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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艹下收,音qiao2】中怪

长山安翁者,性喜操家功。秋间荞熟,刈堆陇畔。时近村有盗稼者,因命佣人,乘月
辇运登场;俟其装载归,而自留逻守。遂枕戈露卧。目稍瞑,忽闻有人践荞根,咋咋作响。
心疑暴客。急举首,则一大鬼,高丈余,赤发【上髟,下宁】须,去身已近。大怖,不遑
他计,踊身暴起,狠刺之。鬼鸣如雷而逝。恐其复来,荷戈而归。迎佃人于途,告以所见,
且戒忽往。众未深信。越日,曝麦于场,忽闻空际有声。翁骇曰:“鬼物来矣!”乃奔,
众亦奔。移时复聚,翁命多设弓弩以俟之。翼日,果复来。数矢齐发,物惧而遁。二三日
竟不复来。麦既登仓,禾【上艹下黠】杂【里鳏右半部,外辶,音ta4】,翁命收积为垛,
而亲登践实之,高至数尺。忽遥望骇曰:“鬼物至矣!”众急觅弓矢,物已奔翁。翁仆,
【齿乞】其额而去。共登视,则去额骨如掌,昏不知人。负至家中,遂卒。后不复见。不
知其何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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雹神

王公筠苍,莅任楚中。拟登龙虎山谒天师。及湖,甫登舟,即有一人驾小艇来,使舟
中人为通。公见之,貌修伟。怀中出天师刺,曰:“闻驺从将临,先遣负弩。”公讶其预
知,益神之,诚意而往。天师治具相款。其服役者,衣冠须鬣,多不类常人。前使者亦侍
其侧。少间,向天师细语。天师谓公曰:“此先生同乡,不之识耶?”公问之。曰:“此
即世所传雹神李左车也。”公愕然改容。天师曰:“适言奉旨雨雹,故告辞耳。”公问:
“何处?”曰:“章丘。”公以接壤关切,离席乞免。天师曰:“此上帝玉敕,雹有额数,
何能相徇?”公哀不已。天师垂思良久,乃顾而嘱曰:“其多降山谷,勿伤禾稼可也。”
又嘱:“贵客在坐,文去勿武。”神出,至庭中,忽足下生烟,氤氲匝地。俄延逾刻,极
力腾起,才高于庭树;又起,高于楼阁。霹雳一声,向北飞去,屋宇震动,筵器摆簸。公
骇曰:“去乃作雷霆耶!”天师曰:“适戒之,所以迟迟;不然,平地一声,便逝去矣。”
公别归,志其月日,遣人问章丘。是日果大雨雹,沟渠皆满,而田中仅数枚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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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奸

青州贾某,客于外,恒经岁不归。家畜一白犬,妻引与交,犬习为常。一日,夫至,
与妻共卧。犬突入,登榻,啮贾人竟死。后里舍稍闻之,共为不平,鸣于官。官械妇,妇
不肯伏,收之。命缚犬来,始取妇出。犬忽见妇,直前碎衣作交状。妇始无词。使两役解
部院,一解人而一解犬。有欲观其合者,共敛钱赂役,役乃牵聚令交。所止处,观者常数
百人,役以此网利焉。后人犬俱寸磔以死。呜呼!天地之大,真无所不有矣。然人面而兽
交者,独一妇也乎哉?

异史氏为之判曰:“会于濮上,古所交讥;约于桑中,人且不齿。乃某者,不堪雌守
之苦,浪思苟合之欢。夜叉伏订,竟是家中牝兽;捷卿入窦,遂为被底情郎。云雨台前,
乱摇续貂之尾;温柔乡里,频款曳象之腰。锐锥处于皮囊,一纵股而脱颖;留情结于镞项,
甫饮羽而生根。忽思异类之交,真属匪夷之想。【尤彡】吠奸而为奸,妒残凶杀,律难治
以萧曹;人非兽而实兽,奸秽淫腥,肉不食于豺虎。呜呼!人奸杀,则拟女以剐;至于狗
奸杀,阳世遂无其刑。人不良,则罚人作犬;至于犬不良,阴曹应穷于法。宜支解以追魂
魄,请押赴以问阎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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斫蟒

胡田村胡姓者,兄弟采樵,深入幽谷。遇巨蟒,兄在前,为所吞;弟初骇欲奔,见兄
被噬,遂奋怒出樵斧,斫蛇首。首伤而吞不已。然头虽已没,幸肩际不能下。弟急极无计,
乃两手持兄足,力与蟒争,竟曳兄出。蟒亦负痛去。视兄,则鼻耳俱化,奄将气尽。肩负
以行,途中凡十余息,始至家。医养半年,方愈。至今面目皆瘢痕,鼻耳惟孔存焉。噫!
农人中,乃有弟弟如此者哉!或言:“蟒不为害,乃德义所感。”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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斫蟒

