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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娜依当然记得她们的第一次见面,她记得太清楚了。这个女人,比女事会的任何会员都要沉稳,身上的裙子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件都要美丽。她喊她作“孩子”,然后突然惊讶地眨眨眼,无缘无故地问道……
她舔舔发干的嘴唇。兰恩和茉莱娜都看着她,守护者的脸如磐石般毫无表情,艾塞达依则同情而专注。奈娜依摇着头:“不!不,这不可能。如果是那样我会知道。这不过是你的诡计,我不会上当的。”
“你当然不会知道,”茉莱娜语带安抚,“你怎么可能想得到?你长这么大,所听说的都是聆听风语。而且无论如何,如果你承认——即使只是在你内心深处——自己跟唯一之力有任何关系,就相当于向艾蒙村宣布你是一个暗黑之友,或者是一个令人害怕的艾塞达依。”茉莱娜的脸上露出了想起趣事的笑意,“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
“我不想再听你的谎言。”她喊道。但是艾塞达依只当没听见。
“大约八到十年前——各人发生的年纪略有不同,但总是在小时候——你很想得到某样东西,这个世界上你最想要的就是它,你需要它。而你也得到它了,就像是你快要淹死在池塘里时突然掉下一根树枝救你一命。你救活了人人都以为没得救的一个朋友,又或者是一只宠物。
“事后你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但是大约一周到十天之后,你才开始遭遇你第一次接触真源的反应。也许是突如其来的高烧和发冷,你不得不躺在床上,若干小时后这些症状又消失了。反应的症状还有很多,持续的时间有长有短,但是都不会超过几个小时。也许会感到头疼、麻痹和亢奋的感觉混在一起,你行动愚钝或者轻狂。又或者是一段时间的头昏眼花,你走路磕磕碰碰,发音不准无法流利地说话。你记得吗?”
奈娜依两脚一软,重重地坐倒在地。她记得,却只是摇头。这一定是巧合。要不然就是茉莱娜在艾蒙村打听到了这些。那时候这个艾塞达依问了无数问题,一定是那样的。兰恩伸手来拉她,但是她完全没有看到。
“我继续说吧,”茉莱娜见奈娜依不说话,就说道,“你曾经用唯一之力为珀林或者伊文娜治疗,因此跟他们建立了连结。你可以感觉到被你治好的人。所以,在拜尔隆的时候,虽然牡鹿与雄狮离任何一个你进城的城门都不是最近的,你却直接找到了那里。当时在店里的艾蒙村人只有珀林和伊文娜。你治好的是珀林,还是伊文娜?还是两个都有?”
“伊文娜。”奈娜依喃喃回答。一直以来,她都认为自己有时候即使看不见也可以知道走近的人是谁是件理所当然的事。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那些人都是被她几乎不可思议地救活过来的人。她总是知道药物可以发挥超常的作用,总是很有把握地知道农作物会丰收,雨水会提早或者推迟到来。她想当然地认为贤者就应该是那样子的。芭兰夫人一直都对她说,不是所有贤者都能聆听风语,只有最优秀的贤者可以,而她将会最优秀的贤者之一。
“她得了登革热。”她低着头,对着土地说道,“当时,我还是芭兰夫人的徒弟,她要我去照顾伊文娜。我那时还小,不知道贤者已经知道如何为她治疗,只知道登革热看起来很骇人。她全身汗湿,呻吟着,扭动着,我以为她的骨头都要折断了。芭兰夫人跟我说她的高烧过一天、最多两天就会退,我却以为她只是在安慰我。我以为伊文娜要死了。她蹒跚学步的时候我曾经在她妈妈忙不过来时帮忙带过她的。于是我开始哭泣,因为我要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了。一个小时后,芭兰夫人回来时,伊文娜的高烧已经退去。她很惊讶,但是她对我比对伊文娜更紧张。我想,她是以为我趁她不在时给伊文娜吃了什么药而不敢承认,所以想安慰我,好让我确信自己没有伤害到伊文娜。一个星期后,我倒在芭兰夫人的起居室地上,全身颤抖发着高烧。她把我放到床上用被子裹起来,但是到了晚饭时分我就没事了。”
说完后,奈娜依把脸埋在双手里。这个艾塞达依真是找了个绝佳的例子,她心想,愿光明之火烧死她!我竟然像艾塞达依一样使用唯一之力,我竟然跟艾塞达依一样是一个卑鄙的暗黑之友!
“你真是非常幸运。”茉莱娜说道。奈娜依闻言坐直了身体:“幸运?!”兰恩走开了,似乎她们说的这些事都与他无关,他开始给曼达整理马鞍,连看都不看她们。
“虽然你不能随心所欲地接触真源,但是你自己学会了控制唯一之力的基本方法。否则,它迟早会要了你的命。同样的,如果你真的成功阻止伊文娜到塔瓦隆去,唯一之力也很可能杀死她。”
“如果我能学会如何控制它……”奈娜依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这就像要她再次承认自己也能使用唯一之力,“如果我能学会如何控制它,伊文娜也能。她不需要到塔瓦隆去,不需要卷入你那些阴谋。”
茉莱娜缓缓摇头:“艾塞达依在积极寻找那些可以接触真源的男人的同时,也同样积极地寻找有这种能力却得不到教导的女孩。这不是为了增加我们的人数——至少,这不是唯一的目的——也不是因为害怕这些人会乱用唯一之力。如果光明眷顾这些孩子,她们也许能自学到一些原始的控制方法,但这对于保护自己免于重大伤害却远远不够,特别是,她们在没有教导之下完全无法预知自己什么时候会接触到真源。当然,她们不会像男人一样发疯然后大肆破坏。我们找她们就是想要挽救她们的生命,挽救那些没能学会如何控制的女孩的生命。”
“我不过是发烧和发冷而已,这些要不了命,”奈娜依坚持道,“而且只持续了三、四个小时。我也经历过其他的反应,同样不致于送命。几个月后这些反应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这又怎么解释?”
“这些不过是反应而已。”茉莱娜耐心地解释,“每一次,反应发生的时间跟接触真源的时间会越来越近,直到它们几乎同时发生。然后,就不会再有任何可见的反应。但是,那就像设下了一个计时器开始倒计时。一年。两年。我知道有一个女人曾经坚持了五年。每四个天生就有像你和伊文娜这样的能力的女孩中,如果没能被我们及时发现并接受训练,那么至少有三个会死掉。她们的死状虽然不像男人那么可怖,却绝对不好看——如果有哪种死法可以称得上是好看的话。她们痉挛,惨叫,持续数天,一旦开始发作,就算塔瓦隆所有艾塞达依加在一起,也没法挽救她。”
“你说谎。你在艾蒙村问了那么多的问题。你打听到了伊文娜退烧,打听到我发热发冷,打听到所有的事情。你编造了这一切。”
“你知道我没有。”茉莱娜柔声说道。
奈娜依极不情愿地,比这一生中她做过的所有事情都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这是她最后一次固执地尝试否认明显的事实,不论她有多么讨厌此事,拒绝事实却没有任何好处。芭兰夫人的第一任学徒正是像艾塞达依所说的那样死去的,当时她还是在玩娃娃的年纪。几年前,德文驿站也有一个年轻女人那样死了,那个女人也是一个真正能聆听风语的贤者学徒。
“我认为,你有非常大的潜力,”茉莱娜继续道,“只要你肯接受训练,你会比伊文娜更强大,而伊文娜的潜力已经足够使她成为数世纪以来最强大的艾塞达依。”
奈娜依像躲避毒蛇一样向后退去。“不!我绝对不会成为——”成为什么?我自己?她长叹一声,语气变得犹豫,“我请求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行吗?”这句话几乎堵住她的喉咙,她宁愿此时面对的是半兽人,也不愿意强迫自己向这个女人请求。但是茉莱娜点头答应了。她的精神又恢复了少许:“你说的所有这些都没有解释你要岚、马特和珀林做什么。”
“暗黑魔神想要他们。”茉莱娜回答,“我阻止暗黑魔神得到他想要的任何东西。你觉得这个理由是否更简单,或者更好?”她喝完茶,眼睛在杯子的边缘上看着奈娜依。“兰恩,我们得走了。我想,往南走吧。恐怕,贤者不会跟我们一起走了。”
艾塞达依提到“贤者”时的语气令奈娜依抿紧了嘴唇,听起来她好像在暗示自己会为了一些小事而放弃更重要的目标。她不想让我跟着,想激走我好让她能够对其他艾蒙村伙伴随心所欲。“噢,不,我要跟着你们走。你无法甩掉我的。”
“没有人要甩掉你。”兰恩走过来加入她们。他把壶里的水倒在火上,用树枝搅散灰烬。“这是时轮之模的一部分?”他问茉莱娜。
“也许是吧,”她若有所思,“在拜尔隆时我要是能再跟明谈一谈就好了。”
“你看吧,奈娜依,我们欢迎你跟我们一起走。”兰恩说到她的名字时略略犹豫了一下,似乎想加上“塞达依”在后面。
奈娜依不禁怒火中烧,因为她觉得他在嘲笑她,也因为他们这样当着她的面说这些她不知道的事情,又无礼地不作任何解释。反正她决不会开口问的,决不让他们满意。
守护者继续做着出发的准备,他的动作麻利熟练,很快就把鞍囊、毛毯等等绑在了曼达和阿蒂尓的马鞍后。
“我去把你的马牵来。”他绑完最后一个鞍囊后,对奈娜依说道。
他沿河岸往上游走去,奈娜依露出一丝笑意。刚才他没有发现她在偷听,现在他要自己去找出她的马匹了。他将会发现她潜近时只留下非常少的痕迹。等他空手回来,那将会是一件快乐的事。
“为什么往南走?”她问茉莱娜,“我听到你说其中一个男孩过了河。还有,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给了那三个男孩每人一个银币,它把我和他们连结起来。只要他们还活着并且拥有那个银币,我就能找到他们。”奈娜依朝着守护者离开的方向望去,茉莱娜摇摇头,“那不一样。我只能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如果我们被分开,我也能找到他们。你不认为在这种环境下这是谨慎的做法吗?”
“我不喜欢你跟艾蒙村的任何人的任何连结,”奈娜依固执地说道,“不过如果它能帮助我们找到他们……”
“它会的。如果可以,我会先找到过了河的那个年轻人。”她的语气流露出片刻的挫折感,“他离我们只有几里之远。但是我没有时间。他现在没有半兽人的威胁,可以自己到白桥镇去。另外两个往下游去了的更加需要我,他们已经失掉银币,而那些迷惧灵要么正在追赶他们,要么正在计划在白桥镇截住我们所有人。”她叹了口气,“我只能先处理最紧急的事。”
“迷惧灵可能……可能已经杀了他们。”奈娜依说道。
茉莱娜轻轻摇了摇头,好像这个可能性太小,根本不值得考虑。奈娜依的嘴唇绷紧了:“那么伊文娜在哪里?你连提都没有提起她。”
“我不知道,”茉莱娜承认道,“只希望她平安无事。”
“你不知道?希望?你刚刚才说完那些要把她带到塔瓦隆挽救她生命的长篇大论,她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我可以去找她,那样就会给迷惧灵有更多时间对付那两个往南去的男孩。暗黑魔神想要的是他们,不是她。只要真正的猎物没有落网,它们不会理会伊文娜的。”
奈娜依想起她自己昨晚遇到半兽人的情景,但她就是拒绝承认茉莱娜的话有理。“这么说你能做到的最多就是她如果好运的话还活着。活着,也许独自一人,受了惊,也许还受了伤,距离最近的村子或者我们有好几天的路程。而你打算遗弃她。”
“她很可能跟那个过了河的男孩一起很安全,或者跟其他两个男孩一起往白桥去。不管怎样,这里再也没有半兽人威胁她的性命,她坚强而又聪明,完全能自己找到去白桥镇的路。你宁愿执着于她也许需要我们帮助的可能性,还是宁愿去帮助我们已经知道确实需要帮助的人?你想让我去找她,而留下那些肯定正在被迷惧灵追赶的男孩不理?我希望伊文娜平安,奈娜依,同时我也在跟暗黑魔神做斗争,目前,后者才是我的重点。”
茉莱娜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些可怕的选择,奈娜依真想朝着她大声尖叫。她强忍泪水转过脸去。光明啊,贤者本该照顾好她的所有村民。为什么我得做出这样的选择?
“兰恩回来了。”茉莱娜站起来,整理肩上的斗篷。
对于奈娜依来说,看到守护者牵着她的马匹从林中走出来只是一个小小的打击,但是她从他手里接过缰绳的时候还是扁了扁嘴。如果他脸上能露出一点表情,就算是满意的神色,也比现在如磐石般冷漠能令她稍微提起精神。他看到她的脸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立刻背过脸去擦掉颊上的泪水。他竟敢嘲笑我的哭泣!
“你来吗,贤者?”茉莱娜淡淡问道。
她最后缓缓地看了一眼森林,伊文娜此刻也许就在林中某处。然后,她伤心地骑上她的马匹。兰恩和茉莱娜已经上了马向南转去。她跟着他们,僵硬地挺着背,禁止自己回头看,把眼睛紧紧盯在茉莱娜身上,心想:这个艾塞达依对于自己的能力和计划如此自信,但是如果他们最后不能找到伊文娜和三个男孩,并且他们都还好好地活着,那么她的能力也没法保住她。唯一之力不是只有她能用。我也可以用的,女人!这是你自己告诉我的。我会用它来对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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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选路

第二十二章
选路
在一小丛树木之中,珀林躺在一堆夜里摸黑砍来的雪松枝底下,一直睡到太阳高挂,雪松的针叶刺穿了他仍未干透的衣服,扎在他身上才把他从筋疲力尽的睡梦中弄醒。梦里,他回到了艾蒙村,在鲁罕师傅的锻铁场里工作。他睁开双眼,呆看着眼前交织一片发出甜香的树枝,呆看着穿进来照在他脸上的阳光,一时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他吃惊地坐起来,身上的树枝被他的动作推到一边,留下几根随机地挂在头上和肩上,使他看起来也像一棵树。艾蒙村从他的脑海里褪去,昨夜的记忆汹涌而来,如此逼真,一瞬间比他身边的一切都要真实。
他喘着气慌乱地从树枝堆里翻出斧头,双手握紧斧柄,屏住呼吸仔细观察四周。这是一个寒冷寂静的早晨。周围没有任何活动的东西。如果阿里尼勒的东岸有半兽人,它们要么没有移动,要么离他很远。他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放低手中的斧头,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让“砰砰”乱跳的心脏平静下来。
围在他身边的常绿灌木丛是他昨晚找到的第一个躲藏所,它长得稀稀拉拉提供不了多少掩护,只要他一站起来就可能被看见。他拔掉头上肩上的树枝,又扫掉留在毯子上的那些,然后,四脚着地爬到灌木丛边,趴着,一边观察河岸,一边挠着身上被针叶刺过的地方。
夜里刀割一般的冷风现在减弱成静静的微风,几乎没法在水面上吹起波纹。阿里尼勒宁静地流淌着,水面平静而空阔。黯者当然无法渡过这么宽、这么深的河水了。对岸看起来只有一片树影,视线之内也没有任何移动的物体。
他不知道对此应该作何感受。对岸没有黯者和半兽人当然很好,但是如果能见到艾塞达依、或者守护者,立刻就能消除他的许多担忧,或者,如果能见到他的朋友们,当然就更好了。然而,鲁罕夫人常常说:如果愿望有翅膀,绵羊也会飞。
自从掉下悬崖后,他就没有见过自己的坐骑,只希望他能自己平安游上岸。反正,比起骑马来,他更习惯于走路,他的靴子很结实,靴底够厚。虽然没有食物,但投石绳还好好地绑在腰间,口袋里也还有设陷阱用的绳子,抓兔子应该很容易。至于生火的道具则放在鞍囊上,所以都丢了,不过雪松木很易燃烧,做把火弓也简单。
一阵微风吹进他的躲藏处,他打了个哆嗦。斗篷被河水冲走了,身上所有的衣物都还是湿冷湿冷的。昨晚他太累了,顾不上理会湿衣服,现在睡了一夜后,精神足够了,才觉得身上冰冷。虽然天气不是非常冷,却一点儿也算不上暖和。不过,他还是决定不把衣服挂到树枝上晾干。
他叹着气想,时间是个问题。晾干衣服要花少许时间,抓只兔子,生火烤熟,也要花少许时间。肚子“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他只好尽量不理会它。时间有更重要的用途,一次只能做一件事,得先做最重要的,这是他的做事方式。
他的目光随着阿里尼勒的水流移向下游。他游泳的技术比伊文娜要好,如果她也游了过来……不,不能是如果,她游过来以后,上岸的地方一定是在他的下游。他用手指轻轻敲着地面,衡量着,思考着。
一旦下了决定,他立刻捡起斧头,向下游出发。
阿里尼勒的这一边不像西边一样有茂密的森林。如果春天来临,这边会是一片草地,点缀着零散的树木。一些常绿植物和光秃秃的岑树、桤木、橡胶树聚在一起形成较密的树丛。越往下游走,树木越小,树丛越稀。它们组成了仅有的可怜掩护。
他蹲着身从一个树丛后冲到另一个树丛后,又立刻趴下观察河的两岸。守护者说过,这条河对黯者和半兽人来说是个障碍,事实是否如此?万一它们看到自己,也许会克服对深水的恐惧。所以,他在每一个树丛后都首先小心地观察四周,然后才低着身体迅速冲向下一个树丛。
他就这样冲冲停停跑了数里路,然后,突然地,他在冲往一丛柳树的半路上“哈”了一声刹住脚步,盯着地上。乱糟糟的枯草地上,有几处没有长草露出泥土像补丁似的小块,就在他脚下的其中一个补丁中间,有一个明显的马蹄印,而且,是鲁罕师傅为家马特制以增加力量的双闩印。
他把河对岸可能在搜寻他的眼睛忘得一干二净,在附近转来转去寻找其他痕迹。地上纠结的枯草不容易留下脚印,但是他锐利的眼睛还是找到了它们。这少许痕迹带着他离开河岸,走到一个浓密的树丛前。这个树丛有茂密的羽叶树和雪松,既可以挡风,又可以挡住追猎者的目光,中间还有一棵铁杉,伸展的枝叶覆盖了整个树丛。
他不由自主地咧嘴笑着,推开交织在一起的树枝走了进去,完全顾不上因此造成的噪音。然后,他走进了铁杉底下的一片小小空地,站定。在一簇小小的营火旁,蜷缩着伊文娜,绷着脸,手里抓着一根粗树枝当作棍子,背靠贝拉严阵以待。
“我想,我该先喊一声才对。”他窘迫地耸耸肩。
她扔下棍子,扑上来拥抱他:“我还以为你淹死了。你的衣服还是湿的。来,到火边暖和一下。你丢了马,是不是?”
他任由她把自己推到火边,在火上搓着双手,享受暖意。伊文娜从自己的鞍囊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包得很结实,虽然泡过水,里面的食物还是干的。她从包里拿出面包和芝士递给珀林。你还担心她呢,她做得比你好多了。
“是贝拉带我过来的,”伊文娜轻轻拍着毛发乱蓬蓬的小母马,“她甩掉了半兽人,拖着我游过来。”她顿了顿又说,“珀林,我没有见到其他人。”
他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他遗憾地看着她重新包起食物,把手指上粘着的面包屑舔干净后才说道:“昨晚我只见过你。后来也没再见到半兽人和黯者。就是这样。”
“岚一定会没事的,”伊文娜说完,又立刻补充道,“他们都会没事的,一定会的。也许他们现在正在找我们。他们随时会找到我们的,茉莱娜必竟是一个艾塞达依。”
“我时刻都记得她的身份,”他回答,“见鬼,我宁愿我能忘记这点。”
“她为我们阻挡半兽人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抱怨啊。”伊文娜酸酸地讽刺道。
“我只是希望我们没有她也可以逃脱。”他在她目不转睛的注视下不安地耸耸肩膀,“虽然,我也认为我们办不到。我一直在想这事。”她挑起了双眉,珀林对于自己每次发表意见时得到的惊讶反应已经习惯。虽然他的意见一点也不比别人的差,但是人们总是记得他想问题很慢。“我们不能呆等兰恩和茉莱娜来找我们。”
“当然可以的,”她插嘴道,“茉莱娜塞达依说过,分开后她会来找我们的。”
他等她说完,才继续道:“先找到我们的有可能会是半兽人。茉莱娜也可能已经死了。他们有可能全都死了。不,伊文娜,我很抱歉,但确实有这个可能。我也希望他们都平安无事,希望他们现在就走能到这簇火边。但是希望就像你快要淹死时的一截细绳,太细了不足以救命啊。”
伊文娜合上嘴,咬着牙看着他。终于,她说道:“你想沿河而下去白桥镇?如果茉莱娜塞达依在这里找不到我们,白桥镇将会是她寻找的下一个地方。”
“我想是的,”他缓缓说道,“白桥镇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但是黯者可能也知道这点,它们也会去那里找,而这次没有艾塞达依或者守护者来保护我们了。”
“那么,难道你打算逃往别处,就像马特想的那样?躲在某个黯者和半兽人,或者,茉莱娜塞达依没法找到我们的地方?”
“别以为我没有那样想过,”他平静地回答,“但是每次当我们以为自己逃脱了的时候,黯者和半兽人总是能再次找到我们。我不知道究竟还有哪个地方可以让我们安全地躲起来。虽然我不喜欢,但是我们需要茉莱娜。”
“那我就不明白了,珀林,我们去哪里呢?”
他惊讶地眨眨眼。她在等他的回答,等他告诉她该怎么做。他从来没有想过伊文娜会指望他来领队,她从来不乐意按别人的计划行动,也从来不听从别人的指挥。也许只有贤者例外,有时候他觉得她回避这一点。他伸手抹平跟前的土地,清了清喉咙。
“如果这里是我们现在的位置,这里是白桥镇,”他用手指在地上戳了两个洞,“那么卡安琅就应该在这里附近。”他在另一边戳下第三个洞。
他停下来,看着地上的三个小洞。他脑海里的整个计划都是基于他记忆中伊文娜父亲的那张老地图。艾’维尔先生说过,那张图不太准确,而且,不管怎么说,他也不像马特和岚那样经常对着它出神。但是伊文娜没有说话。他抬起头,看见她双手放在膝上看着他。
“卡安琅?”她的声音显得有点晕。
“卡安琅。”他在两个小洞之间划了一条线,“离开这条河,直接走过去。这会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我们在卡安琅等他们吧。”他拍干净双手,等着伊文娜的回答。在他看来,这是个很好的计划,但是她肯定会反对。他猜她会夺权——她总是有办法逼迫他按她的主意行动——那也无所谓。
令他意外的是,她却点了头:“中间肯定会有村庄,我们可以问路。”
“我担心的是,”珀林说道,“如果艾塞达依在那里也找不到我们,怎么办。光明啊,谁能想到我竟然会担心这种事?如果她没有到卡安琅来又如何?也许她以为我们都死了。也许她会把岚和马特直接带回塔瓦隆。”
“茉莱娜塞达依说过她能找到我们的,”伊文娜坚定地相信,“如果她能在这里找我们,那么她也能在卡安琅找我们,她会来的。”
珀林缓缓点头:“既然你这么说,好吧。不过,如果我们在卡安琅几天内等不到她,就自己到塔瓦隆去,求见艾梅林殿下。”他做了个深呼吸。两个星期前,你连艾塞达依都没有见过,现在,你却在谈论艾梅林殿下,光明啊!“根据兰恩的说法,从卡安琅有大路通往塔瓦隆。”他看了看伊文娜身边的那个油纸包,又清了清喉咙:“再吃些面包和芝士怎样?”
“这得留着,我们可能要走很久才能到村庄的,”她回答,“除非你设的陷阱比我昨晚设的好运。生火倒是容易的很。”她一边轻轻笑着像开玩笑似的,一边把油纸包塞回鞍囊里。
很明显,她接受他的领导是有限度的。“好吧,”肚子“咕噜”地响着,珀林无奈地站起来,“我们该出发了。”
“但你的衣服还是湿的。”她抗议道。
“走着走着就会干了。”他坚决地说道,开始往营火上面踢土。如果由他来领队,那么就由现在开始好了。从河上吹来的风渐渐强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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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狼兄弟

第二十三章
狼兄弟
从一开始,珀林就知道前往卡安琅的旅程不会舒坦,第一件不爽快的事就是伊文娜非要跟他轮流骑贝拉不可。她说,我们不知道要走多远才能到卡安琅,所以决不能让她独自骑马。她坚决地绷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我个头太大了,骑不了贝拉的。”他说道,“我习惯走路,也宁愿走路。”
“难道我不习惯走路啊?”伊文娜厉声说道。
“我不是这个——”
“我是唯一一个活该因长期骑马两腿酸痛的人,是不是?而你则打算一直走直到走不动了,期望我来照顾你?”
