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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把双手移到尸体外面,然后伸进水槽里,在一盆名为“环保化工”的消毒液中漂洗。这种液体呈浅绿色,就像日本绿茶的颜色。它可以摧毁病毒。她的手套浸入消毒液时,液体和猴血混合在一起,变成了褐色。她的耳朵听到的只是宇航服里面空气流动的噪声。空气的轰鸣回荡在她的宇航服中,就像地铁列车穿过隧道时的声音一样。


  病毒是由薄膜和蛋白质构成的微小囊状物。这种囊状物包含一条以上的DNA或RNA链,DNA或RNA是一些细长分子,包含着复制病毒的软件程序。有的生物学家把病毒列为“生命形态”,是因为在严格意义上不能说它们是活的。病毒既非死亦非活,含糊不清地存在着。它们存在于生物和非生物之间的边界上。处于细胞之外的病毒仅仅停留在那儿;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它们是死的。它们甚至能形成晶体。处于血液或粘液周围的病毒颗粒或许看起来是死的,但这些颗粒正等候什么东西的来临。它们的表面很有粘性。如果一个细胞过来接触到病毒,而且病毒的粘性与细胞的粘性相互匹配,那么病毒就会附着在细胞上。细胞感觉到粘在自己上面的病毒后,就会环抱病毒,把它拉到自己内部。一旦病毒进入了细胞,它就变成了一只特洛伊木马。它会活跃起来,并开始复制。


  病毒属于寄生生物。它不能靠自己生存,只能在细胞里进行自我复制,为了完成这一工作,它需要利用细胞的原料和系统。所有生物的细胞内部都携带有病毒。即使是真菌和细菌内也栖息了病毒,有时还会被它们毁灭。这就是说,病害也有它们自己的病害。病毒在细胞内不断复制自身,直到最后,细胞里塞满病毒并发生破裂,接着病毒会从摧毁的细胞里溢出。或者病毒也能穿过细胞壁萌芽,就像水滴从水龙头中滴出来,——滴出,滴出,滴出,滴出,复制,复制,复制,复制——这就是艾滋病病毒作用的方式。水龙头一直开着,直到细胞被挥霍,被耗尽,然后被摧毁。如果毁灭了足够多的细胞,宿主就会死亡。病毒并不“希望”杀死它的宿主。那不是病毒的最大利益,因为接下来病毒也会死掉,除非它可以足够快地从这个临死的宿主跳跃到另一个宿主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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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博拉内部的遗传密码是一条RNA单链。这类分子被认为是最古老和最“粗糙”的生物编码机制。大约四十五亿年前,形成于地球诞生后不久的原始海洋可能包含相当多的基于RNA的微观生命形态。这暗示了埃博拉是一种古老的生物,其年龄可能与地球自身的年龄相接近。暗示埃博拉病毒极其古老的另一个线索是,它能够处于看起来既不怎么活也不怎么死的状态。


  病毒繁殖时,它们或许看起来是活的,然而从另一种意义上说,它们却显然是死的,它们只不过是一部机器,固然很敏锐,但却是严格的程式化的,比手持式风钻多不了什么生机。病毒是分子级的鲨鱼,是没有思想的动机。简洁,冷酷,合理,极度自私,病毒致力于复制自身——有时它能够以辐射的速度来进行复制。第一要务就是复制。


  病毒的尺寸太小了,以至于人们看不到它。这里有个方法可以帮助我们想象一下病毒的大小。考虑曼哈顿岛缩小到下面的尺寸:


  、


  而这个“曼哈顿”可以轻易地容纳九百万个病毒。如果你能够放大这个“曼哈顿”,而且如果它挤满了病毒,你就会看见一簇簇微小人物,就像第五大街上的午间人群那样。一亿个结晶的脊髓灰质炎病毒可以覆盖这句话末尾的句号。停留在那个句号上的病毒们可以举办两百五十个伍德斯托克音乐节——英国与法国的人口总和——然而你却从不知道它的存在。


  要擦净,南希心想。不能有血。不能有血。我不喜欢血。每次我看见一滴血时,我就看见了十亿个病毒。暂停然后清洗。暂停然后清洗。慢下来。看看托尼的衣服。检查他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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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会注视着搭档的衣服,寻找孔洞或者裂缝的痕迹。就像你作为一位母亲,检查你的孩子一样——这是经常的身后检查,看看是否一切正常。


