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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编织命运之网

第三十九章
编织命运之网
女王的祝福。岚站在阁楼的窗前,低头看着人群。他们沿着街道奔跑呼喊,全都向着一个方向涌去,手中挥舞着各式旗帜,旗上的白狮守卫着千万红色的土地。卡安琅人和外地人混在一起,但与以前不同的是,没有人寻衅闹事。也许,只有今天,全城人的心里都只有一个想法。
他咧嘴微笑着转过身来。他一直在期待的日子里,见到伊文娜和珀林活着并且大笑着走到他跟前的那天排第一位,今天则排第二位。
“你来吗?”他再问一次。
马特蜷缩成一团躺在床上,闻言对他怒目而视。“把你那只好朋友半兽人带去就好啦。”
“见鬼了,马特,他不是半兽人。你这个顽固的笨蛋,到底还要跟我争论多少次呐?光明啊,难道你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巨灵的吗?”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长得像半兽人。”马特把脸塞进枕头里,蜷得更紧了。
“顽固的笨蛋,”岚喃喃说道,“你到底还要在这里躲多久啊?我可不想一辈子给你爬这么高的楼梯送饭啊。而且,你也该洗个澡了吧。”马特在床上扭来扭去好像想把自己埋得更深。岚叹了口气,向门口走去。“这是最后一次一起去的机会了,马特。我要出门了。”他慢慢地关门,希望马特能改变主意。但是,马特一动也不动。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走廊里,岚斜斜靠在门框上。吉尔先生说,两条街以外有一位人称格乐大妈的老妇人,售卖药草和药膏,也为人接生、照料病患和占卜。听起来,她跟贤者有点类似。马特需要的人是奈娜依,也许茉莱娜也行,但这里只有格乐大妈。然而,就算她肯来,把她请到女王的祝福这里也很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不论对她、马特还是他自己都一样。
因为最近这些日子,卡安琅这里流传着一些对于任何跟治疗或者占卜有关的行为不利的传言,为此,所有的草药医者和平民医者都尽量保持低调。每个晚上都有人家的门口被涂画龙牙,有时甚至白天也发生这样的事。当暗黑之友的谣言四起时,人们似乎忘记了是谁为自己退下高烧,敷好牙疼的。整座城市都处在这样的狂热之中。
马特似乎也不是真的病了。他把岚从厨房带上来的食物都吃得精光——却不肯吃其他人送来的食物——也从来没有说过有哪里疼痛或者发烧。他只是拒绝离开房间。可是,岚本来以为今天他一定肯出门的。
他披好斗篷,把挂剑的腰带往身后转,好让红布包着的宝剑可以被斗篷多挡住一些。
在楼梯底,他遇到了正好要往上走的吉尔先生。“城里有人在打听你们,”旅店老板口里叼着烟斗说道。岚的心中顿时涌起希望。“用你们的名字打听你和你的那些朋友们。反正,就是你们几个年轻人吧,似乎最想找的就是你们三个家伙。”
焦虑取代了希望。“是谁?”岚问道。他仍然不由自主地来回扫视大堂。从走廊出口到大堂门口,除了他们俩,没有别人了。
“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听说有这样一个人。卡安琅里发生的事,多数都会最终传到我的耳中。是一个乞丐。”旅店老板哼道,“听说是个半疯的家伙。不过,尽管现在日子艰难,疯子也还是可以去宫里领取女王的布施的。在节庆日(Niniya:暂译),女王会在宫里亲自发放布施,从来没有任何人因为任何理由被拒于门外。在卡安琅,没有人需要乞讨。就算是嫌疑犯,在接受女王的布施时也不可以逮捕他。”
“是个暗黑之友吗?”岚不情愿的问道。如果暗黑之友知道我们的名字……
“年轻人,你还真是满脑子暗黑之友啊。他们确实存在,但你不能因为白斗篷在到处骚扰所有人,你就以为这里满城都是暗黑之友啊。你知道那些白痴在制造什么谣言吗?‘怪形’。你相信吗?他们说夜里的城外有怪形在蠢蠢欲动。”旅店老板“呵呵”笑起来,大肚皮一抖一抖。
岚可笑不出来。海恩?科茨提到过形状奇怪的生物,当时那里肯定是有一只黯者的。“什么样的怪形?”
“什么样的?我不知道啊。就是奇怪的形状呗。可能是半兽人吧,或者影魅(Niniya:黯者的另一种称呼)。还有人说是卢斯?塞伦?弑亲者本人,五十尺高呢。你想啊,人们一旦信以为真,能想象出多少怪物呢?我们不用担心这个啦。”吉尔先生看了他一会儿。“你要出去?啊,就算是今天,我也对那事提不起什么兴趣,不过这里几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你的朋友不去?”
“马特不舒服。也许迟些吧。”
“啊,不管怎样,你现在要特别小心。就算是今天这个日子,女王的拥护者也还是人丁单薄啊,见鬼,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变成这样。你最好还是从小巷子那里出去吧。对面街坐着两个该死的叛徒在监视我的大门呢。光明啊,他们知道我的一举一动!”
岚滑进巷子之前,先把头伸出去看了看两边。一个吉尔先生雇佣的大个子男人站在巷子口,斜靠着一根长矛,懒洋洋地看着外面跑过的人群。岚知道,这只是表面而已。这个家伙——名叫兰温——透过低垂的眼睑看得见所有的一切,而且他公牛似的强壮身体像猫一般敏捷。他还认为摩菊丝女王是赋予万物生命的光芒,或者与此类似的伟人。在女王的祝福这里,有十几个跟他一样的人守在周围。
岚走近巷口时,兰温的耳朵抖了一下,但懒洋洋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街道。岚知道这个人已经听到自己的靠近了。
“伙计,你今天要小心自己的后背啊。”兰温的声音就像砂砾在平底锅里摩擦,“当这里遇上麻烦的时候,我们可是指望你能帮忙的呀。要是你被人从背后扎了一刀倒在外面某处,可就帮不上我们了。”
岚瞄了瞄这个结实的大家伙,没有露出自己的惊讶之情。一直以来他都尽量把自己的宝剑藏起来,这是头一次有吉尔先生的保镖表示他们认为他真的会使剑。兰温没有看他,他的工作是守护旅店,他很尽职。
岚把宝剑又往斗篷里推了推,加入人流之中。他看见旅店老板说的那两个人了,就在街对面,站在两个倒置的木桶上面,俯视人群,应该没有注意到自己从巷子里走出来。这两个人对于他们的立场毫不掩饰,不但把自己的宝剑用白布红绳缠起来,还戴着白色的臂章,帽子上也别着白色帽徽。
他到达卡安琅没多久,就得知如果用红布来缠宝剑,或者佩戴红色臂章和帽徽,表示支持摩菊丝女王。白色则表示认为摩菊丝女王和塔瓦隆艾塞达依的来往应该为迄今为止的所有灾祸负责,包括坏天气、农作物不生长、甚至伪龙神。
他并不想卷入卡安琅的政治斗争。只是当他知道时,已经太迟了。这也不仅仅是因为他已经选择了立场——虽说他不是有意的,但必竟是选了。城里的形势已经到了不容许任何人独善其身的地步。就连外地人也戴臂章、别帽徽、缠宝剑,而且,白色远比红色多。也许有些人心里不是那样想的,但他们远离家乡,而卡安琅城里白色处于压倒性地位。那些支持女王的人要么不出门,要么成群结队以求自保。
然而,今天是不同的。至少,表面如此。今天,是卡安琅庆祝光明战胜暗影的日子。今天,伪龙神会被押进城中,呈见女王,然后才会被带往塔瓦隆。
至于只有艾塞达依才可以对付一个真正可以引导唯一之力的人这方面,没有人愿意提起。这是事实,却没有人愿意谈论它。光明战胜了暗影,昂都的战士参加了最前线的战斗——今天,只有这一点是最重要的。今天,其他的所有事情都可以先放下。
真的可以吗?岚表示怀疑。人们奔跑着,歌唱着,挥舞着旗帜,欢笑着,但是红方的人仍然十人、二十人地聚在一起,而且,没有人带着女人和孩子。他估计,白方与效忠女王的红方,人数比例至少是十比一。他不禁再一次觉得,当初要是白布比较便宜就好了。可是,如果你选了白方,吉尔先生还会帮助你吗?
人群太密集了,互相推撞是难免的。就连白斗篷,在今天的人群中也没法享受他们的移动小空间了。岚任由人流拥着他向内城走去,途中他注意到,也不是所有的敌对情绪都被抑制了的。他就看着三个光明之子的其中一人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几乎摔倒。那白斗篷勉强稳住之后张口刚要咒骂撞他的人,又被另一个人故意用肩膀使劲推了一把。在事情变得更糟之前,白斗篷的同伴把他拉到街边,躲到一扇屋门前。三个人脸上的矛盾表情混杂着惯常的趾高气扬和今天的无法置信。人群继续向前流动,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此事。也许,真的没有注意到。
如果是两天前,没有人敢做这样的事。岚还注意到,撞人的人帽子上别着白色帽徽。一般都认为,白斗篷是支持那些反对女王和她的艾塞达依顾问的人的,但是,这又如何。人们在做一些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今天是推撞白斗篷。明天呢,推翻女王?忽然间,他觉得自己处身于一群白帽徽白臂章之中,非常孤单,真希望身边能有几个跟他一样选红方的人。
白斗篷们发现他在看他们,恼怒地瞪视着他,好像迎接挑战似的。一群正在唱歌的人经过,他跟他们一起唱,让他们带着自己离开了白斗篷的视线。
“前进吧,狮子,前进吧,狮子,
白狮坚守土地。
向暗影发出挑战的咆哮。
前进吧,狮子,前进吧,昂都的胜利。”
押解伪龙神进城的道路众人皆知。沿途的街道本身早已被女王的卫兵和身穿红斗篷的枪兵一起结成坚固的人墙封锁起来,但街道的两边、甚至临街屋子的窗户和屋顶都挤满了人。岚往内城挤去,试图尽量靠近宫殿。他有点希望能亲眼看到罗耿被呈给女王的情景,亲眼看看伪龙神和女王,两个一起……这可是他在家的时候做梦都没有想过的事。
内城建于小山之上,仍然保留着许多巨灵建造的遗迹。新城的街道杂乱无章,这里的街道却顺应山坡的走势,如自天成,每一次平缓的升降都呈现出新的令人惊叹的街景。每一个公园,不论从那个角度,甚至从上面看,园中的小径和雕塑都形成和谐的图案,尽管现在没有绿树绿草,也令人眼前一亮。突然出现的高塔,在阳光下变换百种色彩的瓦墙。忽然升起的山坡上,视野可以囊括整座城市一直到外面的丘陵和森林。所有所有,都是难得一见的景致,只可惜人群推着他不停往前走,他根本没有机会仔细观看,而且,街道弯弯曲曲,所有的景色没走多远就已经无法再看见了。
忽然,他被人流卷着绕过了一个弯,宫殿就在眼前。本来顺着自然地势而铺的街道在这里也围绕着宫殿盘旋。这座宫殿就像是从吟游诗人的故事里跳出来的一般,充满白色的尖顶、金色的圆顶和错综复杂的石头雕饰,每一个屋顶上都飘扬着昂都的旗帜,是整个内城一切景色的中心。它看起来更像是一件艺术家雕刻出来的作品,而不是一座建造而成的建筑。
岚只需看一眼,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再靠近了。没有人能靠近宫殿。女王的卫兵在宫门两侧排成鲜红色的队伍,有十排之多。沿着白色的宫墙分布的守卫塔和露台上,更多的卫兵站得笔直,胸铠上面斜挎着的弓整整齐齐地向着同一个角度。他们,也像是从吟游诗人的故事里走出来的守卫光荣的卫兵。不过,岚可不相信他们在那里真的是为了守卫光荣。沿着街道聚集的喧闹人群里,几乎都是清一色用白布缠剑、戴白臂章、别白帽徽的人。只有偶然几点的红色。身穿红制服的卫兵跟白色的人群相比,只是一条薄薄的防线。
他放弃了靠近宫殿的打算,改而寻找一个可以发挥自己身高优势的地方。他不一定要站在最前排就已经可以清楚看到街道了。人群不停地移动变化,因为人们总是想设法挤到前面去,或者挤到他们认为更合适的地方去。于是,在一次移动之后,他发现自己与街道之间只剩下了三个人,连同最前面的枪兵在内,全都比他矮。几乎所有人都比他矮。两边的人紧紧贴着他,挤得满头大汗。他身后的人一边嘀咕着没法看见,一边试图挪到他的前面。但是他牢牢守着自己的位置,跟两边的人一起连成密不透风的屏障。他心满意足了。当伪龙神经过时,他完全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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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对面,新城入口方向,挤得密密实实的人群里忽然起了一阵骚动。骚动四周,人人纷纷让路给什么东西,就像白斗篷除了今天以外天天享受的那种移动小空间一样。骚动后面的人,脸上的表情从惊讶的斜视变成厌恶的扭曲,让那东西通过后立刻涌回原位。骚动前面的人,一边往两边挤让,一般扭转头,拿眼角瞄着那东西直到它走过。
岚周围的人也注意到那个骚动了。此刻人们除了等待龙神以外没事可做,只有海侃一轮。他听到有人讨论艾塞达依,还有罗耿本人,还有一些令男人大笑、女人蔑视的粗鲁言语。
骚动穿过人群,渐渐靠近街道的边缘。所经之处,人们毫不犹豫地给它让路,就算因此失去好位置也在所不惜。终于,就在岚的正对面,人群向外鼓出,把枪兵往两边挤去。尽管枪兵们挣扎着要把人群推回去,却终于还是被挤开了一个缺口,一个弯腰驼背的身影犹犹豫豫地从缺口挪到了街道上。与其说这是一个人,还不如说他是一堆脏兮兮的破布。岚周围的人喃喃发出厌恶的声音。
破布男人在街道对面的边上停留了片刻。他身上的斗篷被撕得破破烂烂,粘满了泥巴变得硬直,随着他的动作前后晃动。他似乎在寻找什么,或是在倾听什么。突然,他无声地大喊一声,挥起一只爪子似的脏手,笔直地指着岚。然后,他立刻像一只臭虫般急促地爬过街道。
乞丐。他可以感觉到乞丐的目光,就像油腻的水粘在他的皮肤上。先不管到底是什么样子的霉运使他以这种方式找到自己,岚现在非常肯定的是,不论这人是否暗黑之友,他不想跟他面对面。尤其是在这种地方,身边都是一些濒临暴力边缘的人,更是不能让这个家伙靠近自己。他转过身,拼命向着远离街道的方向往回挤,刚才还在欢笑的人现在纷纷咒骂他。
他动作很快,因为他知道自己必须奋力挤开才能前进的稠密人群,会自动给那个脏男人让路。他挣扎着一路向前挤,当他突然掉出人群边缘自由了的时候,还跌撞了几步差点摔倒。他舞着双手稳住身体,顺势就跑。人们对他指指点点,朝他喊话,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朝着反方向撒腿飞奔的人。他的斗篷在身后飞舞起来,露出他缠着红布的宝剑。当他发现这个情况后,跑得更快了,心知即使是在今天这个日子,一个孤独的女王支持者像这样狂奔仍然很可能会激发一群白帽徽暴徒的追赶。他不停地跑,长腿迈过脚下的铺路石板。直到呼喊声被远远抛在了身后,他才敢靠着一堵墙壁崩溃下来,直喘粗气。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知道还在内城。他已经记不清刚才跑过这些弯弯曲曲的街道时转了多少个弯、穿过多少条街了。他一边做好再次逃跑的准备,一边回头看看自己跑来的方向。街上只有一个人,是一个女人,挽着购物篮子平静地走着。城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跑去观看伪龙神了。他不可能跟得上我,我一定已经甩掉他了。
不知为何,他很肯定那个乞丐是不会放弃的。那个破布家伙很可能此刻就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寻找他,如果他回去看罗耿,就要冒着遇到他的风险。好一会儿,他考虑是否该回女王的祝福去。但是,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可以看一看女王了,也希望不要再有机会看伪龙神。为了躲避一个驼背的乞丐,而放弃这个机会,即使他是个暗黑之友,也显得有点懦弱啊。
他看了看四周,衡量着。内城的修建方式是,如果要建造任何建筑,都必须建得很矮,这样一来只要站在某一个特定的地点,就可以毫无阻挡地看到设计好的风景。这里一定有一些地方可以让他看到押送伪龙神的队伍的。就算看不到女王,看看罗耿也好么。他忽然下定了决心,出发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找了好几个这样的地方,每一个地方都已经满满当当,那些避开罗耿进城路线的人在这里挤得脸贴着脸,一眼看去,全是戴着白帽徽白臂章的,一点红色都没有。一想到这些人看到他的红布宝剑会怎样反应,岚赶紧小心翼翼地溜走。
从新城飘来了吵闹声,人们的呼喊混杂着嘹亮的喇叭声和威武的击鼓声。罗耿的押送队伍已经走进卡安琅,向着宫殿而去了。
岚垂头丧气地在空荡荡的街上游荡,心里还带着一点点希望,想找到一个看罗耿的办法。他的目光落在了这条街道前方升起的一个斜坡上。那上面没有建筑,如果是在正常的春天,应该长满鲜花绿草,可现在只有一片棕色泥土,一直延伸到斜坡顶的一堵高墙下,墙的上面,可以看到墙里树木的枝桠。
这条街道本身并没有被纳入任何伟大景观之内,不过就在前面,他可以看到屋顶之上耸立的宫殿尖顶,上面的白狮旗帜在风中飘扬。他不知道这条街绕过前面的山坡后通往哪里,不过,看着坡顶上的墙壁,他心里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鼓声和喇叭声越来越近了,呼喊声也越来越响。他心里焦急,立刻就往斜坡上爬去。这个斜坡本来不是打算让人爬的,但是他用靴子扎进枯死的草皮里,用手抓着光秃秃的灌木把自己拉了上去。在决心和努力之下,他喘着大气爬过最后的几码,来到了墙脚下。这道墙高耸在他头上,少说也是他个子的两倍甚至不止。空气在如雷的击鼓声下鼓动,在嘹亮的喇叭声中呜鸣。
墙的表面没加修饰,保留着石头原本的天然姿态,巨大的石块互相吻合,石缝细不可见,粗糙的外表使它看起来就像一堵天生的悬崖。岚咧嘴笑了。沙丘群山那边的悬崖比这高得多了,连珀林都能爬得上去。他的手在墙上找到石块的突出,脚找到石块的边缘。鼓声催促着他向上爬,他拒绝认输。一定要在它们到达宫殿之前爬上去。匆忙之中,石头划破了他的手,透过他的裤子擦伤他的膝盖,但是,他的手臂终于抓住了墙顶,带着胜利的喜悦把自己撑了上去。
他连忙扭转身体,坐在了狭窄平坦的墙顶上。一棵高大树木的枝桠在他的头顶向外伸出,但他不打算再爬了。从他这里看出去,越过瓦片屋顶,视线毫无阻隔。他只需要稍微向前倾一点点,就能看到宫殿大门,排在那里的女王卫兵,和期待的人群。期待着。他们的呼喊被振耳的鼓声和喇叭声淹没。仍然在期待。他开心地笑了。我赢了。
就在他刚刚坐好的时候,押送队伍的前头已经转过了宫殿前的最后一个弯角了。首先是二十排的喇叭手,得意洋洋地吹奏出一声声嘹亮的喇叭吹嘘着胜利。下面来的是鼓手,也是二十排,带着“隆隆”雷声走过。接着是卡安琅的旗手,骑着马,高举白狮红旗。后面是卡安琅的士兵,先是一排一排又一排的骑士,穿着闪光的盔甲,骄傲地举着长枪,深红色的三角旗随风飘动。然后是三倍多的枪兵和弓箭手。前面的骑士开始走过那些等候的卫兵,穿过宫殿大门时,枪兵和弓箭手还不停地出现。
最后一排步行士兵转出那个弯角以后,出现了一辆超级大马车,用十六匹马分成四排拉着。马车上的正中间,是一个装着铁栅栏的巨大笼子,马车的四个角落里各坐着两个女人,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铁笼,好像周围的队伍和人群不存在似的。他知道,那些肯定是艾塞达依。马车的前后左右,有十二个骑马的守护者,他们把马车和士兵隔开,身上的斗篷卷动变换令人眼花缭乱。艾塞达依忽略人群,这些守护者却严密地扫视人群,好像除了他们以外再没有别的护卫似的。
所有的一切之中,笼子里的男人才是最吸引岚目光的人。他离得不够近,无法如愿看清罗耿的脸,但他忽然觉得自己现在已经足够靠近了。伪龙神是一个高个子,长长的黑色卷发披在宽阔的肩膀上。他一手扶着头顶的铁栅栏,在摇晃的马车上站得笔直。他的衣着看起来很平常,斗篷、外套和裤子在任何一个农村里都不会引起任何注意。但是,穿在他的身上,加上他站立的姿势,罗耿从头到脚都是一个国王,那个铁笼子就跟不存在一样。他挺直腰,高扬着头,看着人群的样子就好像看着一群前来效劳的臣民。不论他的目光扫视到哪里,那里的人就会静下来,敬畏地看着他。当罗耿的目光离开他们,他们又带着双倍的愤怒大喊大叫,好像要补回刚才的沉默似的。但是,罗耿的气势、跟随他目光的沉默依旧。马车穿过宫殿大门时,他回头看着众人。人们朝他怒吼,言语之外,是纯粹兽性的憎恨和恐惧。罗耿仰天大笑,宫门吞没了他。
马车后还有一些小队,举着代表参与击败伪龙神的国家或城市的旗帜。伊连的金蜜蜂,特尔的三轮白色新月,还有卡尔汉的旭日,还有其他,许多许多,还有不少带着自己的喇叭手和鼓手来歌颂自己的伟大。可是,罗耿之后,这些队伍都显得马马虎虎。
岚向前倾去,想再看那个笼子里的人最后一眼。他被打败了,是吗?光明啊,他若不是被打败了,怎么会关在一个见鬼的笼子里呢。
他一时失去了平衡,滑出了墙外,赶紧抓住墙顶把自己拉回原位。看完了罗耿,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和手指都被石头划伤了,火烧一样地疼。不过,他仍然无法忘记那幅情景:铁笼、艾塞达依、被打败的罗耿。虽然有个笼子,但那个人一点也不像被打败的样子。他打了个冷战,刺疼的手在大腿上搓了搓。
“那些艾塞达依为什么要那样看着他?”他大声地问了出来。
“她们要防止他接触真源啊,笨蛋。”
他大吃一惊,抬头朝着女孩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突然间他本来就不稳当的座位没有了。他只来得及明白自己正在往后翻倒,向下摔去,头就被重重撞了一下。然后,罗耿哈哈大笑着把他赶进了一个黑暗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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岚猛然回头看着他。年轻男子的话里带着惊讶的语调,岚回头的时候还看到他的脸上留着同样的表情。不过,格安很快以愉快的笑容代替了它,以至于岚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那里出产烟草和羊毛。”格安说道,“我得了解国内所有地方、甚至所有陆地的特产,那是我的训练课程之一。特产和工艺,人们的情况,包括他们的风俗,优点和缺点。据说,双河人很固执,如果他们认为你是值得追随的人,就会跟从你的引导;但如果你想要逼迫他们,却只会越逼越适得其反。依蕾应该嫁给一个来自双河的丈夫,因为只有一个意志如岩石般坚强的人才不会被她踩在脚下。”
岚呆看着他。依蕾也是。格安看起来一本正经,却在胡言乱语。为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
三个人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一起转过身去。
一个年轻男子站在那里。这是岚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了,俊俏得几乎不像一个男人。他个子高而修长,一举一动带着柔韧的力感和十足的自信。他长着黑头发,黑眼睛,身上红色和白色的衣服比起格安稍逊精致,但穿在他的身上这显得一点也不重要。他一手放在剑柄上,眼睛注视着岚。
“离开他,依蕾。”男子说道,“你也是,格安。”
依蕾站到了岚的前面,挡在他和新来者之间,高仰着头一如既往的自信。“他是我们母亲的忠实国民,一个女王的好公民。他受我的保护,格勒。”
岚努力回忆从科茨先生以及吉尔先生那里听说过的事情。如果没有记错,格勒吉?达摩哲是依蕾……依蕾和格安同父异母的兄弟。科茨先生也许不太喜欢塔林格?达摩哲——他也没听说过有谁喜欢这人——但是如果城里的闲话可靠,那么不论是红方还是白方的支持者,却都爱戴他的儿子。
“我知道你喜欢照料流浪猫狗,依蕾,”修长男子合情合理地说道,“但这个人有武器,而且看起来不像好人。时下这些日子里,我们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如果他是一个忠实国民,那么他在这个他不该出现的地方做什么?要换掉剑上缠的布是很容易的,依蕾。”
“他是我的客人,格勒,我做他的担保。难道说,你把自己任命为我的保姆,要来干涉我该跟谁说话不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她的语气尖酸刻薄,但格勒不为所动。“你知道我不是要干涉你的行动,依蕾,但你把这个人当成……客人是不恰当的,对此你跟我一样明白。格安,帮我说服她。我们的母亲会——”
“够了!”依蕾厉声打断,“你确实没有说过要干涉我的行动,你也没有权利判断我的行动。你可以走了。现在就走!”