“好吧好吧,”他一看她还想继续说下去,赶紧答应,“但是,你先骑。”她的表情变得更加固执,他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如果你不自己上马,就让我来把你放上去好了。”
她吓了一跳,嘴唇弯曲露出笑意。“既然这样……”她忍俊不禁,自己上了马。
他一边转身向着远离河流的方向出发,一边不满地对自己嘟哝。从来没听说过故事里的领导者要处理这种事情啊。
伊文娜还真的坚持要轮流骑马,每次他想逃过时,她都威逼利诱直到他服从为止。铁匠的工作把他的身材锻炼得很粗壮,而贝拉在马匹当中个头偏小。每次他伸脚踩上贝拉的马镫时,她回头看着他的样子明显就是在责怪他。这是小事,他心想,却让人恼火。用不了多久,他开始害怕听到伊文娜宣布“珀林,该你了”。
故事里的领导者几乎从不害怕,更不会遭人逼迫。不过,他细想之后得出结论,那是因为他们不用对付伊文娜。
他们的面包和芝士只有很少,第一天就已经吃完了。宿营后,珀林在一些兔子小径的附近设了陷阱,方法虽然古老,却也值得一试。伊文娜则负责生火。珀林设完陷阱后,决定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用投石绳试一试。虽然他们一路走过来时没有见到任何活物,但是……令他吃惊的是,他几乎立刻就被一只瘦小的兔子吓了一跳。它从他脚边的一丛矮树里窜出来,珀林惊讶得几乎让它逃掉了。不过他马上就追赶上去,跑了四十步左右,在它冲过一棵树的时候抓住了它。
他提着兔子回到营地,伊文娜已经堆好生火用的树枝,却跪在旁边闭着眼睛。“你在干啥?靠祈祷可生不了火啊。”
伊文娜被他吓了一跳,一手捂着喉咙,转过身来瞪着他:“你……你吓着我了。”
“我运气不错,”他举起手里的兔子,“去拿打火石来吧。至少今晚我们可以好好吃一顿。”
“我没有打火石,”她缓缓说道,“它放在我的口袋里,过河时掉了。”
“那你怎么……?”
“在河岸上的时候真的很容易,珀林,只需用茉莱娜塞达依教我的方法就行了。我只要伸出手去,就……”她做出伸手取东西的姿势,然后叹了口气垂下手,“现在我却没法找到它了。”
珀林紧张地舔舔嘴唇:“唯……唯一之力?”她点点头。他瞪着她:“你疯了啊?我是说……唯一之力!你怎么能这样子随便乱用。”
“当时很容易的,珀林。我可以的。我可以引导唯一之力的。”
他深吸一口气:“我来做把火弓好了,伊文娜。答应我,你不要再试这种……这种……技巧。”
“我不答应。”她紧绷下巴的样子使他叹气,“珀林?艾巴拉,你是否肯丢弃你的斧头?你是否愿意把一只手绑在身后地到处去?我不会答应你的!”
“我做把火弓吧,”他心烦地说道,“至少,今晚不要再试了?好吗?”
她没有说话,勉强答应了。可是直到那只兔子被悬在火上烤的时候,珀林觉得她还是在想自己本该做得更好。她也不肯放弃,每个晚上都在尝试,然而最成功的一次也只是生起了一缕轻烟,立刻就灭了。她的眼神不容许他有任何异议,他唯有明智地保持沉默。
自从头一晚的热餐之后,他们都靠吃粗糙的野生土豆和少许嫩芽度日。春天仍然毫无迹象,要找吃的实在很难,数量既少,味道也差。两人都没有抱怨,只是每一餐都在其中一人因为想念芝士的浓香和面包的味道而发出的叹气声中结束。有一个下午,他们在林子里找到了蘑菇,而且还是蘑菇中最鲜美的后冠。那一顿真可说是一顿大餐了,他们大笑着狼吞虎咽,还讲起艾蒙村时的往事:“你还记得那一次——”但是,蘑菇很快就吃完了,笑声也很快停下。饥饿的人有几个能笑得出呢。
走路的人负责拿着投石绳,随时准备投出石子砸向兔子或者松鼠,但是,唯一一次投出的石子只是为了发泄沮丧。每个晚上他们都仔细地设下陷阱,然而到了早上从来都一无所获。两个人都不知道离卡安琅究竟还有多远,只有到了那里,他们才会觉得安全,所以,他们也不敢在同一个地方呆上一天来等待陷阱的收获。珀林开始怀疑,自己的胃抽搐成这个样子,会不会最终在自己肚子里抽出个洞来。
他感觉他们一路都走得挺快,离阿里尼勒越来越远,却一个村子也没有见过,甚至连农场都没有,无法问路。因此,他对自己这个计划的疑虑与日俱增。伊文娜表面上看来还是跟出发时一样自信,但他知道她迟早会抱怨,与其这样在荒野中迷失方向,倒不如冒着遇到半兽人的风险去白桥镇。她一直没有这样说,但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离开河流两天后,地形开始变成覆盖茂密森林的连绵小山,与其他仍旧被残冬控制的地区一样萧条。又过了一天,小山又变成了平地,森林变得稀疏,常常被延伸一两里的沼泽地隔断。背光的凹洞里还残留着积雪,早晨的空气依然凛冽,寒风一直冰冷。他们没有看见任何道路、田地、炊烟,没有任何人迹,没有任何居民。
有一次,他们在一座小山上看到了一道残破的防御土墙,里面的有些房子,可是屋顶倒塌,树木丛生,早已被森林占据,枯老的藤蔓植物织成网把整个石砌街区都包了起来。还有一次,他们找到了一座石塔,塔顶已经折断,塔身被枯死的青苔涂成棕色,歪歪地靠在一棵巨大的橡树身上,树根往它的身上生长。然而,就是没有找到有人活着的地方。Shadar
Logoth的教训使他们一见到废墟就加快脚步远远避开,直到再次迷失在似乎从来没有过人烟的荒野中。
可怕的恶梦也在折磨珀林。他梦见巴’阿扎门在迷宫中追逐他,搜索他,不过,就他记得的部分来看,他们两人从来没有直接面对过。眼前的旅途也为他带来了一些恶梦。伊文娜也抱怨说梦见了Shadar
Logoth,特别是在他们找到废弃土墙和斜塔的那两个晚上。珀林从来不提起自己的梦,就算他在夜里被惊醒,全身冒着冷汗在黑暗中哆嗦,他也不愿意告诉伊文娜。她指望他带领两人平安到达卡安琅,而不是分享这些无可奈何的担忧。
当珀林开始闻到那股味道时,他正走在贝拉前面,心里为今天的晚餐发愁。随即,小母马扇着鼻孔开始摇摆脑袋,在她开始嘶鸣之前他及时抓住了她的马笼头。
“那边有烟,”伊文娜在马鞍上兴奋地前倾身体,深深吸气,“是煮食的营火。有人在烤晚餐。是兔子。”
“也许是吧。”珀林谨慎地回答,她热切的微笑立刻被他的话扑灭了。他把手中的投石绳换成半月宽刃斧,手掌在斧柄上张张合合。这是一件武器,然而,不论是他自己在村里时的悄悄练习,还是兰恩后来的填鸭式训练,都没能让他准备好使用它。走进Shadar
Logoth之前的战斗在他的脑海中也只有一片模糊,无法为他带来任何自信。他也从来没有成功地在心中找到过岚和守护者所说的那片虚空。
阳光斜斜地穿过他们身后的树木,林中处处是静止的斑驳影子。木柴燃烧的轻烟在他们身边飘荡,带着微微肉香。可能真的是兔子,他心里这样一想,肚子就立刻如雷般响起。也可能是别的东西,他提醒自己道。他看了看伊文娜,她也在看他。身为领导者,自然有相应的责任。
“在这里等我,”他轻声嘱咐,她皱起了眉,但他在她开口说话之前继续说道,“安静!我们还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人。”她不情愿地点了点头。珀林不禁疑惑了,为什么每次要她代替自己骑马的时候,她就不肯这么合作呢。他深呼吸定定神,向味道的来源走去。
比起岚或者马特,他比较少在艾蒙村附近的森林里玩耍,不过他也曾经在林子里抓过兔子。此刻,他在树与树之间爬行,没有踩断一根树枝。不用多久,他就来到了一棵高大的橡树后。粗壮的橡树枝蜿蜒地伸展着,先弯下来碰到地面,又抬起来往上生长。他从树后悄悄地往外看:那里,有一簇营火,火旁不远处有一个身材瘦削、皮肤黝黑的男人斜靠在一根橡树枝上。
至少,他不是个半兽人,不过,在珀林眼里这也是个奇怪的家伙。比如,他的衣服似乎都是用动物皮毛做的,连靴子和头上那顶怪异的平顶圆帽也是。他的斗篷是用兔子和松鼠皮毛胡乱拼成的,裤子看来是用棕色和白色山羊身上毛最长的那部分皮凑成的。浓密的胡子像把扇子,几乎遮挡了他半个胸膛。腰带上挂着一把跟剑一样长的刀子,一张弓和箭袋一起靠在手旁边的橡树枝上。
男人的眼睛闭着,显然是睡着了,但是珀林仍旧原地不动。营火旁斜插着六根棍子,每根上面都串着一只兔子,烤得金黄焦脆,时不时有一两滴汁液落到火焰上,“滋滋”作响。它们的香味离珀林这么近,他口水直流。
“你流够口水了吗?”男人张开一只眼睛朝珀林的藏身处摆摆头,“你跟你的朋友一起过来坐下吃吧。我见你们这两天就没怎么吃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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珀林犹豫片刻才慢慢站起来,手里仍然紧握着斧头:“您已经跟踪我们两天了?”
男人沉声笑道:“是的,我一直在跟踪你和那个漂亮的女孩。她像只勇猛的小公鸡把你摆布得够呛,是吗?我总是听到你们俩在吵闹,五里之外都能听到你们的声音,那匹马是你们当中唯一肯安静走路的。你打算喊她过来,还是打算自己把兔子全部吃掉?”
珀林生气了,他一路都尽量保持安静,因为在水树林里的经验告诉他,如果不能保持安静,就无法走到离兔子足够近的距离来投石砸它。但是兔子的香味使他想起伊文娜也已经很饿了,更别提她此刻正在担心地等待他回去告知是不是半兽人生的火。
他把斧头挂回腰带上,提高嗓门喊道:“伊文娜!没问题!是兔子!”说完他伸出手去,用平和的语气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珀林,珀林?艾巴拉。”
男人看着他的手,想了好一会儿才笨拙地握住它,似乎不习惯跟人握手。“人人都叫我伊莱迩,”他抬头看着珀林,“伊莱迩?玛砌尔。”
珀林倒抽一口气几乎丢掉伊莱迩的手。他有一对黄色的眸子,像闪光的金子般明亮。珀林的脑海中闪过一些记忆,但没等他抓住就消失了。此刻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见过的半兽人眼眸都是接近黑色的。
伊文娜牵着贝拉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了。她把小母马的缰绳系在一根较细的橡树枝上,珀林把她介绍给伊莱迩时她礼貌地说着客套话,目光却不停地飘向那些兔子,似乎没有注意到男人的眼睛。伊莱迩示意请他们吃东西时,她迫不及待地坐了过去。珀林只犹豫了一分钟就加入了她。
伊莱迩静静地等他们吃完。珀林太饿了,他急切地撕扯下兔子肉片,却发现热得烫手不得不把它在两手之间丢来丢去地摊凉一些才塞进口里。伊文娜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了,油水沿着她的下巴直流。白天渐渐转成黄昏,无月的黑夜缓缓包围了营地。他们终于慢下来时,伊莱迩说话了。
“你们在外边游荡究竟想做什么?要知道,方圆五十里之内都没有居民啊。”
“我们要去卡安琅,”伊文娜回答,“也许您可以——”还没说完,伊莱迩就仰天大笑起来,她不禁挑起了双眉。珀林手里抓着一只兔子腿正要送往嘴里,也顿住了瞪着他看。
“卡安琅?”伊莱迩笑得喘不过气来,好容易才缓过来说道,“按照你们这两天走的路,按照现在的方向走下去,你们会走到卡安琅的北边至少一百里的地方去。”
“我们打算问路的,”伊文娜辩护道,“只不过还没遇到村庄或者农场罢了。”
“你不会遇到的,”伊莱迩还在笑,“按照你们走的路,你们会一直一直走到世界之脊去,途中一个人类都不会遇到。当然了,如果你们能翻过世界之脊——它的某些地方确实是可以翻越的——就会在艾尔废墟找到艾尔人,但我估计你们不会喜欢那里的。那个地方白天酷热,夜里严寒,随时可以把你渴死。只有艾尔人才能在那里找到水,而他们不喜欢陌生人。对,要我说,不喜欢。”说完,他又开始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甚至在地上打起滚来。“根本不喜欢。”他好容易才挤出一句。
珀林不安地挪动着:难道我们遇到了一个疯子?
伊文娜皱起了眉,但是她等待伊莱迩的狂笑减弱一些后,继续说道:“也许,您能告诉我们该往哪里走。看起来您知道的地方比我们多得多。”
伊莱迩停止笑抬起头,把打滚时掉下的皮毛帽子戴回头上,低下眉看着她。“我不太喜欢人,”他干脆地说道,“城里到处是人。我也很少靠近村庄,甚至农场。村民、农夫都不喜欢我的朋友。若不是看到你们俩像初生幼狼般彷徨无助地流浪了这么久,我也不会出手帮助你们。”
“但是,至少您能告诉我们该往哪个方向走吧,”她坚持道,“只要您能给我们指路到最近的村子里去——就算要走五十里也无所谓——村民就能告诉我们怎么去卡安琅。”
“别动,”伊莱迩说道,“我的朋友们来了。”
贝拉突然惊恐地嘶叫起来,并且拼命拉扯缰绳。周围笼罩在黑夜的森林中出现了许多身影。珀林半站了起来。贝拉惊嘶着扭动身体直往后扯。
“让那匹母马静下来,”伊莱迩说道,“他们不会伤害她的。只要你们不要乱动,他们也不会伤害你们。”
四匹大狼走进了火光中,它们的毛发粗浓杂乱,高度直到人的腰部,强有力的下颚可以轻易咬断男人的大腿。它们旁若无人地走到营火边,在人类身边躺下。林中的黑暗里,四面八方都有许多狼眼睛反射着火光。
是金黄的瞳孔,珀林注意到,跟伊莱迩的一样。这就是刚才他没能抓住的记忆。他小心地看着身边的狼,伸手取斧头。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那样做,”伊莱迩说道,“如果他们认为你是威胁,就不会这么友好了。”
珀林看到,他们,那四匹狼,都在盯着他看。他还觉得,所有狼,包括林中那些,都在盯着他看。他全身直起鸡皮疙瘩。小心翼翼地,他把手移离斧柄。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他觉得狼群中的紧张感随着自己的动作而放松下来。他慢慢坐回地上,双手直打颤只好捏住膝盖来稳住。伊文娜全身僵硬得几乎要颤抖起来,一匹全身浅黑、脸上有一片灰色毛的大狼就躺在她的身边,几乎碰到她了。
贝拉已经停止嘶叫和挣扎,她全身筛糠,挪来挪去想把所有狼都看在眼里,还时不时地踢着脚好让这些狼知道她不好欺负,要吃她得付出沉重代价。但是,群狼懒得理她,也不理会其他人,他们的舌头懒懒地搭在嘴外,放松地等待着。
“这样,”伊莱迩说道,“好多了。”
“他们是您驯养的吗?”伊文娜几乎要晕倒了,怀着希望问道,“他们是……宠物?”
伊莱迩嗤之以鼻:“狼是无法驯服的,女孩,他们可不像人类。他们是我的朋友,我们互相做伴,一起狩猎,一起聊天。跟任何朋友一样,你说对吧,斑纹?”一匹身上长着灰色、黑色和白色花纹的大狼转过头看他。
“您跟他们说话?”珀林觉得不可思议。
“不完全是,”伊莱迩缓缓回答,“话语并不重要,也不能准确地表达他们的意思。她的名字是斑纹,意思大概是指在仲冬时节的黎明时分,微风吹皱森林中水池里的水时,影子在水面上的变幻,还有舌头碰到池水时那种冰凉的味道,还有一点黄昏前空中飘雪的意思。但这也不是完全准确的含义,你无法用语言表达它的意思,更多的是一种感觉。这就是狼的沟通方式。其他那几匹分别叫做烙印、弹跳、风。”烙印的肩膀上有一道伤疤,这也许是他名字的来源,但是其他两匹狼的身上没有任何特征可以说明他们名字的含义。
虽然他说话生硬,但珀林觉得伊莱迩其实很高兴能够再次跟人类说话,至少,他在说个不停。他注视着狼群反射着火光的利牙,心想,还是鼓励他一直说下去好了。“您是怎么……怎么学会跟狼说话的,伊莱迩?”
“是他们先发现我的,”伊莱迩回答,“不是我。一开始不是。后来我才明白,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是他们先找到你,而不是你先找到他们。有些人以为我被暗黑魔神诅咒了,因为不论我去到哪里,哪里都会有狼。起初,连我自己有时也这么以为。大多数正经人开始躲开我,而那些来找我的人则是我不论如何都不愿意交往的人。然后,我开始发觉狼有时候似乎能明白我在想什么,他们会对我脑海里的念头做出反应。这就是我们的开始,他们对我感到好奇。狼通常能感觉到人,但是都跟我的情况不同。他们很高兴能找到我。他们说,已经很久没有跟人类一起狩猎了。当他们说到很久时,我得到的感觉就像是一阵凛冽的寒风从时间开始之日一直吹拂至今。”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人类会和狼一起狩猎。”伊文娜说道,她的声音还是不太稳,但是那几匹大狼确实只是躺在地上的表现似乎使她稍微安心。
看不出伊莱迩是否听到了她的话,他没有回应。“狼记事的方式跟人类不同,”他继续道,奇异的黄色眼睛看着遥远的他方,似乎迷失在自己的记忆之中,“每一匹狼的心中都记载着整个狼族所有狼的历史,或者说,记载着它的形成。我说了,这很难用言语表达。他们记得曾经跟人类肩并肩地追逐猎物,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远得更像阴影中的阴影,而不是记忆。”
“真有趣。”伊文娜说道。伊莱迩严厉地看着她:“不,我是认真的。这是真的。”她舔舔嘴唇:“您能否……啊……能否教我们跟他们说话呢?”
伊莱迩还是嗤之以鼻:“这是没法教的。有些人可以,有些人不行。他们说,他可以。”他指向珀林。
珀林像看刀子似地看着伊莱迩的手指,这人真的是个疯子。狼群又在盯着他看了,他不安地挪动着。“你说你们要去卡安琅,”伊莱迩说道,“但是没有解释你们跑到这个荒无人烟,哪儿都够不着的地方要做什么。”他把皮毛斗篷拨到身后,侧躺下来,一手支着脑袋期待着他们的回答。
珀林瞥了瞥伊文娜。早前他们就已经编好了一个故事,准备遇到人的时候用来解释他们要去哪里,而不会引起任何麻烦,也不会透露他们究竟来自何方,真正目的是什么。天知道有哪些不小心的言辞会传入黯者的耳朵?他们每天都一起讨论,找出漏洞把它修补完善。而且说好了,由伊文娜来讲这个故事,因为她比较善于言辞,而且她还宣称每次珀林一撒谎她就能从他的脸上看出破绽。
于是伊文娜立刻流利地开始讲故事。他们从北方萨达亚一个小村庄外的农场来。以前他们俩都没有离开过家二十里以上。但是他们听了许多吟游诗人的故事,还有商人的传说,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卡安琅、伊连、狂暴之海,甚至去看看神话中海族的岛屿。
珀林满意地听着。啊,就算是索姆?墨立林,依靠他们对双河以外的世界如此有限的认识来编故事,恐怕也不会编得比这个更精彩,或者说,比这个更符合他们的需要。
“来自萨达亚,嗯?”她说完后伊莱迩问道。
珀林点头:“对。起初我们考虑先去马勒墩。我很想看看国王的样子。可是首都肯定是我们的父亲头一个会去找的地方。”
这是他负责的部分,声明他们为何没有去过马勒墩,这样就不会有人问他们关于那个城市的问题,防止他们正巧碰上了真的到过那里的人。萨达亚离艾蒙村和春诞前夜的事件那么遥远,任何听到这个故事的人都毫无理由会因此联想到塔瓦隆或者艾塞达依。
“好一个故事。”伊莱迩点点头,“真的,好一个故事。几乎没有一点错漏,唯一的问题是,斑纹说,这完全是一堆谎言,每一个字都是谎言。”
“谎言!”伊文娜大喊,“我们为什么要撒谎?”
四匹大狼都没有动,但是他们此刻不再仅仅是躺着,而是蹲伏在火边,金黄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艾蒙村的两人。
珀林一言不发地往腰间的斧头伸出手去。四匹大狼迅速站了起来,他的手立刻停住。他们没有发出声音,但是颈上的毛发都竖立起来。树后有一匹狼愤怒地咆哮了一声,其他狼纷纷响应,五只、十只、二十只,黑夜因他们的号叫而骚动不安。突然,他们,也静了下来。冷汗沿着珀林的脸淌下。
“如果您认为……”伊文娜顿了顿,咽下口水。虽然天气很冷,她的脸上也挂着汗珠,“如果您认为我们撒谎,那么,或许您会希望我们离开您的营地,另找地方过夜。”
“通常我会这样做的,女孩。但是,现在我很想知道半兽人的事。还有,类人的事。”珀林试图保持冷漠的表情,只希望自己这方面能做得比伊文娜好些。伊莱迩像平常聊天一样继续道:“斑纹说,刚才你们讲那个蠢故事的时候,她在你们的意识中嗅到了半兽人和类人的味道。他们都嗅到了。你们不知怎的跟半兽人,还有缺眼人,缠在了一起。比起野火,狼族更痛恨半兽人和类人,这是他们最痛恨的东西。我也一样。
“烙印说他不想再跟你们谈了。是半兽人在他一岁的时候给他留下了那道伤疤。他说,游戏该结束了,你们是他数月来看过的最肥美的猎物,我们应该把你们吃掉。不过,烙印总是最没有耐心的。你们何不把实情告诉我?希望你们不是暗黑之友,我可不喜欢在喂饱某人之后又杀掉他们。记住,如果你们撒谎,他们会知道的,就连斑纹,也开始变得跟烙印一般心烦了。”他的双眼,像狼的眼睛一样金黄,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珀林觉得,它们也是狼的眼睛。他注意到伊文娜正在看他,等他决定下一步。光明啊,我突然又成了领导者了。他们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不能冒说出真话的危险,但是目前的情况下即使他设法首先拔出斧头,也根本无法逃脱……
斑纹的喉咙深处发出“呼噜”吼声,营火边的另外三匹大狼跟着她发出了同样的声音。然后,林中群狼也照做,一时间,威胁的狼吼充满夜空。
“好吧,”珀林飞快地答应,“好吧!”吼声嘎然停止。伊文娜松开紧握的双拳,也点了点头。“一切从春诞前夜之前的某一天,”珀林开始述说,“我们的一个叫做马特的朋友看到了一个身穿黑斗篷的男人开始……”
伊莱迩的表情和姿势一直没有变,只有他头部的倾斜显示出他竖起耳朵在听。珀林开始讲之后,那四匹大狼都坐下了,他觉得他们也在听。故事很长,他几乎全盘托出,只保留了他们三人在拜尔隆时做的那个恶梦。他等着那些狼做出发现他有所隐瞒的表示,可是,他们只是默默看着他。斑纹显得友好,烙印则怒火冲天。当他说完时,喉咙都沙哑了。
“……如果在卡安琅见不到她,我们就自己到塔瓦隆去。我们除了求助于艾塞达依以外,没有什么选择。”
“半兽人和类人跑到这么远的南方来,”伊莱迩重复道,“这事得考虑一下。”他从身后拉出一个水袋扔给珀林,看也不看他,似乎在思考什么。等珀林喝完水把塞子塞好后,他说道,“我可受不了艾塞达依。那些红结,最喜欢到处搜捕跟唯一之力纠缠不清的男人。她们曾经想对我施行安抚(Niniya:见名词解释)。我对着她们的脸痛骂她们是侍奉暗黑魔神的黑结。她们气疯了,却没法抓住我,因为我一旦进入森林,她们就奈何不了我。不过,她们还真的尝试过。是呀,她们真的试过了,当时我不得不杀了几个守护者。从此以后,我怀疑没有一个艾塞达依会喜欢我了。杀守护者很讨厌,我不喜欢。”
“这种跟狼谈话的能力,”珀林不安地问道,“它……它跟唯一之力有关?”
“当然没有,”伊莱迩咆哮,“所谓的安抚对我根本没有效,是她们的企图令我愤怒。这是一种古老的能力,比艾塞达依还要古老,比任何引导唯一之力的人都要古老,它跟人类的历史一样久远,跟狼族一样久远。那些艾塞达依不喜欢它,她们不喜欢古老的力量复苏。我不是唯一一个,还有其他人有这种能力,这使得艾塞达依很担忧,她们嘀咕着什么远古的屏障开始减弱,什么东西正在毁坏。她们害怕暗黑魔神正在挣脱封印。如果你见到她们看我时的眼神,会以为那是我的错。红结,还有一些其他结的艾塞达依都那样看我。那个艾梅林殿下……啊!反正我尽量避开她们,避开跟艾塞达依交好的人。如果你是个聪明人,你也应该这样。”
“能够远离艾塞达依当然最好了。”珀林回答。
伊文娜瞪了他一眼。他只希望她不要冲口而出说自己想当艾塞达依。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咬着嘴唇。珀林继续道:“然而我们没有选择。半兽人、黯者、还有吸魂扎卡在追击我们,只差暗黑之友了。我们没法躲,光靠自己也没法还击。谁能帮助我们?除了艾塞达依以外,谁有这个能力?”
