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论坛广告管理办法·2012青岛啤酒节专题报道·牢记:青岛旅游局投诉电话
·青岛圈论坛广告投放说明·2012最新青岛旅游攻略·2013年1月青岛潮汐表
·青岛旅游景点介绍|图片·青岛旅行社排名及报价查询·青岛旅游就入住中山旅馆
返回列表 发帖
兆鹏媳妇对兆鹏以及公婆的隐痛毫无察觉。她被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她不知
道鹿兆鹏和她完婚是阿公三记耳光抽煽的结果,头一耳光是在城里抽的,她那时
还没过门自然不知道;第二个耳光是阿公在刘谋儿的牛圈里抽的,兆鹏新婚之夜
躲到那里要和长工刘谋儿伙一条被子睡觉,鹿子霖一声不吭就给了一巴掌,那时
候她正处于新婚之夜的羞怯和慌乱中,对后来走进洞房的兆鹏的脸色无所猜疑;
只有第三巴掌她看见了,阿公在祖宗牌位前抽的,兆鹏再拜了自家祖宗拒绝到祠
堂里去接受族长白嘉轩主持的庄严仪式,阿公毫不客气地就抡开了胳膊。那是出
为兆鹏说拜祭祠堂的仪式纯属“封建礼仪”,并没有丝毫的迹象显示出他与她有
什么不和。婚后一年,她再也没有见过他的面,她起初不觉得有什么,可现在却
十分渴望他回到厢房里来。他和她新婚之夜仅有的一回那种事,并没有留下欢乐,
也没有留下痛苦,他刚进入她的身体就发疟疾似的颤抖起来,吓了她一跳,以为
他有羊癫风,甚至觉得很好笑。现在她已从无知到有知,从朦胧到明晰地思想着
他的颤抖,渴望自己也一起和他颤抖。那是一个梦。梦里她和他一起厮搂着羊癫
风似的颤抖,奇妙的颤抖的滋味从梦中消失以后就再也难以入眠,直到天不亮起
来先给爷爷后给阿公阿婆去倒尿盆。她平时走进里屋看见阿公阿婆伙一条被子打
对儿睡在两头无所反应,端了他们夜里排泄的黄蜡蜡的一盆尿就转身走了。这天
早晨,当她照例去端尿盆时,看见闭着眼的阿公和阿婆,突然想到了那种颤抖,
阿公和阿婆昨夜大概刚刚颤抖过了。她开始失眠,整夜睡不着,对于那种颤抖再
不觉得好笑而变成一种焦灼的渴望。
                  
    她到场院的麦秸垛下去扯柴禾,看见黑娃的野女人小娥提着竹条笼儿上集口
来,竹条笼里装着一捆葱和一捆韭菜,小娥一双秀溜的小脚轻快地点着地,细腰
扭着手臂甩着圆嘟嘟的*蛋子摆着。“她原先看见觉得恶心,现在竟然忌妒起那
个*子来了,她大概和黑娃在那孔破窑里夜夜都在发羊癫凤似的颤抖。当她挎着
装满麦草的大笼回到自家洁净清爽的院庭,就为刚才的邪念懊悔不迭,自己是什
麽人的媳妇而小娥又是什麽样的烂女人,怎能眼红她!她相信丈夫是干大事的人,
更相信他是忙得抽不出时间回乡,将来衣锦还乡才更荣耀。可是过年兆鹏未归。
就引起了她的失望也引起了疑心,再忙也不会连过年都不回家呀。她在极度的失
望和令人恐惧的猜测中度过新年佳节,强装笑颜接待亲戚。
               
    鹿子霖看出了儿媳的笑颜是装出来的,他走了一趟西安回到屋里就向所有人
自豪地宣布:“嘿呀!兆鹏到上海去了!”整个家庭里立即腾起欢乐的气氛。鹿
子霖故意大声问回家来的二儿子兆海:“上海的路怎么走?听说还要坐火车?”
兆海很详细地告诉父亲,先骑马出潼关,再坐船过黄河,再……
               
    她的失望和猜疑一扫而空,情绪顿然焕发起来,当晚又梦见和兆鹏发羊癫风
似的颤抖起来。颤抖过后,她惊奇地发现那个从她身上扬起的脸不是兆鹏而是兆
海。第二天看见兆海从她手里接饭碗时就不由脸红心跳。随后她又梦见和黑娃在
一搭颤抖,那是她清扫院庭到门外脏土时,看见黑娃于微明中扛着木模和青石夯
走过村巷……更糟的是昨夜竟然梦见和阿公鹿子霖在一搭颤抖,阿公在她身上扬
起脸时一下子羞了,仓皇跑了。种种怪梦整得她心虚气弱,不敢扬起脸看任何成
年男人的眼睛,而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境却越来越频繁地出现。
     
                     
    春天,白鹿镇头一所新制学校落成,是由白鹿仓总乡约田福贤出面主持筹建
的。县府出资,田福贤在本仓所辖的几十个村庄摊派民工,节约了开支,把原计
划只能修建十问校舍的钱充分利用,增加到十三间,又无偿派工用黄土打起高高
的围墙。田福贤把建校中用款用工的大小账项用黄纸公布于白鹿镇第一保障所门
外的墙壁上,得到了地方乡绅和普通乡民的极大信任,尊为重要善举。为了不受
市声和附近村民的骚扰,校址选择在白鹿镇南边几个村子之间的空间地带。
                          
    青裸和大麦黄熟时节,全部校舍完全竣工,一个校长领着三四个先生迫不及
待地住进潮湿的房子,开始着手招收学生和开学的准备工作。校长是鹿子霖的儿
子鹿兆鹏。一切有脸面的头面人物和普普通通的百姓都向鹿子霖表示最虔诚的祝
贺和恭维。“鹿家出下一位校长了!”鹿子霖起初听到这个确凿消息时兴奋难抑,
痛痛快快和亲家冷先生喝了一顿。除了可以预料的令人瞩目的新学校校长的巨大
荣耀之外,他的心病也终于到了解除的时候了,兆鹏既然愿意回到白鹿原上来当
校长,那就再无任何借口不回家了,学校离家最远也不过三里路嘛!但是,兆鹏
刚一回来就把父亲潮起的欣慰之情粉碎了。

TOP

他是头天回来的,到家就向爷爷爸爸妈妈媳妇以及长工刘谋儿请安问候,显
得十分客气和亲热。他穿一身新式制服,头上留着新式头发,眉高眼大,眼睛深
邃,睫毛又黑又长,把鹿家血统的特征发挥到尽好的极致。一家人都激动得失掉
了控制,有点紧张地注视着兆鹏的举动。他像和家人一样彬彬有礼地与媳妇打了
招呼,进了厢房。熄妇完全手足无措地坐在炕边上,怯怯地瞅着做梦都在颤抖的
丈夫,却说不出话也拾不起头来。兆鹏坐了一会儿就出去到马号里问候刘谋儿去
了,在那几例呆得很长。全家人都紧张地等待着天黑。日落时,兆鹏对爷爷对爸
爸对妈妈说着同一句话:“我得回学校去,晚上开会。”爷爷爸爸妈妈也都重复
着同一句话:“你开毕会回来。”结果是没有回来。连续一月,兆鹏住在潮湿的
房子里,一直没有回来住过一夜。
                  
    这个家庭隐患再也包裹不住了,村里也由悄悄传说变成公开议论。鹿子霖觉
得没脸再从中医堂门口走过。他到学校上找过儿子不下十回,强按着想撕碎那张
校长模样的怒火劝导,劝导不下乞求,乞求不下就哭,反覆着一句话:“你哪怕
做做样子也该回去住两天,掩一掩众人的口声……”面对校长,鹿子霖再也无力
举起手来抽出第四个耳光。
               
    这一天,中医堂的伙计把绕道儿走着的鹿子霖叫住:“叔!俺伯叫你去一下
有话说。”鹿子霖顿时头皮就麻了。冷先生仍然是那副冷面孔,声音却很平实,
开口就不拐弯:“兄弟,你甭费心了。你给兆鹏说一句,让他写一张休书,算咧。
那没啥!”鹿子霖按捺不住:“哥呀,你说哪儿的冷话!事情到这一步我也不瞒
不盖。休书的事你再不要说第二回,说一回就够兄弟受一辈子了。你放心,他兆
鹏甭说当校长,就是当了县长省长,想休了屋里人连门儿都没得!要是我今日说
的话不顶事,我拿他的休书当蒙脸纸盖。”冷先生却仍然不动声色:“兄弟,不
必。旁人觉得被休了就羞得活不成人了,我觉得没啥。咱们过去咋样往后还咋样。
”鹿子霖情绪已无法控制:“不说了好冷大哥,你甭说了。我有办法,不是没办
法。你先甭急。”
                    
    鹿子霖回家后就走进父亲鹿泰恒的单独住屋:“爸,现在这事包不住了也拖
不下去了。我到学校再寻一回兆鹏,他再不给咱们饰脸,我就准备……”他没有
说出他准备于什么。鹿泰恒能猜出他准备怎么办,很可能是揣一把剃头刀,按到
脖颈上威胁,大概再没有比这更绝更厉害的办法了。鹿泰恒说:“你准备的办法
搁到下一步再说,今晚我去叫一回,看看鹿校长赏脸不赏脸。" 鹿子霖再三劝说,
咋也不能让老父亲出面。鹿泰恒说:“该出面就得出面,咱们祖荫出了校——长
——了!”
                        
