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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往校门的小道上没有,边上的林子里也没有,正是上课的时候,这地方安静得鬼影子都不见一个,除了几只虫在草丛里时不时蛐蛐叫上几声,伴着树叶飒啦啦被风吹得一阵晃动。
  也不过前后脚的时间,她跑哪儿去了……琢磨着,我转回身,刚一抬头,一眼看到魏青正站在我背后的门口边看着我笑。
  我的心脏猛跳了一拍:“魏青,你在这里干吗呢。”
  她没有回答。脸上依旧带着笑,看着我,从我边上慢慢走过。一身桃红色裙子被路灯染成了群青色,透着股白,裙摆贴着小腿轻轻地飘。
  “哥哥说你很好。”几步下了台阶,她抬起头,而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开口,我的心情莫名松弛了些。
  “聊聊么,宝珠。”她又道。一转身,自顾着朝边上的林子里走。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楼上教室亮着的灯。突然想起这会儿逃课对我来说可能意味着什么,不过现在才想起来,好象已经来不及了。我只能跟了过去。
  “本来想回家了,不过发觉你一直跟着我,你为什么要跟着我?”走到一棵槐树边的凳子上坐下,她看着我。离开了路灯照射的范围,她一张脸在月光下看起来白净得很柔和,连那身裙子的色彩看上去也不再那么怪异。
  我在她边上站定。远远一些悉琐的脚步声响起,我辨认出那是铘的声音。
  “我听到你在叫我。”我回答,看着她的眼睛。
  魏青似乎愣了愣,半晌笑了:“我?这么远,就算是我叫的,你怎么能听得到?”
  她说得很有道理。
  从她坐的位置到我这里,少说也有几十步远的距离,声音低成那样,我是肯定听不见的。
  事实上,我自己都吃不准之前耳边那些声音是不是她的,包括两次看到的她眼睛的异常动作。
  或许都是我的幻觉。这些年来,那种非正常的感觉经常性会同我看到的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所并存,以至有时候我会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而这种困扰我从没对别人说起过,包括姥姥。
  总觉得它就跟疼或者痒是一样的,忍忍,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
  “其实是想逃课。”我说。
  她又笑:“宝珠,你好象已经逃了很多次课了,想重修么?”
  “听天由命吧。”
  “听天由命……”重复了一次我的话,她若有所思看了看我:“你相信命运吗,可我不信这些。”
  “懒惰的人信。”
  “你很懒惰?”
  “有时候是。”
  “呵呵,我也是,在我哥哥没出事之前……”说到这里,她的话音一滞。
  空气一下子静了下来,一种让我不措的感觉,因为她突然捂住了自己的脸。
  “魏青……”等了片刻不见她继续开口,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她从掌心里抬起头:“什么。”
  “……没什么,我以为……”
  “以为我在哭么。”
  迟疑了一下,我点点头。
  “呵呵,你真有意思。”站起身,魏青拍了拍裙角:“除了哥哥,我还没和其他人说过那么多话。我们能成为朋友么?”
  我一愣。
  “我是说……那样的话哥哥大概会很高兴。他总是劝我要多交些朋友,虽然我觉得……只要有他陪着我,就够了。”
  “那样他会不放心。”忍不住插了一句。她蓦地看向我:“你怎么知道。”
  “魏青,太深的思念会让亲人的亡灵不得安宁的,你哥哥他……”
  “什么亡灵!”声音陡地拔高,她看着我的那双眼睛瞬间有什么尖锐的东西一闪而过。片刻,她低下头:“我对你说过,哥哥他回来了。”
  “死人是不会回来的。”话才说出口,立刻后悔。
  可已经迟了,魏青一把拉住了我的手,眼里尖锐的光更甚,她一眨不眨看着我的眼睛:“他回来了。”
  我抿着嘴。
  “他回来了。”再次重复,一字一句:“他是我的守护神。”
  我用力把自己的手从她冰冷的手指里抽回。
  铃声响起,很突然的一下,把我和她都给惊了一跳。转身朝教学楼走去,她从身后一把拉住我:“宝珠!”
  我回过头,正要告诉她我要回去上课了,却看到她脸色一阵发青,整个人直直朝地上跪了下去!
  “魏青?!”我被她的样子吓住了,转身抱住她的肩膀,她肩膀很瘦,摸上去一把骨头,但和手指不同,烫得像块炭:“你发烧了??”
  她摇摇头,眼睛不停地朝上翻,她全身微微颤抖着,两只手用力抓着我的衣服。
  “魏青!站得起来吗魏青!”我急了,试图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可我的臂力竟然负荷不了她的体重:“有人吗!”不得不回过头,我一阵扫视,可是刚打完下课铃,周围依旧一片空荡:“有没有人!有没有人!!!”
  忽然感觉领子口紧了紧,我低下头。
  魏青看着我,一双眼睛瞪得很大,嘴巴张了张似乎想对我说写些什么,突然头一歪,一口浑浊的液体从她嘴里直喷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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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饿……饿啊……”细小的身体,支持着一只硕大的肚子,那只通体墨黑身长不过半米的东西一只手抓在我的脚踝上,仰头看着我嘶嘶地叫:“饿……饿……”
  而这并不是真正所让我恐惧的。
  真正让我恐惧的是它的身后,由上至下直到我视线触及不到的那片混沌,密密麻麻,竟然布满了这些黑色的东西!
  “饿……饿……”
  “饿啊……饿……饿……”
  
  正呆站着傻看,那东西另一只手也抓了上来。一条腿被身后紧跟而来的同伴争先恐后地吞噬进嘴里,它的另一条腿在半空滑动着,试图找到借力点往上爬,但很快又被后面的东西一把拉住。
  它身子随之猛地一沉,我的脚踝跟着一滑。一个踉跄,险些朝面前那片一望见不着底的深渊里直跌进去。
  回过神拼命地蹬脚。那东西的手骨极细,几个来回咔嗒一声折断,它一声尖啸朝下直坠了过去,随即被下面跳跃着窜起的身影抓住,撕裂,争夺……几声清脆的嚓嚓声过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与此同时,更多的同它长得一模一样的东西接二连三地攀爬了上来,有几只手搭到了我脚边上,被我一阵乱蹬踢了下去。
  好容易得到机会喘口气,心下一阵悚然。
  该死……我怎么会撞上饿鬼道。
  
  饿鬼道,佛教称三恶道之一。
  经书上说,饿鬼喉咙像针,肚子像水缸,日日夜夜,年年月月都在饥饿中,因为吃不到东西。即使有东西他也吃不到、吃不饱,以至皮骨连立,极瘦。是六道轮回中极可怕的一处归宿。
  我怎么都没想通,只是回头冲出魏青的房间门,为什么一脚跨出,我会站在这种地方。
  像道面临悬崖的峡谷,两边悬空,横向几步开外垂直而落,无依无靠。正前方笔直一线一条路,路的尽头不知道是什么,周围暗而湿热,除了眼前十多米距离的范围依稀可以看出一些凹凸不平的石块,以及石块间迅速而密集地游走着的那些小小身影,什么都隐在四下层层垒叠的雾气中,什么都看不清楚。
  而那些身影一边吞噬着一切可以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包括同伴,一边前行着。不停被周围同伴吃掉的同时不停地从周围黑暗的最深处滋生出来,源源不断。这些除了饥饿以外没有任何感觉的东西,放眼一片,潮水似的从那些看不见尽头的未知区域蜂涌而来,再沿着陡峭的石壁,唧唧喳喳朝我站立的方向急速攀登。
  “饿……饿啊……饿啊……”耳朵里悉呖呖一片风打枝叶般的呻吟声,回头不见了我出来时那道房门,眼见着两边搭攀上来的手越来越多,我无可奈何沿着路朝前飞奔。突然右手疼痛起来,那种猛然间穿透似的痛。
  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我低头朝手腕看了一眼,随即头一阵发麻。
  那串和我姥姥送我的珠子项链缠在一起的黑色骨镯,原本松垮垮荡在手腕上的,这会儿不知怎的变得死紧,一颗颗骨质突出的部位全都有默契似的对着我的皮肤,深陷而入,像是随时要把我的皮给扎透。
  怎么会这样……难道这就是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身后那群饿鬼捅了马蜂窝似的闻着味道朝我这方向包围过来,偏在这时候右手臂被这玩意给勒得血脉鼓胀。一时间疼痛加上惶乱,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只知道一个劲朝前疾奔,以至当那些交错纵横的小道突然间穿过黑暗蓦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一个失措。
  脚步一时没收住,身子一倾,整个人闷头朝前面冷不丁叉开的道路边缘直跌了下去。
  