伊莱迩沉默了,他看着群狼,目光多数停留在斑纹或者烙印上。珀林不安地挪动着,尽量不看他们。每次他看他们时,就觉得自己能听到伊莱迩跟那些狼在对话。虽然这跟唯一之力没有关系,他也不想参与其中。他一定是在开疯狂玩笑,我怎么可能会跟狼说话。其中一匹大狼——大概是弹跳吧——看着他,似乎在笑。他不禁疑惑:他是怎么给这些狼起名字的。
“你们可以跟我在一起,”伊莱迩最后说道,“跟我们一起。”伊文娜的双眉跳得高高,珀林惊讶得张大了嘴。“啊,除了跟我们一起以外,还有更安全的方法吗?”伊莱迩问道,“半兽人遇到独行狼时,会杀死他,但是却会绕开数里躲避一群狼。而且,你们也不用担心艾塞达依,她们很少到这些树林里来。”
“我不知道,”珀林避开不看两边的大狼,其中一匹是斑纹,他可以感觉到她的目光停在自己身上,“比如,追击我们的不止是半兽人。”
伊莱迩冷笑道:“我也曾经见过一群狼击倒一只缺眼人,狼群死伤过半。但是,只要他们闻到它的气味就决不会放过它。半兽人、迷惧灵,对于狼族来说,它们是一样的。他们想要的人是你,小子。他们以前也听说过有其他可以跟狼沟通的人,而你是他们除了我以外第一次见到的有这种能力的人。不过,他们也愿意接受你的朋友。你们跟我们一起比在任何城市里都安全。城里有暗黑之友。”
“听着,”珀林急忙说道,“我希望您别再说这件事。我不能……像您这样。”
“如你所愿,小子。既然你愿意,就去当你的山羊自欺欺人好了。难道你不想找到安全?”
“我没有自欺欺人,没有什么好欺骗我自己的。我们想要的——”
“我们要去卡安琅,”伊文娜坚决地插口道,“然后去塔瓦隆。”
珀林合上嘴,迎上她愤怒的目光。她的怒气中也有对他的一份。他也明白,她只有愿意的时候才会服从他的领导,但是她至少应该让他回答自己的问题。“你怎么想,珀林?”他自己问道,又自己回答:“我?啊,让我想想。是的。是的,我想我会继续上路。”他朝伊文娜温和一笑:“好了,伊文娜,我们俩都决定了。我想我会跟你一起去。做决定之前讨论一下真不错,是不是?”她脸红了,但是仍然紧绷下巴。
伊莱迩冷哼道:“斑纹说,她早就知道你会这么决定。她说,那个女孩的根深深扎在人类的世界里,而你——”他朝珀林点点头,“——则在人类和狼族之间。这种情况下,我想我们最好还是跟你们一起南下,否则,你们要么饿死,要么迷路,要么——”
烙印突然站了起来,伊莱迩扭头看着这匹大狼。过了一会儿,斑纹也站了起来,走到伊莱迩身边直面烙印的目光。场面一时僵硬地持续了很久,然后烙印转身消失在夜色中。斑纹抖抖身子回到原位,重重地躺下好像没事发生似的。
伊莱迩看到珀林疑问的目光,回答道:“斑纹是这个狼群的头领,”他解释道,“若论力量,群里有几头雄狼可以跟她相比。但他们都知道她最有智慧。她不止一次地挽救了整个族群。只是,烙印觉得他们正在你们三个身上浪费时间。他最痛恨半兽人,听说这么南的地方有半兽人,他要去杀它们。”
“我们理解,”伊文娜松了一口气回答,“我们真的能自己找到路啦……当然,得请您给我们指点一下方向。”
伊莱迩挥挥手:“我说过斑纹是头领,对吧?明天早上我会跟你们一起南行,群狼也会。”可惜,这不是伊文娜最想听到的决定。
珀林沉默不语。他能感觉到烙印的离开,而且这匹带伤疤的雄狼不是唯一离开的,还有十来匹狼,全是年轻雄性,大步慢跑着跟在他身后。他想要相信这是伊莱迩给他造成的幻觉,但是他办不到。离去的群狼在他的意识里消逝之前,他感觉到了来自烙印的想法,鲜明得如同他自己的想法一般。是憎恨。憎恨和鲜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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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沿河而下

第二十四章
沿河而下
远处传来空洞的“嗒嗒”声,是滴水声,经过一次又一次回响后,已经无法追溯它的来源。从宽阔的石砌尖塔平顶向四面八方伸展出一座座石桥、一个个没有护栏的斜坡,打磨得十分平坦,镶嵌着红色和金色的条纹。每一座桥都通往另一个尖塔,每一个斜坡都通往另一个尖塔或另一座桥。迷宫在黑暗中无尽地伸展,向上向下,一层又一层,没有起点,没有终点。黯淡的光线下,不论往哪个方向看,视野所及,景色都是一样的,头上、脚下,一样。光线太弱,岚无法看得十分清楚,他也不愿意看得清楚。有些斜坡通往一些平台,平台正下方也是平台,他看不到它们的底部究竟是什么。他竭力寻找出路,因为他知道这是幻象。一切都是幻象。
他认得这个幻象,他已经到过这里不知多少次了。不论他走了多远,不论他向上、向下、向任何方向走,都只能见到带着光泽的石头。这些像新翻泥土一般黑暗的石头侵蚀着它周围的空气,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朽甜味。坟墓的味道。他想屏住呼吸,但那气味充满了他的鼻孔,像油一般黏在他的肌肤上。
眼角的余光扫到了动静,他立刻定在原地。此刻,他身处一个尖塔的顶部,没有藏身之处,唯有半蹲在环绕顶部的围墙后面,迷宫里到处都是能看得见他的地方。空气充斥着阴影,却没有更深的阴影可供躲藏。光线不是来自灯、灯笼或者火把,而是像是从空气中渗出似的存在着,强度勉强够看得见,或者,被看见。不过,静止不动还是能提供少许保护。
又有动静了,这次岚看得很清楚。是一个男人,正沿着远处的一个斜坡大步往上走,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会因为没有护栏而掉入下面的虚无之中。他虽然走得匆忙,但是举止显得颇为庄重,身上的斗篷随着他的走动泛起波纹。他边走变转头四处搜寻,搜寻。黑暗中,从这个距离看过去,岚只能看到男人的身影。不过,用不着走近,岚也知道他的斗篷是鲜血的红色,那双搜寻的眼睛如熔炉般冒着火焰。
他的目光沿着迷宫游走,试图看清巴’阿扎门还要走过多少路才能到达自己所处的尖塔,却无可奈何地放弃了这个想法。在这里,距离都是虚幻的,这是他学会的又一个教训。看起来很远的地方也许只要转一个弯就能走到,看起来很近的地方却怎样也走不过去。唯一能做的,就是他从一开始就一直在做的事:不停地走。一直走,不要思考。他知道,思考很危险。
然而,当他转身向着远离巴’阿扎门身影的方向走开时,他不禁想起了马特。马特是否也在这个迷宫的某处?又或者,有两个迷宫,两个巴’阿扎门?这个想法太可怕了,他转移心思,不再细想。这一次是否跟拜尔隆那次一样?如果是,为什么他找不到我?这令他稍微安心。安心?见鬼啊,这有什么可安心的?
他曾经跟巴’阿扎门有两、三次擦肩而过,他记不清当时的情景了,只记得自己逃了很久很久——到底是多久?——巴’阿扎门在身后徒劳地追赶他。这次跟拜尔隆那次一样?还是说,仅仅是普通的恶梦?
一呼一吸般短促的瞬间里,他明白为什么思考很危险、思考什么事情很危险了。每一次,一旦他容许自己想到这一切是一个梦,空气就会立刻泛起微光,变成凝固的胶结物,令他双眼模糊一片,身体动弹不得。这种情况会维持一瞬。
他跑进了一个以荆棘砌起的迷宫。酷热如含有沙砾一般刺痛他的皮肤,喉咙早已干渴。这种情况究竟持续了多久?汗水在流出来之前就已经蒸发,双眼如火烧一般灼痛。头上离他不远处,黑铁一般的狂躁云层像沸腾似地流动着,迷宫中却没有一丝微风。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这个迷宫有点不一样,但是这个想法随着酷热蒸发了。他被困在这里已经很久。他知道,思考很危险。
脚下的路铺着平滑苍白的圆石,浅浅地半埋在干燥的尘土里,脚步再轻也会扬起阵阵灰尘钻进他的鼻孔,威胁着要他打喷嚏暴露自己的位置。他尝试用口呼吸,灰尘却又堵塞他的喉咙,令他窒息。
他也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地方。前面有一道高高的荆棘墙,墙上有三个开口,开口以外的路无法看见。巴’阿扎门随时可能从那里转出来。他们已经遇上两三次了,虽然不知为何,他记不清那些遭遇是如何发生,他又是如何逃脱的……但是,想太多会很危险。
酷热中,他喘着气站定,观察这堵墙。它由厚厚的荆棘缠绕而成,呈棕色,看来已经枯死,尖利的黑色长刺像一个个寸把长的钩子。荆棘墙既高且密,无法看到墙外。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它,立刻倒吸一口凉气。尽管他已经万分小心,一根尖刺还是像烧红的利针一般扎进了他的手指。他赶紧后退,脚跟绊到石头,踉跄了几步,大滴鲜血随着他身体的晃动从伤口飞散而出。火烧一般的疼痛渐渐减弱,然而他的整只手开始抽搐。
突然,他完全忘记了痛楚。他的脚跟刚才绊在一个光滑的石头上,把它从地上踢了出来。他瞪着它,一对空洞的眼眶回敬着他的目光。一个头骨。一个人类的头骨。他沿着路往上看去,所有平滑苍白的石头都是一模一样。他急忙挪开自己的脚,却无论是走是站都会踩到它们。他隐约想到:这里的事情也许并不如它的外表所示。但他立刻把这个想法推开。在这里,思考很危险。
他颤抖着稳住自己。留在一个地方也是很危险的。这是他模糊却很肯定的事实之一。手指上涌血的伤口现在只是在缓缓滴血,手也不再抽搐。他吮吸着受伤的手指,朝着自己此刻正好面对的方向走去。反正,走哪条路都一样。
这时他想起来了,曾经听说过只要沿着同一边一直走,就能走出迷宫。于是,在第一个荆棘墙的开口处,他向右转,下一个开口也是。然后,他的眼前,站着巴’阿扎门。
巴’阿扎门满脸惊讶地站定,身上的血红斗篷随之静止,眼里的火焰旺盛起来,但是在酷热之中岚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热量。
“男孩,你以为你可以躲开我多久?你以为你可以逃避自己的命运多久?你是我的!”
岚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手在腰带上乱摸一通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难道是想拔剑?“光明助我,”他低声祈祷,“光明助我。”他甚至想不起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光明不会帮助你的,男孩,世界之眼也不会为你所用。你是我的猎犬,如果你不遵从我的命令,我就用巨蟒的尸体把你勒死!”
巴’阿扎门向岚伸出手。岚突然想到要如何逃脱了,虽然脑海中有一个朦胧的记忆在大声疾呼“这很危险”,但是,无论什么危险都比不过被暗黑魔神触摸的危险。
“是梦!”岚大喊,“这是一个梦!”
巴’阿扎门睁大了眼,不知是吃惊、愤怒还是两者皆有。然后空气泛起了微光,他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然后,消逝了。
岚转过身,呆住了。他看着自己的影子,一千个、一万个影子也看着他。头上是黑暗,脚下也是黑暗。身边全是不同角度的镜子,在他的视野之内延绵无尽,全都反射着他的影子:弯着腰半转过身,双眼圆睁,惊恐万分。
一团红色的模糊物体在镜子之间漂浮。他随着它转动,想抓住它。但是在每一个镜子里,它都躲到他的影子后面消失了。然后,它又再次出现,不再模糊不清,而是变成了巴’阿扎门,他从镜子里走出来,一万个巴’阿扎门在银色镜子里进进出出,搜寻着。
然后,他发现自己正呆看着镜里自己那张因刀割一般的寒冷而颤抖的苍白的脸。巴’阿扎门的影子在他影子的身后渐渐成形,盯着他,死死的盯着他的方向,却没有在看他。每一个镜里,巴’阿扎门脸上的火焰在他身后咆哮,包围他,吞噬他,吸收他。他想尖叫,但是喉咙被冻结。无数的镜里只剩下了一张脸。他自己的脸。巴’阿扎门的脸。一张脸。
* * *
岚惊醒了,他睁开双眼,周围一片昏暗,光线微弱。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转动眼珠看着四周。身上盖着一张粗糙的羊毛毯子,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身下面是光滑的厚木板。是甲板。船帆在夜色中“吱吱”轻响。他长舒一口气。这里是飞浪。恶梦结束了……至少,今晚结束了。
他下意识地把手指放进嘴里,有血的味道。他几乎停止了呼吸,慢慢地把手指拿到眼前。黯淡的月光下,他眼睁睁地看着手指上缓缓地渗出了一滴血。被荆棘刺伤的血。
* * *
尽管飞浪竭尽全力尽快向阿里尼勒下游驶去,却行进得很慢。风力虽强,风向却无助于航行。杜门船长下了各种命令加快船行速度,依靠水流加上划船手逆风而行的飞浪还是慢得跟爬行一般。白天,划船手从日出一直划到日落。夜里,由一个船员在船首提着一盏提灯负责探测水深,报告给掌舵的人,以此导航。在阿里尼勒这里,没有暗礁的威胁,却有不少浅滩,船只很容易就会搁浅。一旦船首甚至船身陷入泥中,整只船就会无法动弹,只能等待救援。如果,先来到的是救援。风一直在跟他们作对,就像要把船推回上游似的。
不论白天还是黑夜,他们都没有靠岸。贝乐?杜门一边咒骂着缓慢的速度,一边严酷地逼迫船员和飞浪跟逆风对抗。他责骂船员,骂那些划船手是懒鬼,一旦有人犯错,就会立刻遭到严厉指责。他用低沉冷酷的声音对他们描述十尺高的半兽人登上甲板,割破他们喉咙的情景。头两天,光是这些话语就已经足够敦促每一个船员打起十二分精神工作了。然而,半兽人攻击造成的震惊渐渐减弱,船员们开始低声咕哝应该花一两个小时上岸活动一下筋骨,还开始抱怨夜里行船的危险。
不过,船员们都不敢当着杜门船长的面发这些牢骚,每次说起时,他们都会警惕地观察四周,确保不会被船长听到。可是,船长似乎能听到船上所有人的对话。每次抱怨开始时,他就一言不发地拿出上次袭击时缴获的镰刀状长剑和带有残忍倒钩的斧头挂在桅杆上,挂一小时左右,那些受了伤的人就会摸摸身上的绷带,怨言就会平静下来……这一招的效果至少能持续一两天吧,然后,某个船员又开始觉得他们肯定已经甩掉半兽人了,于是船长又拿出那两把武器,同样的事情再次重复。
岚注意到,每次那些船员开始聚在一起悄悄地皱眉耳语时,即使索姆?墨立林本来正在跟他们亲热地拍背聊天或者逗趣讲笑话,也总是立刻远远走开,假装专心点燃自己的长烟斗、或者调整竖琴的乐弦、或者做其他任何显得他没有在注意那些船员的事,却总是一边做一边用一只眼睛警惕地瞄着他们。岚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那些船员怪责的似乎并不是他们三个被半兽人赶上船的人,而是佛罗然?戈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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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游民
太阳有气无力地挂在空中。贝拉表面上心平气和,似乎把那小跑着跟在不远处的三匹大狼看作普通的村狗,可是她的眼珠时不时就咕噜咕噜地转向他们,眼白都要翻出来了,根本完全无法安心。伊文娜骑在小母马的背上,也处于同样的状态中,她经常拿眼角瞄那些大狼,还时不时地在马鞍上转来转去东张西望。珀林知道,她是在寻找狼群中的其他成员,只是她不肯承认罢了。她一边否认自己其实很害怕那些跟在身边的大狼,否认自己其实很担心其他狼躲在哪里以及他们究竟想怎么样,一边不安地舔着嘴唇,紧张地四处张望。
事实上,珀林知道其他狼其实距离他们很远。他本来可以告诉她,但是,即使她真的相信自己,又有什么好处?特别是,万一她真的相信怎么办?不到万不得已,他绝对不肯开启那装满毒蛇的篮子,也不愿意思考自己为什么就能知道。那个一身皮毛的男人在他们的前面大步慢跑,有时候珀林甚至觉得他已经化身为狼。斑纹、弹跳和风出现以后,伊莱迩虽然没有回头看过,但是他也知道他们回来了。
这是艾蒙村的两个伙伴遇到伊莱迩之后的第二天早上。他们俩一早醒来时,就看到他正在烤兔子,大胡子上的眼睛毫无表情。身边只剩下斑纹、弹跳和风,其他狼已经不见踪影。当时,早晨的光线还很弱,大橡树下仍然笼罩着深深的影子,远处光秃秃的树桠就像剥去了血肉的指骨。
伊文娜问起其他狼在哪里。“他们在附近,”伊莱迩回答道,“离我们足够近,有什么事可以立刻来帮忙;离我们也足够远,可以避开我们可能卷入的人类麻烦。只要有两个以上的人类在一起,就迟早会有麻烦。如果我们需要他们,他们会来。”
珀林正在撕扯一片烤兔肉时,脑海里忽然传来了某种感觉。是一个方向,很模糊。当然了!那是他们……口里热辣辣的兔肉顿时失去了味道。火炭上烤着伊莱迩找来的一些植物块茎,珀林捡起一块,味道像是芜箐,但是他已经没有胃口。
准备出发时,伊文娜又坚持要轮流骑马,珀林也懒得跟她争执。
“你先骑。”他告诉她。
她点点头:“然后是伊莱迩。”
“我有自己的双脚就足够了,”伊莱迩看着贝拉,小母马转着眼珠的样子似乎在说“你也是一匹狼”,“何况,我认为她不会欢迎我骑她的。”
“胡说,”伊文娜坚决地回答,“在这件事情上固执没有意义。最合理的做法是每个人骑一段时间。你不是说,我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吗。”
“我说过了,不要。”
她深吸一口气。珀林心想,不知道她是否能用对付自己的方法来逼迫伊莱迩就范呢。然而,他却发现她站着,张开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伊莱迩也不说话,只是用那双金黄的狼眼睛看着她。伊文娜倒退一步,舔舔嘴唇,又倒退了一步。伊莱迩转身走开之前,她已经一直退到了贝拉身边,爬上了马鞍。伊莱迩转身带他们向南方出发时,咧嘴笑了笑,珀林甚至觉得他的笑容也非常像狼。
就这样,他们向着东南一直走了三天,每天都在迟暮时分才扎营。虽然伊莱迩似乎对城里人终日匆忙的生活嗤之以鼻,不过既然选好了目的地,他也不愿意浪费时间。
三匹大狼很少出现。每天晚上他们都会到营火旁呆一会儿,白天有时也会短暂地露一下脸,而且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又同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然而,珀林知道他们就在不远以外的某处。他知道他们在前头探路,也知道他们在后面查看。他还知道,当他们要离开这个族群通常狩猎的地盘时,斑纹命令狼群回去,留在那里等她。有时候,三匹大狼会在他的意识里消失,可是,如果他们回来了,即使远在他无法看见的距离之外,他也能感觉到他们的靠近。周围的森林渐渐稀疏,被枯萎的草地隔成零散的小树林,但是三匹大狼仍能把自己隐藏起来。当他们不想被人看见时,他们就如同鬼魅一般。但是,珀林却随时都能准确地知道他们躲在哪里。他不明白自己是如何知道的,而且试图说服自己这些全是幻觉。可惜,这没有用。就像伊莱迩一样,他知道。
他把狼从脑海里驱赶出去,可他们总是有办法钻回去。自从遇到伊莱迩和狼群以后,他再也没有梦见过巴’阿扎门。在他醒来后还能想起的那些梦境里,都是一些平常事,就像他在家的时候……在拜尔隆之前……在春诞前夜之前那样。是普通的梦,只有一点不同。在每一个梦里,不论是他在鲁罕师傅的锻铁炉前直起腰来擦去脸上的汗水,还是在草地上跟村里的女孩跳完舞后转过身,还是坐在炉火前看书时抬起头,不论他在屋里还是屋外,身边总有一匹狼。那匹狼总是背对着他,他也总是知道,那匹狼的金黄眼睛正在警惕地防备着可能要来的敌人。在梦里,即使是在艾贝特?鲁罕的餐桌旁,他也觉得这情景就像家常便饭一样普通。只有在他醒来以后,才会觉得这很奇怪。
这三天来,斑纹、弹跳和风每天都为他们送来兔子和松鼠,伊莱迩则负责寻找能吃的植物,其中多数都是珀林不认识的品种。有一次,一只兔子几乎从贝拉的蹄子下面窜了出来,珀林还没来得及给自己的投石绳装上石子,伊莱迩已经掷出长刀,在二十步左右以外把它扎倒。还有一次,伊莱迩用弓箭把一只飞过的肥美雉鸡打了下来。他们的三餐比遇到伊莱迩之前丰盛得多,然而珀林宁愿没有遇到过他们。不知道伊文娜怎么想,反正他自己是情愿挨饿也不愿意跟狼群做伴。
第三天下午,他们来到了一大片树林前。这片林子比他们经过的多数林子都大,将近四里宽。西边空中低低地挂着太阳,在他们身边投下倾斜的影子,风开始变强了。珀林感觉到三匹大狼从他们的斜后侧开始向前跑去,不慌不忙,因为他们没有闻到、也没有看到危险。伊文娜骑在贝拉身上。此刻是找地方扎营过夜的时候了,大丛的灌木里应该是个不错的地方。
他们朝树林走去,三只巨獒突然从树丛中冲了出来。他们口鼻宽阔,身材像狼一般高,也许比狼还要重,龇着牙大声吠叫。他们离开树丛后并没有冲过来,但是每一只都正对着一个人,距离不到三十尺,黑色的眼睛里燃烧着杀意。
贝拉本来已经被狼刺激得近乎崩溃,此刻长嘶了一声几乎把伊文娜甩下马去,珀林一眨眼之间已经在头上舞起投石绳。对付狗不需要斧头,只要用石头打中肋骨就能把一般的狗赶走。伊莱迩凝视着三只随时准备攻击的巨獒,头也不回朝珀林摆了摆手道:“嘿!没必要用那个!”
珀林疑惑地皱了皱眉,减慢了投石绳的旋转,最后把它放了下来。伊文娜还不容易才控制住了贝拉,她们俩都警惕地瞪着那三只狗。
巨獒颈毛倒竖,耳朵贴在头上,发出地震一般的咆哮。突然,伊莱迩举起一只手指到齐肩的高度,吹起了口哨,声音又长又尖,音调越来越高就像没有止境一般。三只巨獒先后停止了咆哮,向后退去,哀嚎着转动脑袋,似乎很想离开却被又什么东西绑住。他们的目光紧紧地锁在伊莱迩的手指上。
伊莱迩缓缓地放低手指,口哨音调随之降低。巨獒随着他的动作趴下身体,一直趴到地上,伸出舌头,摇着尾巴。
“看到没,”伊莱迩一边向他们走去,一边说,“不需要武器。”巨獒舔着他的手,他挠着他们的大脑袋,抚弄他们的耳朵,“他们不像外表那么可怕,只是像把我们吓走而已。如果我们不往树林里走,他们也不会真的咬我们。不过,现在不用担心这些了。我们天黑前还来得及再找一个树丛。”
珀林看了看大张着嘴的伊文娜,连忙“咔”地合上自己的嘴巴。
伊莱迩一边轻轻拍着那些巨獒,一边仔细观察这片树林:“这里有徒洒安人,就是游民。”见到珀林两人茫然的表情,就补充道,“又称巧手族。”
“巧手族?”珀林惊呼,“我一直很想见巧手族人啊。他们有时候会在暗礁渡口北岸的河边扎营,但是据我所知他们从来不会南下到双河来。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伊文娜哼道:“可能是因为暗礁渡口的人跟巧手族一样是贼吧。他们一定是盲目地互相偷东西。伊莱迩先生,如果附近真的有巧手族,我们不如继续上路吧?要是贝拉被偷了就不好了,还有……啊,我们也没什么别的值钱东西,不过人人都知道巧手族什么都偷。”
“包括婴儿?”伊莱迩冷冷问道,“绑架孩子,你说的是这些吗?”他“呸”了一声,伊文娜不由得脸红了。巧手族偷婴儿的故事时有听闻,不过多数都是辛?布耶、或者库林和康伽的人说的。其他的故事则是人人皆知。“巧手族有时会令我反胃,不过他们跟其他人一样,不是贼。甚至比我知道的某些人还诚实。”
“天快要黑了,伊莱迩,”珀林说道,“我们得找个地方宿营。如果他们愿意,不如到他们的营地去吧?”鲁罕夫人拥有一个巧手族修理过的壶,她声称那个壶比新的还好用。虽然鲁罕师傅不太喜欢妻子对巧手族人手艺的称赞,珀林却很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办到的。不过,令他不明白的是,伊莱迩显得不太情愿:“你是不是有什么理由不想这样?”