  同时,约翰逊也在检查她。他观察她是否有任何差错,使用工具时是否过于着急。他想知道会不会看到她漏掉什么东西。


  “咬骨钳,”他说道。


  “什么?”她问道。


  他指着她的输气软管,示意她把管子收起来,这样她能够更清楚地听见他的说话。她抓住软管,然后把它折起来。空气停止流动了,宇航服在四周渐渐缩小,噪音消失了。他贴近身体,又说了一遍“咬骨钳”这个单词,然后她松开了软管。她递给他一双称为“咬骨钳”的钳子,这是个法语单词,意思是“咬噬者”。这种工具用来打开头盖骨。


  在生物安全4级区域里,打开头盖骨总是一件让人讨厌的事情。灵长类动物的头颅比较坚硬,富有韧性,而且骨板密接在一起。通常情况下,你会用一把电动骨锯推入头盖骨,但是在生物安全4级区域里,你不能使用骨锯。因为这样做会甩出骨头颗粒和血滴薄雾到空气中,而你并不想在高危区域里制造任何有传染性的薄雾,即使你穿着宇航服;这样做太危险了。


  他们用钳子取出头盖骨。骨头破裂的声音很响。他们取出了大脑、眼睛和脊髓,然后扔到一瓶防腐剂里。


  递给她一支盛有样本的试管时,约翰逊忽然停了下来,看着她那戴着手套的双手。他用手指着她的右边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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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朝下看去。是她的手套。它被血液浸湿了,可是现在,她看见了破洞。是一条裂缝,在右手外层手套上,横跨她的手掌。


  南希脱掉了这只手套。现在,宇航服的主手套上覆盖了一层血液。她的宇航服的外层衣袖上流进了血液。好了,这下好了——我的衣服上到处都是埃博拉之血。她把手套和手臂放到消毒液中清洗,它们变得干净,而且湿得发亮。然后她注意到自己的右手,在剩下的两层手套里面感觉发凉而湿粘。她的宇航服手套里面有湿湿的什么东西。她怀疑那只手套也出现了渗漏。她怀疑自己的右边主手套上弄了一个缺口。她仔细地检查那只手套。然后她看见了。手腕处有一条裂缝。她的宇航服上有一个缺口。她感觉右手比较湿。她怀疑自己的宇航服中可能有埃博拉之血,而且就在手掌伤口附近的某个地方。她指着自己的手套说,“穿孔了。”约翰逊弯下腰,检查她的手套。他看到了手腕处的这条裂缝。她发现他的脸突然显出诧异的神色,然后他注视着她的眼睛。她知道他有些害怕。


  那让她感到恐怖。她急忙摇摇拇指,指着出口。“我出去了,老兄。你能完成吗?”


  他回答说,“我要你立即离开。我会紧闭这个区域,随后就出来。”


  她用左手,那只没事的手,把输气软管从宇航服中拔了出来,几乎是跑着沿着通道来到密封舱。她的右臂僵硬地悬在一旁。她不想挪动那只手,因为每次挪动它时,她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压在里面,压在手套里面。恐惧占据了她的全身。她将怎样脱掉靴子,而不用她的那只手呢?她干脆把靴子踢掉了。它们沿着通道飞了出去。她使劲推开密封舱的门,跨步走了进去,然后砰地关上了身后的门。


  在密封舱里,她拉动一根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链条。它用于启动消毒淋浴。消毒淋浴需要进行七分钟,而在那段时间内是不允许离开的,因为这种淋浴对病毒的作用需要时间。最初出来的是一股蒸馏水喷流,冲刷掉她的宇航服上的血迹。喷水停止了。接着出来的是“环保化工”喷雾,从密封舱四面八方的喷嘴喷出来,用于净化她的宇航服。当然,如果什么东西生存在她的手套内,化学喷雾也是鞭长莫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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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封舱中没有灯光;室内十分暗淡,几乎是漆黑一片。这地方简直是一块灰色地带。她真希望此地有一台时钟。这样你就能知道自己必须要等待多长时间。还有五分钟?四分钟?化学烟雾落在了她的面罩上。这种情形就像在雨中驾驶一辆汽车,可是刮水器失灵了;你看不见任何东西。讨厌,讨厌,讨厌,她想。


