吸引苍蝇一般吸引不必要的注意,但是如果任何暗黑魔神的怪物或者侍奉暗影的怪物靠近我们一里之内,我就会知道。”
“我还是比较喜欢保护罩,”马特一边下马一边说道,“只要它能把那只……东西挡在外面。”
“噢,闭嘴啦,马特。”伊文娜只说了一句,同一时间奈娜依也说:“好让它们明天早上在外面等我们吗?你是个笨蛋,马彻姆?蔻顿。”她们俩下马时,马特恼怒地朝着她们瞪眼睛,但是没有说话。
岚接过贝拉的缰绳时,跟珀林相视而笑。这一刻感觉就像回到了家,听着马特在最不合适的时机说出不该说的话。然后,珀林脸上的微笑退去了。在暮色下,他的眼睛真的在闪光,就像里面有黄色的灯火似的。岚的微笑也敛去了。根本就和家里不一样。
岚、马特和珀林帮助兰恩给马匹解鞍和上脚绊,其他人开始建立营地。洛欧一边搭起守护者的小炉子,一边自言自语。他的粗手指十分灵巧。伊文娜一边哼歌一边用装得满满的水袋往茶壶倒水。岚现在明白,为什么守护者坚持要带这么多装满的水袋来了。
岚把红棕小马的马鞍跟其他马鞍排在一起,从鞍尾上解下自己的鞍囊和毛毯卷,转过身,然后,恐惧地愣住了。巨灵和女人们都不见了,还有,炉子和从驮马上解下的所有柳条筐也不见了。山坡顶上除了傍晚的影子以外空空荡荡。
他麻木地伸手摸索宝剑,模糊地听到马特在咒骂。珀林已经拔出了斧头,长满厚密卷发的头左右转动寻找危险所在。
“牧羊人。”兰恩喃喃念道,毫不在乎地走过山坡顶,在他迈出第三步时,他消失了。
岚和马特、珀林睁大双眼对视了一下,然后立刻朝着守护者消失的地方冲过去。岚突然刹住脚,被撞在身后的马特推得又跨前了一步。正在往小炉子上安放茶壶的伊文娜抬头看了看他们。奈娜依刚刚点亮了第二盏提灯,正在合上灯罩。他们全都在这里。茉莱娜盘脚坐着,兰恩用手肘撑着斜躺在地上,洛欧正从行李里拿出一本书来。
岚警惕地回头看了看。山坡顶跟刚才一样,影子中的树木,远处黑暗里的湖泊。他不敢后退,生怕他们会再次消失,到时候也许再也找不到他们了。珀林小心翼翼地绕过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茉莱娜注意到了他们三人站在那里目瞪口呆的样子。珀林窘迫地把斧头挂回腰带的环上,期望其他人不会注意到。她的嘴唇露出一丝笑意。“这很简单,”她解释,“是一种扭曲,令所有朝我们看的眼睛都会绕个弯看到我们身后。今晚,我们不能让夜里在外面游荡的眼睛看到我们的灯火,然而在灭绝之境里也不能没有光。”
“茉莱娜塞达依说,我可能也可以做得到哦,”伊文娜双眼发亮,“她说我现在已经可以控制足够的唯一之力了。”
“没有经过训练不行,孩子。”茉莱娜警告道,“对于没受过训练的人来说,即使是使用最简单的唯一之力技巧也很危险,还会威胁她周围的人。”珀林哼了一声,伊文娜看起来很不自在。岚不由得猜测,她是否已经尝试过自己使用唯一之力了。
奈娜依放下提灯。炉子下的微小火焰加上两盏提灯提供了足够光亮。“伊文娜,你去塔瓦隆的时候,”她小心地说道,“我也许会跟你一起去。”她又用奇怪的眼神提防地瞄着茉莱娜:“因为,到时候她将身处于一群陌生人中间,如果身边能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对她会有好处。除了艾塞达依以外,她将会需要其他人的意见。”
“那样也许是最好的,贤者。”茉莱娜简单地回答道。
伊文娜开心地笑着鼓起掌来:“噢,那真是太好了。还有你,岚,你也会来的,对不对?”岚正打算在小炉子的另一边坐下,闻言顿住了。他看着她的眼睛,觉得它们从来没有试过像此刻这么大、这么明亮、这么像一汪令他迷失其中的水池。她的双颊泛起红晕,又笑了笑,说道:“珀林,马特,你们俩也会来,对不对?我们会在一起的。”马特含糊地咕哝了一声,珀林只是耸了耸肩,但是她把这些反应都当成了同意。“你看,岚,我们又会在一起了。”
光明啊,一个男人怎能不心甘情愿地被那双眼睛淹没?他尴尬地清了清喉咙:“塔瓦隆那里有羊吗?我只会放羊和种植烟草呀。”
“我相信,”茉莱娜说道,“我可以在塔瓦隆为你们所有人都找到事做。也许不会是放羊,但一定是令你有兴趣的事。”
“这个啊,”伊文娜的语气好像根本不认为这是个问题,“我知道的。等我做了艾塞达依,就选你做我的守护者。你喜欢做守护者的,是不是?做我的守护者?”
她听起来自信满满,可是他看出她眼里的疑问。她想要他的回答,她需要他的回答。
“我喜欢做你的守护者。”他回答。她不属于你,你也不属于她。明为什么要对我说这句话?
黑暗沉重地压下来,大家都累了。洛欧是第一个躺下来准备睡觉的,不过其他人也很快跟着睡了。没有人使用毛毯,都只是拿了枕头。茉莱娜之前往灯油里加了东西,用来驱散坡顶上灭绝之境的恶臭,可是无法驱赶炎热。月亮发出如水般摇曳的光芒,可是周围仍然热得像是烈日当空。
虽然艾塞达依就躺在不到一班之外保护他的梦境,但是岚发现自己无法入睡。是闷热的空气之故吧。洛欧的轻声呼噜隆隆作响,相比之下珀林的呼噜就跟不存在一样。不过,他们俩的呼噜声没有妨碍其他劳累不堪的伙伴入睡。守护者仍是醒着的,坐在不远处看着外面的夜晚,他的宝剑横放在膝盖上。令岚惊讶的是,奈娜依也没有睡。
贤者久久地默默凝视着兰恩,然后,她倒了一杯茶递给他。他轻声道谢,伸手来接,但她没有立刻放手。“我早该知道你是个王者。”她静静地说道。她的目光稳稳地停留在守护者脸上,她的声音却微微颤抖。
兰恩迎着她的目光,同样专注。岚甚至觉得,守护者的脸变得柔和了。“我不是王者,奈娜依。我只是一个男人。一个除了名字以外,就连一块小小田地都没有的男人。”
奈娜依的声音稳定下来:“有些女人并不要求土地或者金钱,只想要人。”
“可是,一个要求她接受如此之少的男人不值得她去爱。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像日出那么美丽,像战士那么坚强。你是一头母狮,贤者。”
“贤者很少结婚,”她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为了积聚力量,“但是如果我到塔瓦隆去,也许我就不会再当贤者了。”
“艾塞达依跟贤者一样很少结婚。很少男人能够与一个拥有如此力量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因为不论她是否自愿,她的光芒都会令他们黯淡。”
“有些男人是足够强大的。我就知道一个这样的男人。”她的目光毫无疑问地指出她说的是谁。
“我拥有的仅仅是一柄宝剑,以及一场我无法取胜却永远不能停止的战斗。”
“我说过我不在乎那些。光明啊,你已经逼我说得太多了,难道你要我开口请求,以此羞辱我吗?”