胡田村胡姓者,兄弟采樵,深入幽谷。遇巨蟒,兄在前,为所吞;弟初骇欲奔,见兄
被噬,遂奋怒出樵斧,斫蛇首。首伤而吞不已。然头虽已没,幸肩际不能下。弟急极无计,
乃两手持兄足,力与蟒争,竟曳兄出。蟒亦负痛去。视兄,则鼻耳俱化,奄将气尽。肩负
以行,途中凡十余息,始至家。医养半年,方愈。至今面目皆瘢痕,鼻耳惟孔存焉。噫!
农人中,乃有弟弟如此者哉!或言:“蟒不为害,乃德义所感。”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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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人

东郡某甲,以弄蛇为业。尝蓄驯蛇二,皆青色:其大者呼之大青,小曰二青。二青额
有赤点,尤灵驯,盘旋无不如意。蛇人爱之,异于他蛇。期年,大青死,思补其缺,未暇
遑也。一夜,寄宿山寺。既明,启笥,二青亦渺。蛇人怅恨欲死。冥搜亟呼,迄无影兆。
然每值丰林茂草,辄纵之去,俾得自适,寻复返;以此故,冀其自至。坐伺之,日既高,
亦已绝望,怏怏遂行。出门数武,闻丛薪错楚中,【上穴下悉】【同上字】作响。停趾愕
顾,则二青来也。大喜,如获拱璧。息肩路隅,蛇亦顿止。视其后,小蛇从焉。抚之曰:
“我以汝为逝矣。小侣而所荐耶?”出饵饲之,兼饲小蛇。小蛇虽不去,然瑟缩不敢食。
二青含哺之,宛似主人之让客者。蛇人又饲之,乃食。食已,随二青俱入笥中。荷去教之,
旋折辄中规矩,与二青无少异,因名之小青。炫技四方,获利无算。

大抵蛇人之弄蛇也,止以二尺为率;大则过重,辄便更易。──缘二青驯,故未遽弃。
又二三年,长三尺余,卧则笥为之满,遂决去之。一日,至淄邑东山间,饲以美饵,祝而
纵之。既去,顷之复来,蜿蜒笥外。蛇人挥曰:“去之!世无百年不散之筵。从此隐身大
谷,必且为神龙,笥中何可以久居也?”蛇乃去。蛇人目送之。已而复返,挥之不去,以
道触笥。小青在中,亦震震而动。蛇人悟曰:“得毋欲别小青也?”乃发笥。小青径出,
因与交首吐舌,假相告语。已而委蛇并去。方意小青不返,俄而踽踽独来,竟入笥卧。由
此随在物色,迄无佳者。而小青亦渐大,不可弄。后得一头,亦颇驯,然终不如小青良。
而小青粗于儿臂矣。先是,二青在山中,樵人多见之。又数年,长数尺,围如碗;渐出逐
人,因而行旅相戒,罔敢出其途。一日,蛇人经其处,蛇暴出如风。蛇人大怖而奔。蛇逐
益急,回顾已将及矣。而视其首,朱点俨然,始悟为二青。下担呼曰:“二青,二青!”
蛇顿止。昂首久之,纵身绕蛇人,如昔弄状。觉其意殊不恶,但躯巨重,不胜其绕;仆地
呼祷,乃释之。又以首触笥。蛇人悟其意,开笥出小青。二蛇相见,交缠如饴糖状,久之
始开。蛇人乃祝小青:“我久欲与汝别,今有伴矣。”谓二青曰:“原君引之来,可还引
之去。更嘱一言:深山不乏食饮,勿扰行人,以犯天谴。”二蛇垂头,似相领受。遽起,
大者前,小者后,过处林木为之中分。蛇人伫立望之,不见乃去。自此行人如常,不知其
何往也。

异史氏曰:“蛇,蠢然一物耳,乃恋恋有故人之意。且其从谏也如转圜。独怪俨然而
人也者,以十年把臂之交,数世蒙恩之主,辄思下进复投石焉;又不然,则药石相投,悍
然不顾,且怒而仇焉者,亦羞此蛇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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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清僧

长清僧,道行高洁。年八十余犹健。一日,颠仆不起,寺僧奔救,已圆寂矣。僧不自
知死,魂飘去,至河南界。河南有故绅子,率十余骑,按鹰猎兔。马逸,堕毙。魂适相值,
翕然而合,遂渐苏。厮仆还问之。张目曰:“胡至此!”众扶归。入门,则粉白黛绿者,
纷集顾问。大骇曰:“我僧也,胡至此!”家人以为妄,共提耳悟之。僧亦不自申解,但
闭目不复有言。饷以脱粟则食,酒肉则拒。夜独宿,不受妻妾奉。

数日后,忽思少步。众皆喜。既出,少定,即有诸仆纷来,钱簿谷籍,杂请会计。公
子托以病倦,悉卸绝之。惟问:“山东长清县,知之否?”共答:“知之。”曰:“我郁
无聊赖,欲往游瞩,宜即治任。”众谓新瘳,未应远涉。不听,翼日遂发。抵长清,视风
物如昨。无烦问途,竟至兰若。弟子数人见贵客至,伏谒甚恭。乃问:“老僧焉往?”答
云:“吾师曩已物化。”问墓所。群导以往,则三尺孤坟,荒草犹未合也。众僧不知何意。
既而戒马欲归,嘱曰:“汝师戒行之僧,所遗手泽,宜恪守,勿俾损坏。”众唯唯。乃行。
既归,灰心木坐,了不勾当家务。