    鹿泰恒拄着一恨拐杖,平时只有出远门才动这根磨得紫黑光调的拐杖。老汉
走进学校院子大声吆喝:“鹿校长哎——鹿校长!”兆鹏闻声走到院子,笑着说:
“爷呀,你胡喊乱喊啥哩!你怎么也叫校长?”鹿泰恒故意放大音量说:“哈呀
我的天爷爷你是校长嘛!爷是平头百姓庄稼汉嘛!是官都得尊嘛!”鹿兆鹏窘红
着脸扶住爷爷往自己房于走。鹿泰恒继续说:“你那衙门公馆,我这号平头百姓
敢进吗?”儿个教师站在台阶上直笑。兆鹏红着脸拽着爷爷走进了房子:“爷呀
你有话就说呀!甭……”鹿泰恒说:“能想到的活,你爸早都给你说了,不顶放
个屁嘛!既是不顶屁用,我就免了不放屁了。我说不下你……我就求你——”说
着,鹿泰恒从直背椅上就溜下去,扑通一声跪倒在砖地上了。兆鹏大惊失色赶忙
拽爷爷:“爷呀快起来,有话你尽管说,我不敢不听爷的话。”鹿泰恒说:“我
求你跟我回去,再没二话。”兆鹏说:“你起来坐下慢慢说。”鹿泰恒老汉跪着
不动:“你愿意跟我回去我就起来。你不答应不吐核儿的话,我就跪到院子中间
去。”鹿兆鹏悲哀地叹一口气:“爷呀你起来。我跟你回去。”
                     
    鹿泰恒拄着拐杖走出了学校。鹿兆鹏跟着走。进入白鹿镇,鹿泰恒突然吆喝
起来:“行人回避!肃静!鹿校长鹿大人鹿兆鹏驾到——”鹿兆鹏不知所措地奔
前两步抓住爷爷的手杖:“爷呀你让我明日怎么见人?”鹿泰恒说:“你当了官
了,爷爷给你呜锣开道呀!鹿校长过来了!鹿校长过来了!”鹿兆鹏不知怎么糊
里糊涂跟着爷爷走过白鹿镇又走进白鹿村的村巷。走进自家门楼,鹿泰恒仍然大
声吆喝:“咱们的校长回来咧!子霖哇!我把你当官的儿子求拜回来了,欢迎啊!
”鹿子霖和女人走到院子里,新媳妇也走出厢房来。兆鹏尴尬不堪地站在众人面
前。鹿泰恒站在院庭中间,猛然转回身抡起拐杖,只一下就把鹿兆鹏打得跌翻在
地上,半天爬不起来。鹿泰恒这才用他素有的冷峻口气说:“真个还由了你了?”

TOP

第十一章

                    
    一队士兵开进白鹿原,驻进田福贤总乡约的白鹿仓里。他们大约有三十几号人,
一人背一技黑不溜秋的长枪,黑鞋黑裤黑褂黑制帽,小腿上打着白色裹缠布,显得
精神抖擞威武严肃。人们很快给他们取下一个形像的绰号:白腿乌鸦。这队士兵突
然开进白鹿仓的大门,哗啦一声散开,把那一排房子包围起来。一个人喊道:“出
来出来,统都举起手出来!”屋里立即传出桌椅板凳掀翻了的嘈杂声响,夹杂着男
人们惊慌失措的叫声。田福贤正和他的属下搓麻将,一下子都钻到床板底下或缩到
墙角旯旮里不知所措。一阵枪声在房顶上掠过,一声蛮声蛮气的河南口音又喊:“
再不出来就朝屋里开枪啦!”田福贤从墙角站起来,硬充好汉抖一抖肩膀就拉开门
走出去,其他属下和那几个民团团丁也走出屋子。他们都高举着双手,只有田福贤
很不在乎地垂着一只手另一只手*着腰。一个士兵喊道:“把手举起来!”田福贤
不失绅士风度地回话:“我是这儿的总乡约,有话进屋说,举手弄啥哩?”一个戴
大沿儿帽子的军官走过来,手里握着一把短盒子枪:“你是总乡约?报上名字?”
田福贤说了自己的名字又问:“老总是哪一部分的?”军官说:“镇嵩军。本人姓
杨,杨排长。”随之那三十几个士兵从房前屋后全都集中过来,把田福贤的团丁的
枪缴了。杨排长说:“本人受刘军长命令进驻白鹿仓。自即日起,一切服从刘军长
命令。田总乡约,你愿意继续当总乡约我们欢迎,不愿意干你回家给老婆去抱娃,
我们另找一个人就是了。”田福贤既不折气为他们卖命又不甘心就此下台。杨排长
说:“你们的县长已经降服本部,愿意为刘军长效力。”田福贤随之说:“杨排长
屋里坐,坐下好说话。”
                    

    白嘉轩和鹿三以及孝文正在锄头遍棉花,鹿子霖急匆匆跑到地头叫他回村里去
敲锣,把衬民召集到祠堂外的大场上,杨排长领着士兵征粮来了白嘉轩说:“我不
敲。”说罢转身重新回到自己锄草的棉苗垄行里,蹲下身用小铁锄锄起草来了。鹿
子霖急了就跑迸棉花地,蹲在白嘉轩旁边求告:“嘉轩哥你不敢硬碰,那一杆子兵
都背着快枪我也是给人家枪架在脖子上逼来的。”白嘉轩仍然手不停锄:“我知道
你是被逼的,田福贤也是被逼着干的。可百姓只纳皇粮,自古这样。旁的粮不纳。
这个锣我不敲。”
               
    鹿子霖回村子里去了。田福贤接着跑来了,大声憨气他说:“嘉轩你咋瓜咧?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杆于河内蛋儿全是些饿狼二球,杀人连眼都不眨。你是个明白
人咋能硬顶硬碰自己吃亏?”白嘉轩说:“亏心事不能做,没道理的锣不能敲。就
这话。”正说着,鹿子霖领着杨排长和三四个士兵走到棉花地里来了。杨排长问:
“你是白鹿村的官人?叫白嘉轩是不是?"白嘉轩手里提着小锄,点点头。杨排长说:
“回去敲锣,召集人到祠堂门口。”白嘉轩说:“村民的粮食我不管,这锣我不能
敲。你们谁要敲谁去取锣。”白嘉轩从腰里摸出一个黄铜钩圈的钥匙,递给杨排长。
杨排长用乌黑的枪管把白嘉轩的手拨开说:“马上回村给我敲锣。你再敢说半个不
字,老子就打断你的腿,叫你爬着给我敲。”说着就拉开枪栓,推上子弹:“你是
不是想尝尝洋花生的味儿了?”鹿三劝嘉轩。儿子孝文也劝。鹿子霖也劝。田福贤
赔着笑脸劝杨排长息怒。鹿子霖鹿三和孝文推着拉着白嘉轩回村里去了。杨排长和
他的士兵跟着。
                        
    白嘉轩敲了锣。白鹿村的男女老幼都被吆喝到祠堂门外的大场上。杨排长讲了
话,征粮的规矩是一亩一斗,不论水地旱地更不按“天时地利人和”六个等级摊派,
那样太麻烦。说罢就让村民观赏射击表演。士兵们把从村巷和农户院子里捉来的二
三十只公鸡和母鸡倒吊在树权上,那三十来个士兵站成一排,一片推拉枪栓的声音
令人不寒而栗。杨排长首先举起缀着红绸带儿的盒子枪,“叭”地一声响过,就接
连响起爆豆似的密集的枪声。士兵们的乌黑的枪管口儿冒着蓝烟,槐树下腾起一片
红色的血雨肉雹,扬起漫空五彩缤纷的鸡毛。没有死下的鸡嘎嘎嘎垂死哀鸣,鲜血
从鸡的硬喙上滴流下来,曲曲拐拐在地上漫流,几十条蚯蚓似的血流汇集组合,槐
树下变成了血红的土地,散发出强烈的热血的腥气,祠堂门外的场地上鸦雀无声,
女人们大都低垂着头,男人们木雕似的瞪着眼黑着脸,孩子压抑着的啜泣十分刺耳。
杨排长把盒子枪插到腰里的皮带上,一绺红绸在裆前舞摆。他插枪的动作极为潇洒:
“各位父老兄弟,现在回家准备粮食,三天内交齐。”

TOP

第十一章

                    
    一队士兵开进白鹿原,驻进田福贤总乡约的白鹿仓里。他们大约有三十几号人,
一人背一技黑不溜秋的长枪,黑鞋黑裤黑褂黑制帽,小腿上打着白色裹缠布,显得
精神抖擞威武严肃。人们很快给他们取下一个形像的绰号:白腿乌鸦。这队士兵突
然开进白鹿仓的大门,哗啦一声散开,把那一排房子包围起来。一个人喊道:“出
来出来,统都举起手出来!”屋里立即传出桌椅板凳掀翻了的嘈杂声响,夹杂着男
人们惊慌失措的叫声。田福贤正和他的属下搓麻将,一下子都钻到床板底下或缩到
墙角旯旮里不知所措。一阵枪声在房顶上掠过,一声蛮声蛮气的河南口音又喊:“
再不出来就朝屋里开枪啦!”田福贤从墙角站起来,硬充好汉抖一抖肩膀就拉开门
走出去,其他属下和那几个民团团丁也走出屋子。他们都高举着双手,只有田福贤
很不在乎地垂着一只手另一只手*着腰。一个士兵喊道:“把手举起来!”田福贤
不失绅士风度地回话:“我是这儿的总乡约,有话进屋说,举手弄啥哩?”一个戴
大沿儿帽子的军官走过来,手里握着一把短盒子枪:“你是总乡约?报上名字?”
田福贤说了自己的名字又问:“老总是哪一部分的?”军官说:“镇嵩军。本人姓
杨,杨排长。”随之那三十几个士兵从房前屋后全都集中过来,把田福贤的团丁的
枪缴了。杨排长说:“本人受刘军长命令进驻白鹿仓。自即日起,一切服从刘军长
命令。田总乡约,你愿意继续当总乡约我们欢迎,不愿意干你回家给老婆去抱娃,
我们另找一个人就是了。”田福贤既不折气为他们卖命又不甘心就此下台。杨排长
说:“你们的县长已经降服本部,愿意为刘军长效力。”田福贤随之说:“杨排长
屋里坐,坐下好说话。”
                    