  在研究院里,有一个称作“班房”的生物安全4级医院,那里的医生们和护士们穿着宇航服对病人进行治疗。如果你暴露于某种高危微生物,你就会被送入“班房”,而且不会活着出来,然后你的尸体将被运往附近的生物安全4级停尸房,被人们称作“潜艇”的地方。研究院附近的士兵们把这个停尸房称为潜艇,是因为它的正门由厚重的钢铁做成,看起来就像潜艇里的空压舱门。


  狗娘养的!她想。噢,他妈的!他们会把我关进班房。而且如果我与埃博拉交恶,托尼还会填写事故报告。而且一个星期之后,我将会待在潜艇里。讨厌!杰瑞还在德克萨斯。而且我今天没有去银行。房子里没有现钱了。孩子们和特潘夫人待在家里,我需要付给她钱。我今天没去菜市场。房子里没有食物。要是我被关到班房里了,孩子们可怎么吃饭呢?今晚谁和他们待在一起?讨厌!讨厌!讨厌!


  淋浴停止了。她打开房门,冲进了中间整备区。她迅速地脱下了宇航服——她几乎是剥掉它的——然后跳了出来。宇航服“啪”的一声落在了混凝土地上,它是湿的,还滴着水。


  右手臂从衣服中滑出来时,她看到刷手衣的袖口又暗又湿,而内层手套呈现红色。


  宇航服手套已变成了渗漏部件。埃博拉之血早已遍布她的内层手套。它已经蔓延到胶乳上,正对着她的皮肤,正对着邦迪创口贴。最后一层手套比较单薄,是半透明的,她可以透过它看见邦迪创口贴,就在埃博拉之血的下面。她的心怦怦地跳着,几乎快要呕吐了——她的胃部收缩着、翻滚着,而且她感到喉咙被塞住了。那是呕吐因子。当你发现自己在生物安全4级生物体面前没有任何防护的时候,就会突然有呕吐的强烈欲望。她的思绪快速地轮转着:噢,讨厌。现在怎么办呢?我的一只手套没有消毒——而埃博拉之血就在这里。噢,耶稣啊。这儿的程序是怎样的?我现在得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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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托尼?约翰逊的蓝色身影在密封舱里晃动,她听到喷嘴开始嘶嘶作响。他开始了消毒循环。还需要七分钟他才能回答她的问题。


  关键问题是,是否有血液从内层手套渗透到了伤口的部位。悬停在一滴血中的五个或十个埃博拉病毒颗粒可以轻易地溜进外科手套的小孔中,而且可能足以启动爆炸性的感染。这种物质能够使自身不断扩大。而眼睛可能看不见手套中的小孔。她走到水槽边,把右手放到水龙头下冲刷血液,并且停留了一段时间。水流携带着血液流入了排水管道,而废水将在加热箱里煮沸。


  然后,她用左手拽着仅存的那只手套,轻轻地把它脱下来。她的右手滑了出来,上面沾着一块块奶粉,她的手指甲很短,没有涂指甲油,没有戴戒指,指关节上留下了一块咬伤的疤痕,那是她在童年时代被山羊咬伤的,而手掌上有一个邦迪创口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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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看见血液里混着奶粉。


  拜托,拜托,让它是我的血。


  是的——确实是她自己的血。她的血流到了邦迪创口贴的边缘附近。她没有看见手上有丝毫的猴血。


  她把内层手套放到水龙头下。降落的水流充满了手套。手套膨胀得像一个水球。她害怕手套上突然喷出一条水线,因为那是渗漏的证据,是她的生命完结的信号。手套渐渐胀大,而且十分稳定。没有渗漏。


  她的双腿突然间崩溃了。她向空心砖墙边倒下去,沿着墙壁滑下去,感觉如同胃穿孔了一样。她走到帽盒边,坐在盒子上休息。帽盒是生化防疫容器,然而不知是谁一直把它用作椅子。腿上的压力解除了,她的身子也软了,向后斜靠在墙上。这就是托尼?约翰逊从密封舱中出来时看到的她的模样。


  ……


  事故报告的结论是贾克斯少校没有暴露于埃博拉病毒。她的内层手套完好无损,而且由于每个人都相信这种微生物通过血液和体液的直接接触而传播,它似乎没有途径可以进入她的血流,尽管它突破了她的宇航服。她凭借薄薄的内层手套逃过了一劫,当天晚上就开车回家了。她几乎要从一只死猴身上感染了埃博拉病毒,而这只猴子则是从一位名叫马英嘉的年轻护士身上感染的,而这位护士又是从一位修女身上感染的,后者于几年前在扎伊尔的丛林中轰然崩溃并出血而死。