  跌倒之前幸而反应够快,眼见着自己身体肯定会就此冲出悬崖,我手一通乱抓,刚好抓住边上一块突出的石头,随即手臂上重重一锉,我摇晃着荡在了悬崖边缘上。
  “饿……饿啊……饿啊……”身下一阵风吹过,一股酸腐的味道由下蒸腾而起,隐隐感觉到眼角边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蠕动着,仔细一看,我几乎憋过气去。
  密密麻麻的头颅,贴着山岩起伏蠕动着,带着它们鼓胀的肚子正从两边潮水般迅速朝我包围过来,而我在这当口就像海岸边一粒等着被潮水一口吞没的沙子。
  这是种无法用语言去形容的绝望。
  那些东西,即使是在用这样的速度移动着的时候,还是不忘吞噬周围可以吃的东西的,那种可怕的咀嚼速度和声音,随着距离的逼近,我几乎可以想象出不到几秒种后我被他们一扯而裂时会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几十万张嘴同时咬在你身上的感觉。也许,那种感觉是什么感觉都没有。
  一闪念间,最近的几只已经可以清晰辨别出它们纤细身体上暴突的肋骨。比纸还薄的皮肤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这些肋骨从里头朝外顶破了,随着动作褶皱拉伸,而自腰以下,那个肚子胀得鼓似的一坨,每晃动一下,都像随时随地会从里头喷出些从没被消化掉过的东西来。
  有那么一瞬,我想松开手,就那么摔下去算了。
  却在这时头顶一道身影在我上面一闪而过。
  
  银白色的长发,雾气里划出一道道雨似的光,只是一掠间就从我眼前过去了,留下一丝淡淡的味道在周围浑浊的湿热里沉淀下来,是狐狸用过后洗了十多次还没彻底去掉的‘甜心小姐’。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手在悬崖边用力一撑,脚抵着岩壁迅速避开那几只张开了嘴一口咬过来的饿鬼,我几下窜上悬崖,转身,对着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一声大吼:“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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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铘并没有因为我的叫声而回头,意料之中。自顾着朝前走,前面的道路蛛网般密集交错,他走在那些路中间,白色衬衣雾里头影影绰绰,像个闪烁的幽灵。
  “饿……饿啊……”脚底下一只手伸出,朝我抓了过来。我迅速跳开,紧走几步试图追上他,并不多远的距离,不知道为什么不论我跑得多快,眨下眼,距离又恢复到了原先那个长度。
  很快就看不到他的身影了,那些消散又迅速合成一团的浓雾,把他身影覆盖后连他走出来那条路线也一并盖住,耳边隐约那些密集的脚步声和唧唧喳喳的喧闹从周围再次合拢了过来,我吸了口气,估摸着他消失的方向,朝那条叉路上奔了过去。
  连着几个来回,绕了半天,发现自己又绕回到了起点,那些交错的道路,看似四通八达,实际上总在无形中诱着人走回头路。开始我还尽力回避着那些可能重复走过的路,到后来,眼看着因此而引来的饿鬼越来越多,当下也不管了,看着是路就朝前奔,见到有已经爬上来的饿鬼就找地方逃,东撞西冲,乱跑一气。
  可就是不见奇迹出现。
  奔来跑去,除了那些密集爬动的身影和凌乱纵横的路,任何让我能产生点希望的东西都没有。我觉得自己像是被张无形的网给网住了,从推开魏青房间门的一刹那到现在,怎么跑跑不出这道悬崖,怎么逃逃不到这张网的口子。
  而这一切的源头究竟是什么,魏青影子上长出来的那个东西么?那它又是哪里来的力量可以让饿鬼道在生人的世界里出现……
  一路狂奔,一路胡思乱想。
  
  就在觉着自己已经穷徒末路的当口,远远看见铘一道身影站在一线六叉那个路口,一动不动,不知道在做什么。
  我眼睛一亮。抓到了救命稻草般拼着命朝他的方向奔去,一脚突然踩进一个凹口,我猛地扑倒。
  身后脚步和喧嚣的声音排山倒海,两边那些东西的手和腿已经跨上悬崖,到我面前,怕只是弹指刹那的时间。我想用最快的速度从地上爬起来,可越急,脚好象越是没了感觉,怎么都撑不起自己的身体。狼狈地在地上跌爬着,眼看着这些不断逼近的身影转眼间就要把我侵吞进去,铘依旧一动不动站在那个路口。
  风吹着他的发,脚下一只只手攀到了他的腿脖子上。
  突然几只离我最近的饿鬼蓦地发力跳起,直扑向我,与此同时铘忽地转身,朝我伸出一只手。
  我还朝他呆看着,没有任何防备,只感觉身子和手朝前猛一撞,几乎是直飞着往他的方向冲了过去!
  一只手刚碰到他手指,身后一阵金属磨擦般的刺耳的尖叫。我不知道后面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来不及回头去看,整个人已经被他拉着朝前走去。脚下那些原本抓着他腿的东西似乎被什么力量推开了,嘶叫着落下深渊,我看见下头随之掀起一片浪潮,无数之手连成的浪潮。没来得及细看,因为步子太快。
  铘走的速度并不快,可说是不紧不慢。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被他拉着跟在后头,我跑得两条腿都要绞在一起了,还是觉得跟不上他的速度。
  “铘!慢点!慢一点!!”存着一丝他可能已经恢复意识的念头,我对着他的背影大叫,可他根本没有理会,自顾着朝前走着,那些分叉的路口和模糊的路面,似乎根本没有影响到他的判断力,他走得干脆果断。
  只惨了我,最后简直是被他拖着前行的,因为两条腿早就跑得没力气,一软滑倒在地上,硬是再也没有机会站起来。
  
  直到面前一股清冷的空气扑鼻而来,铘站定脚步,那些牵扯着我的力量蓦地消失,我毫无防备地扑倒在地上。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周围那些紧紧跟随着的身影突然间就消失了,连同那道峡谷和凌驾在峡谷之上那些错乱复杂的道路。
  一片白亮的光刷地朝我头顶压了下来,一时闭了闭眼,再睁开,就看到魏青苍白着一张脸站在自己房门口看着我,边上站着个人,黑色长发,发下一双细长妖娆的眼,对着我似笑非笑:“哦呀,宝珠,你碰到台风了?”
  我一把压住自己被弄得鸟窝似的头发:“狐狸?!”
  “怎么了,见了鬼似的。”眼梢一弯,他走到我边上蹲下身看着我。
  “你怎么会在这里?”刚问完,一眼看到铘从我身边经过,我脱口而出:“铘?”
  铘没理我,径直走向魏青,而她由始至终紧盯着他,身子紧绷,似乎见到了什么可怕到极点的东西。仔细看的话,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留意了下她身后的影子,影子很正常,肩膀上没有任何异常的东西突显出来。
  再想看得更仔细些,狐狸头一侧,好巧不巧挡住了我的视线:“看什么呐,宝珠?”
  我一把推开他。
  刚把视线重新转到魏青身上,而眼前发生的一切,不由自主让我喉咙卡了一卡。
  