    白嘉轩和鹿三以及孝文正在锄头遍棉花,鹿子霖急匆匆跑到地头叫他回村里去
敲锣,把衬民召集到祠堂外的大场上,杨排长领着士兵征粮来了白嘉轩说:“我不
敲。”说罢转身重新回到自己锄草的棉苗垄行里,蹲下身用小铁锄锄起草来了。鹿
子霖急了就跑迸棉花地,蹲在白嘉轩旁边求告:“嘉轩哥你不敢硬碰,那一杆子兵
都背着快枪我也是给人家枪架在脖子上逼来的。”白嘉轩仍然手不停锄:“我知道
你是被逼的,田福贤也是被逼着干的。可百姓只纳皇粮,自古这样。旁的粮不纳。
这个锣我不敲。”
               
    鹿子霖回村子里去了。田福贤接着跑来了,大声憨气他说:“嘉轩你咋瓜咧?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杆于河内蛋儿全是些饿狼二球,杀人连眼都不眨。你是个明白
人咋能硬顶硬碰自己吃亏?”白嘉轩说:“亏心事不能做,没道理的锣不能敲。就
这话。”正说着,鹿子霖领着杨排长和三四个士兵走到棉花地里来了。杨排长问:
“你是白鹿村的官人?叫白嘉轩是不是?"白嘉轩手里提着小锄,点点头。杨排长说:
“回去敲锣,召集人到祠堂门口。”白嘉轩说:“村民的粮食我不管,这锣我不能
敲。你们谁要敲谁去取锣。”白嘉轩从腰里摸出一个黄铜钩圈的钥匙,递给杨排长。
杨排长用乌黑的枪管把白嘉轩的手拨开说:“马上回村给我敲锣。你再敢说半个不
字,老子就打断你的腿,叫你爬着给我敲。”说着就拉开枪栓,推上子弹:“你是
不是想尝尝洋花生的味儿了?”鹿三劝嘉轩。儿子孝文也劝。鹿子霖也劝。田福贤
赔着笑脸劝杨排长息怒。鹿子霖鹿三和孝文推着拉着白嘉轩回村里去了。杨排长和
他的士兵跟着。
                        
    白嘉轩敲了锣。白鹿村的男女老幼都被吆喝到祠堂门外的大场上。杨排长讲了
话,征粮的规矩是一亩一斗,不论水地旱地更不按“天时地利人和”六个等级摊派,
那样太麻烦。说罢就让村民观赏射击表演。士兵们把从村巷和农户院子里捉来的二
三十只公鸡和母鸡倒吊在树权上,那三十来个士兵站成一排,一片推拉枪栓的声音
令人不寒而栗。杨排长首先举起缀着红绸带儿的盒子枪,“叭”地一声响过,就接
连响起爆豆似的密集的枪声。士兵们的乌黑的枪管口儿冒着蓝烟,槐树下腾起一片
红色的血雨肉雹,扬起漫空五彩缤纷的鸡毛。没有死下的鸡嘎嘎嘎垂死哀鸣,鲜血
从鸡的硬喙上滴流下来,曲曲拐拐在地上漫流,几十条蚯蚓似的血流汇集组合,槐
树下变成了血红的土地,散发出强烈的热血的腥气,祠堂门外的场地上鸦雀无声,
女人们大都低垂着头,男人们木雕似的瞪着眼黑着脸,孩子压抑着的啜泣十分刺耳。
杨排长把盒子枪插到腰里的皮带上,一绺红绸在裆前舞摆。他插枪的动作极为潇洒:
“各位父老兄弟,现在回家准备粮食,三天内交齐。”

TOP

这种别开生面的征粮仪式和射击表演,从白鹿村开头,逐村进行。三十儿名士
兵按三个班分头进入不同的村庄,射杀一批吊起来的公鸡母鸡白鸡黑鸡芦花鸡杏黄
鸡肉红鸡帽儿鸡,腾起一片血雨肉雹,扬起一片五彩缤纷的鸡毛,留下一摊血红的
土地,然后宣布:一亩一斗,三天交齐。从各个村子通向白鹿镇的官道小路上,牛
拉的硬木轮车和独轮手推车全部载着装满粮食的口袋垂塞了道路,各个村子送粮的
人在白鹿镇汇集,排着队往镇子西边的白鹿仓里挪动。清朝那位有名的诗文皇帝设
置的赈济灾民的义仓,在他死后不久就成了一个空仓,现在却空前富裕起来了。瓦
顶的大仓房里倒满了黄澄澄的麦子,院子里临时用油布铺垫在地上也倒满了麦子,
门外还拥着望不见尾的交粮的大车小车。
                    
    黑娃背着一条装着一斗麦子的口袋夹在拥挤的交粮车队中间,跟着熟人或陌生
人缓缓朝大门口移动。他的眼前驻留着五彩缤纷的鸡毛和槐树下那一摊血肉的土地,
鼻腔里总能闻见热血的腥气。他耐不住性子等待,背着粮袋从一架一架往轮车上跷
过去,蹿进大门里去了,把口袋底几倒提起来,麦子便唰啦一声流到麦堆上,从鹿
子霖手里接过一张盖了章子的收条,就从临时挖开的后门里出来了。黑娃回到自己
的窑洞,小娥问:“交咧?”黑娃从口袋摸出那块写着“鹿兆谦一斗”而且盖着白
鹿仓印章的纸条交给小娥说:“把这条子搁好,人家日后还要查对。”小娥收了条
子说:“你这几天甭出门了,我心里咋就慌慌的怕怕!”黑娃点点头说:“算了不
出去了。看看再说。”黑娃其实比小娥更担心,那天在祠堂门外看士兵们的射击表
演,他没有让小娥出门,用一把铁锁把小娥反锁在窑里。交一斗麦子固然可惜,而
小娥好看的模样已经成为一种重负压在他心上。随着这队士兵的到来,关于他们种
种劣迹的传闻俏俏地又是迅猛地在白鹿原上蔓延,传得最多的是他们如何如何糟践
稍有几分姿色的女人的事。如果那么多的传说有一件能得到证实,那么这些打着白
裹缠布穿着黑军服的士兵就无异于四条腿的畜生。
   
               
    黑娃被父亲撵出门以后就住进了这孔窑洞。窑洞很破,原来的主人在里头储存
饲草和柴禾,夏天堆积麦糠秋天垒堆谷秆,安着一扇用柳树条子编织的栅栏门,防
止猪狗进入拱刨或拉屎尿尿,窑门上方有一个透风的小小天窗。黑娃买下这孔窑洞
居然激动了好一阵子,在开阔的白鹿原上,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个窝儿一坨地儿
了。黑娃借来一个石夯一架木模,在窑洞旁边的崖坎上挖土打 两摞(每摞500块)
土坯,先在窑里盘了火炕,垒下连接火炕的锅台,随之把残破不堪的窑面墙扒倒重
垒了,从白鹿镇买来一扇山民割制的粗糙给实的木门安上,又将一个井字形的窗子
也安上,一只铁锅和一块案板也都买来安置到窑洞里。当窑门和窗孔往外冒出炊烟
的时候,俩人呛得咳嗽不止泪流满面,却又高兴得搂抱着哭了起来。他们第一次睡
到已经烘干的温热的火炕上,又一次激动得哭了。黑娃说:“再瞎再烂总是咱自个
的家了。”小娥呜咽着说:“我不嫌瞎也不嫌烂,只要有你……我吃糠咽菜都情愿。”
               
    黑娃买了一个石锤和一架木模就出门打土坯挣钱去了。在乡村七十二行的谋生
手段里,黑娃选择既不要花费很多底本购置装备,也无须投师学习三年五载的打土
坯行当是很自然的事。他在给自己打过两摞土坯以后,就无师自通了这项粗笨的手
艺,信心十足地扛着石锤挑着木模出村去了,在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村庄里转悠,
由需要土坯换炕垒墙的主户引他到土壕里去,丢剥了衣裳,在黎明的晨曦里砸出轻
重相间节奏明快的夯声。主人管三顿饭,省下些口粮,傍晚接过主人码给他的铜子
和麻钱就回到窑洞交给小娥。整个一个漫长的春闲时月,除了阴雨天,黑娃都是早
出晚归。临到搭镰割麦,他就提上长柄镰刀赶场割麦去了。先去原坡地带,那里的
麦子因为光照直接加上坡地缺水干旱而率先黄熟;当原坡的麦子收割接近尾声,滋
水川道里的麦子又搭镰收割了,最后才是白鹿原上的麦子。原上原坡和川道园为气
候和土质的差异,麦子的收割期几乎持续一月。整整一个多月的麦收期间,黑娃作
麦客赶场割麦差不多可以挣下平常两个多月的工钱。麦客和主家到地头按麦子的长
势伦价,割完以后用步量地,当面开钱。黑娃起早贪黑,专拣工价高的又厚又密的
麦田下手,图得多挣几个麻钱。一年下来,除了供养小娥吃饭和必不可少的开销,
他已经攒下一笔数目可观的铜子和麻钱了。腊月里,他抓住一个村民卖地的机会,
一下就置买来九分六厘山坡上的人字号缓坡地。他在窑门外垒了一个猪圈,春节后
气候转暖时逮回一只猎娃。又在窑洞旁边的崖根下掏挖了一个小洞作为鸡窝,小娥
也开始务弄小鸡了。黑娃在窑洞外的塄坎上栽下了一排树苗,榆树椿树楸树和槐树
先后绽出叶子,窑院里鸡叫猪哼生机勃勃了,显示出一股争强好胜的居家过日月的
气象。他早晨天不明走出温暖的窑洞,晚上再迟也要回到窖洞里来,夜晚和小娥甜
蜜地厮守着,从不到村子里闲转闲串。阴雨天出不了门就在窑里做一些平时顾不上
手的家务活儿,即使完全没有什么好做就躺在炕上看小娥纳鞋底儿,麻绳穿过鞋底
的咝咝声响是令人心地踏实的动人的乐曲。黑娃在自己不易觉察中已经成熟了,他
的脸颊开始呈现出父亲鹿三的轮廓,上唇和下巴颏上的茸毛早已变黑,眉骨隆起,
眼里透出沉静的豪狠气色。他的双臂变得粗壮如橼,高兴时把小娥托起来抛上窑顶,
接住后再抛,吓得小娥失声惊叫。他的胸部的肌肉盘结成两大板块,走起路时就有
一股赳赳的气势。他的性欲极强,几乎每天晚上都空不得一次。窑洞独居于村外,
小娥毫不戒备地畅快地呻唤着,一同走向那个销魂的巅峰,然后偎贴着进入梦境。

TOP

黑娃在窑门外的场院里用镢头耧破地皮,摊平,洒了水,再撒上柴灰,用一只
木拨架推着小青石碌碡碾压场面,准备割自己的麦子。村子里跑来一个小学生说:
“叔哎!俺老师叫你到学校去。”黑娃停住手问:“你的哪个老师叫我?”小学生
说:“鹿老师。鹿校长。”黑娃又问“叫我啥时间去哩?”小学生迟顿一下:“啥
时间没说。反正叫你去哩!”
         