居数月,出门自遁,直抵旧寺,谓弟子:“我即汝师。”众疑其谬,相视而笑。乃述
返魂之由,又言生平所为,悉符。众乃信,居以故榻,事之如平日。后公子家屡以舆马来,
哀请之,略不顾瞻。又年余,夫人遣纪纲至,多所馈遗。金帛皆却之,惟受布袍一袭而已。
友人或至其乡,敬造之。见其人默然诚笃;年仅而立,而辄道其八十余年事。

异史氏曰:“人死则魂散,其千里而不散者,性定故耳。余于僧,不异之乎其再生,
而异之乎其入纷华靡丽之乡,而能绝人以逃世也。若眼睛一闪,而兰麝熏心,有求死而不
得者矣,况僧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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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山道士

邑有王生,行七,故家子。少慕道,闻劳山多仙人,负笈往游。登一顶,有观宇,甚
幽。一道士坐蒲团上,素发垂领,而神光爽迈。叩而与语,理甚玄妙。请师之。道士曰:
“恐娇惰不能作苦。”答言:“能之。”其门人甚众,薄暮毕集。王俱与稽道,遂留观中。
凌晨,道士呼王去,授以斧,使随众采樵。王谨受教。过月余,手足重茧,不堪其苦,阴
有归志。

一夕归,见二人与师共酌,日已暮,尚无灯烛。师乃剪纸如镜,粘壁间。俄顷,月明
辉室,光鉴毫芒。诸门人环听奔走。一客曰:“良宵胜乐,不可不同。”乃于案上取壶酒,
分赉诸徒,且嘱尽醉。王自思:七八人,壶洒何能遍给?道各觅盎盂,竞饮先【酉爵】,
惟恐樽尽;而往复挹注,竟不少减。心奇之。俄一客曰:“蒙赐月明之照,乃尔寂饮。何
不呼嫦娥来?”乃以箸掷月中。见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与人等。纤腰秀
项,翩翩作“霓裳舞”。已而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其声清越,
烈如箫管。歌毕,盘旋而起,跃登几上,惊顾之间,已复为箸。三人大笑。又一客曰:“今
宵最乐,然不胜酒力矣。其饯我于月宫可乎?”三人移席,渐入月中。众视三人,坐月中
饮,须眉毕见,如影之在镜中。移时,月渐暗;门人然烛来,则道士独坐而客杳矣。几上
肴核尚故。壁上月,纸圆如镜而已。道士问众:“饮足乎?”曰:“足矣。”“足宜早寝,
勿误樵苏。”众诺而退。王窃欣慕,归今遂息。

又一月,苦不可心情,而道士并不传教一术。心不能持,辞曰:“弟子数百里受业仙
师,纵不能得长生术,或小有传习,亦可慰求教之心;今阅两三月,不过早樵而暮归。弟
子在家,未谙此苦。”道士笑曰:“我固谓不能作苦,今果然。明早当遣汝行。”王曰:
“弟子操作多日,师略授小技,此来为不负也。”道士问:“何术之求?”王曰:“每见
师行处,墙壁所不能隔,但得此法足矣。”道士笑而允之。乃传以诀,令自咒毕,呼曰:
“入之!”王面墙,不敢入。又曰:“试入之。”王果从容入,及墙而阻。道士曰:“俯
道骤入,勿逡巡!”王果去墙数步,奔而入;及墙,虚若无物;回视,果在墙外矣。大喜,
入谢。道士曰:“归宜洁持,否则不验。”遂助资斧,遣之归。

抵家,自诩遇仙,坚壁所不能阻。妻不信。王效其作为,去墙数尺,奔而入,头触硬
壁,蓦然而踣。妻扶视之,额上坟起,如巨卵焉。妻揶揄之。王惭忿,骂老道士之无良知
而已。

异史氏曰:“闻此事,未有不大笑者;而不知世之为王生者,正复不少。今有伧父,
喜【疒火】毒而畏药石,遂有舐痈吮痔者,进宣威逞暴之术,以迎其旨,诒之曰:‘执此
术也以往,可以横行而无碍。’初试未尝不小效,遂谓天下之大,举可以如是行矣,势不
至触硬壁而颠蹶不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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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梨