  铘背对着我。
  一只手伸出平展在魏青的肩膀上头,而魏青一张惊恐的表情在她一身鲜艳的裙子衬托下惨白得让人发寒。扭着头,她似乎想夺路逃开,可是不知道被什么力量绊住了手脚,只看到她的身体在微微抖动,头挣扎着看向自己房间,嘴巴一张一合,却始终不能朝那方向迈出一步。
  片刻她的眼睛一抖,两只瞳孔随即朝上翻起,眼皮急促抖动着,喉咙里发出一些粗哑得不太像是她的声音:“……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不……不可能……”
  铘平展在她肩膀上的手一抬,一团东西蓦地从魏青肩膀上被拉起,细看,竟是一只巴掌大小的人头!
  人头没有毛发,和人皮肤一种颜色的表面上几块突出的东西勾勒出来的东西,形状和人的五官极相似,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它们在它上头蠕动着,不停发出一些声音,那声音和人被勒住喉咙时挣扎而出的那种呻吟声很像。
  突然间人头两侧朝中间一阵紧缩,像易拉罐从中间被人抽了气似的,与此同时魏青全身一阵痉挛般的抖动,猛张开嘴,嘴里发出一声尖锐的嚎叫:“啊——!!”
  “铘?!”我站起身,却被狐狸一把按住肩膀。
  “别去,”耳边响起他的声音,轻轻的:“麒麟在吃食,别打扰他。”
  
  从魏青家里出来,夜风吹在身上,冷冷一扫,感觉两条腿流失的力道似乎回转了些过来。
  狐狸说附身在魏青身体里的那个东西,有人叫它人面疮,而更专业点的说法,它叫影蜃。
  一种影子般的魂魄。就像是种病菌,同阴灵太过接近以至伤了生气的人不知不觉就把它吸收进去了,蜃伏在他们体内,一些比较特殊的人群可以从这些人身上、或者影子里看出一些人脸状的痕迹,那就是它们存在的表象。
  “附身后,它们开始不断在宿主大脑和周围一定的范围制造幻觉,以支配宿主完全按照它的意愿为它捕猎。”
  “本是很弱的一个个体,通过这种方式却能经由宿主的大脑创造出能连接阴阳两界通道的场,所以侵略性极强。”
  “但因为它们是那种脱离了宿主后就难以靠自己力量获取养分的东西,所以它们不会伤害宿主本身,它们需要宿主不断地为它们猎取能供养它们繁衍的食物。”
  “被附身的宿主有侵略性也有传染性,尤其像你这种体质,一旦被传染到,我帮不了你,碰上麒麟这样煞气重的,或许就吞了你,就像刚才他吞那种东西。”
  “所以我让你少和这个女人接近。”
  “那是麻烦。”
  “可你总是不听我的,像刘奶奶家那只猫似的,非要得了教训才知道什么叫轻重。”
  “我是你的保姆吗宝珠。”
  “老为你的多事做些没有意义的事情,真是麻烦。”
  
  最后一句话,听完,不知怎的一时一股血直冲上我的脸。
  之前的惊恐加上狐狸的话给我带来的烦躁这会儿全都揉到了一起,我忍不住朝他狠瞪一眼:“是铘把我从里面带了出来,又不是你,你罗嗦什么。”
  狐狸看了看我,沉默,甩着尾巴朝前独自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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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章

  之后整整一个星期,魏青没有来上课。
  有人看到她去了教师办公室,之后离开,就再没有出现过。那天隔着窗我远远地看她从教学楼走出去,一件粉蓝色T恤,一条发了白的牛仔短裤,看上去人精神了很多,虽然脸依旧苍白。出大门的时候,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回头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脖子上挂着个小小的东西在路灯下闪闪发光,是那天我离开时放在她桌子上的护身符。
  第二周开始,她已经渐渐被人们所淡忘。也难怪,她本是淡得烟似的一个人,而夜校,也是个人来人往匆匆而过的地方,记住一个人难,忘记一个人,很容易。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忙碌,有人为了即将到来的考试奋笔疾书抄笔记,有人为即将回国的情人做着精心准备,有人巴巴地等着看我上交复读申请……而我,相比之下,这段时间,我过得比较郁闷。
  
  自从那天离开魏青家之后,狐狸就没再跟我说过一句话,这是我没有料想到的。
  以往不是没有和他发生过口角,往往最多不超过半个小时,他就会没事人一样屁颠屁颠找我说话。如果我还在气头上不理他,他会一拍脑门,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哦呀,谁欺负我们宝珠了,不是人啊。”
  可这次,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沉默那么久,好似我真做错了什么天大的事,可我只是说了句气话而已。
  狐狸,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这样计较。
  我以为自己可以很快适应过来,就像过去适应自己突然间多了这么鼓噪一个同居者。
  可是同一屋檐下,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说话,不理会,一开始没啥感觉,后来慢慢的,那种随之而来的不舒服开始逐渐变得明显起来,甚至与日俱增。一同做点心,他合料,我看火;一同看店,他摆台,我收帐。原本这都是在争争吵吵笑笑闹闹中进行着的,而当这一切变成了某种无声而漠然的交流,一切就变得奇怪起来。
  虽然或许……狐狸沉默时的样子更好看。
  静静做着事,软软的头发划落到脸侧,抬手拂开,那一瞬微微眯起的眼睛挑逗似的诱人。以前每每做这个动作,如果发现我在看他,他会用更妖娆的姿势微微一笑,甩着尾巴问,宝珠,我美么。
  然后被我一扇子拍回原形。如果手里可巧拿的是擀面杖的话,还没举起来,他就跑得没了踪影。
  也时不时,一些客人会对我说,宝珠,叫离哥再加个某某点心好不好,我要某某馅儿的。
  我讪笑着说好。于是他们开心地继续说笑,我倍感压力地走进厨房。
  幸好狐狸的耳朵比较尖。进厨房,点心已经准备好了,就放在桌子上,我端走就好。压力没了,但也证明,狐狸并不想借此同我说话,虽然这些都是最自然不过的合好机会。
  怨念……死狐狸,果然是被雷劈成男人的么,心眼那么小……
  
  又下雨了,积压了三天的高温,从傍晚开始这场暴雨倾塌似的从云里翻了下来。
  我坐在窗口前看着外头锅灰似黑的天。其实下雨的感觉真好,特别是这样的暴雨,一颗颗雨点砸在窗玻璃上敲打出来的声音会让人异常的兴奋,还有这天的颜色。
  兴奋……
  天,难道一个人对着两个不说话的男人闷了一个多礼拜,我被闷出心理问题来了。
  