“我决不会羞辱你,”守护者带着深情的温柔声音,在岚听来觉得很不协调,却令奈娜依的双眼明亮起来,“如果你选择的男人不是我,我会憎恨他,也会因为他能令你微笑而喜爱他。没有女人应该与一个注定要她做寡妇的男人在一起,尤其是你。”他把没有喝过的杯子放在地上,站起来,“我得去检查马匹了。”
他走了后,奈娜依留在远处,跪着。
不论是否睡着,岚都闭上了双眼。他知道贤者不会喜欢他看到她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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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暗黑在翻腾

第四十九章
暗黑在翻腾
黎明,阴沉的太阳慢吞吞地爬上灭绝之境的树梢,阳光轻刺岚的眼睑,把他惊醒了。天色虽早,炎热却像沉重的毛毯般裹住这片腐坏的土地。他的头下枕着自己的毛毯卷仰面躺着,看着天空。天色仍然青蓝,即使是在这个地方,那里仍然未受影响。
他没想到自己真的能睡着。有那么一会儿,昨晚无意中听到的那场对话模糊得像是做梦。然后,他看到了奈娜依红肿的眼睛。很明显,她昨晚没有睡。兰恩的脸比以前更加木无表情,就像是已经重新戴上了面具,决意不再摘下。
伊文娜走到贤者身边蹲下,脸上带着关切之情。岚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只看到伊文娜在说话,贤者在摇头。伊文娜又说了什么,然后贤者挥手要把她赶走。但是伊文娜没有离开,反而把头靠得更近,两人说话的声音更轻了,奈娜依仍然不停摇头。最后,贤者笑了一声,拥抱了一下伊文娜,从她的表情看来,正在说安抚的话。不过,当伊文娜站起来时,她朝着守护者怒目而视。兰恩似乎没有注意到,他根本完全不往奈娜依的方向看。
岚摇着头收拾行李,又用兰恩容许的一点点洗漱用水随便洗了洗手、脸和牙齿。他心中疑惑,是否女人都拥有读懂男人心思的能力呢?这可不是一个令人安心的想法。这样一来,岂不是所有女人都是艾塞达依了。他一边告诉自己,这个想法只是灭绝之境给他带来的错觉,一边吐出口中的漱口水,去给红棕小马上鞍。
还没走到马匹身边,营地又消失了,这依然很令人不安。不过这次到他给马匹绑好肚带时,营地闪烁着出现了,露出里面忙碌的众人。
远处,七塔清楚地屹立在晨光中,破碎的遗迹就像巨大的山坡,是逝去的伟大国家留下的唯一标记。山坡下的一百多个湖表面平静无波,泛着蓝光。今天早上,湖面没有受到侵扰。当岚远望湖水和七塔遗迹时,几乎忘记山坡四周生长的病态植物。兰恩似乎不会避开那七座塔,至少不像他避开奈娜依那样,只是,他专心地做着离去的准备,不知怎地一次也没有往那边看过。
所有柳条筐都绑好在驮马背上,所有垃圾和痕迹都被清理干净,所有人都上了马。然后,艾塞达依双眼紧闭着站在坡顶中央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岚看不出她到底在做什么,只看到奈娜依和伊文娜在炎热之中还打着冷战使劲搓胳膊。伊文娜突然停了手,张大嘴惊讶地瞪着贤者。可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奈娜依已经停下自己的动作严厉地瞪了她一眼。两个女人互相对视片刻,然后伊文娜点点头咧嘴笑了,过了一会,奈娜依也咧嘴笑了,只是,贤者的笑容显得勉强。
岚挠了挠脑袋,早上洗脸时他用水泼湿了头发,可是此刻头发里更多的是汗水。他知道,那两个女人之间的无言对视里必定有某些他应该明白的含义,不过它就像羽毛轻轻扫过他的意识,在他来得及抓住之前已经消失。
“我们在等什么呀?”马特问道。他的头上仍然低低地缠着围巾,弓横放在前鞍上,上面已经架了一支箭,箭袋拨到身前以便取箭。
茉莱娜睁开双眼,开始下坡:“等我把昨晚在这里施展唯一之力的最后一些痕迹消除。虽然这些痕迹会在一天之内自行消散,但我不愿意冒险。这里的暗影力量太强,我们太靠近它了。兰恩?”
守护者在她坐回阿蒂尔的马鞍上之时已经动身带领众人向北出发,朝着立在远处的毁灭山脉走去。那座山脉像一堵墙壁般向东西两面延伸至视野之外,尽管此刻是白天,它的山峰仍然黑漆一片了无生气,就像残破的尖齿。
“我们今天能到世界之眼吗,茉莱娜塞达依?”伊文娜问道。
艾塞达依斜斜看了洛欧一眼:“我希望可以吧。上一次,我是在山脉的另一边找到它的,就在高山关口的脚下。”
“他说它的位置会变,”马特朝洛欧点点头示意,“如果它不在您预期的地方怎么办?”
“那我们就继续找,直到找到为止。绿人可以感应到需要,而此刻没有任何人的需要能比我们的重要。我们的需要是世界的希望。”
众人渐渐走近了山脉,也渐渐进入了真正的灭绝之境。在这里,昨天还能看见树枝上长着带有黑色黄色斑点的叶子,今天只能看着它们因为经受不住自己的腐坏而湿淋淋地掉落。树木本身也忍受着折磨,残破扭曲的枝桠朝着天空抓爬,好像在向某种不肯倾听的力量徒劳地哀求着怜悯。树皮“噼啪”响着裂开,流出脓汁一般的软泥。树身就像失去了支柱一般,在马匹经过时踩在地上造成的震动下颤抖。
“它们的样子像是想抓我们一样,”马特紧张地说道。奈娜依恼怒又轻蔑地瞪了他一眼。他赶紧补充道,“啊,它们真的很像啊。”
“而且,其中一些确实有这个意图。”艾塞达依说道,她回头看了众人一眼,眼神比兰恩的还要严厉,“不过,它们不喜欢我们艾塞达依,所以我的存在可以保护你们。”
马特不安地笑了,像是认为她的话是一个玩笑。
岚可没有茉莱娜这么肯定。这里毕竟是灭绝之境。不过,树是不会动的。就算它真的能动,它抓人做什么呢?我们在自己吓自己而已,她也不过是想让我们保持警惕罢了。
突然,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左边的森林。那里,不到二十步以外,有一棵树刚才确实动了一下,那决不是他的幻觉。他无法认出那是一棵什么树,它的身上长满节瘤就像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一般。就在他的眼前,那棵树又前后摇摆了一下,然后弯下身狠狠地抽在地面上。有什么东西发出了尖利的叫声。那棵树又站直了,树枝里缠着一团尖叫着扭动挣扎的黑色物体。
他使劲咽了咽口水,扯动红的缰绳躲开那棵树,然而,四面八方都是抖动着的树木。红棕小马拼命转着眼珠,眼白都翻出来了。人人都试图躲开树木,岚发现大家紧紧地挤成了一团。
“继续前进,”兰恩一边命令,一边抽出宝剑。守护者已经戴上了金属护手,穿上了覆盖着灰绿鳞片的束腰外衣,“靠近茉莱娜塞达依。”他掉转曼达的马头,但不是朝着那棵抓着猎物的树,而是相反方向。在变色斗篷的掩护下,他的身影在座下的黑马离开视线以前就已经消失了。
“靠近我,”茉莱娜催促道。她没有慢下白母马的速度,只是招手示意众人围到她身边,“尽量靠在我身边。”
从守护者离去的方向传来一声咆哮,空气为之激荡,树木为之颤抖。咆哮久久地在林中回荡,然后,又传来了第二声,这一次声音里带着愤怒和死亡。
“兰恩,”奈娜依说道,“他——”
可怕的声音再次传来,打断了她的话,这一次声音里带着新的情绪:恐惧。然后,它突然消失了。
“兰恩可以照顾自己,”茉莱娜回答,“继续走,贤者。”
守护者从树木之后出现了,手中的宝剑远远离开自己和坐骑的身体,剑刃上淌着的黑色血液冒着丝丝烟气。他从鞍囊里取出一块布,小心翼翼地把血迹擦干净,又仔细检查剑刃的每一寸确保没有漏掉一滴血。当他把布往地上丢下时,布还没碰到地面就已经碎成几片,就连碎片也在不断消融。
一个巨大的躯体悄无声息地从树后跃出,朝他们扑来。守护者立刻催马转向它,不过,就在曼达扬起前蹄打算用铁蹄攻击时,马特的弓弦响了,利箭正中怪物头部的一只眼睛。那怪物扭着布满了嘴巴和牙齿的头,尖叫着乱踢一通,在离他们还有一步距离的地方倒下了。众人匆匆从它旁边走过,岚瞪大双眼看了看它。它身上的毛发又硬又直像猪鬃一般,身躯大小跟熊相近。脚的数量多得离谱,以怪异的角度连接在躯体上,其中至少有一些脚,比如从它背后伸出来的那些,一定不是用于走路的。脚端长着像手指般长短的爪子,在它临死的痛苦中,这些爪子把地面都撕破了。
“射得好,牧羊人。”兰恩不再理会地上临死的怪物,目光又开始在林中巡视。
茉莱娜摇摇头:“它本来应该不会愿意靠近可以接触真源的人才对。”
“阿格玛说过,灭绝之境在翻腾,”兰恩说道,“也许,这个地方也知道时轮之模上正在形成新的命运之网吧。”
“快点,”茉莱娜一踢马肚,“我们必须尽快翻过高山关口。”
然而,就在她说话的时候,整个灭绝之境突然群起攻击,树木伸出枝桠朝他们鞭打,完全不顾茉莱娜是否可以接触真源。
岚的宝剑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手里,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有拔过剑,只顾一次又一次地挥舞着它。苍鹭剑刃划开腐烂的树枝,饥饿的树枝猛烈地缩回去,丢下断枝在地上翻滚——他几乎觉得自己听到它们的厉声惨叫——可是总有更多的树枝立刻补上,像蛇一般扭动着企图缠住他的手臂、他的腰、他的脖子。他一边呲着牙齿咆哮,一边在心中搜寻着虚空。他找到了,就在那如岩石般坚忍顽固的双河魂中。“曼瑟兰!”他冲着树木大声呐喊,喊得喉咙生疼。苍鹭剑刃在虚弱无力的阳光下闪着光芒,“曼瑟兰!曼瑟兰!”
