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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慢慢爬起来,先把裙子上的草碎拨走,才不慌不忙地朝着向马特指的方向走过去。不过,岚注意到她一直警惕地盯着马特手里的匕首。“你们真的应该放弃抵抗,”她说道,“那样必竟是最好的。你们走着瞧吧。”
“最好的?”马特冷笑道,抚摸着胸膛,刚才若不是他及时躲开,这里已经穿了个大洞,“进去。”
她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照做,“这是一个错误。那个自以为是的笨蛋葛德出了事以后,引发了……相当大的混乱。更别提那个在涉栏市集制造了一场大恐慌的白痴了。没有人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如何发生。现在这样对你们两个来说更加危险,难道你们不明白吗?如果你们自愿地归顺我们伟大的主人,你们将会享有尊贵的身份。可是,如果你们逃走,就只有无尽的追击,谁能知道过程中会发生什么事?”
岚心里发冷。我的手下都善妒,他们不会温柔对你的。
“因此,你在对付两个乡下男孩的时候遇到了挫折。”马特的笑容显得无情,“也许你们这些所谓的暗黑之友并不像我听说的那么可怕。”他一把推开储藏室的门,向后退开。
她在门口停下,回头看着他,目光冰冷,声音更是阴寒,“你很快就会知道我们有多么致命了。等迷惧灵到了这里——”
马特狠狠地把门摔上,插好门闩,她剩下的话被阻断了。他转过身时,眼神流露出担忧,“黯者,”他紧绷喉咙,把匕首收回外套下,“她说它要到这里来。你能走吗?”
“我不能跳舞,”岚喃喃说道,“不过,如果你扶我站起来,我可以走的。”他看了看手里的匕首,打了个冷战,“见鬼,我可以跑呢。”
马特很快就把他们的行李背了起来,伸手拉起岚。岚的双脚直发软,必须靠在朋友身上才能保持直立,唯有竭力避免妨碍马特,而且把那个女人的匕首拿得离自己远远的。门外面有一桶水,经过时他把匕首丢了进去。匕首带着“滋滋”声沉入水中,水面冒起烟雾。他强打精神,尽量加快脚步。
天渐渐亮了,虽然时间尚早,街上的行人却不少。他们各自忙活,没有人注意到两个年轻人离开了村子,因为这里陌生人实在太多了。尽管如此,岚还是绷紧身上每一寸肌肉,尽量挺直腰。每走一步,他都怀疑身边那脚步匆匆的人是不是暗黑之友。他们是不是在等待那个拿着匕首的女人?还是,在等待那只黯者?
离开村子一里之外,他的力气终于耗尽了。前一刻他还喘着气靠在马特身上,下一刻他们俩一起倒在了地上。马特把他拖到路边。
“我们得继续走,”马特说道。他用手理了理头发,把围巾拉下来挡住眼睛。“迟早会有人把她放出来的,然后他们又会来追我们了。”
“我知道,”岚大口喘着气,“我知道。帮帮我。”
马特又把他拉起来,可他只是不停地发抖,心里知道自己实在是没办法迈出步子了,只要一伸出脚,他就会立刻摔倒在地。
马特扶着他,不耐烦地等着一辆刚刚从村里出来的马车经过。马车却减慢了速度,在他们前面停了下来。马特惊讶地咕哝了一声。一个面容坚毅的男人坐在驾驶座上,低头看着他们。
“他怎么了?”男人口里叼着烟斗,问道。
“他只是累了。”马特回答。
岚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靠在马特的身上终不是办法。他放开马特,迈了一步。双脚直发抖,全凭意志保持站立,“我两天没睡觉了,”他说道,“吃错了东西,拉肚子。我现在已经好多了,只是没有睡过。”
男人的嘴角吹出一个烟圈,“你们去卡安琅,是不是?要是我像你们这个年纪,我猜我也会去看看那个伪龙神的。”
“是的,”马特点头道,“是的。我们要去看那个伪龙神。”
“啊,上来吧。你的朋友躺到后面去好了。如果他又病了,最好还是不要坐着了,躺到干草上吧。我的名字是海恩?科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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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最后一个村庄

第三十四章
最后一个村庄
到达卡里浅滩时,天已经黑下来了,路上花的时间比起科茨告诉他们的时间长些。他开始疑惑,自己的时间感是不是开始失灵了。这里距离豪尔?葛德和四王只有三天的路程,距离意外遭遇派特的涉栏市集只有两天,距离那个无名的女暗黑之友企图在马厩刺杀他们的女王的公民只有一天,但即使是最近的一次,感觉也似乎发生在一年之前,甚至,一生之前。
不论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至少卡里浅滩的表面十分普通。整洁的砖屋覆盖在藤蔓之下,除了卡安琅大路以外只有狭窄的小巷子,一片安静祥和。但是暗里如何?他心想,涉栏市集不也是一样表面祥和么,还有,遇到那个女刺客的小村子……他不知道那个村子的名字,也不想知道。
村屋的窗子里溢出灯光照亮街道,街上几乎没有行人。这对岚来说再好不过了。他们从一个屋角下闪到另一个屋角下,避开仅有的几个行人。马特紧跟在他的身后,每次一听到脚踩沙土的“嘎扎”声表示有村民靠近,就立刻凝固不动,躲藏在阴影里直到那黯淡的身影走过。
卡里河流经这里的一段只有不到三十步宽,黑色的河水缓缓流动,但是浅滩上还留着一座很久以前搭建的桥。数世纪的风雨将桥墩侵蚀得看起来像天然石基,年复一年,无数马车、商人车队曾经走过那厚实的桥面。岚和马特过桥时,松脱的木板在他们脚下发出的“喀嚓”声像打鼓一般响亮。结果一直到他们已经远远离开村子走在村外的路上时,岚还在担心身后会有人质问他们俩的身份。甚至,知道他们俩的身份。
两个人走了很远以后,路两边的原野里还是布满农场,而且越来越整齐。环目四顾,总能看到农屋的灯光。篱笆和围栏沿路分布,一直延伸向前。这么多农场,以至于路边找不到野生树丛。虽然他们离开村庄后已经走了好几个小时,却好像一直无法走出村子的范围。一切都整齐,和平,没有任何暗黑之友或者可怕生物潜伏的迹象。
马特突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此刻周围只有月光,他把额头上的围巾推到头顶,“两步等于一班,”他喃喃数道,“一千班等于一里,四里等于一里格……我再也不走了,就算十步都不走了,除非十步以外有休息的地方。如果还有吃的就更完美了。你的口袋里有没有藏吃的,有没有?一个苹果?如果你有,我也不会怪你。你至少还能看得见。”
岚看看路的两头,夜色里只有他们俩在活动。他又看了看马特,他已经脱了一只靴子在搓脚。他自己的脚也很痛,很想脱下自己的靴子也来搓一搓。他的脚又颤抖了一下,像要提醒他其实他的力气根本还没完全恢复似的。
前方不远的田里有一个黑色影子。是干草堆。经过了一个冬天的喂食之后它显得很小,但必竟是个干草堆。
他用脚趾推了推马特,“我们到那里去睡吧。”
“又是干草堆啊。”马特叹了口气,穿上靴子站了起来。
风势渐强,夜寒渐深。他们翻过平滑的围栏,很快就来到干草堆前往里钻。草堆上盖着防水布,既能防雨,也挡寒风。
岚在挖出的洞里挪动身子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干草穿过他的衣服戳着他的皮肤,对此他早已习惯了。他在心里数了数自从离开白桥镇后,到底在多少个干草堆里睡过。故事里的英雄可从来不会睡在干草堆里啊,也不会睡在灌木丛里。但是,现在要假装自己是故事中的英雄,即使只是稍微冒充一下也已经不再容易了。他叹了口气,竖起衣领,希望能防止干草从衣领钻进背后。
“岚?”马特轻声问道,“岚,你觉得我们能不能平安到达?”
“塔瓦隆?那还远着呢,但是——”
“卡安琅。你觉得我们到不到得了卡安琅?”
岚抬起头,干草洞里很暗,唯一能判断马特位置的就是声音,“科茨先生说过要两天。也就是说,后天,我们就能到了。”
“除非路上没有一百个暗黑之友,或者一两只黯者在等我们。”两人静了片刻,马特又说,“我觉得,我们俩是唯一幸存的人了,岚。”他的声音显得很害怕,“不论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现在只剩下我们了,只有我们。”
岚摇摇头。他知道黑暗里马特什么也看不见,他只是对自己摇头罢了,“睡吧,马特。”他倦怠地说道。可是他自己却一直醒着,过了很久才能睡着。只有我们。
一只公鸡的蹄鸣叫醒了他,他爬出草堆,才发现太阳还没爬出地平线。他开始拨掉身上的干草,尽管预先竖起了衣领,还是有几根跑到了他背后,在他的肩胛之间扎得搔痒难安。他脱掉外套和衬衣,一只手从肩上向后伸去,另一只手从下往上扭到背后正要把讨厌的干草除掉时,才注意到路上有人。
太阳根本还没有升起,路上就已经出现了许多三三两两的行人,向卡安琅的方向而去。有些人背着行李包袱,有些人什么都没带只拿着一根手杖。大多数是年轻男子,偶尔也能看到女孩,或者较为年长的人。所有人都一副经历长途跋涉的样子,有些人累得耷拉着脑袋沉着肩膀,却还是这么早就出发了。有些人目视遥远前方,有些人望着黎明前的天际。
马特从干草堆里爬出来,拼命在身上乱挠,只有把围巾包在头上的片刻停了一下。这一次他的围巾又可以往上推一点了。“你说,我们今天能不能找到些吃的?”
岚的肚子立刻深有同感地“咕噜”响起。“我们上了路再想吧。”他草草穿上衣服,把自己的行李从干草堆里挖了出来。
两人走到围栏前。马特也看到路上的行人了,他皱起眉头停下脚步。岚已经翻了过去。一个年纪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年轻男子正好经过,瞥了他们一眼。他用皮带背着一个毛毯卷,风尘仆仆。
“你要去哪里啊?”马特喊道。
“当然是卡安琅啊,去看伪龙神,”那家伙脚步也不停,回过头大声回答,看到他们两人身上的毛毯和鞍囊,挑起一边眉毛加了一句,“跟你们一样。”他笑了笑便走了,眼神里充满对未知前路的希冀。
这一天,马特又把同样的问题问了几遍,得到一样的答案,只有本地人例外,他们的答案是不屑地“呸”一声然后厌恶地转身离去,虽然转身,眼中却满怀戒心。他们对所有的旅行者都用同样的目光斜着眼睛看待,表情似乎在说,只要稍微放松戒备,这些陌生人就可能会闹事。
住在附近的本地人甚至已经被惹怒。路上有这么多人,三三两两地散布在路上,以至于日出以后,农夫的小马车或四轮马车赶路时,本来已经缓慢的速度更要减半。他们根本没有心情提供顺风车,只是暴躁地紧皱眉头,或者抱怨因此耽搁了多少活计。
至于商人的车队,不论他们是前往卡安琅还是离开,却不会遇到多少障碍,最多只是一两个朝着它们背影挥舞的拳头。这自然是有缘故的。一大早,太阳刚刚升起时,第一队商人车队出现了,车夫赶着马匹背对太阳快步冲过来。这时候,岚正好走到路上。车队完全没有慢下来的意思,岚看到前面的行人纷纷躲避,于是,他也让到了路边,却没有停下脚步。
眼角瞥到的动静是他得到的所有警告,下一刻他已经四脚朝天摔倒在路边,车夫的鞭子从他头部刚刚所在的位置扫过。他躺在地上,一瞬间跟车夫四目相对,然后马车就冲了过去。那是一双恶狠狠的眼睛,歪着嘴唇,对于自己刚才那一鞭很有可能打伤甚至打瞎别人的眼睛根本毫不在乎。
“光明蒙蔽你!”马特朝着马车的背影大喊,“你怎么能——”一个骑马的护卫用矛柄击中他的肩膀,把他推倒在岚的身上。
“别挡路,你们这些肮脏的暗黑之友!”护卫吼道,根本连脚步都没有放慢。
从这次以后,两人一见到四轮马车就远远避开。路上的四轮马车真的很多,前一辆刚刚走过,“咔嗒咔嗒”的车轮声还没消退,后一辆就来了。护卫和车夫都用嫌恶的目光怒视前往卡安琅的旅行者。
还有一次,岚错误判断了一个车夫的鞭子的长度,结果被鞭子的末梢扫到。他用手抚摸着眉毛上一道浅浅的划伤,一想到这离他的眼睛如此之近,真是心有余悸,拼命咽口水才没有呕吐。车夫还在得意洋洋地傻笑。他连忙伸出另一只手拉住马特,阻止他搭箭上弦。
“别理他。”他说道,朝着马车旁的护卫摆了摆头。他们有的在笑,有的却紧盯着马特的弓。“不然,很可能会被他们用矛揍一顿,这还是我们走运的情况。如果我们走运。”
马特暴躁地咕哝着,只好任由岚把他拉走。
路上有两队女王卫兵沿路巡逻,他们骑马小跑,长枪的红缨在风中飘扬。好几次,路上的农夫把他们截住,要求他们对路上的这么多陌生人采取些措施,而卫兵们也总是耐心地停下来倾听。中午时分,岚又遇到了一次这样的情景,他好奇地停下脚步,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队长的脸藏在头盔脸罩里,紧紧抿着嘴唇。“如果他们有人偷了东西,或者侵犯了您的田地,”他朝着站在马镫旁紧锁双眉的农夫吼道,“我会把他扭送到法官面前。但他们只是在女王的道路上行走,没有违反女王的任何法律。”
“可他们到处都是啊,”农夫争辩道,“谁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是什么身份。所有这些关于龙神的讨论……”
“光明啊,先生!这里只不过是一小撮而已。卡安琅的城墙都快被他们挤破了,每天还不停有人涌进来。”队长看到站在附近的岚和马特,更加怒火冲天,他伸出带着金属护手的手指向路的前方。“你们继续走啊,不然我就以阻塞交通为由把你们抓起来。”
他的语气跟他和农夫说话时一样凶狠,但是他们俩还是赶紧走开。队长的目光盯着他们俩好一会儿,岚能感觉到他在看他们的背影。他猜想这些卫兵对于这些旅行者的耐心大概已经所剩无几了,所以对于饥饿的偷吃贼也不会有什么同情心。于是他暗下决心,如果马特再提议说去偷鸡蛋,一定要制止他。
不过,往好的方面看,这些四轮马车和路上的人群,特别是这么多前往卡安琅的年轻男子,对岚和马特却有好处。因为,如果暗黑之友要在这么多人里面找他们,就像想从一群鸽子里面抓出特定的两只一样困难。既然那只在白桥镇的迷惧灵搞不清楚自己的目标究竟是谁,估计它在这里的同类也好不了多少。
他的胃频繁地发出抗议,提醒他他们几乎已经是身无分文,在距离卡安琅这么近的地方,肯定不够一顿饭的钱。他注意到自己有一次把手放在了笛子盒上,赶紧坚决地把它推到背后。葛德知道他们吹笛子和耍球的事,很难说巴’阿扎门在了结他之前到底从他身上得到了多少信息——如果,岚见到的那一切算是了结的话——或者其他暗黑之友从他身上得到了多少信息。
他们经过一个农场时,岚遗憾地看着一个男人带着两只狗在围栏边巡逻。那两只狗咆哮着拉扯脖子上的狗链,男人的表情就像恨不得能找个理由把它们放出来似的。虽说不是每个农场都有狗,但是没有一个农场肯为旅行者提供工作。
太阳下山之前,他和马特又经过两个村子。村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看着连绵不断的旅行者队伍窃窃私语,脸色比跟农夫、四轮马车的车夫或者女王的卫兵们好不了多少。所有这些前来观看伪龙神的陌生人,全都是不晓得人应该呆在自己所属地方的傻瓜,还可能是伪龙神的追随者,甚至暗黑之友——这两者对多数人来说没什么区别。
黄昏将近,从第二个村子开始,行人渐渐稀少。虽然旅店里对于是否接待这些旅行者引起了一些争执,但还是有少数有钱的人住了进去。其他人也开始寻找合适的灌木丛或者没有狗的田野过夜。黄昏降临时,卡安琅大路上只剩下岚和马特两人了。马特想再找一个干草堆过夜,岚却坚持要继续走。
“只要我们还能看得清道路,”他说道,“就继续走,能走多远算多远。”这只是为了逃离在身后追赶的暗黑之友,万一他们已经在前面张开罗网,那么现在根本没有追赶的必要。
不过,这也足够说服马特了。他加快了脚步,频频回头张望。岚反而不得不紧步跟上。
夜色渐深,月光黯淡,马特突然爆发的力量渐渐消失,又开始抱怨了。岚的小腿也酸痛得像打了结一般。他跟自己说,以前在农场跟塔一起干活的时候,一天里走得路比现在要多得多了。然而,尽管他不停地这样想,却无法说服自己。他咬着牙关,忽略身上的痛楚,拒绝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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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特的抱怨,加上他全副精神都放在迈动双脚之上,两个人几乎走到村子跟前才注意到村里的灯光。他放慢脚步,站定了,这时候才突然察觉自己从脚底到大腿火辣辣地疼,右脚可能还磨出水泡了。
一看到村子的灯光,马特立刻呻吟着全身一软跪倒在地,“我们可以停了没有啊?”他喘着气,“还是说,你打算再找一家旅店,挂起招牌给暗黑之友或者黯者看?”
“到村子的另一边吧,”岚盯着灯光回答。黑暗中,从这个距离看过去这个村子很像艾蒙村。在那里将会有什么在等待他们?“再走一里就行了。”
“啊!我两步都不会走的了!”