格勒沮丧地看了格安一眼,同时又像是请求援助,又像是说依蕾太任性了没法说服。依蕾的脸沉了下来,但她刚刚张开口,他就正正式式地鞠了一躬,动作像猫一般优雅。然后,他后退一步,转身大步沿着石板路离开,一双长腿带着他很快就消失在树荫之后。
“我讨厌他,”依蕾耳语道,“他既卑鄙又善妒。”
“你这话说得过分了,依蕾。”格安说道,“格勒不知道什么是妒忌。他救过我两次,当时就算他不出手,也不会有人知道的。如果他不救我,他就能取代我做你的王室第一剑士。”
“决不,格安。那样的话我会另选一个人,决不会是格勒的。任何人都行,甚至最低下的马夫。”忽然她笑了,故作严肃地瞪了哥哥一眼,“你说我喜欢给人下命令。好吧,我命令你不许发生任何意外。我命令你在我继承王位的时候担任我的王室第一剑士——光明保佑这一天越迟越好!——以格勒无法梦想的光荣统领昂都的军队。”
“遵命,公主殿下。”格安大笑着模仿格勒鞠了一躬。
依蕾若有所思地朝岚皱了皱眉。“现在,我们得尽快带你离开这里。”
“格勒永远只按规矩办事,”格安解释道,“不论是否应该。现在这种情况,在花园里发现陌生人,按规矩应该通知宫殿里的卫兵。我怀疑他现在正在前去通知他们的路上。”
“这么说我该爬回墙上去了,”岚说道。今天可真是一个低调的好日子!我简直就跟挂了招牌没什么两样!他转身朝墙壁走去,但依蕾抓住了他的手臂。
“不行,我刚刚才花了那么多力气给你涂药,你再去爬墙只会再弄出新的伤口,然后让某个后巷里的老太婆给你涂些光明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上去。花园的另一边有一个小门,已经被花草遮挡住了,只有我还记得它的位置。”
突然,石板小路上传来靴子的脚步声,朝着他们而来。
“太迟了。”格安喃喃说道,“他肯定是一离开我们的视线就开始奔跑。”
依蕾低吼了一句咒骂,岚的眉毛“唰”地跳得老高。他曾经在女王的祝福那里听到过马夫们骂这句话,当时可很是惊讶了一番的。可是下一刻,她已经恢复了冷静。
格安和依蕾似乎觉得原地不动就足够了,但他可无法使自己像他们这样镇定自若地等待女王卫兵的到来。他又朝着墙壁跑去,心里明知爬不到一半那些卫兵就会赶到,却无法使自己站住不动。
他还没迈出三步,身穿红色制服的男人已经出现了,沿着小路冲过来,胸铠反射着阳光。众人像鲜红色和闪光的金属波浪一般似乎从所有方向同时涌上来。有的举着出鞘的宝剑,有的站定脚步拉弓搭箭。头盔脸罩下的每一双眼睛都冷酷无情,搭在弓上的每一支宽头箭都坚定地指着他。
依蕾和格安不约而同地跳了起来,挡在岚和弓箭之间,张开手臂护着他。岚一动都不敢动,两只手远离宝剑,放在所有人都能看见的地方。
靴子的敲击声和弓弦的“吱吱”响声还弥留在空气中,一个肩膀上有一个金黄色的军官标志绳结的卫兵已经大声喊道,“公主殿下,王子殿下,俯下,快!”
依蕾仍然张着手臂,庄严地挺直了腰。“你竟敢在我面前拔出武器,塔兰瓦?伽里?布尼为此会怎么处罚你?如果你运气好,也许会要你到最简陋的骑兵马厩去清理畜肥!”
卫兵们交换着疑惑的目光,一些弓箭手不安地稍微放低了手中的弓。依蕾见状才放下了手臂,姿态显得她只是因为自己喜欢才张开手臂。格安犹豫了一下,也放下了手臂。岚数得出仍然指着自己的弓箭只剩几把了,他的腹部肌肉不由自主地收紧,好像以为这样可以阻挡离他只有二十步的宽头箭似的。
戴着军官绳结的男人似乎是最困惑的一个人。“公主殿下,原谅我的冒犯。可是格勒吉大人说有一个肮脏的农民潜伏在花园里,带着武器,威胁依蕾公主殿下和格安王子殿下。”他的目光落到岚的身上,语气坚决起来,“请公主殿下和王子殿下让开,让我把这个坏蛋抓起来。这些日子城里的流氓太多了。”
“我非常怀疑格勒说过这样的话,”依蕾说道,“格勒不会说谎的。”
“有时候我真希望他会,”格安在岚的耳边轻语道,“一次也好啊。那样跟他一起会轻松得多。”
“这个人是我的客人,”依蕾继续道,“他在这里受到我的保护。你可以撤退了,塔兰瓦。”
“很遗憾,这不可能,公主殿下。您知道,女王陛下,您的母亲,针对未经过她的批准入侵宫殿范围的人下过命令,这个入侵者的事已经报告给女王陛下了。”塔兰瓦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满足感,岚不禁怀疑这个军官恐怕以前曾经被迫接受过依蕾其他在他看来不恰当的命令,这次他有完美的理由在手,决意是不再屈服了。
依蕾怒视着塔兰瓦,一时间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
岚向格安投去疑问的目光,格安明白他想问什么。“监狱。”他低声回答。岚的脸色立刻变得刷白,格安赶紧补充,“只是几天而已,你不会受到伤害的。伽里?布尼,卫兵的统帅,会亲自对你问话,只要弄清楚你没有恶意就会立刻放你走。”他顿了顿,眼里流露出他的心里另有想法,“我希望你说的是真话,来自双河的岚?艾’索尔。”
“你把我们三个人一起带到我母亲的跟前好了。”依蕾突然宣布。格安的脸上绽放出笑容。
塔兰瓦挡在头盔脸罩后的脸露出被吓到的表情。“公主殿下,我——”
“要不然就把我们三个一起关进牢里,”依蕾又说,“我们一定要在一起。还是说你敢下令动手来拉我?”她露出了胜利的微笑。塔兰瓦东张西望好像想向树木求助的样子说明,他也认为她赢了。
赢了什么?怎么赢的?
“母亲正在接见罗耿,”格安轻声说道,好像能读懂岚的心思一般,“就算她不是很忙,塔兰瓦也不敢这样带着卫兵把依蕾和我带到她的跟前,就好像押着我们一样。母亲有时候可有点脾气啊。”
岚想起吉尔先生说过的关于摩菊丝女王的事。有点脾气?
一个红制服的卫兵沿着小路跑了过来,嘎然停住脚步,伸出一只手臂横在胸前行了个礼。他低声对塔兰瓦说了什么,塔兰瓦的脸上随即恢复了满意的表情。
“女王陛下,您的母亲,”塔兰瓦宣布道,“命令我立刻把入侵者带去见她。女王陛下还命令公主殿下和王子殿下去见她。也是立刻就去。”
格安畏缩了,依蕾使劲咽了咽口水。她脸上镇定,手里开始用力拍打裙子上的污渍。可是除了拍掉几片树皮,她的努力没有什么效果。
“公主殿下,请?”塔兰瓦得意洋洋地说道,“王子殿下?”
卫兵们围在他们四周形成一个空心方阵,由塔兰瓦带领着走上石板小路。格安和依蕾走在岚的两边,两个人都迷失在不快的思考中。卫兵们已经还剑入鞘、归箭入囊,但警戒丝毫没减,他们看着岚的样子就好像以为他随时会抓起宝剑杀出包围。
尝试逃跑吗?我什么都不会尝试的。低调!哈!
他看着卫兵们看着自己,然后,忽然注意到花园的样子。他已经完全从摔倒中恢复过来了,可是意外一个接着一个发生,上一个带来的冲击尚未退去,下一个已经到来,以至于他一门心思只想着那堵墙和回到墙外的恳切愿望,周围的景物都被忽视了。现在他才注意到心中一直隐约地觉得不同寻常的绿草。是绿色!到处都绿树成荫。大树、花丛,绿意盎然、生机勃勃,枝叶繁茂、果实累累。小路之上,青葱的葡萄藤投下荫凉。到处都是鲜花,品种如此之多,为花园添上无数色彩。有些他认识——明亮的金黄色太阳花和小小的粉红色脂花,深红色的星火花和紫色的艾蒙之荣,还有各种颜色的玫瑰,从最纯的白色到最浓的深红色都有——有些无论形状还是颜色都如此稀奇,他叫不出名字,甚至觉得它们不是真的。
“绿色,”他轻声说道,“是绿色。”卫兵们闻言互相窃窃私语,塔兰瓦回头狠狠地瞪了大家一眼,他们赶紧静了下来。
“这是依莱妲的手笔。”格安随口回答。
“这是不对的。”依蕾说道,“她曾经问过我,是否想从外面的农场里选出一个,让她把它变成跟我们的花园一样生机勃勃。可其他的农场呢,却任由它们颗粒无收。人民在挨饿,我们却在花园里赏花,这是不对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你要保持镇定,”她精神奕奕地告诉岚,“问你话的时候要清楚地回答,否则保持沉默。还有,照我的样子做就好。没事的。”
岚真希望自己能分享她的自信。如果格安也跟她一样自信,他会安心得多。塔兰瓦带着他们走进宫殿里时,他回头看了看花园,看着所有的绿树鲜花,看着一个艾塞达依为女王而涂画的鲜艳色彩。他已经被卷进了深水之中,四处都看不到水岸。
走廊里全是宫里的仆人,穿着红色的制服,领口和袖口是白色,束腰外衣的左胸上有一只白狮图案。他们脚步匆忙,各有任务。当这队卫兵们簇拥着依蕾、格安和岚走过他们身边时,他们全都愣住了,张开口呆呆地看着他们。
一只雄猫穿过这群呆若木鸡的仆人,满不在乎地沿着走廊游荡,在愣立原地的人们脚下左穿右插。这只猫令岚突然想起了另一件奇怪的事。他在拜尔隆的经历告诉他,再怎么简陋的店子,角落里都会藏着老鼠。可是自从走进宫殿里,这只雄猫是他见到的唯一一只猫。
“你们没有老鼠的吗?”他难以置信的问道。任何地方都有老鼠的。
“依莱妲讨厌老鼠。”格安喃喃说道,他正担忧地朝着走廊前方皱眉,明显已经在想象跟女王见面的情景。“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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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两个安静。”依蕾的语气虽然严厉,却跟她的哥哥一样心不在焉。“我在思考。”
岚回头看着那猫儿,直到卫兵带着他转过一个弯,挡住了它。如果这里有许多猫,会令他觉得好过一点,尽管那意味着老鼠,但至少会令这个地方有一点普通之处。
塔兰瓦带着众人转了无数个弯,岚早就失去了方向感。终于,年轻的军官在一对高大的双门前停下了脚步。这对门是黑色的木门,闪着丰润的光泽,跟刚才经过的某些门相比不算非常豪华,不过仍然雕刻了一行行精细的狮子图案。门的两边各站着一个穿制服的仆人。
“至少不是主厅。”格安的笑声显得不太稳定,“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母亲在这里把人送上断头台。”可他却说得好像他认为女王很可能会开一个先例似的。
塔兰瓦伸手要收走岚的宝剑,但依蕾上前阻止了。“他是我的客人,根据习惯和法律,王族的客人即使是觐见我的母亲时也可以佩戴武器。难道你要否认我说过他是我的客人的话吗?”
塔兰瓦犹豫了,跟她对视了片刻,点了点头。“好吧,公主殿下。”他后退了一步。依蕾朝岚露出微笑,可是只持续了一会儿,便听到塔兰瓦命令道:“一等卫兵跟我进来。请宣布依蕾公主殿下和格安王子殿下求见,”他对门口的仆人说道,“还有卫兵副官塔兰瓦应女王陛下的命令押送入侵者求见。”
依蕾对塔兰瓦怒目而视,但大门已经打开。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宣布来者身份。
依蕾略略招手叫岚紧跟着自己,然后昂首挺胸庄严地走进大门。格安活动了一下肩膀,大步跟在她的身侧,整整齐齐地保留着一步的距离。岚跟在他们后面,不太确定该怎么走,于是与格安持平跟在了依蕾的另一侧。塔兰瓦带着十个卫兵,紧紧跟着岚。大门静静地在他们身后关上。
依蕾忽然屈膝,同时弯腰并双手张开裙摆行礼。岚一愣,赶紧抄袭格安和其他男人的动作,笨拙的改了好几次才抄对。单膝跪下,右膝触地,低头,身体前倾,把右手手指压在大理石地板上,左手放在剑柄上。格安没有佩剑,他的左手以同样的方式放在匕首上。
岚刚刚开始庆幸自己终于做对,就发现塔兰瓦虽然低着头,头盔脸罩下的眼睛却斜过来怒视着他。难道我应该行别的礼?他忽然觉得一肚子火,根本没有人教过他,塔兰瓦怎么能指望他知道该怎么做呢?还有,为什么要害怕这些卫兵?他没有做错事,有什么好怕的。他也明白自己的恐惧不是塔兰瓦的错,但他就是生他的气。
所有人都原地不动,就像等待春天消融的冰雪。他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便利用这个空档观察自己所处的这个地方。他一直低着头,只是略略转动到可以看见的角度。塔兰瓦的脸色更难看了,但他不理他。
这是一个方形的房间,大小跟女王的祝福的大堂差不多,墙壁上镶着纯白色的石块,上面雕刻着狩猎场景的浮雕。浮雕之间有挂毯,上面织着温和的图案,有明亮的鲜花和羽色艳丽的蜂鸟,只有两幅除外。那两幅挂毯挂在房间正面的墙上,毯子上的图案是昂都的白狮,个子比人还高,站在鲜红的国土之上。两张挂毯之间是一个高台,高台之上有一张雕花磨光的王座,女王就坐在上面。
一个结实的男人笔直地站在女王的右侧,他没有戴头盔,穿着女王卫兵的红色制服,斗篷的肩膀上有四个金色绳结,雪白的袖口上环着数道金色宽带。他的两鬓已经斑白,但仍然强壮,像岩石一般不可动摇。这一定就是那个统帅伽里?布尼了。王座后的另一边,一个穿着深绿色丝衣的女人坐在一张矮凳上,正在用深色、几乎是黑色的羊毛编织着什么。起初,她的编织活计令岚以为她是个老妇人,再看清楚一点后,他发现自己看不出她的年纪。年轻,老迈,他不知道。她的注意力似乎都放在手里的编织针和毛线上,好像离她不到一个手臂之外的女王不存在似的。她是一个俊俏的女人,表面平静,然而她的专注之中带着某种可怕的情绪。房间里静悄悄,只有她的编织针“喀哒”作响。
虽然他想看遍房间里的所有东西,目光却不停地回到王座上头戴王冠的女人身上。王冠上,精致的玫瑰图案微微闪光。是昂都的玫瑰王冠。女王穿着红白两色的丝质裙子,披着一件红色的长披肩,披肩上的白狮沿着披肩昂首阔步。她伸出左手触碰统帅的手臂时,手指上的噬尾巨蟒戒指闪闪发光。然而,不停地吸引岚的目光的,不是富丽的服饰,也不是那个王冠,而是穿戴着它们的女人。
摩菊丝与她的女儿拥有同样的美丽,但是更成熟,更完美。她的脸和身材,她的存在,就像光芒照亮整个房间,她身后的两人都因她而黯淡无光。如果她是艾蒙村的寡妇,就算她是双河厨艺最差家务最懒的女人,求婚者也一定会在她的门前大排长队的。他发现她在打量自己,赶紧低下头,生怕她会从他的脸上看出他心里的想法。光明啊,竟然把女王想像成一个村妇!你这个傻瓜!
“你们起来吧。”摩菊丝的声音丰润温暖,比起依蕾更自信更权威一百倍。
岚跟着众人站起来。
“母亲——”依蕾刚喊了一声,就被摩菊丝打断了。
“看样子你爬过树,女儿。”依蕾从裙子上拔下一片漏网的树皮,找不到地方丢,只好抓在手里。“事实上,”摩菊丝平静地继续说道,“尽管我下了命令要你留在房中,你还是设法非要看看这个罗耿不可。格安,我本来以为你会有点分寸。你必须学会在顺从妹妹的同时要保护她远离灾祸。”女王快速地扫了身边的结实男人一眼。布尼无动于衷,似乎没有注意到,可是岚觉得他的那双眼睛其实能看到任何事情。“这一点,格安,对于长王子来说,跟统领昂都的军队是同样重要的责任。也许等你多受训练之后,你被你的妹妹牵着鼻子四处惹麻烦的时间就会少些。我会请统帅确保你北上的旅程事事俱备。”
格安挪着脚似乎想争辩一下,却只是低下了头。“遵命,母亲。”
依蕾皱起眉头。“母亲,格安如果不跟我在一起,又怎么能阻止我惹麻烦呢。所以他才离开了他的房间。母亲,去看看罗耿肯定不会有什么害处的啦。城里几乎每一个人离他都比我离得近。”
“城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是将要继承王位的公主。”女王的声音严厉起来,“我从近处观察过这个罗耿,他很危险,孩子。他被关在笼中,被艾塞达依无时无刻地看守着,仍然像野狼一样危险。我宁愿他从来没有被带到卡安琅来。”
“他会在塔瓦隆接受处置。”凳子上的女人说话了,可她的眼睛仍然看着手中的编织活计,“重要的是,让人们看到光明再一次战胜了黑暗,让人们看到你是胜利者之一,摩菊丝。”
摩菊丝轻蔑地挥了挥手。“我还是宁愿他从来没有靠近过卡安琅。依蕾,我了解你。”
“母亲,”依蕾辩解道,“我真的想听您的话的。是真的。”
“是吗?”摩菊丝装作惊讶挖苦道,又“呵呵”笑了。“是,你确实是努力要作个好女儿。但你不停地试验我的容忍度。啊,我对我的母亲也做过同样的事。这种精神在你登上王位之后能支持你,但你现在还不是女王,孩子。你违背了我的命令去看了罗耿,对此你应该满意了。北上的旅程中,不准你接近他一百步之内,你和格安都是。若不是我知道你在塔瓦隆将会接受非常严格的训练,我会派琳妮跟你一起去,确保你遵守我的命令。至少,她似乎能令你安守本分。”
依蕾撅着嘴闷闷不乐地低下了头。
王座后的女人似乎正在专心数针脚。“不用一个星期,”她忽然插口道,“你就会想回家,回到母亲身边。不用一个月,你就会想跟着游民逃走。当然,我的姊妹会确保你远离那些人。那种事不是你该做的,现在还不是。”突然,她从椅子上转身注视着依蕾,脸上的平静之色消失得无影无踪。“你骨子里蕴藏的潜力可以令你成为昂都史上最伟大的女王、所有土地之上一千多年来最伟大的女王。只要你有力气承受,我们将为了这个目标而塑造你。”
岚瞪着她。她只能是依莱妲,那个艾塞达依了。忽然他很庆幸自己没有来求她帮助,不论她属于那一结都一样。她散发着的气势比茉莱娜要严苛得多。他有时觉得茉莱娜就像用天鹅绒包裹的钢铁,然而依莱妲的天鹅绒只是幻觉。
“够了,依莱妲,”摩菊丝担忧地皱起眉,“这些话她听得太多了。时间之轮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她凝视着女儿沉默片刻。“现在,关于这个年轻男子的问题”
——她指了指岚,目光仍然盯着依蕾的脸——“他是怎样到这里来的,为什么而来,你又为何跟你的兄弟给予他客人之名?”