伊莱迩摇摇头,但是他肩膀的姿势和紧绷的嘴唇仍然显露出他的不情愿。“也行吧。只要你们不要太在意他们说的话就行了。那些都是蠢话。通常游民是比较随和的,不过他们也有一些要注意的礼节,你们要照着我的样子做。还有,保守你们的秘密。没必要什么都说。”
说完,他开始往林中走去,三只巨獒摇着尾巴跟在他们身边。珀林感觉到斑纹他们慢下了脚步,知道他们不会跟进来。他们并不是害怕那些巨獒——他们瞧不起狗,因为狗放弃了自由换取温暖的炉火——而是为了避开人类。
伊莱迩熟练地在林中穿行,似乎认得路。他带着两人来到了树林中央,巧手族的旅行马车分散地停在橡树和岑树之间。
珀林虽然没有见过巧手族人,不过,在艾蒙村他听过不少关于他们的传言,眼前的营地跟他的想象完全吻合。他们的马车其实就是装了轮子的小屋,像一个个木盒子,外层涂着色彩明亮的油漆,红的、蓝的、黄的、绿的、还有一些他都不知道该如何描述的颜色。游民正忙碌着各种日常事务,煮晚餐、缝纫、照顾孩子、修理马具等等。他们身上衣服的色彩比他们的马车还要艳丽,而且,色彩搭配完全随意,有些人身上的外套和裤子、或者裙子和围巾的颜色配得十分刺眼。他们就像一群飞舞在一片野花之中的蝴蝶。
营地中,有四、五处聚着人在演奏小提琴和笛子,还有几个人在旁边跳舞,像一只只七彩蜂鸟。孩子和狗在炊火之间追逐游戏。这些狗都是巨獒,却任由孩子们拉扯自己的耳朵和尾巴,甚至爬到背上,一点也不介意。跟伊莱迩一起走进来的那三只巨獒此时伸着舌头,看着他的目光就像在看最好的朋友。珀林不禁摇了摇头,这些大狗几乎用不着抬起两只前脚就已经可以轻易咬到男人的喉咙。
音乐突然停了,所有的巧手族人都在看他们三个。连正在玩耍的孩子和狗都停了下来,看着,眼中流露着戒备,随时准备逃跑。
静了片刻后,一个身材瘦长结实、留着一头灰色短发的男人走上前来,朝着伊莱迩庄重地鞠了一躬。他身上穿着红色的高领外套,配着鲜绿色的宽大裤子,裤脚塞在长及膝盖的靴子里。“欢迎您来到我们的营地。您会唱那首歌吗?”
伊莱迩同样庄重地双手按在胸前鞠了一躬:“玛迪,欢迎您来温暖我的心灵,就如您的营火温暖我的身体一般。但是,我不会唱那首歌。”
“那么我们将继续追寻,”灰发男人吟唱道,“既往、将来,我们记住、追寻,直到找到它。”他朝着营火伸出手臂做出‘请’的姿势,露出微笑欢快地邀请道:“食物快要准备好了。请与我们共进晚餐。”
这句话就像一个信号,音乐随之再次跳跃,孩子又开始跟狗儿嬉戏,营地里的每一个人都恢复了原来的工作,就像把伊莱迩三人当成他们的老朋友一般。
灰发男人却犹豫了一下,看着伊莱迩问道:“你的……其他朋友呢?他们不会靠近吧?要知道,他们把狗儿们吓得够呛。”
“他们不会靠近的,乐恩。”伊莱迩的摇头带着一丝不屑,“到现在你还要问吗。”
灰发男人摊摊双手似乎想说“谁知道呢”,然后他转身带着他们走进了营地。伊文娜下马走近伊莱迩问道:“你和他是朋友?”一个面带微笑的巧手族人走来牵贝拉,伊文娜还不太放心,可是伊莱迩歪歪嘴“哼”了一声,她只好不情愿地交出了缰绳。
“我们认识。”一身皮毛的男人简单地回答道。
“他名叫玛迪?”珀林问。
伊莱迩低声咕哝了几句才回答道:“他名叫乐恩。玛迪是他的头衔,意思是‘追寻者’。他是这一支巧手族的长老。你要是喜欢可以叫他‘追寻者’,他不会介意的。”
“那么,‘那首歌’是什么意思?”伊文娜又问。
“那是他们旅行的目的,”伊莱迩说道,“他们说,他们正在寻找一首歌,那就是玛迪要追寻的东西。他们说,他们是在裂世之战时失去它的,如果能再次找到它,传奇时代的天堂就会重临。”他环视营地,不屑地哼道,“他们甚至不知道那首歌是什么样子的,只宣称说当他们找到它时自然就会知道。他们也不知道那首歌将如何令天堂重临。不过,从裂世至今,他们已经追寻了将近三千年了。我想,他们会一直追寻直至时轮停止转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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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到了乐恩的营火旁,它位于营地的中央。追寻者的旅行马车以黄色为主红色为辅,车轮则是红色轮框配上红黄相间的轮辐。一个跟乐恩一样满头灰发、但是面容仍旧光滑的胖妇人刚刚从马车里走下来,站在马车后面的梯级上整平肩上的蓝边围巾。她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鲜黄色上衣配一件鲜红色的裙子,如此搭配令珀林惊愕得直眨眼,伊文娜则嘀咕了一声。
她看到跟在乐恩身后的三人后,露出欢迎的笑脸走下梯级。她叫依拉,是乐恩的妻子,比乐恩高了一个头。很快,珀林就忘记了她衣服色彩带来的不习惯。她给他一种慈母般的感觉,令他想起了艾’维尔夫人,她的第一个微笑就令他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家乡。
依拉像对待老朋友一般地问候伊莱迩,却又带着一种距离感,这似乎令乐恩难过。伊莱迩对她的问候报以淡淡的微笑和点头致意。珀林和伊文娜自我介绍后,她把他们俩的手亲热地握在手中,甚至拥抱了伊文娜,显得比对伊莱迩时热情多了。
“啊哟,你们真是可爱的孩子,”她伸手轻抚伊文娜的下巴笑道,“冷坏了吧。来,伊文娜,坐到火边来。你们都坐下来。晚餐快好了。”
营火旁摆着一些树干当作椅子。伊莱迩连这种程度的文明也拒绝接受,宁愿躺卧在火边。营火上有一个铁制三角架挂着两个小壶,炭床边上放着一个烤炉,依拉正在摆弄它们。
珀林和其他人各自坐下时,一个穿着绿色条纹衣服、个子修长的男人悠闲地走到火边。他跟乐恩拥抱了一下,又亲了亲依拉,然后淡淡地看了看伊莱迩和艾蒙村的两人。此人年纪跟珀林相当,动作像是随时准备起舞似的。
“怎么,阿然,”依拉的笑容带着溺爱,“你忽然决定要来跟你的祖父母吃一顿晚餐了,是吗?”她边说边弯下腰搅拌挂在火上的小壶,笑容随着动作移到了伊文娜身上,“这是为什么呢?”
阿然在伊文娜对面坐下来,手臂环抱着膝盖显得很放松:“我叫阿然,”他的声音虽轻却很自信,全神贯注地看着伊文娜,“我一直在等待春天开放的第一朵玫瑰。现在,我找到了它,就在祖父的营火旁。”
珀林本以为伊文娜会对这番话报以冷笑,却看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阿然。他再仔细地看了看这个巧手族人,不得不承认他挺英俊的。又过了一会儿,他想起这个人像谁了:威尓?艾’信,每次他从德文驿站到艾蒙村来时,村里的女孩都会对他行注目礼,而且在他身后窃窃私语,威尓则向每个视线以内的女孩献殷勤,却不知怎的,摆弄得每个女孩都相信他对其他女孩只不过是彬彬有礼而已。
“你们养的狗,”珀林大声说道,伊文娜一惊,“个头比得上熊了。你们竟然放心让孩子们跟他们玩耍,真令我吃惊。”
阿然呆了呆,但是当他看着珀林时他的微笑已经回到脸上,而且,更加自信:“他们不会伤害你的,只是装模作样试图把危险吓走,同时给我们发出警报。他们是按照‘叶之路’驯养的。”
“叶之路?”伊文娜问道,“那是什么?”
阿然朝树木示意,与伊文娜两目相对:“树叶从不反抗将它带走的风,它知道自己的寿命,满足于自己所拥有的时间。它从不伤害别人,死后更化为新叶的养分。所有男人、女人都应该这样生活。”伊文娜迎着他的目光,双颊微红。
“但那到底是什么意思?”珀林问道。阿然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乐恩插口回答:“意思是,任何人都不应该以任何理由伤害他人。”追寻者的眼睛闪着光芒,看着伊莱迩,“没有任何事情可以作为暴力的借口。没有,永远没有。”
“如果有人攻击您呢?”珀林坚持道,“有人打您,或者抢劫您,或者杀您呢?”
乐恩耐心地叹了口气,似乎觉得珀林只不过是看得不如他清楚。“如果一个人打了我,我会问他为什么这样做。如果他还是想打我,我会逃走。如果他想抢劫或者杀我,我也是这样做。我宁愿把他想要的东西,甚至我的生命都给他,也不愿意使用暴力。我也希望他不会伤得太重。”
“可您不是说,您不会伤害他吗?”
“我不会,但是暴力除了会令被害人受伤,也会令使用者受到同样的伤害。”珀林的表情十分怀疑。“你是不是在想,你可以用你的斧头把树木砍倒,”乐恩继续道,“斧头对树木使用了暴力,自身却没有受到什么伤害?木头跟钢铁相比是柔软的,但是锋利的钢铁在砍伐的同时也会变钝,还会因粘上树木的汁液而生锈凹陷。坚硬的斧头对无助的树木使用暴力,却也被树木所伤。人也是一样的,只不过这种伤害存在于精神之中。”
“但是——”
“够了,”伊莱迩粗声打断了珀林,“乐恩,你在村庄里到处对年轻人传播这些废话已经够讨厌的了——为此你不论到哪里都不受欢迎,不是吗?——我把他们两个带到这里来不是让你说教的。打住吧。”
“好让他们跟着你?”依拉说道。她正在用手掌搓碎一些香料,把它们洒在壶里。她的声音很平静,搓弄香料的动作却很激烈,“你会把你的生活方式,要么杀、要么死,传授给他们?你要他们像你这样渡过一生,一个人独自死去,只有大乌鸦和你的……你的那些朋友为你的尸体争吵不休?”
“冷静,依拉,”乐恩柔声劝道,似乎对这种情景早已司空见惯,“是我们邀请他到我们的营火边来的,我的妻子。”
依拉平静下来,却没有道歉,只是看着伊莱迩悲哀地摇了摇头,然后拍掉手上的香料,开始从马车侧面的一个红柜子里拿出勺子和陶碗。
乐恩继续对伊莱迩说道:“我的老朋友,你要我告诉你多少回呢,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传播任何东西。那些村民对我们的生活方式感到好奇,我们只不过是回答他们的问题而已。问问题的通常是年轻人,这是事实,而且有时候他们会跟我们一起上路,但那都是他们自愿的。”
“你去跟那些刚刚发现自己儿子或者女儿跟着你们巧手族跑了的农妇说说看,”伊莱迩冷笑道,“这就是那些稍大一点的城镇不允许你们在他们附近扎营的缘故。村落也许需要你们的修理技能,但城市不需要,他们不能容忍你们说服他们的孩子跟你们离家出走。”
“我不知道那些城镇的规矩,”乐恩一点儿也不生气,他的耐心似乎无穷无尽,“城里总是会有喜欢暴力的人。而且,我也不认为在城里能找到那首歌。”
“我不是想冒犯您,追寻者,”珀林缓缓说道,“但是……嗯,我不是喜欢暴力啦,除了过节时的比赛以外,我好多年没有跟人摔过跤了。但是如果有人打我,我一定会还击。不然,就等于鼓励他以为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打我了。有些人喜欢占人便宜,如果不告诉他这是行不通的话,他们就会到处欺负比他们弱小的人了。”
“有些人,”阿然故作沉痛,“永远都无法克服自己的卑劣本能。”他看着珀林的表情摆明了他所指的不是珀林所说的欺负。
“我打赌,你肯定一天到晚都在逃跑。”珀林回敬。年轻的巧手族人脸绷得紧紧的,此刻的他完全把叶之路丢在了脑后。
“遇到你们这些不相信肌肉可以解决所有问题的人,”伊文娜边说边瞪了珀林一眼,“真有意思。”
阿然的精神又恢复了,他站起来,微笑着朝伊文娜伸出手:“我带你参观我们的营地吧。那边有人在跳舞。”
“好。”她报以微笑。
依拉正在从小烤炉里取出面包,闻言直起腰来:“可是,晚餐已经准备好了,阿然。”
“我跟母亲一起吃,”阿然拉着伊文娜的手一边离开马车一边回头说道,“我们俩都是。”他得意地朝珀林笑了笑。伊文娜跟着他,边跑边笑。
珀林站起来,又停下了。如果这个营地的人真如乐恩所说般遵循叶之路,那么伊文娜应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他看了看乐恩和依拉,他们俩看着孙子背影的眼神都十分沮丧。他道歉道:“我很抱歉。我是个客人,我不该——”
“不要傻,”依拉抚慰道,“是他的错,跟你没关系。坐下来吃东西吧。”
“阿然是个麻烦的年轻人,”乐恩忧心忡忡,“他是个好孩子,但是我觉得他似乎无法完全遵守叶之路的教诲。恐怕族里有些人确实会这样。请坐吧。我愿与你分享我的营火。请坐?”
珀林慢慢坐下,仍然觉得很尴尬。“那些无法遵循叶之路的人怎么办?”他问道,“我指的是巧手族人。”
乐恩和依拉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乐恩回答道:“他们,迷失者,会离开我们,到村子里居住。”
依拉看着孙子离去的方向:“迷失者是不会幸福的。”她叹了口气。当她派发碗勺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珀林低着头,后悔自己问了这个问题。依拉默默地为大家盛上浓香炖菜,递上脆皮面包。众人默默地吃着。炖菜很美味,珀林一口气吃了三碗,微笑着看到伊莱迩吃了四碗。
晚餐后,乐恩开始给烟斗填烟叶,伊莱迩也拿出自己的烟斗,从乐恩的油皮袋子里拿烟叶填上。点燃、填实、再点燃后,他们俩回到原位,静静地吸烟。依拉拿出一包编织用品开始织东西。太阳低低地挂在西边树上,只剩一团红色火焰。营地已经为夜晚做好了准备,不过依然忙碌,只是换了方式。珀林刚刚进来时看到的那些演奏音乐的人换过了,在火边跳舞的人更多了,舞动的影子在马车之间跳跃。某处传来了男声合唱。珀林滑到地上背靠着树干,很快就打起了瞌睡。
过了一会儿,乐恩问道:“伊莱迩,自从你上一个春天离开我们到现在,有遇到其他徒洒安人吗?”
珀林的眼皮睁了睁,但很快又滑了下来,半开半眯。
“没有,”伊莱迩含着烟斗回答,“我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
乐恩轻笑道:“特别是一群生活方式与你完全相反的人?不,我的老朋友,不要担心。我早就不抱希望你能加入我们了。不过,我们上次分手后,我听到了一些传言,我想,如果你没有听说过,也许会有兴趣听听。我本人觉得挺有意思的,每次我们遇到不同的巧手族人时,都会听他们说起。”
“我听着呢。”
“最早是在两年前的春天,我们遇到了一队沿北路穿越废墟的巧手族人。”
珀林猛地睁开眼睛:“废墟?艾尔废墟?他们穿越艾尔废墟?”
“有些人是可以自由出入废墟、不被艾尔人打扰的,”伊莱迩说道,“比如吟游诗人。还有小贩,当然他们得诚实。徒洒安人更是经常穿过那里。卡尔汉的商人在生命之树引发艾尔战争之前也是可以的。”
“虽然我们试图跟艾尔人对话,”乐恩难过地说道,“但是他们躲避我们,只是远远地看着,既不走近我们,也不容许我们走近他们。有时候我担心很他们也许会知道那首歌,虽然我也觉得不太可能。你也知道,艾尔男人不唱歌。这很奇怪不是吗?艾尔的男孩成人之后,只唱战歌和挽歌。我听过他们为死去的族人唱歌,还听过他们为死在他们手下的人唱。那首歌哀伤得能令石头落泪。”依拉一边编织一边点头赞叹。
珀林飞快地想了想,听了乐恩关于在暴力面前逃走的那番话后,他还以为巧手族人一定是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的。然而,害怕的人是决不会想到要穿越艾尔废墟的。根据他所听说的传闻判断,心智正常的人是不会试图穿越废墟的。
“如果你要说的跟那首歌有关的话,”伊莱迩开口道,但是乐恩摇摇头。
“不,我的老朋友,不是关于歌的。我也不太清楚它是关于什么的。”他向珀林说道,“年轻的艾尔人常常会到灭绝之境去。有些人单独去,自称他们是响应召唤前去讨伐暗黑魔神。而多数人会组成小队,去杀半兽人。”乐恩哀伤地摇着头,声音低沉,“两年前,一支巧手族的队伍在灭绝之境以南一百里左右的地方穿越废墟,遇到了一个这样的小队。”
“一队年轻女人,”依拉插口道,语气跟她的丈夫一样沉重,“年纪比女孩大不了多少。”
珀林惊讶地“啊”了一声,伊莱迩嘲弄地对他笑了笑。
“小子,艾尔女孩如果不喜欢照料家务和煮饭,是可以不做的。如果她们想当战士,就可以加入她们的战士组织,名叫Far Dareis
Mai的,意思是‘矛之少女’,跟男人并肩作战。”
珀林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伊莱迩被他的表情逗乐了。
乐恩继续说下去,语气带着对艾尔人生活方式的厌恶,也带着困惑:“那些年轻女人,只剩下一个还活着,而且,她也撑不了多久了。她向他们的四轮马车爬去,明显知道他们是徒洒安人,流露的不愿之情比她身上的伤痛更重。但是,她有一个重要的消息必须在死前传递给某人,即使对方是我们一族。男人们沿着她身后拖着的血迹去找生还者,然而,她们已经全都死了,现场还有三倍于她们数量的半兽人尸体。”
伊莱迩坐直了,口里的烟斗几乎掉了下来:“在废墟以内一百里的地方?不可能!半兽人称呼废墟为Djevik
K'Shar,意思是死亡之地。就算灭绝之境所有的迷惧灵一起在后面催逼,它们也不可能走进废墟一百里远的。”
“你对半兽人的了解真多啊。”珀林说道。
“继续说下去。”伊莱迩粗声对乐恩说道。
“这队艾尔人的行李中有不少战利品,说明她们是在从灭绝之境返回的途中,被那些半兽人尾随其后追上的。不过,从现场看来,跟艾尔人战斗之后能活着回去的没有几只。至于那个女孩,她不让任何人碰她,就连为她治疗伤口也不让,只顾抓着那队徒洒安人的追寻者的衣服,逐个字逐个字地说,‘毁叶者意图蒙蔽世界之眼,迷失者。他企图杀死巨蟒。警告人民,迷失者。燃世者要来了。告诉他们,准备好迎接破晓之人。告诉他们……’然后,她死了。毁叶者和燃世者,”乐恩向珀林解释道,“是艾尔人对暗黑魔神的称呼,但是其余的话我完全不明白。然而她觉得这句话非常重要,以至于愿意靠近她最瞧不起的人,在临死之前把它传达出去。但是,要传给谁?我们是我们,我觉得她说的人民不太可能是指我们。指艾尔人?就算我们去试,他们也不会让我们有机会说的。”他沉沉地叹道,“她称呼我们迷失者。我都不知道他们原来是这么讨厌我们的。”依拉放下手里的编织活,伸手轻抚他的头发。
“也许这是她们从灭绝之境得到的消息,”伊莱迩沉思道,“这些话真令人费解。杀死巨蟒?杀死时间吗?蒙蔽世界之眼?这就跟说他企图饿死石头一样。也许她只是在胡言乱语而已,乐恩。她受了重伤,快要死了,很有可能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也许她当时连那些是徒洒安人也分辨不出。”
“她清楚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也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这里面一定有一些比她的生命还要重要的意义,只是我们无法理解罢了。我见到你走进我们的营地时,还以为我们一起讨论一下能找出答案,必竟你曾经是——”伊莱迩的手迅速做了个手势,乐恩立刻把到了嘴边的话改为,“——你是我们的朋友,而且知道很多奇怪的事情。”
“这个我不知道。”伊莱迩结束了这场对话。火边恢复宁静,只有不时从其他营火边传来的音乐和笑声。
珀林枕着火边的木头躺着,心里反复琢磨艾尔女人的话,可惜他并不比乐恩和伊莱迩更明白。世界之眼。在他的梦里这个词出现了许多次,不过,他不愿想起那些梦。伊莱迩呢?他很想知道,乐恩本来想说他是什么?为何他要阻止呢?这件事他也想不通。他还想象了一下艾尔女孩是什么样子的,她们竟然深入灭绝之境——在他听过的故事里只有守护者才会到那里去的——跟半兽人作战。这时,他听到伊文娜哼着歌回来了。
他爬起来,走到营火光亮的边缘迎接她。她站定脚步,歪着头看他,黑暗中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
“你去了很久,”他问道,“玩得开心吗?”
“我们跟他的母亲一起吃晚餐,”她回答,“然后我们跳舞……大笑。当我跳起舞时,感觉那一刻就像能持续永远。”
“他令我想起了威尓?艾’信。以前你对威尓总是很有自制,不会受他诱惑的。”
“阿然是一个温柔幽默的男孩,”她厉声说道,“他令我开心大笑。”
珀林叹道:“我很抱歉。既然你跳舞跳得开心,那么我为你高兴。”
突然她张开双臂拥抱珀林,伏在他的胸前哭起来。他笨拙地轻抚她的发丝,心想,要是岚在这里,他就会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做了,他跟女孩相处得很好,不像自己,总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我说了我很抱歉,伊文娜。我真的为你高兴。真的。”
“告诉我,他们都还活着。”她对着他的胸膛抽泣道。
“什么?”
她离开他的胸膛,双手抓着他的手臂,在黑暗中抬头看着他。“岚和马特,还有其他人。告诉我,他们都还活着。”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太确定地看了看四周。“他们还活着。”他终于回答道。
“好。”她飞快地用手指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这就是我想听的话。晚安,珀林。睡个好觉。”她踮起脚尖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就匆忙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他转身看着依拉站起来迎上她,两人低声说着话走进了马车。岚也许能弄明白她究竟怎么了,他心想,反正我弄不明白。
一弯银色新月从地平线上升起,远处传来狼嚎,他打了个哆嗦,明天又要开始担心那些狼了。可是,他错了,他们已经在他的梦境里,等待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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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白桥镇

第二十六章
白桥镇
谢天谢地,马特终于吹出最后一个摇晃的音符,放下了索姆那雕刻着金银花饰的笛子,这支被吹得严重走调几乎听不出竟然是《劲风撼柳》的曲子总算结束了。岚放开捂着耳朵的双手,一个在附近卷缆绳的水手大声地长舒一口气。一时间,耳边只剩下河水拍打船身的声音,船浆规律地摇动的“吱吱”声,还有风偶尔吹动桅索的“嗡嗡”声。因为风总是迎着船头而吹,船帆没有任何作用,所以被卷起来了。
“我想我得感谢你,”索姆?墨立林好一会儿才喃喃说道,“你令我深刻体会到了一句老话:不论你怎么教,猪不可能学会吹笛子。”水手大笑起来,马特扬起笛子威胁着要砸他。索姆一把将笛子抢回来,熟练地放回硬皮笛盒里。“我本来以为你们牧羊人在放羊的时候都是以吹笛子来消磨时间的。你令我明白了不是自己亲眼看到的事情不能相信。”
“岚才是牧羊人啦,”马特发牢骚道,“他才会吹笛子,我不会。”
“是的,嗯,他确实有点天分。也许我们该练习戏法,小子,你在这方面还是有点潜质的。”
“索姆,”岚说道,“我不明白你为啥这么努力。”他朝那个水手瞄了一眼,压低声音,“必竟我们俩不是真的想当吟游诗人啊,这只不过是为了掩护身份寻找茉莱娜和其他人罢了。”
索姆轻轻扯着胡子,低头看着膝盖上光滑的深棕色笛子盒。“小子,如果你找不到他们又如何?我们甚至无法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
“他们活着。”岚坚决回答,看了看马特等待他的支持。可是,马特低着眉,抿着嘴,眼睛盯着甲板。“好了,说话呀,”岚对他说道,“吹不好笛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可能为这事难过啊。我也吹得不好么。你以前从来都不吹笛子的呀。”
马特抬起头,仍然皱着眉:“如果他们死了呢?”他轻声说道,“我们得接受现实,不是吗?”