岚的双脚就像火烧一般,但是他强迫自己迈出了第一步,再一步。脚步并没有变得轻松,可他仍然坚持着迈出一步又一步。走了不到十步之后,他听到身后马特蹒跚的脚步声和低声的自言自语。他大概也猜得出马特在说什么。
现在这个时间,村中的街道已经空无一人,不过多数村屋里还亮着灯。村子正中间的旅店灯火通明,在夜色之下就像笼罩在一片金光中。乐声和笑声穿透墙壁隐约传出,门口上挂着的招牌在风中轻摇。旅店外,靠近岚和马特的一边停着一辆农家马车和一匹马,一个男人正在检查马具。另外还有两个男人站在另一边,就在灯光的边缘上。
岚走到一个没有点灯的村屋旁,在阴影中停下脚步。他太累了,再也没有力气穿过巷子找一条绕开的路。休息一分钟没关系。只是一分钟而已。等那几个男人走开就好了。马特长舒一口气靠在墙上,好像立刻就要睡着了似的。
不知怎地,那两个站在阴影边缘的男人令岚觉得很不安。起初,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引起这种感觉,然后,他注意到马车旁的男人跟自己有同样感觉。那个人检查完皮带,调整完马匹的嚼子后,又重头开始再做一遍。他一直低着头,眼睛盯着手里的工作,避开那两个人。虽然他们距离他不到五十尺,他好像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们似的。然而,他的动作僵硬,有时候还会不自然地忽然转身避开那个方向。
那两个站在阴影边上的男人之中,其中一人只能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另一个人站得稍微靠近灯光,背对着岚,不过,他的姿势明显流露出他对于正在进行的对话感到非常难受。他扭着手,低头看着地面,时不时突兀地点点头回应另一个人的话。岚什么也听不到,但他看得出似乎一直只有阴影里的那个男人在说话,而那个紧张的男人只是扭着手倾听和点头。
终于,那个被黑影包围的人转身离开,那个紧张的人也往灯光走去。尽管天气寒冷,他还是拿起身上的长围裙擦脸,似乎满头大汗。
岚看着那个影子消失在夜色中,不知为何,他的不安似乎与那个身影有关。他的身上皮肤刺痛,颈后隐约有刺麻的感觉,手臂上的毛发也似乎想要倒竖起来,就好像忽然有什么东西悄悄爬到了他的身上。他甩甩头,使劲搓了搓手臂。你什么时候变得像马特那么神经过敏了?
然而,当那个身影经过一扇透出灯光的窗户,从灯光边缘擦过的一眨眼之间,岚立刻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旅店的招牌在风中“吱呀——吱呀——吱呀”地摇晃,那人的漆黑斗篷却一动不动。
“黯者。”他轻声说道。马特立刻惊跳起来,就好像他大喊了一声一样。
“什么——?”
他赶紧用手捂住马特的嘴。“小点声,”那个黑影已经消失在夜色里。到哪里去了?“它已经走了。我想是的。我希望是的。”他拿开手,马特发出的唯一声音是长长地倒吸了一口气。
那个紧张的男人停在了店门附近,用手抚平身上的围裙,很明显是在进去之前先镇定镇定。
“你的朋友真奇怪啊,莱姆?豪温,”马车旁的男人忽然说道。他的声音显得苍老却很有力量。他挺直腰,摇着头,“对于一个旅店老板来说,有这样一个躲在黑暗里的朋友真是奇怪。”
紧张的男人被他的话吓了一跳,转过身来,似乎此刻才看到马车和那个人。他深吸了一口气定定神,厉声问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埃门?奔?”
“就是我说的意思啊,豪温。奇怪的朋友。他不是这里附近的人吧?最近这几个星期,到这里来的怪人很多。非常多。”
“你是一个特别的人。”豪温对马车旁的男人抬起眉头,“我认识不少人,其中包括来自卡安琅的人,都不像你这样一个人独自在自己的农场里面生活。”他顿了顿,似乎是为了解释一般补充道,“他是从四王来的。要找两个贼,都是年轻男子。他们偷了他的一把苍鹭宝剑。”
岚听到四王的名字时已经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听到宝剑时他看了看马特。他的朋友背脊紧紧贴在墙上,紧紧盯着周围的黑暗,睁大的双眼几乎只剩下眼白。岚也很想这样做——那只类人很可能躲在黑暗中的任何地方——但是,他还是把目光转回旅店门前的两个男人身上。
“一把苍鹭宝剑!”奔惊呼,“难怪他要追回它呢。”
豪温点点头。“是的,而且还要抓住那两个小子。我的朋友很有钱,他是个……商人。那两个小子到处传播荒谬谣言,令人人心慌意乱,在他的雇员里引起很大的骚动。他们是暗黑之友,是罗耿的追随者。”
“暗黑之友?罗耿的追随者?传播荒谬谣言?这些事听起来跟许多年轻人的行为都很像啊。你刚刚说过他们很年轻吧?”奔的语气里突然夹杂了嘲笑的味道,可是老板似乎没有注意到。
“是的。还不到二十岁。抓到他们俩会有报酬,是一百个王冠金币。”毫温犹豫了一下,又说道,“他们很狡猾,光明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挑拨离间的谎言。而且,他们虽然表面无害,实际上却相当危险。他们已经堕落了。如果你遇到这两个人,最好离远一点。他们是两个年轻男子,其中一个配着剑,两人都常常边走边回头张望。一旦发现这两个贼的踪迹,我的……我的朋友会立刻来对付他们。”
“你说得好像认识他们似的。”
“如果让我见到他们,一定能认出来。”豪温很有自信地回答,“总之,不要试图自己动手抓他们,没有必要造成旁人的伤害么。如果你见到他们,来告诉我好了。我的……朋友自会对付他们。两个人,一百个王冠金币。”
“两个人给一百个王冠金币,”奔故意问道,“那么,那把他非常想要追回的宝剑又有多少报酬?”
很明显,豪温听出来他在取笑自己了,“真不知道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他厉声说道,“看样子你仍旧打算实现那个愚蠢的计划啊。”
“这可不是什么愚蠢的计划。”奔平静地回答,“恐怕到我老死之前,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伪龙神可以见识见识了——光明保佑如此!——加上我的年纪已经不小了,要一路跟在那些商人的车队后面吃尘,我可受不了。这个时间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明天一大早我就能到达卡安琅。”
“你一个人?”旅店老板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你永远不会知道在外面的夜色里隐藏着什么东西,埃门?奔。一个人在黑夜里单独上路?在这样的日子里,就算有人听到你的惨叫,也没有人敢走出来救你的,奔。就算是你最亲近的邻居也不敢。”
然而,老农夫似乎一点也没有被吓倒,他仍然平静地回答道:“在这么靠近卡安琅的地方,如果女王的卫兵还无法保证路上的安全,那么我们所有人就算是躺在自家的床上也会有危险的。要是你问我,我会说,卫兵们若想确保道路安全,头一件事就是把你那个朋友用铁链锁起来。看看他那个在黑暗里躲躲藏藏、生怕被人看见的样子,别告诉我他是个好人。”
“生怕被人看见!”豪温大喊,“你这个老笨蛋,如果你知道——”他突然“咔”地闭了嘴,冷静了一下,“真不明白我干嘛在这里跟你浪费时间。你快点走吧!不要在我的店门口妨碍我做生意。”他走进店里,“砰”地摔上了门。
奔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扶住驾驶座,伸脚踩在车轮辐上准备上车。
岚略略犹豫了一下,就向前走去。马特一把拉住了他。
“你疯了啊,岚?他肯定认得出我们!”
“你宁愿呆在这里吗?这里有黯者啊?你以为光靠双脚的话,在被它发现之前我们能逃多远?”坐着马车又能逃多远呢?他忽略掉这个问题,挣脱马特的手,小步跑上前去,一边小心地用斗篷包着身体遮住宝剑。对于这个动作,倒是可以很理直气壮地说是为了阻挡夜里的寒风。
“我无意中听到您说,您要去卡安琅。”他说道。
奔吓了一跳,转眼就从车里抽出了一根铁头木棍。他坚毅的脸上布满皱纹,牙齿已经掉了一半,但是那双饱经风霜的手把木棍握得稳稳当当。过了一会儿,他把木棍放下,支在地上斜斜地靠着它,“你们俩也要去卡安琅?去看龙神?”
岚这才注意到马特跟在他身后,他离开灯光站在黑影里,用同样戒备的目光看着旅店、老农夫和黑夜。
“伪龙神。”岚强调。
奔点点头,“当然,当然。”他斜了旅店一眼,忽然把木棍塞回驾驶座底下。“好吧,如果你们想搭顺风车,上来吧。我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了。”他边说边上车。
岚赶紧爬到车后,农夫已经扬起缰绳启动马车,马特小跑着跟上来,岚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上了车。
奔走得很快,村子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岚躺在空荡荡的车后面,在车轮催眠一般的“吱吱”声中勉强保持清醒。马特把拳头塞到嘴里制止呵欠,警惕地注视着两边的郊野。黑暗沉沉压在田野和农场上,农屋的灯光点缀其中,徒劳地在黑夜中挣扎,看起来十分遥远。一只猫头鹰发出哀怨的鸣叫,风呻吟着就像暗影中迷失的灵魂。
岚心想,它很可能就在外面,藏在任何地方。
奔似乎也感觉到了黑暗的压抑,他忽然打破了沉默:“你们俩以前到过卡安琅吗?”他轻轻笑了一声,“我猜没有吧。好吧,那你们就好好期待吧。那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噢,我也听说过伊连、依波达、特尔还有其他的城市——总有一些傻瓜以为别人的地方更大、更好——但是对我的钱袋来说,卡安琅最宏伟,不可能有比它更了不起的东西了。不,不可能。也许除了摩菊丝女王吧,愿光明照耀她,除掉那个塔瓦隆的女巫就好了。”
岚躺在车后,用索姆的斗篷包袱加上自己的毛毯卷当枕头,看着头上的夜空向后飘去,听着农夫说话。人声使得黑暗不再压抑,也抵消了哀嚎的风声。他扭过头,看着奔的背影,“您说艾塞达依?”
“还能有谁?她像只蜘蛛一样趴在宫中。我是女王的好公民——一直如此——但我觉得这样不对。我不是说依莱妲对女王的影响太大。这样说的不是我。至于那些声称依莱妲才是真正的女王、女王空有其名的傻子……”他往黑夜吐了口口水,“这是我送他们的。摩菊丝不是塔瓦隆女巫的傀儡。”
又一个艾塞达依。如果……茉莱娜到了卡安琅以后,很可能会去探望她的艾塞达依姊妹。万一最糟糕的情况真的发生了,这个依莱妲也许可以帮助我们到塔瓦隆去。岚看了看马特,马特心领神会地摇了摇头。虽然他看不到他的脸,但是他知道,他的表情一定是坚决反对。
奔自顾自地继续说话,把手放在膝盖上,只有马儿慢下脚步时才用缰绳拍拍他催促一下。“我说过了,我是女王的好公民,可是傻子偶然也会有高论,瞎眼笨猪有时也能找到好果子。必须作点改变了。看看这鬼天气,农作物不发芽,奶牛不出奶,小牛小羊一出生就夭折,不然就是双头畸形,见鬼的大乌鸦甚至敢袭击活物。人心惶惶,需要找个怪责的对象。人们的家门被涂上龙牙,夜里有鬼魅横行,谷仓遭到烧毁,跟豪温那个朋友一样的家伙四处行走恐吓平民。女王必须采取些措施了,不然就会太迟了。你说是不是?”岚含糊地“哼”了一声。听起来,能遇到这个农夫和他的马车真是意想不到的幸运。如果他们呆在那个村子里过夜,很可能就再也没法离开那里了。夜里有鬼魅横行。他撑起身子,看看马车两边的黑夜。黑暗中,阴影似乎在翻腾移动。在幻觉说服自己外面真的有怪物之前,他躺回车上。
奔把他的“哼”声当作同意,“对啊。我是女王的好公民,我会站起来反对任何企图伤害她的人,可我是对的。你看看依蕾公主和格安王子吧。眼下就有一个没有任何害处也许还有好处的改变。当然了,我也知道昂都的传统是将继承王位的公主送往塔瓦隆跟艾塞达依学习,把长王子送去跟守护者学习,一向如此。我相信传统,真的,但是看看这个传统上一次为我们带来了什么结果吧。卢克还远远没到接受王室第一剑士称号的年纪就死在了灭绝之境,而提格琳在继承王位的前一刻失了踪——逃走或者死了——这件事到现在还是个迷。
“有些人说,她还活着,你知道,他们说摩菊丝不是合法的女王。见鬼的笨蛋。我清楚记得当时的事,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上一代女王过世以后,没有王位继承人,昂都每一个家族都各施计谋争夺王位。至于塔林格?达摩勒,他当时根本就不像一个刚刚失去妻子的男人,只顾算计那个家族能胜出,然后他可以再结一次婚,再成为王夫。啊,他成功了,虽然不明白摩菊丝为何选择……啊,没有男人能弄明白女人在想什么,一个女王更是比女人难懂两倍:因为她嫁给一个男人,还嫁给她的土地。反正他得到他想要的了,虽然跟他的如意算盘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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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收手之前,已经把卡尔汉拖下了浑水,你也知道后来的结果。那棵树被砍倒了,戴着黑色面纱的艾尔人(Niniya:见名词解释)几乎攻破龙墙。啊,他自己在依蕾和格安出生之后,也体面地送了性命,我猜,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吧。话说回来,为什么非要把他们送到塔瓦隆去呢?昂都是时候跟艾塞达依划清界线了。如果他们必须到别的地方去学习,好吧,伊连的图书馆跟塔瓦隆的一样好呀,他们一样能教导依蕾公主如何统治谋划,不会比那些女巫差劲的。没有人能比伊连人更懂谋划了。要说那里的卫兵不够资格充当格安王子的军事教练,那么,伊连一样也有战士啊,石纳尓跟特尔也有么。我是女王的好公民,但我认为是时候跟塔瓦隆断绝来往了。三千年啊,已经够长的了。太长了。不需要白塔的帮助,摩菊丝女王也可以带领我们走上正轨。我告诉你,男人为了能跪在摩菊丝女王的跟前接受她的祝福而自豪,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为何,一旦……”
岚已经很累了,他的身体急需睡眠,尽管他的意识想要保持清醒,但规律的车轮声和马车的摇动令他昏昏欲睡。他听着奔的述说,渐渐沉入梦乡。他梦见塔了。起初,他们两人坐在家里的那张橡木大餐桌旁喝茶,塔跟他讲起了王夫的事情,还提到了王位继承人、龙墙、戴黑纱的艾尔人。苍鹭宝剑放在两人之间的桌上,但是他们都不理会它。忽然,他又身处西树林中,拖着拼凑的担架穿过月下树林。当他回头看时,担架上的却是索姆,而不是他的父亲。他翘着脚坐在月色下耍着彩球。
“女王嫁给她的土地,”索姆手中的彩球跳着圆圈舞蹈,“然而龙神……龙神为土地而诞生,土地因龙神而存在。”
后面的不远处,岚看到了一只黯者,它走过来,漆黑的斗篷在风中纹丝不动,座下黑马如鬼魅般穿过树林。马鞍前挂着两个人头,滴滴鲜血沿着黑马的漆黑肩膀流下。是兰恩和茉莱娜,面容痛苦扭曲。黯者的手里还抓着一把绳索,每一根绳索的另一头都绑在一个人的腰上,他们被迫跟在无声的马蹄后奔跑,表情因绝望而空洞。是马特和珀林,还有伊文娜。
“不是她!”岚大喊,“愿光明毁灭你!你要人的是我,不是她!”
类人做了个手势。火焰吞没了伊文娜,血肉化为灰烬,骨头烧成焦炭。
“龙神为土地而诞生,”索姆仍然心不在焉地耍着球,“土地因龙神而存在。”
岚尖叫着……睁开眼睛。
马车“咯吱咯吱”地沿着卡安琅大路前进,包围在干草留下的甜味、马匹的气味、还有黑暗之中。一个比夜晚还要漆黑的影子压在他的胸膛上,一双比死亡还要漆黑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
“你是我的了。”大乌鸦说道。尖利的鸟喙插进他的眼睛。他惨叫着,眼球被硬生生扯出头颅。
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岚坐了起来,双手捂着脸庞。
马车沐浴在早晨的阳光中。他迷惑地看着双手。没有血。没有痛。梦里其他的情景已经变得模糊了,只剩下那只……他全身筛糠,小心翼翼地摸着脸颊。
“至少……”马特打了个呵欠,下巴“嘎嘎”作响,“至少你还能睡着。”他双眼朦胧,缩在斗篷里,用毛毯卷折起来垫着脑袋,一点也不同情他,“见鬼的,他足足唠叨了一个晚上。”
“你一直醒着吗?”驾驶座上的奔问道,“你那样嘶声大喊可真把我吓了一跳。啊,我们到了。”他朝着前方庄重地张开一只手臂,“卡安琅,世界上最宏伟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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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卡安琅

第三十五章
卡安琅
岚爬起来,跪在驾驶座后。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他忍不住露出笑容,“我们成功了,马特!我告诉过你,我们一定……”
话没说完,他已经被眼前的卡安琅惊呆了。见过拜尔隆,穿过Shadar Logoth
的废墟之后,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了解什么叫做伟大的城市了,然而眼前……是一幅他难以置信的景象。
城墙以外,簇拥着无数建筑,就好像他到目前为止经过的所有村镇都集中到了这里,一个挨着一个挤在一起。旅店都有数层楼,高高立在众多房屋的瓦砖屋顶之上。没有窗户的货栈一座一座蹲伏在一块。极目所见,红砖、灰石和白石灰杂乱无章地混成一堆,延展不尽。若是把拜尔隆放进这里,轻易就会被淹没。把二十个白桥镇扔进去,很可能连波纹都不会泛起。
城墙本身是一道高达五十尺的灰色陡峭石壁,镶嵌着银色和白色的条纹,沿着一条巨大的弧线向南向北弯曲,根本看不到尽头。沿着城墙,有一座座比城墙还高的圆形守卫塔,所有塔顶都插着随风飘扬的红白旗帜。城墙之内还有更多比守卫塔还要高的细长高塔,以及在阳光之中闪着白色和金色光辉的圆顶宫殿。从小到大,岚听过的无数故事早已在他的脑海里描绘出一幅属于国王和女王,象征王座、权力和传奇的伟大城市的图画。而卡安琅,就如水盛于壶中一般,与这幅图画完全吻合。
马车沿着宽阔的大路朝着城市、朝着两侧立着守卫塔的城门驶去。城门拱道宽大得足以让巨人、甚至十个巨人并肩通过。一列商人车队正在穿过拱道,从城里驶出。路的两边是开放集市,砖瓦屋顶反射着红色和紫色的光芒,房屋之间的空地布满畜栏和羊圈。小牛的大声呼唤,大牛的低沉呜鸣,鹅儿的洪亮嗓门,小鸡的吱吱清啾,山羊的低声轻诉,绵羊的咩咩呼叫,还有,人类扯着嗓子侃价的声音。在这一片吵杂的簇拥之中,他们走向卡安琅的城门。
“我不是跟你们说过了吗?”一片喧闹之中,奔扯着嗓门大声喊道,“这是世界上最宏伟的城市。你知道不,它是巨灵建造的。至少,内城和宫殿是的。卡安琅的历史就有这么久远。这里是尊敬的摩菊丝女王制订法律、维护昂都和平的地方。愿光明照耀她。这是地面上最伟大的城市。”
岚完全同意他的话。他张着嘴巴,很想捂起耳朵挡住一片噪音。路上人山人海,跟春诞时人们拥挤在艾蒙村的草地上的情景一样。回想起自己在拜尔隆的时候,还觉得那里人多得不可思议,他几乎要失声大笑。他看了看马特,咧嘴笑了。马特真的用手捂住了耳朵,而且缩着肩膀似乎想把身体也捂住。
“在这种地方怎么躲啊?”他见岚看着自己,就大声问道,“这么多人,我们怎么知道该相信谁?见鬼,竟然有这么多人。光明啊,吵死了!”