马特踩着马镫站起来,一支接一支地朝林中放箭,击倒那些形状像车轴一般呲着无数牙齿嘶吼着企图袭击他们的畸形躯体,射杀在地上爬着企图爬到他们身上的怪物。“Carai
an Caldazar!”他一边拉满弓弦放箭,一边大喊,“Carai an Ellisande!Al Ellisande!Mordero daghain pas
duente cuebiyar!Al Ellisande!”他已经进入了忘我的状态。
珀林也站在了马镫上,沉着脸默不做声。他走到了队伍的前头,用手里的斧头在森林和邪恶躯体之中砍开一条血路。不论是抽打的树木还是嚎叫的怪物,在强壮的斧手面前都纷纷退却,即惧怕他的金瞳,也惧怕他虎虎生风的斧头。一步又一步地,他顽强地向前逼进。
火球飞快地从茉莱娜的手里飞出,所到之处,扭曲的树木化为火炬,长着人手的怪物呲牙尖叫着用手拍打着自己,撕扯自己燃烧的血肉直到死去。
守护者带着曼达一次又一次地冲进林中,剑刃和护手上滴着起泡冒烟的血液。每次他回到队伍中时,他的盔甲上都有新的裂痕,身上都有新的伤口。他的坐骑也淌着血脚步蹒跚。每一次,艾塞达依都停下攻击,把手放在他的伤口上。当她把手拿开时,伤口消失了,只留下血迹。
“我已经给类人点起了信号之火,”她苦涩地说道,“继续走。继续走!”众人艰难地一步步缓缓前移。
若不是那些树木击中的有一半都是正在攻击的怪物,若不是那些怪物——它们没有两只是一个模样的——在攻击他们的同时也在跟树木以及互相之间争斗,岚很肯定他们早就被淹没了。然而,他还不知道那究竟会不会发生。这时,身后传来了一声笛子似的呼喊,遥远而微弱,却穿透了围攻他们的怪物们的嘶吼声。
一瞬间,嘶吼声像被利刀砍断一般停止了。攻击的怪物凝固当场,树木也回复静止。就像出现时一样突然,它们退去了,消失在歪扭的林中。
那细长的叫声又响起了,就有人在吹响一支破裂的牧笛。然后,有许多同样的笛声响起回应,大约有六个声音,在众人身后很远的地方。它们在互相呼应。
“是虫,”兰恩阴沉地说道,洛欧立刻呻吟了一声,“它们给了我们缓口气的机会,前提是我们来得及利用它。”他目测了一下从目前位置到山脉之间的距离,“灭绝之境里的多数怪物都会尽量避开与虫的正面冲突。”
他一踢马肚:“出发!”所有人立刻跟上。一行人在一个除了后面的笛声外突然变成死域的灭绝之境里撒蹄狂奔。
“那些东西被虫吓走了?”马特难以置信。他骑在跳跃的马鞍上,正在把弓背回肩上。
“虫”——守护者说这个词的方式跟马特的完全不同——“可以杀死黯者,除非那只黯者拥有跟暗黑魔神一样的好运。我们后面有一群虫。骑快点!骑快点!”那片漆黑的山峰靠得更近了,岚估计,照守护者现在的速度,到那里大约要一个小时吧。
“难道那些虫不会追到山上吗?”伊文娜快喘不过气来了。兰恩刺耳地笑了一声。
“它们不会。虫害怕高山关口上面的怪物。”洛欧又在呻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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岚真希望巨灵不要这样。他很清楚,洛欧的知识虽然都是通过在安全的灵乡里阅读书本得来的,但是他对于灭绝之境的认识比这里的所有人——除了兰恩以外——都要深刻。可是他完全没有必要不停地提醒我们更糟的还在前头呀。
身边,灭绝之境向后退去,腐烂的杂草在飞驰的马蹄下四溅。那些刚刚还在攻击他们的树木一动不动,就算他们直接在它们扭曲的枝桠下面经过,它们也毫无反应。黑漆漆阴冷冷的毁灭山脉占据了前方的天空,看起来伸手可及。身后的笛声即尖利又清晰,还夹着“嘎吱嘎吱”的挤压声,比脚下马蹄踩扁东西发出的声音还响。太响了,听起来像是半腐的树木被巨大的躯体碾过一般。太近了。岚回头张望。后面,树冠摇晃着像小草一般倒下。前面的地面开始朝着山脉向上倾斜,他知道他们开始爬山了。
“我们赶不及了,”兰恩宣布。他没有慢下曼达的脚步,但他的宝剑突然再次出现在手中,“茉莱娜,在高山关口那里,你要照顾自己了,你能过去的。”
“兰恩,不要!”奈娜依喊道。
“安静,女孩!兰恩,就算是你也挡不住一群虫的。我不允许你这样做,我需要你跟我到世界之眼去。”
“用箭。”马特喘着气建议。
“没用,它几乎感觉不到箭,”守护者喊道,“它们必须被砍成碎片才会死,除了饥饿以外几乎没有其他感觉,只是有时候也会害怕。”
岚紧紧趴在马鞍上,耸耸肩膀试图缓解紧绷的双肩。他整个胸部都绷得死紧,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的皮肤像被热针扎刺一般刺痛。灭绝之境的地形变成了丘陵,他已经看到他们将要爬的盘旋山路和远处的高山关口了,就在那里,像是一个用斧头在黑石上劈开的缺口。光明啊,那里有什么样的怪物,竟能吓走我们身后的虫?光明助我,我从来没试过如此害怕。我不想再走了。不走了!他搜寻着火焰和虚空,又开始责骂自己。笨蛋!你这个惊惶懦弱的笨蛋!你不能留在原地,你也不能回头。难道你打算留下伊文娜独自面对这一切吗?虚空躲避着他,成了形却又碎成一千个光点,再成形,再碎裂,每一个光点都灼烧着他的骨头,令他痛苦地颤抖着,以为自己快要爆裂。光明助我,我不行了。光明助我!
他收起红棕小马的缰绳,打算回头去跟那些虫决一死战。不论身后是什么怪物都好,他宁愿对付它们,而不是山上的那些。就在这时候,地面忽然变了。就在两个山坡之间的斜坡上,就在坡顶与山峰之间,灭绝之境消失了。
绿叶平和地覆盖在伸展的枝桠上,甜美的春风吹拂着绿草,草里点缀着色彩艳丽的野花如同一张地毯。蝴蝶和蜜蜂在花间飞舞,雀鸟放声歌唱。
他目瞪口呆却继续往前冲,直到忽然发现茉莱娜、兰恩、洛欧还有大家都已经停了下来。他慢慢地收住缰绳,惊愕不已。伊文娜的眼睛快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了,奈娜依也大张着嘴巴。
“我们安全了,”茉莱娜说道,“这是绿人族的地方,世界之眼就在这里。灭绝之境里的任何怪物都无法进入这里。”
“我还以为它在山的另一边,”岚有点口齿不清,他仍然能看见填满北方地平线上空的山峰和那些关口,“您说过它总是在过了高山关口之后出现的。”
“这个地方,”从树木那边传来了一个深沉的声音,“总是在它该在的地方,只是需要它的人位置改变了。”
从树叶之中走出一个比洛欧还要高大的人形身躯,他的个子与洛欧的比例就相当于洛欧与岚的比例,他的身体由藤蔓和枝叶编织而成,绿意盎然生机勃勃。他的头发是长长的绿草,披在肩上;他的眼睛是大颗的榛实;他的指甲是橡树的果子。绿叶充当他的束腰外衣和裤子;无缝树皮充当他的靴子。蝴蝶围着他飞舞,在他的手指上、肩膀上、脸上歇息。一片完美的翠绿中,只有一个缺陷:从他的脸颊往鬓角直到头顶有一道深深的疤痕,疤痕处露出褐色的枯萎藤蔓。
“绿人。”伊文娜轻声说道。那张疤痕脸露出了微笑,一时间似乎连鸟儿的歌声也变得更加嘹亮。
“我当然是绿人。除了绿人还有谁会在这里呢?”榛实眼睛盯在了洛欧身上,“见到你真高兴,小兄弟。过去,你们常常来看望我,但最近很少来了。”
洛欧连忙爬下他的大马,正正式式地鞠了一躬:“我太荣幸了,树兄弟。Tsingu ma choshih,T'ingshen。”
绿人微笑着伸臂搂住巨灵的肩膀,站在洛欧身旁的他就像一个站在男孩旁边的男人。“没什么荣幸不荣幸的,小兄弟,我们一起来唱树木之歌、怀念伟大的树王和灵乡、杜绝渴望吧。”他又仔细打量其他正在下马的人,当他看到珀林时,眼睛亮了起来。“一个狼兄弟!这么说过去的日子真的重临了吗?”
岚呆看着珀林。至于珀林本人,他把自己的坐骑转了个身,挡在了他和绿人之间,然后弯腰检查肚带。岚很肯定他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躲避绿人疑惑的目光。忽然,绿人对岚说话了。
“你穿的衣服真奇怪,龙之子。时间之轮已经转动了这么久吗?龙之民重回第一次盟约了吗?可是你又配了一柄剑。不论是现在还是以前都没见过你们佩剑呀。”
岚不得不舔了舔嘴唇才说得出话来。“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您的意思是?”
绿人摸摸脸上的疤痕,一时间显得很迷惑。“我……说不出来。我的记忆被撕裂了,常常转瞬即逝,留下来的部分就像被毛虫咬过的叶片。不过,我肯定……不,它又消失了。但是,这里欢迎你。至于你,茉莱娜塞达依,你可真令我惊讶。这个地方最初建立的时候就定下了规则,没有人可以第二次进入。你是怎么来的?”