这时,船头的导航员大喊:“白桥!白桥就在前面!”
岚愣住了,无法相信马特竟然这么轻松地说出这种话来。他凝视着马特的眼睛,久久说不出话来。马特缩着脖子,阴沉着脸和他对视。身边,水手们纷纷走上甲板。岚的心中有许多想说的话,却无法用言语表达。他们必须相信其他人还活着。必须。意识的深处有一个烦人的声音在问:为什么?因为这一切就像索姆讲的一个故事?英雄找到宝藏,打败坏人,从此过着幸福生活?有些故事不是这样结局的,有时候,英雄也会死亡。你是一个英雄吗,岚?艾’索尔?你是一个英雄吗,牧羊人?
马特突然涨红着脸移开了目光。岚收拾心神,跳起来,穿过身边忙忙碌碌的水手向船栏走去。马特慢慢地跟着他,甚至懒得躲开挡在他前面的水手。
人们在船上跑来跑去,光脚把甲板踩得“咚咚”响。他们忙着调整船绳,绑好这些绳子,又解开那些绳子。有些人搬出许多油皮大袋子,里面涨鼓鼓地塞满羊毛几乎要把袋子撑破。还有人在准备缆绳,那绳子跟岚的手腕一般粗。他们的动作虽然很快,却都十分熟练准确。尽管如此,杜门船长还是在甲板上来回巡视发号施令,责骂那些动作不够快的船员。
飞浪转过阿里尼勒的一个小弯,白桥完全展现在岚的眼前,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白桥,他从歌曲里、故事里还有小贩的传言里都听说过它,现在,它就在眼前。他亲眼看到了传奇。
白桥跨过宽阔的河面,桥底比飞浪的桅杆高出两倍有多。阳光中,它从头到尾闪着牛奶一般的白色光芒。跟桥身一样材质的桥墩扎在强劲的水流中,细长细长,样子柔弱得似乎根本无法支撑桥身的重量和跨度。整座白桥浑然一体,就像是用一整块石头雕刻出来似的,又或者说,像是经巨人之手浇铸而成。它宽而高,轻快地横在空中,令人几乎忘记了它原来是多么巨大。相比之下,它东边连接着的城镇就像小矮人。而事实上,城镇本身也比艾蒙村要大多了,砖石砌起的房屋跟暗礁渡口的屋子一样高大,沿河伸出一根根细手指一般的木建码头。河面上布满了小船,渔民忙着撒网。白桥闪着光芒高高凌驾于这一切之上。
“它看起来就像玻璃一般。”岚不禁赞叹。
杜门船长在他身后站定,拇指钩着腰间的宽皮带,说道:“不,伙计。不论它是什么,肯定不是玻璃。雨下得再大,走在那上面也不会滑脚,而且,就算最锋利的凿子加上最强壮的手臂也无法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
“我一直认为,”索姆说道,“它是传奇时代的遗物之一。”
船长冷哼一声:“也许吧。反正它很有用。幸运之神告诉我,也可能是其他人修建的,不一定得是艾塞达依。它未必有那么久远的历史。别偷懒,你这个见鬼的蠢材!”他匆匆忙忙地向船尾跑去。
岚更惊奇了。来自传奇时代。可能是艾塞达依建造的。这就是杜门船长游历世界的动力,就是他说的世界奇景和未解之谜。艾塞达依的杰作。道听途说是一回事,亲眼目睹、亲手触摸又是另一回事。你知道的,不是吗?这一刻,岚忽然觉得那牛奶一般的建筑蒙上了一层阴影。他把目光移到河边的码头上,然而,不论他看哪里,那座桥总能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我们成功了,索姆,”他挤出一个笑容,“没有造反。”
吟游诗人只是“嗯”了一声吹了吹胡子,附近两个准备缆绳的水手严厉地瞪了岚一眼,但是立刻继续自己的工作。他赶紧止住笑容,一直到靠岸时都避开不看那两人。
飞浪平稳地转进了第一个码头。码头用厚木搭建,架在涂着柏油的木桩上。船浆轻轻向后划水,调整船身位置。水手们把船上的缆绳抛给码头上的人,把它们系好。另一些船员把那些羊毛袋子挂到船弦外,用来保护船身免被码头桩子刮伤。
船还没停稳,码头的另一边就出现了许多涂着黑亮油漆的高大马车,每一辆马车的车门上都用醒目的金色或者猩红色大字写着自己的名字。登船的踏板刚刚放好,马车里的乘客就急匆匆地登了上船。他们面容光滑,身穿天鹅绒缝制的外套,披着镶丝的斗篷,脚踩软布鞋,每一个人都带着一个衣着朴素的仆人为他提着包铁皮的钱盒子。
他们围住了杜门船长,脸上挂着虚伪的微笑,船长却冷不防地咆哮一声,把他们的笑容都吓走了。“你!”船长伸出一只粗手指穿过他们指向甲板另一头的佛罗然?戈伯,后者立马站定。戈伯额头上被岚的靴子踩伤的淤痕已经消退了,但是他仍旧时不时用手指摸着它,像要提醒自己似的。“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的船上一边值班一边睡觉了!我诅咒,这也是你在任何船只上的最后一次!现在,你自己选一边吧——码头还是河水——立刻滚出我的飞浪!”
戈伯缩着肩膀,对岚他们三人投以憎恨的目光,特别是看到岚的时候,他的眼神尤其恶毒。他环视甲板希望有人能支持他,但是希望渺茫。船员们一个个停下工作站直,冷冷地迎上他的目光。戈伯退缩了,眼中又闪起凶光,而且,加倍凶狠。他喃喃诅咒着,冲向船员舱室。杜门派了两个人跟着他确保他不会搞破坏,然后咕哝着把注意力转回围着自己的商人身上。那些商人的微笑立刻回到脸上,频频鞠躬好像从没有被打断过。
索姆叫岚和马特回去收拾东西。不过他们俩除了身上的衣服,也没剩多少东西了。岚的毛毯卷和鞍囊还在,还有父亲的宝剑。他握着剑呆了一会,一时之间,对家乡的思念强烈得令他双眼刺痛。我还能见到塔吗?还能回家吗?家。我余下的一生都将在逃跑中渡过,逃跑着,惧怕着自己的梦境。他抖抖身子叹了口气,把剑挂在腰带上。
戈伯在两个船员的监视下回到甲板上,双眼直视前方,可是,岚能感觉到他身上发出的阵阵恨意。他挺着腰,阴沉着脸,僵直地走上踏板离开飞浪,粗鲁地推开码头上的人,很快就消失在商人的马车后不见了。
码头上的人不算多,有衣着朴素的工人,修补渔网的渔夫,还有少数人特意从镇里前来观看今年头一艘从萨达亚下来的商船。没有一个女孩是伊文娜,没有一个人像茉莱娜、或者兰恩、或者其他岚希望见到的人。
“也许他们没有到码头来吧。”他说道。
“也许吧。”索姆简略地回答,一边把乐器盒背到肩上,“你们俩要提防戈伯,他肯定会设法捣乱的。我们必须尽量低调地通过白桥镇,最好人人都在我们离开后五分钟之内就把我们忘记。”
他们走上踏板,斗篷在风中飘荡。马特把弓斜背在胸前,虽然他们已经在船上过了不少日子,仍有几个船员看了看他,他们很少用弓。
杜门船长离开那群商人,在踏板上截住了索姆。
“你现在就走吗,吟游诗人?你要不要考虑一下继续坐船呢?我会一直行驶到伊连,那里的人很尊敬吟游诗人,在那里表演你的艺术最合适不过了。我会在赛仿节之前把你送到,就是那个讲述大猎角传奇的比赛,你知道的吧,胜者有一百个金币的奖金。”
“奖金很丰厚啊,船长,”索姆华丽地鞠了一躬,扬了扬斗篷,五彩补丁随之鼓动,“比赛也很吸引,肯定能吸引世界各地的吟游诗人前去参加。不过,”他淡淡补充,“恐怕我们无法负担您的船费了。”
“啊呀,嗯,这个么……”船长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皮钱包丢给索姆,索姆一把接住,里面“叮当”作响,“船费还给你们,这里面有多的了。船身的损伤比我想象中的要小,而且,你一路都在工作,讲故事,奏竖琴。如果你一直跟船到狂暴之海,我可能还会再付你这么多,而且还在伊连停留让你参加赛仿节。在那里,一个优秀的吟游诗人就算拿不到冠军,也可以小赚一笔。”
索姆掂量着手里的钱包犹豫了,岚插口道:“船长,我们约了朋友在这里见面,说好了要一起去卡安琅的。所以,只好下次再去伊连了。”
索姆歪了歪嘴唇,吹了吹长胡子把钱包收进口袋:“如果我们想见的人不在这里,我们也许会来的,船长。”
“啊,”杜门冷冷说道,“你考虑一下吧。可惜现在我的船上没有戈伯可以转移其他船员的怒气了,不过,我说过要做的事一定会做。只是,从现在开始我得放松一下他们了,可能为此得花费平常三倍的时间才能到达伊连。嗯,也许那些半兽人真的只是在追赶你们三个吧。”
岚眨眨眼,没有说话。可是马特却没有这么谨慎。
“为啥您会认为它们不是呢?”他问道,“它们跟我们争夺同一个宝藏啊。”
“也许吧,”船长哼道,语气里满是怀疑。他用粗手指梳理了一下自己的胡子,又指着索姆收起钱包的口袋说道,“如果你肯回来表演,令我的船员忘记我逼迫他们辛苦工作,那么,我肯付双倍的酬劳。考虑一下吧。我明天黎明时分出发。”他转身回到商人身边,张开双臂为耽搁他们表示抱歉。
索姆还在犹豫,岚在他改变主意之前赶紧催着他走下了踏板,吟游诗人也没有抗议。码头上的人们看见索姆的补丁斗篷,开始低声议论,有人朝他大喊,询问他会在哪里表演。岚沮丧地想,这怎么可能低调啊,恐怕到了傍晚整个白桥镇都知道来了一位吟游诗人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催促索姆加快脚步。索姆赌气一言不发地大步走着,对人们的询问不理不睬。
高高坐在马车驾驶座上的车夫饶有兴趣地低头看着索姆,不过他们的自持身份不能大声呼喊。岚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于是转进了白桥底下一条跟河流平行的街道。
“我们必须找到茉莱娜和其他人,”他说道,“而且要快。我们早该想到要换掉索姆的斗篷的。”
索姆忽然恢复了精神停下脚步:“要想知道他们是否在这里,或者是否经过,问旅店老板就知道了,旅店老板知道所有的新闻和流言。不过,必须问对人。如果他们不在这里……”他来回看着岚和马特,“我们三个就得谈谈了。”说完,他转身往离开河岸的方向走进镇子,斗篷随着他的脚步波浪起伏。岚和马特不得不快步跟上。
从近处看,那座宽阔的奶白色大桥仍然压倒一切地高高在上,不过,走进镇子以后,岚才发现其实这个白桥镇跟拜尔隆一样大,只是没有那么拥挤。街上有一些小推车,用马匹、牛或者驴子拉着,也有用手推的,没有大马车。看来那些大马车是商人才用的,现在都挤到码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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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街分布着各种商店,招牌随风摇晃,不少人就在自己的店子门前工作。他们经过一个正在修补锅子的男人,还有一个裁缝把做好的衣服在光线下举起来让客人仔细查看。一个鞋匠坐在自己的店门前,挥着锤子敲打一只靴子的鞋跟。小贩大声叫卖,宣称自己提供磨刀或者磨剪子的服务,不停招呼路过的人说自己卖的碟子、或者水果、蔬菜很便宜。不过,有兴趣的人不多。那些卖食品的商店里面摆放的食物少得可怜,比起岚印象中拜尔隆的店子要少多了。河面上虽然有那么多渔船,鱼贩的店子里却只有小小的几堆鱼儿。日子还不算太难过,但是人人都知道,如果天气再不转暖,大家将面临怎样的困境,所以,人人都愁眉不展。
白桥的桥脚连接着镇子中央的一个大广场,地上铺的石板经历数代靴子和车轮的踩踏,早已磨破。围绕着广场的是一家家旅店、商店,还有一些高大的红砖屋子,上面挂着牌子,有一些的名字岚在码头的马车上见过。索姆似乎很随便地在这些旅店里挑了一家走了进去。这家店的门上挂着一个随风摆动的招牌,上面一边画着一个男人背着行李大步走路,另一边画着同一个人枕着一个枕头,店名是:远行者休憩地。
旅店大堂里人很少,只有一个胖乎乎的旅店老板,他正从一个酒桶里倒啤酒,还有两个穿着粗糙工作服的男人在远处的桌子边坐着,阴郁地看着手里的啤酒。岚三人走进去时,只有旅店老板抬起头。一道齐肩高的墙壁把这个大堂一分为二,两边都有桌子和壁炉。岚有点无聊地猜想,是不是所有的旅店老板都是又胖又秃头的啊?
索姆精神勃勃地搓搓双手,跟老板聊了聊这寒冷的天气,点了热的加香葡萄酒,然后低声问道:“有没有地方可以让我和朋友们不被骚扰地说说话?”
老板朝那道矮墙点点头:“墙的另一边是这里最合你要求的地方了,除非你想租一个房间。那堵墙是为了那些上岸的水手们修的,他们互相之间似乎总是合不来,为了避免他们在我的店里打架,只好用墙把他们隔开。”他从一开始就在打量索姆的斗篷,此刻他歪着头,眼神透着狡诈,“你要在这里住吗?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吟游诗人到镇上来了。人们很乐意掏钱来观看表演,好减轻担忧。我甚至可以给你的住宿和食物打折。”
低调,岚闷闷不乐地想。
“您真慷慨,”索姆熟练地鞠了一躬,“也许我会接受您的邀请。不过现在,我需要一些私人空间。”
“我会把你要的酒送过去。我刚才说的表演报酬在这里来说不错的哟。”
墙另一边的桌子都是空的,不过索姆在正中间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这样没有人能趁我们不注意偷听,”他解释道,“你们听到那个家伙说的吗?他会给我们打折。什么啊,我可以令他的生意翻倍,竟然只是打折。有些诚实的旅店老板会给吟游诗人免费住宿,甚至还另外付钱呢。”
所有的空桌子都不太干净,地上很明显已经好几天、甚至好几星期没有打扫过了。岚看了看周围,皱起了眉头。艾’维尔先生就算是病倒了也不会容许他的店子变得这么脏的。
“我们只想打听消息,记得吗?”
“为啥找这里?”马特问道,“我们刚才经过好几家比这里干净的旅店。”
“因为它正对大桥,”索姆说道,“桥的那边就是前往卡安琅的大路。每一个路经白桥镇的人都会经过这个广场,除非他们走水路,而我们知道你们的朋友不会走水路。如果这里没有他们的消息,他们就不在这个镇上。由我来负责套话好了,言辞必须十分小心。”
这时,旅店老板来了,他一手抓着三只白镴酒杯,另一手用毛巾扫了扫桌子,放下杯子接过索姆付的酒钱。“如果你住下来,就不用付饮品费用了。这可是好酒啊。”
索姆装出微笑:“我会考虑的,老板。这里有什么新闻吗?我们之前都呆在消息落后的地方。”
“大新闻,就是这样。大新闻。”
老板把毛巾搭在肩上,拉了一张椅子,手臂交*搁在桌子上坐下来,长舒了一口气,一边说着能坐下来真是太好了。他名叫巴提,刚坐下来就开始说自己的脚,什么长了鸡眼发炎啊,每天多数时候得站着啊,还有用什么药物来治疗啊,等等。索姆不得不再次提起新闻,他立刻流畅地把话题转了过去。
果然是大新闻。罗耿,伪龙神,试图把军队从希尔丹转移至特尔,途中在路伽附近进行了一次大规模战役,结果被俘虏了。老板问他们知不知道预言的事?索姆点点头,于是巴提就继续说。南方的道路上挤满成千上万侥幸还活着的逃难者,他们往各个方向逃走。
“当然”——巴提挖苦地笑着——“没有人支持罗耿。噢,不,你找不到多少肯承认自己支持他的人,现在没有。只有那些到处寻找安身之所的难民。”
俘虏罗耿的当然有艾塞达依。巴提说到这的时候往地上吐了口口水,提到她们正在把罗耿带往塔瓦隆时又吐了一次。巴提是一个正派人,他说,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要他说,所有的艾塞达依都应该回到她们的灭绝之境去,把塔瓦隆也带走。如果他能躲开,他不会靠近任何艾塞达依一千里以内。当然,他听说她们在北归途中的每一个村镇都会停留,把罗耿示众,宣布伪龙神已经被俘,世界已经恢复安全。他倒很希望可以亲眼看看,虽然那意味着要接近艾塞达依,还说,他有点想到卡安琅去。
“她们要把他带到那里去呈给摩菊丝女王,”老板以手抚额表示尊敬,“我从来没有见过女王。男人应该都去见见他的女王,你说是不是?”
罗耿可以做“那些事”,巴提转动的眼珠和不齿的语气很明显地说明他指的是什么。两年前他见过前一个伪龙神,当时那家伙被押着经过镇外。不过那人只是一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家伙,根本用不着出动艾塞达依就已经把他制服。士兵们用铁链把他锁在四轮马车上,他阴沉着脸躺在上面呻吟,每次有人朝他扔石头或者拿棍子戳他时,他就用手抱住脑袋。攻击他的人很多,那些士兵也不阻止,只要他死不了就行。最重要的就是让人们看清他根本没什么特别。他不能做“那些事”。但是这个罗耿就不同了,值得一看。那将是巴提可以用来讲给外孙听的事迹。唯一的问题是,他放不下旅店的事务。
岚饶有兴趣地听着。当初帕丹?菲恩到艾蒙村时,带来了这个能真真确确地使用唯一之力的伪龙神的消息,那是数年以来双河地区听到的最大一件新闻了。虽然那以后发生了许多事,把这件事推到了他的脑后,这也仍然是人们会谈论多年,讲给儿孙听的大事。不论巴提是否真的见到了罗耿,他也可能告诉孙子说自己见过了。至于发生在双河小村落里某些农夫身上的事,没有人会认为值得一提,除了双河人自己。
“这件事,”索姆说道,“是一个不错的故事题材,说不定可以流传一千年。我真希望能亲身经历。”他说话的语气就像这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岚也有同感,“我也想去看看这个人。您没有说她们走的是哪条路。也许附近有别的旅行者可能知道路径?”
巴提满不在乎地摆了摆脏手:“北上,这里每个人都只知道这些。你想看他的话,就去卡安琅好了。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而且,白桥镇里数我消息最灵通。”
“您当然是的。”索姆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想一定有许多途径此地的陌生人在您的店里休息过。我在白桥脚下一眼就看见您店子的招牌了。”
“我告诉你,不只西边来的人能看见。两天前这里来了一个家伙,是个伊连人,带着一份贴满封条绑满带子的公告,就在我店子外面的广场上宣读。那家伙说他要把那份公告一直带到迷雾山脉去,如果道路通畅的话,甚至要带到艾莱斯大洋。还说,他们派了人到世界各地去宣读那份公告。”旅店老板边说边摇头,“迷雾山脉,我听说那里终年覆盖在浓雾之中,雾里藏着的怪物在你来得及逃跑之前就能把你的血肉剥离骨头。”马特偷偷笑了,被巴提瞪了一眼。
索姆前倾身体专注地问道:“那份公告说什么?”
“还有什么,当然是猎角者召集啦。”巴提惊讶地反问,“难道我刚才没有说吗?伊连号召所有肯宣誓为猎角奉献生命的猎人前往伊连聚集。你能想象吗?把你的生命奉献给一个传说?不过,我猜他们也还是能召集到一些傻瓜的,世上总是有傻瓜。那个家伙宣称世界末日,就是,跟暗黑魔神的最后一战即将来临。”他呵呵笑了,但是笑声显得勉强,只是一个强迫自己相信这件事好笑的笑容而已,“他们大概认为必须在那之前找到瓦勒尓之角吧。你觉得这事怎样?”他咬着指节沉思片刻,“当然了,经过这个冬天以后,我觉得他们还是有点道理。这样的冬天,加上这个叫罗耿的家伙,还有之前那两个伪龙神。为什么在过去的几年内这些人都自称龙神转生?还有这个冬天。这些事情一定预示者什么。你怎么想?”
索姆似乎没有听到他的问话,自顾自轻声背诵:
“在那孤单的最后一战中,
为对抗长夜的降临,
山川将化为护卫,
死者将化为战士,
因为,坟墓亦无法阻挡我的召唤。”
“就是这样。”巴提露出笑容,好像已经看见人群一边观看索姆的表演,一边给他付钱,“就是这样。大猎角传奇。就讲这个,观众一定能把这里挤得满到屋顶。这里人人都听到那个公告了。”
索姆的心思似乎仍在千里之外,于是岚回答道:“我们在找几个朋友,他们应该会从西边来,经过这里。过去的一两周里,经过这里的陌生人多吗?”
“有几个吧,”巴提缓缓说道,“总是会有几个的,从东边和西边来的都有。”他逐个看了看他们,突然变得警惕起来,“他们,你们的这些朋友,是什么样子的?”
岚刚张开口,索姆忽然神归,向他使了一个严厉的眼色,他立刻住了口。吟游诗人恼怒地叹了口气,朝旅店老板说道:“是两男三女,”他显得很不情愿,“他们也许是一起的,也可能是分开的。”他简单地描述了一下每个人的特征,足够令没有见过他们的人认出他们,又不会知道他们的身份。
巴提一手摸着脑袋,整理着稀疏的头发,缓缓站了起来。“不用你在这里表演了,吟游诗人。事实上,如果你能尽快喝完酒离开这里,我将非常感谢。如果你够聪明,离开白桥镇。”
“有其他人打听过这些人吗?”索姆做出对答案毫不在意样子,喝了一口酒,朝老板挑起了一边眉毛,“是谁?”
巴提又用手理了理头发,挪动双脚似乎想走开,然后,点了点头回答:“我记得,大约是一个星期前吧,有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从桥的那边过来。人人都觉得他是个疯子,他总是自言自语,没有片刻静止,就算是站着也动个不停。他在找同样的……其中的几个人。他问的话显得这件事很重要,但是他的行动却像根本不关心答案。一半的时间里他在说要在这里等他们,另一半的时间里又说时间紧迫他得继续上路。这一刻他在哭诉恳求,下一刻又像个国王一样下达命令。不管他是不是疯子,有一两次他几乎要挨揍了。守卫们为了他的安全差点要把他关到牢里。他当天就朝着卡安琅的方向走了,一边自说自话一边哭喊。我说了,他是个疯子。”
岚疑惑地看着索姆和马特,他们俩都摇摇头。就算那个鬼祟的家伙是在找他们,他们也不认识这样一个人。
“您肯定他找的人跟我们找的人一样?”岚问道。
“有几个是的。那个战士,和那个穿丝衣的女人。不过他关心的不是这两个人,而是三个乡下男孩。”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岚和马特,快得岚不敢肯定那是不是他自己的错觉,“他不顾一切要找到他们。不过我说了,他是个疯子。”
岚打了个冷战,不禁疑惑这个疯男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找他们。一个暗黑之友?巴’阿扎门会使用疯子吗?