  那天晚上,她给德克萨斯的杰瑞打电话。“猜猜发生了什么?我今天碰到了一点小麻烦。我经历了一次对埃博拉的近身体验。”她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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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看见血液里混着奶粉。


  拜托,拜托,让它是我的血。


  是的——确实是她自己的血。她的血流到了邦迪创口贴的边缘附近。她没有看见手上有丝毫的猴血。


  她把内层手套放到水龙头下。降落的水流充满了手套。手套膨胀得像一个水球。她害怕手套上突然喷出一条水线,因为那是渗漏的证据,是她的生命完结的信号。手套渐渐胀大,而且十分稳定。没有渗漏。


  她的双腿突然间崩溃了。她向空心砖墙边倒下去,沿着墙壁滑下去,感觉如同胃穿孔了一样。她走到帽盒边,坐在盒子上休息。帽盒是生化防疫容器,然而不知是谁一直把它用作椅子。腿上的压力解除了,她的身子也软了,向后斜靠在墙上。这就是托尼?约翰逊从密封舱中出来时看到的她的模样。


  ……


  事故报告的结论是贾克斯少校没有暴露于埃博拉病毒。她的内层手套完好无损,而且由于每个人都相信这种微生物通过血液和体液的直接接触而传播,它似乎没有途径可以进入她的血流,尽管它突破了她的宇航服。她凭借薄薄的内层手套逃过了一劫,当天晚上就开车回家了。她几乎要从一只死猴身上感染了埃博拉病毒,而这只猴子则是从一位名叫马英嘉的年轻护士身上感染的,而这位护士又是从一位修女身上感染的,后者于几年前在扎伊尔的丛林中轰然崩溃并出血而死。


  那天晚上,她给德克萨斯的杰瑞打电话。“猜猜发生了什么?我今天碰到了一点小麻烦。我经历了一次对埃博拉的近身体验。”她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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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到十分惊骇。“见鬼,南希!我告诉过你别搅和那个埃博拉病毒!那个该死的埃博拉!”对于穿着宇航服从事高危工作的危险,特别是对埃博拉,他唠叨了足足十分钟。


  她保持平静,没有与他争辩。她知道他不是恼怒于自己,他只是感到恐惧了。她让杰瑞继续说下去,等他一股脑地全说完,并准备停下来时,她告诉他,一切都会顺利的,自己很有信心。


  同时,杰瑞对妻子表现得如此平静而感到奇怪。假如他察觉到她有略微的忧伤,他当晚就会飞回家了。


  各种药物对病毒都没有效果,就这个意义上说,埃博拉实验没有成功。不论吉恩?约翰逊给它们吃什么药,感染的猴子都无一例外地丧命了。它们全部牺牲了。病毒完全地摧毁了这些猴子。它是一个彻底的冷血杀手。这项实验的唯一幸存者是那两只控制猴——它们是健康的没有被感染的猴子,生活在病猴对面的笼子里。控制猴没有感染埃博拉病毒,因而,正如预料中的那样,它们没有生病。


  接着,渗血手套事件过去两星期后,埃博拉房间里发生了令人恐惧的事情。那两只健康的猴子表现出了红眼睛和鼻出血的症状,它们轰然崩溃并出血而死了。它们从来没有被人为地染上埃博拉病毒,而且它们也没有接近过病猴。它们与病猴之间远远地隔着开阔的地面。


  倘若把一个健康的人放到一个房间里,而房间的另一边是一个艾滋病患者,那么艾滋病病毒不能通过空气飘移到房间的另一边感染健康者。但是埃博拉却跨越了空间的限制。它快速而果断地通过一种未知的途径实施了转移。最有可能的原因是,那两只控制猴将病毒吸入了肺中。“它不知怎么就跑到那边了,”几年后,南希?贾克斯告诉我这个故事时是这样说的。“猴子们喜欢吐唾沫、扔东西。另外,当管理员用水管冲洗笼子时,有可能制造雾滴。它大概是利用了那些雾状的分泌物,进而通过空气传播了。正是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埃博拉可以通过空气而转移了。”