“是需要,”茉莱娜回答,“我的需要,世界的需要。其中最主要的,是世界的需要。我们是来找世界之眼的。”
绿人叹了口气,就像风叹息着穿过茂密的枝叶。“这么说,暗黑魔神又再次蠢蠢欲动了。那部分的记忆仍然完整。我一直都害怕这一刻的到来。每一年,灭绝之境企图入侵这里的袭击都在加剧。这一次为了把它们挡在外面,付出的力气是前所未有的巨大。来吧,我带你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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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世界之眼
岚牵着小马,和艾蒙村伙伴们一起跟在绿人身后,个个都睁大双眼东张西望,似乎无法决定自己该看绿人还是看森林。诚然,绿人是传奇人物,是有生命的树木,在双河,不仅仅是孩子,几乎所有人都坐在壁炉前听过许多关于他的故事。不过,在灭绝之境这样一个地方里,花草树木虽然平常却不得不算是一个奇迹,更别说世界的其他地方仍然陷于隆冬之中了。
珀林吊在队伍的尾部。每次岚回头看时,这个强壮的卷发年轻人都是一副再也不想听到绿人说话的样子。岚理解他的心情。他小心地瞄了瞄走在前面的绿人,他正在跟茉莱娜和兰恩说话,身边围绕的一群蝴蝶像是红色黄色的彩云。龙之子。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不,我不想知道。
尽管如此,他仍然觉得脚步变轻松了,双脚更有力了。不安虽然根深蒂固,令他肠胃翻扰,可是恐惧已经快要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灭绝之境毕竟就在半里之外,就算茉莱娜说灭绝之境的怪物无法入侵这里的话是真的,他也不敢再期望更多。那数千个刺痛他骨头的光点也已经熄灭,他很肯定,那发生在他进入绿人领地的瞬间,所以他猜,是绿人和这个地方使它们消失的吧。
他看得出,伊文娜和奈娜依也感觉到了这种令人安心的和平,令人平静的美丽。她们的脸上挂着安详的微笑,手指轻轻扫过鲜花,还不时地停下脚步深深吸进花的香气。
绿人也注意到了,便说道:“花朵是为了装点而生,对植物和对人类来说其实是一样的。摘吧,只要别摘得太多,没关系的。”说完,他自己就开始这里摘一朵,那里摘一朵,只是从不在同一棵植物上摘下超过两朵花。很快,奈娜依和伊文娜的头发里就插满了粉红的野蔷薇、鲜黄的铃花和白色的晨星。贤者那垂到腰间的辫子变成了一个粉红和白色相间的花园。就连茉莱娜也用晨星灵巧地织成一个花环戴在头上,上面的花似乎还在生长。事实上,它们也许真的还在生长。
绿人一边走,一边轻声跟茉莱娜说话,一边下意识地照料他的森林花园,根本不需思索。他的榛实眼睛看到一株野蔷薇被旁边苹果树开满鲜花的树枝挤到了一旁,便停下脚步,一边继续说话,一边伸手轻轻拂过弯枝。岚弄不清是自己眼花,还是那野蔷薇真的往旁边让了让以免自己的刺扎到那绿色的手指。当绿人走开时,那野蔷薇已经伸直,上面的艳红花朵跟白色的苹果花交织在一起。他又弯下腰,合起大手扣住了一堆鹅卵石上的一颗细小种子。当他直起腰时,种子已经变成了芽苗,细根穿过石头扎在了肥沃的土壤上。
“根据时轮之模,所有生命都应该在它们所处的地方成长,”他回头道歉似地解释道,“并且接受时间之轮的安排。不过,如果我只是提供一点点帮助,创世者不会介意的。”
岚牵着红绕过芽苗,小心翼翼以免小马的马蹄踩到它。怎么能为了节省一两步路而毁掉绿人刚刚才培育的苗儿呢。伊文娜摸了摸他的手臂,朝他露出微笑,又是那一种他无法明白的神秘笑容。看看她那满头鲜花的长发,她真美啊。他对她报以微笑,直到她红着脸低下了目光。我会保护你的,他心想,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证你的安全,我发誓。
绿人带着大家走进了春天森林的中心,走到一个山坡下的一个拱形洞门前。这是一个很简单的石头拱门,高大洁白,拱顶石上有一个圆形标志,一条蜿蜒的曲线把标志从中间分开,一边粗糙,一边光滑。这是艾塞达依的远古标志。洞口里面被覆盖在阴影中。
好一会儿,众人只是默默地看着洞口。然后,茉莱娜摘下头上的花环,轻轻地挂在洞口旁的甜浆果树丛上。她的动作似乎令大家恢复了说话能力。
“我们要找的东西,”奈娜依问道,“就在里面吗?”
“我真的很想看看生命之树,”马特目不转睛地盯着拱顶石上的标志,“我们先去看看它也可以嘛,是不是?”
绿人先是奇怪地看了岚一眼,才摇了摇头。“阿雯德索拉不在这里。我已经有两千年没有机会在它野性茂密的树荫下休息过了。”
“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看生命之树的,”茉莱娜语气坚决地做着手势指向拱门,“而是为了这里。”
“我不跟你们进去了,”绿人说道,他身边的蝴蝶围着他旋舞,似乎也感觉到了一点激动,“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担负起守护它的责任,可是靠近它还是令我不安,它令我觉得我会毁灭,我的终结不知怎地跟它密切相关。我还记得制造它的情景,记得一部分吧,一部分。”他的榛实眼睛遥望着远方,手指轻抚脸上的疤痕,迷失在回忆中,“那是在裂世之初,大家渐渐明白一切仍然将会在暗影的重压之下粉碎,战胜暗黑魔神的喜悦被痛苦代替了。于是,一百个艾塞达依,有男有女,连结起塞丁和塞达的力量——就像它们在真源中结合在一起一样,制造了它。最了不起的艾塞达依作品都是这样制成的。为了使它致纯致净,他们付出了生命。当时,周围的世界被寸寸撕裂,他们独自困在这里,身边只有我一个。他们知道自己将要死去,就任命我守护它,直到世界需要它的那一天。这本来不是我的天职,但是我一直信守我的承诺。”他低头看着茉莱娜,自顾自点着头,“我守护它直到世界需要它的那一天。现在,这一天到来了,我的任务结束了。”
“比起我们这些托付你的人来,你比许多人都更加坚守诺言,”艾塞达依回答,“也许结果不会像你担心的那么严重。”
绿人缓缓摇了摇长满绿叶的疤痕脑袋:“我能感觉到终结的来临,艾塞达依。我会另外找一个地方来种植我的花园。”棕色的榛实眼睛伤感地扫过森林,“也许,另外找一个地方。你们出来时,假如还有时间,我们会再见面的。”说完,他大步离开了,带着身后的彩蝶完全融入了森林中,比兰恩的斗篷更加不留痕迹。
“他是什么意思?”马特质问,“假如还有时间?”
“来吧。”茉莱娜只说了一句,就走进了拱门。兰恩紧跟在后。
岚也跟着走进了拱门,他不清楚自己将会见到什么,只觉得手臂和颈后毛发倒竖。不过,里面只是一个走廊,磨光的墙壁往里弯曲形成拱顶,脚下的路缓缓地向下倾斜。即使是洛欧的脑袋离拱顶也还有相当远的距离,就算绿人进来也应该够空间。平坦的地面看起来像是涂了油的石板,却不知为何踩在上面不会滑脚。两边的墙壁没有一丝缝隙,上面有无数小光点,发出无法说清是什么颜色的光芒。外面的阳光在转弯以后就消失了,洞里就靠这些小光点提供柔和的光亮。他知道这些光点并非天然,但他也能感觉到它们的善意。可是,为何你仍然直起鸡皮疙瘩?众人一直向下走,向下走。
“在那,”茉莱娜终于指着前方说道,“前面。”
走廊的前方是一个巨大的圆顶洞窟,洞顶是粗糙的仿制岩石,点缀着一丛丛闪光的水晶。地上的一个池子几乎占据了整个地面,只留下一条大约五步宽的走道围绕着它。池子呈椭圆形,像一只眼睛,边缘低平地镶着一圈水晶,发出的光芒比起屋顶上那些要黯一些但更强烈。池子表面像玻璃一般光滑,像酒泉的水一般清澈。岚觉得自己可以看穿它,却看不见任何池底。
“世界之眼。”身边,茉莱娜轻声说道。
他惊叹不已,四处打量。三千年了,从它的诞生之日至今,没有人来过,但是,时间还是留下了痕迹。洞顶的水晶亮度不一,有些强烈,有些微弱;有些在闪烁,有些却只剩下一个反射其它水晶光芒的多面晶体。如果所有水晶一起发光,整个洞窟将会像正午一样明亮,可是如今,只能算是傍晚。灰尘铺满了走道、石面甚至水晶。随着时间之轮的转动,它已经等了很久了。
“可是,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啊?”马特不安地问道,“那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水,”他一脚把一颗拳头大小的黑石子踢进池中,“它——”
石子落在玻璃般的池面上,滑进池中,却没有留下一丝水花,甚至没有波纹。它一边下沉,一边膨胀,变得更大更薄,渐渐长成一个像人的脑袋般大小的泡泡,岚几乎能看透它。再后来,它成了一个宽度跟臂长相当的模糊影子,最后,消失了。岚只觉得全身的毛发都要倒竖起来了。
“这到底是什么?”他质问道,随即被自己粗糙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你也许可以称它为‘塞丁之髓’。”艾塞达依的话语在洞窟里回荡,“它是真源中雄性力量的精髓,是疯狂时代之前,男性使用的唯一之力的精纯结晶。它的力量可以修补暗黑魔神的牢狱,也可以完全打破它。”
“愿光明照耀我们,保护我们。”奈娜依轻声祈祷,伊文娜紧紧靠在她的身边像是想要躲在贤者身后。就连兰恩,虽然他的眼中没有惊讶之色,也不安地挪了挪脚步。
岚的双肩被石头重重撞了一下,他这才发现自己远远离开世界之眼一路退到了墙边。如果可以的话,他很乐意将自己挤进墙壁里面去。马特也竭尽全力把自己紧贴在墙上。珀林半抽出了斧头,瞪着池子,眼中闪着猛烈的金黄光芒。
“每次我在书里读到它的时候,”洛欧显得很不自在,“都很想知道,想知道它是什么。还有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制造它?又是如何办到的?”