岚看了看奔。老农夫陶醉在城市的宏伟景象之中,周围这么吵,他也可能听不到的。不过,他还是把嘴巴凑近了马特的耳边,“这里这么多人,他们怎么可能找到我们?你看不出来吗,羊毛脑袋?我们安全了,只要你看紧自己的舌头!”他张开一只手臂扫过眼前的集市、前方的城市、一切,“看啊,马特!这里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任何事!我们甚至可能发现茉莱娜正在这里等我们,还有伊文娜,所有人。”
“除非他们还活着。要我说,他们早就死了,就像吟游诗人一样。”
岚的笑容退去了,他转过身,看着渐渐接近的城门。在卡安琅这样的城市里,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他固执地坚持着这个想法。
不论奔怎样不停地用缰绳拍打马儿,也没法走得再快了。离城门越近,人群越密集。他们摩肩接踵,推挤着进城的大小马车。令岚欣慰的是,其中不少是风尘仆仆的年轻人,他们的行李不多,都是步行的。不论年纪如何,涌进城里的人个个都是一副长途跋涉的模样,摇晃的马车,疲倦的马匹,衣服因为多个晚上的草草睡眠而皱皱巴巴,脚步拖沓,眼神疲倦。然而不论疲倦与否,那些眼睛都注视着城门,似乎只要能走进去,所有的疲劳都会消失。
六个女王卫兵站在城门旁,身上整洁的红白战炮和磨光的铠甲跟流水般穿过城门拱道的多数人的衣着形成鲜明对比。他们挺直腰板,高仰着头,倨傲而又戒备地看着进城的人。很明显,他们恨不得能把多数人拒之城外。不过,他们只是维护交通畅顺,对那些企图挤快一点的人责骂几句,并没有阻止任何进城的人。
“按顺序来。不要挤。见鬼,不要挤!人人都能进去,光明助我们。按顺序来。”
奔的马车随着人流缓缓穿过城门,走进了卡安琅。
城市沿着低矮的山坡缓缓上升,就像通往中心的台阶。另有一道纯白色的城墙环绕着市中心,里面是更多的高塔和圆顶宫殿,有白色、金色和紫色,庄严地耸立在山顶上,傲视卡安琅。岚猜想,那里就是奔提到过的内城吧。
一进城,卡安琅大路就变了样子,成了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两边是宽阔的草带和树木。草是枯的,树是秃的,但是人们匆匆走过完全不在乎,他们笑着,聊天,争执,忙各种事务,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春天到此时还没降临,也许根本不会再有春天。他们看不见,岚明白,看不见,或者不愿意看见。他们的目光避开那光秃秃的树枝,走过那枯死的草地时从不低头看。看不见的东西,就可以忽略;看不见的东西,就当它不存在。
岚只顾惊叹眼前城市和人群,当马车转进一条比林荫大道窄一些,却仍然比艾蒙村的所有道路要宽阔两倍的岔路时,他吃了一惊。奔停下马车,转过身犹豫地看着他们。这里的人稍微少些,人流被马车分开两边,但是没有人慢下脚步。
“你的斗篷下藏着什么,难道真的是豪温说的东西?”
岚正准备把鞍囊背到肩上,他的表情完全没变,甚至肌肉都没有抽搐一下,“您说什么?”他的声音也很平稳。虽然他的胃酸溜溜地结成一团,他的声音却很平稳。
马特伸手捂住了一个呵欠,另一只手伸到了外套里——岚知道,他又抓住了那把Shadar
Logoth的匕首——围巾底下的眼睛露出被人揭发的紧张目光。奔不看马特,似乎知道藏在外套里的手中有武器。
“我认为,你知道我的意思。这么说吧,你既然听到我说要来卡安琅,那么你肯定也已经听到了其他的话。如果我想要那些报酬,我会找借口跑进鹅与王冠去告诉豪温。只不过,我不太喜欢豪温,更完全不喜欢他的那个朋友。听起来,他想抓到你们两个更甚于……其他东西。”
“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岚回答,“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也许是真的,因为他根本辨认不出各只黯者之间的区别。
“呃呵。好吧,正如我所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猜我也不想知道。就算我不自找麻烦,周围的麻烦也已经够多的了。”
马特慢慢收拾东西,岚早就下了车,他才慢慢爬下来。岚不耐烦地等着。马特僵硬地离开马车,把弓、箭袋和毛毯卷抱在胸前,低声自言自语,双眼下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岚的胃“咕噜咕噜”响起,他不由得皱起眉头。饥饿和酸液令他五脏翻腾,几乎想要呕吐。马特看着他,期待着他的决定:现在怎么办?走那边?
奔弯下身子朝他招了招手。他走了过去,希望他能告诉他们一些关于卡安琅的建议。
“我会把那件东西藏起来……”老农夫顿了顿,警惕地看看周围。人流被马车分成两边,不过只有少数人咒骂他们挡路,并没有人注意看他们,“不要再配着它了,”他说道,“把它藏起来,卖掉它。把它脱手。这是我的建议。像那种东西会吸引注意的,我猜你们不想招来任何注意。”
他突然坐直身体,“吁”了一声驱车缓缓延着拥挤的街道离开,没再多说,也没再回头。一辆满载木桶的四轮马车朝着他们隆隆开来。岚赶紧跳到一边避开,绊了一下,等他抬起头再看时,奔和马车已经没了影子。
“我们现在怎么办?”马特问道。他舔舔嘴,睁大双眼看着挤过身边的人,看着街道两边高高在上达六层楼左右的屋子。“我们到了卡安琅,然后怎么办呢?”他现在虽然没有捂着耳朵,但是双手不时地抽搐似乎很想再次捂上。整座城市笼罩在一阵“嗡嗡”声中,是数百个商店做生意,数千个人说话发出的低沉持续的声音。岚觉得自己好像处身于一个巨大的蜂窝,耳边不停地嗡嗡作响。“就算他们真的在这里,岚,这么多人、这么大的地方我们怎么找得到他们啊。”
“茉莱娜会来找我们的,”岚缓缓回答。巨大的城市沉重地压在他的肩上,他很想离开,很想逃离所有的人和噪音。在这里,即使按照塔的教导,他也无法抓住那虚空,他的眼前充斥着整座城市。他转而集中精神先考虑现在身边的事情,忽略掉除此以外的一切。光从身边的这条街道看起来,跟拜尔隆真像啊。拜尔隆,上一次他们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已经安全的地方。再也没有人是安全的了,也许他们全都死了。那么,你怎么办?
“他们全都活着!伊文娜活着!”他狠狠地说道。几个经过的人奇怪地看了看他。
“也许,”马特说道,“也许吧。如果茉莱娜找不到我们又怎么办?如果找到我们不是他们,而是那些……那些……”他打了个冷战,没能说完。
“到时候再想吧,”他坚决地告诉马特,“到时候再想。”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去找依莱妲,那个宫里的艾塞达依帮忙。然后,他将继续前往塔瓦隆。不知马特是否还记得索姆说过的关于红结——还有黑结——的事,他自己可是记得一清二楚。他的胃又抽搐起来,“索姆要我们去找一家叫做‘女王的祝福’的旅店。我们先到那里去吧。”
“那怎么行?我们俩一顿饭的钱都付不起啊。”
“至少,我们可以先从这个旅店开始。索姆认为我们可以在那里找到帮助。”
“我不行了……岚,他们到处都是。”马特低下眼睛看着脚下铺的石板,缩进自己的世界里,试图躲开身边所有的人,“不论我们去哪里,他们都跟在我们身后,要不就是在前面等我们。他们也会在女王的祝福的。我不行了……我……没有人能阻止黯者。”
岚伸出拳头一把抓住马特的衣领,竭尽全力压制自己身体的颤抖。他需要马特。也许其他人还活着——光明啊,求求你!——但是在这里,在他的身边,只有马特。一想到要一个人上路……他使劲咽了咽口水,口中尽是苦涩。
他迅速看了看周围。似乎没有人留意到马特提起过黯者,挤过他们身边的人都迷失在自己的忧虑之中。他把脸凑近马特的脸,“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不是吗?”他沙哑着声音耳语道,“他们还是抓不住我们。只要我们不放弃,就可以办得到。我决不会放弃,决不会像一只等待屠宰的羊一样等他们来抓我。我不会!明白没有?好了,难道你打算站在这里饿死为止吗?还是想等他们来把你捡进麻包袋?”
他放开马特,转身就走。他的指甲深深扎进手掌,却仍然无法制止双手颤抖。然后,马特走到了他的身边,仍是低垂眼睑。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对不起,岚。”马特喃喃说道。
“算了。”岚回答。
马特一直低着头,只是偶尔抬一下眼睛以免撞到人,他的声音了无生气,“我无法控制自己,我一直在想,我再也见不到家乡了。我想回家。你要笑就笑吧,我不在乎。只要能让我回到母亲身边,接受她的祝福,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这像一个沉重的包袱压在我的头上。周围全是陌生人,就算还有人能相信,我也根本不知道该相信谁。光明啊,双河离我们这么遥远,它几乎在世界的另一边了。我们多么孤单啊,再也没法回家了。岚,我们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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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现在,不是。”岚反驳道,“时间之轮不停运转,谁都会死,但是我决不会蜷缩起来任人摆布。”
“你听起来真像艾’维尔先生,”马特咕哝道,声音里总算有了一点精神。
“好,”岚说道,“好。”光明啊,请保佑其他人平安无事吧。请不要让我们孤单。
他开始跟路人询问女王的祝福在哪里,得到的答案却差别很大,通常就是一句责怪他们“不呆在自己所属的地方”的咒骂,或者耸耸肩膀加上茫然的表情。有些人根本不回答,只是瞥了他一眼就走了。
一个几乎跟珀林一样强壮的宽脸男人歪着头说道,“女王的祝福,呃?你们这些乡下小子是女王的拥护者吗?”他头上的宽边帽上有一个白色的帽徽,长外套上也有一个白色的臂章,“啊,你们来得太迟了。”
说完他就大笑着走了,留下岚和马特莫名其妙地互相对视。岚耸了耸肩。卡安琅这里的怪人可真不少,还有很多他以前没有见过的人。
比如说,有些人在人群中十分显眼,他们有的皮肤非常黑或者非常白,有的穿着奇特样式或者颜色鲜艳的衣服,有的带着尖顶或者插有长长羽毛的帽子。有些女人戴着面纱,有些穿着裙摆跟身高一般宽大的硬邦邦的裙子,有些穿着比他见过的任何酒店侍女的衣服都还要裸露的裙子。偶尔还会看到一些全身喷着鲜亮色彩和镀金的客车,用四匹或者六匹马拉着挤过拥挤的街道,马具上还装饰着羽毛。到处都有轿子,轿夫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完全不在乎推倒了其他人。
岚曾经见过一次因此而打起架来。一群男人挤成一堆怒骂着挥舞拳头,轿子翻倒在地,一个肤色苍白穿着红色条纹外套的男人从轿里爬出来,还没完全站起身,两个衣着粗鄙似乎只是恰好路过的男人就已经扑到了他身上。本来停下脚步围观的人开始争相走避,咒骂着,挥舞着拳头。岚拉了拉马特的衣袖就赶紧跑开了,马特也豪不犹豫地跟着他。身后这一场小暴乱催促着他们一直跑到街道的另一头。
也有一些人不但不避开,反而主动接近他们,这种情况也试过几次了。他们俩身上脏兮兮的衣服是新来者的标记,像磁铁一般吸引着那些家伙。他们鬼鬼祟祟,眼珠乱转时刻准备逃走,朝他俩兜售罗耿的纪念品。岚统计了一下,向他兜售的那些伪龙神穿过的衣服碎片,或者他使用的宝剑残骸加起来足够制造两把剑和五六件斗篷了。第一次的时候,马特很有兴趣以至于恢复了精神,但是岚只是简单地拒绝了所有兜售者,那些人也迅速地点点头说一句“愿光明照耀女王,先生。”然后就消失了。许多商店售卖的盘子杯子上面都印有生动的画像,主题是伪龙神被铁链锁着呈见女王。街上也有白斗篷,跟在拜尔隆时一样,每个人的身边都有一个跟随他脚步移动的小空间。
如何保持低调是岚考虑得最多的一件事。他一直用斗篷遮挡着自己的宝剑,但这不是长久的办法。迟早会有人怀疑他究竟藏着什么东西。他不会——也不可以——听取奔关于不再佩戴它的建议,因为它连结着他和塔,他的父亲。
街上配着剑的人也很多,只是没有一个人的剑上有引人注意的苍鹭标记。所有的卡安琅人,包括一些外地人,都用布条把他们的剑连鞘带柄缠起来,用的是红布白绳,或者白布红绳。就算有一百个苍鹭标记,这样一缠就能藏得严严实实,肯定没人看得见。况且,入乡随俗也可以帮助他们俩融入人群之中。
售卖这种布和绳子的商店很多,就摆在商店前面的桌子上。岚在其中一家店的前面站定脚步,问了价钱后发现红布比白布便宜。他觉得颜色没什么所谓,于是不理会马特关于他们只剩下丁点儿钱的抱怨,买了红布和白绳。那个扁嘴的店老板歪着嘴角把他们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收下了岚的铜币。岚问起可否走进店里包扎他的宝剑时,他咒骂了一句。
“我们不是来看罗耿的,”岚耐心地解释道,“我们只是来参观卡安琅,”他想起奔的话,补充道,“世界上最宏伟的城市。”店老板不为所动,“愿光明照耀敬爱的摩菊丝女王。”岚满怀希望地说道。
“你敢在这捣乱,”老板恶狠狠地说道,“只要我喊一声,就算卫兵不来,也立刻会有一百个人来收拾你。”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差点吐到岚的脚上,“快滚回去继续做你的污秽事吧。”
岚点点头,就好像这个人刚刚愉快地跟他说了再见,然后拉着马特忙不迭离开了。马特不停地回头看着那家店,自顾自咒骂着,直到岚把他推进一条空巷子。两个人背对巷口挡住路人的目光,岚解下腰间宝剑,开始用布把剑鞘和剑柄缠起来。
“我敢打赌他那见鬼的布收了你双倍的钱,”马特说道,“三倍。”
把剑缠好,用绳把布条绑好别以免滑落,比想象中的困难。
“他们肯定都想欺骗我们,岚。他们以为我们是来看伪龙神的,就像其他人一样。我们睡着时若是没有人用拳头敲我们的头就算好运了。这里不是停留的地方。人太多了。我们立刻就出发去塔瓦隆吧。要不,往南去伊连也行啊。去看看猎角者召集也不错么。如果我们不能回家,我们就往前走吧。”
“我要留下,”岚回答,“就算他们还没到达这里,也迟早会来的,来找我们。”
他无法确定自己包扎的方法跟其他人是不是一样的,不过剑鞘和剑柄上的苍鹭已经藏了起来,他觉得可以了。当他回到街上时,自信自己要担心会惹麻烦的事情又少了一件。马特极不情愿地跟在他身边,就好像被铁链牵扯一般。
一点一点地,岚终于还是问出了旅店的方位。起初的指示很模糊,类似于“应该在那个方向吧”或者“在那边”。不过,离得越近,得到的回答就越清楚。终于,他们来到了一座宽阔的石砌建筑前,门口上方的招牌在风中摇晃:一个男人低着头跪在一个金红色头发戴着王冠的女人跟前,女人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头上。女王的祝福。
“你真的打算这样做?”马特问道。
“当然,”岚回答。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店门。
大堂很大,嵌着黑色的木板,两个壁炉里点燃的火焰温暖着房间。一个侍女正在打扫看起来已经很干净的地板,另有一个侍女在角落里打磨烛台。他们俩进门时,那两个女孩都抬头对他们笑了笑,就继续手里的工作。
只有几张桌子旁有客人,不过时间尚早,这十来个客人也算是不少的了。看起来,没几个客人对他们俩的到来感到高兴,但至少他们看起来比较干净冷静。厨房飘出阵阵烤牛肉和面包的香气,岚的口水快要流出来了。
令他高兴的是,旅店老板是个胖子,长着一张粉红色脸庞,穿着浆得雪白的围裙,剩下的几根灰白头发勉强盖着秃顶。他脸上挂着例牌的欢欣微笑,锐利的眼神把他们俩从头到脚,连同铺满灰尘的衣服和行李,以及磨穿的靴子打量了一遍。他叫做巴瑟?吉尔。
“吉尔先生,”岚开口说道,“我的一个朋友叫我们到这里来。他叫做索姆?墨立林。他——”旅店老板的笑容立刻退去。岚看了看马特,可马特忙着嗅厨房里传出的香气,没有注意到。“怎么了?您认识他的吧?”