    挨到天黑以后黑娃才出窑门黑娃走出窑门就想起鹿兆鹏把一块冰糖塞到他手里
的情景。冰糖美妙的甜味儿使他痛哭。他对自己发誓说长大了挣下钱了就买一口袋
冰糖。兆鹏第二回塞给他一块水晶饼他扔到草丛里去了。鹿兆鹏现在是令人瞩目的
白鹿初级学校的校长,穿一身洋布制服,留着偏分头发,算是白鹿镇上的洋装洋人
了。自己是个连长工也熬不成只能打短工挣零碎钱的穷汉娃,连祠堂也拜不成的黑
斑头儿。他偶尔在打工归来路过学校旁侧的小路时撞见散步的兆鹏,匆匆打一声招
呼就走掉了,一个堂堂的校长与一个扛活的苦工之间已经没有任何联系。直到走进
学校的大门,黑娃仍然猜不着兆鹏找他的事由。学校里很静,三四个糊着白纸的窗
户亮着灯光。黑娃问了人找着了兆鹏的房子。兆鹏穿着一条短裤正在擦洗身子,说
:“啊呀稀客随便坐!”兆鹏出门泼了水回来蹬上长裤,给黑娃倒下一杯凉茶,俩
人就聊起来。

    “黑娃你咋搞的?也不来我这儿谝谝闲话?”

    “你忙着教书,我忙着打土坯挣钱,咱们都没闲空儿。”
                     
    “你这两年日子过的咋样?”

    “凑凑合合好着哩!”
                           
    “你打短工挣的粮食够吃不够?”
                           
    “差不了多少够着哩!”
                           
    “你住的那间窑洞浑全不浑全?,
                           
    “没啥大麻达倒塌不了!”
                    
    “你百事如意哟!”兆鹏揶揄他说,随之刻意地问:“你偷回来个媳妇族长不
准你进祠堂拜祖,你心里受活不受活?脸上光彩不光彩?”

    “你放屁!”黑娃像遭到火烧水烫似的从椅子上弹起来,脸色骤变,“你当校
长闲烦了是不是?想拿穷娃寻开心了是不是?”
   
    “骂的好黑娃。黑娃你骂的好。使劲骂!把你小时候骂过的那些脏话丑话全骂
出来,我多年没听太想听你骂人了!”兆鹏笑着催促说,“你怎么只骂一句就不骂
咧?”
                    
    黑娃鼻腔里哼了一声,转身朝门口走去。兆鹏赶过来抱住他的肩头:“对对对
呀,这举动才像黑娃的举动。听不顺耳的话脖子一拧眼一瞪,拔脚转身就走,我记
得黑娃你自小就是这号倔豆脾气。”
                    
    黑娃气躁躁地问:“你到底要干啥?”
                    
   “没事就不能叫你来谝谝吗?你忘了咱们哥儿弟兄的情分了。”兆鹏反倒责怪黑
娃,“到我这儿来放得畅畅快快的,甭摆出拘拘束束的熊样儿!问啥都是‘好着哩’
‘差不多’。我跟你怎么说话?”
                          
    黑娃释然笑笑:“你是校长嘛!”
                  
    兆鹏不介意他说:“我当校长又没当你黑娃的校长,你躲我避我见了我拘束让
人难受。”
                  
    黑娃解释说:“你不知道哇,我天南海北都敢走,县府衙门也敢进,独独不敢
进学堂的门,我看见先生人儿就怯得慌慌。你知道,这是咱们村学堂那个徐先生给
我自小种下的症。”
                  
    “你真了不起黑娃。”兆鹏转了话题,“我在咱们白鹿村只佩服一个人,你猜
是谁?就是你黑娃。”
                    
    “我?”黑娃撇撇嘴角自轻自贱他说,“黑斑头一个。”
                  
    “你敢自己给自己找媳妇——”兆鹏说,“你比我强啊!”
                  
    黑娃警觉地瞪起眼:“你又耍笑我了?”
                  
    兆鹏从椅子上站起来,慷慨激昂他说:“你——黑娃,是白鹿村头一个冲破封
建枷锁实行婚姻自主的人。你不管封建礼教那一套,顶住了宗族族法的压迫,实现
了婚姻自由,太了不起大伟大了!”
               
    黑娃却茫然不知所措:“我也辨不来你是说胡话还是耍笑   我。。。。。。”
                        
    “这叫自、由、恋、爱。”兆鹏继续慷慨激昂他说,“国民革命的目的就是要
革除封建统治,实现民主自由,其中包括婚姻自由。将来要废除三媒六证的包办买
卖婚姻,人人都要和你一样,选择自己喜欢的女子做媳妇。甭管族长让不让你进祠
堂的事。屁事!不让拜祖宗你跟小娥就活不成人了?活得更好更自在!”

TOP

村庄里骤然骚动起来,传出嘈嘈杂杂说话的声音,男人女人们站在街巷里观赏
大火的奇观。火焰像瞬息万变的群山,时而千仞齐发,时而独峰突起;火焰像威严
的森林,时而呼啸怒吼,时而缠绵呢喃;火焰像恣意狂舞着的万千猕猴万千精灵。
人们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送进白鹿仓里的麦子顷刻变成了壮丽的火焰。黑娃站在窑
墒的崖畔上观赏自己的杰作,小娥半倚在他的臂弯里。村里传来士兵们气急败坏的
嚷嚷声,拗口赘牙的河南口音听来愈觉别扭,逼赶人们去救火。士兵们忽视了村子
外头崖坎下的窑洞,只在村庄里打门叫户厉声吆喝。黑娃跑回窖洞挑起两只木捅,
挣脱了小娥的阻拦:“我到跟前去看看热闹。”他从村子中间的大涝池挑了两桶水,
夹在担桶和端盆的男人们中间,走过村巷走过白鹿镇街道就无法前进了,大火炙烤
得人的脸皮疼痛,滚滚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睛,于是就把水随地泼掉挑着空桶往回
走。那火已经无法扑救。赤臂裸腿的人根本无法靠近火堆一步。被烧着的麦粒弹蹦
起来,在空中又烧着了,像新年时节夜晚燃放的焰火。大火烧到天亮,耀丽的光焰
使东原上冒起的太阳失去魅力。
            
    随后,白鹿镇最显眼的第一保障所的四方砖砌门柱上,发现了一条标语:放火
烧粮台者白狼。字迹呈赭红色,是拿当地出的一种红色粘土泡水以后用管帚屹塔刷
写的,在蓝色的砖上很醒目很显眼。鹿子霖进门时看到门口围着那么多人尚不晓得
发生了什么事,及至拨开人群看见赭红色的标语时,脸色就变得蜡打了一样。他没
有进门就去找杨排长报告。杨排长腰里挎着盒子枪跑来了,满脸灰乌,两眼又红又
粘像刚熬化的胶锅,插在腰里的盒子枪上的红绸已经烧得只留下短短一截。杨排长
拔出盒子枪照空中放了一枪,咬牙切齿地喊:“滚开滚开,都滚他娘那个臭bi!”
围观的人哗地一声作鸟兽散。杨排长立即命令士兵进行搜查,搜查与标语有关的人
和器物。检查谁家有红上的遗留物,泡过红土的瓦盆铜盆和瓷盆,以及用来蘸红士
浆写字的笤帚圪塔。
                     
    白鹿仓的所有房子和麦子一起化为灰烬,杨排长领着他的士兵驻进白鹿镇初级
小学校里,学生们全都吓得不敢来上学了。士兵们从各个村庄农户家里搜来的盆盆
罐罐笤帚圪塔堆满了宽大的庭院,却没有一件能提供任何的可靠证据。这个愚蠢的
破案方法无论怎样愚蠢,三十几个士兵仍然认真地照办不误,从白鹿村开始搜查一
直推进到周围许多村庄里去。三个纵火的“白狼”一个也没有被列为重点怀疑对象,
韩裁缝照样把裁衣案子摆在铺子门口的撑帐下,用长长的竹尺和白灰笔画切割线,
士兵们连问他的闲心都不曾有过。听到士兵们挨家挨户搜查罪证,黑娃就打发小娥
躲到田地里装作挖野菜去了,他担心的不是纵火的罪证而是模样太惹眼的小娥。三
个士兵趾高气扬走进窑洞翻腾完了就诈唬说:“我看你这家伙像是放火来!”黑娃
嘿嘿一笑:“老总,你们又没撞我的嗓子,我伤老总弄啥?我给老总只交了一斗麦,
又不是三石五石……”士兵们从鸡窝旁边拎起那个积着厚厚的一层尿垢的黑色瓦盆,
摔碎了。鹿兆鹏在杨排长头天晚上驻进学校时虽然表示了坚决拒绝,但终了还是接
受了既成事实。杨排长对鹿子霖的校长儿子的不友好态度无心计较,却也不曾想到
这位俊秀的校长就是纵人为“白狼”。过了两三天,鹿兆鹏晚饭后对焦躁不安的杨
排长说:“杨排长,能在纸上驰车奔马,才能在沙场上运筹帷幄——杀两盘?”杨
排长很快列出一串纵火者的审查名单。