  埃博拉河


  1976年夏秋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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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6年7月6日,苏丹南部的厄尔贡山西北五百英里处,靠近非洲中部热带雨林的指状边缘地带,一个名叫“俞?吉”的人出现了休克,身体七窍出血而死亡,他的名字后来为埃博拉搜索者所熟知。我们只提及他姓名的词首字母。俞?吉先生是首例经过确认的病例,也就是一种未知病毒在一次爆发中的指示病例。


  俞?吉先生是恩扎拉镇上一家棉花加工厂的保管员。近些年,恩扎拉的人口一直在增长——按照它自己的方式,这个小镇经历了贯穿地球赤道区的人口爆炸。苏丹南部区域的居民是赞德人,这是非洲的一个大部落。赞德人的家乡是点缀着热带雨林的稀树大草原,刺槐树丛生在季节河边,这真是美丽的家乡。非洲鸽栖息在树上,发出持续很久的叫声。几条河流之间的土地是一片象草的海洋,它们可以长到十英尺高。当你朝南走向扎伊尔时,土地会渐渐升起并形成山丘,森林从河流两岸伸展出来,渐渐变得浓密,形成封闭的林荫,这时你就进入热带雨林了。恩扎拉镇附近的土地上是栽种着丰富的柚木、水果和棉花的种植园。人们很贫穷,但是他们辛勤劳作,供养着庞大的家庭,维持着他们的宗族传统。


  俞?吉先生是一个领薪水的人。在棉花加工厂后面,有一间屋子堆着棉花布料,他就在这间屋子里的一张桌子旁边办公。蝙蝠栖息在屋顶上,就在他的桌子附近。没有人能事先证实这些蝙蝠感染了埃博拉病毒。病毒可能通过某种未知的途径进入了这家棉花加工厂——例如可能是困于棉花纤维中的昆虫,或者是生活在工厂中的蝙蝠。或者,也许病毒与棉花加工厂并没有关联,俞?吉先生是在其他地方感染的。他没有去医院,最后在自家大院的吊床上去世了。家人为他举行了传统的赞德葬礼,在一块长满象草的空旷地里,他们把他的遗体抬到一堆石头下面。他的坟墓被来自欧洲和美国的医生们不止一次地参观过,他们希望看到它并思考它的意义,他们关注着这例后来被称为“埃博拉-苏丹”的指示病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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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人们记得俞?吉先生是个“朴素而平凡的人”。他生前没有拍过任何照片,似乎没人记得他的模样。即使在他的镇上,他也算不上名人。人们说他的哥哥高大而瘦削,所以他大概也是如此。他所经历的人生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除了他的家人和几个同事。若不是因为他是病毒的宿主这个事实,他或许与普通人没有什么分别。


  它击中了这家医院,如同一颗炸弹。它凶残地对待病人,像链状闪电一样迂回前进,从医院里出来,在患者的亲属们身上来回穿梭。显然,医护人员给病人们注射时使用了脏针头。病毒通过针头在医院里蔓延开来,然后它击中了医护人员。对于致命的传染性的不可治愈的病毒,其特征之一就是它能快速进入医护人员中间。在某些情形下,医疗系统可能会强化病毒的爆发,这就像透镜会把太阳光聚集到一堆易燃物上一样。


  病毒使马里迪镇上的这家医院变成了停尸房。它从一张病床跳到另一张病床,杀死前后左右的病人,医生们渐渐注意到精神狂乱、精神异常、人格解体、行为怪癖的病征。一些垂死的人剥去了自己的衣服,然后跑出了医院。他们赤裸的身上淌着血,在小镇街道上徘徊着,寻找回家的路,似乎他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变成这种状况。毫无疑问地,埃博拉损伤了大脑,并导致了精神性痴呆。然而,区分脑损伤和恐惧效应并非易事。倘若你被困在医院里,看到躺在病床上的人们正在液化,你很可能会尝试逃离医院,又倘若你因流血不止而惊恐万分,你很可能会脱去衣服,而人们也许会认为你疯了。