“我认识他,”吉尔简单地回答道,忽然变得对岚肩上的笛子盒更有兴趣,“跟我来。”他把头往店的后方摆了摆。岚捅了捅马特,叫他跟着走。两个人跟着老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厨房里,吉尔先生停下来跟厨师说话。厨师的头发在脑后挽成发髻,身材几乎跟老板一样胖。吉尔跟她说话时,她不停地搅拌锅子,食物香气的那个诱人啊——虽说挨了两天饿的人吃什么都觉得美味,但是这里的香气感觉跟艾’维尔夫人的的厨房一样——岚的胃立刻怒吼起来。马特伸着鼻子朝那些锅子挪去。岚用肘子推了推他,他赶紧抹掉流出嘴角的口水。
然后,旅店老板带着他们快步从后门走了出去。在马厩院子里,他看看四周确信附近没有别人之后,才转身面对他们,向岚问道,“那个盒子里面装了什么,伙计?”
“是索姆的笛子。”岚缓缓说道,打开盒子。也许展示一下里面那支镶着金银花饰的笛子有些帮助吧。马特的手慢慢地滑进外套。
吉尔先生的眼睛一直盯着岚,“啊,我认得它。我经常看到他用它表演,在宫廷以外估计它是独一无二的了。”他那欢欣的微笑已经不见了,锐利的目光忽然变得如刀刃般锋利,“你怎么会得到它的?夺去索姆的笛子就等于夺去了他的手臂。”
“他给我的。”岚从背上卸下索姆的斗篷包袱,放在地上,打开一点露出里面的五彩补丁和竖琴盒子的一角,“索姆死了,吉尔先生。如果他是您的朋友,我很遗憾。他也是我的朋友。”
“你说,死了。怎么死的?”
“一个……一个男人想要杀害我们。索姆把这个包袱塞给我,叫我们逃走。”风中,补丁轻轻晃动像蝴蝶一般。岚的喉咙不禁哽咽起来,他仔细地把包袱再次打好,“要不是他,我们俩早就被杀了。我们本来是一起朝卡安琅前进的。他要我们到这里来,找您的旅店。”
“我只有亲眼看见他的尸体以后,”旅店老板缓缓说道,“才会相信他死了。”他用脚趾轻轻推了推斗篷包袱,沙哑地清了清喉咙,“嘿,嘿,我相信你们亲眼见到了你们所见的事,但我就是无法相信他死了。他是个顽强的家伙,要杀死他比你们想象的要难得多,他可是老索姆?墨立林啊。”
岚伸手按住马特的肩膀:“没事了,马特。他是朋友。”
吉尔先生瞥了瞥马特,叹道:“我想,算是吧。”
马特缓缓挺直腰,双手交*在胸前。不过,他的脸颊微微抽搐,仍然戒备地看着旅店老板。
“你刚才说,朝卡安琅前进?”旅店老板摇摇头,“我认为,这个地方是地面上索姆最不愿意来的地方了,也许只有塔瓦隆除外。”他顿了顿,等一个马夫牵着一匹马走过,即使这样,他还是压低了声音,“我猜,你们惹上了艾塞达依的麻烦吧。”
“是的。”马特咕哝道,同一时间岚问道,“您怎么会这样想?”
吉尔先生淡淡轻笑:“我了解他,就是这样。他会自己跳进这一类的麻烦里,尤其是帮助像你们两个这般年纪的孩子……”他的眼睛里对往事缅怀的目光一闪而过,挺直腰杆露出谨慎的表情,“现在……啊……先声明,我并不是要指控什么,但是……啊……我认为你们两个都不可以……啊……我想说的是……啊……究竟你们跟塔瓦隆之间有什么性质的麻烦,你们不介意的话能否告诉我?”
岚察觉到他话里的暗示,他的皮肤隐隐刺痛。唯一之力。“不,不,不是那样子的。我发誓。甚至有一个艾塞达依在帮助我们。茉莱娜是……”他刹住了,但是旅店老板的表情依然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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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我不是说我很喜欢艾塞达依,但是,她们比那些……那些其他东西好些。”他缓缓摇头,“罗耿被带往此地,已经引发太多这一类的话题了。我不是要冒犯你们,请你明白,但是……啊,我必须知情,不是吗?”
“不要紧,”岚回答。马特喃喃嘀咕了一句,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但是旅店老板把它看成跟岚说的一样。
“你们俩看起来就是那种人,所以我相信你们以前是——现在是——索姆的朋友,但如今的日子艰难无情。我猜,你们大概没有钱吧?没有,我认为是没有的。所有物资都很短缺,仅有的东西贵得离谱,所以,我可以给你们两张床——不是最好的,但是干爽暖和——还有一些食物,我再也不能承诺更多的了,即使我很乐意。”
“谢谢您,”岚回答,疑惑地看了看马特,“这已经超出我们的期望了。”什么是那种人?他为什么要承诺更多?
“啊,索姆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一个老朋友。他生性热情,很容易就会把最糟糕的事情透露给不该知道的人,可他确实是个好朋友。如果他一直不来……啊,我们会想出别的法子的。对了,你最好不要再跟其他人提起有艾塞达依帮助你的事。我是女王的好公民,但是现在城里人太多了,会把这事歪曲,我指的可不仅仅是白斗篷。”
马特哼了一声:“要我说,那些大乌鸦最好把所有艾塞达依都逮到刹幽古去!”
“小心你的言辞,”吉尔先生厉声喝道,“我说过我不喜欢她们,但是没说我是一个以为她们对任何坏事都有责任的傻瓜。女王支持依莱妲,而那些卫兵支持女王。光明保佑,事情不要糟糕到连这都改变了的地步。不论如何,最近有些卫兵情绪失控,以至于粗暴地对待那些无意中被人听到说了艾塞达依坏话的人。感谢光明,犯这事的不是执勤的卫兵,但这事确实发生了。我可不希望见到一群休班卫兵冲进我的大堂来教训你们两个,也不希望白斗篷怂恿某人往我的店门上面画龙牙,所以如果你们想帮我的忙,就把对艾塞达依的想法藏在心里,不论那是好是坏。”他若有所思地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也许你们最好也不要提起索姆的名字,除非周围只有我能听到。有些卫兵的记忆力好得很,女王也是。不必要冒险。”
“索姆跟女王有瓜葛?”岚难以置信地问道。旅店老板笑了。
“这么说,他也没有告诉你们所有事情么。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该告诉你们,但另一方面,我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不该知道。严格来说,这不是一个秘密。你以为所有的吟游诗人都会像索姆一样为自己的将来谋划的吗?啊,仔细想想,也许他们也会的,不过我总是觉得,索姆想得特别多。他并不是一直做吟游诗人的,你知道,像这样子从一个村子游荡到另一个村子,一半的时间都睡在灌木丛里。索姆?墨立林曾经是卡安琅这里的王室艺人,从特尔到马勒墩的宫廷都知道他的名字。”
“索姆?”马特说道。
岚缓缓点头,他能想象得到索姆在女王的座前表演的样子,想象得到他那庄重的礼仪和豪华的姿势。
“是他,”吉尔先生说道,“就在塔林格?达摩勒死后没多久,他侄子的那些……麻烦忽然发作了。那时有些人说索姆跟,这么说吧,跟女王过度亲近。但摩菊丝是一个年轻的寡妇,而索姆正当盛年,在我看来,女王完全可以按照她的意愿行事。只不过,我们敬爱的摩菊丝,脾气可不好惹。而索姆,一知道自己的侄子被卷进了什么麻烦以后,话都没有留下一句就走掉了。女王对此非常不高兴,也不喜欢他管艾塞达依的闲事。我无法说究竟哪一个是对的,侄子还是另一方。不论如何,当他回来时,他对摩菊丝说了一些话,好吧,那是一些不可以对女王说的话,一些你不可以对任何像摩菊丝那样的女人说的话。依莱妲也因为他试图干涉跟他侄子有关的事而讨厌他。于是,在女王的怒火和依莱妲的憎恨之中,索姆离开了卡安琅。当时他只要走慢半步就会被锁进大牢,甚至被送到刽子手的斧头下。就我所知,逮捕他的命令仍旧生效。”
“如果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岚说道,“也许已经没有人记得了。”
吉尔先生摇了摇头,“伽里?布尼是女王卫兵的统帅,当年是他亲自带领摩菊丝派去逮捕索姆的卫兵的。我决不相信他会忘记空手而归,然后发现索姆已经回到宫里又再次离开的耻辱。而女王更是从来不会忘记任何事。你曾经见过一个会忘记事情的女人吗?我的天,当时摩菊丝的那个暴跳如雷啊,我发誓整整一个月里,全城的人都只敢踮着脚尖走路,压着声音耳语。还有很多老卫兵也记得这件事。你最好还是把索姆的事当作跟艾塞达依一样的秘密好了。来吧,我给你们找些吃的吧。看样子你们的肚皮已经贴到背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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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命运之网

第三十六章
命运之网
吉尔先生把他们带到大堂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吩咐一个侍女给他们送上食物。岚看到餐盘时不由得摇了摇头。里面只有几片薄薄的蘸着肉汁的牛肉,一勺子芥菜,加上每人一个土豆。他并不是生旅店老板的气,而是觉得无奈和悲伤。老板说过,所有物资都很短缺。岚拿起刀*,心里不由想到,如果真的到了什么东西都没有的时候,将会发生什么事?相比之下,眼前半满的碟子已经可算是一顿盛宴了。这个想法令他不寒而栗。
吉尔先生挑的这张桌子远离其他所有客人,而且,他本人也背对墙角而坐,确保他能监视整个大堂,没有人能趁他看不见的时候走近来偷听。侍女离开后,他轻声说道:“现在,你何不把你们的麻烦告诉我?如果我要帮助你们,最好还是先弄清楚状况。”
岚看了看马特,但是马特只顾朝着自己的碟子皱眉头,似乎对他刀下的土豆很不满意。岚深吸了一口气:“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是太明白整件事情。”他开始述说。
他尽量把事情说得简单些,也没有提起半兽人和黯者。当有人愿意提供帮助时,把一大堆神话一样的故事搬出来没有任何好处。但是他也认为,故意隐瞒危险,把人家毫不知情地拖进来也是不公平的。于是,他告诉旅店老板:有一些人和他们的帮手在追杀他和马特。他们总是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极度危险足以致命,而且决意要把他和他的朋友杀死甚至更糟。茉莱娜说过,他们其中一些人是暗黑之友。索姆对艾塞达依并不完全信任,但是他仍然留下来跟他们在一起,他说他是为了减轻对他侄子的愧疚。他们一行人在前往白桥镇的途中,遭遇了一次袭击,被冲散了。然后,在白桥镇,索姆为了救他们牺牲了性命。之后,他们两人又遇到过几次袭击。岚知道自己的故事有漏洞,但这已经是他在毫无准备之下能说出的最保险的一个了。
“我们就这样坚持着,终于来到了卡安琅,”他解释道,“这是我们一开始时定下的计划。先到卡安琅,再到塔瓦隆。”他坐在椅子边上,不安地挪动身体。在极力保守了这么久的秘密以后,一口气对别人说出这么多,尽管他已经尽量保留,还是觉得不太自在,“只要我们一直沿着这条路走,其他的伙伴迟早都能找到我们的。”
“条件是他们都还活着。”马特对着自己的碟子喃喃说道。
岚看也不看马特,某种潜意识驱使他又补充了一句:“帮助我们也许会给您惹上麻烦的。”
吉尔先生毫不介意地摆了摆胖手,“不是说我喜欢找麻烦,不过这事不是我遇到的第一次。没有任何见鬼的暗黑之友能令我背弃索姆的朋友。至于你们那个从北方来的朋友——如果她到了卡安琅,我会听到消息的。有些人就喜欢留意来来往往的旅行者以及周围的人和事,消息总是传得很快。”
岚犹豫了一下,问道:“去找依莱妲怎样?”
旅店老板也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我觉得不行。要是你们不认识索姆,也许还行得通。她肯定能查问出这件事来的,然后,谁知道她会怎样对待你们?也许是关到牢里,也许更糟。据说,她有一种感知能力,能知过去未来。据说,她能直接指出别人试图隐瞒的事。我也不知道事实如何,但我不会冒险去试。若不是因为索姆的缘故,你们还可以去找卫兵。他们对于任何暗黑之友都会迅速出击收拾他们。但是,即使你们能把索姆的事瞒过卫兵,一旦你们提起暗黑之友,消息也会立刻上报到依莱妲那里,于是,又回到了我一开始说的那种情况了。”
“不找卫兵。”岚同意道。马特一边把一*子食物塞进嘴里,一边使劲点头,腮帮上粘满肉汁。
“这里的麻烦是,你们跟政治粘上了边,伙计,虽然这不是你们的错,但是政治是一个蒙在迷雾里藏满毒蛇的泥潭。”
“那么——”岚刚张开口,旅店老板忽然皱着眉头挺直了腰,座下椅子被他压得“吱呀”作响。
厨师正站在通往厨房的门口边上,用围裙擦拭双手。她看见旅店老板抬头看她时,招手示意他过去,然后转身进了厨房。
“我还是跟她结婚好了,”吉尔先生叹道,“她总是在我发现不妥之前找出要修理的地方。不是排水沟堵塞,就是水管堵塞,要不然就是老鼠了。你也知道,我一向都勤于打扫,但是城里现在人实在太多,到处都有老鼠。人多的地方老鼠也会跟着多,而卡安琅简直是一夜之间人满为患。你无法相信,一只好猫或者一个专业灭鼠员一天之内能抓到多少只。你们的房间在阁楼。我会告诉侍女们是哪一间,你们随便找谁都能带你们上去。还有,不用担心暗黑之友的事。虽说那些白斗篷没有多少好处,但是在他们和卫兵的双重监视下,那种人不敢在卡安琅露出丑恶嘴脸的。”他“吱呀”一声推后椅子站了起来,“我希望别又是排水沟出毛病了。”
岚低头吃东西,却发现马特已经停了下来。“你不是很饿的吗,”他问道。马特只是瞪着自己的碟子,用*子推着土豆在碟子里画圆圈。“你得吃点东西,马特。我们必须保持体力才能到塔瓦隆去啊。”
马特苦涩地轻笑一声,“塔瓦隆!之前你一直都说卡安琅。茉莱娜会在卡安琅等我们。我们在卡安琅会找到伊文娜和珀林。只要到了卡安琅,一切都会好的。好了,我们到了这里啦,却没有一件事是好的。没有茉莱娜,没有珀林,什么人都没有。然后,现在又变成了只要到了塔瓦隆,一切都会好的了。”
“我们还活着,”岚劈头说道,语气出乎自己意料的尖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和了一下,“我们还活着。至少这一件事是好的。而且,我决意要一直活下去,要查出为什么我们这么重要。我不会放弃。”
“所有的这些人,任何一个都可能会是暗黑之友。吉尔先生居然这么轻易就答应帮助我们,什么样的人会对艾塞达依和暗黑之友就这样耸耸肩膀了事?这不自然。任何一个正派人都应该把我们赶走,或者……或者……或者采取些别的行动。”
“吃东西吧。”岚柔声说道,一直看着马特,直到他把一片牛肉送进嘴里。
他自己却把双手放在碟子旁,紧紧压着桌子抑止它们颤抖。他很害怕。当然,不是怕吉尔先生。令他害怕的事多了。那些城墙根本不能阻挡黯者。也许他该把这件事告诉旅店老板。但是,就算吉尔相信他的话,当他知道黯者很可能会找到女王的祝福来时,他还会愿意帮助他们吗?还有,那些老鼠。也许老鼠真的会因为人多而大量繁殖,然而,他清楚地记得在拜尔隆的那个不是梦的梦,那折断的细小脊骨。兰恩曾经说过,暗黑魔神有时会使用食腐者作为耳目,例如大乌鸦,乌鸦,老鼠……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始吃东西,可是,当他吃完以后,他根本没有吃出任何滋味。
他们刚进门时在打磨烛台的那个侍女把他们带到了阁楼的房间。倾斜的外墙上有一扇天窗,窗户下的两边各有一张床,门口旁边有挂钩可以悬挂他们的物品。那个黑眼睛的侍女每次看着岚的时候都下意识地拿手缠着裙子傻笑。她很漂亮,但是岚知道自己不论跟她说什么都只会令自己像个傻瓜,只希望自己能像珀林一样善于应付女孩子。当她离开后,他松了一口气。
他本来以为马特会为此嘲笑他,可是,女孩刚刚离开,马特就把自己扔到其中一张床上,连斗篷和外套都没有脱掉,就这样面向墙壁躺下了。
岚挂起自己的东西,看着马特的背影,觉得马特似乎又把手伸到了外套里,抓住那把匕首。
“你打算躺在这里逃避现实吗?”他忍不住问道。
“我累了。”马特喃喃说道。
“我们还有许多问题要问吉尔先生的。他甚至可能帮助我们找到伊文娜和珀林。如果他们俩设法保住了马匹,很可能早已到了卡安琅。”
“他们死了。”马特对着墙壁说道。
岚犹豫了一会,作罢。他走出房间,轻轻带上房门,希望马特真的能好好睡上一觉。
可是,到了楼下以后,却哪里都找不着吉尔先生。厨师的严厉眼神说明她也在找他。于是,岚到大堂去坐,过了一会儿却发现自己在那里打量每一个进来的客人,每一个可能是任何身份、本性的陌生人——尤其是当来人刚刚走到门口边上,看起来只是一个穿着斗篷的黑影时。如果黯者真的找到这里来,它会像一只闯进鸡窝的狐狸般恐怖。
一个卫兵从街上走进来。他身穿红色制服,在门口旁边站定,冷眼扫视大堂里面所有明显是从外地来的客人。他的目光落到岚的身上时,岚低下头盯着跟前的桌子,等他抬起头时,卫兵已经走了。
那个黑眼睛的侍女抱着一叠毛巾正好经过。“他们有时候会这样的,”她走过岚的身边时压低声音说道,“只不过是为了确保一切如常。他们会照顾女王的好公民的,真的。所以你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她“咯咯”笑了。
岚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吗?刚才他简直觉得那个卫兵快要走到他跟前质问他是否认识索姆?墨立林了。我快要变得跟马特一样多疑了。他推开椅子站起来。
另一个侍女正在附近检查墙上油灯里的油。
“有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让我坐一下?”他问道。他还不想回到楼上,把自己跟消沉的马特关在一起,“比如说没有人用的专有餐室?”