有乡人货梨于市,颇甘芳,价腾贵。有道士破巾絮衣,丐于车前。乡人咄之,亦不去;
乡人怒,加以叱骂。道士曰:“一车数百颗,老衲止丐其一,于居士亦无大损,何怒为?”
观者劝置劣者一枚令去,乡人执不肯。肆中佣保者,见喋聒不堪,遂出钱市一枚,付道士。
道士拜谢,谓众曰:“出家人不解吝惜。我有佳梨,请出供客。”或曰:“既有之,何不
自食?”曰:“我需持此核作种。”于是掬梨大啖。且尽,把核于手,解肩上【左钅,右
搀右半部】,坎地深数寸,纳之而覆以土。向市人索汤沃灌。好事者于临路店索得沸【左
氵,右上宀下番】,道士接浸坎处。万目攒视,见有勾萌出,渐大;俄成树,枝叶扶苏;
倏而花,倏而实,硕大芳馥,累累满树。道士乃即树头摘赐观者,顷刻向尽。已,乃以【左
钅,右搀右半部】伐树,丁丁良久,方断;带叶荷肩头,从容徐步而去。

初,道士作法时,乡人亦杂立众中,引领注目,竟忘其业。道士既去,始顾车中,则
梨已空矣。方悟适所【亻表】散,皆己物也。又细视车上一靶亡,是新凿断者。心大愤恨。
急迹之,转过墙隅,则断靶弃垣下,始知所伐梨木,即是物也。道士不知所在。一市粲然。

异史氏曰:“乡人【忄贵】【同上字】,憨状可掬,其见笑于市人,有以哉。每见乡
中称素封者,良朋乞米,则怫然,且计曰:‘是数日之资。’或劝济一危难,饭一茕独,
则又忿然,又计曰:‘此十人、五人之食也。’甚而父子兄弟,较尽锱铢。及至淫博迷心,
则顷囊不吝;刀锯临颈,则赎命不遑。诸如此类,正不胜道;蠢尔乡人,又何足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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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梨

有乡人货梨于市,颇甘芳,价腾贵。有道士破巾絮衣,丐于车前。乡人咄之,亦不去;
乡人怒,加以叱骂。道士曰:“一车数百颗,老衲止丐其一,于居士亦无大损,何怒为?”
观者劝置劣者一枚令去,乡人执不肯。肆中佣保者,见喋聒不堪,遂出钱市一枚,付道士。
道士拜谢,谓众曰:“出家人不解吝惜。我有佳梨,请出供客。”或曰:“既有之,何不
自食?”曰:“我需持此核作种。”于是掬梨大啖。且尽,把核于手,解肩上【左钅,右
搀右半部】,坎地深数寸,纳之而覆以土。向市人索汤沃灌。好事者于临路店索得沸【左
氵,右上宀下番】,道士接浸坎处。万目攒视,见有勾萌出,渐大;俄成树,枝叶扶苏;
倏而花,倏而实,硕大芳馥,累累满树。道士乃即树头摘赐观者,顷刻向尽。已,乃以【左
钅,右搀右半部】伐树,丁丁良久,方断;带叶荷肩头,从容徐步而去。

初,道士作法时,乡人亦杂立众中,引领注目,竟忘其业。道士既去,始顾车中,则
梨已空矣。方悟适所【亻表】散,皆己物也。又细视车上一靶亡,是新凿断者。心大愤恨。
急迹之,转过墙隅,则断靶弃垣下,始知所伐梨木,即是物也。道士不知所在。一市粲然。

异史氏曰:“乡人【忄贵】【同上字】,憨状可掬,其见笑于市人,有以哉。每见乡
中称素封者,良朋乞米,则怫然,且计曰:‘是数日之资。’或劝济一危难,饭一茕独,
则又忿然,又计曰:‘此十人、五人之食也。’甚而父子兄弟,较尽锱铢。及至淫博迷心,
则顷囊不吝;刀锯临颈,则赎命不遑。诸如此类,正不胜道;蠢尔乡人,又何足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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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桃

童时赴郡试,值春节。旧例,先一日,各行商贾,彩楼鼓吹赴藩司,名曰:“演春”。
余从友人戏瞩。是日游人如堵。堂上四官,皆赤衣,东西相向坐。时方稚,亦不解其何官。
但闻人语哜嘈,鼓吹聒耳。忽有一人,率披发童,荷担而上,似有所白;万声汹动,亦不
闻为何语。但视堂上作笑声。即有青衣人大声命作剧。其人应命方兴,问:“作何剧?”
堂上相顾数语。吏下宣问所长。答言:“能颠倒生物。”吏以白官。少顷复下,命取桃子。
术人声诺,解衣覆笥上,故作怨状,曰:“官长殊不了了!坚冰未解,安所得桃?不取,
又恐为南面者所怒。奈何!”其子曰:“父已诺之,又焉辞?”术人惆怅良久,乃云:“
我筹之烂熟。春初雪积,人间何处可觅?惟王母园中,四时常不凋谢,或有之。必窃之天
上,,乃可。”子曰:“嘻!天可阶而升乎?”曰:“有术在。”乃启笥,出绳一团,约
数十丈,理其端,望空中掷去;绳即悬立空际,若有物以挂之。未几,愈掷愈高,渺入云
中;手中绳亦尽。乃呼子曰:“儿来!余老惫,体重拙,不能行,得汝一往。”遂以绳授
子,曰:“持此可登。”子受绳,有难色,怨曰:“阿翁亦大愦愦!如此一线之绳,欲我
附之,以登万仞之高天。倘中道断绝,骸骨何存矣!”父又强呜拍之,曰:“我已失口,
悔无及。烦儿一行。儿勿苦,倘窃得来,必有百金赏,当为儿娶一美妇。”子乃持索,盘
旋而上,手移足随,如蛛趁丝,渐入云霄,不可复见。久之,附一桃,如碗大。术人喜,
持献公堂。堂上传示良久,亦不知其真伪。忽而绳落地上,术人惊曰:“殆矣!上有人断
吾绳,儿将焉托!”移时,一物堕。视之,其子首也。捧而泣曰:“是必偷桃为监者所觉,
吾儿休矣!”又移时,一足落;无何,肢体纷堕,无复存者。术人大悲,一一拾置笥中而
合之,曰:“老夫止此儿,日从我南北游。今承严命,不意罹此奇惨!当负去瘗之。”乃
升堂而跪,曰:“为桃故,杀吾子矣!如怜小人而助之葬,当结草以图报耳。”坐官骇诧,
各有赐金。术人受而缠诸腰,乃扣笥而呼曰:“八八儿,不出谢赏,将何待?”忽一蓬头
僮首抵笥盖而出,望北稽首,则其子也。以其术奇,故至今犹记之。后闻白莲教能为此术,
意此其苗裔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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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六郎