  喝了口冰水打开书。这个礼拜过完就要考试了,再不复习,我却不甘心真去把今年课程重新读一遍,更不甘心的,是去看那个大胡子那张“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脸。
  可才看了几行字,眼睛不争气地就开始模糊了起来,看样子我真不是什么读书的料。抬头伸个懒腰,鼻子尖一丝甜甜的味道,眼睛一瞥,随即看到手边上那盆焦黄油亮的点心,黄水晶似剔透的一块,在灯光里闪着蜜糖滋润的光泽。
  是狐狸做的刚出炉的蜜糖桂花糕。
  丢了做,做了丢,昨天晚上到现在总算出炉一个让他满意的,被我趁他进店招呼客人的时候拿进了自己的房间。不是为了吃,只是为了等着楼下一声熟悉的尖叫:宝珠!!我的糖糕呢!!客人马上要取了!!是不是你拿了!!人呢!!
  可是快一个小时过去了,客人来取糕的时间也早就过了,狐狸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外头店堂里开始热闹起来,雨小了,客人就开始增多。我转着手里的笔,看着那块糕。
  死狐狸,真反了。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我的手一抖,笔掉在桌上。手掌心那道伤口隐隐痛了起来,是在饿鬼道跟着铘奔逃时割伤的,上了红药水,伤口变得很硬,而同一只手手臂上那道曾在逃避魏青哥哥鬼魂时划破的伤口,已经愈合成了一道不怎么显眼的疤。忽然想起那时候狐狸边舔着伤口边抖着眉对我说的话:买红药水?抹了红药水的伤口要留多久才会看不见。宝珠,别不识好歹。还恶心?你敢吐,敢吐我咬你啊。别当我做不出来。
  嘴角咧了咧想笑,可是看着那碟喷香美丽的糕,我却笑不出来。
  外头隐隐的笑语声:离哥,宝珠不在,过来过来,我们坐一块儿~
  
  “宝珠……”轻轻一句话,在又一道闪电打在我窗台上的时候,有些突兀地从我身后响起。
  我一个激灵。
  回头看了一眼,房门关得好好的,没有被人打开过的迹象。
  窗外雨又开始大了起来,一阵紧似一阵,筛豆子似的打在窗户上,瞬间吞没了周围所有的声音。我翻开笔记,拿起笔。
  “宝珠……”又一道声音,这次近在耳边。
  我猛抬头。
  一道闪点打在窗户上,映亮了窗户的同时上头蓦地映出条影子,面朝我的方向站着,隐隐约约。
  我不自禁站起身后退。
  一脚踢倒了椅子,椅子落地,刚巧一阵闷雷滚过,把这声音盖得干干净净。
  窗玻璃上身影一晃,清晰了起来,伴着声似笑非笑的叹息:“我又吓到你了,宝珠。”
  深褐色头发半长不短软软散在肩膀上,那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在窗子上看着我,一双秀气的眼睛静静对着我笑。雨丝穿过他的身体急急打在玻璃上,兑着灯,在他身体上染出一层奇特的光晕,像个天使。
  我迟疑了一下:“你是……魏青的哥哥?”
  “对。”和照片上一样明朗而带着点羞涩的笑容,没了过去满脸的血污和伤口,这样一张脸,乍看着还真不太习惯。
  “你怎么变成……”
  “留在这里的时间越久,学的东西越多。”看了看桌子上散成一摊的书,他又看了看我。
  我有点局促地笑笑:“啊……哈哈……这样啊。”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顿了顿,他开口。
  一时没反应过来,我怔:“去哪里。”
  “该去的地方。”
  “是么。”恍然:“这么说,你妹妹她……”
  “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呢,宝珠。”
  “客气……”脸微微一红,不知怎的人就腼腆了起来,这样一张干净俊朗的脸对着你笑,实在是无可抵挡的。心里琢磨着如果狐狸有人家一半的风度该多好,可惜了,白糟蹋那么漂亮一张修炼得来的脸。
  正胡思乱想着,他身影近了些,朝我伸出一只手:“要走了,握个手好么。”
  我没有一点犹豫。
  伸手一把握住了他的,只是当那几根冰冷的指同我手接触到的一瞬,脑子里冷不丁一激灵。
  我握的是什么……
  
  又一道电光闪过,穿透他的身体,从窗玻璃打进我的眼内。
  他身影在玻璃中微微移动。独一只手是在玻璃之外的,苍白冰凉,同我的手交握在一起。
  那丝冰凉透过掌心直渗进我的心脏。隐约觉着有什么不对,但说不清那不对的感觉是什么。回过神的时候发觉自己的手正被他牵着朝玻璃内拉进,而至少有一半的手臂,已经和他的身影一样镶嵌在玻璃里头了!
  “你?!”我惊叫,猛地把手一抽,却登时一阵撕裂般巨痛。
  伴着疼痛玻璃内刹时腥红点点,我眼看着一行行血液顺着我露在玻璃外的手臂欢快无比地滴淌了下来。一行行,漆黑到艳红。
  
  骇到了极点,人却出奇地冷静了下来。我抬头望向窗内那道淡淡的身影:“为什么。”
  “表达我的谢意,宝珠。”
  “这就是你的感谢?”继续深入,转眼已没到手肘。进去时毫无知觉,我却再不敢轻易将自己手臂朝外硬拉出来。
  “是的。”脸朝下俯了俯,他看着我的眼睛。这才发现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是没有瞳孔的,漆黑两个空洞,一笑间,两行白色的液体从里头慢慢溢了出来。而同时右边头发脱落,露出半个被车轮碾碎的头颅,那些碎片和着周边暗红色的黏液清晰无比地在夜空又一道闪电划过的瞬间暴露在我的眼前。
  我的眼睛睁得很大,我的手臂疼得很厉害。
  “为什么要这么做……”不甘心,我再问。
  
  他没有回答。
  因为在他开口之前,一道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代替了他的回答:“从你和他说了第一句话的开始,你已经陷进了他的场。记得我说过什么没,宝珠,轻易不要和厉鬼交谈,它们是一群早就被怨念迷失了魂魄的东西。”
  “狐狸……”辨认出那道声音的同时,一直被拉扯着朝窗玻璃内渗进的手忽然间慢慢朝外移了出来,可是和我刚才自己的拉扯不同,这会儿的感觉,一点不疼。
  可是窗上越来越多的血又是什么……
  仔细看可以辨别一些白色的绒毛,被鲜血污了,暗红色一簇粘在玻璃上。
  “狐狸!”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臂。
  手臂外包着两只雪白色的爪子。紧紧贴着,我的手一点一点从玻璃中拉扯出来,那两只雪白的爪子一点一点被一片从皮毛内渗出的艳红色液体所濡湿。
  “你还是和他说过话了是么,宝珠。”狐狸问。
  我看着他的爪子,嘴里说不出一个字。
  
  玻璃内那道魂陡然间扭曲了。
  一声炸雷过后猛地从玻璃内直扑而出,刚才的笑,刚才脸上温润明朗的表情,这会儿除了一张污血淋漓的狰狞外,一点都找不到了。
  而与此同时狐狸刚好把我的手从玻璃里完全拔了出来。
  随手一丢把我丢出门外,等我眼冒金星地从地上爬起来,那道魂却已经不见了。没有任何打斗过的痕迹,窗玻璃也完好无缺,那个在雷声中来势凶猛的鬼魂就那么不见了。只留地上一只雪白色的狐狸,蹲在一堆衣服上,慢条斯理舔着自己两只鲜血淋漓的爪子。
  见到我呆站在原地,朝我媚然一笑:“下次想让我开口跟你说话,想个好点的办法,小白。把点心藏起来,这招连三岁小朋友都会鄙视你。”
  
  我想狠狠地揪住他那两只抖得洋洋得意的耳朵,就像以前经常做的那样。回过神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把那只狐狸整个儿抱进了怀里,而他在那里蹬着四条腿尖叫:“喂!女人!!放开我!!我不是你的玩具!!!!”
  