“他是个疯的,但是另一个……”巴提的双眼不安地眨着,舌头连连舔着嘴唇,“第二天……第二天,另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人来了。”他停了下来。
“另一个?”索姆等了一会,终于问道。
虽然他们所处的这半边大堂只有他们四人,巴提还是先看了看四周,甚至踮起脚尖看看矮墙的另一边。然后他才开口说话,声音又轻又快。
“他全身黑衣。兜帽拉得很低遮住整张脸,然而你能感觉到他在看你,就像冰柱直插你的脊梁骨。他……他跟我说话。”他缩起身子,咬了咬嘴唇才继续道,“声音就像一条蛇在枯叶上爬过,我的胃都要结冰了。每次他回来,都问同样的问题。跟那个疯子一样的问题。没有人能看见他进来——他就是那样突然出现在眼前,不论白天黑夜,令你立刻僵在当场。人们开始提心吊胆。更恐怖的是,看门人说他从来没有见过他从任何一个城门经过,出或者进都没有。”
岚克制着装出一张空白的脸,拼命咬紧牙关咬得牙齿生疼。马特愁容满面,索姆低头看着酒杯。他们谁都不愿意说出那个词,但是,它就悬在他们之间的空气中。迷惧灵。
“如果我见过这样一个人,一定终身难忘。”过了好一会儿,索姆才说道。
巴提猛摇头:“见鬼,你一定会的。你肯定会。他……他想要的人跟那个疯子一样,除了一件,他说有一个女孩跟他们一起。还有”——他斜眼看着索姆——“一个白发的吟游诗人。”
索姆的双眉“唰”地跳得老高,岚看得出来他是真的非常吃惊。“一个白发的吟游诗人?啊,这世界上上了年纪的吟游诗人多得很。我跟您保证,我不认识这个家伙,而他也没有任何理由要找我。”
“可能吧,”巴提阴沉着脸,“他说得不多,不过我的感觉告诉我,如果任何人企图帮助或者藏起这些人,他会非常不高兴。不论如何,我把我跟他说的话告诉你吧。我没有见过任何他要找的人,也没有听说过他们,是真的。我没有见过他们任何一个人。”他特别加重了最后一句话的语气。突然,他把索姆付的酒钱“叭”的摔在桌上。“你们喝完酒就走,听到了吗?听到了吗?”然后,他忙不迭地走了,边走还边回头看。
“一只黯者,”旅店老板走后,马特虚弱地说道,“我早该想到它们会到这里来找我们。”
“而且,它还会再来,”索姆身体向前靠在桌子上,压低声音道,“我们不如悄悄回到飞浪上,接受杜门船长的邀请吧。那些怪物肯定都把精力集中在搜寻通往卡安琅的道路上,而我们则往一千里以外的伊连去,迷惧灵绝对不会想到的。”
“不,”岚一口否决,“我们要么在白桥镇等茉莱娜和其他人,要么就去卡安琅,只有这两个选择。索姆,这是我们已经说好了的。”
“你发疯了,小子。事态已经变了。你听我讲,不论刚才这个老板怎么说,一旦面对迷惧灵,他会把我们的一切和盘托出,包括我们喝了什么饮料、靴子上有多少尘土。”岚打了个冷战,他想起了黯者那无眼的目光。“至于卡安琅……你以为那只类人不知道你打算去塔瓦隆吗?现在坐船逃往南方是最佳选择。”
“不,索姆。”逃到离黯者千里之外的地方去对岚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诱惑,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把反对的话语挤出口,他深吸一口气稳定自己的声音,“不。”
“想想吧,小子。伊连啊!地面上不可能再有比它更宏伟的城市了。还有,大猎角召集!这是近千年来的头一回啊。全新一轮的猎角传奇就要诞生了。你想一想吧。这是你做梦都梦不到的事啊。等到那只迷惧灵查出我们的踪影,你都已经变成灰发老头了,那时候,你早已厌倦照看孙子的生活,就算被它们找到也已经无所谓了。”
岚的表情倔强起来:“你要我说多少遍‘不’呢?不论我们去哪里,它们都会找到我们的。伊连也会有黯者的。还有,我们如何能逃脱梦境?索姆,我想知道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要去塔瓦隆。如果能跟茉莱娜一起去最好,就算没有她,就算只剩我自己,我也要去。我必须找到答案。”
“但是,我说的是伊连,小子!是一条逃脱的道路,沿河南下,让它们往另一个方向瞎找。见鬼了,梦境不会伤害你的。”
岚不说话。梦境不会伤人吗?梦中的荆棘能刺伤真实的手指?他真想把那个梦也告诉索姆。然而,你敢告诉任何人吗?巴’阿扎门出现在你的梦里,究竟那是梦还是现实?暗黑魔神跟你面对面,你敢把这件事告诉谁?
索姆似乎明白了,他的面容柔和下来:“就算是那些梦,伙计,它们也不过是梦而已,你说是不是?马特,为了光明,你跟他说说啊,我知道你肯定不想去塔瓦隆的。”
马特脸红了,半是尴尬,半是生气。他避开不看岚,反而对着索姆怒目而视:“你何必在这里瞎忙活?你想回到船上去?那你就回去好了。我们能照顾自己。”
吟游诗人无声地笑了,瘦削的肩膀一抖一抖,但是,他的声音却因生气而绷紧:“你们以为你们对迷惧灵的了解很深,可以自己逃走,是不是?你们已经准备好自己走路到塔瓦隆,把自己交给艾梅林殿下?甚至,你们知道如何分辨艾塞达依之中不同的结吗?真见鬼,小子,如果你们以为你们能自己到塔瓦隆去,那么你告诉我,我走。”
“走吧。”马特吼道,一手滑进斗篷里。岚震惊地意识到他手里正抓着Shadar Logoth 的匕首,甚至准备要使用它。
分隔大堂的矮墙另一边忽然响起了沙哑笑声,一个轻蔑的声音大声说话。
“半兽人?你不如去穿上吟游诗人的斗篷吧!你喝醉了!半兽人!那不过是边疆人的大话。”
这些话像一壶冷水把怒火都浇灭了。连马特也半转过身看着那堵矮墙,睁大双眼。
岚从墙上露出半个头往那边看了看,心里一沉,立刻缩下身子。佛罗然?戈伯在墙的那边,就坐在他们进门时看见的那两个客人的桌旁。他们虽然取笑他,却愿意听他说下去。巴提正在擦一张脏得不行的桌子,没在看戈伯和那两个男人,只不过,他不停地擦着同一个地方,身体像那三人倾斜得几乎要摔倒。他也在听。
“是戈伯。”岚重重坐回原位,说道。其余两人立刻绷紧了神经。索姆迅速打量了一下他们所处的这半边大堂。
墙那边,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不,不,以前有过半兽人。不过在半兽人战争期间被杀光了。”
“是边疆人的大话。”第一个声音坚持道。
“我说的都是真的。”戈伯大声争辩,“我曾经到过边疆,见过半兽人,它们就像坐在这里的我一样真实。那三个人声称半兽人追赶的是他们,但是我知道真相,这就是我不能再留在飞浪上的理由。我从以前就开始怀疑贝乐?杜门了,不过那三个人也肯定是暗黑之友。我跟你说……”他后面的话被笑声和粗鲁的取笑淹没了。
究竟还要多久,岚在心中猜测,旅店老板才会听到戈伯说出“那三个人”的样子?如果,他还没有说过。如果,他不会立刻联想起他刚刚才见过的三个陌生人。要离开大堂,只有一道门,必须经过戈伯所在的桌子。
“也许上船的主意不是那么差。”马特低声说道,可是索姆摇了摇头。
“那条路不再可行了。”吟游诗人的话语又轻又快。他把杜门船长给的皮钱包取出来,草草将钱分成三份。“戈伯的故事不用一个小时就能传遍整个镇子,不管人们信不信都好,类人随时都会听说此事。杜门明天早上才开船。运气最好的情况下,他到伊连的路上一路都会有半兽人在追赶他。他为了某个理由对此也早有预料,只是,对我们却没有任何好处。我们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逃跑,而且,要拼命逃跑。”
马特飞快地把索姆推到他跟前的硬币扫到口袋里。岚则慢慢地捡起自己的一份。茉莱娜给他们的银币不在其中,杜门给的是同等重量的其他银币,但是不知为何,他宁愿要回艾塞达依的银币。他一边把钱放进口袋,一边询问地看着吟游诗人。
“这是为了防止我们走散,”索姆解释道,“我们尽量留在一起,但是如果真的走散了……嗯,你们俩能照顾好自己的。你们是好孩子。只有一点,为了你们的性命着想,远离艾塞达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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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你会跟我们一起走。”岚说道。
“我是的,孩子,我是。不过它们越来越近了,只有光明才知道以后会如何。啊,不管了。也说不定会没事发生。”索姆顿了顿,看着马特,“我希望你不介意我继续跟你们在一起吧。”他淡淡说道。
马特耸耸肩,逐个看了看另外两人,又耸耸肩:“我只不过是神经过度紧张罢了。我好像没法控制自己。每次我们刚停下来喘口气,它们就又追来了,就好像有人在我的脑后一直监视着我们似的。现在我们怎么办呢?”
隔壁爆出一阵笑声,又再次被戈伯打断。他大声说服那两个男人自己说的是真话。岚心想,到底还要多久呢。巴提迟早会把戈伯说的三个人跟他们三个联系起来。
索姆推开椅子站了起来,驮着背以免墙那边的人看见。他示意两人跟着,轻声嘱咐:“保持安静。”
从他们这边壁炉两旁的窗子看出去,是一个小巷子。索姆仔细观察其中一扇窗户后,把它拉起一点,刚好够他们挤出去。窗户只发出了轻微声响,在矮墙那边的一片笑声和争执声中,三尺以外就肯定听不见它的声响了。
一爬出巷子,马特就往街上走,索姆赶紧抓住他的胳膊。“慢点,”吟游诗人说道,“先想清楚下一步怎么做。”他从外面尽量把窗户关好,转身打量巷子。
岚跟随索姆的目光看看四周。另一边是一个裁缝店,巷子中间只有几个雨桶,地面干涸,铺满灰尘。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马特又问,“如果你离开我们会安全得多。你为什么要跟我们一起?”
索姆久久地看着他。“我以前有一个侄子,欧文,”他疲倦地说道,脱下身上的斗篷,开始把行李堆在地上,乐器盒子被仔细的安置在最上面,“他是我兄弟唯一的儿子,是这个世上我唯一的亲人。他惹上了艾塞达依的麻烦事,而我当时忙于……其他的事,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然而当我终于动手尝试去帮助他时,已经太迟。几年以后,欧文死了。你可以说,是艾塞达依杀死了他。”他站起来,没有看他们,声音仍然很平淡,但是,他转过头时岚瞥到他的眼里含着泪水。“如果,我可以保护你们俩远离塔瓦隆,也许就能减轻对欧文的愧疚。你们在这里等着。”他依然避开他们的目光,匆匆往巷子入口走去,在接近入口前慢下脚步。迅速扫视了一下外面,然后装出很随意的样子走了出去,不见了。
马特迈了半步想跟上去,又停住了。“他不会留下这些东西不要的,”他说道,轻抚着装乐器的皮盒子,“你相信他刚才的故事吗?”
岚耐心地在雨桶旁边坐下:“马特,你怎么了?这不像你啊,我好多天没见你笑过了。”
“我讨厌像兔子那样被人追杀。”马特粗鲁地打断了他,又叹了口气,仰头靠着旅店的砖墙。就算是这样,他看起来还是绷紧了神经,还是警惕地转动着眼睛。“对不起。接连不断的逃亡,遇到这个那个陌生人,还有……所有的一切。我变得神经质,每次我看着某个人,就会不由自主地想他会不会向黯者告发我们,或者想欺骗我们,抢我们东西,或者……光明啊,岚,这些事不会令你紧张不安吗?”
岚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促的大笑:“我早已经吓得不知道什么叫做紧张了。”
“你猜艾塞达依对他的侄子做过什么事?”
“不知道,”岚觉得心神不安,就他所知,男人只会因为一个理由惹上艾塞达依的麻烦,“我想,跟我们不一样吧。”
“我想也是,不会跟我们一样。”
两人靠着墙壁,沉默了。岚也不知道他们静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吧,感觉就像一个小时般漫长。他们在那里,等索姆回来,等巴提和戈伯打开窗户指认他们是暗黑之友。然后,巷口出现了一个男人,他的个子很高,斗篷的兜帽拉得很低遮住脸孔,尽管天色还亮,他的斗篷却像黑夜一般漆黑。
岚慌忙爬起来,伸手紧握塔的宝剑,指节发疼,口里干得冒烟,拼命吞口水也无济于事。马特也站了起来,一手伸进外套。
男人走得更近了,岚的喉咙随着他的脚步攥得越来越紧。突然,男人站定了,一把扯下斗篷的兜帽。岚双脚一软几乎跪倒。是索姆。
“啊,既然你们俩都认不出我,”——吟游诗人咧嘴笑道——“这个伪装不错么,一定能混出城门。”
索姆从他们身边走过,开始迅速把他那件补丁斗篷里的东西转移到新斗篷上,动作快得岚来不及看清那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宝贝。这时候,他才看清楚那件新斗篷是深棕色。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口里仍然发干,喉咙仍像被拳头攥着一般。是棕色,不是黑色。马特的手仍然藏在外套里,看着索姆背影的样子竟像是仍在考虑是否要使用那把匕首。
索姆抬头瞄了他俩一眼,然后更严厉地看着他俩:“现在不是在这里发抖的时候,”他熟练地用补丁斗篷把乐器盒子打成包袱,斗篷的里子朝外藏起五彩补丁,“我们每次一人,逐个从这里走出去,互相之间保持在视线之内的距离,这样子不容易引人注意。你能不能驮起背来走路?”他又对岚说道,“你的身高太显眼了。”他把包袱甩到背上站起来,带上兜帽,白发的吟游诗人摇身变成了一个穷得买不起马、更租不起车的普通旅行者。“走吧。我们已经浪费不少时间了。”
岚完全赞成索姆的办法,虽然如此,他离开小巷走进外面的广场前还是犹豫了一下。外面只有零零散散的行人,没有人往他们这边多看一眼——多数人连看也不看——但是他还是绷紧了肩膀,随时准备听到有人大喊暗黑之友,然后这些普通人都会应声变成谋杀者。他扫视眼前的开阔广场,只看到人们在忙着各自的日常事务。当他把视线收回来时,广场中间出现了一只迷惧灵。
至于这只黯者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根本无暇猜想,因为它已经开始朝着他们三人走来,缓慢却致命,如同一只盯上猎物的猎食动物。行人如突然遇到急事般纷纷走避,连看也不敢看。广场很快就空了。
漆黑的斗篷把岚定在原地。他试图召唤虚空,但此刻就像在迷雾中瞎摸一般困难。黯者那隐藏在兜帽下的注视直刺入他的身体,把他的骨髓寸寸冻结。
“不要看它的脸,”索姆低声说道,声音发抖沙哑,就像是一点一点地挤出来似的,“见鬼了,不要看它的脸!”
岚几乎是呻吟着把视线扯开,这就像把吸附在脸上的水蛭撕走一般痛苦——然而,即使他盯着广场上的石头,他仍能看到迷惧灵正在靠近,就像一只戏弄老鼠的猫,在咬死它之前尽情享受看着它徒劳挣扎的乐趣。黯者跟他们的距离已经缩短了一半。“我们就站在这里等它吗?”他咕哝道,“我们得逃……逃走。”但是,他无法挪动自己的双脚。
马特终于把红宝石匕首拿了出来,抖着手握着,牙齿紧咬嘴唇,面容因恐惧而扭曲。
“心里要想……”索姆咽了咽口水,嘶哑地继续道,“心里要想着你一定能逃脱,听到吗,小子?”他开始自言自语,岚只能听到“欧文”这个词。突然,索姆怒道:“我一开始就不该跟你们这些小子搅到一起的。真是不该。”他一抖肩膀,把用补丁斗篷打的包袱卸下塞到岚的手中。“给我好好照看这些。我说跑的时候,你们俩立刻就跑,不要停,一直跑到卡安琅去。去找女王的祝福。这是一家旅店的名字。你记好了,万一……你给我记住就是。”
“我不明白。”岚问道。迷惧灵离他们不到二十步了。他的双脚如灌铅般沉重。
“你记住就是!”索姆厉声吼道,“女王的祝福。现在,快跑!”
他伸出双手在他们两人肩上各推了一把,岚在这一推之下迈开了脚步,跟马特一起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
“快跑!”索姆也长长地咆哮着一跃而起,却不是跟在他俩后面,而是冲向了迷惧灵。双手挥舞着如同在舞台上表演一般,匕首随之出现。岚停住了,但是马特拉着他继续往前冲。
黯者大出意料,从容不迫的脚步变成蹒跚躲避,手向腰间的黑色邪剑伸去,可是吟游诗人的长脚飞快地迈过两人之间的距离,在迷惧灵来得及把剑完全拔出之前已经撞了上去,一起滚倒在地。广场上剩下的几人立刻逃得精光。
“快跑!”广场的空中闪耀起刺目的蓝光,索姆开始惨叫,但是他仍然勉强挤出一句话来,“快跑!”
岚照做了,吟游诗人的叫声在身后追赶着他。
他把索姆的包袱紧紧抱在胸前,拼近全力逃跑。恐惧如同波浪一般,浪尖随着岚和马特的奔跑从广场迅速扩展至全镇。他们经过商店,店老板立刻抛弃店外的货物,关上店名。窗户后惊恐的脸孔一闪而过。那些在广场附近亲眼看到的人在街上惊惶乱跑,互相碰撞,被撞倒在地的人若是没能及时爬起,立刻被别人踩在脚下。白桥镇乱得像个翻倒的蚁窝。
岚和马特向着城门跑去时,岚忽然想起索姆说过他的个子太高,他也不慢下脚步,只是边跑边尽量缩起肩膀。负责看门的两个看门人,戴着铁盔,穿着粗劣红外套配着白色领子,外罩一件盔甲,握着手里的长戟,担心地朝镇里张望,无心照看那些包着黑铁皮的粗厚木门。其中一人瞥了瞥岚和马特,也没有在意,因为他们俩只不过是正在往镇外逃去的许多人之一。镇民纷纷涌出城去,男人喘着大气拉着妻子,女人流着眼泪抱着婴儿拖着号哭的孩子,脸色苍白的工匠们身上还穿着工作围裙,手里还拿着工具。
岚边跑边模糊地想,应该没有人会知道他们究竟往哪个方向跑了的。索姆,噢,光明救我,索姆。
身边,马特踉跄了几步。两个人一路狂奔,直到所有跟他们一起逃出的镇民都落在身后,直到镇子和白桥被远远甩在后面。
终于,岚跪倒在地,大口吸着气,喉咙像被撕裂一般疼痛。身后的路一直延伸,消失在光秃秃的树林后,空无一人。
“起来。起来。”马特喘着气催促道,脸上又是汗又是灰,也快要撑不住了。“我们得继续走。”
“索姆,”岚念道,抱紧了怀中索姆的斗篷包袱,里面的乐曲盒硬邦邦的,“索姆。”
“他死了。你看见了,也听见了。光明啊,岚,他死了!”
“你也说伊文娜,茉莱娜,还有大家,都死了。如果他们都死了,为什么迷惧灵还在找他们?你说?”
马特也跪倒在他身边的尘土上:“好吧。也许他们还活着。但是索姆——你亲眼看到了!见鬼,岚,我们也可能会死啊。”
岚缓缓点头。身后的路还是空的。他心中期待着——希望着——索姆会出现,大步走过来,吹着胡子告诉他们,“你们真是件大麻烦。”卡安琅,女王的祝福。他挣扎着站起来,把索姆的包袱甩到背上跟自己的毛毯卷背在一起。马特抬头看着他,眯着眼,带着警惕。
“我们走吧。”岚说道,开始向着卡安琅走去。马特喃喃自语了几句,才跟上来。
两人低着头默默走路,风吹过,卷起漫天尘土。岚时不时就回头张望,可是,身后的路,总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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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避风所

第二十七章
避风所
珀林跟随徒洒安人的车队慢悠悠地往东南移动,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游民的行进从容不迫,根本不着急。他们从来就不曾着急过。每天,五彩的旅行马车直到太阳高挂才出发,如果恰好遇到合适的营地,即使下午才刚过了一半,他们也会停下来扎营。他们养的巨獒跟在马车旁边轻松地小跑着,很多时候连小孩子也是这样,他们毫不费力就能跟上马车的速度。任何关于多走几步路、或者走快一点的建议都只能换来大笑,或者一句“啊,你忍心让可怜的马儿工作得那么辛苦吗?”
令他意外的是,伊莱迩也不着急。他是不肯坐马车的,宁愿走路,有时候还会在队伍前面帮忙开路——可他就是不提离开的事,也从来不催促他们。
这个一身皮毛的大胡子怪人跟温和的徒洒安人如此不同,不论他在哪一辆马车旁,都十分显眼。即使他远在营地的另一边,也能一眼认出他来。这不全是因为衣着的关系。伊莱迩的一举一动都带着狼的慵懒,他的皮衣皮帽只不过是加重了这种气质而已。他的身上如同火焰散发热量一般自然地散发着一种危险的气息,和游民形成鲜明对比。徒洒安人不论老少,都是一天到晚开开心心,他们的举止中没有任何危险,只有欢乐。孩子为了享受奔跑的乐趣,天生喜欢互相追逐游戏。但是在徒洒安人之中,就连老人也是脚步轻盈庄重,却又像踩着多彩的舞步。每一个人,不论何时,不论站或者走,不论营地里是否有音乐,似乎都随时准备起舞。至于音乐,营地里没有音乐的情况是非常罕有的。不论扎营还是上路,马车之间几乎一天到晚都有提琴和笛子、洋琴和筝鼓奏着和谐的乐曲。快乐的曲子,愉悦的曲子,欢笑的曲子,忧伤的曲子,只要营地里有人是醒着的,通常就会有音乐。
不论伊莱迩走过哪辆马车,都会得到友好的点头和微笑;不论他停在哪个营火旁,都会受到愉快的招呼。但是,珀林知道,这些开放的、微笑的脸,只是游民在外人面前的礼貌,隐藏在这张脸底下的,是对未能完全驯服的野鹿的戒备。笑容的背后,深藏着对艾蒙村两人是否会造成威胁的担心,随着日子的过去,这种担心只是减弱了少许。对于伊莱迩,他们的戒心更深,就像夏日空气中散发的热气一般,而且,这种戒心从未减弱。他们在他的背后时常常公开地看着他,似乎疑惑他究竟想怎样。当他从他们身边经过时,本来时刻准备起舞的双脚似乎也时刻准备逃跑。
另一方面,伊莱迩当然也对他们的叶之路非常的不适应。每次他跟徒洒安人在一起时,总是歪着嘴角。表情不像是迁就,当然也不是轻蔑,只是他恨不得能躲到别处而已。可是,每次珀林提出离开时,伊莱迩都用抚慰的语气说,再休息几天吧。
“你们在遇到我之前吃了不少苦头,”伊莱迩这样说道。珀林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提起了,也许是第三次或者第四次吧,“而且,你们未来的日子将更加难过,有半兽人和类人的追赶,有艾塞达依朋友。”他口里塞满了依拉的干苹果派,边嚼边朝珀林笑笑。即使他在笑,那双金黄的眼眸仍然敏锐,甚至可能比不笑的时候更甚。那是猎人的眼睛,极少露出笑意。他懒懒地躺在乐恩的营火旁,如常地拒绝坐在当凳子用的圆木上,“见鬼,别忙着把自己交到艾塞达依手里啊。”
“如果被黯者找到我们怎么办?如果我们一直在这里等,又怎么能阻止它们?三匹狼挡不住它们的,游民连保护自己都不会,更帮不上忙。半兽人会屠杀他们,那将是我们的错。反正我们迟早要离开他们,不如早些走吧。”
“我有某种感觉,它叫我等待。再过几天吧。”
“某种感觉!”
“放松点,伙计。你得学会随遇而安,该跑就跑,该打就打,该歇就歇。”
“你到底在说什么,某种感觉?”
“吃点派吧。依拉虽然不喜欢我,不过每次我来时,她都拿美食招待我。跟这些人在一起时,总会有好吃的。”
“到底是什么感觉?”珀林追问,“如果你知道些什么,又不告诉我们……”
伊莱迩皱眉看着手里的半个派,然后,放下它拍拍双手。“某种感觉,”他终于耸耸肩,似乎自己也不是十分明白,“某种感觉告诉我,必须等,这很重要。再过几天吧。我不会经常有这种感觉,但是我的经验告诉我,应该相信它。它曾经救过我的命。这一次的感觉不知为何有所不同,然而,它很重要,这一点很清楚。如果你要继续走,你走吧。我不走。”
他肯说的就是这些,不论珀林再问多少次,他也不再多说。他躺着,跟乐恩聊天,吃东西,用帽子遮挡眼睛小睡,不肯再讨论离开的事。某种感觉告诉他要等,告诉他这很重要。当离去的时刻到来时,他自然会知道。吃点派吧,伙计。别瞎紧张。吃点炖菜吧。放松。
珀林却无法放松。夜里,他在七彩马车之间徘徊,担心这,担心那。除了他,所有人都看不到任何需要担心的理由。徒洒安人在营火旁唱歌跳舞,煮食,吃各种水果、坚果、浆果和蔬菜——他们不吃肉,忙无数家务杂事,似乎完全不关心外面的世界。孩子们到处跑,到处玩,在马车之间捉迷藏,爬上营地周围的树木,跟狗儿在地上打滚大笑。每一个人都完全不关心世界。
看着他们,他更渴望离开。在我们把追杀者引到他们中间之前离开。他们这样招待我们,我们却以危险回报他们的善意。他们有理由心情愉快,没有人在追赶他们。但是我们……
至于伊文娜,他几乎没有机会跟她说话,她要么跟依拉两个人把头凑在一起密密谈天,摆明男人莫近,要么就跟阿然跳舞,随着乐声转个不停。徒洒安人用笛子、提琴和皮鼓奏出来自世界各地的乐曲,用高昂的带着颤音的嗓子唱出自己的歌曲。他们的歌曲不论节奏快慢,声调都是又高又尖。他们会唱很多曲子,其中有一些在双河也很流行,只是在他们这里通常会有另一个名字。比如,双河的《三个牧羊女》,被巧手族称为《漂亮舞女》,他们还说,双河的《北方来风》有些地方叫《大雨滂沱》,另一些地方叫《贝林大撤退》。珀林想也不想就问起《巧手族偷了我的锅子》这首歌,他们全都笑翻在地,他们知道这首歌,在这里,歌名是《投翎》。
听到他们的歌曲,自然而然就会想跳舞,他很理解这点。在艾蒙村的时候,他并不是一个非常出色的舞者,但是,巧手族的歌曲牵动着他的双脚,使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跳得这么久、这么好过。就像催眠一般,它们令他的血液随着鼓声跳动。
就在跟着游民出发后的第二天晚上,珀林头一次见到他们的女子随着慢歌起舞。当时,营火轻燃,夜幕低垂,手指在皮鼓上敲出柔缓节奏。起先,只有一个皮鼓,然后,一个接一个,整个营地的皮鼓都敲起同样缓慢绵长的节奏。夜幕之下,一片寂静,只有鼓声。一个穿着红裙、头发上装点着串串珠子的女孩摇摆着走到火光中,解下围巾,踢掉鞋子。一只笛子开始吹出悦耳的音调,带着轻轻的哀怨。女孩翩翩起舞,向后伸展的双臂张开围巾,赤裸的双脚随着鼓声滑动,翘臀随着脚步起伏摆动。她的黑眼睛注视着珀林,笑容跟她的舞步一样缓慢,连旋转的时候,还回过头来向他微笑。
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脸上不禁发起热来。又一个女孩加入了舞蹈,围巾的穗子随着鼓声和臀部缓慢的旋转抖动着,恰到好处。她们一起朝着他微笑,他沙哑地清了清喉咙,不敢四处张望,脸红得像个甜菜头,心想,那些没在看舞蹈的人一定正在嘲笑他。
他装作随意地从刚刚坐得舒舒服服的圆木上滑到地下,把目光从火光中的两个舞女身上移开。在艾蒙村时他从来没试过脸红成这样,就算是在节日里跟村里的女孩在草地上跳舞也不会。此刻他只盼风快变大,好把自己滚烫的身体吹凉。
可是,那些女孩又舞进了他的视野,只不过,现在有三个了,其中一个狡黠地朝他眨了眨眼。他不知所措地转着眼睛。光明啊,他心想,我该怎么办?岚最了解女孩子了,他会怎么做呢?