许姓,家淄之北郭,业渔。每夜,携酒河上,饮且渔。饮则酹地,祝云:“河中溺鬼
得饮。”以为常。他人渔,迄无所获,而许独满筐。一夕,方独酌,有少年来,徘徊其侧。
让之饮,慨与同酌。既而终夜不获一鱼,意颇失。少年起曰:“请于下流为君驱之。”遂
飘然去。少间,复返,曰:“鱼大至矣。”果闻唼呷有声。举网而得数头,皆盈尺。喜极,
申谢。欲归,赠以鱼,不受,曰:“屡叨佳酝,区区何足云报。如不弃,要当以为长耳。
”许曰:“方共一夕,何言屡也?如肯永顾,诚所甚愿;但愧无以为情。”询其姓字,曰
:“姓王,无字,相见可呼王六郎。”遂别。明日,许货鱼,益沽酒。晚至河干,少年已
先在,遂与欢饮。饮数杯,辄为许驱鱼。

如是半载。忽告许曰:“拜识清扬,情逾骨肉。然相别有日矣。”语甚凄楚。惊问之。
欲言而止者再,乃曰:“情好如吾两人,言之或勿讶耶?今将别,无妨明告:我实鬼也。
素嗜酒,沉醉溺死,数年于此矣。前君之获鱼,独胜于他人者,皆仆之暗驱,以报酹奠耳。
明日业满,当有代者,将往投生。相聚只今夕,故不能无感。”许初闻甚骇;然亲狎既久,
不复恐怖。因亦欷【虚欠】,酌而言曰:“六郎饮此,勿戚也。相见遽违,良足悲恻,然
业满劫脱,正宜相贺,悲乃不伦。”遂与畅饮。因问:“代者何人?”曰:“兄于河畔视
之,亭午,有女子渡河而溺者,是也。”听村鸡既唱,洒涕而别。明日,敬伺河边,以觇
其异。果有妇人抱婴儿来,及河而堕。儿抛岸上,扬手掷足而啼。妇沉浮者屡矣,忽淋淋
攀岸以出,藉地少息,抱儿径去。当妇溺时,意良不忍,思欲奔救,转念是所以代六郎者,
故止不救。及妇自出,疑其言不验。抵暮,渔旧处。少年复至,曰:“今又聚首,且不言
别矣。”问其故。曰:“女子已相代矣;仆怜其抱中儿,代弟一人,遂残二命,故舍之。
更代不知何期。或吾两人之缘未尽耶?”许感叹曰:“此仁人之心,可以通上帝矣。”由
此盯聚如初。数日,又来告别。许疑其复有代者。曰:“非也。前一念恻隐,果达帝天。
今授为招远县邬镇土地,来日赴任。倘不忘故交,当一往探,勿惮修阻。”许贺曰:“君
正直为神,甚慰人心。但人神路隔,即不惮修阻,将复如何?”少年曰:“但往,勿虑。”
再三叮咛而去。