  
  七月,在雷雨不停的天、我拼死临时抱佛脚地啃书、狐狸大吃大喝的养伤、小吃店无可奈何的停业整顿中结束。
  至今不知道铘那一天回头朝我伸出手的举动到底是真的还是我情急中的幻觉。
  至今不知道魏青哥哥的鬼魂那晚之后究竟去了哪里。
  至今不知道为什么狐狸在我赌气的一句话后会整整一个多星期不和我说上一句话。
  至今……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小白的一个脑袋,在经历了那么混乱的考前两星期,又在一只手严重刮伤的情况下,居然考试还及格了。
  真是奇迹。
  狐狸说,傻人有傻福,宝珠你算是傻人里出类拔萃的代表人物了。
  我说,狐狸,为了奖励我出类拔萃的考试表现,你要给我做个蜜糖桂花糕。
  狐狸说我虐待伤残人士。
  我说咱这是在索取精神赔偿。
  “谁敢打击咱宝珠的精神啊,那人还是个人吗。”狐狸听后抱着头尖叫。
  “对,狐狸,那真不是个人啊。”拍拍他毛茸茸的脑袋,我回答得语重心长。
  
  宝珠鬼话第二个故事——《影蜃》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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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故事 阴亲


第一章
  
  “丙戌年庚寅月壬午日。”
  “易祈福、斋醮、嫁娶、动土、移徙、入宅、造庙、入殓、除服、成服、移柩、安葬、破土、谢土。”
  “就这天,把亲给他们配了吧。”
  
  
  八月的天,太阳强得能把人晒得魂出窍。
  连着几天高温,迟迟看不到下雨的迹象,店里头生意也因此冷清了不少。三三两两几个学生样的,坐在离空调最近的那几个位子,一杯奶茶几块糕坐上几小时,聊着些围着衣服和明星转的话题,有时候莫名其妙会一阵大笑,把我的瞌睡虫吓跑不少。
  回过神用手里的扇子拍掉那只整天围着点心柜转的苍蝇,看到边上呆坐着的铘,忍不住又用扇尖在他眼前摆了摆。不出所料,他对这样程度的骚扰依旧没有任何反应,睁着双眼睛坐在边上一动不动,头微垂着,像是在专心看手里的杂志。
  趁没人留意,我把那本杂志朝后翻了几页。顺势又朝他眼睛看了一眼,他瞳孔上头一层雾蒙蒙的,像是裱了层磨砂玻璃。
  难道饿鬼道里他回头看我的那一眼,真的只不过是我的幻觉……
  琢磨着,门铃咔啷一声响,打开,一道身影从外头走了进来。
  
  “两条绿豆糕,一杯豆浆,多加点糖。”
  “三块五。”
  “给,不用找了。”
  
  记不清是从哪天开始,每到下午四点,这个有着一头深棕色短发的男孩就会出现在店里,早一分不早,晚一分不晚。每次点相同的东西,每次给相同数额的钱,每次在我看着他给的那张钞票的时候都是相同一句话:不用找了。
  有点拽。
  不过一个每次点三块五毛钱点心,每次付你一张百元大钞,每次还都不要你找钱的人,他确实有这拽的资本。
  豆浆是自磨的,这是狐狸闲时的乐趣之一。调豆浆的时候,男孩站在柜台边上看着我的动作,和以往每次一样。
  “糖可不可以多加点。”等杯子放到柜台加糖,他开口问我。
  我看了他一眼。没言语,给他多加了两勺糖。眼角瞥见他微微一笑:“谢谢。”他说。
  “喜欢吃甜的?”封口的时候,我问了一句。
  他点点头。视线从杯子转到我的脸上,他看着我,我被他看得有点不太好意思。
  男孩有着双和他头发一样深棕色泽的眼睛,十八九岁的样子,不知怎的,有种三四十岁男人独有的目光。而被一个男孩用这样一种目光对着你看,那感觉是挺诱人的。
  迅速装好袋把东西交到他手里,我看着他转身朝店外头走出去,背影在黄昏的阳光里特别好看,高高瘦瘦,像个模特儿。如果林绢在这里,怕是又要想入非非了,其实我也是。
  直到门在他身后合上,我把那张百元大钞塞进边上放零钱的盒子。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被一些卡车倒车的声音给吵醒,那些轰隆隆的声音,在这么安静的街上简直像是炸雷。
  出房间习惯性找狐狸要吃的,进了厨房才想起来,狐狸出远门了,没一个礼拜回不了。
  他是两天前出的门,也没说去哪里,卷了个小行李箱说走就走了,临走前把厨房两只冰箱都给塞得满满的,全是熟食,因为他说我烧的东西会吃死人,而且像我这么小白的一个人,万一哪天忘了关煤气什么的,他可不想一星期回来后等着他的是堆烂肉。
  你说这话气人不气人,我要真那么小白,这二十多年我是咋活过来的。
  吃完早饭,窗外头车轮声又开始响起,一阵接一阵,很吵。
  我走到店门口推开门朝外看了一眼。原来是搬运公司的车,停在正对面那家门前,那户人家几个月前全都去了澳大利亚,留下的房子虽然处的地段好,但到底太贵,所以搁到现在都还没卖出去。
  这么看,它总算是卖出去了么。
  正想着,车子发动,开走,门口显出道身影,高高瘦瘦,一头棕色短发在晨光里闪着金子似的光。弯着腰,那人正拖着只箱子朝门里拉,一抬头撞见我的目光,他朝我笑了笑。
  我一愣。
  原来是那个每天下午四点必然上我这里来买绿豆糕的男孩。
  
  这天下午男孩没有像以前那样准时来我店里买点心,一直到天黑也不见他来。隔着道玻璃门能看到对面房子的灯亮着,他的身影上上下下,看样子今天很忙。
  九点,我决定提早打烊,因为已经没客人上门了,一个人在店里头站着,被蚊子咬得有点吃不消。
  正收拾着桌子,门铃一响,一道身影推门而入,带进一屡淡淡的香味。我回过头,一眼看到对门那男孩有些拘谨地在门口站着,手里捏着把香水百合,一言不发看着我。
  粉蓝色的香水百合。芯是紫色,由深至浅朝外漾开来,很漂亮,但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香水百合能长成这种颜色的。
  “你好,”半晌见他还站在那里,我直起身对他笑了笑:“绿豆糕和豆浆?”
  男孩目光闪了闪,点点头。额头上几缕发顺势垂下,扫在他眼帘边上,软软的,像苏格兰牧羊犬的毛。
  为脑子里突然产生的这想法偷笑,我转身走向柜台,却很快被他出声叫住:“这个,送给你。”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把手里那把粉蓝色的花递到我面前。
  “真漂亮,”有点意外,迟疑了一下接过花,我闻了闻。很清澈的味道,像檀香:“早上看到你在搬家,以后一直住这里了吗?”
  “对。”
  “那以后就是邻居了,我可以给你打折。”把花放在柜台上,我进柜台调豆浆,一边不忘了习惯性地打上一句广告:“最近有新品种的糕,要不要尝尝?”
  他摇摇头,在靠窗的一个位子上坐了下来。坐姿很端正,连手放在桌子上的姿势也仔细得一丝不苟。很矜持的一个人,这么年轻,但给人的感觉却像个老派的绅士,倒是有趣。
  琢磨着,我把东西端到他面前:“今天不打包?”
  “今天想在外面散散心。”
  “刚搬家,不找朋友来庆祝一下吗。”随口问了一句,他看了我一眼。
  这一眼让我不自觉感到那句话似乎问得有点唐突。
  片刻,他笑:“刚来这城市不久,我在这里没什么朋友。”
  “这样啊,那今天这些我请了,算给你庆祝。”
  “谢谢。”
  客套话说完,一时倒也没什么可以谈了,店里重新变得安静,就像刚才没有一个客人时的那会儿。没什么事可做,我开始清理边上那几只刚洗干净的杯子,目光时不时朝他瞥上一两眼,看他把管子插进豆浆杯,端起,却并不喝,只是转头看着窗玻璃。
  窗玻璃映着对面他家亮着橙黄色灯光的房子,还有我和柜台的影子。
  