TOP

白嘉轩听到传讯以后肺都要气炸了,他不是害怕牵涉火案,也不是害怕蒙受冤
枉,主要是不能忍受这样的侮辱。鹿子霖用极其同情的口吻传讯他时,白嘉轩正在
自家上房明厅的大方桌旁吸水烟,“咚”地一声把水烟壶蹾到桌子上:“这个河南
蛋瞎眼了不是?”鹿子霖说:“你去和杨排长解说一下,我也再给他解说解说。你
可别硬顶——他可是烧疼了*子的猴儿,急了就不管谁都抓。”说着,门外走进三
个端着枪的士兵:“还有白孝文,也是个会写字的,一块走。”
                    
    白家父子走出门了,陪着鹿子霖,跟着三个端枪的士兵。白嘉轩看着白鹿镇上
驻足观看的行人,面子上的侮辱己使他煞白了脸,他愈加挺直了腰杆儿走着。杨排
长在他的临时住屋里对白嘉轩父子说:“不要惊慌。请留下手迹就行了。”然后引
着他们父子进入一间教室,桌子上放着一盆红粘土泡成的泥浆,盆里放着一只笤帚
圪塔。教室的墙壁上已经写满了字,全是" 放火烧粮台者白狼”。白嘉轩气冲冲捞
起蘸了泥浆的管帚写下同样一行字,白孝文也写了。白嘉轩写罢气不可捺问:“常
言说捉贼捉赃,抓*抓双。老总你凭啥把我糟践这一程子?”杨排长也没好气他说:
“怎么糟践你了?叫你写几个字也算糟践你?”白嘉轩冷笑说:“这算写的什么字!
是红事的对联还是丧事的引路幡子?”杨排长突然转过身来,紧盯着白嘉轩:“你
说话嘴放干净点儿!别说你是什麽狗屁族长、官人,你敢再说半句不三不四的话,
老子就一枪把你撂倒……”鹿子霖立即劝着拉着杨排长收回枪,孝文推着父亲出了
教室走到院子,杨排长追到台阶上还在嚷嚷:“你发鸡毛传帖煽动闹事交农,本未
就不是个好东西!”白嘉轩被翻起老账更加气恨羞恼。
               
    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白色的粉灰漫天飞扬,家家的屋瓦和院子里都沉下厚
厚的一层白色粉未儿。明火熄灭以后,未燃尽的粮堆仍然在夜里透出的人的红光,
整个村庄和田野里都弥漫着一股馍馍被烤焦了的香味儿。一场骤来的暴雨彻底浇灭
了余火,洗刷了屋瓦上树叶上和秋苗嫩叶上的灰粉。天晴以后,附近的村民套着牛
车推着独轮小车挑着葛条笼去装灰,那些麦子烧过的灰烬和土粪掺搅以后施到田地
里是庄稼和棉花的绝好肥料,他们争着装灰的劲头和往这里交麦子一样急迫。
                  
    大约过了半月,驻守白鹿仓的杨排长又领着他的士兵来了。杨排长先叫来总乡
约田福贤,召集了九个保障所的九个乡约和九十八个大小自然村的官人,在白鹿镇
的学校里开会。杨排长走路有点破,那是团长下令打了二十军棍致成的骨伤。杨排
长说:“在白鹿原烧掉的军粮,还得从白鹿原上补起来。烧了再征,叫他再烧,再
烧再征。这回是一亩一斗一人一斗。再烧了再加。”有人求告说:“老总,军队要
吃粮这道理很明白,自古军人由民人养也都明白,粮嘛烧了自然得再征。只是麦收
后刚刚征过一茬,再连着征怕不好弄。是不是到秋收后再征?这样也好给百姓说…
…”杨排长一挥手就打断了他的话:“这号话再不要说。后日开始征粮,一律送到
这个学校来。明日白鹿镇逢集,枪毙烧粮台的白狼。谁敢抗粮不交,不管是官人民
人一律和白狼一样惩治。”
                  
    第二天,在白鹿仓围墙外的旷野里,三个被五花大绑着的人被缚在木在上,蓬
头垢面,衣服褴褛,垂头耷脑,实际已经奄奄一”息了。人山人海般拥挤着看热闹
的乡民。三十几个上兵扑“成一排,举起了枪,一片推拉枪栓的声音,架式和射鸡
(击)表演一模一样。杨排长从腰里拔出盒子枪,枪把上已经换上一条新的火焰般
耀眼的红绸,动作不再优雅而更显威武,朝天放了一枪,叭地一声响过,就接连响
起密集的枪声。那三个“白狼”没有丝毫反应,没有哭也没有叫,看客们怀疑他们
在挨枪子之前是否还活着?枪子击中他们身体的各个部位,拉出一条血流。他们连
抖动一下的反应也没有,倒使围观的人觉得尚不如射杀活鸡场面热烈。
                  
    几天后,一个可怕的传言在各个村巷里不胫而走,那三个被打死的“白狼”其
实是三个要饭的。

TOP

刘军长猛乍愣住,脸色骤变。同人们都绷紧了脸瞪瓷了双眼气不敢出。朱先生
随之款款地笑了:“我两只柴狗把门,将军尚不得入,何况二虎乎?”当作笑话说
罢就哈哈大笑起来。众位先生也都轻轻吁出一口闷气。守城的两位将军的名字里都
有一个虎字,人称二虎。军人尤其忌讳这个。刘军长说:“这种不吉利的玩笑,只
有先生你才敢说到我当面。”朱先生接住说:“只有军长你来,我才有兴头儿开这
玩笑。”
               
    “既是玩笑,且不管它。”刘军长说“那就请先生正儿八经给我算一卦,何时
攻城成功?”朱先生扬起头闭上限,用右手的大拇指在另外四个指头上灵巧地弹着
掐着,口中念念有词:城里守军二万不足,城外攻方二十万有余,按说是十个娃打
一个娃怎麽还打不过?城里被围五个月之久,缺粮断人饿死病死战死的平民士兵摞
成垛子,怎么还能坚守得住?噢噢噢,账还有另一个算法,城里市民男女老少不下
五十万,全都跟二虎的将士扭成一股坚守死守。要把那五十万军人民人全部饿毙…
…大约得到秋后了。对!刘军长一”朱先生睁开眼说:“秋冬之交是一大时限。见
雪即见开交。”刘军长听了忽然从石凳上跳起来:“先生真是神啊!见雪即见开交。
正应了我的命!我的字是雪雅。”
               
    朱先生当即招呼他们吃饭,厨师给每人送上一碗豆腐烩肉的菜和两个蒸馍。刘
军长吃了一口就咧着嘴皱起眉头:“朱先生你的厨师是不是个生手外八路?”朱先
生说:“这是方圆有名的一位高手名厨。”刘军长说:“豆腐怎能跟肉一锅熬?豆
腐熬得成了糊涂熬得发苦肉还是半生不熟嚼不烂。哈呀竟是名厨高手?”朱先生说
:“豆腐熬肉这类蠢事往往都是名师高手弄下的。”

TOP

新任的县长已经走马上任,姓梁。县党部的牌子也正儿八经地挂在县府门口,
县党部书记姓岳。田福贤经常去县里开会,就将整个工程交由鹿子霖统领。鹿子霖
对又要去县府开会的田福贤说:“你走你走,你尽管放心走,误了工程你拿我的脑
袋是问。”田福贤才放心地离去。鹿子霖深眼睛里蕴含着微笑,走到正在盘垒地槽
基础的乡民跟前:“千一阵就歇一会儿抽袋烟,谁要是饿了就去厨房摸俩馍!”结
果惹得乡民们哈哈笑起来。大家干得更欢了,没有哪个人蹭皮搓脸好意思不到饭时
去要馍吃。鹿子霖又背着双手走进学校储存粮食的教室,站在粮堆前瞅着给掮木料
的乡民兑付麦子。粮食装满木斗后,发粮的人用一块木板沿着斗沿刮过去,高出斗
沿的麦子被刮落到地上,这是粮食交易中最公正的“平斗、鹿子霖说:“把刮板撂
了。把斗满上。上满!”人们都轻松了许多,鹿子霖便又转身走掉了。
                           
    从射鸡(击)表演开始弥漫在白鹿原八个月之久的恐怖气氛很快消除了,田总
乡约和他属下的九个乡约宽厚仁德的形象也随之明朗起来。赶在数九地冻之前,白
鹿仓废址上的一排新房全部竣工,坍塌的上围墙的豁口也补修浑全,破旧低矮的大
门门楼换成砖砌的四方门拄,显现出全新的景象。
                           

    白嘉轩在乌鸦兵逃离后的第五天鸡啼时分,就起身出门去看望在城里念书的宝
贝女儿灵灵。
                           
    西安解围的头一天傍晚,白鹿村一个在城里做厨工的勺勺客回到村里。他一走
进白鹿镇就被人们围住,纷纷向他询问被围期间城里的情况儿;他苦不堪言地应对
几句就扯身走了,在白鹿村村巷里又遇到同样的围堵和同样的询问;他急慌慌走进
家门,在院子撞见老娘就爬跪在地上哭得直不起身来,村民们又赶到院里来打听探
望。勺勺客哭喊说:“妈呀!我只说今辈子再见不了你哩!”白嘉轩和母亲白赵氏
妻子白吴氏先后三次到这个勺勺客家里来打问灵灵的消息,勺勺客的回答都是一句
话:“没有见灵灵。”
                  