“我可以发言吗,母亲?”摩菊丝点头准许,于是依蕾从她第一次看见岚沿着斜坡爬到墙下开始,简略地说了说事情经过。岚以为她最后会声明他对于自己所处的地方毫不知情,可她说的却是,“母亲,您常常教导我要多了解我们的人民,从最高层到最底层都要。但是每次我见他们的时候,身边总是跟着十几个随从,这样怎么能了解到任何真实情况?跟这个年轻男子的交谈,令我更了解双河人是什么样的人,比我从书本上学到的要多多了。他离家这么远,在这么多外来人都因为恐惧而选择白方的情况下选择了红方,这也证明了他的忠诚。母亲,我恳求您不要错待一个忠心的国民、一个教会我许多您统治的人民的事情的人。”
“一个来自双河的忠心国民,”摩菊丝叹道,“我的孩子,你应该多留心读书才对。双河已经有六代没有缴过税、七代没有服过兵役了。我敢说,他们甚至几乎忘记自己是昂都的一分子了。”岚想起自己听说双河隶属昂都时的惊讶,不安地耸了耸肩。女王看到他的反应,对女儿露出同情的微笑。“你看见了吗,孩子?”
岚注意到依莱妲已经放下了手中的编织活计,正在打量自己。她站起来,从高台上缓缓走下来,站在他的跟前。“来自双河?”她问道,向着他的头伸出手来。他向后躲开,她垂下了手。“却长着带红的头发,灰色的双瞳?双河人是黑头发、黑眼睛的,而且很少长得这么高,”她飞快地出手翻起了他的衣袖,露出较少受阳光照射而颜色较浅的皮肤,“或者有这种肤色。”
岚忍住握起拳头的冲动。“我在艾蒙村出生,”他僵硬地说道,“我的母亲是外地人,我的眼睛继承自她。我的父亲是塔?艾’索尔,是一个牧羊人和农夫,我也是。”
依莱妲缓缓点头,双眼一直紧盯着他的脸。他迎着她的目光直视她的双眼,掩饰着胃里的翻腾。她注意到他眼中的坚定,一边与他对视,一边又慢慢地朝他伸出手去。岚决定这次不躲开。
她碰的是他的宝剑。先是握住了剑柄的最顶端,然后惊讶地收紧手指睁大双眼。“一个来自双河的牧羊人,”她轻声说道,像是耳语,音量却大得所有人都能听到,“带着一把苍鹭宝剑。”
最后的话在这个房间里激起的反应就好像她宣布的是暗黑魔神。岚的身后响起皮革和金属摩擦之声,还有靴子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的杂乱之声。他从眼角瞄到塔兰瓦和其他卫兵正在后退占领房间里的重要位置,手扶剑柄,随时准备拔剑,脸上还露出随时准备牺牲的表情。伽里?布尼迅速迈了两步走到高台前面挡在岚和女王之间。就连格安也把自己挡在了依蕾跟前,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一手握着匕首。依蕾本人看着他的样子好像现在才第一次看见他。摩菊丝的表情没有变,但是她的双手握紧了王座光滑的扶手。
只有依莱妲的反应比女王小。艾塞达依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不同寻常的话。她把手抽离剑柄,卫兵们随之更加紧张。她仍然凝视着岚的眼睛,平静地估量着。
“可以肯定的是,”摩菊丝说话了,她的语气很平稳,“他年纪太轻了,不可能已经取得苍鹭剑士的资格。他比格安大不了多少。”
“这把剑是他的。”伽里?布尼说道。
女王惊讶地看着他。“这怎么可能?”
“我不知道,摩菊丝,”布尼缓缓说道,“他是太年轻了,但这把剑仍然是属于他的,他也拥有它。看看他的双眼,看看他站立的姿势,这把剑多么适合他,他带着它多么自然。他太年轻,但这把剑是他的。”
统帅说完以后,依莱妲问道:“你是如何得到这把宝剑的,双河的岚?艾’索尔?”她的语气好像对他的名字也表示怀疑,就好像她怀疑他来自双河一样。
“我父亲给我的。”岚回答,“这是他的宝剑。他认为我在外面闯荡时需要一把宝剑。”
“又一个拥有苍鹭宝剑的双河牧羊人。”依莱妲的笑容令他口里直发干。“你什么时候到达卡安琅的?”
他受够了,再也不要告诉这个女人任何真相了。她对他来说就像暗黑之友那么可怕。是时候重新开始隐瞒了。“今天,”他回答,“早晨到的。”
“刚好赶上。”她喃喃说道,“你住哪里?别告诉我你还没找到地方住。你看起来虽然有点憔悴,但肯定已经休息过。哪里?”
“王冠与雄狮。”他记得自己寻找女王的祝福时经过这家王冠与雄狮,它在新城,位于跟吉尔先生的旅店相反的另一边。“我在那里租了一张床,在阁楼的。”他觉得她似乎知道自己在撒谎,但她只是点了点头。
“这意味着什么?”她说道,“今天,邪恶的人被带到卡安琅。两天之内他会被带往塔瓦隆,同行的还有前去接受训练的王位继承人。而就在这一刻,一个年轻男子出现在宫中的花园里,声称是来自双河的忠实国民……”
“我确实是来自双河的。”所有人都在看他,可除了塔兰瓦和卫兵们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以外,没有人理会他。
“……用一个精心编造的故事诱惑依蕾,还带着一把苍鹭宝剑。他没有用臂章或者帽徽来宣布自己的忠诚,却仔细地包扎宝剑隐藏苍鹭标记以避开好奇目光。这意味着什么,摩菊丝?”
女王示意统帅站到旁边,然后不安地打量岚。不过,她却是对依莱妲说话。“你判断他是什么人?暗黑之友?罗耿的追随者?”
“暗黑魔神在刹幽古不安其位,”艾塞达依回答,“暗影笼罩时轮之模,未来在针尖之上摇摇欲坠。这个人是危险人物。”
依蕾忽然动了,她扑到王座之前双膝跪地。“母亲,我恳求您不要伤害他。如果不是我的阻拦,他当时就已经离开了的。他想离开,是我要他留下的。我无法相信他会是暗黑之友。”
摩菊丝向女儿做了个安抚的手势,目光却紧盯着岚。“这是预言吗,依莱妲?你正在解读时轮之模吗?你说过,这种能力总是在你最没有想到的时候到来,又会跟出现时一样突然消失。如果这是一个预言,依莱妲,我命令你清楚地说出真相,而不是像你惯常的那样把它用谜语层层包裹,以至于没有人能明白你到底说了‘是’还是‘否’。说吧。你看到了什么?”
“我预言,”依莱妲回到,“并以光明的名义发誓,我将会最清楚地说出全部。从今天开始,昂都将走向痛苦与分裂。暗影渐深,直至漆黑,我无法看见光明是否会再次来临。世界流出第一滴眼泪的地方,将会泪流成河。我预言。”
忧郁的沉默笼罩着房间,只有摩菊丝呼吸的声音,就好像这是她最后的气息。
依莱妲继续注视着岚的眼睛。她又说话了,然而她的嘴唇几乎没有在动,声音轻得离她只有一个手臂距离的岚也几乎听不见。“我还预言。痛苦和分裂将降临整个世界,这个男人将站在一切的正中心。我遵从了女王的命令,”她耳语道,“清楚地说出了我的预言。”
岚觉得自己的脚好像在大理石地板上生了根一样,石头的冰冷和僵硬顺着他的双脚爬上来,寒意沿着脊梁骨直冲脑门。其他人不可能听到她最后的话,但是她看着他,他听到了。
“我是一个牧羊人,”他对着整个房间说道,“来自双河。一个牧羊人。”
“时间之轮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依莱妲大声说道,他无法分清她的语气里是否带着一丝嘲讽。
“伽里,我的统帅,”摩菊丝说道,“我需要你的意见。”
结实男人摇了摇头。“依莱妲塞达依说这个人很危险,女王陛下,如果她能说得更清楚些,我会建议判处他死刑。但是她所说的这些事,我们用自己的眼睛也能看得到。无须预言,所有郊外的农夫都在说事情将会越来越糟。我本人,相信这个男孩到这里来是纯粹的意外,虽然对他来说不是好事。安全起见,女王陛下,我建议把他关到牢里,直到依蕾公主和格安王子北上之后,才放他走。除非,艾塞达依,你还有更多关于他的预言?”
“我已经说出我在时轮之模上看到的一切了,统帅大人。”依莱妲回答,她朝岚露出一个冷冷的微笑,一闪而过几乎没有触碰她的嘴唇,似乎在嘲笑他无法揭穿她话里的机关。“在牢里呆几个星期对他不会有害,而我也有机会多了解一些。”她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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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菊丝以手肘撑着王座扶手,握拳托着下巴考虑了片刻。如果岚能动得了,他一定会在她皱着眉头的注视下不安地挪动,可是依莱妲的目光早已把他冻结成冰。女王终于说话了。
“猜疑之心令卡安琅甚至整个昂都窒息。恐惧、黑暗的猜疑。女人指责她们的邻居是暗黑之友。男人在多年朋友的门前涂画龙牙。我不会像他们一样的。”
“摩菊丝——”依莱妲张开口,但是女王打断她。
“我不会。当我继承王位时,我发誓为所有人,不论高低贵贱,主持正义。就算昂都只剩下我一个人还记得正义,我也要坚持。岚?艾’索尔,你可愿意以光明的名义发誓,是你的父亲,一个双河的牧羊人给予你这把苍鹭宝剑?”
岚不得不咽了咽口水,干涸的喉咙才发得出声音。“我愿意发誓,”他忽然想起自己在跟什么人说话,赶紧补充,“女王陛下。”伽里大人挑起了一边粗粗的眉毛,可摩菊丝似乎不介意。
“你爬上花园的围墙只为了看一看伪龙神?”
“是的,女王陛下。”
“你对昂都的王座,或者我的女儿、儿子有任何恶意吗?”她的语气显得第一个比起后两个还要严重。
“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恶意,女王陛下。对您和您的亲人尤其没有。”
“那么,我将为你主持正义,岚?艾’索尔,”她说道,“首先,比起依莱妲和伽里,我年轻时曾经有机会接触过双河人。你的外貌虽然不像,但是如果我的久远记忆没有错,你有双河人的口音。其次,任何人如果拥有你这种发色和眼睛,绝对不会声称自己来自双河,除非那是事实。至于你从父亲那里得到一把苍鹭宝剑,这不合情理,所以也不像是谎言。第三,我的心中有一把声音轻声告诉我,最完美的谎言往往最荒谬以至于人们认为它不可能是谎言……这把声音不能作为证据。我会维护我定下的法律。我给予你应有的自由,岚?艾’索尔,但我建议你以后小心自己的脚步。如果在宫里的花园中再见到你,你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
“谢谢您,女王陛下。”他沙哑地回答,感觉到依莱妲的恼怒就像火一样炙烤着他的脸。
“塔兰瓦,”摩菊丝说道,“护送这个……护送我女儿的客人离开,以客人应有的所有待遇对待他。其他人也可以离开了。不,依莱妲,你留下。还有,伽里也留下好吗。我得跟你们商量怎样处理城里的白斗篷。”
塔兰瓦和卫兵们不情愿地收起剑,却仍然准备随时拔剑。不过,岚还是很乐意地看着卫兵们围着他形成一个空心方阵,也很乐意跟着塔兰瓦离开。依莱妲对女王正在说的话心不在焉,他能感觉得到她的眼睛盯着自己的背影。如果摩菊丝没有留下艾塞达依,将会发生什么事?这个想法使他暗暗祈祷卫兵们能走得快一点。
令他惊讶的是,依蕾和格安在门外说了几句话后,跟上来走在他的旁边。塔兰瓦也很惊讶,他看看他们俩,又看看身后的门。门已经开始关上了。
“我的母亲,”依蕾说道,“下令以客人应有的所有待遇,护送他离开宫殿。塔兰瓦,你还在等什么?”
塔兰瓦沉着脸看看那扇门,门后面,女王正在跟她的顾问讨论。“没什么,公主殿下。”他恼火地回答,毫无必要地下令开始护送。
岚走着,无视身边滑过的宫中奇景。他心烦意乱,无数想法在他的脑海中旋转,快得他无法抓住。你的外貌不像。这个男人将站在一切的正中心。
卫兵们停下脚步。他眨眨眼,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宫殿门前的宽大庭院里,眼前高大的磨光宫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些大门当然不会为了一个男人而打开,尤其是一个入侵者,尽管公主宣布他是客人。
塔兰瓦默默地打开一个暗闩,推开其中一扇大门下面的小门。
“按照风俗,”依蕾说道,“应该把客人送到门前,但是不要看着客人离开。意思是,要记住跟客人相聚的愉快,而忘记离别的悲伤。”
“谢谢您,公主殿下。”岚回答,摸了摸头上的丝巾绷带,“谢谢您所做的一切。双河的风俗是,客人应该带一件小礼物才对。恐怕我什么都没有,虽然,”他淡淡地补充道,“我很明显令您对双河人多了一份了解。”
“如果我告诉母亲,我觉得你很英俊,她一定会把你锁进牢里。”依蕾冲他嫣然一笑,“再见,岚?艾’索尔。”
岚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一个摩菊丝美丽与王权的年轻版——转身离去。
“不要跟她玩言语游戏,”格安笑道,“她每次都赢的。”
岚茫然地点点头。英俊?光明啊,她可是昂都王位的继承人!他摇了摇自己,清醒一下。
格安似乎在等什么。岚看了他一会儿。
“王子殿下,我告诉您我是双河人的时候,您很惊讶。所有人,您的母亲,伽里大人,还有依莱妲塞达依”——背后又升起一阵寒意——“都是。没有一个人……”他没法说完,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起这些。即使我不是在双河出生,我也是塔?艾’索尔的儿子。
格安点点头,似乎这就是他在等待的话。不过,他还是犹豫了一下。岚正要收回自己刚才暗示的问题,格安说道:“在你的头上包一条头巾,岚,你就是整一个艾尔人。真奇怪,母亲认为至少你的口音像一个双河人。我真希望我们能有机会互相多了解,岚?艾’索尔。再见。”
艾尔人。
岚呆站着,看着格安离去,直到塔兰瓦不耐烦地咳嗽了一声,才想起自己在哪里。他弯腰走出小门,塔兰瓦“砰”地摔上门,差点撞到他的脚跟上。门里的暗闩响亮地合上了。
宫门前的椭圆广场此刻空空荡荡。所有卫兵,所有人、喇叭和鼓乐都消失了,一片寂静。什么也没有剩下,只有沿着道路飘舞的垃圾,还有几个脚步匆匆忙着自己事情的行人。激动人心的时刻已经过去了,他分不出他们支持的是红方还是白方。
艾尔人。
他惊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站在宫门的正前方,一个依莱妲跟女王商量完事情之后轻易就能找到他的地方。他裹紧斗篷,立刻开始小跑,穿过广场跑进内城的街道中。他频频回头看是否有人跟踪,但是弯曲的街道使他无法看得很远。然而,依莱妲的那双眼睛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他不停地幻想它们正在注视自己。当他到达连接新城的门口时,他撒腿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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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菊丝以手肘撑着王座扶手,握拳托着下巴考虑了片刻。如果岚能动得了,他一定会在她皱着眉头的注视下不安地挪动,可是依莱妲的目光早已把他冻结成冰。女王终于说话了。
“猜疑之心令卡安琅甚至整个昂都窒息。恐惧、黑暗的猜疑。女人指责她们的邻居是暗黑之友。男人在多年朋友的门前涂画龙牙。我不会像他们一样的。”
“摩菊丝——”依莱妲张开口,但是女王打断她。
“我不会。当我继承王位时,我发誓为所有人,不论高低贵贱,主持正义。就算昂都只剩下我一个人还记得正义,我也要坚持。岚?艾’索尔,你可愿意以光明的名义发誓,是你的父亲,一个双河的牧羊人给予你这把苍鹭宝剑?”
岚不得不咽了咽口水,干涸的喉咙才发得出声音。“我愿意发誓,”他忽然想起自己在跟什么人说话,赶紧补充,“女王陛下。”伽里大人挑起了一边粗粗的眉毛,可摩菊丝似乎不介意。
“你爬上花园的围墙只为了看一看伪龙神?”
“是的,女王陛下。”
“你对昂都的王座,或者我的女儿、儿子有任何恶意吗?”她的语气显得第一个比起后两个还要严重。
“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恶意,女王陛下。对您和您的亲人尤其没有。”
“那么,我将为你主持正义,岚?艾’索尔,”她说道,“首先,比起依莱妲和伽里,我年轻时曾经有机会接触过双河人。你的外貌虽然不像,但是如果我的久远记忆没有错,你有双河人的口音。其次,任何人如果拥有你这种发色和眼睛,绝对不会声称自己来自双河,除非那是事实。至于你从父亲那里得到一把苍鹭宝剑,这不合情理,所以也不像是谎言。第三,我的心中有一把声音轻声告诉我,最完美的谎言往往最荒谬以至于人们认为它不可能是谎言……这把声音不能作为证据。我会维护我定下的法律。我给予你应有的自由,岚?艾’索尔,但我建议你以后小心自己的脚步。如果在宫里的花园中再见到你,你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
“谢谢您,女王陛下。”他沙哑地回答,感觉到依莱妲的恼怒就像火一样炙烤着他的脸。
“塔兰瓦,”摩菊丝说道,“护送这个……护送我女儿的客人离开,以客人应有的所有待遇对待他。其他人也可以离开了。不,依莱妲,你留下。还有,伽里也留下好吗。我得跟你们商量怎样处理城里的白斗篷。”
塔兰瓦和卫兵们不情愿地收起剑,却仍然准备随时拔剑。不过,岚还是很乐意地看着卫兵们围着他形成一个空心方阵,也很乐意跟着塔兰瓦离开。依莱妲对女王正在说的话心不在焉,他能感觉得到她的眼睛盯着自己的背影。如果摩菊丝没有留下艾塞达依,将会发生什么事?这个想法使他暗暗祈祷卫兵们能走得快一点。
令他惊讶的是,依蕾和格安在门外说了几句话后,跟上来走在他的旁边。塔兰瓦也很惊讶,他看看他们俩,又看看身后的门。门已经开始关上了。
“我的母亲,”依蕾说道,“下令以客人应有的所有待遇,护送他离开宫殿。塔兰瓦,你还在等什么?”