“知道答案的人都已经死了。”茉莱娜现在没有看着池子,而是凝视着岚和他的两个伙伴,研究着、估量着他们,“没有活人知道如何制造它、为何制造它,只知道有一天会需要它,这个需要将会是世界面临的也许是有史以来最重要、最危急的需要。
“在塔瓦隆,许多人都尝试过寻找使用这个力量的方法,可是对于女人来说,它就像猫儿对月亮一样不可触摸。只有男人可以使用它,可是最后一个男艾塞达依已经死去将近三千年。然而,制造它的人所预见的需要是如此的危急,以至于他们甘愿付出生命,集合男艾塞达依和女艾塞达依的力量,突破暗黑魔神的污染抽取塞丁,将它提纯。绿人所说的是真的,传奇时代最了不起的艾塞达依作品都是结合塞丁和塞达的力量才制成的。没有了男人的力量,就算把塔瓦隆的所有女人加在一起,集合各地王宫和城市里的艾塞达依,算上艾尔废墟里那些唯一之力使用者,甚至算上渡过艾莱斯大洋之后仍然幸存的那些,也无法把一个汤勺盛满唯一之力。”
岚的喉咙就像刚刚扯着嗓门大吼过一般沙哑。“您为什么带我们到这里来?”
“因为你们是ta'veren。”艾塞达依的脸带着他无法理解的表情,她的眼睛闪着微光好像要把他扯进去,“因为暗黑魔神的力量将会攻击这里。因为我们必须迎击,必须阻止,否则暗影将笼罩世界。再没有别的需要能比这更重要了。趁现在还有时间,我们出去吧。”她也不理会其他人是否跟来,自己带着兰恩就沿着走廊往回走了。兰恩的脚步比起平常似乎显得略为急促。伊文娜和奈娜依赶紧跟上。
岚贴着墙壁往外面挪去——他不愿意靠近那个池子一步——跟马特和珀林一起争先恐后地挤进了走廊。若不是前面的伊文娜和奈娜依还有茉莱娜和兰恩挡住,他早就撒腿跑起来了。即使到他走出洞外以后,他也还是无法自制地直打冷战。
“我不喜欢这样,茉莱娜,”重新回到阳光下,奈娜依立刻生气地说道,“我相信危险真的像你说的那么紧急,否则我不会到这里来,可是——”
“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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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被绳子紧紧勒住了脖子一般,岚猛地惊跳起来。这话语,这声音……一时之间他竟以为是巴’阿扎门。不过,从林中走出来的两个把脸藏在兜帽下的男人,身上的斗篷并非干涸血色。其中一人的斗篷是深绿色的,另一人的则是更深的黑绿色。尽管这里是开阔地,但这两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发了霉一般。不过,他们不是黯者,因为他们的斗篷会在微风下拂动。
“你们是什么人?”兰恩的姿势充满戒备,一手握在剑柄上,“怎么进来的?如果你们要找绿人——”
“是他带我们来的。”穿着深绿色斗篷的男人伸手指向马特,那只手枯老干瘦得几乎不像人手,指尖上没有指甲,一节节枯骨就像一根打了许多结的绳子。马特倒退一步,惊讶地睁大了双眼。“是一件古老的宝物,一位古老的朋友,一个古老的敌人。不过,我们要找的不是他。”
他沉默下来。另一个男人只是站着,一副永远不打算说话的样子。
茉莱娜挺直了腰,她的个子比起在场的所有男人都矮,可是忽然间却显得像山一般高大,她的声音如铃声般振荡,威慑无比:“你们是什么人?”
男人摘下了兜帽,岚惊讶地睁大了双眼。其中一人的脸比苍老还要苍老,辛?布耶跟他相比简直只能算是个健康的孩子。他的脸就像一张布满裂痕的羊皮纸裹在头骨之上,而且还裹得相当紧。粗糙的头皮上怪异地分布着几簇脆弱的头发。他的耳朵像是远古遗留下的凋残皮革;他的眼窝深陷,目光像是从隧道的最深处射出一般。然而,另一个人更恐怖。一张紧绷的黑败皮壳完全覆盖着那人的头脸,不过,头部的前方是一张完美的脸蛋,是一个年轻男人的脸,凝固在竭斯底里的狂笑表情中。如果另一人的脸是真的,那么这张面具下面隐藏着的是什么样的脸?这个想法在岚的脑海中形成的一瞬间就立刻被他打碎吹散了。
“我么,人称艾极诺,”老人说道,“而他,是巴刹玛。他再也不能用舌头说话了。时间之轮整整转过了三千年,我们在牢狱之中受尽了折磨。”他眯起凹陷的眼窝;巴刹玛向前倾了倾身子,面具上白石头似的眼眶张开,似乎想要冲过来。“这么久了,”艾极诺轻声说道,“这么久。”
“光明保佑——”洛欧颤抖着说,但是在艾极诺瞪向他的目光下没能说完。
“遗弃使,”马特嘶哑着喉咙念道,“被囚禁在刹幽古——”
“曾经被囚禁,”艾极诺咧嘴微笑,露出一口毒牙一般的黄牙,“我们当中有些人已经解脱了。封印已经减弱,艾塞达依。就像伊刹梅一样,我们重见天日了,而且,不用多久,所有人就会聚齐。我被囚的地方距离世界最近,我和巴刹玛两人都是,太靠近时间之轮了,所以才会这副模样。不过,很快,伟大的黑暗之主就会重获自由,他将会赐予我们崭新的肉体,世界将会再一次落在我们的手中。这一次,再也没有弑亲者卢斯?塞伦,再也没有什么晨曦之主来救你们了。我们现在已经找到了我们要的东西,你们没有用了。”
兰恩的宝剑闪电般出鞘,快得岚的眼睛根本跟不上它的速度。然而,守护者犹豫了,目光闪动,看了看茉莱娜,又看了看奈娜依。这两个女人互相离得远远的,不论他护在哪一个的前面,都会离另一个太远。他的犹豫只持续了一个心跳的时间,然而,等他迈开脚步时,艾极诺的手已经抬起,干瘦的手指轻蔑地掸了掸,像是在赶苍蝇。守护者如同被巨大的拳头击中,向后飞了出去,撞在石拱门上发出沉闷的抨击声,悬在门上片刻才落地,趴在地上不动了。他的宝剑落在他伸出的手旁边。
“不!”奈娜依大喊。
“不要动!”茉莱娜命令道。可是,没等任何人来得及反应,贤者已经拔出腰间的小刀,高举在手里,朝着遗弃使冲了过去。
“光明蒙蔽你!”她喊着,朝艾极诺的胸口扎下去。
另一个遗弃使像毒蛇一般移动了。她的刀子向下扎时,巴刹玛伸出裹着皮革一般的手,抓住了她的下巴,手指深深掐进她的血肉,把她的脸挤成一团,挤出了鲜血。奈娜依从头到脚都在抽搐,就像在受鞭刑。巴刹玛捏着她的下巴把她举起来,皮革面具笔直地瞪视着她颤抖的脸。她的手无助地摆着,小刀落到了地上毫无用途,脚趾离地足有一寸,头上的鲜花纷纷散落。
“我几乎已经忘记血肉有多么甜美了,”艾极诺伸出舌头舔着枯败的嘴唇,发出石头在粗糙皮革上摩擦似的声音,“不过巴刹玛记得很清楚。”面具发出的笑声更狂热了。奈娜依发出的哀嚎就像希望被活活从她心中剥去一般,在岚的耳中灼烧。
伊文娜忽然动了,岚知道她要去帮助奈娜依。“伊文娜,不要!”他大喊,但是她没有停下来。他的手从奈娜依发动攻击时就一直抓在宝剑上,可现在他松了手,冲向了伊文娜,在她还没迈出三步之前撞在她身上,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下。伊文娜喘着气落在他身下,立刻乱踢乱打要挣脱他。
他这才发现其他人都在行动。珀林的斧头举在手里,双眼闪着金黄的凶猛光芒。“贤者!”马特握着Shadar Logoth的匕首怒吼。
“不要!”岚喊道,“你们斗不过遗弃使的!”可是他们就像没听见一样从他身边冲了过去,眼睛紧盯着奈娜依和两个遗弃使。
艾极诺满不在乎地瞥了他们一眼……露出了微笑。
岚只觉得身体上方的空气像被巨人的鞭子抽打一般搅动起来,马特和珀林才冲了不到一半的距离,就被一堵无形的墙壁挡住,重重地弹了回来四脚朝天倒在地上。
“很好,”艾极诺说道,“你们就呆在那里吧。如果你们能学会谦卑地膜拜我们,我就会留你们活命。”
岚立刻爬起来。也许他不是遗弃使的对手——没有一个普通人能对付他们——但是他不会让他们以为自己会对他们卑躬屈节的,一分钟也不行。他想拉起伊文娜,但是她一掌把他的手拍到一边,自己站了起来,愤怒地拍打着裙子。马特和珀林也固执地撑起身体,虽然摇晃但站得笔直。
“你们能学会的,”艾极诺说道,“只要你们不想死。现在我已经找到我要的东西了,”他的目光移向石拱门,“我待会儿才来教训你们。”
“这不应该!”树林之中,绿人大步冲了出来,他的怒吼就像闪电击打古老的橡树,“你们不应该在这里!”