许归,即欲治装东下。妻笑曰:“此去数百里,即有其地,恐土偶不可以共语。”许
不听,竟抵招远。问之居人,果有邬镇。寻至其处,息肩逆旅,问祠所在。主人惊曰:“得
无客姓为许?”许曰:“然。何见知?”又曰:“得勿客邑为淄?”曰:“然。何见知?”
主人不答,遽出。俄而丈夫抱子,媳女窥门,杂沓而来,环如墙堵。许乃告曰:“数夜前,
梦神言:淄川许友当即来,可助为资斧。祗候已久。”许亦异之,乃往祭于祠而祝曰:“别
君后,寤寐不去心,远践曩约。又蒙梦示居人,感篆中怀。愧无腆物,仅有卮酒;如不弃,
当如河上之饮。”祝毕,焚钱纸。俄见风起座后,旋转移时,始散。夜梦少年来,衣冠楚
楚,大异平时。谢曰:“远劳顾问,喜泪交并。但任微职,不便会面,咫尺河山,甚怆于
怀。居人薄有所赠,聊酬夙好。归如有期,尚当走送。”居数日,许欲归。众留殷勤,朝
请暮邀,日更数主。许坚辞欲行。众乃折柬抱【左衤右璞无王】,争来致赆,不终朝,馈
遗盈橐。苍头稚子毕集,祖送出村。【炎欠】有羊角风起,随行十余里。许再拜曰:“六
郎珍重!勿劳远涉。君心仁爱,自能造福一方,无庸故人嘱也。”风盘旋久之,乃去。村
人亦嗟讶而返。许归,家稍裕,遂不复渔。后见招远人问之,其灵应如响云。或言:即章
丘石坑庄。未知孰是。

异史氏曰:“置身青云,无忘贫贱,此其所以神也。今日车中贵介,宁复识戴笠人哉?
余乡有林下者,家綦贫。有童稚交,任肥秩。计投之必相周顾。竭力办装,奔涉千里,殊
失所望;泻囊货骑,始得归。其族弟甚谐,作月令嘲之云:‘是月也,哥哥至,貂帽解,
伞盖不张,马化为驴,靴始收声。’念此可为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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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妖

长山李公,大司寇之侄也。宅多妖异。尝见厦有春凳,肉红色,甚修润。李以故无此
物,近抚按之,随手而曲,殆如肉【上而下大】。骇而却走。旋回视,则四足移动,渐入
壁中。又见壁间倚白梃,洁泽修长。近扶之,腻然而倒,委蛇入壁,移时始没。

康熙十七年,王生俊升设帐其家。日暮,灯火初张,生着履卧榻上。忽见小人,长三
寸许,自外入,略一盘旋,即复去。少顷,二小人舁一棺入,长四寸许,停置凳上。安厝
未已,一女子率厮婢数人来,率细小如前状。女子衰衣,麻绠束腰际,布裹首;以袖掩口,
嘤嘤而哭,声类巨绳。生睥睨良久,毛森立,如霜被于体。因大呼,遽走,颠床下,摇战
莫能起。馆中人闻声毕集,堂中人物杳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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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嫁女

历城殷天官,少贫,有胆略。邑有故家之第,广数十亩,楼宇连亘。常见怪异,以故
废无居人;久之,蓬蒿渐满,白昼亦无敢入者。会公与诸生饮,或戏云:“有能寄此一宿
者,共醵为筵。”公跃起曰:“是亦何难!”携一席往。众送诸门,戏曰:“吾等暂候之,
如有所见,当急号。”公笑云:“有鬼狐,当捉证耳。”遂入,见长莎蔽径,蒿艾如麻。
时值上弦,幸月色昏黄,门户可辨。摩娑数进,始抵后楼。登月台,光洁可爱,遂止焉。
西望月明,惟衔山一线耳。坐良久,更无少异,窃笑传言之讹。席地枕石,卧看牛女。

一更抽尽,恍惚欲寐,楼下有履声,籍籍而上。假寐睨之,见一青衣人,挑莲灯,猝
见公,惊而却退。语后人曰:“有生人在。”下问:“谁也?”答云:“不识。”俄一老
翁上,就公谛视,曰:“此殷尚书,其睡已酣。但办吾事,相公倜傥,或不叱怪。”乃相
率入楼,楼门尽辟。移时,往来者益众。楼上灯辉如昼。公稍稍转侧,作嚏咳。翁闻公醒,
乃出,跪而言曰:“小人有箕帚女,今夜于归。不意有触贵人,望勿深罪。”公起,曳之
曰:“不知今夕嘉礼,惭无以贺。”翁曰:“贵人光临,压除凶煞,幸矣。即烦陪坐,倍
益光宠。”公喜,应之。入视楼中,陈设芳丽。遂有妇人出拜,年可四十余。翁曰:“此
拙荆。”公揖之。俄闻笙乐聒耳,有奔而上者,曰:“至矣!”翁趋迎,公亦立俟。少选,
笼纱一簇,导新郎入。年可十七八,丰采韶秀。翁命先与贵客为礼。少年目公。公若为傧,
执半主礼。次翁婿交拜,已,乃即席。少间,粉黛云从,酒【载,换车为肉,音zi4,意大
块的肉】雾霈,玉碗金瓯,光映几案。酒数厅,翁唤女奴请小姐来。女奴诺而入,良久不
出。翁自起,搴帏促之。俄婢媪数辈拥新人出,环【佩,换亻为王】【左王右寥下半部】
然,麝兰散馥。翁命向上拜。起,即坐母侧。微目之,翠凤明【王当】,容华绝世。既而
酌以金爵,大容数斗。公思此物可以持验同人,阴内袖中。伪醉隐几,颓然而寝。皆曰:
“相公醉矣。”居无何,新郎告行,笙乐暴作,纷纷下楼而去。已而主人敛酒具,少一爵,
冥搜不得。或窃议卧客;翁急戒勿语,惟恐公闻。移时,内外俱寂,公始起。暗无灯火,
惟脂香酒气,充溢四堵。视东方既白,乃从容出。探袖中,金爵犹在。及门,则诸生先俟,
疑其夜出而早入者。公出爵示之。众骇问,公以状告。共思此物非寒士所有,乃信之。