“你可以去图书室,”她指着一扇门说道,“穿过那扇门,向右转,在走廊的尽头就是了。这个时间那里可能没人。”
“谢谢。如果你见到吉尔先生,请帮我告诉他,如果他有空的话,岚?艾’索尔想跟他谈几分钟,好吗?”
“好的。”她答应了,咧嘴笑道,“厨师也想跟他谈谈。”
当他转身离开时,不由得猜想,搞不好旅店老板其实是躲起来了。
当他走进侍女说的那个房间时,他不由得站住脚看呆了。书架上至少有三、四百本书,他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见过这么多的书。有布封面的,也有书脊光滑的皮革封面,只有少数是木皮封面。他匆匆扫视了一下书名,立刻就找出他以前的最爱:《詹?远行者游记》,《玛呐其的威廉散文集》。当他看见一本皮革封面的《在海族的领地航行》时,他屏住了呼吸。这可是塔一直想看的书啊。
他的眼前浮现出塔微笑着翻动手里的书,先感受一下,然后才坐到壁炉前,叼起烟斗开始阅读的样子。一阵失落和空虚涌上心头,他的手握紧了剑柄,书本带来的喜悦被心中的泪水打湿。
身后忽然传来了清喉咙的声音,他这才意识到图书室里还有别人。他转过身,准备为自己的无礼道歉。一直以来,他都习惯于自己的个头比多数人都要高,这一次,他的目光却不得不一直一直往上抬,嘴巴随之越张越大。最后,他终于看到了一个几乎顶在了十尺高的天花板上的脑袋。脸上长着一个几乎跟脸一样宽的动物鼻子。眉毛长长地垂在脸边像尾巴一样,一双方方的浅色眼睛像茶杯那么大。头上长着毛茸茸的黑色鬃毛,里面竖着两只耳朵像两丛穗子。半兽人!他大喊一声,连忙后退并且伸手拔剑,双脚却绊在了一起,重重坐倒在地。
“我希望,你们人类不要这样反应,”一把如鼓声般低沉的声音说道,那双穗子耳朵猛烈地抖动着,声音显得很难过,“仍然记得我们的人类真是太少了。我想,这是我们自己的错。自从暗影入侵捷路,我们的族人就很少再走进人类的世界,那是……噢,六代之前的事了,就在百年战争之后。”毛茸茸的脑袋摇晃着,发出一声公牛一般的叹息,“太久了,太久了,只有这么少族人肯出来旅行和见识世界,也许根本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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岚大张着嘴坐在地上,抬头瞪着眼前妖怪一般的大家伙。他的脚上是一双靴头宽大的靴子,高及膝盖。身上穿一件深蓝色的外套,上面的纽扣一直从脖子扣到腰部,下摆张开像一条皱褶短裙覆盖在一条灯笼裤上。一只手里拿着一本书,跟他的个头相比显得很微小,一只相当于三只人类手指般粗的手指夹在书中当作书签。
“我还以为您是——”他及时控制住自己的嘴巴,“您是什么——?”这也不太好。于是,他站起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我的名字是岚?艾’索尔。”
一只巨大的手掌吞没了他的手掌,外加一个正式的鞠躬,“洛欧,哈兰之子阿仁之子(Niniya:
就是哈兰的孙子)。您的名字在我的耳中歌唱,岚?艾’索尔。”岚见他这么正式,于是也鞠了一躬,“您的名字在我的耳中歌唱,洛欧,……哈兰之子……啊……阿仁之子。”这句话有点言不由衷,因为他还是没闹明白洛欧究竟是什么种族的。洛欧握着他的巨大手掌出乎意料的轻柔,但是当他完整地收回手掌时,还是松了一口气。
“你们人类可真是容易反应过激啊,”洛欧操着深沉的隆隆低音说道,“我听了所有的故事,当然也看了很多书,却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到达卡安琅的第一天,简直无法相信竟会引起了那样的大骚动。孩子哭喊,女人尖叫,一群暴民操着棍棒刀子火把,大呼小叫地喊着‘半兽人啊!’,追着我几乎跑过了整座城市。我不得不承认当时我真的开始觉得有一点点心烦了。要不是一队女王卫兵及时赶到,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啊。”
“真幸运啊。”岚有气无力地说道。
“是呀。可是在我看来,那些卫兵几乎跟其他人一样害怕。到现在,我在卡安琅已经呆了四天了,却还是不能离开这家旅店一步,连把鼻子伸出去都不敢啊。好心的吉尔先生甚至请我不要到大堂去。”他的耳朵抖了一下,“你得明白,不是他不好客。只是我在这里的第一个晚上引发了一点小麻烦。所有的人类似乎都想立刻离开,他们尖声大喊着都想第一时间冲出门去,这样可是会受伤的呀。”
岚出神地盯着那一对抖动的耳朵。
“我告诉你,我可不是为了这些而离开灵乡的呀。”
“您是巨灵!”岚惊呼道,“等一等!六代?您刚才说百年战争距今六代!您几岁啊?”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太失礼了,但是洛欧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只是露出了防备的表情。
“九十岁,”巨灵僵硬地回答,“只要再过十年,我就可以在树桩会议上发言了。我觉得长老们在决定是否要批准我离开灵乡的时候,应该给我说话的机会。不过他们对离开灵乡的巨灵——不论他们是谁、年纪多大——总是担心个没完,因为你们人类的生活方式太过匆忙,太过反复无常了。”他眨了眨眼,略略鞠了一躬,“请原谅。我不该这么说,但你们确实总是在打仗,不管是否必要。”
“不要紧,”岚回答。他对于洛欧的年纪还没能适应过来,竟然比老辛?布耶的年纪还大,却还没到达那个……什么会议的年纪。他坐到了其中一张高背椅子上。洛欧也坐到了另外一张椅子上,那张椅子本来是给两个人坐的,却被他填满了。即使是坐着,他也还是比多数人类站着时要高。“至少,他们还是让您出来了么。”
洛欧低头看着地板,用一只粗粗的手指搓着皱起的鼻子,“啊,现在,说到这个么。你知道,树桩会议还没开上多久,一年都不到,可是就我所听到的讨论来判断,等他们做出决定时,我都已经到了可以不经过他们批准就离开的年纪了。他们大概会说我不自量力吧,可我还是……走了。长老们总是说我头脑容易发热,很不幸地我证明了他们是对的。我怀疑他们现在到底发现我离开了没有?但是,我必须走。”
岚咬紧了嘴唇才没有大声笑起来。如果说洛欧是一个头脑发热的巨灵,那么他可以想象得出大多数巨灵是什么样子的了。会议还没开上多久,一年都不到?艾’维尔先生肯定会惊讶得大摇其头。一次持续半天的村议会会议已经足够令所有的人,包括哈罗尔?鲁罕跳起来反对了。一阵思乡之情朝他汹涌而来,塔、伊文娜、酒泉旅店、草地上的春诞,幸福日子的回忆令他一时之间难以呼吸,唯有把这一切强行逐出脑海。
“如果您不介意,我想请问,”他清了清喉咙,“为什么您这么想离开……啊,到外面去呢?我自己巴不得从来没有离开过家。”
“为什么?为了见识世界啊。”洛欧的语气好像说这是世界上最最明显的理由了,“我读了很多书,所有旅行者的游记。渐渐地,我开始渴望能亲眼看一看,而不是只捧着书本。”他的一双浅色眼睛闪闪发亮,一对耳朵竖了起来,“我仔细阅读了能够找到的所有关于旅行的资料,有关于捷路的,关于人类各地风俗的,还有关于裂世以后我们为你们人类建造的城市的。读得越多,我就越觉得自己必须出来看看,到我们的祖先曾经到过的地方去,去亲眼看看博树林。”
岚眨眨眼。“博树林?”
“对,博树林。那些树木。当然了,只有少数伟大的树王能高耸于青天之下,清楚记载着灵乡的记忆。”他挺着腰,身体前倾,双手做着手势,其中一只手还拿着书本,椅子在他的重压之下叹息着。他的眼睛更加明亮,他的耳朵几乎在颤抖。“博树林里的树木多数都是当地的树种。因为你不能强迫土地违反它的意志,即使短期内能成功,长久之后土地必然会反抗。你必须令景观适应土地,而不是令土地适应景观。每一个博树林里,种植着所处地区里能够生长繁盛的所有树种,每一棵树都跟它四周的树平衡共生,每一棵树都是为了补充另一棵树的不足而种下。这样做当然是为了能令它们长得最好,但同时营造出的和谐之美能在所有的眼睛和心灵之中歌唱。啊,书里面描述的博树林令长老们为之又哭又笑。在记忆里,博树林永远翠绿。”
“城市又如何呢?”岚问道。洛欧不解地看着他。“城市。巨灵建造的城市。比如这里,卡安琅。巨灵建造了卡安琅,不是吗?故事里是这么说的。”
“石头的工作啊……”巨大的肩膀耸了耸,“那不过是裂世之后,在我们被放逐期间,再次找到灵乡之前学会的一种技能。我觉得,这是一件不错的工作,却不是我们真心喜欢的工作。因为无论你如何尝试——我从书里得知,我们建造了那些城市的祖先们确实尝试过了——也无法令石头拥有生命。少数族人仍然在从事石头的工作,但那只是因为你们人类太爱打仗,把建筑都毁坏了的缘故。我在经过……啊……现在叫做卡尔汉的那个城市时,在那里遇到过几个族人。很幸运的,他们来自另一个灵乡,所以不知道我的事。不过,他们对于我这么年轻就被允许独自离开灵乡还是觉得很怀疑。所以,我觉得还是不要逗留在那里好了。总而言之,你明白吗,石头的工作只是时轮之模在编织的时候丢到我们头上的事情而已,只有博树林,才是我们发自内心喜爱的工作。”
岚摇了摇头。从小陪伴他成长的所有故事之中,有一半在今天被这个巨灵颠倒了。“我不知道,原来巨灵一族也相信时轮之模的呀,洛欧。”
“我们当然相信了。时间之轮用命运丝线为一个个时代编织出时轮之模。没有人能知道自己或者别人的命运丝线如何编入时轮之模。它为我们带来裂世之战、随之而来的放逐、石头、还有渴望,直到最终又在我们灭绝之前把灵乡再次赋予我们。有时候我想,你们人类之所以这样生活,是因为你们的命运丝线太短了,所以在编织的时候必须跳来跳去。噢,天,我又这样子了。长老们说,你们人类不喜欢被提醒自己的生命有多么短暂。希望我没有伤害到你的感情。”
岚大笑着摇摇头,“没有没有。我想,如果能像你们这么长寿一定乐趣无穷,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活这么久。我猜,如果我能像老辛?布耶那么长命,就已经足够了。”
“他的年纪很大吗?”
岚只是点点头。他才不想解释辛?布耶其实还不到洛欧的年纪呢。
“好吧。”洛欧说道,“也许你们人类的生命确实短暂,但是你们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却做了如此多的事情,总是跳来跳去,总是匆匆忙忙,却操控整个世界。我们巨灵就只能呆在灵乡里。”
“您不是出来了吗。”
“只是一段时间而已啦,我最终还是得回去的。这个世界是你们的,你们和你们一族的。灵乡是我们的。外面的世界如此纷杂烦嚣,许多事情跟我从书本上所读到的已经不同了。”
“啊,这些年来确实许多事都变了。反正,有一些是变了。”
“有一些?我从书中读到过的那些城市里,有一半都已经消失了,剩下的一半多数都已经改了名字。比如说,卡尔汉。这座城市的正确名字本该是Al'cair'rahienallen,金色曙光中的小山。他们把这个忘得一干二净了,尽管他们的旗帜上有那么多的日出图案。还有那里的博树林,我都怀疑从半兽人战争至今,根本就没有人照料过它。现在它只是一个普通树林了,一个用来砍柴的地方。那里的树王全都消失了,他们根本就不记得它们存在过。至于这里,卡安琅?卡安琅还是卡安琅,但是他们任由城市的蔓延淹没了博树林。现在我们俩坐的这个地方,距离博树林本来位置的中心还不到四分之一里。一棵树都没有留下。我还去过特尔和伊连。名字一样改变了,记忆一样消失了。特尔那里的博树林变成了他们的牧马场。伊连的博树林则当了国王的御花园,是他用来猎鹿的地方,任何人不经他的批准不得进入。所有事情都变了,岚。我很害怕,害怕无论我去到哪里,都只能看到一样的结果。所有的博树林都没有了,所有的记忆都已经失落,所有的梦都碎了。”
“您不可以放弃,洛欧。您永远都不能放弃。如果您放弃了,您就跟死了没什么两样了。”话一说完,岚就脸红了,尽量缩进椅子里,以为巨灵会嘲笑他。但洛欧很严肃地点了点头。
“对,这就是你们一族的思考方式,对不对?”巨灵的语气忽然变得像是在引用某人的话,“直到暗影退去,直到水源枯竭。呲着利牙冲进暗影,拼尽最后一口气发出挑战的呼喊,在最后之日朝蒙蔽者的眼睛吐口水。”说完,洛欧期待地歪着毛茸茸的大脑袋,可是岚完全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一分钟过去了,洛欧还在等。又过了一分钟,他长长的眉毛疑惑地垂下来,但是仍然在等。沉默使岚坐不住了。
“那个伟大的树王,”为了打破沉默,岚终于问道,“它们跟阿雯德索拉(Niniya:生命之树,前面岚的父亲发高烧时曾经提过)一样吗?”
洛欧“唰”地坐直了,座下的椅子发出响亮的“噼啪”抗议声,岚几乎觉得它要垮了。“你,在所有人之中,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我?我怎么会知道?”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有时候你们艾尔人会觉得最奇怪的事情反而是有趣的事情。”
“什么?我不是艾尔人!我来自双河。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艾尔人!”
洛欧摇摇头,穗子耳朵朝外垂下,“你看看?所有的事情都变了,我的知识有一半都已经过时了。希望我没有冒犯到你。我肯定你的双河,不论它在哪里,一定是一个非常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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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告诉过我,”岚说道,“那里曾经叫做曼瑟兰。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也许您……”
巨灵的耳朵兴奋地竖起来:“啊!是的。曼瑟兰。”穗子耳朵又垂了下来,“那里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博树林。你的痛苦在我的心中哀歌,岚?艾’索尔。我们当时没能及时赶到。”
洛欧就在椅子上鞠身致礼。岚回了一礼,他觉得,如果自己不这样做的话可能会伤害到洛欧的感情,至少他会觉得自己没有礼貌。他很想知道,洛欧是否以为他拥有跟巨灵一样的记忆。洛欧的嘴角和眼睛都向下弯曲,似乎正在为岚失去的一切而伤心,似乎曼瑟兰的毁灭不是发生在两千年前而是就在几天前。事实上,若不是听了茉莱娜的故事,岚根本就对此一无所知。
过了一会儿,洛欧叹了一口气。“时间之轮在运转,”他说道,“没有人能察觉它的转动。但是,你来到了这里,离开家的距离几乎跟我一样遥远。对现在的人来说,没有了畅通无阻的捷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可是一段相当漫长的路程啊。告诉我,是什么原因把你带到这么远的地方来?难道你也有想看的东西吗?”
岚张张口,想说自己是来看伪龙神的,却无法说出口。也许,这是因为洛欧一直表现得跟他年纪相若吧,尽管他已经九十岁了。大概对于一个巨灵来说,九十岁其实就相当于岚现在的年纪。岚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跟别人敞开心胸地说出他们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了。因为他害怕说出来会被人当成暗黑之友,害怕对方是暗黑之友。此时此刻,马特封闭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任凭自己的疑心助长恐惧,根本就无法跟他好好谈话。于是,岚不知不觉就对洛欧说起了春诞前夜。不是一个模糊的暗黑之友的故事,而是所有的真相,破门而入的半兽人,采石路上的黯者。
他的心似乎裂成了两半,一半为他自己现在正在说的话惊恐万分,很想立刻闭嘴;另一半却为终于能说出所有事情而松了一口气。在两个心之间摇摆的结果是,他说得结结巴巴,前后颠倒。在Shadar
Logoth的夜色中跟伙伴失散,不知他们如今是死是活。在白桥镇遭遇黯者,索姆舍命为他们争取逃走的机会。拜尔隆的黯者。后来遇到的暗黑之友,豪尔?葛德,那个害怕他们的男孩,还有那个想杀死马特的女人。在鹅与王冠外面看到的类人。
当他断断续续地说到那些梦时,即使那本来愿意说出真相的半边心也开始觉得颈后汗毛倒竖。他用力闭上嘴,不小心咬到了舌头。他谨慎地看着巨灵,紧闭双唇呼吸沉重,祈祷他以为自己说的只是普通恶梦。光明知道,它们听起来真的就像恶梦,也足以令任何人做恶梦。也许洛欧会以为他发疯了。也许……
“Ta'veren。”洛欧说道。
岚眨眨眼。“什么?”
“Ta'veren,命网之核。”洛欧伸出一只粗手指挠了挠一只尖耳朵的背后,略略耸了耸肩,“哈门长老总是说我不仔细听他的话,但有时候我确实听了的。有时候听了。你肯定知道时轮之模是怎么编织的吧?”
“我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他缓缓说道,“它一直就是那样的吧。”
“嗯,是的,啊,也不完全准确。你看,时间之轮用命运丝线为一个个时代编织出时轮之模。它不是固定的,不是一直如此的。如果一个人想要改变自己命运丝线的走向,而时轮之模里面还有空间,那么时间之轮就会接受它的改变并且继续运转。对于小小的改变来说,时轮之模里总是有许多的小空间可以容忍它们。但有时候,如果改变过于巨大,那么不论你多么努力,时轮之模都不会接受。你明白了吗?”