塔兰瓦沉着脸看看那扇门,门后面,女王正在跟她的顾问讨论。“没什么,公主殿下。”他恼火地回答,毫无必要地下令开始护送。
岚走着,无视身边滑过的宫中奇景。他心烦意乱,无数想法在他的脑海中旋转,快得他无法抓住。你的外貌不像。这个男人将站在一切的正中心。
卫兵们停下脚步。他眨眨眼,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宫殿门前的宽大庭院里,眼前高大的磨光宫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些大门当然不会为了一个男人而打开,尤其是一个入侵者,尽管公主宣布他是客人。
塔兰瓦默默地打开一个暗闩,推开其中一扇大门下面的小门。
“按照风俗,”依蕾说道,“应该把客人送到门前,但是不要看着客人离开。意思是,要记住跟客人相聚的愉快,而忘记离别的悲伤。”
“谢谢您,公主殿下。”岚回答,摸了摸头上的丝巾绷带,“谢谢您所做的一切。双河的风俗是,客人应该带一件小礼物才对。恐怕我什么都没有,虽然,”他淡淡地补充道,“我很明显令您对双河人多了一份了解。”
“如果我告诉母亲,我觉得你很英俊,她一定会把你锁进牢里。”依蕾冲他嫣然一笑,“再见,岚?艾’索尔。”
岚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一个摩菊丝美丽与王权的年轻版——转身离去。
“不要跟她玩言语游戏,”格安笑道,“她每次都赢的。”
岚茫然地点点头。英俊?光明啊,她可是昂都王位的继承人!他摇了摇自己,清醒一下。
格安似乎在等什么。岚看了他一会儿。
“王子殿下,我告诉您我是双河人的时候,您很惊讶。所有人,您的母亲,伽里大人,还有依莱妲塞达依”——背后又升起一阵寒意——“都是。没有一个人……”他没法说完,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起这些。即使我不是在双河出生,我也是塔?艾’索尔的儿子。
格安点点头,似乎这就是他在等待的话。不过,他还是犹豫了一下。岚正要收回自己刚才暗示的问题,格安说道:“在你的头上包一条头巾,岚,你就是整一个艾尔人。真奇怪,母亲认为至少你的口音像一个双河人。我真希望我们能有机会互相多了解,岚?艾’索尔。再见。”
艾尔人。
岚呆站着,看着格安离去,直到塔兰瓦不耐烦地咳嗽了一声,才想起自己在哪里。他弯腰走出小门,塔兰瓦“砰”地摔上门,差点撞到他的脚跟上。门里的暗闩响亮地合上了。
宫门前的椭圆广场此刻空空荡荡。所有卫兵,所有人、喇叭和鼓乐都消失了,一片寂静。什么也没有剩下,只有沿着道路飘舞的垃圾,还有几个脚步匆匆忙着自己事情的行人。激动人心的时刻已经过去了,他分不出他们支持的是红方还是白方。
艾尔人。
他惊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站在宫门的正前方,一个依莱妲跟女王商量完事情之后轻易就能找到他的地方。他裹紧斗篷,立刻开始小跑,穿过广场跑进内城的街道中。他频频回头看是否有人跟踪,但是弯曲的街道使他无法看得很远。然而,依莱妲的那双眼睛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他不停地幻想它们正在注视自己。当他到达连接新城的门口时,他撒腿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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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旧朋友,新威胁

第四十一章
旧朋友,新威胁
直到跑回女王的祝福门前,岚才停下脚步,靠在前门的门框上大口喘着粗气。他一路跑来,不在乎是否有人看见他宝剑上的红布,甚至不在乎他们是否会因为看见他在奔跑而追赶他。他觉得,就算是一只黯者,这次也追不上他。
他跑过来时,兰温正坐在门旁的一条长凳上,手里抱着一只斑纹猫。他站起来朝岚过来的方向张望,查看是否有麻烦,手指仍然平静地挠着猫儿的耳背。看清楚没有麻烦后,他又小心地坐了下来,生怕惊扰怀中的猫儿。“刚才有些傻瓜企图偷猫。”他说道,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关节,又继续挠猫儿耳朵,“这些天猫儿的价钱好着呢。”
岚看见那两个支持白方的男人还在对面街上,其中一人的一只眼睛上淤青一片,下巴还肿了起来。那人怒容满面,每次望向旅店时都既恼怒又热切地搓着腰间剑柄。
“吉尔先生在哪里?”岚问道。
“图书室。”兰温回答。猫儿发出轻声呼噜,他咧嘴笑了。“什么事情都不会困扰猫儿很久,就算是有人企图把它塞进麻袋。”
岚匆忙走了进去。大堂里此时客人的数量跟平常差不多,都是支持红方的人,他们在喝酒聊天,话题是伪龙神,还有当他被押往北方时白斗篷们会不会搅事。没有人关心罗耿怎么样,却人人都知道王位继承人和格安王子会一同北上,人人都祝愿他们两人一路平安。
他穿过大堂,在图书室找到了吉尔先生。他正在跟洛欧玩石棋。一只胖乎乎的虎斑猫趴在桌上,脚缩在身下,看着他们的手在格子棋盘上移来移去。
巨灵用粗厚的手指又放下一颗石子,动作出奇的灵巧。吉尔先生直摇头,岚的出现正好给了他开溜的借口。洛欧玩石棋几乎从来没有输过。“我都开始担心你跑到哪里去了,伙计。以为那些白花花的叛徒找你麻烦,或者遇上了那个乞丐,或者别的。”
岚张大口呆站了好一会儿。他几乎完全忘记了那个一身破布条的男人。“我看见他了,”他终于说道,“但那不算什么。我还见到了女王,还有依莱妲,这才是大麻烦。”
吉尔先生大笑一声。“女王,呃?你不用说。大约一个小时前伽里?布尼还在我们的大堂里,跟光明之子的统领大人摔跤呐。现在你说女王……真有意思。”
“见他*的鬼了,”岚吼道,“今天怎么人人都以为我在撒谎啊。”他把斗篷摔在一张椅子的椅背上,又重重地坐进另一张椅子,激动地挺着腰坐在椅子边上,用手帕擦拭脸上的汗水。“我见到了那个乞丐,他也看见我了,我以为……那不重要啦。我爬上了一个花园的围墙,从那里可以看见王宫前面的广场,看见罗耿进宫的情景。然后我掉下去了,掉到了墙里面。”
“我几乎要相信你不是在开玩笑了。”旅店老板缓缓说道。
“命网之核。”洛欧喃喃说道。
“噢,是真的,”岚说道,“光明助我,是真的。”
吉尔先生的怀疑随着他的述说渐渐融化成平静的警觉,他的身体越来越前倾直到跟岚一样坐到了椅子的边上。洛欧冷静地听着,只是偶尔搓搓宽大的鼻子,耳朵上的穗状茸毛不时抖动一下。
岚把发生的事全都说了一遍,只隐瞒了依莱妲对他耳语的话,还有格安在宫门前说的话。前者是因为他不愿意想起,后者是因为它跟任何事都没有关系。即使我不是在双河出生,我也是塔?艾’索尔的儿子。我是的!我身体里流着双河的血液,塔是我的父亲。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停了下来,迷失在自己的沉思中,他们俩都在注视他。一时间他忽然觉得恐慌起来,不知道自己是否说得太多了。
“好吧,”吉尔先生说道,“你不能再在这里等你的朋友了。你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城市,最多两天之内就得走。到时候你能令马特下床吗,还是说我该去请格乐大妈?”
岚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两天?”
“依莱妲是女王的顾问,权力仅次于统帅伽里?布尼本人,甚至还在他之上。如果她派出女王的卫兵来搜寻你——只要不妨碍卫兵的其他任务,伽里大人是不会阻止她的——那么,这些卫兵两天之内就能把卡安琅城里所有的旅店都搜个遍。这还是假设霉运不会把他们第一天、甚至第一个小时之内就带到这里来的情况。如果他们先去找王冠与雄狮,也许能为我们挣得一点时间,但我们必须立刻行动。”
岚缓缓点头。“如果我没法让马特下床,就去请格乐大妈吧。我还剩下一点钱,也许够用。”
“请格乐大妈的费用我来操心好了,”旅店老板粗声说道,“我想我还可以借你们两匹马。要是你走路去塔瓦隆,会把靴子里剩下的半层鞋底磨穿的。”
“你真是一个好朋友,”岚说道,“我们就只会给你惹麻烦,你还这样帮助我们。一个好朋友。”
吉尔先生显得很不好意思。他耸耸肩膀,清清喉咙,低下了眼睛,却看到了石棋的棋盘,赶紧移开目光。洛欧明显赢定了。“啊,嗯,索姆一直是我的好朋友。如果他愿意全力帮助你们,我也可以略尽绵力的。”
“我想跟你们一起走,岚。”洛欧忽然说道。
“我们不是说好了的吗,洛欧?”他犹豫了一下——吉尔先生仍然不知道所有的危险——补充道,“你知道等待我和马特的是什么,追赶我们的是什么。”
“暗黑之友,”洛欧低沉的声音显得很平静,“艾塞达依,还有光明才知道的其他东西,甚至暗黑魔神。你们要去塔瓦隆,那里有一个不错的博树林,听说艾塞达依一直悉心照料它。无论如何,世界上除了博树林还有许多值得一看的事物。你真的是一个命网之核,岚。时轮之模在你的周围开始编织,你站在它的正中心。”
这个男人站在一切的正中心。岚感到一阵寒意。“我没有站在任何东西的正中心。”他厉声说道。
吉尔先生眨眨眼,连洛欧也似乎被他的怒气吓住了。旅店老板和巨灵互相对视一眼,然后都低头看着地板。岚连续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的表情平静下来。奇迹似的,他找回了近来一直躲避他的虚空和平静。不该朝他们发泄怒火的。
“你可以来,洛欧。”他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来,但是你能来陪我,我很高兴。你……你也知道马特的情况。”
“我知道。”洛欧回答,“到现在我每次上街,都还是会引发一群暴徒追在我的身后大喊‘半兽人’。但马特,至少他只是用说的,并没有试图杀我。”
“当然不会,”岚说道,“马特不会的。”马特不会变成那样。不会的。
门口传来一声叩门,一个名叫吉尔达的女仆把头伸进来。她抿着嘴唇,眼神担忧。“吉尔先生,请您快来。大堂里有白斗篷。”
吉尔先生诅咒着一跃而起,把桌上的猫儿吓得跳到地上,竖起尾巴生气地跑出了房间。“我马上来。跑去告诉他们我马上来,然后避开他们。你听到我的话了吗,女孩?远远避开他们。”吉尔达点点头走了。“你最好留在这里。”他又对洛欧说。
巨灵嘶声冷哼。“我可完全没有再跟任何光明之子会面的欲望。”
吉尔先生的目光落在石棋棋盘上,心情似乎轻松了一点。“看来我们下次得重新开一局了。”
“不用。”洛欧伸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是布封面的,在他手里显得微小。“我们不动它,下次接着下就好了,轮到你下子儿。”
吉尔先生皱起眉头。“不是这有事,就是那有事。”他嘀咕着匆匆离开了房间。
岚跟着他,但走得很慢。他跟洛欧一样,完全没有跟光明之子扯上关系的欲望。这个男人站在一切的正中心。他在通往大堂的门后停下,从这里可以看到大堂发生的事,又离得够远,希望不会被人注意到。
大堂里一片死寂。五个白斗篷站在房间正中,坐在桌旁的客人都故意忽略他们。其中一人斗篷上的金色太阳下面有一个银色闪电标志,是一个低级军官。兰温懒洋洋地靠在前门旁的墙上,用一个指甲剪专心地清理指甲。另外还有四个吉尔先生雇佣的保镖跟他一起,沿墙壁分散地站着,全都刻意不理会那些白斗篷。光明之子也没有露出注意到任何不妥的表现。事实上,只有那个低级军官流露出情绪,他在等待旅店老板时,不耐烦地用手掌拍打金属护手。
吉尔先生脸上谨慎地挂着中立表情,穿过大堂快步向他走去。“愿光明照耀您,”他小心翼翼地鞠了一躬,不太深,也不会浅得无礼,“和敬爱的摩菊丝女王。我能为您——”
“我没时间跟你废话,旅店老板,”低级军官打断道,“我今天已经去过二十家旅店,每一家都比前一家肮脏,日落之前我还得再去二十家。我在寻找一个来自双河的暗黑之友,是个男孩——”
他越说,吉尔先生的脸色越黑,随着他的每一个词膨胀起来,终于爆炸了,就像白斗篷刚才一样打断了他的话。“我的屋子里没有暗黑之友!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女王的好公民!”
“是呀,我们也全都知道摩菊丝”——低级军官冷笑着故意扭曲了女王的名字——“和她的塔瓦隆女巫的立场,不是吗?”
大堂里响起一片椅脚刮擦地面的响亮声音,房间里所有男人都突然站了起来。他们静静地站着就像一尊尊雕像,但是所有人都冷森森地瞪着白斗篷。低级军官对此似乎不在意,但他身后的四个同伴都不安地四处张望。
“旅店老板,只要你合作,”低级军官说道,“对你会有好处。现在,那些窝藏暗黑之友的人日子可是越来越不好过了。我相信一家门上被人画了龙牙的旅店应该招不到多少客人吧,甚至可能会因此遭遇火灾哦。”
“你们立刻给我离开,”吉尔先生平静地说道,“否则我会去召女王的卫兵,来把你们幸存的残渣倒到垃圾堆去。”
兰温的宝剑带着刺耳的声音抽离剑鞘,随即,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响起一片钢铁与皮革摩擦的声音,宝剑、匕首纷纷离鞘。女仆们全都朝门口跑去。
低级军官轻蔑地环视房间,根本不相信他们会真的动手。“龙牙——”
“帮不了你们五个。”吉尔先生替他说完,举起一个紧握的拳头,伸出食指,“一。”
“你疯了,旅店老板,你竟敢威胁光明之子。”
“卡安琅不是白斗篷的地盘。二。”
“你真的以为这件事会就此作罢吗?”
“三。”
“我们会回来的。”低级军官丢下一句,然后匆忙带队离开。他企图整理好队伍摆出不慌不忙的样子,他的手下却没心思听他的,只是巴不得立刻离开。虽然他们没有用跑的,却也根本掩饰不住他们离开此地的急切之心。
兰温握剑守在门口,见到吉尔先生一个劲地朝他猛摆手才让开了路。白斗篷走了以后,旅店老板重重地坐倒在一张椅子上,用手擦了擦额头后拿到眼前瞪着看,似乎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满头大汗。大堂里的人都各自回到座位上,大笑着讨论刚才的事。有些人还走过来拍拍吉尔先生的肩膀。
旅店老板看见岚,立刻离开椅子朝他跑来。“谁能想到我竟然还有当英雄的天分?”他惊奇地说道,“愿光明照耀我。”他忽然抖了抖身子,语气恢复得几近平常。“你必须躲起来,直到我找到方法把你送出城。”他小心地回头看了看大堂,把岚往走廊里推了一点,“那些家伙会回来的,要不然就是派几个戴上红色的间谍。刚才我们那么闹了一回,我怀疑他们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在这里,也会当作你在这里来办了。”
“这太荒唐了,”岚辩解道,见到旅店老板做的手势他压低了声音,“白斗篷没理由找我的呀。”
“我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伙计,但他们正在找你和马特,这是肯定的。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同时惹了依莱妲和白斗篷。”
岚抬起手要争辩,又放了下来。虽然不合情理,但他确实亲耳听到了白斗篷的话。“那您怎么办?白斗篷就算找不到我们,也会骚扰您的。”
“伙计,你不用担心这个。虽然女王的卫兵任由那些叛徒戴着白色徽章布条四处招摇,他们仍然能维持法纪。至于夜里……啊,兰温和他的同伴可能要少睡一点,不过我很可能要同情那些企图往我的门上涂鸦的家伙了。”
吉尔达走到他们身边,向吉尔先生行了个屈膝礼。“先生,有一位……有一位女士来了。在厨房里。”她似乎对于女士出现在厨房感到很震惊,“她指名要见岚先生和马特先生。”
岚跟旅店老板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目光。
“伙计,”吉尔先生说道,“如果你真的把依蕾公主从宫殿弄到我的旅店里来,我们很可能全都要上断头台的呀。”吉尔达听到王位继承人的名字时轻呼了一声圆睁着眼睛看了岚一眼。“女孩,你走吧,”旅店老板厉声说道,“刚才听到的话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要保密。”吉尔达又点点头,朝着走廊跑了,边跑边回头瞥岚。“不用五分钟”——吉尔先生叹道——“她就会跟其他女人说你是一个王子乔装的。到了今天晚上,就会传遍新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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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尔先生,”岚说道,“我从来没有跟依蕾提过马特。不可能是——”开心的笑容突然点亮了他的脸庞,他转身就朝厨房跑去。
“等等!”旅店老板冲着他的背影喊道,“等弄清楚是谁再说。等等,你这个傻瓜!”
岚一把推开厨房的门。他们都在。
茉莱娜沉静地看着他,一点儿也不惊讶。奈娜依和伊文娜大笑着走上来拥抱他,珀林跟在后面挤上来,三个人都拼命拍他的肩膀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相信他真的存在。兰恩站在通往马厩院子的门口,一脚踩着门框懒洋洋地靠着,同时监视着厨房和外面的院子。
岚一边拥抱两个女孩,一边又想去握珀林的手,奈娜依也伸手摸他的额头看看有没有发烧,结果许多胳膊在一片欢笑声中缠成一团。他们看起来都很憔悴——珀林脸上有淤伤,而且总是低着眼睛向下看,他以前不会这样的——但是他们都活着,而且团聚了。他的喉咙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们了,”他终于挤出一句,“我害怕你们全都……”
“我知道你活着,”伊文娜对着他的胸膛说道,“我一直都知道。一直。”
“我可没这么肯定,”奈娜依说道,语气严厉,但立刻就软了下来,抬头朝他微笑,“你看起来很好,岚。没有吃得太多,但是吃得很好,感谢光明。”
“啊,”吉尔先生在他身后说道,“我想,至少他们全是你认识的人。就是你一直在等的朋友吗?”
岚点点头。“是的,是我的朋友。”他逐个介绍大家。说出兰恩和茉莱娜的真名仍然令他觉得有点怪。他们俩听到他说出真名时都严厉地瞪着他。
吉尔先生微笑着向每一个人致意,但他明显对于跟一个守护者见面很意外,见到茉莱娜的时候更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知道有艾塞达依在帮助这些男孩们是一回事,真的在自家厨房里面见到她又是另一回事了——然后深深鞠了一躬。“欢迎您到女王的祝福来,艾塞达依,您将是我的贵客。不过,我猜您可能会想进宫跟依莱妲塞达依,以及其他押送伪龙神的艾塞达依住在一起。”他又鞠了一躬,飞快地看了岚一眼,眼中露出焦虑。虽说他声称对艾塞达依没有反感,可不等于说他乐意有一个艾塞达依在他的屋子里居住。
岚鼓励地点点头,示意他可放心。茉莱娜跟那个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里都暗藏威胁的依莱妲是不一样的。你肯定吗?即使到了现在,你能肯定?
“我逗留在卡安琅的短时间内,”茉莱娜回答,“会住在这里。您一定要容许我付房费。”
一只长着橙色斑纹的白猫从从容容地从走廊走进来,跑到旅店老板的脚边磨蹭。不一会儿,另一只长着雾一般灰毛的猫儿从桌子底下跳了出来,弓起背朝白猫发出“嘶嘶”叫声。白猫发出威胁的低吼声作势要扑上去,灰猫转身飞快地从兰恩身旁逃进了马厩院子。
吉尔先生一边为猫儿的事道歉,一边拒绝接受茉莱娜付房费的要求。他说,她肯做他的客人是他的荣幸,又说,她真的不要住在宫里吗,他很理解她可能想住宫里,但是如果她住女王的祝福,请一定要接受他这里最好的房间作为礼物。这些话混在一起,茉莱娜似乎根本就没注意听。她弯腰轻轻挠着白猫,它立刻抛弃了吉尔先生的脚踝,跑到她的脚踝边去了。
“我进来这么久,除了这一只,已经看见四只猫了,”她说道,“你们老鼠为患吗?是家鼠?”
“家鼠,茉莱娜塞达依。”旅店老板叹道,“很严重。请您明白,不是我的地方不干净,是因为人多的关系。整个城市都是人和老鼠。但我的猫儿会料理它们的了。我保证,您不会受到骚扰。”
岚和珀林迅速地对视了一眼,珀林立刻又低下了眼睛。他的眼睛似乎有点奇怪,而且他太沉静了。珀林一向慢热,可今天他几乎没有说过话。“真的可能是因为人多吧。”他说道。
“吉尔先生,如果您准许,”茉莱娜说道,就好像这是理所当然似的,“要把这些老鼠挡在这条街以外是很容易的事。运气好的话,这些老鼠根本就不会察觉它们被挡在外面了的。”
吉尔先生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皱了皱眉,但他鞠躬接受了她的建议。“如果您真的不打算住在宫里,那么好吧,艾塞达依。”
“马特在哪里?”奈娜依忽然问道,“她说他也在这里的。”
“他在楼上,”岚说道,“他……感觉不太好。”
奈娜依立刻抬起头。“他病了?老鼠留给她吧,我去看看马特。现在就带我去,岚。”
“你们全都上去吧,”茉莱娜说道,“我过几分钟再去找你们。我们正在堵塞吉尔先生的厨房呢,最好都到另一个安静的地方去吧。”她的语气里隐藏着暗示。躲起来。我们还没有逃脱。
“来吧,”岚说道,“我们从后面的楼梯上去。”
艾蒙村伙伴们簇拥着跟在他身后,留下艾塞达依和守护者跟吉尔先生在厨房。岚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此刻他感觉好像回到了家一样,无法停止自己咧嘴微笑。
同样的欣喜、甚至是欢乐之情也影响着大家。他们自顾自地“呵呵”笑着,伸出手来拉他的手臂,珀林的声音都被掩盖住了。他仍然低着头,不过,上楼梯的时候他也开始说话了。
“茉莱娜说过她可以找到你和马特,她真的办到了。骑马进城时,我们几个都瞠目结舌——啊,当然兰恩除外了——这么多人,这么多建筑,一切一切,”他难以置信地摇摇头,甩动着厚密的卷发,“全都好大啊。还有,这么多的人。有些人也不停地瞪着我们,大喊‘红还是白?’就好像这有什么含义似的。”
伊文娜伸手抚摸岚的宝剑,手指轻碰上面缠的红布。“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岚回答,“没什么重要的。我们反正要离开了的,去塔瓦隆,记得吗?”
伊文娜看了他一眼,但是她把手拿开,接着珀林刚才的话说下去。“茉莱娜跟兰恩一样,没有东张西望。她带着我们反反复复地穿过许多街道,就像追踪气味的猎狗。一次又一次,我都开始想你们可能不在这里了。然后,突然之间,她沿着一条街道走下去,下一刻我们就把马匹交给了马夫,冲进了厨房。她甚至连你是否在这里都不问,直接跟一个正在做牛奶鸡蛋面糊的女人说,去告诉岚?艾’索尔和马特?蔻顿有人要见他们。然后,你就来了”——她咧嘴笑道——“就像吟游诗人手里的彩球一般从空气里冒出来。”
“吟游诗人在哪里?”珀林问道,“他跟你们一起吗?”
岚的胃抽搐了一下,跟伙伴相聚的快乐黯淡下来。“索姆死了。我想,他死了。有一只黯者……”他再也说不下去。奈娜依摇摇头,轻声自言自语。
沉默笼罩了他们,笑声被窒息了,欢乐被压平了。他们就这样走到了楼梯顶部。
“马特其实不是真的病了,”岚说道,“而是……你看看就知道了。”他推开了他和马特的房门,“马特,看看谁来了。”
马特仍然在床上蜷成一个球,跟岚离开的时候完全一样。他抬起头瞪着众人。“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假冒的?”马特嘶哑地说道。他的脸色发红,脸皮紧绷,因为满脸汗水而显得光滑。“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假冒的?”