  “这里很热闹。”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开口,目光还是对着窗玻璃。
  “还好吧。”随口应了一声。窗外头安静得连野猫子叫春都没有,我不知道他所谓的热闹在哪里。
  “就算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你都能感觉到那种热闹,而这在一些地方是永远感觉不到的。知道么,这城市繁华得让人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
  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而他笑了,低头夹起一块糕塞进嘴里。
  “没有我妈做的甜。”嚼了几下,他道。很认真的模样,说着挑食小孩子说的话儿。
  我愣了愣。
  有意思,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狐狸的手艺表示不满:“最近很多人都不爱吃太甜的,怕得糖尿病。”
  “这样啊……”若有所思,他放下手里的筷子:“我老家做的点心都很甜,我的口味大概被养重了。”
  “大概吧。”
  
  墙上的钟指到十点,男孩喝了今天来这里的第一口豆浆。
  喝完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意识到我在望着他,他站起身:“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下次再来。”放下手里擦了第二十遍的杯子,我走出柜台。
  开门的时候,他回过头:
  迟疑了一下,我道:“宝珠。”
  “宝珠。”微微一笑:“真可爱的名字。”
  男孩的笑容很美很绅士,我却突然感觉到了很多年前被人追着叫饱猪时的那种窘迫,什么道理,明明被狐狸怎么叫都已经没什么特别感觉了……这就是人和狐狸的区别吗……
  琢磨着,刘逸的身影已经穿过马路。我转身进店,门刚关上,随即一愣。
  铘不知什么时候从里屋走了出来,站在我身后,头微微侧着,似乎在望着我身后的玻璃门。
  “铘?”心脏猛跳了一下。试着叫了他一声,他没有反应,我抬头再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眼睛那两颗紫水晶球似的眼珠子上依旧雾蒙蒙的,吹口气过去,动起来的是他脸侧那些细细的发丝,而他的眼睛,始终没有因此而颤动过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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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隔天生意清闲,到中午看看没客人上门,我索性把店关了,拎了包一人上街去闲逛。
  自从铘到了我家以后,我就很少和林绢一起逛街了,因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在她面前去掩饰这只麒麟的非正常状态。
  不说话,不理睬人,一次两次可以解释为性格问题、摆酷。多了,人自然而然要觉得怪了,再怎么酷,不见得一句话都不说,一个正眼都不给别人吧。为此我煞费苦心编了套故事,就是为了应付林绢日益增多的‘为什么’。
  为什么他总是一句话都不说。
  为什么跟他打招呼他睬也不睬。
  为什么明明穿了最诱惑人的衣服来他却连正眼都不看一眼。
  为什么不论怎么跟他说话他都一句也不回答……
  我对林绢说铘是我乡下老家一个表哥。出了次意外后就变痴呆了,别人怎么叫他都不理,只会傻呆呆跟着人走。最近被送到这里来治疗,没事你最好不要惹到他,别看他平时安安静静的,曾经有一次突然搭错神经,把别人一只耳朵给咬下来了。
  林绢听后唏嘘不以,一边感叹我胆子怎么那么大,敢把个有暴力倾向的神经病带在身边。一边哀怨老天不长眼,这么年轻英俊的一个帅哥,居然是个除了沉默以外,搭错了神经还会咬人的弱智。后来她果然不再去搭理铘了,为此我故意问她,绢啊,最近怎么那么矜持,是不是彻底对我哥没兴趣了?
  她想了半天,摇摇头:谁说的。有,为什么没有。
  我诧异:都这样了你还有兴趣。
  结果她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让我就此对这个女人彻底投降。她说:知道为什么冲气娃娃能热销吗。
  
  从商厦出来,一股热浪轰的一下逼得我差点想掉头回去。
  虽然已经日头偏西,感觉太阳依旧猛得能把人头发给烤焦,周围马路一片金光灿烂,汽车开过的间隙,明晃晃一片反射得让人刺眼。连呼吸都变得憋闷起来,而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怎么就买了那么大一堆东西。
  本来只是想出来随便看看的,没想到一进商场就碰上打折,跑哪里不是五折就是四折,最低三折都有,那可都是平时最多过过眼瘾,一看到标价就得把手缩回去的高档牌子。当时头脑一热,试穿着合适就都买下来了,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直到荷包差不多只剩下回去的车费,才意犹未尽地出来,然后被太阳一晒,整个人一下清醒过来。
  天,今天一天花掉了狐狸计划要用上两个月的钱……
  所以说女人身上是不能随便带钱的,更不能带着钱随便逛街,因为哪怕有再多的钱,有你那件最中意的衣服还挂在打折待售的架子上,多少都能给花完。
  所以说狐狸还不够了解人,尤其是女人,因为他完全没考虑到他离家这几天把这么大笔钱放在一个很久没去商场腐败过的女人身上,会产生什么样的化学反应。
  欲望是魔鬼……
  可是那些衣服真的很好看。所以短暂的负罪感过去之后,取而代之的是兴奋的窃喜,因为很快这些衣服就能穿着去神抖抖地上林绢那里炫耀了,而女人之间身体上的炫耀,恰是女人最爱,也最痛苦的一种乐趣。所以就算太阳再毒,手里捧的东西再多,也是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唯一的遗憾是这会儿没人能分享我的这种兴奋。
  往常有林绢做伴,买了喜欢的衣服两个人那叫一个享受,从做工到式样到对身体的修饰度分析赞叹得可以滴水不漏,分析完了开始幻想自己穿在身上走在异性面前时会引发的种种影响,而这种快乐和满足,非当事人是无法体会的。
  可眼下陪在我身边的只有铘,这个除了脚步声以外基本上和影子没有什么区别的男人。
  不能分享我的兴奋也就算了,一身轻松空垂着两只手不能帮我提一包东西,那也就算了。可他为啥老是要剥夺我每次换了新衣服后走在大街上炫耀的那一点点乐趣……虽然说那纯是他的无心。
  狐狸的衣服通常很简单,可穿在身上总有种很出挑的感觉,不论颜色还是式样。铘的身高跟体形同狐狸很相似,所以这样的衣服搭配在他身上,起的效果是很可怕的,你想象不出的可怕。
  那一头即使是再另类也鲜少有人去染的银白色长发,那一双在太阳光里会发出水晶似光泽的暗紫色眼睛。
  比海报上的模特还出挑,比橱窗里的模特还美丽。
  这样一个男人在你拎着大包小包浑身是汗走向人潮拥挤的大街的一瞬,迈着款款步伐无声走在你身后,夏日凉风般抖散一头如银长发……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很爽?
  很得意?
  很开心?
  错。
  那是种无法用语言去描述的失落。
  可以说,我在商场腐败后换来的那一点满足,在周围人目光纷纷绕过我闪烁投向我身后那个男人的瞬间,全都跟三伏天太阳底下水珠似的,刺溜一下全蒸发得干干净净。最可气的,一个矮个子秃顶老男人在撞了我一下后连声道歉都没有,一路追着铘一路滔滔不绝地鼓噪:这位同学,我是XX影视发展有限公司的星探,这是我的名片,我们能谈谈不?
  胸闷啊……
  
  一路郁闷到家,不为别的,开始心疼钱了。
  女人一旦发现买回来的衣服并没有想象当中那么能增加自己的魅力值,就会开始为花的那些钱心疼,而这点意识通常在花之前是根本不会去产生的。
  车直接停在店门口,铘安静跟着我下车后就不动了,倒是司机好心,看我大包小包的,特意下了车,帮我把东西一样样放到地上。
  直到清空了东西车子扬尘而去,我转过身,却在这同时微微一愣。
  