艾极诺傲慢地扫了他一眼。“消失吧!你的时代已经结束,你们一族除了你,早都化了灰。躲到一边苟延残喘,为我们不屑对付你而窃喜去吧。”
“这是我的地方,”绿人回答,“不容许你们在这里伤害任何生命。”
巴刹玛把奈娜依像破布一般丢到了一边,她像破布一般崩溃在地,双眼圆睁,全身软得像是所有骨头都化了。巴刹玛抬起一只皮革手,绿人身上的藤蔓立刻开始冒烟,林间的风声回应着他痛苦的嚎叫。
艾极诺回过头来面对岚和众人,以为绿人已经被摆平。然而,绿人向前迈出一大步,长满绿叶的双臂抱住了巴刹玛,把他高高举起,紧紧压在藤蔓织成的胸前。黑色的皮革面具对着被怒火烧黑的榛实眼睛大笑,巴刹玛的手臂就像蟒蛇一般滑离了绿人手臂的束缚,皮革手抓住了绿人的脑袋像要把它扭下来似的。皮革手碰过之处,火焰暴起,藤蔓凋谢,绿叶坠落,浓黑的烟雾从绿人的藤蔓身体里面涌出。他咆哮着,咆哮着,他的全部生命似乎要随着烟雾从他的口中如巨浪倾泄而尽。
突然,巴刹玛在绿人的手臂中抽搐起来。他现在不再是挂在他身上,而是企图把他推开。他狂乱地挥舞着一只皮革手……黑色的皮革下忽然挤出了一根小小的藤蔓。蘑菇,就像生长在密林中的大树阴影下一样,沿着他的手臂冒出,蓬勃生长,迅速覆盖了整条手臂。巴刹玛拼命挣扎。一簇曼陀罗撑开了他的硬壳;苔藓扎根在他的皮革面具上,咬开许多细微裂痕;荨麻突破他面具上的眼眶;头骨菇撕裂了他的嘴巴。
绿人把遗弃使扔在地上。巴刹玛扭动着,抽搐着。所有阴生植物,所有孢子植物,所有喜欢黑暗的植物,不停地在他身上冒出,迅速长大茂盛,撕破衣服、皮革和血肉——那是血肉吗?咋看之下那就像翠绿的怒火——一直长一直长,直到完全埋住了他,只剩下一个隆起的墩子,就跟青葱林中的阴影下那些树墩一模一样,再也不动了。
绿人发出一声呻吟,就像不堪重负的大树,轰然倒地。他的半个脑袋已经烧焦,身体里还不断冒出缕缕轻烟如同灰色的细藤。他强忍痛苦伸出焦黑的手温柔地扣住一个橡子,焦叶从他的手臂上簌簌落下。
大地隆隆作响,从他的手指之间,一棵橡树拔地而起。绿人的头落下了,可是那树苗继续伸展着,朝着太阳而去。树根不停冒出,越长越粗,直钻入土,再冒出,再钻,一边钻一边长。树身也不断变宽变高,树皮渐渐转成灰色,苍老而布满裂纹。树枝向四方舒展,越来越粗壮,先是手臂般细,然后跟成人的身体一般粗。枝桠上长满绿叶,布满橡实,朝上伸展,轻抚蓝天。树根织成厚重的网,像犁一样翻动着树下的土地,本来已经巨大的树身抖动着长得更宽更大,最后变得房子一般粗圆。然后,静止下来。一株将近五百岁的橡树耸立在绿人倒下的地方,成为传奇的坟墓。奈娜依躺在了粗糙的树根上。那些树根围绕着她生长,为她做了一张歇息的床。风叹息着吹过橡树的枝桠,就像在喃喃说着再见。
就连艾极诺也被惊呆了。他抬起头,洞窟一般的眼睛燃烧着憎恨。“够了!早就该结束此事!”
“是的,遗弃使,”茉莱娜回答,声音冰冷如同深冬的寒冰,“早就应该了!”
艾塞达依抬起手,艾极诺脚下的地面消失了,地裂中腾起烈焰,四面八方吹来的狂风卷着叶片冲进火中,聚成一条红黄相间的火龙卷,极热无比。艾极诺站在龙卷中间,脚下只有空气。他似乎有点意外,但是,他微笑着迈出了一步。这一步迈得很慢,烈火像是极力要将他困在原处,可是,他还是迈出了一步,然后,又一步。
“快逃!”茉莱娜命令道,她的脸因筋疲力尽而血色退尽,“所有人,快逃!”艾极诺跨过空气,朝着火焰的边缘走来。
岚知道到其他人都在动,马特和珀林在他视野的角落里闪过,洛欧迈着长腿冲进了树林,可是,他的眼里只有伊文娜。她笔直地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双眼紧闭。他看得出来,她不是因为恐惧才站着不动的。她正在,试图运用她那未经训练的技能,引导微不足道的唯一之力去攻击遗弃使。
他抓住她的手臂,粗鲁地把她转过来面对自己。“快逃!”他冲着她大喊。她睁开双眼,因为他横加干涉而恼火地瞪着他,眼里因为对艾极诺的憎恨和恐惧而泛着泪花。“快逃,”他边说边用力把她朝着树林推去,“跑呀!”一推之下,她迈开了脚步跑起来。
然而,艾极诺的枯萎脸孔转向了他,转向了他身后奔跑的伊文娜。遗弃使缓缓走出火龙卷,根本就不把艾塞达依的攻击当成一回事。他朝着伊文娜走去。
“不要找她!”岚大喊,“愿光明烧死你,不要找她!”他一把抓起一块石头扔了出去,试图把艾极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石头还没飞近遗弃使的脸就已经碎成粉末。
他犹豫了一下,回头瞥了一眼看到伊文娜已经躲进了树林。艾极诺仍然身在火焰中,他的斗篷已经着了火,但他还是走得不慌不忙,就像是拥有世界上的所有时间。他已经快要走到边缘了。岚转过身撒腿狂奔。身后,传来茉莱娜的惨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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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对抗暗影

第五十一章
对抗暗影
脚下的地面缓缓上升,但是恐惧使岚的双腿充满力量。他迈开大步迅速爬上去,用手扒开前面挡路的花丛和纠缠的野蔷薇弄得花瓣四散,顾不上花刺划破他的衣服血肉。茉莱娜的惨叫声刚才还一声比一声嘶哑,像是要永远持续下去一样,现在,却已经停止了。他知道,那叫声其实只持续了片刻,很快,艾极诺就会来追他了。他知道,艾极诺追赶的人一定是他,因为,在恐惧驱赶他迈开脚步逃跑前的最后一刻,他从遗弃使空洞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决定。
地面更加陡了,但他手脚并用,抓住矮树丛拉着自己继续往上爬,石头、沙土和落叶在他的脚下纷纷滚落。到了最后,坡度实在太陡了,他干脆手脚着地。上面,在上面,那里似乎比较平坦。他喘着粗气,爬过最后几步距离,站起来,愣住了。对着眼前的情景,他只想大声哀嚎。
在他身前,十步之外,山顶突然消失了。他知道,那里将会是悬崖,但他还是向前走去,每一步都愈加沉重。他的心里抱着微弱的希望,希望那里可能会有小路,比如,山羊走的小路,或者别的什么小路都好。到了崖边,他向下看去,却只看到一百尺高的垂直石壁,光滑得像一块刨好的木板。
总有办法的,我回头去找另一条路,回头,然后——他转过身,艾极诺就在眼前,刚刚爬上山顶。这座小山对遗弃使来说就如平地,走上来毫不费力。羊皮纸脸上,深陷的眼睛里燃烧着恨意。不知怎地,那张脸看起来不像刚才那么枯败了,似乎有了一点血色,似乎他刚刚吃过了什么补药。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岚,但是说话时,却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论是谁,只要把你带到刹幽谷,巴’阿扎门就会给予他凡人无法梦想的奖励。不过,我的梦想一直以来都比其他人更远大,而且,我早在几千年前就已经获得长生不老的能力。你究竟是死是活,对于侍奉伟大的黑暗之主来说有什么区别?没有,对于暗影的扩张大业没有区别。我为什么要跟你分享权力?我为什么要向你下跪?我,曾经在使者殿堂与卢斯?塞伦?塔拉蒙对决。我,曾经倾尽力量对抗晨曦之主,一次又一次将他击退。我不要。”
岚只觉得口干得像沙土一般,舌头枯败得跟艾极诺的脸一样。脚下的悬崖边发出吱嘎的声音,几颗石头应声滚落。他不敢回头看,却可以听到石头不停地撞击陡峭的崖壁,如果他再后退一寸,他的身体就会跟那些石头一样。他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一直在倒退着离开遗弃使。他的皮肤直发痒,如果他能把目光从遗弃使身上移开落到自己身上,一定会看到皮肤上全是鸡皮疙瘩。总有办法躲开他的。某个逃走的办法!一定有的!某个办法!