“不是病了?”奈娜依轻蔑地瞪了岚一眼,推开他走上前去,一边把肩上的药包卸下来。
“所有人都变了,”马特粗声说道,“我怎么能相信?珀林?是你吗?你变了,是不是?”他的笑声像在咳嗽,“哦,是的,你变了。”
令岚惊讶的是,珀林坐倒在另一张床上,双手抱着头,低头盯着地板。马特的“咳咳”笑声好像深深刺痛了他。
奈娜依跪在马特床边,伸手推开他头上的围巾抚摸他的脸。他猛地缩开,脸上挂着鄙视的表情,双眼明亮闪着光芒。“你在发烧,”她说道,“可是你烧成这样,不应该会出这么多汗才对。”她的语气里掩不住担忧,“岚,你和珀林去找一些干净布和尽量多的冷水来。我先给你退烧,马特,还有——”
“漂亮的奈娜依,”马特“呸”了一声,“一个贤者不该把自己当成女人,是不是?不能把自己当成一个漂亮的女人。可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对不对?现在,你无法忘记自己是一个漂亮女人,现在,这种想法令你害怕。每个人都变了。”奈娜依的脸色随着他的话变得苍白,岚不知道那是因为愤怒还是别的原因。马特狡诈地笑了一声,狂热的目光落在伊文娜身上。“漂亮的伊文娜,”他粗哑地说道,“跟奈娜依一样漂亮。你们现在还有其他共同之处了,是不是?其他梦想。现在,你的梦想是什么?”伊文娜从床边往后退了一步。
“我们暂时不用担心暗黑魔神的耳目了,”茉莱娜走进来宣布道,兰恩跟在她身后。她走进门,目光刚刚落在马特身上,就像碰了热炉一样嘶声喝道:“离开他。”
奈娜依只是转过头惊讶地看着她。茉莱娜迅速迈了两步冲上来抓住贤者的肩膀,把她像拖一麻袋稻谷似的拖开。奈娜依挣扎着抗议,但茉莱娜一直不放直到把她拖得远离床边。贤者站起来,一边继续抗议,一边愤怒地整平身上的衣服,但茉莱娜完全不理她。艾塞达依像盯着毒蛇一般专注地盯着马特,其他一切都不予理睬。
“你们全都离开他,”她说道,“安静。”
马特跟她对视,目光跟她一样专注。他呲着牙,发出无声的咆哮,把身体缩得更紧,目光一直盯着她的眼睛。她缓缓伸出手,轻轻地伸向他缩在胸前的膝盖。她一碰他,他全身就像痉挛一样颤抖起来,间歇性的战栗传遍他整个身体。突然间他拔出一只手,抓着红宝石匕首向她的脸猛砍过去。
上一分钟兰恩在门边,下一分钟他已经在床边,就好像瞬间移动一样。他抓住了马特的手腕,像岩石一般制止了他。马特仍然缩成球形,只有握着匕首的手试图移动,跟守护者不可动摇的铁腕对抗。他的眼睛一直紧盯着茉莱娜,目露凶光。
茉莱娜也没有动,就像刚才他出手时一样,匕首刃离她的脸只有几寸,但她没有退缩。“他怎么得到这把东西的?”她的声音硬如钢铁,“我问过魔得有没有给你们东西。我问过的,而且还警告过你们。你们当时说他没有。”
“他没有啊,”岚说道,“他……是马特自己从藏宝间拿的。”茉莱娜看着他,双眼就像马特的一样燃烧着火焰,他几乎要倒退几步,但她又转回去看着床上。“我也不知道,直到我们失散以后我才发现的。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茉莱娜仔细观察马特。他仍然把双膝收在胸前,仍然无声地冲着她嘶吼,手里仍然跟兰恩角力试图用匕首砍她。“你们带着这把东西竟然能走这么远,真是奇迹。我在看到它的时候可以感觉到上面的邪恶,感觉到魔煞达的触碰。可是,一只黯者就算在几里之外也能感觉到它,就算不知道确切位置,它也知道它就在附近。魔煞达吸引着它,因为它从骨子里记得就是这种邪恶吞噬了一支军队——恐怖领主、黯者、半兽人和所有一切。有些暗黑之友,如果他完全出卖了他的灵魂,那么他很可能也会感觉得到。难免会有些暗黑之友疑惑为什么会突然感觉到它,就好像他们周围的空气忽然令他们搔痒一样,迫使他们寻找它。它会像磁铁吸引铁块一样吸引他们。”
“我们遇到过暗黑之友,”岚说道,“有好几次,但我们都逃掉了。还遇到过一只黯者,就在我们到达卡安琅之前的一个晚上,但它一直没有发现我们。”他清了清喉咙,“有传言说,城外夜晚有怪异的东西。可能是半兽人。”
“噢,那确实是半兽人,牧羊人。”兰恩冷冷说道,“哪里有半兽人,哪里就有黯者。”他的手背因为使劲握在马特的手腕而青筋暴起,但他说话毫不费力。“它们尝试隐藏行踪,但我这两天都发现了它们的痕迹。还听过农夫和村民咕哝着说夜里有怪物在蠢蠢欲动。迷惧灵确实是设法无声无息地袭击了双河,但它们现在越来越靠近可以派出军队扫荡它们的地方了。然而,它们现在肯定不会收手的,牧羊人。”
“可我们现在在卡安琅啊,”伊文娜说道,“它们奈何不了我们的,只要——”
“奈何不了?”守护者打断了她,“只要你懂得查看,从蛛丝马迹里可以明显地看出黯者正在郊外集结军队。现在它们半兽人的数量至少已经有十二个拳,足够看守住所有出城的道路有余了。这一切只有一个理由,一旦黯者的数量足够,它们就会进城来抓你们。这样做会导致南方一半以上的军队开到边疆去追杀它们,但证据表明它们愿意冒这个险。你们三个人逃得太久了。可以说,是你们把新一轮半兽人战争带到了卡安琅,牧羊人。”
伊文娜倒吸了一口气,珀林摇着头好像拒绝承认这一切。岚想到半兽人入侵卡安琅街道的样子,一阵反胃。城里的那些人,互相争斗,却不知道真正的危机正在城墙以外等待。如果他们忽然发现半兽人和黯者闯到他们中间,他们会怎么做?杀死它们?他的眼前浮现出高塔被焚烧、圆屋顶上窜出烈焰的情景,半兽人在内城弯曲狭长的街道上杀掠,宫殿陷入火海,依蕾、格安、摩菊丝……全都死了。
“还没到那个地步,”茉莱娜心不在焉地说道,注意力仍然集中在马特身上,“如果我们能设法离开卡安琅,类人对这里就会失去兴趣。如果。太多如果了。”
“我们全都死了就好了。”珀林突然说道,岚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想法跟他一样。珀林还是看着地板——现在是怒视着地板了——声音苦涩,“不论我们去哪里,都会把痛苦和灾难带给那个地方。如果我们全都死了,对大家都好。”
奈娜依转身看着他,脸上半是狂怒半是忧心恐惧,但茉莱娜抢先说道:“你以为你死了,对你自己或者别人能带来任何好处吗?”艾塞达依问道。她的语气平淡却尖利。“如果坟墓之王(Niniya:暗黑魔神)像我担心的那样,已经获得足够的力量干涉时轮之模,那么现在他要得到死后的你比活着的你要容易得多。死了,你帮不了任何人,帮不了那些帮助过你的人,帮不了你在双河的朋友和家人。暗影正在笼罩世界,你们任何一个死掉都无法阻止它。”
珀林抬头看着她,岚吃了一惊。他的瞳孔是金黄色而不是棕色。加上他蓬松的头发和专注的凝视,他身上有某种……岚一时无法说清楚这种感觉。
珀林说话了,他的声音轻柔平淡,他的话却沉重得好像大声呐喊一般。“现在,我们活着也无法阻止它,不是吗?”
“我迟些再跟你们争论此事,”茉莱娜说道,“你们的朋友现在就需要我,”她移开一步让大家都清楚地看见马特。他的双眼仍旧充满憎恨瞪视着茉莱娜,在床上的姿势一直没有变过,脸上渗满汗水,没有一丝血色的双唇仍在嘶吼,所有的力量似乎都使在挣脱被兰恩牢牢抓住的手腕然后用匕首袭击茉莱娜上面。“你们忘了吗?”
珀林尴尬地耸了耸肩,默默地摊了摊双手。
“他怎么了?”伊文娜问道。奈娜依也问:“会传染吗?我还是可以照顾他的。因为不论是什么病,似乎都不会传染给我。”
“噢,是会传染的,”茉莱娜回答,“而且你的……免疫也无法救你。”她指着那把红宝石匕首,小心地不让手指碰到它。马特使尽力气要去砍她,匕首刃因此而不停颤抖着。“它来自Shadar
Logoth。那个城市的东西,就连小石子都已经被污染,带出城墙是很危险的。这把匕首远比小石子厉害,因为毁灭Shadar
Logoth的恶魔就在它的里面。现在,它已经侵入了马特的身体。怀疑和憎恨,强烈得连最亲近的人都被他看成敌人,它会渐渐深入他的骨髓,最终他会只剩下杀戮的欲望。他把这把匕首带离Shadar
Logoth,因此把它、把它的种子从那个地方的禁锢之中解放。若不是他内心的本性一直在跟魔煞达的魔性作斗争,他早已被它占据,被它侵蚀殆尽。可是,这场在他心中的斗争已经快要结束,他快要被打败了。很快,如果他不会先被杀死,那么他就会像瘟疫一样把这只恶魔散播到他所去的地方。只需被那刀刃轻划一下,就足以感染和毁灭。所以,很快,跟马特在一起即使只有几分钟也会致命。”
奈娜依的脸色变得刷白。“你有办法阻止吗?”她轻声说道。
“我希望有吧。”茉莱娜叹道,“为了世界,我希望我不会太迟。”她的手伸进腰带上的一个小袋子里,取出丝织小袋裹着的安菊尓。“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你们去找一个不会被人看见的地方呆在一起,但离开我。我会尽我所能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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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梦的记忆

第四十二章
梦的记忆
岚带着郁闷的众人走下楼梯。没有人想跟他说话,没有人想说话,他自己也没有心情说话。
太阳已经落得很低,后面的楼梯间里光线昏暗,但是还没点灯,阳光和阴影在楼梯上留下条条影子。珀林的脸色跟大家一样阴沉,只是,其他人都眉头紧锁,他却没有。岚觉得他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不禁疑惑,想问问他究竟是怎么了。可是,每次珀林走过阴影时,他的双眼似乎能聚集起仅有的少许光线,像磨光的琥珀一般闪着柔和的光芒。
岚打了个冷战,转而注视自己身边天天见到的结实物品,胡桃木嵌的墙壁,橡木制的楼梯扶手。他的手在外套上擦了好几次,可每次擦完,新的汗水又立刻渗出。现在应该没事了。我们已经团聚,而且……光明啊,马特。
他带着众人从旅店后面走过厨房,避开大堂,走到了图书室。很少有旅行者会到图书室去,多数会看书的客人都住到内城的高级旅店去了。吉尔先生维护这个图书室,更多是为了自己的娱乐,而不是为了那十来个偶尔想要看书的客人。岚不愿意思考茉莱娜为何希望他们不要被别人看见,他本人只是不停地想起那个说会回来的白斗篷低级军官,还有依莱妲问他住在哪里时的眼神。不论茉莱娜想怎样,这两个理由已经足够。
他进了图书室,连走了五步才注意到其他人都停了下来,睁大眼睛张大嘴挤在门口。壁炉里,火焰活跃地跳动着。洛欧舒坦地躺在长睡椅上,正在看书,肚皮上蜷着一只昏昏欲睡的白爪小黑猫。他们进来时,洛欧合起书,用一只手指夹着自己正在读的页数,温柔地把小猫放到地上,然后站起来正式地鞠了一躬。
岚已经完全习惯了巨灵,以至于他好一会儿才明白大伙瞪视的对象是洛欧。“洛欧,这是我一直在等待的朋友们。”他说道,“这是奈娜依,我村子的贤者。还有珀林。这是伊文娜。”
“啊,是的,”洛欧的低沉嗓音说道,“伊文娜。岚经常说起你。是的。我是洛欧。”
“他是巨灵。”岚解释道,看着大家的惊愕转变为友好。虽然他们已经见过活生生的半兽人和黯者,不过亲眼见到传说生物走动说话仍然很震撼。岚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洛欧时的反应,不由得露出了会心的微笑。至少他们比自己做得好些。
洛欧坦然接受了众人的大惊小怪。岚猜想,对于他来说,这种反应跟一群大呼“半兽人”的暴徒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岚,那个艾塞达依呢?”洛欧问道。
“在楼上,跟马特一起。”
巨灵若有所思地挑起一边浓密的眉毛。“这么说,他真的病了。我想,大家不如坐下来吧。她会来找我们是吧?那么现在只有等了。”
坐下来这个举动似乎消除了艾蒙村伙伴心中的某种顾忌。软绵绵的椅子,壁炉里的炉火,蜷缩在壁炉旁地毯上的猫儿,令大家觉得像在家里一样。众人刚刚坐稳,就开始兴奋地向巨灵提问题。使岚惊讶的是,第一个发问的是珀林。
“洛欧,灵乡真的如故事所说的是天堂吗?”他的语气很专注,问这个问题似乎是有特殊的理由。
洛欧很乐意谈论灵乡,以及他为何会来到女王的祝福,还有他旅途上的所见所闻。岚很快就心不在焉地靠到了椅背上。这些事他已经详细地听过了。洛欧很喜欢说话,只要有一丁点儿机会,就会发表长篇大论。他似乎认为,一个故事需要先讲述两三百年的历史背景才能说得清楚。洛欧对时间的感觉很特别,对他来说,三百年似乎是一个故事或者一个解释的合理长度。他谈起灵乡的方式总是好像他几个月前才离开那里,而实际上,那已经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
岚的心思飘到了马特身上。一把匕首。一把见鬼的刀子,只是把它带在身上,就可以要命。光明啊,我再也不想要任何冒险了。如果她能治好他,我们全都应该到……不,不是家。不能回家。去某个地方。我们一起到某个从来没有听说过艾塞达依和暗黑魔神的地方去。某个地方。
门开了。一开始,岚以为自己仍在幻想。马特站在门口,眨着眼,外套扣得整整齐齐,头上包着的黑围巾低低地压在额上。然后,岚看到了用手扶着马特肩膀的茉莱娜,还有后面的兰恩。艾塞达依很小心地看着马特,就好像看着一个大病初愈的人。兰恩则一如往常,似乎什么都没看,却什么都看在眼里。
马特的样子好像从来都没有病过一样。他露出的第一个犹豫的微笑扫过所有人,只不过,看到洛欧后,微笑变成了目瞪口呆,就好像头一次见到巨灵似的。他耸耸肩,抖了抖身子,又把注意力转回朋友们身上。“我……啊……就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就是……啊……似乎我近来举止有点……啊……怪异。其实,我记得不太清楚了。”他不安地看了茉莱娜一眼。她朝他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他继续道,“过了白桥镇以后的事情都模糊不清。索姆,还有……”他打了个冷战,匆匆忙忙地说道,“离白桥镇越远,就越模糊。我甚至不记得自己到了卡安琅。”他斜斜地看着洛欧,“也不完全是。茉莱娜塞达依说我……在楼上时,我……啊……”他咧嘴笑了,忽然间,他变回了往日的马特。“你不能因为一个人在发疯时所做的事情责怪他,对不对?”
“你一直都是这么疯的啦。”珀林说道,这一刻他似乎也回到了往日的样子。
“不会,”奈娜依说道。她的眼中闪着泪光,微笑着。“我们都不会怪你的。”
岚和伊文娜也立刻告诉马特,他们见到他没事有多么开心,还有他看起来有多么健康,夹杂着几句玩笑话,说希望他亲身经历了一个如此讨厌的恶作剧以后再也不要作弄别人了。马特一边找椅子坐下,一边使出以前的牛皮还击。他坐下来时,一边笑着,一边心不在焉地摸着外套,好像在确认某件塞在他腰带后的东西还在。岚屏住了呼吸。
“是的,”茉莱娜静静地说道,“他还带着那把匕首。”其他艾蒙村伙伴们仍然在欢笑着说话,但她注意到了岚屏息的动作,知道他已经察觉。她走近他的椅子,以便不用提高声音他也能听清。“我无法拿掉它,除非我杀死马特。他们之间的连结已经太久、太强了,即使有安菊尓辅助,要解开它也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超出了任何一个艾塞达依独自一人的能力。这只有到塔瓦隆去才能得到解除。”
“但是他看起来完全没有病了啊。”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抬头看着她,“只要他带着那把匕首,黯者就会知道我们在哪里。还有某些暗黑之友。你这样说过的。”
“我已经勉强压制住这种吸引了。现在,如果那些东西靠近到能感觉到它的距离,它们也已经来到我们跟前。我清除了侵入他身上的邪恶,而且尽我所能拖延它的再次入侵,但是它迟早会再来的,除非他到塔瓦隆去寻求帮助。”
“正巧那里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真好,不是吗?”这句话换来了她一个严厉的目光,然后转身走开。岚猜想,也许是他语气中的无奈以及对别的选择的期望招来了这种目光吧。
洛欧站了起来,朝她鞠躬。“您好,艾塞达依。我是洛欧,哈兰之子阿仁之子。灵乡愿为光明的仆人提供庇护。”
“谢谢你,洛欧,阿仁之子。”茉莱娜淡淡回答道,“但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这么轻易地说出这句问候语。此刻卡安琅城里大约有二十个艾塞达依,除了我以外,全部都是红结。”洛欧郑重地点了点头,看来他明白了艾塞达依的话。岚则只能迷惑地摇摇头。如果他明白她的意思,可就见鬼了。“在这里见到你可真意外,”艾塞达依继续说道,“近年来很少巨灵会离开灵乡。”
“是古老的传说吸引着我,艾塞达依。古老的书本把我这没什么用的脑袋填满了美丽景象。我想亲眼看看博树林,还有我们建造的城市。这两样似乎都所剩无几了,但是,建筑作为树木的可怜替代品,仍然值得一看。长老们觉得我去旅行的想法很怪异。我一直是这样,他们也一直是那样。他们相信在灵乡以外,没有任何值得观看的风情。也许等我回去把我的所见所闻告诉他们后,他们会改变想法。我希望是这样。总有一天会。”
“他们也许会吧。”茉莱娜流利地说道。“现在,洛欧,你必须原谅我打断你的话。我知道这是人类的缺点,可是我的同伴和我急切需要开始计划我们的旅途。请你不要打扰我们?”
这次轮到洛欧迷惑了。岚赶紧施援。“他会跟我们一起走。我答应过他的。”
茉莱娜站着,看着洛欧,好像没听到似的。但是,她终于点了点头。“时间之轮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她喃喃说道,“兰恩,去确保我们不会被人偷听。”守护者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只有在他身后关上的门发出一个“咔嗒”轻响。
兰恩的离去就好像发出了一个信号,所有的谈话都停了下来。茉莱娜走到壁炉前,转过身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虽然个子纤小,却支配着众人。“我们不能在卡安琅停留太久,女王的祝福这里也不安全。暗黑魔神的耳目布满城中。它们现在还没有找到目标,否则它们不会仍在搜寻。这是我们的优势。我已经设下了保护罩把它们隔离在外,等暗黑魔神发现城里有一块地方老鼠再也无法进入时,我们已经离开。然而,如果要设阻挡人类的保护罩,就会像灯塔一样把我们暴露给迷惧灵。而且,城里还有光明之子,正在寻找珀林和伊文娜。”岚咕哝了一声,茉莱娜朝他挑起了一边眉毛。
“我还以为他们在找马特和我。”他说道。
这个解释使得艾塞达依的两边眉毛都挑了起来。“为什么你会认为白斗篷是在找你们?”
“我听到他们说在找来自双河的人。他说那是暗黑之友。我还能怎么想?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还能思考已经是很幸运的了。”
“岚,我知道这一切确实很混淆,”洛欧插口道,“但是只要你仔细想想就明白。光明之子憎恨艾塞达依。依莱妲不可能——”
“依莱妲?”茉莱娜厉声打断,“依莱妲塞达依跟这事有什么关系?”
她看着岚的目光如此锋利,岚真想向后退缩。“她想把我关进牢里,”他缓缓说道,“我当时只不过是想看看罗耿,但她就是不肯相信我跟依蕾和格安一起在王宫花园里的事纯属意外。”大伙全都看着他,那目光就好像看到他忽然长出了第三只眼睛。只有洛欧除外。“摩菊丝女王放我走了。她说没有证据显示我要伤害别人,又说不论依莱妲有什么怀疑,她都要主持正义。”他摇摇头,脑海中浮现摩菊丝的光辉形象,一时间忘记了大家都在看着自己。“你们能想象吗?我见到了女王啊。她真是太美了,就像故事里的女王一样。依蕾也是。还有格安……珀林,你一定会喜欢格安的。珀林?马特?”他们仍是呆看着他。
“见鬼了,我只不过是爬墙去看了一眼伪龙神。我没有做错事。”
“这句话可是我的常用语哦。”马特温和地说道,然后忽然咧嘴笑了。伊文娜用明显的中立语气问道,“谁是依蕾?”
茉莱娜恼怒地咕哝了几句什么。
“一个女王,”珀林摇头叹道,“你这才是真正的冒险啊。我们遇到的只有巧手族和一些白斗篷。”他抚摸着脸上的淤伤,明显地故意避开茉莱娜,连岚都看出来了。“总的来说,巧手族比白斗篷有趣得多。”
“游民为歌曲而活,”洛欧说道,“事实上,他们为了所有的歌曲而活。至少,也是为了寻找它们。我几年前遇到过一些徒洒安人,他们想要学习我们对树木吟唱的歌曲。实际上,如今的树木愿意聆听的歌曲已经不多,同样的,学习树木之歌的巨灵也不多了。我有一点点这样的天分,于是阿仁长老坚持要我学习树木之歌。我把徒洒安人能学会的都教给他们了。不过树木是不会听人类歌唱的,对于游民来说,那些只是他们学会的许多普通歌曲之中的一些,其中也没有他们在追寻的那首歌。他们称呼每支游民队伍的首领为追寻者,意思就是寻找那首歌的人。他们有时候会到尚台灵乡去,很少人类会这样。”
“洛欧,你能不能……”茉莱娜说道,但是洛欧忽然清了清喉咙,然后飞快地说出一连串低沉的话语,好像生怕她会阻止自己似的。
“艾塞达依,我刚刚想起了一些事情。我一直在想,等我遇到一个艾塞达依时,一定要问一问的,因为你们知道许多事情,塔瓦隆也有伟大的图书馆。现在我遇到了你,当然……我可以问吗?”
“只要你说得简洁些。”她简单地说道。
“简洁,”他似乎在寻思这个词的意思,“是的。好。简洁。不久前,有一个男人来到了尚台灵乡。在当时的时势里,许多难民都在逃往世界之脊,躲避你们称为艾尔战争的那场战乱,所以这件事本身已经是不寻常的了。”岚笑了。不久前,其实已经是将近二十年前了。“那人的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和标记,但他已经濒临死亡。长老们猜测也许是艾塞达依做的”——洛欧抱歉地看了茉莱娜一眼——“因为他一进入灵乡,就很快恢复起来,只用了几个月。有一个晚上,他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就在月亮降下的时分,他无声无息地溜走了。”他看了看茉莱娜的脸,又清了清喉咙,“是的。简洁。他离开前,讲述了一个奇怪的故事,说他本来打算把这个故事带到塔瓦隆的。他说,暗黑魔神意图蒙蔽世界之眼,杀死巨蟒,毁灭时间。长老说,他当时的神志就跟他的身体一样健全,可是他确实是这样说的。我想问的是,暗黑魔神可以做这样的事吗?毁灭时间?还有世界之眼,难道他能蒙蔽巨蟒的眼睛吗?这话是什么意思?”