  店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个人。
  斜倚着铁门舒展着一双长腿,他低垂着双眼睛像是在打瞌睡。一手枕着头,一手拈着支只剩下一半了的烟,夕阳里半张脸轮廓被暗与光勾勒得像尊细致的雕像,风一吹发梢散了,微微拂动,和着烟丝丝绕绕在眼角边氤氲成一片。
  “回来了?”感觉到我的目光,他抬眼朝我笑笑。
  “对。”我下意识应了一声。抬腕看看表,六点:“你……要买点心?”
  他搭着门框站起身,拍了拍衣裳:“对。”
  “今天我们停业。”
  “是么。”眼底一闪而逝一点失望。
  “不过打包的话可以例外。”很快补充了一句。
  他笑:“谢谢。”
  十八九岁的少年,三四十岁男子的眼神,十月阳光的笑。
  沉淀进眼里,蜜糖枣糕似的清甜。
  
  包好绿豆糕封好豆浆,拿出门,刘逸就在门口等着。
  我把东西递给他,他没接,只是朝我身后看了一眼:“你男朋友?”
  循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了一直跟在我身后的铘,我摇头:“是店里帮忙的。”
  “哦……”微微一笑,他接过我手里的点心:“糖……”
  “糖多加了两勺,保证很甜。”
  他再笑:“谢谢。”
  伸手要去掏钱,被我制止:“不用了,昨天剩下的,我请你。”
  “那怎么好意思。”
  “不好意思的话下次可以请回来啊。”
  本是一个玩笑,谁知他目光一转,一脸认真看着我点点头:“今晚怎么样。”
  我一呆。
  “还没吃过晚饭吧,你?”他又问。
  声音很好听,低头看我的那双眼睛在逆光里看上去水晶似的好看,不由自主的,我点点头。
  他眼梢微微弯起:“那么一小时后我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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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天不亮起来开店门,肩膀上还酸痛得厉害。
  拉开铁门的一瞬一束花从上头落了下来,粉蓝色百合,包着一张透明的包装纸,躺在地上散着一阵阵淡淡的檀香味。我抬头朝对门看了一眼,那扇门紧闭着,窗里头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见。
  没理会地上那捧花,我转身进了店。
  
  这天生意出奇的好,大概是太阳被乌云给包密实了的关系,虽然天还是闷热得让人发慌,至少也都敢一个个往外头跑了。我一个人忙得有点晕头转向。抬头看看呆坐在柜台边的铘,忍不住又想起狐狸的好来,虽然他在的时候总是嫌他罗嗦又麻烦。
  好在隔壁张大爷的孙子小勇为了赚点零花钱来我店里打工,磨冰沙做奶茶之类的机械活就由他来分担了。
  “姐,你这边被蚊子咬还是怎么了。”经过他身边,小勇指着我的下颚戳了戳。
  我没好气瞪了他一眼:“蚊子。”
  其实那是昨天从刘逸家逃命似撞门出来时一下子跌在地上磕出来的,当时因为太紧张,所以也没太留意,后来到家洗澡时照了镜子才发现,这半边下颚肿了老大一块.之所以没感觉,那是都已经麻木了,用手指头戳一下的话真叫钻心的疼。
  怨念……吃一顿饭吃出这么摊子事儿,也算是个血淋淋的教训了吧。只希望能在狐狸回来前消肿,否则万一被他那只尖鼻子闻出些什么来,我岂不是要被嘲笑一个夏天。
  
  忙忙碌碌中一天时间很快就被消磨过去。
  第一声闷雷响起的时候店里的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四五点钟的时段,外头从近到远一半的天是泥浆色的,染得周围也是昏黄一片。厚厚一层云在头顶上压着,一抬手就能够到的高度,沉得让人看着都喘不上气。
  又一声闷雷响起,下意识抬头,我望见门玻璃外站着条人影。
  瘦瘦高高,一头深棕色短发在风里头被蹂躏得凌乱不堪,倚着外头那根灯柱站着,手里一把粉蓝色的百合。百合外面一圈包装纸已经被风吹得皱了起来,里面花瓣挤压在一起,看上去随时都会被挤碎,在风里瑟瑟颤抖着,和着他身上那件白色的衬衣。
  是刘逸……
  意识到我的目光,他直起身,嘴角扬了扬似乎想对我笑,我没理他,低下头继续擦着面前的桌子,直到转身帮小勇去清理碎冰机,始终没再回头朝他看上一眼。
  
  最后一个客人推门离开,门铃铃一响,卷进一股带着土腥味的风。
  “小勇,今天早点回去吧,要下暴雨了。”边收拾桌子,我边对偷挖着冰柜里冰激凌吃的小勇道。
  “好的。”匆忙盖好盖子,他抹抹嘴:“那我走了。”
  “柜子里还有几只寿桃,你带回去给爷爷吧。”
  “谢谢姐姐。”
  乐呵呵把卖剩下的几只寿桃装进盒子,小勇吹着口哨走了。目送他离开,视线一滑,不经意再次落到门外那根灯柱前,我不自禁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刘逸还站在那儿。
  阵风吹得边上的树抬不起头,他顶着风在那根灯柱下站着,头发紧贴着脸丝丝缕缕划过眼角,那双深棕色的眸子透过发丝看着我,一张脸在灯光下隐隐泛着铁青色的白。
  从四点到七点,他一直站在那地方到底想干什么。
  思忖着,我低下头,继续擦面前那张桌子。片刻眼角瞥见那身影一晃,几步走到门前。
  我不由自主倒退一步。
  刘逸见状在门前站定。透过玻璃看着我,一只手将那束已经被吹得七凌八落的百合贴在门背上:“昨天的事我很抱歉,宝珠。”
  我的手顿了顿,片刻继续用力擦起桌子,没有理他。
  “突然停电了,我没想到会吓着你。”
  抬头,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那是停电的问题??
  “你还好吧。”目光从我视线里移开,转而看向我的下颚,他问。
  我下意识摸了摸那块红肿的地方。
  “我不知道你会紧张成那样。”
  “本来想和你说那扇门的锁有些不灵便,平时开起来就不太灵活,”
  “谁知道你……”
  “刘逸,”出声打断他的话,我丢开抹布直起身:“我们要关门了,如果是买点心的话,明天吧。”
  “我能不能进来坐会儿。”
  我沉默。
  “只是一会儿。”
  “家里没别人,不太方便。”踌躇片刻,我道。
  他朝门又贴近了些。看着我的眼睛,脸上带着一如既往那种淡淡温和的笑:“开开门,宝珠……”
  “很抱歉,我……”
  “这样的天气,我不想一个人待着……”笑容消失,眼里一丝黯然。
  我不得不把视线移开:“快下雨了,你快回去吧。”
  “求你,宝珠……”
  “抱歉。”不再理会他,我转身进屋。
  
  一声炸雷在头顶裂开,瓢泼大雨总算从那堆浓密的云层里倾倒了下来。
  我关掉电视。
  真是很吵闹的一部电视剧,实在搞不明白那只狐狸每天晚上怎么就能看得那么有滋有味,有时候还会咧着嘴傻笑几声,不过有狐狸的傻笑,总比一个人听着雨疯狂砸着玻璃的声音要好。
  无聊地在沙发上靠了会儿,又一声惊雷,雨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狠狠拉出一道道银亮的线条,我朝窗外看了看,站起身走进厨房。
  冰箱里还剩下不多的几根绿豆糕,再过一天狐狸还不回来,它就要卖空了。我抽了一根剥开外头的纸塞进嘴里。入口瞬间冰凉凉甜丝丝一阵,从舌头舒服进心里。
  忽然想起一句话:没有我妈做的甜。
  我看了看手里那半截糕,转身朝店里头走去。
  