岚点点头。“我可以在农场里生活,也可以搬到艾蒙村去生活,这就是小改变。可是,如果我想当国王……”他笑了起来,洛欧也裂开大嘴微笑,笑容几乎把他的脸分成两半,他的牙齿像凿子那么宽,像雪一般白。
“对对,就是这样。然而有些时候,却是改变选择了你,又或者说,是时间之轮为你选择了改变。有时候,时间之轮会强行弯折一条或者几条命运丝线,导致周围的丝线被迫随之弯曲旋转,这一来又引发它们周围丝线的弯曲,再引发另一些丝线的弯曲,如此连锁反应一直蔓延,形成了命运之网。第一条弯曲的命运丝线,就是命网之核,对于它,不论你做什么都是无法改变的,除非时轮之模自己改变它。那张命运之网——叫做ta'maral'ailen——可能持续数周,数年。它可能牵涉一个城镇,甚至整个时轮之模。阿图尔?鹰之翼就是一个命网之核。从这方面看来,我觉得卢斯?塞伦?弑亲者也是。”他发出一阵雷声一般的轻笑,“哈门长老一定会为我骄傲的。他总是在那里喋喋不休地罗嗦个没完,看游记比听他的话有趣多了,但有时候我还是听了的。”
“这些我都听懂了,”岚说道,“但是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是一个牧羊人,不是另一个阿图尔?鹰之翼。马特不是,珀林也不是。我只觉得一切都……很荒谬。”
“我没有说你是啦,但是就在我听你述说你的经历时,我简直能感觉到时轮之模在旋转变化,而我本来是没有这方面的天分的。你是一个命网之核,明白吗。你,也许连你的朋友们都是。”巨灵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揉着宽阔的鼻梁。终于,他点了点头,似乎做出了某种决定。“我希望能跟你一起旅行,岚。”
岚愣了好一会儿,怀疑自己听错了。“跟我?”他终于爆出一句话来,“难道您刚才没有听到我说的那些……?”他突然住嘴看了看房门。它紧闭着,也很厚实,足以隔住声音,任何人如果想在门外偷听,即使把耳朵紧紧贴在门上也只能听到模糊的“嗡嗡”声。然而,他还是压低了声音,“追杀我们的人?况且,您不是想去看您的树林的吗?”
“塔瓦隆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博树林,而且我听说,艾塞达依一直在悉心照料它。何况,我想看的也不仅仅是博树林。也许你不是另一个阿图尔?鹰之翼,但至少在一段时间之内,你周围的世界会为你而改变,甚至,现在它已经在你的身边变化了。就连哈门长老,也一定想亲眼目睹的。”
岚犹豫了。能多一个伙伴固然是好。马特现在这个样子,跟他在一起就跟独自一人差不多。有巨灵做伴,确实能令他安心。也许以巨灵来说,他还很年轻,但是他的举止就像岩石般镇定,就跟塔一样。而且,洛欧去过很多地方,对于没去过的地方也很了解。他看了看巨灵,他坐在椅子上,宽脸上露出耐心等待的表情。他坐着,却比多数人类站着时还要高。跟一个几乎十尺高的伙伴在一起,怎么可能隐藏行踪?他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好主意,洛欧。就算茉莱娜在这里真的找到了我们,前往塔瓦隆的路上也充满危险。如果她没有找到我们……”如果她没有找到我们,那么她就已经死了,其他人也死了。噢,伊文娜。他振作了一下。伊文娜不会死的,茉莱娜一定能找到我们。
洛欧同情地看着他,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的朋友们一定都会平安无事的,岚。”
岚感激地点点头,紧攥的喉咙无法说出话来。
“那么,你能不能至少时不时来跟我聊聊天呢?”洛欧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或者来陪我玩一盘石棋?除了吉尔先生以外,我许多天都没能好好地跟人说过话了。好心的吉尔先生却经常很忙。那个厨师把他使得团团转。说不定,其实她才是这家店的老板呢?”
“当然可以,我会来的。”他的声音十分沙哑。他清了清喉咙,挤出一个微笑,“如果我们能在塔瓦隆遇上,您还可以带我去看看那里的博树林。”他们一定要活着。光明保佑,他们一定要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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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长途追逐

第三十七章
长途追逐
奈娜依手里抓着三匹马的缰绳朝夜色中张望,希望能穿过黑暗看到艾塞达依和守护者。身边的树林里,树木的枝桠光秃秃如枯骨一般,在黯淡的月光下黑漆漆倍觉荒凉。树林、黑夜,为茉莱娜和兰恩的行动提供了有效的掩蔽。这两个人,谁也没有停下来跟她解释一下到底要做什么去,只有兰恩低声叮嘱了一句“保持马匹安静”,然后就消失了,留下她一个人像个马夫。她恼火地瞥了瞥马儿。
曼达跟他主人的变色斗篷一样,几乎完全融进夜色之中。这匹受过战斗训练的牡马此刻肯让她这么靠近,完全是因为兰恩亲自把缰绳交到了她的手里。他现在看起来很平静,可是奈娜依清楚记得自己没有经过兰恩的准许就伸手去拉他的马笼头时,他无声的收起嘴唇呲着牙齿的样子,他的沉默令得他露出的牙齿更显威胁。她谨慎地最后看了牡马一眼,转头朝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望去,无聊地轻拍自己的坐骑。阿蒂尓把自己的白鼻子伸到她的手里时,把她吓得跳了起来,不过,片刻之后,她也轻轻拍了拍这匹白色母马。
“我想啊,不应该把你主人的冷漠,”她耳语道,“怪在你的头上——”她又紧张地看了看黑夜。他们在干什么呢?
离开白桥镇后,他们经过不少村子,那些一切如常的集市村庄看起来跟黯者、半兽人和艾塞达依的世界完全扯不上关系,在奈娜依的眼中显得那么虚幻。起初,他们是沿着卡安琅大路走的,然后,茉莱娜忽然从阿蒂尓的马鞍上向前探出身体,朝东张望,似乎能看见路的尽头,看见千里之外的卡安琅,看见等在那里的东西。
终于,艾塞达依长舒一口气坐回鞍上。“时间之轮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转,”她喃喃说道,“但我不能相信它会令希望变成绝望。我必须首先处理已经确定的事。一切将如时轮的编织。”说完,她掉转马头朝着北方的森林走去。那个还带着茉莱娜的银币的男孩在那个方向。兰恩紧随其后。
奈娜依最后久久地看了卡安琅大路一眼。路上的旅行者不多,有几辆高轮马车,远处有一辆空载的四轮马车,还有若干个背着行李或者推着手推车的行人。有些人愿意承认自己打算去卡安琅看伪龙神,但多数人都激烈地否认,尤其是那些到过白桥镇的。经过白桥镇之后,她开始有点相信茉莱娜了。有点相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更加相信了。然而,这种信任不能带来任何安慰。
当她开始朝着那两人的方向转去时,守护者和艾塞达依已经走进树林几乎看不见了。她赶紧加快脚步。兰恩频频回头看她,朝她招手催促她快点,自己却紧紧跟在茉莱娜身边。至于艾塞达依,她的双眼只盯着前方。
离开大路之后的一个晚上,那无形的痕迹忽然消失了。当时他们生了一个小小的营火,火上的茶壶里,水刚刚烧开。茉莱娜,一直镇定自若的茉莱娜,突然“唰”地站了起来,双眼圆睁。“连结断了。”她对着夜色轻语。“他……?”奈娜依无法问出口。光明啊,我甚至不知道那是哪一个男孩!
“他没有死,”艾塞达依缓缓说道,“但是他的银币丢了。”她坐下来,语气平静,双手稳稳地从火上取下茶壶倒了一杯茶。“到了早上,我们照原来的方向走。只要我离得足够近,就算没有银币也能找到他。”
营火渐渐烧得只剩下木炭,兰恩用斗篷裹住身体开始睡觉。奈娜依却睡不着,注视着艾塞达依。茉莱娜闭着双眼,坐得笔直,奈娜依知道她是醒着的。
最后,木炭的火光也灭了,又过了很久,茉莱娜睁开眼睛,看着她。即使在黑夜之中,她仍能感觉到艾塞达依脸上露出了微笑。“他又取回银币了,贤者。一切都会好的。”她舒了一口气躺下,几乎立刻就均匀地呼吸着沉入了梦乡。
奈娜依虽然很累,却仍然无法入睡。不论她怎样阻止自己,她的心还是不断地想象出最糟糕的情景。一切都会好的?自从白桥镇之后,她再也无法轻易地相信这句话了。
忽然,奈娜依从回忆中惊醒。夜色里,真的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她抑住喉咙里发出的惊呼,摸索着向腰间的小刀伸出手去,已经抓住了刀柄,才认出抓住她的人是兰恩。
守护者的兜帽打开,但是身上的变色斗篷如此完美地融入夜色中,以至于他那张模糊地反射着月光的脸好像悬在半空似的,那只抓住她手臂的手也像是忽然从空气中伸出一般。
她颤抖着吸了一口气,以为他会对于自己竟然毫不察觉他的接近会有一番评语。但他只是转过身去翻找自己的鞍囊。“你要来帮忙。”他边说边跪下来开始给马匹上脚绊。
马匹绑好以后,他立刻站起来,拉住她的手,向黑夜里走去。他的黑发几乎跟斗篷一样完全融在夜色里,行走时发出的声响比奈娜依还轻。她无可奈何地承认,如果不是他拉着她带路,她根本无法跟上他。反正,她也知道如果他不想放手,自己是无法挣脱的。他的手非常有力。
他们来到一座小小的几乎不能算是山的小坡上,兰恩单膝跪下,拉着她跪在旁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茉莱娜也在这里。艾塞达依穿着黑色斗篷,若是不动,很容易就被当成一个阴影。兰恩指了指山坡下面树林之中的一片宽阔空地。
昏暗的月色下,奈娜依皱起眉头,看了一会儿忽然露出会意的微笑。那些苍白的模糊影子是一排排帐篷,一个已经熄灯休息的营地。
“白斗篷,”兰恩轻声说道,“有两百人,可能还不止。下面有优良的水源,还有我们要找的那个小子。”
“在营里?”她几乎看不见兰恩,只感觉到他点了点头。
“在营地中间。茉莱娜可以准确地指出他的位置。我曾经潜过去探了探,他被人看守着。”
“他当了囚犯?”奈娜依问道,“为什么?”
“不知道。本来光明之子应该不会对一个农村孩子有兴趣,除非有什么东西引起他们怀疑。光明知道,他们疑心特重,稍有不对就会起疑。但这仍然令我担心。”
“你打算怎么救他?”她张口就问。兰恩瞥了她一眼,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可以直接冲进两百个男人中间把男孩带出来。啊,他必竟是个守护者。总有一些故事是真的吧。
兰恩回答时,她很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嘲笑她,但是他的声音显得平淡而且就事论事。“我可以带他出来,但他目前的状况很可能无法潜行。如果我们被人发现,就会招致两百个白斗篷追兵,而我们马匹不够,其中有两个人要骑一匹马。除非他们被其他的事情缠上。你愿意冒险一试吗?”
“救艾蒙村人?当然!怎么做?”
他又指着帐篷以外的黑夜。这一次她除了黑影什么也看不见。“那是他们的拴马索。如果拴马绳被割坏,不需要割断,只要割一下让马匹可以挣断就行。那么等茉莱娜制造混乱之后,马匹就会四散,白斗篷就只能忙于追回马匹,无暇理会我们了。那里有两个守卫,就在拴马索的另一边。只要你的能力有我所看好的一半,他们就无法发现你。”
她用力咽了咽口水。围捕兔子是一回事;而对付手执矛剑的守卫……他看好我,是吗?“好吧。”
兰恩又点了点头,似乎早就认定她会答应。“还有一件事。今晚这附近有狼。我看见两匹,而且,如果我能看见两匹,只能说明可能还有更多。”他顿了顿,虽然语气没有变,她却能察觉出他的迷惑。“他们似乎是故意要我看见他们的。不管怎样,他们应该不会妨碍你。狼通常避开人类。”
“真谢谢你告诉我啊,”她甜甜地说道,“我真是白白在牧羊人中间长大了哟。”他咕哝了一声,她朝着他的身影微笑。
“那么,我们现在就动手吧。”他说道。
当她回头看着下面一满营的武装男人时,她的微笑退去了。两百人,手执矛剑,而且……在自己有机会重新考虑之前,她拔出小刀,开始向山坡下滑去。茉莱娜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几乎跟兰恩捏得一样紧。
“千万要小心,”艾塞达依轻声说道,“一割坏绳子,就尽快回来。你也是时轮之模的一部分,跟其他人一样重要。若不是现在整个世界都危在旦夕,我绝对不会让你去冒险的。”
茉莱娜放手以后,奈娜依偷偷搓着被她捏过的地方,她才不愿意让艾塞达依知道她被捏疼了。不过,茉莱娜一松开手就已经回过头去看着下面的营地。而且,奈娜依吃惊地发现,守护者已经没了影,她根本没有听到他离开的任何声音。光明蒙蔽这个见鬼的男人!她迅速地绑起裙子以便让双脚可以灵活跑动,然后匆匆走进了黑夜之中。
起初她撒腿直冲,把脚下的枯枝踩得“噼啪”乱响。然后,她放慢了脚步,庆幸四周没有人看见她脸红。成功的关键是安静,她根本无法跟守护者相比。噢,无法相比吗?
她把这想法推到一边,集中精神穿过眼前黑暗的树林。走进去,穿过它,并不困难。弯月投下的微弱光线对于帮助任何受过她父亲教导的人来说都已经足够,地面的坡度也很平缓。但那些树木,在黑夜之下光秃而又荒凉,不停地提醒她这不是儿时的游戏,那哀嚎的风声听起来太像半兽人的号角了。此刻的她独自一人走在黑暗之中,才忽然想起来,这个冬天的双河,本来通常避开人类的狼再也不是那样了。
当她终于闻到马匹的气味时,全身的紧张顿时松了下来,就像暖意流过她的身体。她几乎是屏着呼吸趴到了地上,朝着上风方向、那些马匹气味传来的地方爬去。
她看见那两个守卫时,已经差不多爬到了他们跟前。那两人迈着正步从黑暗中朝着她的方向走来,白色斗篷在风中“啪啪”鼓动,在月色之下就像闪着光芒一样,即使他们没有带着火把,也足够显眼的了。她凝在原地,竭力贴俯在地面。就在她前面不到十步左右的地方,他们用力一跺地面截然停下,面对面站着,长矛扛在肩上。就在他们另一边,她能看到一片阴影,传来强烈的马厩、马儿还有厩肥的气味,那里一定就是马匹所在了。
“今夜一切正常,”一个白斗篷宣布道,“光明照耀我们,保护我们免受暗影侵袭。”
“今夜一切正常,”另一个白斗篷回答,“光明照耀我们,保护我们免受暗影侵袭。”
说完以后,他们转过身,又迈开正步朝着黑暗走去。
奈娜依在原地等着,心里默默数着数,直到他们又多走了两个来回。每一个来回,奈娜依数得的数字都是一样的,而且,每次都重复一样的仪式,一字不多,一字不少。两个人都眼望前方,目不斜视地走过来,又走回去。她甚至觉得,就算她站起来,那两人估计也看不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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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来回,在夜色吞没他们身上斗篷的苍白影子之前,她爬起身来,蹲着身朝马匹跑去。当她靠近之后,又慢下脚步以免惊吓马匹。那两个守卫也许确实只能看见送到他们鼻子底下的东西,但是如果马匹忽然骚动起来,他们肯定会过来查看的。
沿着拴马索绑着的马匹不止一排,他们在黑夜之下低着脑袋,挤在一起形成一团模糊不清的黑影。偶尔会有一两匹马儿在睡梦中喷喷鼻子跺跺脚。在昏暗的月色下,她几乎走到拴马索的跟前才看到他们。她朝着拴马索伸出手去时,离她最近的一匹马儿忽然抬起头看她,她顿时僵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那马儿的牵绳在拇指粗的拴马绳上绑了一个大结,拴马绳的一端缠在木桩上。只要一声嘶鸣。她的心“砰砰”乱跳威胁着要跳出胸膛,声音响得足够把守卫吸引过来了。
她一直注视着那匹马,手里的小刀摸索着开始切割拴马绳,靠着手指在刀刃前方的感觉估计自己切了多深。那马儿甩了甩脑袋,她的呼吸随之冰冷。只要一声嘶鸣。
她的手指感觉到刀下的拴马绳已经被割得只剩下几根细麻还连着,于是她慢慢向下一排马匹潜去,眼睛仍然注视着那匹马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是否还在看自己,才嘶哑地吸了一口气。如果他们全都是这样醒着的,她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坚持下去。
不过,在下一根拴马绳那里,下一根,再下一根,马儿都是睡着的,期间她不小心割到了自己的拇指轻呼了一声赶紧把拇指塞进嘴里,也没有任何马匹被惊醒。她吮吸着伤口,警惕地看着自己来的方向。此时她处在上风,没法听到守卫巡逻的声音,相反,如果那两个守卫恰好处在合适的位置,却可能会听到她。如果他们前来查看声音来源,风将会掩盖他们的脚步声,直到他们来到跟前。该走了。已经有五分之四的绳子被割坏,到时候他们不可能有空追赶任何人。
但是,她没有动。她可以想象得出兰恩听她报告时的眼神,那里面不会有任何怪责之色,因为她的理由充分,而他本来也不期望她能做得更好。她是个贤者,不是一个见鬼的了不起的隐身守护者。她咬了咬牙,向着下一根拴马索潜去。那里,第一匹马儿,是贝拉。
那厚短的身材,乱蓬蓬的毛发,此时此地,如果这不是贝拉而是另一匹一模一样的马儿,将是绝大的巧合,所以,决不可能认错。一时之间,她极度庆幸自己没有放过这最后一根拴马索,以至于全身颤抖。她的手脚抖动得无法伸出手去抓拴马索,但她的意识就如酒泉的水一般清澈。不论在营地里的男孩是谁,伊文娜也在这里。如果他们就这样两人骑一匹马地逃走,不论马匹被惊得多么分散,总有一些光明之子能追上他们,这样一来,他们五个人必有伤亡。她非常肯定这一点,就像她聆听风语时一样。她不由得害怕起来,害怕自己竟然能如此肯定。这可是跟天气、农作物和疾病毫无关系啊。为什么茉莱娜要告诉我我可以使用唯一之力?为什么她就不肯放过我?