茉莱娜的反应完全出乎岚的意料。她没有回答洛欧,也没有说她没时间回答这些问题,只是站着,朝着洛欧的方向看着远方,皱眉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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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手族人也跟我们说过这事。”珀林说道。
“是的,”伊文娜说道,“艾尔人的故事。”
茉莱娜缓缓转过头,身体的其他部分一动不动。“什么故事?”
她的目光没有任何感情,但是珀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过,当他说话时,他如同往常一样显得深思熟虑。“有些穿越废墟的巧手族人——他们自称可以不受伤害地穿过那里——遇到了一队刚刚跟半兽人打了一仗受了致命伤的艾尔人。最后一个艾尔人临死之前,她——很明显她们全是女人——告诉那些巧手族人一些话,正是洛欧刚才说的那句。暗黑魔神——她们称他为蒙蔽者——意图蒙蔽世界之眼。这只是三年前的事,不是二十年前。这有什么含义吗?”
“也许它意味着所有事。”茉莱娜回答。她的表情没有变,但是岚可以感觉到那双黑眼睛后面飞快运转的思维。
“巴’阿扎门。”珀林忽然说道。这个名字砍断了房间里的任何声音,好像大家都停止了呼吸一般。珀林看了看岚,又看了看马特,双眼出奇地沉静,更显得金黄。“当时我就觉得自己好像听过那个名字……世界之眼。现在我想起来了。你们呢?”
“我不愿意想起任何事。”马特僵硬地说道。
“我们必须告诉她,”珀林继续道,“现在这变得很重要了。我们不能再瞒着这件事。岚,你明白的,是不是?”
“告诉我什么?”茉莱娜的声音很刺耳,看起来快要爆发了。她的目光盯在了岚的身上。
岚不想回答。他跟马特一样,不想记得任何事,然而,他确实记得——他也知道珀林是对的。“我曾经……”他看了看朋友们。马特不情愿地点了点头,珀林的点头则显得决然。不过,他们都点头了,他不需要独自面对她。“我们曾经做过……梦。”他搓着曾经被梦中荆棘刺伤的手指,想起当时他醒来时看到的血。还想起了另一次那种晒伤的感觉,不禁觉得恶心。“只是,它们不完全是梦。梦里有巴’阿扎门。”他明白珀林为什么使用这个名字,因为这比说自己的梦里、脑海里有暗黑魔神要容易些。“他说……他说了各种各样的事,不过,有一次他提到,世界之眼永远不会为我所用。”一时间,他的口像尘土一般干涸。
“他跟我说过一样的话。”珀林说道。马特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也点了点头。岚觉得口里又湿润起来。“你没有生我们的气?”珀林问道,显得有点惊讶。岚这才注意到茉莱娜看起来一点也没有生气,她只是在打量他们,双眼清澈平静而专注。
“我更多的是生我自己的气。但是,我的确跟你们说过,如果你们做了奇怪的梦要告诉我。一开始,我就问过你们的。”虽然她的语气仍然平淡,眼中却闪过霎那的怒火,“要是我在你们第一次做这种梦的时候就知道,我也许就可以……塔瓦隆已经有近一千年没有出过梦游者了,但我至少可以试一试。现在已经太迟了。每一次暗黑魔神接触你们,都会使他下一次的接触更加容易。也许我的存在仍然可以为你们稍微阻挡一下,但即使这样……还记得那些遗弃使与人类订立契约的故事吗?那些人类都是强者,都是从一开始就反抗暗黑魔神的人。那些故事全是真的。而遗弃使的力量——不论是艾极诺、兰菲尔,还是巴刹玛、德梦雷,甚至冀之叛者伊刹梅本人——还不到他们主人的十分之一。”
岚发现奈娜依和伊文娜正在看着他,看着他、马特和珀林三人,脸上血色退尽,混杂着害怕和恐惧。她们在为我们害怕,还是害怕我们?
“我们现在可以怎么做?”他问道,“总有些事情可以做的。”
“靠近我,”茉莱娜回答,“会有一些帮助。有一些。记住,接触真源所得到的保护可以稍微扩展到我的周围。但你们不可能永远呆在我的身边。只要你们有力量,就可以保护自己,不过你们必须先找出自己内心的力量和意志,这是我无法给予你们的。”
“我想,我已经找到了我的保护了。”珀林说道,听起来更像是无可奈何而不是高兴。
“是的,”茉莱娜回答,“我想你是找到了。”她看着他,直到他低下双眼后,仍然继续看着,考量着。终于,她转向其他人。“暗黑魔神的力量在你们的心里是受到限制的。如果你屈服,即使只是一瞬间,他也能立刻在你的心中绑上你永远无法砍断的绳索。只要你投降,你就属于他了。否定他,他的力量就会失效。当他入侵你们的梦境时,要做到这一点很难,但是,这是可以做到的。他可以派出类人、半兽人、吸魂扎卡和其他东西来追击你们,但是只要你否定他,他就无法得到你。”
“黯者也已经够糟的了。”珀林说道。
“我再也不想让他跑进我的脑袋里了。”马特吼道,“难道没有法子不让他进来么?”
茉莱娜摇摇头。“洛欧不需要担心这些,伊文娜、奈娜依也不需要。暗黑魔神并非人类,他只能是随机地接触到某个单独的人,除非那人自己呼唤他。但你们三个,至少在一段时间之内将会是时轮之模的中心。一张命运之网正在编织,网中的每一条丝线都跟你们直接相连。暗黑魔神还跟你们说了什么?”
“我记得不太清了,”珀林说道,“好像有说,我们三个的其中之一被选中之类的。我记得他在嘲笑,”他脸色苍白,“嘲笑那个选中我们的人。他说我——我们要么侍奉他,要么死,死后仍然得侍奉他。”
“他说艾梅林殿下会利用我们,”马特补充道,想起自己正在跟谁说话后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吞了吞口水才继续道,“他说,就像塔瓦隆以前利用——他说了一些名字。好像有一个叫靼维安的。我也记得不太清楚了。”
“有劳霖?黑祸。”珀林说道。
“是的,”岚皱眉说道。他一直努力忘记这些梦,重新想起它们不是一件愉快的事。“还有羽莲?石弓和古埃乐?阿玛拉飒。”他突然停住,只希望茉莱娜不要察觉自己的突然停顿。“我一个都不认识。”
但是,现在,当他把这些名字从深埋的记忆中挖出时,他发现其实他是认识其中一个人的。他还差点把那人的名字也一起说了出来。罗耿。伪龙神。光明啊!索姆说过,这些都是危险的名字。这就是巴’阿扎门的意思吗?茉莱娜打算利用我们的其中一人作为伪龙神?艾塞达依只是追捕伪龙神,她们不会利用他们的吧。会吗?光明助我,会吗?
茉莱娜看着他,但他看不懂她脸上的表情。“你知道他们吗?”他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谎言之父真是名副其实。”茉莱娜回答,“他总是一有机会就播下怀疑的种子,让它像溃疡一样侵蚀人心。如果你相信谎言之父的话,就迈出了投降的第一步。记住,只要你投降,你就属于他。”
一个艾塞达依永远不会说谎,但是她们告诉你的事实跟你所理解的事实可能相差十万八千里。这是塔说过的话。她实际上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做出面无表情的样子,双手扶在膝盖上,尽量不用裤子擦拭手掌上的汗水。
伊文娜正在轻声哭泣。奈娜依伸臂拥抱着她,但是她自己好像也快要哭了。岚几乎希望自己也能哭得出来。
“他们都是命网之核。”洛欧忽然说道。他对前景感到兴奋起来,期望能亲眼从近距离观看时轮之模如何在他们身边编织。岚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巨灵惭愧地耸了耸肩,可是无法掩饰他的热切之情。
“他们是的,”茉莱娜说道,“三个都是。我本来以为只有一个。许多事情都出乎我的预料。这个关于世界之眼的消息引起了重要的改变。”她顿了顿,皱着眉。“看起来,正如洛欧所说,一段时间之内,时轮之模的确会围绕着你们三个人旋转,漩涡仍在继续扩大。有时候,身为命网之核意味着时轮之模被迫向你弯曲,有时候,又意味着时轮之模强迫你往需要的路走。命运之网仍然有许多种编织的方式,其中一些对你们、对世界来说将会是非常悲伤的方式。
“我们不能留在卡安琅,但是不论我们从哪条路离开,走不出十里就会遭遇迷惧灵和半兽人。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听到了世界之眼受到威胁的消息,不是从一个来源,而是从三个各不相干的来源听到。时轮之模正在强制改变我们的道路。它仍然会围绕你们三个编织,但是如今究竟是哪一只手在修改丝线的弯曲,哪一只手在控制丝线的穿梭?暗黑魔神的牢狱是否已经削弱得使他可以施加这么多干预?”
“没必要说这种话!”奈娜依厉声说道,“这样只会吓坏他们。”
“你不怕吗?”茉莱娜问道,“我也一样害怕。好吧,也许你是对的。我们不能容许恐惧干扰我们的行动。不论这是一个陷阱,还是一个及时的警告,我们必须做我们必须做的事,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尽快赶到世界之眼,必须把这个威胁告诉绿人族。”
岚愣住了。绿人族?其他人也都惊讶地瞪着茉莱娜。只有洛欧例外,他的阔脸满是担忧。
“我甚至不能冒险在塔瓦隆停留以寻求援助。”茉莱娜继续道,“时间是大问题。就算我们能畅通无阻地离开这个城市,到达灭绝之境也至少要花上数周,我担心我们已经没有这么多时间了。”
“灭绝之境!”岚和众人同声惊呼,但是茉莱娜不理会他们。
“时轮之模在呈现危机的同时,又呈现出一个克服它的办法。若我不是明知道这不可能,我会以为这是创世者亲自干预的结果。我们有一个办法。”她好像想起了一个私人笑话一般微笑着转向洛欧。“在卡安琅这里,有一个巨灵族的博树林,还有一个捷路门。现在新城已经蔓延过了博树林原来所处的位置,所以,捷路门一定就在城墙以内。我知道研究捷路的巨灵不多,但是一个有天分、而且学习了树木之歌的巨灵,就算认为它可能永远没有用处,也一定会被它的知识吸引。你了解捷路吗,洛欧?”
巨灵不安地挪着脚。“我了解的,艾塞达依,不过——”
“你可以为我们找到通往法达拉的捷路吗?”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法达拉这个地方?”洛欧松了一口气。
“在半兽人战争期间,它的名字叫做玛佛?得达乐呐。你知道这个名字吗?”
“我知道,”洛欧不情愿地回答,“不过——”
“这么说,你可以为我们指路。”茉莱娜说道,“真是奇异,当我们既不能留下又不能以普通方式离开时,我得知世界之眼正在受到威胁,又知道就在同一个地方,有人可以带着我们只花数天时间就能赶到那里。不论这是创世者、还是命运、甚至暗黑魔神的所为,时轮之模已经为我们选好了道路。”
“不!”洛欧说道,语气重得就像打了一个响雷。每个人都转头看着他,他在众人的注视下眨了眨眼,但是毫不犹豫,“如果我们走进捷路,我们会死的——要不然就会被暗影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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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决定和行动

第四十三章
决定和行动
艾塞达依似乎明白洛欧的意思,但她没有说话。洛欧用粗手指搓着鼻子,低头看着地板,好像是为了自己刚才的爆发觉得惭愧。没有人愿意说话。
“为什么?”岚终于问道,“为什么我们会死?捷路是什么东西?”
洛欧瞥了茉莱娜一眼。她转过身,走到壁炉前的椅子坐下。小猫伸长小爪子在炉边的地毯上刮擦着伸了个懒腰,然后懒洋洋地走到她跟前,用小脑袋蹭她的脚踝。她伸出手指轻挠它的耳背。猫儿发出舒服的喵喵叫声,跟她冷静的语气正好形成对比。“这是属于你们一族的知识,洛欧。对于我们来说,捷路是唯一一条通往安全的道路,唯一一个能比暗黑魔神抢先的方法,至少现在是这样。不过,应该由你来告诉他们。”
她的话并没有能安慰巨灵。他在自己的椅子里别扭地挪了挪身子,才开始讲述。“在疯狂时代期间,世界仍然四分五裂,土地仍在起伏翻腾,人类就如风中之尘般四散。我们巨灵也被驱逐出了灵乡,各自开始了我们的放逐和漫长的流浪时期,对灵乡的渴望深深刻在我们心中。”他又斜斜地瞄了茉莱娜一眼,一对长眉毛低低地垂下,“我会尽量简洁,但这件事不是一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现在,我必须提到的是另一些巨灵,当全世界都在分崩离析时,他们设法留在了自己的灵乡里。当时的男艾塞达依”——他现在是避开不看茉莱娜了——“在疯狂中一边毁坏世界,一边死去。于是,当时仍留在灵乡的巨灵对那些尚未陷入疯狂的男艾塞达依提出,可以让他们进入灵乡,接受灵乡的庇护。许多人接受了,因为在灵乡中他们可以免于受到暗黑魔神邪恶的污染,由此可以保住性命。然而同时,他们与真源的接触被隔绝了。他们不仅不能使用唯一之力或者接触真源,甚至感觉不到真源的存在。到了最后,没有一个人能忍受这种隔绝,他们带着也许邪恶污染已经消除的希望,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灵乡。只可惜,邪恶的污染一直没有消失。”
“在塔瓦隆,有些人认为,”茉莱娜平静地说道,“巨灵提供的庇护导致裂世旷日持久,并且加剧了它的破坏程度。另一些人则认为,如果所有那些男人都同时发疯,世界早已毁灭殆尽。我是蓝结的,洛欧。跟红结不一样,我们蓝结赞成后一种看法。庇护挽救了世界上可以被挽救的一切。请你继续说。”
洛欧感激地点点头。岚看得出,他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
“正如我刚才说的,”洛欧继续道,“那些男艾塞达依离开了。不过,在他们离开之前,他们送给巨灵一件礼物,作为对庇护之情的报答。捷路。走进捷路门,走一天,也许你就会从距离出发地一百里、或者五百里以外的另一个捷路门走出来。捷路之中的时间和距离很特别。在里面,不同的路,不同的桥,通往不同的地方。至于要花费的时间,则取决于你选择哪一条路。这真是一件绝妙的礼物,时间越久,越显神奇。因为捷路不属于我们眼睛所见的周围这个世界,也许它们是自成一体,不属于任何世界的。巨灵由此不再需要在世界上旅行就能在灵乡之间来往。要知道,当时的世界,即使裂世已经结束,人类仍然像野兽一般互相争斗。而且,捷路的世界里没有裂世。两个灵乡之间的土地可能已经裂成深谷或者升起高山,但是它们之间的捷路完全不受影响。
“最后一个艾塞达依离开灵乡时,他们将一把钥匙交给了长老。这是一件宝物,可以培育生长出更多捷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捷路和捷路门是有生命的。我其实并不理解它们,没有巨灵理解它们,我听说甚至连艾塞达依自己也已经忘记了。一年又一年过去,我们的放逐终于结束,漫长的流浪后我们终于再次找到了灵乡。那些接受了艾塞达依礼物的巨灵为每一个重新找回的灵乡都培育了捷路。在放逐期间,我们学会了石头的工作。于是,我们为人类建造城市,又种植博树林以安慰参与建造的巨灵,以免他们被对灵乡的思念压倒。所以,巨灵也培育了通往博树林的捷路。在玛佛?得达乐呐那里有一个博树林和捷路门,但那里的城市在半兽人战争期间已经被夷为平地,所有的建筑都已经坍塌,博树林被半兽人砍伐殆尽,一把火烧了。”毫无疑问,洛欧觉得这种行为是不可原谅的罪行。
“捷路门是不可能被摧毁的,”茉莱娜说道,“人类亦是如此。虽然那座巨灵建造的伟大城市已经消失,但法达拉至今仍有人类居住,捷路门也依然屹立。”
“他们是怎么造出这样的东西的?”伊文娜问道,疑惑的目光看着茉莱娜和洛欧两人,“我是问,那些男艾塞达依,既然他们在灵乡里无法使用唯一之力,他们是怎么造出捷路的?又或者,他们是使用唯一之力造的捷路吗?他们可以使用的雄性唯一之力当时已经被邪恶污染。现在仍是。啊,我至今不太了解艾塞达依究竟能做些什么,这个问题也许很愚蠢。”
洛欧解释道:“每一个灵乡的边界上都有一个捷路门,但是,是位于灵乡以外的。你的问题并不愚蠢,它正正指出了我们为什么不敢再使用捷路的关键。从我出生至今,没有一个巨灵使用过捷路。在我出生以前也没有。按照长老的法令,所有灵乡的所有长老,不论人类还是巨灵,都不应该使用它。
“捷路是由男人使用被暗黑魔神污染的唯一之力建造的。大约一千年前,就是你们人类称为百年战争的那段时期,捷路开始发生变化。起初,变化十分缓慢,以至于没有人察觉。它们渐渐变得湿寒阴暗,然后,里面的桥陷入了黑暗中。旅行者描述说,觉得黑暗中有人在监视他们。走进去的人之中,有的再也出不来了,消失的人数渐渐增加。至于走出来的人,有些人发疯了,他们语无伦次,不断地念着‘墨噬心’——黑风。艾塞达依医者的治疗对他们有些帮助,但尽管如此,他们也已经完全变了。他们没有人能记得到底发生过什么事,然而,黑暗似乎已经渗入他们的骨髓。他们再也不笑了,而且惧怕风的声音。”
房间里一片沉默,只有茉莱娜椅子旁那只小猫发出的“喵喵”叫声和壁炉里炉火溅起火星时的“噼啪”响声。过了一会儿,奈娜依愤怒地爆出一句话:“你打算要我们跟你走进这种地方?你一定是疯了!”
“否则你打算怎么选择?”茉莱娜平静地问道,“选城里的白斗篷?还是城外的半兽人?记住,我的存在可以提供一些对抗暗黑魔神邪恶的保护。”
奈娜依恼怒地哼了一声,靠回椅子上。
“你还没跟我说清楚,”洛欧说道,“我为什么要违反长老的法令?而且,我一点也不想走进捷路。虽然人类修的路常常泥泞满地,但我离开尚台灵乡后一直走的是这些路,觉得很好。”
“不论人类还是巨灵,所有活着的生物,都已经卷入了跟暗黑魔神的战争之中。”茉莱娜说道,“然而世界上多数地方甚至还没察觉这一点,至于那些少数察觉的人则以为他们现在进行的小小的冲突算得上是战役。当世界拒绝相信事实的时候,暗黑魔神很可能一眨眼就能取得胜利。在世界之眼,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打破他的牢笼。如果被暗黑魔神找出扭曲世界之眼为他所用的方法……”
黄昏慢慢爬进卡安琅,壁炉里的火发出的光芒太弱了,岚很想点亮房间里的灯,他不喜欢房间里有任何阴影。
“我们能怎么做?”马特冒出一句,“为什么我们这么重要?为什么我们得到灭绝之境去?那可是灭绝之境啊!”
茉莱娜没有提高音量,但她的话语带着强势充斥房间的每个角落,她火边的椅子忽然像一个王座般高高在上。一时间,就连摩菊丝也会因她的存在而黯淡。“只要还有一个办法,我们都要去试。看起来偶然的事往往就是时轮之模本身。在这里,三条线索交集到一处,每一条都提示一个警告:世界之眼。这不可能是偶然,而是时轮之模。你们三个并没有做出选择,是时轮之模选择了你们。现在,你们在这里,知道危险的存在。你们可以选择走开,世界也许因此灭亡。逃走,躲藏,是无法逃离时轮之模的编织的。或者你们可以选择试一试,到世界之眼去。三个ta'veren,三个命运之网的核心,聚集到危险的中心,在那里让时轮之模在你们三人的身边编织变化,你们也许就可以把世界从暗影中解救。这是你们的选择。我不可能逼你们去。”
“我去。”岚说道,尝试让自己听起来很坚决,然而不论他怎么努力去寻找那片虚空,他的脑海里仍然不停地闪过影像。塔,农屋,草原上的羊群。那本来是一个幸福的生活,他真的从来没有过别的奢望。听到珀林和马特也表示同意,他觉得安慰一点——仅仅是稍微安慰一点。他们听起来跟他一样口里发干。
“我想,我和伊文娜也是根本没什么选择吧。”奈娜依说道。
茉莱娜点点头。“你们两个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时轮之模的一部分。也许你们不是ta'veren——也许而已——但是同样强大。从拜尔隆之后我就已经明白到这一点了。毫无疑问,到了现在,黯者也已经知道,巴’阿扎门也是。不过,你们的选择跟他们三个男孩一样多。你们可以留下来,待我们走了之后,前往塔瓦隆。”
“留下来?”伊文娜喊道,“让你们去冒险,我们自己躲在后面?我不会的!”她迎上艾塞达依的目光,稍稍畏缩了一下,但是没有放弃抗议,固执地咕哝了一句。“我不会这么做的。”
“我想,这就是说我们两人都会跟你们一起去了。”奈娜依显得无奈,可是她的眼中光芒一闪,补充道,“你仍然需要我的药,艾塞达依,除非你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突然学会了新技能。”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岚无法明白的挑衅,但茉莱娜只是点了点头,便转向巨灵。
“好了,洛欧,哈兰之子阿仁之子。你怎么样?”