后公举进士,任于肥丘。有世家朱姓宴公,命取巨觥,久之不至。有细奴掩口与主人
语,主人有怒色。俄奉金爵劝客饮。谛视之,款式雕文,与狐物更无殊别。大疑,问所从
制。答云:“爵凡八只,大人为京卿时,觅良工监制。此世传物,什袭已久。缘明府辱临,
适取诸箱簏,仅存其七,疑家人所窃取;而十年尘封如故,殊不可解。”公笑曰:“金杯
羽化矣。然世守之珍不可失。仆有一具,颇近似之,当以奉赠。”终筵归署,拣爵驰送之。
主人审视,骇绝。亲诣谢公,诘所自来。公乃历陈颠末。始知千里之物,狐能摄致,而不
敢终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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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娜

孔生雪笠,圣裔也。为人蕴藉,工诗。有执友令天台,寄函招之。生往,令适卒。落
拓不得归,寓菩陀寺,佣为寺僧抄录。寺西百余步,有单先生第。先生故公子,以大讼萧
条,眷口寡,移而乡居,宅遂旷焉。一日,大雪崩腾,寂无行旅。偶过其门,一少年出,
丰采甚都。见生,趋与为礼,略致慰问,即屈降临。生爱悦之,慨然从入。屋宇都不甚广,
处处悉悬锦幕,壁上多古人书画。案头书一册,签云:《琅【缳,换纟为女】琐记》。翻
阅一过,皆目所未睹。生以居单第,意为第主,即亦不审官阀。少年细诘行踪,意怜之,
劝设帐授徒。生叹曰:“羁旅之人,谁作曹丘者?”少年曰:“倘不以驽骀见斥,愿拜门
墙。”生喜,不敢当师,请为友。便问:“宅何久锢?”答曰:“此为单府,曩以公子乡
居,是以久旷。仆皇甫氏,祖居陕。以家宅焚于野火,暂借安顿。”生始知非单。当晚,
谈笑甚欢,即留共榻。昧爽,即有僮子炽炭火于室。少年先起入内,生尚拥被坐。僮入,
白:“太公来。”生惊起。一叟入,鬓发皤然,向生殷谢曰:“先生不弃顽儿,遂肯赐教。
小子初学涂鸦,勿以友故,行辈视之也。”已而进锦衣一袭,貂帽、袜、履各一事。视生
盥栉已,乃呼酒荐馔。几、榻、裙、衣,不知何名,光彩射目。酒数行,叟兴辞,曳杖而
去。餐讫,公子呈课业,类皆古文词,并无时艺。问之,笑云:“仆不求进取也。”抵暮,
更酌曰:“今夕尽欢,明日便不许矣。”呼僮曰:“视太公寝未;已寝,可暗唤得奴来。”
僮去,先以乡囊将琵琶至。少顷,一婢入,红妆艳绝。公子命弹汀妃。婢以牙拨勾动,激
扬哀烈,节拍不类夙闻。又命以巨觞行酒,三更始罢。次日,早起共读。公子最慧,过目
成咏,二三月后,命笔警绝。相约五日一饮,每饮必招香奴。一夕,酒酣气热,目注之。
公子已会其意,曰:“此婢乃为老父所豢养。兄旷邈无家,我夙夜代筹久矣。行当为君谋
一佳耦。”生曰:“如果惠好,必如香奴者。”公子笑曰:“君诚‘少所见而多所怪’者
矣。以此为佳,君愿亦易足也。”