奇怪地,害怕反而使她镇静下来。她伸出手,用同样方法割坏了拴马绳,动作稳定得就像在自己家里磨药一般。然后,她把小刀插回刀鞘,解开了贝拉的缰绳。毛发蓬乱的小母马被惊醒了,一甩脑袋,奈娜依立刻轻抚她的鼻子,在她的耳边轻声安抚。贝拉低声喷喷鼻子,似乎很满意。
旁边的一匹马也醒了,抬头看着她。奈娜依想起了曼达,犹豫地朝他的牵绳伸出手去。但那匹马儿对陌生人的手一点也不抗拒,相反,他似乎很希望享受一下贝拉刚才受到的摸鼻子待遇。她一边紧张地观察营地,一边紧紧抓着贝拉的缰绳,又把另一匹马的缰绳缠在另一只手的手腕上。那些黯淡的帐篷离她只有三十码,可以看见那里有人在走动。万一他们注意到马匹在移动而过来查看……
她在心中拼命祈祷茉莱娜千万不要等她回去才动手。不论艾塞达依打算做什么,拜托她现在就做吧。光明啊,让她现在就做吧,在……
突然之间,闪电粉碎了夜晚的天空,一瞬间亮如白昼。雷声轰击她的双耳,猛烈得她以为自己要崩溃在地,同一时间,一道锯齿状如三*戟一般的闪电正正击打在马匹前面的地上,泥土碎石如喷泉般飞溅,大地被撕开的爆裂声跟惊雷的轰鸣声互争高下。马匹如同发疯一般尖叫着向后猛退,拴马绳被割过的地方像细线一样纷纷断裂。前一道闪电的冲击尚未退去,下一道闪电已经击下。
奈娜依却根本无暇欢呼。第一道闪电之后,贝拉向着一个方向猛跑,另一匹马却向着另一个方向狂退。她在中间被扯得双脚离地,双手快要被拉得脱臼了,只觉得这痛苦的一刻好像永无休止一般。她的尖叫被第二道闪电淹没。一次一次又一次,闪电不停地击打下来,就像一阵连续不断的天堂怒火。两匹马没法向自己想去的方向跑,只好拼命退回来,把她放了下来。她很想蹲在地上让自己遭罪的肩膀缓缓劲,却根本没有时间。贝拉和另一匹马儿在她的身边乱转,眼珠疯狂地四下转动只剩下眼白,随时会把她撞倒在地踩在脚下。她好不容易才抬起手来,抓住贝拉的鬃毛,把自己拉到了激动的小母马背上。另一匹马的缰绳仍然缠在她的手腕上,深深勒进血肉。
一条修长的灰色影子忽然嘶吼着从她身边冲了过去,不理会她和她的两匹马儿,却狠狠地咬向其他疯狂乱跑的马匹。另一个影子紧随其后。奈娜依吃惊地张大了嘴,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是狼!光明助我们!茉莱娜究竟在干什么?
她完全不需要用脚踢贝拉,小母马自发地撒蹄狂奔,另一匹马儿非常乐意地跟在后面。只要他们能跑,只要他们可以逃离那杀死夜晚的天堂怒火,不论去哪里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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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营救

第三十八章
营救
珀林试图挪一下身体,但是他的双手被绑在身后,能挪动的空间有限。每避开一颗石子,却总又硌到另外两颗石子上,他终于叹了口气放弃,艰难地把掉落的斗篷弄回到身上盖着。夜晚很冷,地面似乎能把他所有的热量都吸走。自从落到白斗篷手里,每一个晚上都是这样。他们认为囚犯不需要毛毯或者棚子,尤其是危险的暗黑之友。
伊文娜缩着身子紧紧靠在他的背后取暖,因为筋疲力尽而熟睡,他挪来挪去的时候她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太阳已经下山很久了,他被人用绳子绑住脖子牵在马旁走了一整天,从头到脚都疼痛难忍,却无法入睡。
光明之子的队伍走得不算太快。他们多数的后备马匹都在灵乡跟狼的遭遇之中失去了,所以白斗篷无法如他们所愿地走得那么快,因此造成的拖延,又是一件他们怪在艾蒙村人头上的事。不过,他们排成蜿蜒的两列,一直稳步前进——不论是为了什么理由,伯哈大人决意要准时到达卡安琅——珀林内心一直害怕的是,万一他摔倒,牵着他绳子的白斗篷是不会停下脚步的,尽管那个叫做伯哈的统领大人下过命令要留着他们活命交给阿曼都的审问者。他的手一直绑着,只有吃饭和方便的时候才会放开,所以他知道,一旦真的摔倒,他无法自救。脖子上的绳子使他的每一步都变得十分重要,脚下的每一块石头都可能致命。他绷紧全身每一寸的肌肉,边走边紧张地扫视地面。每次他望向伊文娜时,她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两人目光相对时,她的脸总是紧绷着充满恐惧。他们都不敢让自己的双眼离开地面超过一瞬的时间。
通常,每次白斗篷让他停下时,他立刻就会像块被扭干的抹布一样瘫倒在地。但今晚,他思绪纷乱。想起这些天积累下来的恐惧和担心,他的皮肤直起鸡皮疙瘩。只要他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拜亚描述的那些他们到达阿曼都以后将会遭遇到的惨况。
他知道伊文娜还是无法相信拜亚用他那把单调的声音所说的一切。如果她相信,就算她再累,也不可能睡得着。起初,他自己也不相信拜亚的话。他现在也不想相信,人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同类做出那样的事情。但是,拜亚的语气听起来并不是在威胁他们,他说到烙铁和钢钳,说到以刀揭皮、以针刺肉时,就像是在说喝水。他看起来根本就没有打算要恐吓他们,眼睛里甚至没有一丝满足之意。他完全不在乎他们是否被吓坏了,是否被折磨,是否还活着。每次想到这一点,珀林的脸上就会渗出冷汗。也正是这一点,终于说服他,拜亚说的是真话。
那两个守卫的斗篷在微弱的月光下隐隐闪着灰色光芒。他看不到他们的脸,但是知道他们正在看守自己,就好像以为他们的手脚被绑成这样还可以搞鬼似的。之前,天色尚明还可以看见的时候,他能看到他们眼里的厌恶和皱成一团的脸皮,就好像看守的是满身恶臭令人嫌恶的邪恶怪兽。所有的白斗篷都这样看他们。一直都是。光明啊,他们已经认定了我们是暗黑之友,我们怎么可能说服他们我们不是?他的胃扭曲了一下,令他作呕。最终,他很可能会为了让审问者住手而承认任何罪行。
有人来了,是一个拎着提灯的白斗篷。那人停下来跟守卫说话,守卫恭恭敬敬地回答。珀林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他认得出那个高瘦的身影。
提灯伸到他的脸前,他被灯光照得眯起眼睛。拜亚的另一只手拿着珀林的斧头,他已经把这件武器据为己有了。至少,珀林从来没见过他不带着它。
“醒醒。”拜亚毫无感情地说道,就好像他认为珀林可以抬着头睡觉似的。伴随着他的话,他狠狠地往珀林的肋骨踢了一脚。
珀林咬着牙闷哼了一声。他的身上已经被拜亚踢得全是瘀伤了。
“我说,醒醒。”拜亚收起脚又要踢,珀林赶紧回答。
“我醒了。”你必须回应拜亚的话,否则他会一直折腾你直到你回答为止。
拜亚把提灯放在地上,弯腰检查他身上的绳子。他粗暴地拉扯他的手腕,强行扭转他的手臂关节。看过绳结跟他上次检查的时候一样牢固后,他拉着绑在他脚踝上的绳子,拖着他走过岩石地面。这个男人虽然看起来瘦古嶙峋显得弱不禁风,但珀林在他的手里就像孩子一样。这是每晚的例行检查。
拜亚直起身时,珀林看到伊文娜还在睡。“醒醒!”他大喊,“伊文娜!醒醒!”
“嗯……?什么?”伊文娜的声音恐慌却仍带着睡意。她抬起头,在灯光下眨着眼睛。
拜亚对于没有机会踢醒她没有露出一点失望。他从来都不会。他只是像对待珀林一样粗暴地拉扯她的绳子,对她的呻吟置之不理。制造痛楚是那些似乎对他没有任何影响的事情之一,珀林是唯一一个他真的想尽办法去伤害的人。虽然珀林自己忘记了,拜亚却清楚记得他杀死了两个光明之子。
“为什么暗黑之友可以睡觉,”拜亚冷冷说道,“而正派人却得醒着看守他们?”
“第一百次告诉你,”伊文娜疲倦地说道,“我们不是暗黑之友。”
珀林紧张起来。这样的否认有时候会招致一场单调刺耳的长篇大论,教育他们认罪和忏悔,由此又引发那些审问者将会如何对付他们的描述。有时候还伴随着狠狠的一脚。不过,令他惊讶的是,这次拜亚只当没听到。
他在他跟前蹲下,斧头横放在膝上,身上满是骨骼突出的尖角和深陷的空洞。白斗篷的左胸上有一个金色太阳标记,太阳下还有两颗金色星星,在提灯灯光下闪闪发光。他摘下头盔,放在提灯旁边。今晚的他有点不同,脸上除了厌恶和憎恨之外,还有某种决心和难以明白的神情。他的手臂放在斧柄上,默默地打量珀林。珀林在那双骷髅眼睛的注视下,只有尽量一动不动。
“你在拖慢我们,暗黑之友,你和你的狼。光明议会已经听说了你们的事,他们想要了解更多,所以我们必须带你们到阿曼都去交给审问者。但是,你们在拖慢我们。我本来以为,虽然我们失去了后备马匹,还是可以走得快些,可我错了。”他沉默下来,朝他们皱着眉头。
珀林等着。拜亚准备好了自然会说的。
“统领大人现在遇到了两难的局面,”拜亚终于说道,“因为狼,他必须把你们带到议会面前,同时,他也必须到达卡安琅。我们没有多余的马匹来载你们,然而如果继续让你们走路,我们就无法在指定时间内到达卡安琅。统领大人一心一意要完成他的任务,也决意要把你们交给议会。”
伊文娜嘀咕了一声。拜亚一直瞪着珀林,珀林迎着他的目光几乎不敢眨眼。“我不明白。”他缓缓说道。
“不需要明白,”拜亚回答,“这不过是没有意义的推论而已。如果你们逃走,我们会没有时间去追赶你们。为了准时到达卡安琅,我们连一个小时的空闲都没有。比如说,如果你们用一块尖利的石头磨断了绳子,然后消失在夜色之中,统领大人的问题就解决了。”他仍旧注视着珀林,伸手进斗篷摸出一件东西丢到地上。
珀林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着那件东西看。看清楚之后,他大吃一惊。一块石头。一块被劈过,边缘锋利的石头。
“只是毫无意义的推论。”拜亚说道,“你们的守卫今晚也一样。”
珀林的口忽然发干。仔细想想!光明助我,仔细想想,不要犯任何错误!
这有可能是真的吗?难道白斗篷尽快到达卡安琅的需要重要至这个程度?让两个嫌疑暗黑之友逃走?往这方面想不会有什么结果,他对此了解太少了。除了那个统领大人伯哈,拜亚是唯一一个会跟他们说话的白斗篷,这两个人都不会透露许多信息。往另一个方面想吧。如果拜亚想让他们逃走,为何不直接割断他们的绳子?如果拜亚想让他们逃走?拜亚,一个从骨子里相信他们是暗黑之友的人,一个比憎恨暗黑魔神本人更憎恨暗黑之友的人,一个因为他杀死了两个白斗篷而千方百计找借口折磨他的人。拜亚想让他们逃走?
如果说他之前是思绪纷乱,此刻他的脑海混乱得像山崩地裂。天气虽冷,汗水却像小溪般沿着他的脸流下。他瞥了瞥守卫。他们只是两个昏暗的灰色身影,但在他的眼里,他们似乎在准备,在等待。如果他和伊文娜在试图逃跑的时候被杀,他们的绳子是用恰好在地上的石头割断的……统领大人的两难局面就解决了,很好。他们死了,拜亚也如愿以偿。
瘦男人捡起提灯旁的头盔,开始站起来。
“等等,”珀林沙哑地说道。他的脑海翻腾着,徒劳地寻找着解释。“等等,我还有话说。我——”
有人来救你们了!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冒出来,就像突然盛开的鲜花,就像混沌中爆发的光芒,如此令人吃惊,以至于一时之间他忘记了其他一切事情,甚至忘记身处险境。斑纹还活着。伊莱迩呢,他还活着吗?他把自己的询问以狼的方式传送给她。一幅影像传送回来。伊莱迩躺在一张用常绿树木的枝叶搭成的床上,正在清理身侧的伤口。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之间。他张大着嘴巴呆看着拜亚,然后,不由自主地咧嘴傻笑。伊莱迩活着。斑纹活着。有人来救我们了。
拜亚还没完全站起来,看到他的样子后停住了,半蹲着。“你想到了某个主意,双河的珀林,我想我会知道那是什么。”
好一会儿,珀林以为他指的是斑纹传送过来的事,脸上顿时闪过惊恐之色,随后又松了一口气。拜亚不可能知道的。
拜亚看到他表情的变化后,目光头一次落在了自己扔在地面的石头上。
珀林意识到,他在重新考虑。如果他改变主意了,会否冒险留下他们两个活口?绳子完全可以在杀死他们俩之后再磨断,虽然那样被人识穿的风险较大。他深深看进拜亚的眼里——那双深藏在眼窝阴影里的眼眸看起来就像是从漆黑的洞穴中凝视着他——他看到,那双眼里的杀意已决。
拜亚张开口,珀林等着他宣布判决,接下来的事情却发生得快如闪电,令他根本无暇思考。
其中一个守卫突然消失了。前一分钟那里还有两个模糊的身影,下一分钟黑夜吞噬了其中一个。另一个守卫转过身,惊恐的呼喊已经到了他的嘴唇边,然而第一个音节尚未发出,随着闷实的“咔嚓”一声,他像一棵树一样倒下了。
拜亚急转过身,敏捷如毒蛇出击,手中斧头已经带着“呼呼”风声飞旋起来。黑夜如流水一般流入提灯的灯光之中,珀林惊讶得眼睛快从眼眶里飞出去了。他张口想要惊呼,喉咙却被恐惧紧紧扼着。刹那间他甚至忘记了拜亚刚才想杀死他们,这个白斗篷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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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白斗篷只不过是另一个人类,黑夜却忽然拥有了生命,威胁着要杀死他们所有人。
然后,那入侵灯光的黑暗化成了兰恩,他的斗篷如漩涡一般随着他的行动变换出灰色和黑色的阴影。拜亚手中的斧头如闪电般劈下……兰恩似乎只是随意地往旁边让了让,斧刃带着劲风擦身而过。拜亚劈空了,惯性却带着他失去了平衡,他惊恐地睁大了双眼。守护者的手脚迅速地使出一串连贯的攻击,快得珀林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看见了。唯一能肯定的是,拜亚像个木偶一样倒下了。白斗篷的身体还没完全落到地上,守护者已经跪下来把提灯扑灭。
突然回到黑暗中,珀林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兰恩似乎再次消失了。
“真的是……?”伊文娜的声音压抑着抽噎。“我们以为你死了。我们以为你们全都死了。”
“还没呢。”守护者深沉的轻语略带笑意。
手在珀林身上摸索,找出绳结位置。一把小刀轻轻一划割断绳子,他自由了。他坐起来,全身的疼痛肌肉都在抗议。他揉着手腕,盯着地上拜亚的一堆灰色影子。“你有没有……?他是不是……?”