洛欧两次张开口,又两次合上,穗子耳朵不停地抖动着。最后,他说道:“那么,好吧。绿人族。世界之眼。书里当然都提到过这些,但我猜没有巨灵真的亲眼见过,噢,至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了。我想……非要走捷路吗?”茉莱娜点点头。他的长眉毛低垂下来,眉尖扫着脸颊。“那好吧。我想,我必须给你们引路。哈门长老大概会说,这是我做事总是赶急赶忙的报应。”
“那么,我们都已经做出选择了。”茉莱娜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必须决定接下来要做什么,怎么做。”
他们一直计划到深夜。多数是茉莱娜在做,加上洛欧关于捷路的一些建议。不过,她也会倾听任何人的提问和建议。天完全黑下来以后,兰恩也来了,仍是一副懒洋洋却又无懈可击的样子,他也提出了他的意见。奈娜依负责列补给品清单,她握着笔的手很稳,时不时就在墨水盒里蘸一下,只是不停地低声自言自语。
岚真希望自己能像贤者这么镇定,他自己没法自制地在房里踱来踱去,就好像体力过剩似的。他知道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知道这是凭他现有的知识可以做出的唯一选择,但他不喜欢它。灭绝之境。刹幽古就在灭绝之境内的某处,在枯萎之原的另一边。
在马特的眼里,他看到了跟自己眼中一样的担忧和恐惧。他坐着,十指交*,指节发白。岚不由猜想,如果他放开双手,他会握住那把Shadar Logoth的匕首吧。
珀林的脸上没有任何担忧之色,有的却是更糟糕的一种厌倦和听天由命。他的样子就像是一直以来都在跟某种东西做斗争,如今已经没有力气再争,只是坐等对方了结自己。不过,有时候……
“我们做我们必须做的事就好了,岚,在灭绝之境……”一瞬间,那双金黄的眼睛被渴望点亮,在他疲倦的脸上闪着光芒,跟这个身材强壮的铁匠学徒像是不属于同一个生命,“在灭绝之境,可以好好地狩猎一场。”他轻声说道。然后他打了个哆嗦,好像刚刚才听到自己说了什么似的,于是,他的脸又再一次回到厌倦之中。
至于伊文娜,岚把她拉到壁炉的另一边,以免被桌子旁正在做计划的人听到。“伊文娜,我……”她的一双漆黑大眼就像一池深水要把他吸进去一般,他不得不停下来咽了咽口水。“暗黑魔神想要的人是我,伊文娜。我、马特和珀林。我才不管茉莱娜塞达依怎么说,你和奈娜依明天一早就回家去吧,或者去塔瓦隆,去任何你们想去的地方都好,没有人会阻止你们。只要你们不跟我们一起,半兽人、黯者、任何人都不会阻止你们的。回家吧,伊文娜。不然去塔瓦隆也行。离开我们。”
他等着她回答说,她跟他一样有权力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他没有权力指挥她。可是令他惊讶的是,她微笑着轻抚他的脸颊。
“谢谢你,岚。”她柔声说道。他眨眨眼,见她还有话说,又赶紧闭上嘴。“可是你知道我不可以的。茉莱娜塞达依把明在拜尔隆见到的影像都告诉我们了。你早该告诉我明是什么人的。我当时还以为……啊,明说我也是其中之一,奈娜依也是。也许我不是ta'veren,”她说出这个词时有点拗口,“但是看来,时轮之模也要我去世界之眼。任何与你有关的事,也与我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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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伊文娜——”
“谁是依蕾?”
他呆瞪了她一分钟,然后说出最简单的事实:“她是昂都王位的继承人。”
她的眼睛好像忽然冒出火一般:“岚?艾’索尔,既然你连正经一分钟都办不到,我不想跟你说话了。”
他无法置信地看着她挺直着腰回到桌旁,在茉莱娜身边弯下腰用肘子支着身体,听守护者说话。他心想,我得跟珀林谈谈才行,他知道如何对付女孩子。
吉尔先生来过几次,第一次是来点灯,然后是亲自送来食物,稍后又来报告外面的事态。白斗篷正从街道的两边监视旅店。通往内城的城门附近发生了一次骚乱,女王的卫兵逮捕了一些戴白帽章和红帽章的人。有人想在旅店前门画龙牙,被兰温的靴子踢走了。
也许旅店老板见到洛欧跟他们在一起会觉得奇怪,不过他的脸上没有露出来。他回答了茉莱娜的几个问题,也没有试图探问他们究竟在计划什么。每次他来的时候,都会先敲门,然后等兰恩去开门给他,就好像这里不是他的旅店和图书室似的。他最后一次来时,茉莱娜把奈娜依整整齐齐地列在羊皮纸上的补给品清单交给他。
“现在都晚上这个时间了,要弄到这些不太容易啊,”他边读边摇头说道,“不过我会尽量安排的。”
茉莱娜又用细绳提着一个晃起来“叮当”响的小软革袋交给他。“很好。还有,务必在破晓之前叫醒我们。那个时间任何监视者的警惕性都是最低的。”
“就让他们看着个空盒子好了。”吉尔先生咧嘴笑道。
大家离开图书室时,岚打着呵欠拖着双脚跟着众人去洗澡睡觉。他一手拿着粗布,一手拿着一大块黄色肥皂,一边搓身体,一边看了看马特浴缸旁的小凳子。他的外套整齐地叠放在凳上,边缘露出那把Shadar
Logoth匕首的金色鞘尖。兰恩也时不时会往那匕首撇一眼。岚很想知道,这样把它留在身边究竟是不是真的像茉莱娜说的那么安全。
“你说我的老爸会不会相信?”马特一边用一把长柄刷子擦背,一边笑道,“我拯救世界?我的姐妹们一定会哭笑不得的。”
他听起来跟旧日的马特没什么区别。岚但愿自己能忘掉那把匕首。
当他和马特终于回到屋檐下的房间时,天已经漆黑,星星躲在云层后。马特脱下外衣才上床,这是许久以来的头一回。不过,他还是随手把匕首塞到了枕头底下。岚吹灭蜡烛,爬到自己床上。他能感觉到从旁边的床上散发出的邪恶,不是来自马特,而是来自他枕下的东西。他就这样担心着沉入梦乡。
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是在做梦,那种不完全是梦的梦。他站着,瞪视着眼前的木门,漆黑的门板裂缝处处,满是粗糙的小木碎。空气湿寒阴冷,带着浓浓的腐朽味。远处有水在滴,空洞的滴水声在石头走廊里回荡。
否定他。否定他,他的力量就会失效。
他闭上双眼集中精神,想像女王的祝福的样子,想像自己的床,想像自己正睡在床上。当他睁开双眼时,那扇门还在。回荡的滴水声跟他的心跳声声相扣,好像他的脉搏在为它数节奏一般。他又用塔教他的方法寻找虚空和火焰,内心获得了平静,可是周围的一切却没有改变。他缓缓打开门,走进去。
房间里的每一件摆设都跟他记忆中那间像被烧融了的房间一样。高大的拱形窗户通往一个没有围栏的阳台,外面一层层长条状云朵像洪水似的流动着。黑色金属做的灯里跳跃着黑色却不知怎的如同银子般耀眼的火焰,闪烁着,令人炫目。壁炉仍是那么恐怖,每一块石头都隐约是一张痛苦的脸孔,炉里的火焰虽然狂乱旺盛却发不出一丝热量。
全都是一样的,只有一件例外。在磨光的桌子上,有三个小人像,手工粗糙,只能看得出是三个男人,似乎是雕刻家制造它们时太过匆忙了。其中一个人像的身边还站着一匹狼,相比之下,狼雕刻得仔细多了。另一个人像握着一把小匕首,匕首鞘顶端的小红点在灯光下微微反光。最后一个人像举着一把剑。岚的颈后汗毛直竖,他稍微靠近一点,刚好可以看清细小的剑刃上那只精致的苍鹭。
他满心恐慌,转过头,正好看到那面孤零零的镜子。镜里,他的影像仍是一片模糊,可是比起上一次,却清晰了一些,他几乎能看出自己的样貌特征。若他假设自己此刻是眯起眼睛看的话,他几乎能确定那就是自己的影像。
“你真是躲得太久了。”
他从桌旁猛转过身,呼吸变得粗哑。前一刻他还是独自一人,此刻巴’阿扎门却站在窗前。当他说话时,口中、眼中冒出烈火。
“太久,但很快就要结束了。”
“我否定你,”岚沙哑地说道,“我否定你拥有任何比我强大的力量。我否定。”
巴’阿扎门笑了,响亮的笑声从火焰中传出。“你以为这么容易吗?不过,你一直都是这么天真的。每一次我们像现在这样面对面时,你都以为你可以反抗我。”
“你说的每一次是什么意思?我否定你!”
“你一直都否定我。从一开始就是。我们两人之间的斗争已经进行过无数次。每一次你的脸孔都不一样,名字也不一样,但每一次都是你。”
“我否定你。”这只是一句绝望的轻语。
“每一次你都凭着你那微不足道的力量反抗我,每一次的最终结果都是你终于明白谁才是主人。一个又一个时代里,你要么向我下跪,要么带着希望自己还能下跪的悔恨死去。可怜的笨蛋,你永远赢不了我。”
“你说谎!”他大喊,“你是谎言之父。你除了说谎什么都不会,所以你还是笨蛋之父。上一个时代,就是在传奇时代里,人们抓住了你,并且把你封印在你该呆的地方。”
巴’阿扎门又笑了,一阵又一阵的嘲笑如阵阵轰雷。岚很想捂起耳朵,但是强迫自己双手垂在身边。笑声终于停下,他心中的虚空在巍巍颤抖。
“你这只蠕虫,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就像一只躲在岩石下的甲虫那么无知,那么无能,我只要一个手指就能压碎你。这场斗争从创世一直持续至今。人类总是以为这是一场新的战争,其实这不过是同一场战争的重复。只不过,现在时间之风带来了改变。是改变。这一次不会再有重新开始的机会。那些高傲的艾塞达依打算支持你反抗我。我要扒光他们的衣服,用铁链缠身,然后派他们赤身裸体地四出执行我的命令。或者,用他们的灵魂填塞厄运之渊,让他们永世惨叫。只有已经选择侍奉我的那些除外。那些侍奉我的艾塞达依,权力地位将仅次于我。你可以选择站在他们之上,把世界踩在脚下。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这是最后一次了。你可以侍奉我,你将会得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以前,许多次,当你活得足够久可以明白到你的权力时,你曾经作出过这样的选择。”
否定他!岚抓住自己能否定的一点大喊:“没有艾塞达依侍奉你。你又说谎!”
“这是他们告诉你的吗?两千年前我曾经带领半兽人横扫世界。就算是艾塞达依,他们之中也有人绝望地明白世界无法抵抗刹依坦,于是他们跪倒在我的脚下。两千年来,黑结早已渗入其他各结,隐藏在暗影之中。甚至那些声称帮助你的人,也可能是黑结。”
岚摇着头,试图甩掉心中涌起的疑问。茉莱娜,这个艾塞达依究竟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她究竟打算利用他做什么。“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他喊道。否定他!光明啊,请助我否定他!
“跪下!”巴’阿扎门指着他脚下的地板。“跪下,承认我是你的主人!最终你都会这样做的。你将会成为我的走狗,否则你就会死。”
最后一个字在房间里回响,回声来回激荡越来越响。岚举起双手抱着头,想要躲避它的冲击,踉踉跄跄地撞在桌子上。他嘶声大喊,企图压过耳中的回声:“不——————!”
他跳转身,把桌上的人像扫到地上。有什么东西扎了他的手一下,但他顾不上理会,用脚狠狠地把人像踩成泥块。可是,当他的喊声退去后,耳中的回声却还在,而且继续增强: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这回声就像一个漩涡把他卷进去,扯进去,把他心中的虚空撕成碎片。光暗下来,他的眼前只剩下一条隧道,巴’阿扎门高高地站在尽头的光亮里,渐渐缩小缩小直到变成他的手掌那么大,缩成指甲那么点,消失。回声卷着他不停地转啊转,向着那黑暗和死亡沉下去。
他“砰”地撞到地板上,惊醒过来,仍然在拼命做着划水动作,想要游离黑暗。房间虽暗,但比不上梦里的黑暗。狂乱地,他试图把精神集中在心中的火焰上,把恐惧抛进火中,但是那虚空的平静却避开他。他的手脚都在颤抖,但他紧紧抓住那团火焰,直到耳中鼓动的血液静止下来。
马特在他的床上翻覆扭曲,在睡梦中呻吟。“……否定你,否定你,否定你……”声音渐渐弱下去,变成模糊不清的哀鸣。
岚伸手把他摇醒。他一碰到马特,他就立刻发出一声近乎窒息的咕哝坐了起来,惊惶四顾,好一会儿才颤抖着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把头埋在双手里。突然,他扭转身,在枕头底下乱摸,摸出红宝石匕首用双手握着压在胸前,躺回床上。他转过头看着岚,脸孔藏在阴影中。“他回来了,岚。”
“我知道。”
马特点点头:“有三个人像……”
“我也见到了。”
“他知道我是谁了,岚。我捡起了那个握着匕首的人像,然后他说,‘原来这个就是你啊。’当我再看时,那个人像的脸跟我一样。跟我一样,岚!它就像是活的一般,感觉像是活的。光明助我,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捏着自己,就像是,我就是那个人像。”
岚沉默了片刻。“你必须坚持否定他,马特。”
“我有啊,他却在笑我。他不停地提到什么永远的斗争,还说我们就像以前的一千次一样再次相遇,还有……光明啊,岚,暗黑魔神认得我。”
“他跟我说了一样的话,我不认为他真的认识我。”他缓缓补充道,“我认为,他不知道我们中的哪一个……”我们中的哪一个什么?
当他撑起身时,觉得手里一阵刺痛。他朝桌子走去,试了三次才把蜡烛点着,然后把手掌伸到烛光下。一片粗厚的漆黑木片插在他的手掌里,木片的其中一面光滑而且打磨过。他呆看着它,几乎停止了呼吸。突然,他急促地喘着气,狂乱地扯着木片,要把它拔出来。
“怎么了?”马特问道。
“没什么。”
他狠心猛扯了一下,终于把它拔出来了,然后厌恶地“哼”了一声把它丢掉。可是“哼”声凝固在他的喉咙中。木片一离开他的手,就消失了。
然而伤口却留在他的手上,流着血。房间里的瓷水罐里有水,他抖着手打水往脸盘里盛,水四溅在桌上。他急匆匆地洗手,使劲揉伤口,把更多的血挤出来,然后洗掉。一想到手里可能还留着木片,即使是最细小的一片,也觉得恐怖不已。
“光明啊,”马特说道,“他也令我觉得肮脏。”但他只是躺在原处,双手握着匕首。
“是的,”岚回答,“肮脏。”他摸索着从脸盘旁的架子上找到一条毛巾。门口传来敲门声,把他吓了一跳。敲门声又响了。“谁?”他问道。
茉莱娜伸头进来。“很好,你们俩已经醒了。快点穿好衣服,然后下楼。我们必须在破晓之前出发。”
“现在?”马特呻吟道,“我们还没睡够一个小时呀。”
“一个小时?”她反问,“你已经睡了四个小时了。快点,我们时间不多。”
岚跟马特困惑地对视一眼。他清楚记得在梦中渡过的每一分钟。那场梦从他一闭上眼睛就开始,只持续了几分钟。
他们的对视引起了茉莱娜的注意。她敏锐地看了他们俩一眼,走进房间。“发生什么事了?是梦吗?”
“他知道我是谁,”马特说道,“暗黑魔神知道我长什么样子了。”
岚默默地抬起手,把手掌朝她张开。即使是在只有一支蜡烛的昏暗光亮下,上面的血也清楚可见。
艾塞达依走上前来抓住他的手,她的拇指横穿过他的手掌覆盖在他的伤口上。刺骨的寒冷向他袭来,冷得他的手指开始抽搐,他必须用力才能迫使它们张开。当她拿开她的手指时,寒冷也随之消失。
他翻过手掌,震惊地搓掉上面的血迹。伤口已经没了。他缓缓抬起双眼,看着艾塞达依的眼睛。
“快点,”她轻声说道,“时间紧迫。”
他知道她指的再也不是他们离开的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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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捷路的黑暗

第四十四章
捷路的黑暗
天未破晓,周围一片黑暗,岚跟随茉莱娜来到旅店的后走廊。吉尔先生和其他人都已经等在那里了,奈娜依和伊文娜跟洛欧一样焦虑不安,珀林则几乎像守护者一样平静。马特紧紧跟在岚的身后,似乎连一点点的孤独都感到害怕,即使只是离开几尺远也不敢。当众人默默地走进已经灯火通明忙着准备早餐的厨房时,厨师和她的助手们都直起了腰,惊讶地看着他们。很少有客人会这么早就起床的。吉尔先生轻声安抚了几句后,厨师响亮地哼了一声,用力摔下手里的生面团。当岚走到通往马厩院子的门前时,他们都已经回到照看煎饼和揉制面团的工作中了。
屋外的夜空仍旧漆黑,在岚的眼里其他人最多只是更加黑暗的影子而已,他完全盲目地跟着旅店老板和兰恩,祈祷吉尔先生对自家马厩院子的熟知程度和守护者的本能不会害某个伙伴摔断脚。洛欧被绊到了不止一次。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连一盏灯都不能点呢,”巨灵抱怨着,“在我们灵乡,可从来不会这样摸着黑到处跑啊。我是巨灵,不是猫。”岚的脑海里一下子冒出洛欧的穗子耳朵烦躁地抽动的样子。
马厩突然从黑夜里冒出来,黑乎乎一团满吓人的。然后旅店老板“吱呀”一声把马厩的门打开一道门缝,一隙灯光随之漏出院子。门缝每次只能进一个人,走在最后的珀林进去后,老板立刻就把门关上,差点夹住珀林的脚跟。忽然走进灯光里,岚不由得直眨眼。
马夫们对于他们的到来表现得并不像厨师们那样惊讶。他们的马匹已经上好马鞍做好了准备。曼达傲慢地站着,除了兰恩以外谁也不理,阿蒂尓却伸出鼻子轻抚茉莱娜的手。马厩里还有一匹驮马,背满了柳条筐显得很笨重。另外有一匹马蹄后长着浓密毛发的高头大马,个头竟然比守护者的牡马还要高,这是给洛欧准备的。他看起来壮得可以独自拖动一辆满载干草的马车,可是跟巨灵一比,就像一匹小马驹。
洛欧瞄着那匹大马咕哝道:“我从来都是用自己的双脚走路的,很够用啦。”
吉尔先生向岚招了招手,把一匹红棕色的马借给他。这匹马的颜色几乎跟他的头发一样,个子高大,胸膛厚实。令岚高兴的是,他的步伐之中没有云的火气。吉尔先生说,他的名字是“红”。
伊文娜直接走到贝拉身边,奈娜依则走到她的长腿母马那里。
马特牵着自己的暗褐色马匹走到岚的身旁。“珀林令我觉得紧张。”他低声说道。岚闻言严厉地看着他。“啊,他的举止有点怪异啊。你不觉得吗?我发誓这不是我的错觉,或者……或者……”
岚点点头。感谢光明,不是那把匕首再次作怪。“他是有点,马特,但你放心好了,茉莱娜知道……那是什么问题。珀林没事。”他希望自己也能这么相信,不过这话至少对马特似乎有一点点安慰。
“当然了,”马特赶紧说道,却仍然拿眼角斜斜看着珀林,“我没说他有事。”
马夫们的头儿是个皮肤像皮革一般,长着一张马脸的家伙。吉尔先生跟他交谈了几句,然后那人用指节搓了搓前额,就匆匆走到马厩后面去了。旅店老板转过身来,圆圆的脸上挂着满意的微笑对茉莱娜说道:“雷米说,外面没有人,艾塞达依。”
马厩后面的墙壁看起来坚固结实,靠墙摆放着许多放满工具的架子。雷米和另一个马夫把墙边的干草*、耙子、铲子拿开,然后伸手到架子后面去扳动隐藏的门闩。一块墙壁忽然朝着马厩里面缓缓落下,牵动它的铰链非常隐秘,岚甚至觉得就算这扇暗门开着,他也可能找不出它的铰链所在。马厩里的灯光照在门外不到几尺远的一堵砖墙上。
“这只是一条屋子之间的狭窄小巷,”旅店老板说道,“不过除了马厩这里的人外,没有人知道这里有门通出去。不论是白斗篷还是白帽章,都不会看守这条小巷的出口的。”
艾塞达依点头道:“记住,好心的旅店老板,如果你担心这件事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请你写信给塔瓦隆的纱里安塞达依,她是蓝结的,她会帮助你。恐怕到现在为止,我和我的姊妹们要报答的那些曾经帮助过我的人已经有很多了。”
吉尔先生笑了,笑声却并不担忧。“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艾塞达依?您已经给了我一家全卡安琅唯一没有老鼠的旅店了。我还能奢求什么?就凭这个,我的客人已经可以翻倍了。”他的笑容转变为严肃,“不论您打算做什么事,女王支持塔瓦隆,而我支持女王,所以我祝您平安。愿光明照耀您,艾塞达依。愿光明照耀你们所有人。”
“也愿光明照耀你,吉尔先生。”茉莱娜点头致意,回答道,“但是若想让光明照耀我们,我们必须赶紧了。”她精神奕奕地转向洛欧:“你准备好了吗?”