    接着两天,白鹿村在城里当厨工的、做相工(学徒)的、打零工的、拉洋车的,
以及少数几个做生意开铺子的人,都先后回到村子来探望父母妻儿,带回并传播着
围城期间大量骇人听闻的消息:战死病死饿死的市民和上兵不计其数,尸体运不出
城门洞子,横一排竖一排在城墙根下叠摞起来。起初用生石灰掩盖尸首垛子,后来
尸首垛子越来越多,石灰用尽就用黄土覆盖,城市里弥漫着越来越浓的恶臭。所有
公用或私有的茅厕粪尿都满溢出来,城郊掏粪种菜的农人进不了城,城里人掏出粪
尿送不出去就堆在街巷里。从粪堆上养育起来的蛆虫和尸首垛于爬出的蛆虫在街巷
里肆无忌惮地会师,再分成小股儿朝一切开着的门户和窗口前进,被窝里锅台上桌
椅上和抽屉里都有小拇指大小的蛆虫在蠕动。蛆虫常常在人睡死的时候钻进鼻孔耳
孔和张着打鼾的嘴巴,无意中咬得一嘴蛆脓满口腥臭。
                  
    白嘉轩问追了所有从城里回到村里的人,都说没有见过灵灵。那些令人起鸡皮
屹塔又令人恶心呕吐的传闻,使四合院里的生机完全窒息,先是妻子白吴氏,后是
老娘白赵氏,接着是白嘉轩自己,都在两天里停止了进食,灵灵的干大鹿三的饭量
也减了一半,孝文和媳妇虽然还有部分食欲却不好意思去吃了。到解围的第四天,
孝文媳妇向婆白赵氏请示早饭做什麽?得到的是“做下谁吃?”她就没有再进灶房。
                     
    “四”是不吉祥的数字,隐含着“事”。仙草三天不进食,精神却仍然不减,
一会儿去纺线,棉线却总是绷断,一会儿又去搓棉花捻子,又把棉网戳破了。白赵
氏干脆站在镇子西头的路边无望地等待。可怕的期待延续到又一个天黑,仙草突然
叫了一声“灵灵娃呀,就从炕边栽跌下去,孝文和媳妇闻声奔过来扶救。白赵氏还
站在镇子西边的路口等待。白嘉轩从上房明间走进厢房时,孝文抱着母亲大声呼叫,
孝文媳妇正从后纂上拔针刺人中。仙草“哇”地一声哭出来,从孝文的怀里挣脱出
来扑向白嘉轩,接着被儿子和儿媳安抚着躺下来。白嘉轩说:“照看好你妈。我进
城去。”
                  
    城里人吃早饭时,白嘉轩踏进皮匠二姐夫的铺面门。二姐以为来了顾客,迎到
柜台边才发现是乡下弟弟,就惊呼欢叫起来。白嘉轩顿时一块石头落了地,如果灵
灵儿进入尸首垛子,二姐一家肯定不会如此平静地吃早饭,也不会开铺门卖货。他
坐到椅子上还是忍不住问:“灵灵呢?”

TOP

围城不久教会学校就停办了。白灵在街上碰见了鹿兆海,俩人对视了半天终于
认出同是一个村子里的乡党。鹿兆海说他所在的中学也停课了,学校里临时办起了
国民革命培训班,培训军人市民学生和一切有志于革命的人。白灵跟兆海参观了他
们的学校,才觉得自己所在的女子教会学校有点可怜。鹿兆海怂恿她不妨去培训班
听听热闹,她就去了。鹿兆海悄声告诉她:“讲课的这位教员是我们原先的国文教
员,是国民党员。”又以同样的口吻告诉她说:“这位教员原是我们的英文教员,
是个共产党。”白灵问:“你说国民党和共产党哪个……”鹿兆海说:“都差不多。
两党合作一致推进国民革命。”白灵从此天天来培训班听讲,有一天对兆海说:“
我决定转学到你们学校。”鹿兆海说:“我已达到目的。”那天晚上兆海送白灵回
家,忽然问:“白灵,你想不想参加一个党?”白灵说:“想。你想不想?或者…
…你早已参加了?”鹿兆海说:“我也没有。咱们商量一下,参加哪个好?”白灵
说:“不。咱俩一人参加一个。”鹿兆海说:“这样好!国共团结合作,我们俩也
……”白灵说:“‘国’和‘共’要是有一天不团结不合作了呢,我们俩也……”
鹿兆海说:“我们继续团结合作,与背信弃义的行为作对!”白灵说:“那好,你
先选择一个,剩下的一个就是我的了。”“这样吧——”鹿兆海掏出一枚铜元说,
“有龙的一面是‘国’,有字的一面是‘共’,你猜中哪面算哪个。”白灵觉得很
有趣,从鹿兆海手里拿过铜元看了看说:“我来抛,你先猜吧!”鹿兆海点头同意
了。白灵又发觉了这个默契游戏中的漏洞:“如果咱俩都猜中了一面呢?”鹿兆海
说:“那……命中注定,咱们就参加同一个党。”白灵把铜元郑重地在手心抚了抚
再抛到有亮光的地面上,让鹿兆海猜。鹿兆海说:“是字。”白灵说:“我猜是龙。
两人同时蹲下去,借着店铺门里泄出的灯光观察,铜元正好显示出一条龙的图案,
两人哈哈笑着跳起来。鹿兆海说:“我是‘共’你是‘国’,谁先入进去,这枚铜
元就归谁保存。”白灵笑说:“现在让我先保存着,好玩的铜元。" 他们一起投入
到守城的斗争中去,和素不相识的市民搜集石块,就连铺地的青石条,居民宅院门
口的石板,垒砌路边的砂石块,也都被挖下来撬起来抬到城墙上去,补堵被围城的
军队用枪炮轰塌的城墙豁口。鹿兆海有一次抬石头上了城墙,围城的士兵打起枪来,
子弹击中了右胳膊,险忽几送命。白灵几乎天天都到临时抢救医院去看望他。白灵
问:“你害怕不害怕?”鹿兆海说:“不害怕。真的!”白灵说:“你在我跟前吹
大气,充好汉!”鹿兆海抚着绷扎的胳膊说:“这一枪把我打急了,我现在告诉你,
我决定从军。当然,我还是想把中学念完。我要是害怕怎么会作出这个决定呢?”
白灵歉然笑笑说:“我说着玩的,怎么就当真了?”鹿兆海即将出院的时候,学校
的那位英文教员来看望他时正式通知他:“你被接纳为中共党员了。”白灵掏出尹
那枚铜元递给鹿兆海。鹿兆海在手里抚摸了一会儿,又交给白灵说:“你保存着好。
”俩人推让的当儿,英文先生转着好奇的眼睛:“定情物?”鹿兆海和白灵都红了
脸,却极力否定说:“不是。它更有深意。”铜元最后还是留在白灵的掌心里。鹿
兆海康复后就编进了由学生市民和手工业工人混成的准军事战斗队伍,接受军事训
练,随时准备补充到守城的国民革命军的营垒里去,和白灵见面的机会很少了。白
灵后来被抽调参加了文艺演出队,到守城的兵营和市民中间宣传鼓动,几次爬上城
墙,为趴在掩体下的士兵唱歌。有一次演出给她留下最深刻的记忆,她在被慰问的
民兵中看见了鹿兆海。那枚铜元装在她贴身的小口袋里,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演出,
跳起来舞起来的时候,那枚小铜元就轻轻撞击她刚刚隆起的小小的**……她和鹿
兆海那晚抛掷铜元的游戏,铸成了她和他走向各自人生最辉煌的那一刻。
               

    白鹿仓的办公房如期竣工,统领监造如此庞大而又紧迫的工程显示了鹿子霖卓
越的组织才能。田福贤和他的干事们迫不及待地搬进潮湿的新房。白鹿仓为重新挂
牌办公举行了隆重的庆祝仪式。白鹿仓辖管的百余个村庄的官人,德高望重的绅士
贤达,十几个大村的私塾先生和唯一一所新制学校的几名教员,济世粮店的丁掌柜
和白鹿中医堂的冷先生等头面人物都在被邀之列。新任滋水县的梁县长和刚刚组建
的国民党滋水县县党部书记岳维山亲临本仓。关中名儒朱先生更是田总乡约特邀的
贵宾,重建白鹿仓的盛事将被朱先生载人正在编纂的新本县志。梁县长首先讲话:
“白鹿仓的盛典标志着国民革命新秩序的完全建立。”县党部书记岳维山接着讲:
“胜利粉碎刘匪乌鸦兵对革命的围攻,白鹿原以及滋水县的国民革命将展开新的一
页。”他随之郑重宣布:“本县我党的第一个分部~白鹿区分部宣告诞生。田福贤
任白鹿区分部书记。”与会者表示了热烈的祝贺而又显出惊奇,惊奇的是在四个委
员中鹿家父子居然占了两位。岳维山不失时机地重点分绍了鹿兆鹏:“鹿兆鹏同志
不仅是白鹿区分部委员,还是县党部委员,负责农运工作。鹿兆鹏同志是共、产、
党员一”嗡嗡嘤嘤的议论顿时腾起,百余双眼睛一齐射住鹿兆鹏。鹿兆鹏尽量做出
坦然自若的神情却总是显得不大自然。鹿子霖迅疾地瞅了儿子一眼就微偏了头,脸
色比儿子还要紧张还要尴尬,因为众人如锥的眼光纷纷移射到他的脸上。近日里,
乡村里悄悄流传着共产党是红头发红眼睛的妖匪,共人家房共人家田地共人家骡马
牲畜,尤其是共人家婆娘女子的危言,乡民们感到比白狼可怕多了,可是谁也没有
见过一个共产党。岳维山礼让鹿兆鹏讲话,会场骤然清静下来。鹿兆鹏憨里憨气地
笑着说:“众位乡党,大家都多瞅我一眼,看清我跟你们以及你们的子弟一样,都
是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就行了。好了,岳书记你继续讲吧,我就开这一句玩笑。”
会场顿时轻松活泼了,夹杂着释然化疑的笑声。岳维山雍容大度地笑笑说:“鹿兆
鹏同志又是国民党员。共产党和国民党是同志是兄弟,共同推进国民革命。”说着
抓住坐在旁首的鹿兆鹏的手站立起来,两只挽着的手形成一个拳头高高举过头顶停
留在空中,显示着团结的真诚,象征着擎天立地的力量。这个生动的画面摄人每一
个与会者的眼睛储存于他们的脑底,并为后来完全相反的结同发出历史性的感叹。