突然,他感觉到了什么,然后,他看到了,虽然他心里知道自己本不该看见它。在艾极诺身后伸出一根纽带,闪耀着亮白的光芒,如同透过最纯的白云照下来的阳光。纽带比铁匠的手臂还粗,比空气轻,连接着遗弃使和远处某个不可知的物体,可是,那物体对岚来说却是伸手可及。纽带像脉搏一样跳动着,每跳一次,艾极诺的力量就更强大,身上的血肉更丰盈。渐渐地,他变得跟岚差不多高大强壮,比守护者更硬朗,比灭绝之境更致命。然而,跟身边闪光的纽带相比,遗弃使几乎跟不存在一样。纽带就是一切。它轻声哼吟。它高声歌唱。它呼唤着岚的灵魂。它分出一根手指一般的细绳,漂过来,触碰他。他抓住了它。光芒涌入他的身体,焚烧一切的热量充斥他的身体,却不知为何一点也不觉得热,只觉得温暖,本已渗入骨髓的坟墓之冷被通通驱逐。细绳渐渐加粗。我必须逃走!
“不!”艾极诺大喊,“你不能拿走它!它是我的!”
岚没有动,遗弃使也没有,然而毫无疑问,他们两人正在生死决斗。艾极诺的脸上渗出汗珠。他的脸已经不再枯败,不再衰老,而是一张壮年男人的脸。岚的心跳跟随着纽带的脉动,就像跟随着世界的心跳,令他充实。光芒填满他的心,他自己的意识被挤到了角落里。他用虚空把那个角落包裹起来,在一片空灵中寻求庇护。逃走!“是我的!”艾极诺喊道,“我的!”
暖意渐渐在岚的身体里聚集,来自太阳的温暖,来自太阳的光辉,不断爆发,发出可怕的光芒,光芒。逃走!
“我的!”艾极诺的口中、眼中喷出火焰,火舌如同利矛舔噬着他。他大声惨叫。
逃走!
忽然,岚的身边不再是山顶了。充斥着他的光芒使他全身颤抖,光和热令他无法思考。光芒。在虚空的中心,光芒蒙蔽了他的意识,使他晕眩,令他敬畏。
他站在一道宽阔的隘口里,周围是锯齿一般的黑色山峰,就像暗黑魔神的獠牙。这是真的,他真的到这里来了。他感觉到脚下的岩石,还有吹在脸上的冰风。
战斗包围了他,或者说,是接近尾声的战斗包围了他。穿着盔甲的战士和战马身上,本来闪亮的钢铁现在黯淡无光。战士挥舞手里的武器,或砍或刺,对抗手舞锥斧和镰刀大剑嘶吼着的半兽人。有的战士徒步战斗,他们的战马已经倒下。有的战马空着鞍在战场上乱窜。黯者在人与半兽人之间穿插,不论它们的黑马跑得多快,身上的漆黑斗篷始终纹丝不动。不论它们噬光的黑剑挥向哪里,那里都有战士倒下。钢铁交击的铿锵之声,战士和半兽人战斗的喘气声,临死的惨叫声,各种声音朝着岚汹涌而来,又被紧紧攥着他喉咙的怪异感觉弹回去。喧嚣之上,旗帜在尘土飞扬的空中飘舞。法达拉的黑鹰,石纳尔的白鹿,还有其他。也有半兽人的旗帜。光是在他的周围,他就看到了达斡尔的长角骷髅,科跋的血红三*戟,达蒙的铁拳。
然而,这确实已经是战斗的尾声了。此刻,正是人类和半兽人各自退回去重整队伍时的短暂中止,最后撤退的人和半兽人互相再攻击了几下,就分开了,各自冲回去,或者,蹒跚着回到隘口两边。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岚的存在。
岚面向的一方,是人类的阵地,闪闪发亮的长枪尖下,小三角旗随着战士们重新整队的移动而轻轻飘扬。受伤的战士在马鞍上摇晃。空鞍的战马嘶鸣着倒退或者乱跑。很明显,他们再也经不住下一次交战了,然而,同样明显的,他们正在做好最后一次冲杀的准备。现在,有些人看到他了,他们站在马鞍上朝他指点着,朝他喊话,但是,他们的话语在他的耳中细如笛声。
他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去。暗黑魔神的军队塞满了隘口的另一端,无数长枪长矛一直漫到两边的山坡上,比黑压压的半兽人更显得漆黑。相比之下,石纳尔的军队真是少得可怜。几百只黯者在队伍前方来回跑动,所经之处,凶恶的半兽人都害怕地背过长着动物口鼻的脸,巨大的身体向后退缩让路。空中,吸魂扎卡张着皮翅盘旋,发出的尖叫与风声抗衡。现在,类人也看见他了,伸出手指着他,吸魂扎卡立刻转身向着他俯冲而下。两只。三只。总共六只,尖声嘶叫着像大石一般朝他压下来。
他呆看着它们。炽热如太阳的热量充斥着他的身体。他可以很清晰地看到那些吸魂扎卡,看到它们翅膀下面的人形身体,看到那张苍白的人脸上那双没有灵魂的眼睛,它们根本没有人性。可怕的热量。快要令他爆炸的热量。
晴朗的天空中劈下闪电。每一道闪电都干脆强劲,灼烧着他的眼睛;每一道闪电都击中一个长着翅膀的黑色躯体。狩猎的欢呼变成了临死的号叫,焦黑的躯体从已经恢复晴朗的天空坠落。
热。光芒的可怕热量。
他跪倒在地,觉得自己似乎听到自己脸颊上的泪水在极热之下“咝咝”蒸发。“不要!”他捏着地上细小的枯草丛,希望以此维持自己最后一丝意识;然而,手里的草立刻冒出了火焰。“求求你了,不要!”
风随着他的声音而起,伴着他的声音怒吼,顺着他的声音沿着隘口呼啸而去。火焰在风的推动下迅速长成火墙,乘着风势向半兽人掩去,转眼之间,半兽人的阵地化为火海,它们的哀嚎声几乎压过风声和他的声音,连山脉也为之震动。
“这一切必须结束!”
他挥拳捶打地面,大地如金钟般轰鸣。他用手摩擦坚硬的地面,大地随之颤抖,在半兽人和黯者的脚下跳动。他前面的地面泛起波浪,朝着半兽人和黯者涌去,越长越高,最后变成泥石巨浪,在它们头上劈头盖下。半兽人军队如沸腾的开水一般大乱,烧焦的躯体和碎石混成一堆。还活着的怪物数量已经不到人类军队的两倍,而且极度恐慌迷乱。
风退去了。惨叫声停止了。大地平静了。尘土和烟雾沿着隘口飘过来,裹住了他。
“光明蒙蔽你,巴’阿扎门!这一切必须结束!”
不是在这里。
这句话不是岚自己的想法,却在他的头颅里回荡。
我无法参与其中。只有被选中的人愿意,才可以结束这一切。
“在哪里?”他不愿意问,却无法阻止自己,“在哪里?”
他身边的烟雾开始移动,在他的头上形成一个十班高的圆顶,里面是清新的空气,周围是翻腾的烟尘。在他的跟前出现了台阶,每一级都独自悬浮在空中,一级一级向上升起,通往一片令阳光为之黯淡的黑暗。
不是在这里。
一个遥远的声音穿过迷雾传来,遥远得像是来自于大地遥远的另一端。“为光明而战!” 人类的军队发动了最后一次冲杀,大地在如雷声轰鸣的马蹄下隆隆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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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空之中,岚感觉到了一丝恐慌,因为尘土飞扬之下,那些急速冲杀的战士们不可能看得见他,他们很可能会把他踩在脚下。然而,此刻控制着他的意识完全不把震动的大地放在眼里。一种隐隐约约的愤怒驱使他迈出了脚步,他踏上了第一级台阶。这一切必须结束!