居半载,生欲翱翔郊郭,至门,则双扉外扃。问之,公子曰:“家君恐交游纷意念,
故谢客耳。”生亦安之。时盛暑溽热,移斋园亭。生胸间【疒重】起如桃,一夜如碗,痛
楚呻吟。公子朝夕省视,眠食都废。又数日,创剧,益绝食饮。太公亦至,相对太息。公
子曰:“儿前夜思先生清恙,娇娜妹子能疗之。遣人于外祖处呼令归,何久不至?”俄僮
入白:“娜姑至,姨与松姑同来。”父子疾趋入内。少间,引妹来视生。年约十三四,妖
波流慧,细柳生姿。生望见颜色,【口频】呻顿忘,精神为之一爽。公子便言:“此兄良
友,不啻胞也,妹子好医之。”女乃敛羞容,揄长袖,就榻诊视。把握之间,觉芳气胜兰。
女笑曰:“宜有是疾,心脉动矣。然症虽危,可治,但肤块已凝,非伐皮削肉不可。”乃
脱臂上金钏安患处,徐徐按下之。创突起寸许,高出钏外,而根际余肿,尽束在内,不似
前如碗阔矣。乃一手启罗衿,解佩刀,刃薄于纸,把钏握刃,轻轻附根而割。紫血流溢,
沾染床席,而贪近妖姿,不惟不觉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未几,割断腐肉,团
团然如树上削下之瘿。又呼水来,为洗割处。口吐红丸,如弹大,着肉上,按令旋转:才
一周,觉热火蒸腾;再一周,习习作痒;三周已,遍体清凉,沁入骨髓。女收丸入咽,曰:
“愈矣!”趋步也。生跃起走谢,沉痼若失。而悬想容辉。苦不自已。自是废卷痴坐,无
复聊赖。公子已窥之,曰:“弟为兄物色,得一佳偶。”问:“何人?”曰:“亦弟眷属。”
生凝思良久,但云:“勿须。”面壁吟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公子
会其指,曰:“家君仰慕鸿才,常欲附为婚姻。但止一少妹,齿太稚。有姨女阿松,年十
八矣,颇不粗陋。如不见信,松姊日涉园亭,伺前厢,可望见之。”生如其教,果见娇娜
偕丽人来,画黛弯蛾,莲钩蹴凤,与娇娜相伯仲也。生大悦,请公子作伐。公子翼日自内
出,贺曰:“谐矣。”乃除别院,为生成礼。是夕,鼓吹阗咽,尘落漫飞,以望中仙人,
忽同衾幄,遂疑广寒宫殿,未必在云霄矣。合卺之后之后,甚惬心怀。一夕,公子谓生曰:
“切磋之惠,无日可以忘之。近单公子解讼归,索宅甚急,意将弃此而西。势难复聚,因
而离绪萦怀。”生愿从之而去。公子劝还乡闾,生难之。公子曰:“勿虑,可即送君行。”
无何,太公引松娘至,以黄金百两赠生。公子以左右手与生夫妇相把握,嘱闭眸勿视。飘
然履空,但觉耳际风鸣,久之曰:“至矣。”启目,果见故里。始知公子非人。喜叩家门。
母出非望,又睹美妇,方共忻慰。及回顾,则公子逝矣。松娘事姑孝;艳色贤名,声闻遐
迩。

后生举进士,授延安司李,携家之任。母以道远不行。松娘举一男,名小宦。生以迕
直指,罢官,【上四下圭】碍不得归。偶猎郊野,逢一美少年,跨骊驹,频频瞻顾。细看,
则皇甫公子也。揽辔停骖,悲喜交至。邀生去,至一村,树木浓昏,荫翳天日。入其家,
则金沤浮钉,宛然世族。问妹子,则嫁;岳母,已亡,深相感悼。经宿别去,偕妻同返。
娇娜亦至,抱生子掇提而弄曰:“姊姊乱吾种矣。”生拜谢曩德。笑曰:“姊夫贵矣。创
口已合,未忘痛耶?”妹夫吴郎,亦来拜谒。信宿乃去。

一日,公子有忧色,谓生曰:“天降凶殃,能相救否?”生不知何事,但锐自任。公
子趋出,招一家俱入,罗拜堂上。生大骇,亟问。公子曰:“余非人类,狐也。今有雷霆
之劫。君肯以身赴难,一门可望生全;不然,请抱子而行,无相累。”生矢共生死。乃使
仗剑于门,嘱曰:“雷霆轰击,勿动也!”生如所教。果见阴云昼暝,昏黑如【上左医右
殳,下石】。回视旧居,无复【外门内干】宏,惟见高冢岿然,巨穴无底。方错愕间,霹
雳一声,摆簸山岳;急雨狂风,老树为拔。生目眩耳聋,屹不少动。忽于繁烟黑絮之中,
见一鬼物,利喙长爪,自穴攫一人出,随烟直上。瞥睹衣履,念似娇娜。乃急跃离地,以
剑击之,随手堕落。忽而崩雷暴裂,生仆,遂毙。少间,睛霁,娇娜已能自苏。见生死于
旁,大哭曰:“孔郎为我而死,我何生矣!”松娘亦出,共舁生归。娇娜使松娘捧其首;
兄以金簪拨其齿;自乃撮其颐,以舌度红丸入,又接吻而呵之。红丸随气入喉,格格作响。
移时,醒然而苏。见眷口满前,恍如梦寤。于是一门团【外囗内栾】,惊定而喜。生以幽
圹不可久居,议同旋里。满堂交赞,惟娇娜不乐。生请与吴郎俱,又虑翁媪不肯离幼子,
终日议不果。忽吴家一小奴,汗流气促而至。惊致研诘,则吴郎家亦同日遭劫,一门俱没。
娇娜顿足悲伤,涕不可止。共慰劝之。而同归之计遂决。生入城,勾当数日,遂连夜趣装。
既归,以闲园寓公子,恒反关之;生及松娘至,始发扃。生与公子兄妹,棋酒谈宴,若一
家然。小宦长成,貌韶秀,有狐意。出游都市,共知为狐儿也。

异史氏曰:“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声
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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