TOP

会议之后,朱先生顺理成章地跟着白嘉轩去看望老岳母。他向岳母白赵氏问了
安就急说:“啊呀妈呛我饿坏了,快给我熬一碗包谷糁子吧!你熬得那么又粘又香
的糁子我再没喝过。”白赵氏亲自下到厨房,阻止了儿媳仙草又阻挡了孙媳,亲自
添水烧火拂下糁子放进碱面儿,一会儿紧火,一会文火地熬煮起来。朱先生在庆典
仪式之后的丰盛的宴席上,只是礼仪性地点了几下筷于就离开了。他不是出于清高
而是他的胃肠只能接受清淡的五谷菜蔬却无法承受荤腥海味。白嘉轩满脑子都是疑
问,迫不及待地问姐夫:“鹿家父子俩全是委员?鹿家兆鹏又入‘国’又入‘共’
骑双头马,又是白鹿仓又是区分部,田福贤是总乡约又加个区分部书记。又是国民
党又是共产党。啊呀呀!我这脑瓜子里全给搅成一锅浆子咧!”朱先生听了格格格
朗声笑了:“你种你的庄稼你务你的牛犊儿骡驹儿就对了。你把那些名目那些关系
揣抹清了有啥用场?我都不大抹码得清,你伤那个脑筋做啥?国民党和共产党都开
宗明义要给民人办好事,‘扶助工农’。你只管、放心过你的日子就是了。”白嘉
轩心悦诚服地点点头,却仍然止不住发问:“哥呀,我心里总是毛乱草势的。俗话
说,一个槽道拴不下两匹叫驴,一窝蜂里容不得两个蜂王。岳鹿二人挽着举到头顶
的拳头分开了咋办?”朱先生听了更不经意地大笑了;“哈呀兄弟!咱妈给我把包
谷糁子端来了。我可不管闲事。无论是谁,只要不夺我一碗包谷糁子我就不管他弄
啥。”
                    

    鹿兆鹏不再是因为校长而是他公开的共产党身份招引得一切人注目。他仍旧住
在白鹿镇小学校里,仍然身兼校长职务。学校已经恢复上课。刚开始他还不大习惯
利用公开的身份进行活动。韩裁缝的身份没有公开,仍然像个手艺人那样穿着蓝布
围裙手脚并用在轧轧响着的缝衣机器上,鹿兆鹏和他的工作关系不仅是秘密的而且
是单线的。那是一个绝对忠诚的战友同志。鹿兆鹏充分利用合法的身份加紧工作,
只是在处理需得极端保密的事情时才交给韩裁缝。
                     
    白鹿仓的庆典宴席结束后,父亲鹿子霖不大好意思地到他跟前,暗示他回家去
一趟,他有话说。鹿兆鹏说:“我知道你想跟我说啥话,缓几天吧,我现在事情太
忙。”鹿子霖鼓了鼓嘴就转身走了。
                     
    鹿兆鹏现在确实忙,中共陕西省委的全会刚刚开罢,党的决议急待贯彻,今冬
明春要掀起乡村革命的高潮,党的组织发展重点也要从城市知识层转向乡村农民,
在农村动摇摧毁封建统治的根基。党在西安已经办起“农民运动讲习所”,每期仨
月轮番培训革命骨干。他决定把分配给滋水县的十个名额全部集中到白鹿原上,正
好可以从每个保障所选送一个,避免撒胡椒面似的把十个人撒到全县。
                        
    这一构想刚刚形成,黑娃黑夜里突然闯进他的校长办公房,一进门就瞪着黑乌
乌的眼睛问:“老天爷呀,没看出你是个共产党?!”一下子倒把兆鹏问愣注了。
黑娃现在受雇于二原子上一户人家,给人家斩崖挖土打窑洞,知道满原都在摇铃般
传说着他的朋友是共产党。雇主在吃晚饭时问他:“鹿乡约的共产党后人得是红眼
睛红头发的洋种?”“哈呀我说啥洋种不洋种的!他官名叫兆鹏,小名叫拴牢,跟
我一个桌子念书,给我吃过冰糖,跟咱一模一样,是黑头发黑眼睛的土种!”黑娃
津津有味地复述着,兆鹏听着就在黑娃腰里戳了一拳头,笑得几乎岔气:“好好好
哇黑娃,你说得真好!我们都是土种,转一个音就是土著。”黑娃又瞪着眼问:“
我只知道你是白狼。咱们烧粮台时你说是白狼。白狼就是共产党?那韩缝是不是共
产党?”鹿兆鹏骤然变色嘘道:“黑娃,你记住一条儿,咱俩以后说话只说咱俩的
事,旁人的事甭问也甭打听。”黑娃窝住兴儿不大欢愉了。兆鹏说:“我正想找你
哩,你来了正好。”随之把物色他去参加“农讲所”的事说了。黑娃听了不感兴趣
:“噢呀,我这回可不想跟你跑了。乌鸦兵跑了,进不进祠堂的事也过去了,我想
蒙着头闷住声下几年苦,买二亩地再盖两间厦房,保不准过两年添个娃娃负担更重
了。我已经弄下这号不要脸的事,就这么没脸没皮活着算球了。我将来把娃娃送到
你门下好好念书,能成个人人就算争了气了。”鹿兆鹏惊奇之后就以不屑的口气说
:“我跟你说话不拐弯,你这些打算全都是空中楼阁痴心妄想,拿咱土种的话说就
是没向!你只要想想你爷你爸就明白了。”黑娃还不信服:“俺爸俺爷是不行。可
咱村有好多人比如嘉道叔的日子就一年强过一年。”鹿兆鹏说:“这样吧,你先去
参加一回。你觉得有意思你回来咱俩继续共事,你觉得没意思你就过你的小日月。
你受训这仨月的损失我给你补上。”黑娃听到这话冒火了:“啥话!我就那么爱钱
吗?我还顾虑我识不下几个字,又是个猪脑子,人家说啥念啥怕是解不开记不下。
”鹿兆鹏说:“那不要紧,能解开多少算多少,能记下多少算多少。要是解不开记
不下一句,权当逛热闹哩!你大概还没逛过城哩?”黑娃迟迟疑疑算是答应了。鹿
兆鹏却说:“黑娃,我估计你这回去了还想再去一回!”
                     
    黑娃要去城里参加“农讲所”受训的消息在白鹿镇引起很大反响。白嘉轩得知
这个情况后一直保持沉默,只在一天晚上在祭桌前对孝文说:“他坐在那儿看去像
个先生,但一抬脚一伸手就能看清蹄蹄爪爪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就再明白不
过了。”孝文说:“咋也想不到堂堂的校长能跟黑娃混搅在一搭。他选送的十个人
个个都不干不净有麻达,这共产党究竟……”白嘉轩打断儿子的话:“从今往后,
甭跟人说这样话。凡事看在眼里记到心里就行了。”
                     
    种种议论集中到田福贤那里。他对鹿兆鹏说:“岳书记再三给我敲过,让我注
意国共合作,不要干涉兄弟党内务。我只想问问你,是不是把那十个人再慎重掂量
一下?其他人有麻达还将就得过去,黑娃太那个了嘛!让人说,‘共产党咋尽挑那
些龟五贼六的货?连抢夺人妻的货也要抬举到省城里去?’听听!我担心这样下去
对贵党影响不好。”“他们是去城里接受培训,又不是做官。”鹿兆鹏解释说,“
他们接受培训提高了觉悟,就会改掉自己的麻达。你忘了国父遗嘱说的‘扶助工农’
的话吗?扶助扶助是啥意思哩?”田福贤瞪起了眼睛……
   
    黑娃从“农讲所”培训归来,在白鹿原掀起了一场风暴。那些议论黑娃的三纲
五常的白嘉轩鹿子霖田福贤以及一切或穷或富的庄稼人,全部对他刮目相看,用土
著们习惯的话说:瞪起了眼睛。

TOP

第十三章



                                          

    白嘉轩双时搭在轧花讥的台板上,一只肘弯里搂揽着棉花,另一只手把一团一

团籽棉均匀地撒进宽大的机口里,双脚轮换踩动那块结实的槐木踏板。在哳哳哳哳

的响声里,粗大的辊芯上翻卷着条条缕缕柔似流云的雪白的棉绒,黑色的绣着未剔

净花毛的棉籽从机器的腹下流漏出来。踩踏着沉重的机器,白嘉轩的腰杆仍然挺直

如椽,结实的臀部随着踏板的起落时儿撅起。孝文走进轧花房,神色慌乱地说:“

校长领着先生学生满街上刷写大字。满墙上都是‘一切权力归农协’。‘农协’是

弄啥哩?”白嘉轩继续往机口里扔着棉花团儿头也不转他说:“这跟咱屁不相于嘛!