巨灵小心翼翼地瞄了大马的牙齿一眼,拿起缰绳一端,一边尽量让他的嘴巴离自己的手保持着缰绳长度的距离,一边牵着他走到马厩后墙的暗门前。雷米两脚交替跳着脚,不耐烦地等着关门。洛欧停住脚步,伸着头似乎在感受吹在他脸颊上的微风。过了一会儿,他说道:“这边走。”然后转向小巷的一边。
茉莱娜跟在洛欧后面,然后是岚和马特。岚是第一个负责牵驮马的。奈娜依和伊文娜走在队伍中间,珀林在她们后面,最后是兰恩。曼达走进泥巷后,暗门立刻急匆匆地关上,把他们关在了外面,门铰链“喀哒-喀哒”地合上的声音在岚听来特别响亮。
吉尔先生说的小巷,确实非常狭窄,如果可能的话,它甚至比马厩院子还显得黑暗些。小巷两边都是什么也没有的高大砖墙或者木墙,头上是一线窄长的黑色天空。驮马背着的大柳条筐擦着两边的墙壁,筐子被旅途的补给品塞得胀鼓鼓,里面多数是盛满油的陶罐。驮马背上还纵向扎着一捆竹竿,每根竿子的一端都绑着一盏提灯摇摇晃晃。洛欧说,捷路的里面比最黑暗的夜晚还要黑。
提灯里半满的油随着驮马的走动泼溅的声音,还有提灯互相之间轻微的碰撞声并不算是很大的噪音,可是黎明前的卡安琅非常安静。寂静之中,这单调的金属声音听起来像是可以传到一里之外。
在小巷的巷口,洛欧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方向。他现在似乎非常确定地知道应该怎么走,就好像他要走的路越来越清晰似的。岚不明白巨灵是如何找到捷路门的,洛欧也没法解释清楚。他说,他就是知道,他可以感觉到它。洛欧声称这就像要他解释如何呼吸一般。
当他们沿着街道急急赶路时,岚回头朝女王的祝福的转角张望。根据兰温所说,就在那个转角过去不远处,仍旧有六个白斗篷守着。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旅店上,但是如果有什么噪音肯定会把他们吸引过来。在这个时间溜出来的人,肯定不是为了光明正大的理由。马蹄踩在路上的声音响如铃声,提灯发出的“咔嗒”声像是驮马在故意摇晃它们。直到他们转过了另一个街角,他才不再回头张望。转弯时,他也听到其他艾蒙村伙伴们发出放下心来的叹息。
不论洛欧选择的路经过些什么地方,看来是一条最直接通往捷路门的路。有时候他们沿着宽阔而空荡的大街一路小跑,沿街只是偶尔有躲在暗处的狗儿朝他们吠叫。有时候他们又匆匆穿过跟马厩小巷一样狭窄的巷子,一不小心就容易踩到东西。奈娜依轻声抱怨由此造成的异味,但没有人慢下脚步。
天渐渐开始亮了,灰蒙蒙的。东方屋顶上的天空闪着黎明前的珍珠色光芒。街上开始出现少量行人,在清晨的寒意中裹紧衣裳,低着头,留恋着他们的床铺。多数人都不太注意其他人,只有少数人朝他们这支由洛欧领队的人马队伍瞥了一眼,其中又只有一个人真正看见他们。
那个人先是跟其他人一样朝他们扫了一眼,就沉浸回自己的思考中,却忽然转过头来瞪大眼看着他们,因此还跌撞了几步几乎摔倒。此刻的亮光只够让他看见身影,但已经足够了。如果从远处只看巨灵一个,他可能会被看作一个高大的男人牵着一匹正常尺寸的马儿,或者一个普通男人牵着一匹小马。可是,有了跟在他身后的众人提供比照,洛欧真正的尺寸——比任何男人的正常个头还高出半个身高——就完全显示出来了。那个人再看了一眼后,发出一声压抑的喊叫然后开始逃跑,斗篷在他身后飞扬起来。
街上的人很快就会越来越多了——非常快。岚看着一个女人从街道的另一边匆匆走过,除了自己脚下的街道以外什么都看不见。很快就会有更多人注意到了。东边的天空越来越亮。
“那里,”洛欧终于宣布,“就在那里下面。”他指着一家尚未开门的商店,店前的桌子是空的,遮挡桌子的遮阳篷紧紧卷着,店门牢牢关着。楼上店老板住所的窗户里还是黑的。
“下面?”马特疑惑地喊道,“光明啊,我们怎么才能——?”
茉莱娜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示意大家跟着她走进商店旁边的巷子。人和马一起把两座屋子之间的空地挤满了。巷子里的光线被两边的墙壁遮挡,比街上暗多了,几乎还跟夜晚一样黑。
“肯定会有一扇通往地窖的门的,”茉莱娜低声说道,“啊,有了。”
光芒忽然绽放。一个大约男人拳头般大小的冷光球悬在艾塞达依的手掌上方,随着她手部的移动而移动。众人似乎都坦然接受了光球的出现,岚心想,从这样的反应可以看出,大家真的已经经历过许多事情了。茉莱娜把光球移近她发现的门。这扇门斜躺在地上几乎跟地面相平,门上有一个铁扣,用一根粗门闩和一把比岚的手还大的铁锁锁住了,上面布满了厚厚一层老旧铁锈。
洛欧用力拉了拉门锁。“我可以把它连铁扣一起拉出来,不过这样造成的噪音会把周围的人都吵醒的。”
“我们尽量避免毁坏人家的东西吧。”茉莱娜对着生锈铁锁仔细观察了片刻后,忽然用手杖轻轻敲了它一下,它很干脆地打开了。
洛欧急忙把锁拿下,将门打开用手扶着。茉莱娜走进门里露出的斜坡,用手里的光球照着路。阿蒂尓优雅地跟在她身后。
“点着提灯后下来吧,”她轻声喊道,“这里空间足够。快点。外面很快就要天亮了。”
岚立刻解开驮马身上的竹竿,可是没等第一盏提灯点亮他已经可以看清马特的样子了。几分钟之内,街上就会走满行人,商店老板就会走下楼来开店,他们一定会疑惑为什么这个巷子里会塞满马匹。马特对于把马匹牵进屋里的做法咕哝了几句,但岚可是很乐意牵着自己的马走下斜坡。马特虽然抱怨,可是跟着下去的动作一点不慢。
岚的提灯在竹竿顶上摇晃,一不小心就会撞到地窖顶,而且,红和驮马都不喜欢走这个斜坡。他到了坡底之后,往旁边给马特让路。茉莱娜灭掉了手里漂浮的光球,地窖里被大家带下来的提灯照亮。
地窖的长和宽跟上面的屋子是一样的,里面的多数地方都被支撑地窖屋顶的砖砌柱子占去,柱身上粗下细,柱顶是柱底的五倍粗,整个地方的形状像是由一串拱形连成。里面空间虽够,岚仍然觉得拥挤,洛欧的脑袋都擦着地窖顶了。正如那把锈锁预示的,这个地方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地板上除了几个装着杂物的破桶以外空无一物,落了厚厚一层尘土。众人脚步扬起的尘埃在提灯光芒中微微闪光。
兰恩是最后进来的,他把曼达牵进来后,立刻爬回去把门关上。
“见鬼,”马特发牢骚,“他们怎么会把一扇捷路门建在这样的地方啊?”
“这里本来不是这样的,”洛欧说道,低沉的嗓门在洞穴似的地窖里回荡。“本来不是的。不是!”岚震惊地意识到,巨灵正在生气。“这里曾经长满树木,长满所有可以在这个地方生长的树木,所有巨灵可以栽培的树木。伟大的树王可以长到一百班那么高。在那树荫底下,清凉的微风送来绿叶和鲜花的味道,记载着灵乡的和平。所有这些都被谋杀了,就为了这个!”他挥拳重重地打在一根柱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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柱子几乎被这一拳打得抖动了一下,柱子上的灰泥簌簌而落,岚很肯定自己听到了砖头碎裂的声音。
“既成事实,无法改变,”茉莱娜柔声说道,“就算你把这座屋子拆倒把我们埋了,那些树木也不会长回来。”洛欧低低地垂下了眉毛,显得比人类的脸能做出的最羞愧的表情还要羞愧。“洛欧,在你的帮助下,我们也许可以挽救那些仍然屹立的博树林免遭暗影毒手。你已经带着我们找到我们要找的东西了。”
当她朝着其中一面墙壁走去。岚这才注意到,那面墙壁与众不同。其他墙壁都是普通砖墙,那面墙壁却是一面石壁,上面刻着形状奇怪的枝叶和藤蔓,构成复杂的漩涡图案,虽然铺满灰尘但仍然看得出原本是灰白色。虽然其他的砖墙和灰泥也很老旧,但是这块石头给人的感觉是,它在那些砖头烧制之前就已经在这里站立了很久很久。建造这个新城应该也已经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事了,当时的建造者利用了原有的石块作为墙壁,再后来,又有人把它做成了地窖的一部分。
这面石壁的中间制作得尤其精美。这部分跟其余部分一样精雕细刻,可是相比之下它看起来就像是天然而成。虽然石头是坚硬的,上面的叶片却显得很柔软,就像夏季的一阵微风吹拂而过时定格下来的瞬间。除此以外,还有一种年代久远的感觉,比起石壁的其余部分更加古老,其年代差距就跟石壁其余部分跟砖墙的差距一样。甚至可能还更久一些。洛欧看着它们的样子像是在说这里是他最不愿意呆的地方,就算在外面的街上被一群暴徒包围也好些。
“阿雯德索拉,”茉莱娜喃喃说道,伸手抚摸石壁上的一片三瓣形叶子。岚扫视了一下石壁上的图案,发现这种形状的叶子只有一片。“生命之树的叶子就是钥匙。”艾塞达依边说边把那片叶子摘了下来。
岚眨了眨眼,还听到身后传来了屏息之声。那片叶子本来跟其他叶子一样,看起来融在石壁之中。同样简单地,艾塞达依把它往下放进了距离原来位置一个手掌远的图案中。那片三瓣叶立刻完美地嵌了进去,就好像它原来就属于那里似的,然后,它又再次融入了整个石壁的图案之中。叶子一融入图案,整个石壁的中间就起了变化。
岚很确定自己没有眼花,他看到图案里的叶子被一阵感觉不到的微风吹动起来,甚至觉得灰尘之下的它们青葱翠绿。在提灯的照耀下,石壁就像一副绘画着浓绿春色的织锦。在这些远古雕刻的中间,裂开了一道缝隙,起初细得几乎难以察觉,然后渐渐变宽。石板分成了两扇门,从中间缓缓向着地窖打开,直至跟石壁垂直。门的背面跟门的正面一样,雕刻着许多如有生命的藤蔓枝叶。门的里面,本该是下一座屋子的地窖地面,却立着一个反射出众人影像、闪着黯淡光芒的平面。
“我听说,”洛欧的语气半是哀鸣半是恐惧,“捷路门曾经如镜子一般闪耀,走在捷路里曾经像是走在阳光和天空之下。曾经。”
“我们没有时间了。”茉莱娜说道。
兰恩牵着曼达,手里举着提灯竹竿从她身边走过。他的阴暗镜像牵着阴暗的马匹向他靠近。人和镜像在闪光的平面前好像互相走进了对方的身体一般,然后,一起消失了。他的黑色牡马被一根明显是连续的缰绳把他和他自己的黯淡镜像连在一起,他拒绝继续走,可是过了一会儿,缰绳拉紧了,于是战马也消失了。
好一会儿,地窖里面,人人呆若木鸡,齐齐瞪着捷路门。
“快点,”茉莱娜催促道,“我必须最后一个进去,因为我必须把门关上,以免被任何人意外发现。快点。”
洛欧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走进了那微光之中。他的大马甩着脑袋使劲后退想避开那平面,但是被强行拉了进去。他们跟守护者和曼达一样完全消失了。
岚犹疑着用提灯朝捷路门戳过去。提灯没入自己的镜像之中,融合在一起,然后消失不见。他命令自己继续往前走,眼里盯着竹竿一寸一寸地消失在自己的镜像中,然后,他也走进了自己的镜像,走进了捷路门。他惊讶地张开了口。某种冰冷的东西滑过他的皮肤,就好像他正在穿过一道冰冷的水墙。时间被拉长了,冰冷逐条逐条地包裹他的头发,逐根线逐根线地拆开他的衣服。
突然,冰冷像泡泡一样破灭了,他停下来让自己缓缓劲。他已经站在了捷路的里面,前面不远处,兰恩和洛欧站在各自的马匹旁耐心等待,他们周围是一片似乎无限延伸的漆黑,他们的提灯在他们周围投下小小的一池光亮,太小了,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压制着或者吞吃了光亮。
他忽然觉得焦虑起来,猛地一扯手中缰绳。红和驮马一起跳了进来,几乎把他撞倒。他跌撞了几步稳住后,赶紧拉着两匹紧张不安的马儿朝守护者和巨灵跑去。马儿轻轻地嘶鸣着,就连曼达都似乎因为看到其他马匹而感到稍微安慰。
“岚,穿过捷路门的时候要放松,”洛欧告诫道,“在捷路里,一切都跟外面……不一样。你看。”
他顺着巨灵的手势回头看去,以为会看到一样的闪着黯淡微光的平面。可是,他却看到了地窖里的情景,感觉像是隔着黑暗中的一大片烟色玻璃看出去一般。令人不安的是,围绕在这片玻璃四周的黑暗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感觉,似乎那扇门是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的,它的周围和后面只有漆黑。他说不出话来,只能颤抖着干笑了一声,但洛欧很严肃。
“你可以绕到门的另一面去,你将会什么也看不见。不过,我不会建议你这么做的。书本里对于捷路门背面有什么东西都说得不是很清楚。我猜想,在那里你可能会迷路,永远找不到出口。”
岚摇摇头,试图把目光集中在捷路门上而不是它的背面,但这门本身又带来另一种不安。如果黑暗里除了捷路门还有别的东西可看,他一定会把目光移开的。穿过那黯淡的烟雾,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地窖里的茉莱娜和其他人,但是他们就像在梦里活动一般。每一个眨眼都像是一个故意夸张的动作。马特正朝着捷路门走来,他就像是在一块果冻里面走路似的,他的脚像是在游泳。
“在捷路里面,时轮转动得比外面快。”洛欧解释道。他看看包围着他们黑暗,缩起肩膀。“所有活着的人都只知道一些片断。岚,对于那些我不知道的捷路的事,我觉得害怕。”
“如果不冒险,”兰恩说道,“就无法战胜暗黑魔神。至少我们此刻还活着,而且,在我们的眼前,是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不要在被打败之前就投降,巨灵。”
“要是你以前走过捷路,你就不会说得这么自信了。”洛欧平常说话时像远雷一般的嗓音没有了,他看着黑暗的样子就好像看到里面躲藏着怪物。“我以前也没有走过,但是我见过那些曾经走进捷路门然后活着出来的巨灵。如果你见过,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马特穿过捷路门,他的举止恢复到了正常速度。他朝着似乎永无止境的黑暗瞪了片刻,然后朝他们跑过来,他的提灯在竹竿顶上摇晃,他的马匹在他后面跳动几乎把他撞趴在地。一个接一个地,其他人都走了进来,珀林、伊文娜和奈娜依,每一个人都先是震惊地默默呆站一会,才匆忙赶到其他人身边。每一盏提灯都增大了光亮的范围,但都比本该有的范围小。周围的黑暗似乎随着亮光的增加而变得更加稠密浓厚,就像是在为了不被驱散而反抗。
这可不是岚愿意推论下去的想法。光是呆在这个地方已经够糟的了,何必还去想象这黑暗拥有自己的意志。不过,每个人似乎都感受到了这种压迫。马特对这里没有发表任何歪论,伊文娜的样子就像恨不得自己有机会重新考虑要跟着来的决定。大家全都默默地看着捷路门,看着通往他们熟知世界的最后一个窗口。
终于,只剩下茉莱娜还留在地窖里,她手里的提灯朦胧地照着她。艾塞达依的一举一动仍然像是在梦里一般,她的手在寻找阿雯德索拉的叶子时像是在慢爬。岚可以看到叶子就位于门里面稍低一点的位置,正是刚才她在外面放进去的位置。她把它摘了下来,放回了原来的位置。岚不由得猜想,不知道外面的那片叶子是否也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艾塞达依牵着阿蒂尓走了进来,石门开始缓缓地在她身后关上。她走到众人身边,手里提灯的光芒在石门完全合上之前就离开了石门。黑暗把渐渐变窄的地窖景象吞噬了。在众人被压制的灯光之外,黑暗完全包围了他们。
一时间提灯似乎是世界上剩下的唯一光源。岚被珀林和伊文娜肩靠肩地紧紧挤在中,伊文娜睁大双眼看了看他,挤得更紧了,珀林则一动不动不肯让开。在这样一个完全被黑暗吞没的世界里,跟别人挤在一起是一种安慰。就连马匹似乎也被捷路压得越靠越近。
茉莱娜和兰恩表面上仍毫不介意,他们踩蹬上马。艾塞达依身体前倾把手放在她那根横放在前鞍上的雕花手杖上:“洛欧,我们必须上路了。”
洛欧愣了愣才使劲点了点头。“是的。是的,艾塞达依,您是对的。如果没有必要,决不多呆一分钟。”他指了指众人脚下一条宽阔的白线。岚正好踩在上面,赶紧把脚移开。所有的双河人都是这样反应。岚看了看地面,看上去,它最初应该是很平坦的,现在却凹凹凸凸,就好像石头也会发疹似的。有好几处,白线都断开了。“这条线连接着捷路门和第一个指路碑。从那里……”洛欧焦虑地看了看四周,然后爬上了他的坐骑,完全把之前对大马的那种抗拒丢在了脑后。那匹马的马鞍是马夫头儿能找到的最大的一副了,不过还是被洛欧从前鞍到鞍尾填得满满的。他的脚从两边垂下,几乎长及大马的膝盖。“决不多呆一分钟。”他喃喃说道。其他人也不情不愿地上了马。
茉莱娜和兰恩分别骑在洛欧的两边,沿着白线在黑暗中前进。其他人则竭尽所能紧紧挤在后面。提灯在大家头上摇晃,它们发出的光芒本该足以照亮一座屋子,可此刻,不到十尺之外光芒就停止了。黑暗就像一堵墙壁挡住了光。马鞍的“吱呀”声和马蹄踩在石头上的“咔哒”声似乎也只能传到光的边缘。
岚的手总是不知不觉地移到他的宝剑上面。倒也不是因为他觉得光芒之外有些什么危险需要他用宝剑来保护自己,那外面似乎没有地方可以给任何东西藏身。包围大家的光芒就像一个被石头包围的洞穴,完全密封,没有出路。周围一成不变,马儿们像是在踏车上原地踏步似的。他握着剑柄,手中感到的压力似乎能驱赶心中被沉重大石压着的感觉。摸着宝剑,他就能回忆起塔的教导,找到虚空,感到平静。可是过不了一会儿,那大石又再次回归压在他的虚空上,直到他的脑海中只剩下空洞,然后他又得重头开始,抚摸塔的宝剑,回忆。
终于,前面出现了一块高高的厚石板,尽管这只是一点点改变,也令人松了一口气。石板像是从黑暗中忽然冒出一般,伫立在路的尽头,地上那条宽阔的白线在它的底座上截止了。石板的表面上嵌着许多错综复杂的金属曲线,岚隐约觉得它们蕴涵着藤蔓枝叶的优美。石板和金属的上面也起着疙瘩。
“指路碑。”洛欧边说边从马鞍上弯下身,皱眉看着上面的金属曲线。
“是巨灵文字,”茉莱娜说道,“可是已经很残破了,我几乎没法读懂上面说的是什么。”
“我也是,”洛欧说道,“不过,总算能看出我们该走这边。”他掉转马头。
灯光的边缘上出现了其他石头建筑。有一些看起来像是两边砌着石墙的桥,弯弯地向黑暗里延伸。另一些是低缓的斜坡,向上或者向下,两边没有任何围栏。可是,在桥与斜坡之间,却有高及胸膛的栏杆,就像是认为有人可能会从那里掉下去似的。栏杆用苍白的石头砌成,呈现简单的弧线和圆形,互相之间的连接方式却颇为复杂。这一切在岚的眼里都似曾相识,不过,他猜想这只是因为自己在潜意识里试图对这完全陌生的地方寻找一些熟悉之处而造成的错觉。
洛欧在其中一座桥的脚下停住。那里有一根窄小的石柱,上面有一行字。洛欧读完那行字后,点着头走上了桥。“这是我们路上遇到的第一座桥。”他回头说道。
岚不禁疑惑,是什么在支撑这些桥?马蹄声听起来像是踩在沙砾之上,每一步都像是磨掉了一些石头。眼前所有东西的表面上都布满浅洞,有些像针孔般细,另一些则宽达一步,浅浅的,边缘粗糙,似乎这里曾经下过酸雨,或者说,石头在腐烂。两边的石墙也布满裂缝和破洞,有些地方——最长的一处有一班那么宽——的石墙甚至完全没了影。本来他猜想,这座桥的下面可能是一直延伸至陆地中心的石头吧,可是眼前看见的情景却令他祈祷这座桥至少能支撑至所有人都走到另一边为止,不论那一边是什么地方。
终于到了桥的另一边,这边看起来跟他们上桥的地方没有任何区别。岚的视线只能到达他们小小的灯光可以照到的地方,但是这个地方给他一种很大感觉,像一座平顶的小山,周围是通往其他地方的桥和斜坡。洛欧称它为“岛”。这里又有一个写满文字的指路碑——岚假设它位于岛的正中央,反正也没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对的。洛欧读完那些文字后,带着大家走上了其中一个一直向上倾斜的斜坡。
爬呀爬,不知过了多久,斜坡连贯地弯向了另一个岛,样子跟出发时的那个岛一模一样。岚回想了一下斜坡的弯曲程度,却只能放弃了。反正,这个岛不可能就在刚才那个岛的正上方。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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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欧又研究了一下另一个写满巨灵文字的指路碑,找到另一个路标,指向另一座桥。岚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在众人被黑暗挤压的灯光下,每一座桥都完全一样,只不过,有些桥的石墙断裂了,有些桥的石墙还算完好。只有指路碑的破损程度可以指出各个岛之间的区别。岚失去了时间感,他甚至记不清他们走过了多少座桥,多少个斜坡。不过,守护者的脑袋里肯定有一个时钟,因为,就在岚刚开始觉得饿的时候,兰恩轻声宣布说已经到了中午时分,然后下马从驮马上取出面包芝士和干肉。这时,众人正站在一个岛上,珀林牵着驮马,洛欧忙着查看指路碑。
马特刚要下马,茉莱娜说道:“捷路里的时间十分宝贵,对于我们来说更是如此。我们到睡觉的时候才停下。”兰恩已经回到了曼达背上。
一想到要在捷路里睡觉,岚的胃口就没了。这里永远是夜晚,却并不适合于睡觉。不过,他仍然跟大家一样边骑边吃。尽管同时摆弄食物、灯竿和缰绳显得很不顺手,尽管他觉得自己没有胃口,他还是把食物吃得精光,把手上的面包芝士碎屑都舔干净了,还想再吃。他甚至开始觉得捷路也不算太差么,至少没有洛欧描述得那么可怕。虽然大家都感觉到一种风暴将临的沉重压力,却没有看到什么变化。什么事都没有。捷路甚至有点沉闷。
然后,寂静被洛欧震惊的呼噜声打破了。岚踩着马镫站起来朝巨灵前面张望,眼前的情景令他使劲咽了咽口水。他们正站在一座桥的中间,洛欧的前面不到几尺之处,是锯齿状的缺口,桥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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