  苏丹毒株比马尔堡病毒至少致命两倍以上——它的致死率是百分之五十。也就是说,遭遇它的人之中,整整一半会失去生命,而且是快速地死去。这一致死率与中世纪时代黑死病的致死率相当。假如埃博拉-苏丹病毒设法从中部非洲传播了出去,它可能会在几星期内进入喀土穆,之后再过几星期就会渗透到开罗,然后从那里它就会跳跃到雅典、纽约、巴黎、伦敦、新加坡——它就会跑到这颗星球上的每个角落。然而那种情形未曾发生过,苏丹的危机结束了,并且不为世界上大多数人所知。苏丹发生的事情可以与一颗原子弹秘密爆炸相提并论。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人类是否接近了一种重大的生物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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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一些尚不清楚的原因,这次爆发平息了,病毒消失了。马里迪镇的医院是它出现的震中位置。当病毒蹂躏这家医院时,幸存的医护人员惊慌失措,逃进了树丛中。这也许是他们能做的最明智的事情,也是再好不过的了,因为这样就终止了脏针头的使用,而且腾空了医院,有助于破坏传染链。


  埃博拉-苏丹病毒的消失或许还有另一个原因。那里的天气非常炎热。病毒如此快速地杀死病人,以至于在他们死之前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感染其他人。此外,这种病毒不能通过空气传播。它不具备相当足够的传染力来发动全面的灾难。它在血液里面游荡,而出血的受害者在死之前没有接触过许多人,所以病毒没有足够多的机会跳跃到新的宿主身上。要是人们把病毒咳嗽到空气中……那就会是另一个故事了。无论如何,埃博拉-苏丹病毒在中部非洲消灭了几百条人类生命,就如同一把火消耗了一堆稻草一样——直到中心的火焰燃尽,化为一堆灰烬为止——而不像艾滋病病毒,后者在整个地球上阴燃,就像煤矿里面的火灾,永远不可能扑灭。埃博拉病毒在苏丹的化身撤退到了丛林的心脏地带,毫无疑问,它在那里生活到了今天,寄生于某种未知宿主,循环了一代又一代,它能够改变自身的形状,它能够变异为一种新的物种,可能会以一种新的形态进入人类。


  苏丹病毒爆发两个月后——时间已是1976年9月初——某种更为致命的蜷丝状病毒出现于西边五百英里处,一个名为“本巴地区”的扎伊尔北部地区,这是一块热带雨林区域,散落着一些村庄,由埃博拉河提供水源。埃博拉-扎伊尔病毒比埃博拉-苏丹几乎致命两倍。它似乎现身于平静之中,然而那一股难以平息的力量念念不忘着高深莫测的企图。在这一天之前,第一例人类的埃博拉-扎伊尔病例从未被确认过。


  大概是居住在埃博拉河南岸某地的某个无名人士在九月上旬接触了带血的什么东西。或许是猴肉——那个地方的人们猎杀猴子为食物——或者可能是其他动物的肉,例如大象或蝙蝠。或者可能这个人触摸过碾碎了的昆虫,或者可能他或她被一只蜘蛛咬了。不论病毒的初始宿主是什么,转移到人类世界中来的似乎是血液间接触式的热带雨林病毒。而通向人类的入口可能就是这个无名人士手上的伤口。


  病毒在扬布库教会医院浮出水面,这是一家由比利时修女开办的内地诊所。波浪形的锡制屋顶和刷白的水泥墙,坐落于森林中的一座教堂旁边,教堂的钟声响起时,你可以听见赞美诗的朗诵声和用斯瓦西里语清唱的大弥撒。而在隔壁,人们在诊所边站成一列,因为疟疾而浑身颤抖着,他们等候修女们给他们打针,这样或许会让他们觉得好受一些。


  扬布库的教会还为孩子们开办了一所学校。在八月底,学校的一名教师和他的几个朋友到扎伊尔北部去度假旅行。他们向教会借了一辆“兰德?路华”越野车,驶向北方去考察这个国度,他们沿着有车辙的路径缓慢地行进着,当然时而会陷于泥地中,这就是你试图驾车穿过扎伊尔时所期待的。大部分路段是苍天大树环绕着的小道,总是处于林荫中,就好像穿过一条隧道一样。他们终于来到了埃博拉河边,从渡轮上越过河流,接着继续向北。行到奥邦贵河附近时,他们在一个路摊旁边停了下来,这名教师买了一些新鲜的羚羊肉。而他的一位朋友则买了一只刚杀的猴子,并把它放到越野车的后面。当他们乘着越野车到处旅行时,朋友们之中可能有人触摸过猴子或羚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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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驾车折返,学校教师回到家后,他的妻子炖了羚羊肉,家里的每个人都吃了肉。第二天早晨,他觉得不舒服,于是赶在去学校教书报到之前,他在教堂另一侧的扬布库医院停留了片刻,让修女们给他打一针。