黑暗,完全空寂的绝对黑暗包围了他。只有那些台阶,悬挂在漆黑中,在他的脚下,在他的跟前,延伸着。他回头看看,身后的台阶正在消失,化为无形,融入他身边的黑暗之中。不过,那根纽带还在,闪着光芒在他的身后伸展着,渐渐缩小,渐渐消失在远处。它比刚才细了些,不过仍然在跳动,仍然在把力量与生命源源不断地泵进他的身体,令他的全身满载光芒。他继续向上爬。
台阶无穷无尽,似乎永远也爬不完。永远、分秒,时间在漆黑中似乎静止了,却又像是走得更快。他一直一直爬,直到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扇门。门的表面粗糙干裂,看起来年代久远。他记得这扇门,记得很清楚。他碰了碰它,它应手而碎。碎片还没落地,他就跨进了门中,一些碎木片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房间也跟他记忆中的一样。阳台之外发疯的条纹天空,融化的墙壁,磨光的桌子,恐怖的壁炉和里面咆哮的冷火。壁炉上那些痛苦地翻腾着默默惨叫的脸孔里,有几张似曾相识,但他紧紧抓住心中的虚空,他的意识在空灵中漂浮。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看了看墙上的镜子,他的脸清晰地映在镜中。在虚空中,他只觉得平静。
“是了,”巴’阿扎门的声音从壁炉前传来,“我就知道,艾极诺的贪婪终究会要了他的命。不过,这对于结果没有影响。长久的搜寻现在结束了,你来了,我也认出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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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空漂浮在一片光芒的中间,岚漂浮在虚空的中间。他向着家乡的土地伸出手去,却摸到了岩石,坚硬而干燥、无情的岩石。在那里,只有坚强如山川的强者才能生存。“我厌倦了逃走,”他无法相信自己的语气竟然如此冷静,“厌倦了你对我的朋友们的威胁。我不再逃避了。”他看见,巴’阿扎门也有一根纽带,是黑色的,比他自己的要粗得多,甚至比人的身体还粗,但是跟巴’阿扎门比起来却又显得细。黑色纽带的每一次跳动都在吞吃光芒。
“你以为你逃走和留下来会有任何区别吗?”巴’阿扎门口中的火焰笑了,壁炉上的脸孔却在他的笑声中哭泣,“你多次尝试逃离我,但每一次我都能逮住你,每一次你都为自己的骄傲留下苦涩的泪水。许多次,你站起来反抗,然后又在失败中下跪求饶。这一次,我给你一个机会,蠕虫,只给一次:向我下跪,全心全意侍奉我,我就会赐予你高于君王的权力。否则,你就去当塔瓦隆的傀儡,等待那惨叫着被时轮碾压在地的命运吧。”
岚转头瞥了瞥房门,似乎想要寻找逃路。就让暗黑魔神那样以为吧。门口外仍然是空寂的黑暗,被连接着他的闪光纽带分成两边。巴’阿扎门的粗纽带也在那里,如此漆黑,就算在一片黑暗中也清晰可辨。两根纽带都像心脏的血管一样跳动着,但是跳动引发的波浪起伏正好相反,就像在互相角力一般。然而,光芒的波浪只能勉强抵挡黑暗。
“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岚说道,“是时间之轮在编织时轮之模,不是你。你为我设下的每一个陷阱,都被我躲过。我躲过了你的黯者和半兽人,躲过了你的暗黑之友。是我,一直追踪到这里来找到你,途中还毁掉了你的军队。你无法控制时轮之模。”
巴’阿扎门的眼睛像两个熔炉一般咆哮着。他的嘴唇没有动,不过岚似乎听到了他对艾极诺的咒骂。然后,火焰退去了,那张正常的人脸朝他露出微笑,却令包裹在光芒暖意中的岚感到一阵寒意。
“愚蠢,军队可以再建。你做梦也想不到的强大军队还出动呢。你追踪我?你,一条岩石底下的鼻涕虫,追踪我?我在你出生的那一天就已经为你铺好了路,一条引领你走向坟墓或者这里的路。是我,故意放艾尔人逃走,好让她们活着把我的话流传至今。詹?远行者,一个英雄。”他冷笑着说出这个词,“是我,一手塑造他,再把他送到巨灵那里,令他以为自己逃出了我的手心。黑结,像蠕虫一样满世界乱爬搜寻你。我牵动丝绳,艾梅林乖乖起舞,还以为自己掌控一切。”
虚空在颤抖,岚急忙集中精神稳住它。他全都知道。这一切可能真的都是他的安排。也许他说的全是事实。光芒温暖着虚空。怀疑被压制,只留下种子。他挣扎着,不知道自己是想要埋葬这颗种子,还是想要让它生长。虚空稳定下来,却缩小了。他再次漂浮在平静之中。
巴’阿扎门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挣扎。“不论你是死是活,对我来说没什么关系,对你自己却不一样,对于你将拥有的力量也不一样。要么是你侍奉我,要么是你的灵魂侍奉我。不过,我更希望你能活着跪在我脚下。所以,当我完全可以派一千只半兽人去袭击你的村庄时,我只派了一个拳。本来可以派一百个暗黑之友在你熟睡时对付你,却只派了一个。而你这个蠢材,你甚至认不出自己身边的暗黑之友,不知道自己的身前、身后、身边都是他们。你是我的,一直都是,你是我锁链上的一条走狗。我带你到这里来,是为了让你向我下跪,或者杀死你,让你的灵魂向我下跪。”
“我否定你。你的力量不能战胜我,我不会向你下跪的,不论是活着还是死后。”
“看吧,”巴’阿扎门说道,“看。”岚虽然不情愿,但还是转过了头。
伊文娜站在那边,还有奈娜依,脸色苍白,战战兢兢,头发里还留着鲜花。另外还有一个女人,年纪比贤者稍长,有一双灰眼睛,很漂亮,身上穿着双河式样的裙子,衣领上装饰着一圈明亮的花朵。
“母亲?”他轻声喊道。那女人笑了,是一个绝望的微笑,是他母亲的微笑。“不!我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另外两个女孩在一个远离这里的地方很安全。我否定你!”伊文娜和奈娜依的形象模糊起来,变成飘荡的烟雾消散了。然而,卡丽?艾’索尔仍然站在原地,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至少,她,”巴’阿扎门说道,“在我的手里,任我摆布。”
岚摇着头。“我否定你。”他不得不强迫自己说出这话,“她已经去世了,她受到光明的庇护,你无法伤害她。”
母亲的嘴唇颤抖着,泪水沿着她的脸颊流下,每一滴都像浓酸灼烧着他的心。“我的儿,坟墓之王的力量远胜从前,”她说道,“他的魔掌伸得更远了。谎言之父的话语对于那些不够谨慎的灵魂来说就如同蜜糖。我的儿。我唯一的爱儿呀。如果可以,我也不愿意为难你,可是,如今他是我的主人,他掌控着我灵魂的存亡。我只能服从他,乞求他的欢心。只有你能解放我。求求你,我的儿。求求你救我。救救我。救救我吧!求求你!”
黯者出现了,它们没有戴兜帽,露出了苍白无眼的脸。它们围住她,伸出刷白的手撕下她的衣服,挥起铁钳、夹子和各种刑具,刺戳、灼烧、鞭打着她赤裸的躯体。她的哭泣被无穷无尽的惨叫代替。
岚的喊叫就像是她惨叫的回音。他心中的虚空沸腾了,他的手里出现了一把剑。不是那把苍鹭宝剑,而是一柄光芒聚成的宝剑。光之剑。他举起剑,剑尖射出炽热的白色闪电,像是剑刃自己伸长了一样,击打在最靠近他的一只黯者身上,令人眼盲的白热光芒充满房间,剑刃如同蜡烛穿透纸片一般瞬间穿透了类人,又继续在它们之间穿杀。他的眼睛被光芒刺得几乎失明。
一片光辉之中,他听到一声轻语。“谢谢你,我的儿。光明。神圣的光明啊。”
闪光退去后,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巴’阿扎门。巴’阿扎门的眼睛就像厄运之渊般沸腾着,但是却向后躲避那把光之剑,就像是躲避光明。“愚蠢!你会毁掉自己的!你不能这样用它,现在还不能!你必须经过我的教导,才能用它!”
“结束了。”岚说道,挥起剑砍向巴’阿扎门的黑色纽带。
剑落下,巴’阿扎门大声嚎叫,连石墙被他的叫声震动。光之剑刃逐寸逐寸地切开纽带,他的嚎叫更加凄厉,就像永远没有终止一般。纽带如有弹性,切断之后迅速回弹,延伸入黑暗的一端一边退去一边萎缩,连接巴’阿扎门的一端则击打在他身上,把他撞向壁炉。壁炉上那些受尽折磨的脸孔发出的无声叫喊里夹杂着欢笑。墙壁抖动着碎裂,地面开始翻腾,屋顶上落下大块大块的石头。
周围的一切都在崩溃,岚把剑尖指向巴’阿扎门的心脏。“结束了!”
剑尖射出光芒的长枪,伴随着一阵炽热的闪光如同一滴滴在白热下融化的金属液体。巴’阿扎门哀嚎着挥起双手徒劳地保护自己。石头着火了,崩塌的墙壁上,颠簸的地面上,还有从屋顶落下的,所有的石头都着火了。巴’阿扎门眼中的火焰沸腾着,与石头的火焰连成一片。岚感觉到自己的白色纽带正在减弱,渐渐只剩下闪光了,但他仍然竭尽全力攻击。他既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办到的,只知道这一切必须结束。必须结束!
火焰,决无出路的火焰封锁了房间。巴’阿扎门在火焰中像一片叶子一般萎缩,他的嚎叫就像锉刀磨骨。火焰渐渐变成比阳光还要纯净的白光,然后,最后一丝火苗熄灭了,他坠落在无尽的黑暗中,巴’阿扎门的嚎叫渐渐远去。
他重重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全身都散了架,体内饥渴的冷火却仍然在咆哮,令他颤抖,令他大叫。无穷无尽的冷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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