舞女们轻声笑了,头上的珠子随着她们甩动头发的动作发出脆响。珀林觉得自己的脸都快要烧起来了。然后,一个年纪稍长的女人加入了三个女孩,教她们如何跳得更有调情意味。珀林长叹一声,闭上双眼投降。可是,即使闭着眼睛,他耳里仍然听到她们嘲弄的笑声,心里仍然骚痒难安。即使闭着眼睛,他似乎仍然能看得到她们。他的前额渗出汗珠,祈祷着夜风快点吹来。
根据乐恩的说法,那些女孩其实很少跳这支舞,至于女人就更少了。伊莱迩则说,亏得珀林的大红脸,她们从那晚开始,每天晚上都要跳这支舞了。
“我得谢谢你啊,”伊莱迩一脸严肃地说道,“我老了,跟你们这些年轻人不同了,要令我的骨头暖起来,一把火可不够。”珀林瞪了他一眼。伊莱迩走开时,他的背影泄漏了他其实是在偷笑。
珀林很快就明白了,避开不看那些女人和女孩不是什么有效的方法,所以,虽然她们的眨眼和微笑仍然令他想躲开,他也不再躲了。如果只有一个女孩在跳,还好办——但是如果有五六个,而且人人都在看……结果,他从来没有真正成功地克服过自己的大红脸。
伊文娜也开始学跳这种舞了,教她的是头一天晚上带头跳的那两个女孩。她一边舞着借来的围巾,一边练习那拖拖拉拉的舞步,一边轻轻拍着节奏。珀林想说什么,可是决定还是咬咬牙比较明智。然后,那两个女孩开始教她摇动臀部,她大笑起来,三个女孩笑作一团。伊文娜眼睛闪着光芒,脸颊泛起红晕,最后,对这个动作还是有所保留。
阿然在一旁,两眼发亮,饥渴地注视着起舞的伊文娜。她的脖子上一直戴着一串蓝色珠子,是这个年轻英俊的徒洒安男孩送的。依拉的脸上,担忧的皱眉已经取代了她起初发现孙子对伊文娜有兴趣时露出的微笑。珀林则下定决心,要好好监视这个年轻的阿然先生。
有一次,他设法在一辆绿黄两色的马车旁单独逮住了伊文娜:“你很享受这种日子,是吗?”他问道。
“为什么不呢?”她低头朝着脖子上的蓝珠链微笑,用手指拨动着它,“我们何必像你这样一天到晚装出一副悲惨的样子?难道我们不可以稍微享受一下自己的生活吗?”
阿然就站在不远处——他从来都不会离开伊文娜很远——双手交*抱在胸前,脸上微微笑着,半是得意,半是挑衅。珀林压低声音:“我以为你想去塔瓦隆,在这里可当不成艾塞达依啊。”
伊文娜一甩头:“我也以为你不喜欢我当艾塞达依呢。”她的声音甜蜜得吓人。
“见鬼,难道你以为我们在这里更安全吗?我们在这里,这些人会安全吗?黯者随时会找到我们的。”
抚着珠链的手微微发抖,她放下手深吸一口气:“不论我们是今天离开还是下个星期离开,要来的总会来的。这就是我现在的想法。珀林,享受一下吧。这可能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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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哀伤地伸出手指轻轻扫过他的脸庞。阿然朝她伸出手来,她转身朝他跑过去时,已经在笑了。两人朝着笛声跑去,阿然边跑边回头得意地朝珀林一笑,好像在说,“她不属于你,而我,将会得到她”。
他们已经中了游民的咒语了,珀林心想。伊莱迩是对的,他们根本无须拿叶之路来说服你,它自己会渗入你的心中。
依拉看到他在风中瑟缩,就从她的马车里取出一件厚厚的羊毛斗篷给他。幸好,是深绿色,而不是红红黄黄的鲜艳色彩。当他披起斗篷,心里正在奇怪怎么会这么合身时,依拉认真地说道:“本来可以做得更合适一点的。”边说边瞥了瞥他腰带上的斧头。当她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时,她的笑容带着哀伤,“本来可以更合适的。”
所有的巧手族人都这样,他们的脸上永远挂着笑容,永远都毫不犹豫地发出一起喝杯饮料或者一起听音乐的邀请,但是,他们的目光总是飘向他的斧头。他能感觉道他们心里的想法。这是一件暴力的工具。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作为对他人使用暴力的借口。叶之路。
有时候,他真想对着他们大喊。世界上还有半兽人和黯者。还有那些把每一片叶子砍下的人。还有暗黑魔神,他眼睛里的火焰足以把叶之路烧毁。他固执地把斧头挂在腰间,即使寒风阵阵也坚持要把斗篷张开,露出那半月斧刃。伊莱迩时不时就会挖苦他,咧嘴笑着,说他何必老把这么沉重的武器带在身上,那双金黄的眼睛似乎能读懂他的心。每次,他都几乎想把斧头遮盖起来。几乎。
虽然徒洒安人的营地令他烦躁不安,不过,在这里时,他的梦境还算平常。有时候,他会被恶梦惊醒,梦见半兽人和黯者冲进营地,彩虹马车化为熊熊烈火,人们纷纷倒在血泊里,男人、女人和孩子仓惶逃跑,尖叫着死去,却毫不反抗。一次又一次,他在半夜里惊醒,喘着气伸手拿起斧头,然后才看清马车没有着火,身边没有那些见鬼的畸形生物,地上也没有撕裂扭曲的尸体。不过,这些只是普通的恶梦,这令他稍感安慰。如果暗黑魔神要进入他的梦境,就一定是在这种恶梦里。然而他没有出现过。没有巴’阿扎门。只是普通的恶梦。
只是,当他醒着时,却又感觉到了狼。那三匹大狼不论是白天行进,还是夜里宿营时,一直跟他们保持着距离。但是,他知道他们在哪里。他感觉到他们对徒洒安人养的看门狗的不屑,知道他们认为那些狗只知道吵吵闹闹,早已忘记了自己的本性,忘记了温暖血液的味道。这些狗也许能吓倒人类,一旦遇到狼群,只能夹着尾巴逃跑。每一天,他对狼的感觉都更加敏锐,更加清晰。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斑纹越来越不耐烦了。她认为,伊莱迩打算带着珀林两人到南方的决定是对的,然而,既然决定了,就把它完成好了,结束这种慢吞吞的游荡吧。狼族虽然喜欢在大地徜徉,但是她不喜欢离开她的族群太久。风也觉得不耐烦了,这一带的猎物少得凄凉,他又不屑于吃田鼠。他觉得那是幼狼拿来练习狩猎技巧的道具,只有无力扑倒野鹿或者咬断野牛脚筋的年迈老狼才会吃那些东西。有时候,风还觉得烙印是对的,人类的麻烦还是应该留给人类自己。不过,斑纹在的时候,他会很小心地压制这种想法,如果弹跳在,他会更加谨慎。弹跳是一位满身伤疤的灰色战士,经年累月积累的知识赋予他冷静的判断力,他的谋略足以弥补岁月从他身上夺去的力量。他并不关心人类,只不过,既然斑纹想办成此事,他会跟随她,她等他就等,她跑他也跑。狼还是人,牛还是鹿,谁敢挑战弹跳,只会被他的下颚送往永眠。那就是弹跳的生活方式,那就是风忌讳他的原因。至于斑纹,她似乎并不理会另外两匹大狼的想法。
所有的这一切在珀林的心中都如明镜般清晰。他强烈地希望能尽快到达卡安琅,见到茉莱娜和塔瓦隆。就算那里没有答案,至少能结束这一切。每当伊莱迩看着他时,他很肯定这个金黄眼睛的男人也知道这些。啊,请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吧。
* * *
又是梦,它的开始比起最近的那些梦要愉快多了。他坐在艾贝特?鲁罕的厨房里的桌旁,用磨刀石磨砺斧刃。鲁罕夫人从来都不允许在她的家里做任何跟铸造有关的活儿,或者听到任何锻铁的声音。就连鲁罕先生为她打磨厨房用的刀子,也不得不跑到屋外去。可是,此刻的梦里,她忙着煮食,对于珀林的斧头没有任何意见。甚至,当一匹大狼走进屋里,蜷缩在珀林和屋门之间的地板上时,她也没有任何异议。珀林继续磨斧,因为,很快,就用得着它了。
大狼突然站了起来,喉咙的深处发出低沉吼声,颈上毛发倒竖。巴’阿扎门从屋外的院子走进厨房。鲁罕夫人继续忙她的活儿。
珀林匆忙站起来,举起斧头,但是,巴’阿扎门对他的武器置之不理,而是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匹狼身上,眼眶里跳动着火焰。“这就是你拥有的护卫?啊,我以前也见过这种情况,见过很多次了。”
他伸出一只手指,弯曲起来。火焰立刻从大狼的眼睛、耳朵、嘴里、皮肤迸出,他大声嚎叫,血肉和毛发烧焦的臭味充斥着厨房。艾贝特?鲁罕揭开一个锅子,拿起一根木勺子搅拌锅里的食物。
珀林丢下斧头跳到大狼身旁,想用双手拍灭他身上的火焰。那匹狼就在他的手里化成了黑色灰烬。鲁罕夫人擦得干干净净的地板上,只留下了一堆不成形的焦灰。珀林瞪着那堆灰烬,向后退去。他很想把手里粘的油腻灰烬擦掉,可是,要擦在哪里?擦在衣服上只会令他作呕。他一把抓起斧头,紧紧抓着斧柄,指节“咔咔”作响。
“你快滚!”他大喊。鲁罕夫人把勺子在锅边上轻轻拍了拍,哼着曲儿把锅盖盖上。
“你逃不出我的手心,”巴’阿扎门说道,“你躲不开我的耳目。如果你就是那个人,那么,你就是我的了。”他脸上的火焰逼迫着珀林一直后退,直到背部贴在墙上。鲁罕夫人打开烤炉,检视里面的面包。“世界之眼将会把你吞噬,”巴’阿扎门说道,“我在你的身上打下印记,你是我的!”他扬起紧握的拳头,就像要朝他丢出什么东西,当他张开五指时,一只大乌鸦飞到珀林的眼前。
漆黑的鸟嘴朝着珀林的左眼啄下,他大声惨叫……
……他猛地坐起来,双手抓着脸庞。身边是游民的马车,人人都在熟睡。他缓缓放下双手。不疼,也没有血。然而,他清楚记得,那刺穿眼睛的痛楚。
黎明快要降临了,他坐着,发着抖,伊莱迩忽然走到他身边蹲下,伸出一只手打算把他摇醒。营地外面的林子里,有狼嚎声,是那三匹大狼一起发出的尖利嚎叫。他感到了他们的感情。火。痛苦。火。憎恨。憎恨!杀戮!
“是的,”伊莱迩柔声说道,“是时候了。起来吧,男孩。我们该走了。”
珀林连忙爬出毯子,开始卷起毛毯。这时,乐恩睡意朦胧地揉着眼睛从马车里走出来了。他走下马车后的梯级,看了看天空,停住了脚步。他的手仍然举在脸旁,眼睛却专注地查看着空中。珀林不明白他在看什么。东方的空中有几朵云,被即将升起的太阳染成粉红色。除此以外,空中什么也没有。乐恩似乎还在听什么,而且,还在嗅探空气的味道。只是,林中只有风吹过树木之间的声音和昨夜营火留下的轻微烟味。
伊莱迩提着自己的行李走过来,乐恩走下马车,对他说道:“我们必须改变旅行的方向,我的老朋友。”追寻者又不安地看了看天空,“我们今天得往另一个方向走。你们跟我们一起来吗?”伊莱迩摇摇头。乐恩似乎早就预料到他的回答,只是点点头,“好吧,那么,你自己保重了,我的老朋友。今天有点……”他再次抬了抬头,但是在目光越过马车顶部看往天空之前就低下了头,“我想,我们会往东走。也许会一直走到世界之脊,也许我们能找到一个灵乡(Niniya:见名词解释),在那里呆一段时间。”
“灵乡从来不受外界的烦扰,”伊莱迩赞同道,“不过,巨灵也不是太喜欢陌生人的。”
“任何人都会欢迎游民的,”乐恩咧嘴笑道,“况且,就算是巨灵,也需要修补锅子杂物的么。来吧,我们一起吃早餐,好好聊聊。”
“没时间了,”伊莱迩回答,“我们今天就得离开,越快越好。今天是个行动的日子。”
乐恩试图说服他至少留下来吃完早餐。依拉和伊文娜从马车里出来后,依拉也加入说服的行列,不过,她不像丈夫那么积极,虽然言辞礼貌得当,却显得虚伪。很明显,她非常乐意见到伊莱迩离开,只可惜那意味着伊文娜也要走了。
伊文娜没有留意到依拉对她流露的遗憾目光,只是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珀林本来以为她会说要留下来跟徒洒安人一起,然而,当伊莱迩跟她解释完后,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急忙地回到马车上收拾东西去了。
乐恩终于摊摊双手说道:“好吧。我不记得以前曾经试过让客人不吃一顿告别大餐就离开,不过……”他犹疑的目光又飘到了空中,“好吧,反正我们自己也得尽快出发。我想,也许我们得边走边吃。不过,至少跟大家都道别完才走吧。”
伊莱迩还没来得及反对,乐恩已经转过身,飞快地在马车之间跑来跑去,敲着门把那些还在马车里睡觉的人都叫醒。等到一个巧手族人把贝拉牵过来时,整个营地的人都已经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围着伊莱迩三人,大片大片的鲜艳色彩使乐恩和依拉那辆红黄相间的马车都显得黯淡。巨獒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伸着舌头,找不到人抚弄他们的耳朵。珀林他们三个却不得不忍受一次又一次的握手和拥抱。那些每天晚上跳舞的女孩都不满足于握手,她们给珀林的亲密拥抱几乎使他不想走了——然后,他又想起周围有许多人在看,脸上立刻变得比追寻者的马车还红。
阿然把伊文娜拉到一旁。在一片道别声中,珀林听不到他说些什么,只看到伊文娜一直摇头,起初只是缓缓地摇,当他开始做出恳求的动作时,她的摇头变得更加坚决。阿然的表情从恳求变成争辩,而她只是固执地摇头,直到依拉走过去,对孙子责备了几句,把她救回来。阿然赌气分开人群走了。依拉看着他离去,似乎犹豫着是否要把他叫回来。珀林心想,她大概也松了一口气吧,因为,阿然最终还是没有打算跟我们——跟伊文娜一起走。
当他终于跟营地里的每一个人握完手、跟每一个女孩至少拥抱了两回之后,人群才稍稍退开,给乐恩、依拉和三个客人留下一点空间。
“您在和平中来,”乐恩颂道,他双手抚胸正式地鞠了一躬,“在和平中去。我们的营火永远欢迎和平的您。叶之路就是和平之路。”
“愿您永享和平,”伊莱迩回答,“愿您的人民永享和平。”他犹豫片刻,又补充道,“我将会追寻那首歌,终有一天,有人能找到它。不论是今年还是明年,它将被传唱,就如以往,就如将来,世界没有止境。”
乐恩惊讶地眨眨眼,依拉简直是目瞪口呆。其他徒洒安人纷纷低声回应,“世界没有止境。世界和时间没有止境。”乐恩和他的妻子连忙用同样的话回答。
真的要走了。几句最后的道别,几句最后的临别叮咛,几个最后的微笑和眨眼,然后,他们离开了营地。乐恩带着两只巨獒,陪着他们一直走到树林的边缘。
“我的老朋友,你真的真的要多多保重。今天……我担心,世上有邪恶横行。至于你,不管你怎么装,我知道你跟它们不是一伙,它们不会放过你的。”
“愿您永享和平。”伊莱迩回答。
“也愿您永享和平。”乐恩哀伤地回答。
乐恩离开后,伊莱迩发现珀林两人都惊讶地看着他,于是怒道:“我才不相信他们那首蠢歌呐,”他咆哮,“只不过是觉得没必要破坏他们的仪式罢了。我告诉过你们,他们有时候会有些很麻烦的仪式。”
“当然了,”伊文娜柔声说道,“完全没必要。”伊莱迩嘀咕着转过身去。
斑纹、风和弹跳走上前来向伊莱迩问候。他们的问候不像狗儿一般谄媚,而是一种平等自重的互相致意。珀林能感觉到他们之间在交流。冒火的眼睛。痛苦。心中的毒牙。死亡。心中的毒牙。珀林知道他们在说谁。暗黑魔神。他们在述说他的梦。他们的梦。
三匹大狼出发前去探路时,他不禁打了个冷战。现在是伊文娜在骑贝拉,他走在她的身边,伊莱迩一如往常在前头迈着平稳的大步带路。
珀林不愿意想起自己的梦。他本以为,那些狼使他的梦境变得安全。但是,这种安全并未完整。接受。全心全意。你仍然在抗拒。只有你全心全意地接受他们,你的梦境才能真正安全。
他把狼逐出脑海,然后,吃惊地眨了眨眼。他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这样做。于是,他决定再也不让他们进来。甚至在梦里也不让吗?他分不清这些想法究竟是他自己的,还是他们的。
伊文娜的脖子上还戴着阿然送给她的蓝珠链,头发上插着一支长着鲜红叶子的小树枝,那是另一个徒洒安年轻人的礼物。珀林知道,那个阿然肯定试图说服她留下来跟游民一起。他很高兴看到她没有答应,不过,他也希望她不要那样喜爱地拨弄那串珠子。
终于,他忍不住问道:“你跟徒洒安人在一起时,不是在跳舞,就是在跟依拉密谈,你们俩究竟在说什么?”
“依拉只是在告诉我一些怎样做好女人的建议而已。”伊文娜心不在焉地回答。他失声大笑,她眯起眼睛凶恶地瞪了他一眼,可他没能发现。
“建议!没有人告诉我们怎么当男人。我们就是男人。”
“这,”伊文娜回答,“也许就是你们男人这么烂的缘故。”前面,伊莱迩大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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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空气里的脚印

第二十八章
空气里的脚印
奈娜依看着河流的前方惊叹不已,那里,白桥在阳光下闪烁着奶色光芒。这又是一个奇迹,她一边想,一边看了看骑在前面的守护者和艾塞达依。又是一个奇迹,但这两个人甚至没有留意它。于是,她决定了,当着这两人的面时,她绝对不看那座桥。如果他们看到我像个乡巴佬一样大惊小怪,一定会嘲笑我。就这样,三个人默默地朝着那神话一般的白桥骑去。
从奈娜依在阿里尼勒岸边找到茉莱娜和兰恩,跟他们一起离开Shadar
Logoth的那个早上到现在,她和艾塞达依之间没有真正地谈过话。当然,她们有一些对话,只是奈娜依觉得没有一次是有意义的。比如,有几次茉莱娜试图说服她到塔瓦隆去。塔瓦隆。她会去的,如果有需要,她会去,会接受她们的训练,但是,决不是为了这个艾塞达依以为的理由。如果茉莱娜为伊文娜和那些男孩带来伤害,那么,她会去的……
有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想到,究竟一个贤者可以使用唯一之力做些什么,她自己可以做些什么。每次,当她发现自己在想这些事时,愤怒之火总是立刻把这些想法烧得一干二净。唯一之力是丑恶的力量。她不会用它的。除非,她迫不得已。
那个该死的女人只肯跟她谈带她去塔瓦隆训练的事。并不是她什么都想知道,而是茉莱娜什么都不肯告诉她!