“没有。”黑暗中传来守护者平静的声音。“除非我想杀他,不然他死不了。不过短时间内他再也无法妨碍任何人。别再问问题,去找两件他们的白斗篷穿上。我们时间不多。”
珀林爬到拜亚躺着的地方。要他伸出手去碰这个人是件艰难的事,当他摸到白斗篷的胸膛在起伏的时候几乎立刻缩了手。他强迫自己解开那件白斗篷,把它扯下来时,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不论兰恩刚才怎么说,他总觉得这个骷髅脸男人会忽然跳起来。他匆匆地在地上摸索,找回了自己的斧头,又朝着一个守卫爬去。一开始,他觉得很奇怪,自己对于触碰这个守卫没有任何抗拒情绪,然后他明白了。所有的白斗篷都恨他,但那必竟是一种人类的感情。拜亚只认定他该死,却不带任何憎恨,甚至任何感情。
用手臂挽着两件斗篷,他转过身——恐慌紧紧攥住了他。一片漆黑之中他忽然失去了方向感,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到兰恩和伊文娜的身边了。他的脚生根一般扎在地上,完全不敢动。就连拜亚,脱去白斗篷以后也隐没在了黑夜之中。根本没有任何东西能为他指出方向。不论他往哪个方向走,都有可能走出营地。
“这边。”
他连忙朝着兰恩的轻语跌跌撞撞地走去,直到一只手挡住了他。他只能看见伊文娜的黯淡身影,和兰恩模糊的脸庞,至于守护者身体的其他部分似乎根本不存在。他感到他们在看自己,心想自己是否应该解释一下。
“穿上斗篷,”兰恩轻声说道,“快点。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不要发出声音。你们还没安全的。”
珀林急忙把一件斗篷交给伊文娜,庆幸自己不用说出刚才的恐慌。他用自己的斗篷打成包袱以便携带,再把白斗篷披到身上。当它落在他的肩上时,他忽然觉得汗毛直竖,肩胛之间像被针刺一样。难道自己竟然穿了拜亚的斗篷吗?他几乎觉得自己闻到了那个瘦骨男人的臭味。
兰恩要他们互相拉着手。珀林一手拉着伊文娜,另一手握着斧头,祈祷守护者可以立刻带着他们离开,好让自己的狂乱想象能停下来。可是,他们只是站在原地,留在光明之子的帐篷包围之中。两个身影穿着白斗篷,另一个身影感觉得到却无法看见。
“很快,”兰恩轻声道,“非常快。”
闪电打碎了营地上方的夜空,如此靠近,以至于霹雳划过空气时他觉得手上、头上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就在帐篷的另一边,土地被击打得泥石四溅,大地和天空的爆裂之声混在一起。闪电尚未褪去,兰恩已经带着他们向前走去。
他们刚刚迈出一步,第二道霹雳撕开黑夜。闪电像冰雹一样连续砸下,黑夜反而成了偶尔闪过的黑暗。雷声狂野地咆哮着,一声紧接着一声,就像连绵不断的波浪。惊恐的马匹尖嘶着,他们的嘶鸣只有雷声稍弱的时候才能听见。男人连滚带爬地冲出帐篷,有些穿着白斗篷,有些连衣服都还没穿完;有些像无头苍蝇般乱转,有些被惊呆在原地。
兰恩带着他们小跑着穿过这一团混乱,珀林走在最后。白斗篷们睁着慌乱的眼睛看着他们经过。有几个人朝他们大喊,但喊声湮没在天堂的重击之中。不过,因为他们穿着白斗篷,没有人试图阻止他们。他们就这样穿过帐篷,跑出营地,消失在夜色之中,没有人对他们伸出一只手。
珀林脚下的地面开始变得不平坦,他任由自己被拉着向前,树枝拍打在他的身上。闪电又断断续续地闪了几下,然后就消失了。雷声的余响在空中滚动,渐渐也退去了。珀林回头看了看。营里有好几处都着了火,有帐篷在燃烧。大概是被闪电击中了,或者是人们慌乱时自己打翻了油灯。呼喊声仍然传来,在黑夜里显得虚弱。他们在试图恢复秩序,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地面开始缓缓上升,帐篷、火焰和呼喊被留在了身后。
兰恩忽然停下脚步,珀林几乎踩到了伊文娜的脚跟。前面的月光下,站着三匹马。
一个阴影动了,茉莱娜带着恼怒的声音传来。“奈娜依还没回来。恐怕那个年轻女人做了些傻事。”兰恩立刻转身朝着他们来的方向走回去,但是茉莱娜如响鞭般尖厉地喊了一个字:“不!”兰恩停住脚步,侧身看着她,只有脸和手露在斗篷外形成两个模糊的影子。她放缓了语气,却仍旧坚决。“有些事情更重要。你知道的。”守护者没有动,她的语气又强硬起来。“记住你的誓言,艾’兰恩?曼德格然,七塔之王!还有,墨凯里的战争之王的誓言又如何(Niniya:
墨凯里是兰恩的国家,已经灭亡)?”
珀林眨眨眼。兰恩竟然拥有这样的身份?伊文娜咕哝了一句什么,但是他的目光无法离开眼前戏剧般的场景:兰恩站着,就像斑纹族群里的一匹狼,一匹被小小的艾塞达依逼得走投无路,徒然地搜寻逃脱命运之路的狼。
这凝固的场景被林中传来的树枝断裂声打破了。兰恩只迈了两大步就已经挡在了茉莱娜和声音来源之间,苍白的月光沿着他的宝剑如波纹般流动。随着林中灌木的一片“噼啪”声响,两匹马出现了,其中一匹上面有人。
“贝拉!”伊文娜欢呼,同一时间骑在乱毛小母马背上的奈娜依喊道,“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伊文娜!感谢光明你还活着!”
她从贝拉背上滑下,朝着艾蒙村的伙伴跑来,却被兰恩一把抓住了手臂。她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他。
“我们得走了,兰恩。”茉莱娜的声音再次回复平静无波,守护者放开了手。
奈娜依搓着手臂,快步上前拥抱伊文娜。可珀林似乎听到她还低低笑了一声。他不禁觉得疑惑,因为这一笑似乎跟他们重逢的喜悦无关。
“岚和马特在哪里?”他问道。
“在别的地方,”茉莱娜回答,奈娜依喃喃说了一句什么,语气尖利,伊文娜吃了一惊。珀林也眨了眨眼,他好像听到她说了一句车夫们常用的咒骂,而且还是相当粗鲁的一句。“光明保佑他们平安无事。”艾塞达依好像没有注意到似的继续说道。
“如果被白斗篷追上,”兰恩说道,“我们谁都不会平安无事。换下你们的斗篷,上马。”
珀林爬上奈娜依跟贝拉一起带回来的马儿。没有马鞍对他来说没什么关系,在家的时候他虽然不常骑马,但每次骑的时候都是没有马鞍的。他还带着那件白斗篷,卷起来绑在腰带上,因为守护者说他们不能留下任何可能的痕迹给光明之子。他仍然觉得自己能闻到上面有拜亚的臭味。
出发之后,守护者骑着黑色牡马带路,珀林的意识里再次感觉到了斑纹的接触。总有一天。他凭感觉而不是言语,知道斑纹在叹息。她叹息,为他们注定会再次见面的承诺而叹息,为将要发生的一切的预感而叹息,为对将要发生的一切的无奈而叹息,所有这些感觉都层叠在一起。他忽然感到一阵恐惧,连忙问她为什么。然而,狼的感应渐渐减弱,开始消失了。他狂乱的问题只得到同样沉重的答案。总有一天。这一切在狼的感应褪去以后,久久地在他的脑海里萦绕。
兰恩缓慢而稳定地朝着南方前进。周围的荒野笼罩在黑夜之中,地面起伏不平,脚下不时会忽然踩到隐藏的矮树丛,阴影中的树木重重叠叠,没法走得更快。守护者两次离开队伍,朝着银色月亮往回走,跟曼达一起消失在身后的夜色中。两次他带回来的报告都是没有追兵。
伊文娜紧紧靠着奈娜依,兴奋地密密聊天,偶尔有只言片语飘到跟在后面的珀林耳中。这两个人,激动得好像再次回到了家一样。他自己则一直吊在这个小小队伍的最后,奈娜依时不时从马鞍上回过头来看他,每次他都朝她挥挥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留在原位。他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了,虽然他无法理出头绪。将要发生的一切。将要发生的一切?
茉莱娜终于喊停的时候,已经快到黎明了。兰恩找到了一个溪谷,那里可以在岸边的一个洞里隐蔽地生火。
他们终于可以丢掉白斗篷了,他们在营火旁边挖了一个洞,把它们埋进去。珀林正要丢下自己穿过的白斗篷时,才看到了左胸上那个刺绣的金色太阳和两颗金星。他触电一般把它丢下,在外套上搓着双手,一个人坐到了一边。
兰恩开始往洞里铲土。“现在,”伊文娜说道,“谁能告诉我,岚和马特在哪里?”
“我相信他们在卡安琅,”茉莱娜小心地选择着言辞,“或者,正在前往卡安琅。”奈娜依响亮地发出一声轻蔑的呼噜,但是艾塞达依只当没听到,“如果不是,我也有办法找到他们。这我可以保证。”
众人沉默地吃完食物,是面包芝士和热茶,连伊文娜的热情也向疲倦屈服了。贤者从她的药包里取出一瓶药膏来治疗绳子留在伊文娜手腕上的血痕,又用另一瓶来治疗其他淤伤。当她走到坐在火光边缘上的珀林身旁时,珀林没有抬头。
她站着,默默地打量了他片刻,然后蹲下来,把药包放在旁边,活泼地说道:“珀林,脱下你的外套和衬衣吧,它们告诉我,有一个白斗篷很不喜欢你啊。”
他心不在焉地缓缓脱下衣服,心里仍在想斑纹留下的信息,直到听见奈娜依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被吓了一跳,看看她,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上。简直是一片七彩,紫色的新伤斑斑点点地重叠在褪成棕色和黄色的旧伤上。全靠他在鲁罕先生的锻铁场工作的无数小时造就的厚实肌肉,才保住他的肋骨没有折断。之前他满脑子都在想狼的事,所以才忘记了伤痛,现在,他想起来了,伤痛随即快乐地回归。他不小心深吸了一口气,立刻疼得紧咬嘴唇忍住呻吟。
“他怎么能不喜欢你到这个程度啊?”奈娜依惊讶地问道。
因为我杀了两个人。他大声回答:“我不知道。”
她从药包里翻出一瓶油脂状的药膏涂在他的淤伤上。刚涂上去时,他缩了一下。“是活血丹,海盘车和旭日草根。”她说道。
药膏感觉既冷又热,令他打冷战的同时又令他冒汗。但是他没有抗议,因为他以前也用过奈娜依的药膏和敷剂。当她的手指轻柔地把药膏搓进他的皮肤时,冷和热都消失了,把疼痛也带走了。紫色的斑点褪成了棕色,棕色和黄色又渐渐淡去,有一些已经完全不见了。他试着又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你好像很惊讶,”奈娜依说道。她自己也显得有点惊讶,奇怪地,还夹杂着害怕。“下次你可以去找她的。”
“不是惊讶,”他安抚道,“只是高兴。”奈娜依的药有时会迅速起效,有时则缓缓发挥,但总能治好伤痛。“到底……到底岚和马特发生了什么事?”
奈娜依开始把她的瓶瓶罐罐塞回包里,乒乒乓乓乱响一通好像是用力扔进去似的。“她说他们没事。她说我们会找到他们的。她说,在卡安琅。她说,他们太重要了我们必须去找他们,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意思。她说了很多很多事。”
珀林不由自主地咧嘴笑了。不论一切怎么改变,贤者还是贤者,她跟那个艾塞达依还是远远算不上是朋友。
突然,奈娜依僵硬起来,盯着他的脸。她把药包丢下,伸出手背贴在他的额头和脸颊上。他想往后缩开,她却用双手抓住他的脑袋,把他的眼皮翻开来检查眼睛,一边自言自语。虽然她的个子小,却牢牢地抓住他的脸。如果奈娜依不想放开你,你要挣脱她将会很困难。
“我不明白,”她终于放开他,向后跪坐在自己的脚上,说道,“如果这是黄眼热病,你应该连站都站不起来才对。但是你没有发烧,你的眼白也没有发黄,只有眼眸是黄色。”
“黄色?”茉莱娜问道。珀林和奈娜依都惊跳起来。这个艾塞达依竟然完全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伊文娜已经裹着自己的斗篷在火旁睡着了,珀林觉得自己的眼皮也很想合上。
“没什么。”他说道,但是茉莱娜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凝视他的眼睛,就像奈娜依刚才一样。他猛地甩开头,汗毛直竖。这两个女人,简直把他当成小孩办。“我说过了,没什么。”
“没有见过跟这个有关的预言。”茉莱娜似乎在自言自语,她的目光看着他身后的远方,“这是注定要编入时轮之模的,还是时轮之模的改变?如果是一个改变,是谁的手在操纵?时间之轮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一定是这样。”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奈娜依不情愿地问道,又犹豫了一下,“你可以为他做些什么吗?用你的治疗?”向这个女人寻求帮助,承认自己无能为力的话语就像是被拉扯着离开她的口似的。
珀林怒视着两个女人:“如果你们在谈论我的事,对着我说啊。我就坐在你们跟前。”没有人理他。
“治疗?”茉莱娜微笑道,“治疗对此无效。这不是疾病,它也不会……”她略略犹豫了一下,飞快地瞥了珀林一眼,眼神里带着许多遗憾。但是这一眼还是没有把他带进对话之中,他失望地咕哝着,看着她转向奈娜依。“我刚才想说的是,它不会伤害他,但是谁能知道最后的结果?至少我可以说,它不会直接伤害他。”
奈娜依站起来,拍掉膝盖上的尘土,然后面对着艾塞达依凝视她的眼睛。“这不够。如果有什么不妥——”
“既成事实,无法改变。已经编入时轮之模的事情,已成定局。”茉莱娜突兀地转过身去,“我们必须抓紧时间睡一觉,天一亮就得出发。如果暗黑魔神的能力变得太强……我们必须尽快赶到卡安琅。”
奈娜依恼怒地一把抓起药包。珀林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已经走了。他张口正要咒骂一句,却忽然震惊地意识到一件事,就像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呆坐在地。茉莱娜知道。这个艾塞达依知道狼的事,而且她认为这是暗黑魔神做的手脚。他不禁打了个冷战,赶紧僵硬地把衬衣穿上,披上外套和斗篷。然而,穿上衣服没有什么帮助,他仍然觉得一阵寒意直渗入他的骨头,把骨髓寸寸冻结。
兰恩盘脚坐到他旁边的地上,把斗篷甩到身后。对这个动作珀林很高兴,因为看着守护者时眼睛因斗篷造成的错觉而不停打滑的感觉很不舒服。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两人只是坐着,互相对视。守护者坚毅的脸庞无法看透,但他的眼神里似乎透出某种感情。同情?好奇?两者都有?
“你知道?”他问道。兰恩点点头。
“我知道一些,不是全部。它是自然发生的,还是说,你遇到了某个引导者,某个媒介?”
“我遇到了一个男人,”珀林缓缓说道。他也知道,可是他的想法跟茉莱娜一样吗?“他说,他叫伊莱迩。伊莱迩?玛砌尔。”兰恩深吸了一口气,珀林立刻看着他,“你认识他?”
“是的。他教会我很多东西,关于灭绝之境的,关于这个的。”兰恩摸了摸剑柄,“他曾经是个守护者,在……在那发生之前。红结……”他瞥了瞥躺在营火边的茉莱娜。
这是珀林记忆之中头一次见到守护者犹疑。在Shadar
Logoth,兰恩面对黯者和半兽人时是多么自信,多么强大。他此刻并不是在担心——珀林相信不是的——只是谨慎而已,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好像他所说的会很危险似的。
“我听说过红结的事。”他告诉兰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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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你听说过的事情多数都是错的。你必须明白,在塔瓦隆有……有派别之分。有些人用这种方法反抗暗黑魔神,有些人用那种方法。目标是一致的,但是手段的不同……不同可以造成命运的改变,或者终结。包括人的命运,国家的命运。伊莱迩,他还好吗?”
“我想是的。白斗篷说他们杀了他,可是斑纹——”珀林不安地瞄了瞄守护者,“我不知道。”兰恩似乎有点不情愿地接受了他的答案,但这鼓励了他继续说下去。“茉莱娜似乎认为这种跟狼族沟通的能力是某种……某种暗黑魔神做的事。这不是的,对不对?”他无法相信伊莱迩是暗黑之友。
然而兰恩犹豫了。珀林的脸上开始渗汗,冰冷的汗珠被夜风吹得更冷。守护者开口时,汗水沿着他的脸颊流下。
“它本身不是的,不是。有些人认为是,但他们是错的。这是在暗黑魔神出现之前就存在的古老能力,已经失落了。但谁知道是什么样的机会重新引发了它呢,铁匠?有时候时轮之模是具有随机性的——至少在我们眼里看来是这样——是什么样的机会令你遇上这个可以引导你使用这种能力的男人,而你又恰好可以跟随他的引导?时轮之模正在编织一张伟大的命运之网,也有人称之为时代的蕾丝,你们几个是它的核心。到了现在,我认为你们的命运里还剩下的可选机会已经不多了。那么,你是一个被选中的人吗?如果是的,是光明选中你,还是暗影选中你?”
“只要我们不喊暗黑魔神的名字,他就无法侵害我们。”话刚出口,珀林就想起了巴’阿扎门的恶梦,那些不仅仅是梦的梦。他擦掉脸上的汗水。“他不能。”
“真是比岩石还要顽固,”守护者若有所思,“也许顽固得最终足以挽救你自己的性命。记住我们生活的这个时期,铁匠。记住茉莱娜塞达依告诉你的事。在这个时期里,许多事情都在分崩离析。古老的屏障开始削弱,古老的围墙开始崩溃。现在与过去之间的屏障,现在与将来之间的屏障,”他的语气变得阴暗,“还有封闭暗黑魔神的牢狱的围墙。这也许会是时代的终结,也许我们在临死之前还能看到新时代的诞生。又或者,这将会是所有时代的终结,时间的终结,世界的终结。”他突然咧嘴笑了,笑容却跟愁容一般黯淡,眼中闪着快乐的星火,就像一个临上绞架之前的最后微笑。“但这些不是我们要担心的事,呃,铁匠?我们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会跟暗影战斗到底。如果它爬到我们头上,我们就在它的下面咬它抓它。你们双河人太固执了,不适合投降。别再烦恼暗黑魔神是否干扰了你的命运了,现在你已经回到了朋友的身边。记住,时间之轮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只要茉莱娜守护着你们,就连暗黑魔神也无法改变它。不过,我们最好还是尽快找到你的朋友们。”
“什么意思?”
“他们没有可以接触真源的艾塞达依保护他们。铁匠,也许围墙已经弱得足够让暗黑魔神可以伸出黑手影响一些事情。当然,他还不可能为所欲为,否则我们早就完了。但是,也许他可以稍微挪动某些命运丝线。本该往一个方向转却被改成了另一个方向,制造一些遭遇的机会或者听到一些话语的机会,或者任何机会一类的事情,他们就很可能因此深陷暗影,连茉莱娜也无法挽回他们。”
“我们必须找到他们。”珀林说道。守护者哈哈一笑。
“我不是一直在说这个吗?睡一觉吧,铁匠。”兰恩站起来,斗篷重新裹住了他,昏暗的营火和月光之下,他几乎融入了身后的阴影中。“我们只有几天时间可以赶往卡安琅。你尽管祈祷我们能在那里找到他们吧。”
“可是……不论他们在哪里,茉莱娜都能找到他们的,不是吗?她说她可以的。”
“但是,我们能及时找到他们吗?如果暗黑魔神已经强大到可以伸出黑手,我们就没有多少时间了。你祈祷我们能在卡安琅找到他们吧,否则我们输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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