  每天一早,扬布库医院的修女们会在一张桌子上陈列五支皮下注射器,而她们整天就用它们给病人们打针。她们每天使用五个针头给医院门诊和产科门诊的数百人进行注射。修女和医护人员们偶尔会在注射后用一盆热水清洗针头,以去除针头上的血迹,然而更为经常的情形则是,她们一针接着一针地注射而没有清洗针头,她们的针头从一只手臂转移到另一只手臂,混合一个人的血到另一个人的血。由于埃博拉病毒具有很强的传染性,加之血液间接触的五到十个病毒颗粒就足以在新的宿主中发动极度的扩张,这样做显然为微生物的传播创造了极好的机会。


  接受注射几天后,这名教师便与埃博拉-扎伊尔交恶了。他是埃博拉-扎伊尔的第一例已知病例,然而他很可能是在医院里打针时,从脏针头那儿感染了病毒,这意味着某个染有埃博拉病毒的其他人可能先前造访过医院,并在那天早些时候从同一个针头上接受了注射,而这个针头后来又用到了这名教师身上。那个不知其名的人很可能就站在等候打针的队列中,排在这名教师的前面。或许是那个人点燃了埃博拉在扎伊尔的蔓延。完全类似于苏丹的情形,理论上可能环游地球的某种生命形态的出现,归根结底起始于一个被感染的人。


  这种病毒在医院附近的五十五个村庄里同时爆发。最初它杀害了那些接受注射的人们,然后它转移到家庭,杀死家庭成员,尤其是女人,因为在非洲,是女人们为死者准备葬礼。它横扫扬布库医院的护理人员,杀死了绝大多数护士,然后击中了比利时修女们。与埃博拉交恶的第一个修女是一名接生了死产胎儿的助产士。母亲垂死于埃博拉,并将病毒带给了她未出生的孩子。胎儿显然已经崩溃了,在母亲的子宫内出血而亡。于是这位母亲自发流产了,而协助这次异常接生的修女离开时双手沾着血。母亲和胎儿的血液是高度危险的,大概这个修女手上的皮肤有小小的伤口。她的感染爆炸性地发展着,不到五天后就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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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扬布库医院有一位护士,现在被人们称呼为“米里亚姆修女”。她患上了“流行病”——他们起初就是这样称呼这种病的——而且病得很重。扬布库的一位神父决定设法带她到扎伊尔的首都金沙萨市,以便让她得到更好的治疗。他和另一位名叫“埃德蒙达修女”的护士,驾驶“兰德?路华”越野车,带着米里亚姆修女前往本巴镇。这座镇上的煤渣砖墙和木头窝棚杂乱地堆挤在刚果河畔。他们赶往本巴的机场,租了一架小型飞机飞往金沙萨,而抵达这座城市后,他们把米里亚姆修女送往恩加利马医院,这是一家由瑞典护士开办的私人医院,他们在医院里给她安排了一间单独的病房。在那里,她忍受着临终前的痛苦,把她的灵魂托付给耶稣基督。


  一切都已结束后,在米里亚姆修女的病房里,地板、椅子和墙上都沾染了血迹。某个曾经目睹过这个房间的人告诉我说,他们把她的尸体运走并埋葬(用许多床单包裹着)后,医院里没有人能够忍受到房间里打扫卫生。护士们和医生们都不愿意接触到墙上的血迹,坦率地说也很害怕呼吸房间里的空气。因而人们紧闭并锁上这间病房的房门,原封不动地保持了好些天。修女死后,她的病房的景象或许会让一些人想到一两个关于上帝本质的问题,或者,对于不倾向神学的人来说,墙壁上的血迹可能是大自然本质的暗示吧。


  没人知道是什么东西杀害了这名修女,但显而易见的是,它是一种复制的微生物,这种疾病的征兆和症状让人难以镇静地思考。阻碍冷静思考的还有从丛林中传出来的流言,人们从流言蜚语中得知,这种微生物消灭了刚果河上游的全部村庄。而这些流言并不是真实的。病毒有选择地袭击家庭,但是来自上游的一条条消息被封锁了,因而没有人了解到这一点。金沙萨医院的医生们审查了这名修女的病例,渐渐怀疑她可能死于马尔堡或者类似马尔堡的病毒。