你该操心自己要办的事。”

               

    白嘉轩驾着牛车从城里拉回来一架轧花机,在堆放垫圈干土的土房里扎垒起一

道隔墙,隔出一间机房来安装机器,几经调试,这架透着生铁蓝光的轧花机就响起

通畅和谐的哳哳哳的声音。白嘉轩下决心买回这架上海出的机器,主要是为了自家

轧花方便,且不说每年轧花要花销一头牛犊的工价,单是把棉花用牛车送去拉回就

太劳神了。轧花机买回以后却首先接揽了轧花生意,在没有主顾的间断时日里抽空

儿给自家轧。他在轧花房的门口备下一把废旧的铁头木板锨,来人进入机房之前必

须刮净鞋底的泥巴,棉花是干净东西。他算计过,只要机器一冬不停,挣下的轧花

钱手口自家省下的轧花钱,就可以买回半个轧花机,两个冬天过去就会把这架轧花

机赚回来了。“这是一个里外账,一里一外两面算。”白嘉轩对孝文说,“过日子

就得这样盘算,才能把日子过得浑全。”他时时处处不失时机地对儿子进行诸如此

类的点化教育,以期他尽快具备作为这个四合院未来主人所应有的心计和独立人格。

而言传身教不可偏废,白嘉轩挺着腰杆踩踏轧花机就是最好的身教。

TOP

白嘉轩刚刚平息了四合院里发生的一场小小的内乱。内乱是他的宝贝女儿灵灵

制造的。原上人吃腊八粥的那天傍晚,白灵出奇不意地回到家里来,这是自围城以

来头一次返乡回家,奶奶白赵氏一把把孙女搂到怀里,张口咬住脸蛋子久久不放,

涎水从脸腮上流灌进脖颈里去,残缺不全的牙齿在孙女粉白红润的桃花脸上留下几

个奇形怪状的窝痕。母亲白吴氏禁不住热泪涌流,疼爱地斥骂着:“没良心的东西

把老老少少一家人都给你折磨死了!”白灵从奶奶怀里跳起来,回头又在奶奶脸上

亲了一口,掏出手帕又亲呢地给母亲沾去泪水,跳到屋子中间挺身一站:“我不是

好好的吗?我长得高了吃得胖了,你们尽操那些心做啥!”白嘉轩不失威严地挺坐

在太师椅上,瞅见女儿窄巴的衣服绷紧的胸脯上隐伏着的两个**的轮廓,心里悸

动了一下。白灵毫无察觉父亲的心思,环顾一圈屋里所有的人,得意忘形地宣布了

一个消息,立时把屋子里亲呢的气氛扫荡净尽了:“我们把县长轰下台喽!这回大

闹滋水县好痛快呀!国共两党的一条密传传下去,凡在省城的滋水籍的人无论男的

女的,老的少的,念书的做饭的,当相公的拾破烂的,拉洋车的推菜车的,挑柿担

儿的好几百人,全都涌回县城来游行示威,开会演讲,唱歌演剧,把个县府闹得翻

了个过儿,把一块滋水县人民自决委员会的大牌子挂到县府门口。大家正欢庆斗争

胜利的时光,县府里有人密告说县长正给省警署拟报抓人名单。众人炸了营,冲进

县府从县长的桌展里搜出了那个名单。好啊,捉贼捉赃,梁县长是个口是心非的两

面派。我们拿着他的赃证去找省主席告状,于大胡子一看那个黑名单就火了,说‘

谁阻挡国民革命就把他踏倒’。接着一声令下把梁县长撤了……”

                     

    白嘉轩磕了磕烟灰就站起身走出去了。白吴氏怯怯的目光送着丈夫的背影消失

在门外,回过头禁止女儿说:“灵灵,你在城里要念书就好好念书,甭跟着旁人疯

疯癫癫乱跑。记住,在屋里再甭说刚才说的那号话了,你说话也该瞅瞅你爸的脸色。”

白灵说:“我瞅见我爸的脸色,他不悦意他不爱听。我偏说给他听,冲一冲他那封

建脑瓜子。”她爽快他说着,忽然醒悟似的叫起来:“噢呀!兆海上军校去了,临

走托我给他家里捎话,我差点忘了。”

                     

    想起鹿兆海她的心情特别愉快。兆海已经实行了要做革命军人的志愿,围城结

束不久就投身到守城的国民革命军里去了。他的热情他的单纯,他的聪慧尤其是他

的文化素养,很快受到官长的器重,保荐他到河北省的一所军校去学习军事。兆海得

到通知以后就把她约到一家照相馆门前:“你明白我约你到这儿来做什么?”白灵

脸上泛起一层羞怯的红晕扭头率先走进去了。临行前,他从照相馆取出俩人的合影

赶到白灵二姑家来。她和他相互签名,不约而同地都给对方写下了“国民革命成功

”的临别赠言。那是入冬后一个晴朗而寒冷的夜晚,她送他走到二姑家皮货作坊门

外的台阶下,他转身离去以后却又转过身来,猛然张开双臂把她搂进怀里。她似乎

期待着这个举动却仍然惊慌失措。在那双强健的胳膊一阵紧似一阵的箍抱里,她的

惊恐慌乱迅即消散,坦然地把脸颊贴着那个散发着异样气息的胸脯。他松开搂抱的

双手捧起她的脸颊。她感觉到他温热的嘴唇贴上她的眼睛随之吸吮起来,她不由地

一阵痉挛双腿酥软:那温热的嘴唇贴着她的鼻侧缓缓蠕动,她的心脏随着也一阵紧

似一阵地蹦荡起来;那个温热而奇异的嘴唇移动到她的嘴唇上便凝然不动,随之就

猛烈地吮吻起来;她的身体难以自控地颤栗不止,突然感到胸腔里发出一声轰响,

就像在剧院里看着沉香挥斧劈开华山①的那一声巨响。她在经历了那一声内心轰鸣

之后渐渐清醒过来,挣脱他的双臂,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了那枚雕饰着龙的铜元,塞

进兆海的手心:“你带着好,甭忘我。”说罢伸开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肩膀,把火

烧火烫的脸颊和他的脸偎贴在一起。他说:“我尝到了你的眼泪,是苦的涩的。”

TOP

白灵去了鹿兆海家,鹿子霖叔叔态度活泛,不住地向她打问城里许多革命的事。

兆海的爷爷鹿泰恒纯粹是一种应付,言语和眉眼里对她的不屑和冷漠是明摆着的。

她能原谅他也就不搁在心上。

              

    她从这个与自己已经构成某种特殊联系的门楼下走出来,绕过自家门楼到白鹿

镇小学校找鹿兆鹏去了。这是作为革命者的她和他的第一次会见。她又一次抑止不

住激动的情绪向他叙述了大闹滋水县的经过,而且抱怨作为革命的领导人的鹿兆鹏

怎么能不参与?鹿兆鹏呵呵笑着默认了她的抱怨,没有向她明自己实际上是那场斗

争的策划组织者之一。她和他谈论三民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共同点和不同点,谈论轰

轰烈烈的北伐和各地的人民革命热潮。她说:“革命马上就要胜利了。一想到胜利

的那一天,我就……”鹿兆鹏也以肯定的语气说:“没有什么人能阻挡北伐军的前

进,胜利指日可待。”

               

    这次接触给她留下这样一种印象,鹿兆鹏是一件已经成型的家具而鹿兆海还是

一节刚刚砍伐的原木,鹿兆鹏已经是一把锋利的斧头而鹿兆海尚是一圪塔铁坯,他

在各方面都称得起一位令人钦敬的大哥哥。

               

    白灵天黑定时回到家里,父亲和母亲还没有歇息,看来是专意等待她。白嘉轩

知道她的行踪仍然问:“你到谁家去了?”白灵说:“我先到子霖叔家后来又到学

校找兆鹏哥去了。我明天要走,今晚不去再没时间了。”母亲惊讶地问:“明天就

走?你一年没回来,刚回来连一整天也呆不下?”白灵笑着向母亲赔情:“没办法

呀!妈。革命形势紧迫,同志们约定明晚开会。等胜利了我回来跟你住整整一个月。”

白嘉轩忍着冲到喉咙口的火气冷静地发问:“你现时还念书不念书?”白灵说:“

念呀,怎么不念?白嘉轩问:“你念了书日后做啥呀?”白灵说:我喜欢教书。革

命胜利了我就做个先生,教书。”白嘉轩说:“你现在甭念书咧,回家来行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白灵不如思索一口回绝,“爸,我没有想到你现在会说这种话。”

白嘉轩说:“那好,你现在睡觉去。”

                     

    第二天早晨,白灵起来时发觉小厦屋的门板从外头反锁上了。她还未来得及呼

喊,父亲从上房里屋背着双手走下台阶,走过庭院在厦屋门前站住,对着门缝说:

“王村你婆家已经托媒人来定下了日子,正月初三。”白灵嘴巴对着门缝吼:“王

家要抬就来抬我的尸首!”白嘉轩已走到二门口,转过身说:“就是尸首也要王家

抬走。”

                     

    白灵很快复原了活泼的天性,在小厦屋里大声演讲大声唱歌,婆呀爸呀妈呀大

哥大嫂三娃子牛犊还有干大你们听我讲吧!国民党共产党领导国民革命形势大好!

北伐军节节胜利,天下无敌,北洋军阀反动政府保不住驾啦!国民革命的胜利指日

可待!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

妈快给我送俩馍来我饿了。

                    

    白赵氏踞着小脚站在庭院里斥问:“灵灵你疯了?”白吴氏仙草拿着俩馍馍走

到厦屋门前,白嘉轩不失时机地赶到了,从仙草手里夺下馍说:“让她喊让她唱。

她还有劲儿。”白灵从门缝里看见了院庭里发生的一切。她的腹腔里猫抓似的难受,

接着口腔里开始发粘,终于喊不出也唱不出了,躺在炕上看冬日惨淡的阳光从房檐

上悄然消失,冷气和黑暗一起笼罩了厦屋。

                    

    黑暗里窗户纸轻轻响了一下,什么东西滚落到肩头上,她一抓到手就毫不迟疑

地吞嚼起来,两个半是麦子面半是玉米面的馍馍不经吃就完了,似乎还可以再吃下

两个。她觉得胳膊和双腿顿时充满了活力,一骨碌从炕上跳下来,继续她的讲演。

白嘉轩咣啷一声拉开上房西屋的门闩,站在庭院里吼:“你再喊再唱,我就一撅头

砸死你!”白灵对着门缝吼出于胡子的话:“谁阻挡国民革命就把他踏倒!”

TOP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