“你打算怎么找他们?”她记得自己曾经这么问道。
“就如我说过的,”茉莱娜头也不回地回答道,“当我离那两个失掉银币的男孩足够近时,我就会感觉到。”这不是奈娜依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了,然而这个艾塞达依的声音就像一池死水,不论奈娜依往里面扔多少块石头,都没有一丝波纹,每一次都令贤者怒火中烧。她愤怒地瞪着她的背影,知道她肯定能感觉到自己的目光,只是假装若无其事而已。“时间过得越久,我就必须靠得越近,但是,我会感觉到的。至于另一个还带着银币的,只要他带着它,就算他到了世界的另一边,我也能找到他。”
“然后呢?你找到他们后打算怎么办,艾塞达依?”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个艾塞达依如果没有任何计划,还会如此热心地寻找他们。
“塔瓦隆,贤者。”
“塔瓦隆,塔瓦隆。你就会说这个,我开始觉得——”
“贤者,你在塔瓦隆要接受的训练里,将会包括学习如何控制你的脾气。如果你任由情绪失控,是无法使用唯一之力的。”奈娜依张口要说话,但是艾塞达依不给她机会,“兰恩,我得跟你谈谈。”
两个人把头凑到一起,将满脸怒容的奈娜依晾在一边。其实,她每次发现自己怒形于色时,也很生自己的气。这个狡猾的艾塞达依要么把她的问题巧妙地*开,她的话里到处是陷阱,一不小心就会上当;要么就是对她的叫喊置之不理,直到她自己安静下来为止。每次她无法控制怒火时,就会觉得自己像一个被女事会的会员发现在做蠢事的女孩儿。这种感觉是奈娜依在艾蒙村时极少遇到的,而茉莱娜脸上平静的微笑只会令她觉得更糟糕。
如果有办法把这个女人使开就好了。只有兰恩一个会好办些——想到这里,她忽然无缘无故地脸红了,赶紧告诉自己,这是因为一个守护者足够为她打点旅途上一切必须的事务——可是,他和艾塞达依是两位一体的。
而且,比起茉莱娜,兰恩更令她生气。她自己也不明白,他怎么会这么容易惹自己生气。他很少说话——有时候一天也说不上十来个词——而且,对于茉莱娜和她之间的那些……讨论,他从来都不插嘴。他常常离开她们两人,独自侦察周围情况,就算他跟她们在一起时,也总是走到一边,稍微离开一点,看着她们两人的样子就像在观看决斗。奈娜依真希望他能停止这种目光。如果这真是决斗,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赢过一次。至于茉莱娜,甚至似乎没有注意到她在跟她角力。奈娜依不想看到他那双冷漠的蓝眼睛,更不想要一个沉默的观众。
多数情况下,他们的旅程就是这样了。除了她大发脾气的时候,就是安静,静得有时候,她的喊叫就像在一片寂静中玻璃的碎裂声一般。周围的土地也是静悄悄,除了风在树木之间呼号以外,万物俱静,好像连世界都停下来喘息了。就连那风,虽然冷得刺骨,也显得很遥远。
起初,这种宁静对于经历了连串惊吓的奈娜依来说,是一种休息。自从春诞前夜之后,她就几乎没能安心过。可是,独自一人跟着艾塞达依和守护者走了一天之后,她又开始烦躁不安。她时不时地回头张望,好像背后有挠不着的骚痒似的。这种平静就像注定要粉碎的水晶,只是在等待那令她牙齿打颤的第一个破裂之音。
茉莱娜和兰恩也一样倍感压力,他们表面上泰然自若,但是她很快就意识到,在冷静的外表下,他们的神经随着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过去,绷得越来越紧,就像将要转到极限的闹钟发条。茉莱娜的前额多了一道皱纹,似乎总在听一些实际上不存在的声音。兰恩看着森林和河流的样子,就像是以为从那光秃秃的树木后、那宽阔缓慢的水流里可以找出等待他们的陷阱或者埋伏的线索。
她的心里,虽然为自己不是唯一一个觉得处境像高空走钢丝一般摇摇欲坠的人而高兴,但是,如果他们也感觉到了,那么,这种危险就是真实存在的了,所以,她也非常希望这些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这种不安在她的意识深处骚动,就像以前她聆听风语时一样。然而,现在她知道这些都是唯一之力在作怪,因此,她拒绝接受这个在她意识边缘徘徊的波动。
当她向兰恩询问时,他没有看她,只是回答道:“没什么不妥。”他的双眼无时无刻不在扫视周围,此时也不例外。过了一会儿,他又自相矛盾地补充道,“到了白桥镇,你就沿卡安琅大路回双河去吧。这里太危险了。往回走反而不会遇到任何阻碍。”这是他这一天最长的话了。
“她是时轮之模的一部分,兰恩。”茉莱娜责备道,她的双眼也是注视着别处,“奈娜依,是暗黑魔神。虽然风暴已经离开我们……至少,暂时离开了,”她抬起一只手,好像在试探空气,然后又无意识地把它在裙子上擦了擦,就像刚刚摸到了污秽似的,“然而,他仍然在觊觎”——她叹了口气——“而且,更强烈了。他觊觎的不是我们,而是世界。还要过多久,他才会变得足够强大而……”
奈娜依缩起肩膀,突然间觉得有人在她的背后窥视她。像这种事,她倒是宁愿这个艾塞达依不要告诉她。
沿河往下游走的路上,兰恩负责探路,不过,以前他也负责带路,现在则是由茉莱娜决定该往哪里走。她的每个决定都非常肯定,似乎在追踪一些看不见的痕迹,一些空气里的脚印,记忆留下的气味。兰恩只需要检查她想走的路是否安全就够了。奈娜依觉得,就算他说那条路不安全,茉莱娜也会坚持走过去。而他肯定会跟随她,沿着河,一直走下去,走到……
她忽然从沉思中惊醒。他们已经走到白桥的桥脚了。弯弯的大桥在阳光中闪着淡淡的光芒横跨阿里尼勒,就像一张精致得无法承受任何重量的奶色蛛网,只要一个男人站上去就能把它踩垮,更别说马匹了,它自己的重量也随时能把自己压碎。
兰恩和茉莱娜漫不经心地向前骑去,沿着光亮的引桥走上桥。蹄声清脆,听起来不像钢铁敲击玻璃,却像钢铁互击的声音。桥的表面看起来就像湿了水的玻璃一般光滑,但是马匹走在上面却步伐稳健。
奈娜依跟了上去,只不过,她从迈出的第一步起,就一直担心着整座桥会在她的马蹄下粉碎。她心想,如果蕾丝是用玻璃来做的,大概就会是这个样子了。
他们快要完全走过了桥时,她才开始注意到,空气中漂浮着浓重的烧焦味。再过了一会儿,她看见了。
白桥桥脚连接的广场四周,过半的建筑都已经被一堆堆焦木取代,还在冒着烟。一些男人穿着不合身的制服和晦暗的盔甲沿着街道巡逻,但是脚步匆忙,好像在害怕会发现什么东西,而且,边走边回头看。在街上只有寥寥数个镇民,一个个缩着脖子,脚步匆忙,好像在逃避什么。
就连一贯冷酷的兰恩,此刻的表情也十分阴沉。镇民远远绕开他们三个,连那些士兵也是。守护者嗅着空气,紧锁眉头,低声咒骂。也难怪,空气中烧焦的气味太过沉重了。
“时间之轮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茉莱娜喃喃自语,“没有人能预见时轮之模。”
说完,她下马跟镇民说起话来。她不问问题,只是表示同情。奈娜依惊讶地发现,她显得十分诚恳。那些畏惧兰恩,随时准备逃离任何陌生人的镇民,却停下脚步跟茉莱娜说话。他们似乎对自己的行为也很惊讶,但是,在茉莱娜清澈的目光和抚慰的声音鼓舞下,他们勉强放下了戒心。艾塞达依的眼里流露出感同身受的目光,分享他们受到的伤害和困惑。然后,人们开始述说。
可是,多数人还是在说谎。有些人甚至拒绝承认这里有麻烦,声称什么事也没有。茉莱娜提起广场周围烧毁的建筑。但是他们仍然坚持,一切都很好。他们的目光忽略掉不愿看到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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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胖子对他们装出虚伪的热心,只是,每次他身后传来任何声响时,他的脸颊都应声抽搐。他的脸上挂着不停闪乎的微笑,宣称是一盏翻倒的灯导致了这场火灾,人们没来得及扑救所以火势蔓延了。可是,奈娜依只消瞥一眼就知道,没有两座烧毁的建筑是相邻的。
几乎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说法。有几个女人压低声音神秘地说,是镇里某处有一个男人乱用唯一之力,是时候让艾塞达依插手了,不论那些男人怎么说塔瓦隆,就让红结艾塞达依来解决此事吧。
另一个男人则说,是一次强盗袭击。还有一个人说是暗黑之友的暴乱。“你知道的,就是那些打算去看伪龙神的人,”他吐露道,“到处都是他们。所有人都是暗黑之友。”
不过,还是有些人愿意承认有事发生,他们说,一艘沿河而下的船带来了某种麻烦——他们也不太清楚究竟是什么事。
“我们要令他们明白,”一个窄脸男人紧张地搓着双手,喃喃说道,“把那种事留在边疆好了,那是边疆的事情。我们走到码头去——”他突然
“咔”地一声闭了嘴,一言不发就转身急急忙忙跑了,边跑边回头看他们,就像害怕他们会追上去似的。
那艘船已经离开了——在问过其他人以后,至少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暴怒的镇民冲到码头时,它砍断绑在岸上的缆绳,逃往下游。那是前一天的事。然而,奈娜依无法从镇民的话中确定伊文娜和那些男孩是否在船上。有个女人提到船上曾经有一个吟游诗人。如果那个是索姆?墨立林……
她跟茉莱娜说,有些艾蒙村人可能跟着那艘船逃走了。艾塞达依耐心地听着,边听边点头,等她说完。“也许吧。”茉莱娜说道,语气却显得很怀疑。
广场那里还有一座完好的旅店,里面的大堂被一堵齐肩高的墙分成两边。茉莱娜走进店门时,站了片刻,用手感觉着空气。不知道她感觉到了什么,她只是笑了,什么也没说。
他们沉默地进餐。不光是他们,整个大堂都是静悄悄的。大堂里只有少数客人,每个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跟前的碟子和自己的沉思中。旅店老板一边用围裙角擦拭桌子,一边不停地自言自语,声音很低旁人都听不见。奈娜依只觉得在这里过夜不会是一件愉快的事,因为,连空气都充满了恐惧的味道。
他们正在吃最后几片面包时,一个穿着红色制服的士兵出现在了门口。起初奈娜依觉得他外表看起来很光鲜,戴着尖顶头盔,穿着磨光胸甲。然后,他表情严肃地走进旅店,一手扶着腰间的剑柄,另一只手的手指调整过紧的领口,又令她想起了装模作样地摆出村议会会员架子的辛?布耶。
兰恩瞄了那人一眼,冷哼道:“民兵。没什么用的家伙。”
那个民兵扫视了一下大堂后,目光落在了他们三人身上。他犹豫片刻,深吸了一口气,才迈着大步走过来,一口气问了一串问题:你们是什么人,在白桥镇干什么,会在这里呆多久。
兰恩不慌不忙地又喝了一口啤酒,才抬起头看那个民兵,“等我喝完这杯啤酒,我们就走。”他回答道,“愿光明照耀敬爱的摩菊丝女王。”
红制服男人张了张嘴要说什么,但是,看清楚兰恩的双眼后,他倒退了一步,看了看茉莱娜和奈娜依后,又立刻稳住了自己。有那么一会儿,奈娜依觉得他很可能会为了不被两个女人看成懦夫而做傻事。根据她的经验,男人在这方面往往是白痴。然而,白桥镇已经发生过太多事了,有太多人们无法预测的可能性。他又看了看兰恩,重新考虑了一下。守护者坚毅的脸上毫无表情,一双蓝眼睛冷若冰霜。太冷了。
最后,民兵决定还是精神地点点头算了。“那样就最好。最近这里来了太多陌生人了,对女王辖下的安宁没什么好处。”他转过身,大步离开,边走边练习严肃表情。至于店里的其他本地人,似乎根本没有人在意这个小插曲。
“我们要到哪里去?”奈娜依向守护者质问。虽然大堂里的气氛迫使她压低声音,但是她的语气很坚决,“去追赶那艘船?”
兰恩看了看茉莱娜,后者轻轻摇了摇头说道:“首先,我要去找到那个我肯定能找到的男孩,他现在就在我们的北方。不论如何,我也不认为另外那两个男孩跟船走了。”她的嘴角微翘,露出满意的微笑,“他们曾经在这个大堂呆过,大约就在一天前,肯定不会超过两天。虽然他们受了惊吓,但是,活着离开了。若不是他们那强烈的恐惧,这个痕迹不会留下这么久的。”
“哪两个?”奈娜依急切地前倾身体靠着桌子,“你知道吗?”艾塞达依很轻微地摇了摇头,奈娜依向后靠回去,“如果他们只比我们超前一两天的路程,为什么我们不先找他们?”
“我只能知道他们在这里呆过,”茉莱娜的语气冷静得令人难以忍受,“除此以外,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往东还是往南、往北走了。虽然我相信他们够聪明,那样的话,他们就该向东,朝着卡安琅走,但是我无法肯定。他们失去了银币以后,我只有离他们在半里以内才能知道他们的具体位置。两天时间,在恐惧驱使之下,他们可能已经朝着任何方向走了二十里、甚至四十里。而且,我肯定他们在离开这里的时候处于极度惊恐的状态下。”
“但是——”
“贤者,不论他们受了多大的惊吓,不论他们往哪个方向逃走,他们最终都会想起卡安琅的,我将会去那里找他们。现在,我会先帮助我能找到的那个男孩。”
奈娜依还想说什么,但是兰恩轻声打断了她:“他们有理由害怕。”他环视四周,压低了声音,“有一只类人来过这里,”就像在广场上时一样,他又皱起了眉头,“这里到处都有它的臭味。”
茉莱娜叹道:“只要没有亲眼见到,我都会继续怀着希望。我拒绝相信暗黑魔神能如此轻易地获胜。我将会找到他们三个,活着,安然无恙。我必须这样相信。”
“我也想找到那些男孩,”奈娜依说道,“但是,伊文娜呢?你从来不提她,我问你的时候你也不理我。我还以为你打算把她带到”——她看了看周围的桌子,压低声音——“塔瓦隆。”
艾塞达依静静看着跟前的桌子,好一会儿才抬起眼睛迎上奈娜依的目光,眼中闪过愤怒的光芒。奈娜依愣了愣,然后,她挺直了腰,心中的怒火也开始上升。但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艾塞达依冷冷地开口了。
“我也希望找到伊文娜,希望她平安无事。我是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像她这样有潜力的女人的。但是,这一切都只能服从时间之轮的意愿。”
奈娜依觉得胃里就像装了冰块一般。我是那些你不会放弃的女人之一吗?我们走着瞧吧,艾塞达依。你见鬼去吧,我们走着瞧!
三人在沉默中吃完食物,在沉默中骑马走出城门,走上卡安琅大路。茉莱娜的双眼搜寻着东北方的地平线。身后,带着伤痕的白桥镇渐渐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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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无情的眼睛

第二十九章
无情的眼睛
伊莱迩带领着大家在覆盖着棕色枯草的平原上竭尽全力地赶路,像是为了补回跟游民在一起时浪费的时间似的。他的速度连贝拉也吃不消,每天只盼望着天快点黑下来可以休息。不过,虽然他走得很快,却比以前谨慎了许多。晚上,只有地上恰好有枯枝的时候才能生火,因为他绝对禁止珀林两人砍柴,连折一根小树枝都不准。每次生火,他都要刮开草皮,小心地挖一个深坑,把营火深藏在坑里,而且火苗总是很小。晚餐一做好,他就立刻把火灭掉,把灰烬埋好,填上深坑,把草皮铺回去。每天,天朦朦亮他们就要出发。出发前他会仔细检查营地里的每一寸地方,确保没有留下任何有人过夜的痕迹,甚至还把翻动过的石头恢复原样,把弯倒的杂草扶直。他的动作很快,只花几分钟,只是,如果他不满意,他们就不能出发。
虽然这些谨慎对于珀林的恶梦没有任何帮助,但是,当他想到这样做的好处时,他又希望只是做梦。头一天,伊文娜焦虑地问道,是不是半兽人要追来了,但伊莱迩只是摇着头催促他们继续走。珀林什么也没说。他知道附近没有半兽人,因为那些大狼只闻到草、树木和小动物的味道。驱使伊莱迩这样做的不是半兽人,而是某种连伊莱迩自己也不能确定的东西。三匹大狼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不过,他们感觉到了伊莱迩迫切的警戒之心,所以他们的巡逻也更加警惕,更加仔细,就好像危险就紧跟在他们的脚跟后面或者埋伏在下一座小山后似的。
脚下的地形开始变得起伏不平,一个一个低缓绵长的小山坡在他们的面前不断延伸。野草像地毯一般覆盖着地面,带着冬天的枯黄,点缀少许绿色,在风中轻轻摇摆。风从东边吹来,放眼看去,一百里之内没有任何遮挡。树木更加稀少了。每天,太阳都懒洋洋地升起,没有任何暖意。
伊莱迩带着他们尽量沿着坡底前进,避免爬上任何一个坡顶。他很少说话,每次他开口时……
“你们知道这样子绕过这些见鬼的小山坡要花掉多少时间吗?天啊!这样下去我得到夏天才能摆脱你们两个了。不,我们不能走直线!你们要我说多少遍?你们难道没有起码的常识吗?要知道,一个男人在这种地形里如果跑到坡顶上会有多么显眼?见鬼,为了隐藏行踪,我们在这里转来转去,半天也没能往前走多少,走得像条蛇。我就算绑起双脚也能走得比这快。啊,你们打算在这里瞪着我看,还是打算继续走啊?”
珀林跟伊文娜对视一眼,她朝着伊莱迩的背影吐吐舌头,两人都没有说话。起初,伊文娜曾经争辩道,是伊莱迩自己要这么绕路的,怎么能怪他们呢。结果,招来了一顿关于在这种地方声音能传播多远的粗声训斥,嗓门在一里以外都能听到。当时他一边教训他们,一边继续往前走,根本懒得放慢脚步。
不论他是否在说话,伊莱迩的双眼总是在扫视周围。有时候,他会紧紧地盯着某处,好像那里除了杂草以外还有别的东西似的。也许他真的看到了什么,只是,珀林什么也看不到,那三匹大狼也看不到。伊莱迩的前额新冒出了几条皱纹,却什么也不肯说,不说他们为什么要如此匆忙,不说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有时候,挡在前面的小山坡实在是太宽了,往东往西连绵数里,连伊莱迩也不得不同意如果绕过它会偏离方向太远。不过,他也不会让他们直接走过去,而是要他们俩在坡底等待,自己先蹑手蹑脚地爬上去,趴在坡顶警惕地观察四周,就好像那三匹大狼十分钟之前才刚刚对这里做过的巡逻不算数似的。对于等在坡底不知道将会发生何事的两人来说,每分钟都像一个小时般漫长。伊文娜咬着嘴唇,无意识地用手指拨弄着阿然送她的珠链。珀林忍耐地等着,胃里直抽搐像要打结一般,能做的事只有尽量保持平静的表情,隐藏心中的不安。
如果有危险,那些大狼会发出警报的。虽然说他们离我越远越好,但是此刻……此刻他们可以为我们警戒。他到底在看什么?看什么?
伊莱迩趴在坡上,只抬起头,搜寻着。过了很久,他才示意他们俩上去。每一次,他们俩走上去以后,前方的路都是空空如也——直到下一次再遇到这样的山坡。第三次的时候,珀林的胃再也受不了了,酸液涌上了他的喉咙。他知道如果要他再这样呆等下去,用不了五分钟他就要吐了。“我……”他咽下酸液,“我也去。”
伊莱迩只是回答道:“尽量压低身体。”
他刚刚说完,伊文娜就从贝拉背上跳了下来。
一身皮毛的男人把圆帽子往下压了压,从帽沿下看着她。“你打算要那匹母马匍匐前进吗?”他冷冷说道。
她动了动嘴唇,说不出话。终于,她耸了耸肩。伊莱迩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开始爬上缓坡。珀林紧跟着他。
快要到坡顶时,伊莱迩示意趴下,然后自己也趴在地上,匍匐爬过距离坡顶的最后几步。珀林照做。
在坡顶上,伊莱迩摘下帽子,慢慢抬起头。珀林从一丛带刺杂草后往前看去,眼前只有跟身后一样起伏不平的土地。下坡路上光秃秃的。南边大约半里外的一块凹地里,有一丛宽一百步左右的树林。大狼已经穿过那个树林了,没有闻到半兽人和迷惧灵的气味。
至于东边和西边,也都是一样的地形,一些起伏的草地和零散的灌木丛。没有任何移动的东西。那些大狼已经跑到他们前面一里多远了,看不见他们,在这个距离也感觉不到他们。他们刚才走过这里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任何不妥。他究竟在看什么?什么都没有啊。
“我们在浪费时间,”他边说边开始站起来。就在此时,山坡下的那丛树林里飞出了一群大乌鸦,有五十只,不,一百只,黑乎乎的一群在空中盘旋。珀林僵住了,蹲伏着,看着它们在树林上方打转。那是暗黑魔神的眼睛。它们看到我了吗?汗水顺着他的脸淌下。
就像受到一个统一意志支配一般,这一百只大乌鸦向着同一个方向飞去:南方。在下一个小山坡后,鸟群下降,消失了。然后,东边的另一个树丛里冒出了更多大乌鸦,黑压压地盘旋了两圈,也向南飞走了。
他颤抖着慢慢俯下,想说什么,却口干舌燥说不出来。好一会儿,他才湿了湿嘴唇,“那就是你害怕的东西?你为什么不早说?狼为什么看不到它们?”
“狼很少抬头看树上的。”伊莱迩低吼道,“我一直在提防的也不是它们。我告诉过你,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西边的远处,又一朵黑云从一丛小树林里升起往南去了,太远了,无法看清每一只鸟,“感谢光明,它们没有大规模出动。它们还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即使是在那次以后……”他回头看着他们来的方向。
珀林咽了咽口水,他知道伊莱迩说的那次是指那个梦。“这还不算大规模?”他说道,“在家的时候,一整年也看不到这么多大乌鸦。”
伊莱迩摇摇头:“在边疆,我曾经见过上千只的大乌鸦群。虽然也不常见——在那里,杀死大乌鸦会有奖金——但是确实发生过。”他仍旧看着北方,“现在,安静。”
然后,珀林感觉到他在试图跟远处的大狼沟通,想让斑纹他们停止在前方的侦察,赶快回来检查他们的身后。他原本就憔悴的脸现在绷得更紧。那些狼离得太远了,珀林几乎感觉不到他们,只知道伊莱迩在告诉他们:快点,留意空中,快点。
微弱地,珀林感应到从遥远的南方传来了回应:我们来了。脑海中闪过一幅影像——奔跑的大狼,他们伸出鼻子嗅探着风,飞奔着就像有野火在身后追赶一般,飞奔——影像一闪而过。
伊莱迩放松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皱起眉头,看看坡顶的另一边,再看看北边,低声自言自语。
“你觉得我们后面还会有大乌鸦?”珀林问道。
“有可能,”伊莱迩含糊地回答,“它们有时候会这样。我知道一个地方,如果我们能在天黑之前赶到那里。反正,就算到不了那里,我们也得一直走到天黑,只是这次我们不能走得那么快了,因为我们不能离前面那些大乌鸦太近。不过,如果后面也有的话……”
“为什么要一直走到天黑?”珀林问道,“你说的是什么地方?那里可以保护我们不受这些大乌鸦袭击吗?”
“是的。”伊莱迩回答,“只是,知道那里的人太多了……大乌鸦在夜里不活动,所以在天黑之后我们就不用担心被它们发现。愿光明保佑我们需要担心的只有这些大乌鸦。”他最后看了一眼南边,站起来朝伊文娜招手。“现在离天黑还远着呢,我们得出发了。”他开始大步跑下山坡,匆忙得每一步都像快要摔倒似的。“快走啊,见鬼!”
珀林连忙半跑半滑地跟上。
身后,伊文娜赶着贝拉小跑着爬上了坡,看到他们俩后松了一口气笑了。“到底怎么了?”她喊道,催促着毛发乱蓬蓬的小母马追上来,“你们俩就那样子不见了影,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
珀林等她赶上来以后,才跟她解释那些大乌鸦和伊莱迩说到的安全地方。可是,伊文娜压着声音惊呼了一声“大乌鸦!”后,就开始不停地打断他的话问问题,大多数他根本不知道答案。就这样断断续续地说着,直到下一个山坡前他才把情况解释完。
照常来说——如果这趟旅程能称为平常的话——他们可以直接绕过这个山坡,但是伊莱迩坚持要先行侦察。
“小子,难道你想踱着方步迈到一群大乌鸦中间去吗?”他嘲讽道。
伊文娜看着坡顶舔舔嘴唇,好像既想跟着伊莱迩上去,又想留在原地。只有伊莱迩的行动毫不迟疑。
珀林不知道那些大乌鸦会不会回头,如果会,他们走上坡顶后很可能就会遇到一群大乌鸦。
在坡顶上,他一寸一寸地缓缓抬头直到刚好能看到周围,然后松了一口气。眼前只有西边不远处有一小丛树木,没有大乌鸦。突然,一只狐狸从那个树丛里冲了出来,拼命狂奔。然后,一群大乌鸦像倾泄的水一般从树枝上飞扑下来,形成一阵黑色旋风朝狐狸卷去,将它包围。狐狸在一片翅膀的扑打声中绝望地哀嚎着,呲着牙搏命反抗。但是它们毫发无伤,只管来回地扑打撕咬着猎物,漆黑的鸟喙上闪着湿润的血光。狐狸转身又向着树丛冲回去,想躲回自己的洞穴,它的步伐已经蹒跚不稳,耷拉着脑袋,身上的皮毛被血浸湿发黑。大乌鸦拍着翅膀追着它,越来越多,终于完全把狐狸埋没。然后,就像它们出现时一样突然地,它们同时起飞,盘旋着再次消失在南边的下一个山坡后面。那只狐狸,只剩下一堆畸形的皮毛。
珀林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光明啊!它们也可能会这样对我们。一百只大乌鸦,它们可以——
“走吧。”伊莱迩低吼道,跳起来朝伊文娜招了招手后,立刻往那丛树木小跑过去。“走啊,见鬼!”他回头喊道,“快走!”
伊文娜和贝拉跑上山坡,在他们到达坡底之前赶了上来。没有时间解释,但是她立刻就看到了地上的狐狸,脸立刻变得雪白。
伊莱迩走到那丛树旁,转过身,用力朝他们挥手催促。珀林想加快脚步,脚下却被绊了一下,他风车似的挥着手向前扶去,在摔得嘴啃泥之前撑住了地面。见鬼!我已经是尽快地跑了!
树丛里飞出一只落单的大乌鸦,朝着他们飞来,尖叫了几声后转身向南飞去。珀林明知自己的动作已经慢了一步,仍然摸出腰间的投石绳。他还在口袋里摸找石子时,那只大乌鸦突然在空中缩成一团,坠落在地。他惊讶地张开了嘴,然后看到了伊文娜手里的投石绳。她朝他露出一个颤抖的笑容。
“不要站在那里数脚趾啊!”伊莱迩喊道。
珀林一惊,急忙跑进树丛,又急忙跳开躲避随后冲进来的伊文娜和贝拉。
西边,几乎在视野的极限处,隐约升起了一团黑雾。珀林感觉到那三匹大狼就在那边经过,往北边跑去,他们也注意到那些就在他们左右的大乌鸦了,但是他们没有慢下脚步。那黑云向北移动似乎想要追赶他们,然后又突然散开,朝南方去了。
“你觉得它们看到我们了吗?”伊文娜问道,“我们已经躲在树里了,是吗?它们从那么远看不到我们的,对吧?那么远。”
“但是,我们能看见它们。”伊莱迩冷冷说道。珀林不安地挪动着,伊文娜惊慌地喘着气,“如果它们看到我们,”伊莱迩低吼道,“早就像刚才对那只狐狸一样朝我们扑过来了。如果你想活命,就得用用你的脑子。如果你不学会控制恐惧,就会因此送命。”他敏锐的目光逐个凝视他们俩。终于,他点点头说道:“它们现在已经走了。我们也该走了。把那些投石绳准备好,可能还要用的。”
走出树丛后,伊莱迩带着他们往南偏西的方向走去。他毫不疲倦地向前飞跑,竟像是在追赶他们最后见到的那群大乌鸦似的。珀林的呼吸开始急促,却也只好拼命跟着。必竟伊莱迩说过他知道一个安全的地方。就在某处。他是这样说的。
他们跑到下一个山坡前,等那群乌鸦飞走,再跑,再等,再跑。这种规律的前进方式十分累人,除了伊莱迩,大家都很快就开始脚步摇晃。珀林的胸口剧烈起伏,每次跟着伊莱迩爬上山坡侦察时,就抓紧那几分钟时间大口吸气,把侦察任务都留给伊莱迩。每次停下,贝拉都耷拉着脑袋,鼻孔一扇一扇。恐惧驱赶着他们,珀林不知道他们这样是否算是控制恐惧,只希望那些大狼能告诉他身后到底有什么。如果真的有东西,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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