  埃德蒙达修女,这名与米里亚姆修女一起坐车到本巴、又一同乘飞机到金沙萨的修女,也感染上了这种所谓的“流行病”。他们把她安置在这家医院的一间私人病房里,在那里她出现了与米里亚姆修女相同的征兆和症状,渐渐失去了生命。


  恩加利马医院里有一位名叫“马英嘉?恩色卡”的年轻护士(她的名是马英嘉,姓是恩色卡。)米里亚姆修女在血迹斑斑的病房里死去时,马英嘉护士一直照料着她。她大概是沾染了这名修女的血液或者黑色呕吐物。无论如何,马英嘉护士渐渐感到头痛和疲劳。她知道自己生病了,但她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状况。她来自一个贫寒而有志气的家庭,曾获得奖学金到欧洲上大学。她所担心的是,如果自己病重了,将不会被允许出国旅行。当头痛侵袭她时,她离开了医院的工作岗位,然后失踪了。她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两天。在那段时间里,她跑进城里,希望在明显生病之前办好出境旅游通行证。失踪的第一天里——日期是1976年10月12日——她花了一天时间排队等候在扎伊尔外交部的办公室门口,试图办好她的证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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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10月13日,她感觉病情加重了,可是她依旧没去报到上班,而是又进城去了。这一次,她搭乘一辆出租车到了金沙萨最大的医院,麻麻叶磨医院。此时此刻,她头痛得丧失了理智,胃痛也加剧了,她肯定是恐惧万分。为什么她没去恩加利马医院寻求治疗呢?她在那里工作,医生们也会照顾她。这很可能是一例“心理否认”病例。即使对她自己也不愿承认她已经被传染了。大概是碰到了疟疾,她希望如此。于是她去了麻麻叶磨医院,城市的穷人们常去的医院,花了数小时在救护病房中等候,而那里挤满了贫民和小孩。


  我的脑中浮现出她的样子——马英嘉护士,美国陆军冷藏柜里的病毒源。她是一个愉悦而文静、年轻而漂亮的非洲女人,二十岁左右,正值生命的青春年代,怀揣着未来与梦想,希望那些不知何故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没有发生。人们说,她的父母深深地爱着她,她是他们的掌上明珠。此刻,她正坐在麻麻叶磨医院的救护病房里,挤在疟疾病人们中间,挤在大肚子的穿着破衣裳的孩子们中间,而且没人注意到她,因为她表现出的症状只是头痛和眼红。或许是她正在哭泣的事实使她的眼睛变红了。一位医生给她注射了一针对付疟疾的药物,劝告她应该接受隔离检疫。但是麻麻叶磨医院的隔离病房已经没有空间了;于是她离开了这家医院,又招唤了一辆出租车。她让司机带她到另一家医院,大学医院,那里的医生们或许能治疗她的病。然而当她来到大学医院后,医生们似乎不能找出她身上的毛病,除了可能有一些疟疾的征兆。她的头痛渐渐加剧。她坐在这家医院的候诊室里,当我尝试着想象她在那里的情景时,我几乎敢肯定她在哭泣。最后,她别无选择了。她回到了恩加利马医院,要求以病人的身份被接纳。他们把她送到一间私人病房,在那里她渐渐无精打采,而她的脸部僵硬得如同面具一样。


  作为恩加利马医院中第一个患病的修女,米里亚姆修女躺在病床上即将死去,她的医生们决定对她进行所谓的“濒死活体检查”。这是在死亡前一刻完成的快速的组织取样,而不是完整的尸体解剖。米里亚姆修女是一个禁止验尸的宗教组织的成员,然而医生们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在她体内繁殖着。当临终休克和痉挛发生时,他们在她的上腹部插入了一个针头,吸出了一定量的肝脏。她的肝脏已经开始液化,而针头很大,于是这名修女的相当一部分肝脏进入了针头内,填满了活体检查注射器。大概就是在这个濒死活体检查的过程中,她的血液喷到了墙壁上。医生们还从她的手臂上获得了一些血液样本,然后放进玻璃试管中。这名修女的血液极度宝贵,因为它包含了这种未知的高危微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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