  闪电亮过,玻璃门外,那道身影仍然站在远地。
  一手垂着,一手持着那把已经被雨水粘在一起了的百合花,头顶瓢泼的大雨断了线似的往下冲,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人……他到底想干什么……
  “刘逸,”忍不住开口叫他。
  他抬起头,眼睛一亮。
  “你还不回去。”
  他笑笑:“开开门,宝珠。”
  雨水顺着发丝在他脸上恣意游走,他却笑得像是十月娇艳的阳光。
  十八九岁的面容,三四十岁的眼神,不可抵挡的笑厣。
  我打开门,站到一边,别过头:“进来。”


[ 此贴被minikikic在2006-12-21 11:40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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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进门,带着一团湿气,刘逸抱住了我。
  突如其来的举动,而我连吃惊的机会都没有。回过神伸手去推开他,耳边响起他轻轻的话音:“谢谢……”
  门上铜铃叮叮当当地响,他脸上的雨水滴在我的身上,我不知所措。
  
  端了点心走进客厅的时候,刘逸已经把身上弄干。
  坐在沙发上打量着茶几上那几张被压在玻璃板下的照片,看到我走到他边上,他指了指其中一张:“刚发觉,你小时候更好看点。”
  我点点头:“所以我妈刚生下我时哭了。”
  “为什么?”
  “没听说么,小时候越美,长大了越丑,她怕我长大会变成一头猪。”
  他笑了,伸手揉揉我的发:“宝珠你为什么能骄傲得那么颓废。”
  “吃完点心就回去吧。”躲开他的手,我把点心推到他的面前。两条绿豆糕,一杯甜豆浆。
  他朝它们看了看:“如果吃不完是不是可以一直留在这里?”
  “吃不完我就把它们全塞进你嘴里。”
  “宝珠你真残忍。”
  “是你太过了,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刘逸,你在跟我拍韩剧啊?”
  他又笑:“你就当做件善事好了。”
  “得,快吃吧。”
  “还在介意昨晚的事么。”话锋忽然一转,我微微一愣。
  半晌,笑笑:“没有。”
  “撒谎。”
  “不然不会让你进来。”
  他沉默。
  片刻端起豆浆,轻轻呷了一口:“谢谢你。”
  “又来了。”我白了他一眼。
  而他并没有理会我的不自在。看着我的眼睛,神色有些莫辨:“知道么,昨天你的样子,像活见了鬼似的。”
  “有吗。”
  “我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害怕成那样,特别是看到你撞门的样子。知道那时候,你的脸色是什么样的。”
  我看了他一眼:“什么样。”
  “惨白,像个鬼。”
  “没把你吓到?”我笑。
  他移开视线。
  目光流转,望着手里那杯微微晃动着的乳白色液体,若有所思:“如果你因此一直不肯原谅我的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吸了口气,我看着他,想冲他笑,最终只是牵了牵嘴角:“刘逸,你想酸死我是不是。”
  “我只是实话实说。”
  用力拍了他一下:“你没做错什么,昨天是我紧张过头了。”
  “宝珠,”
  “什么?”
  “我可以喜欢你吗……”
  很突然的一句话,兀地让我吃了一惊。半晌收回拍在他肩膀的手,一声干笑:“……不可以。”
  他抬眼看了看我:“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抓起在桌子上放了已经太久的糕,送到他嘴边:“吃,吃完了快回去。”
  “不要总是赶我走好么。”
  “你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他叹了口气。
  
  一时无语。
  耳边雨点一个劲劈劈啪啪敲打在窗玻璃上,单调而沉闷,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任何声音。我忍不住打开电视。
  ‘我根本没有那么想过!想也没有想过!!’电视里善良的女主角在男主角和邪恶的女配角面前哭得很伤心,无依无助的样子,可是哭的声音霸气十足。然后男主角很严厉地吼了几声,吼了些什么,没听清楚,因为被雷声盖掉了。
  好大的雷。
  我拿起遥控器准备换台。刚抬手,刘逸放下杯子,侧头看向我的眼睛:“昨天吃饭的时候,你说你听见了什么。”
  我的手一滞。
  “其实我也听见了。”
  “那为什么要装做没听见。”
  一道闪电猛划过窗,在我回头看向刘逸的时候,我看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眼睛闪了闪。片刻一声炸雷紧跟着落下,他开口:“因为害怕。”
  
  “害怕?”重复了一遍,我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对,很害怕。”点点头,他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怕什么?”我问。
  他一阵沉默。
  一言不发开着窗玻璃上那一道道被雨划拉出来的银线,片刻,开口:“你信鬼么,宝珠。”
  我看着他,没言语。
  又一道电光划过,他重新端起豆浆,轻轻靠进沙发背:“信的话,我们来讲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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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说完这句话,他看着我的眼睛。
  一阵闷雷滚过,窗外雨下得更密了些,围着房子一周哗哗的全是雨点的声音,我站起身关掉电视,给自己倒了杯茶重新坐到他边上。
  “要听?”看我坐定,他问。
  我点点头。
  刘逸笑笑。端着杯子轻呷了一口,他想了想,然后慢慢给我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男孩在城里读书,有一天收到家乡长辈来的信,说家里有急事,一定要让他回去。男孩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就急急忙忙收拾行李回家了。
  到家后,却发觉不太对劲。
  男孩的家在北方山区一个小镇上,从市区到镇子,公路大约要走三个多小时。镇子人口不多,但地方比较大,平时住户没太多往来,就算是一大家子的,也就到秋收时候或者喜庆婚丧才一起聚聚。而这天到家,男孩却发现自己上到太爷爷辈的,下至还在襁褓里的小侄子,都聚集在了自己的家里。
  每个人都忙忙碌碌的,宰牲口的宰牲口,下厨的下厨,家外头那片空地摆满了桌子,看上去像是要摆宴席。
  可是那天并不是什么节庆日子,更不要提婚丧喜事了。
  没多久男孩被叫去了祖屋。
  祖屋是长辈训话、交代事情的地方,男孩家祖上是道光年的大官,几代传下来的规矩,对这方面尤其看重。进了祖屋,男孩被告之之所以叫他回来,其实是为了一桩好亲事。
  镇里把当地人定下的,门当户对又在相书上测下来姻缘线极好的亲,叫好亲事。本想先同男孩商量下,再挑个好日子有准有备地把这事给办下来,可是对方姑娘家早选定了这一天,几次游说坚决不肯改,所以只能把他从学校急召回来。
  男孩听完后很生气。一面为家人因为这种事千里迢迢把他叫回来而愤怒,一面为自己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最后还得面对这么可笑的婚姻而悲哀。
  但既然已经回来了,也就没有办法了。好亲事一般很难定,而且非大族还不给定,这是种有地位的人才配沿袭的习俗。而一旦定下来了,那就是祖训,即使两个配亲的人根本不认识,或者根本八字不和,还得进行,这是规矩。所以男孩在回到老家后的当天夜里,被众亲戚挨个训了话,说了理,之后梳洗整齐哭笑不得地被推进了婚宴的礼堂。
  礼堂布置得很热闹喜气,大片的红色,悬着的挂着的,飘着的荡着的,像一屋子翻腾的火浪。只是满屋子的人都是沉默的,不比以往参加婚宴时所看到的那种嘈嘈杂杂的热闹,这里没有满屋子争抢着喜糖的小孩,没有满屋子笑闹拼酒的醉鬼,没有唧唧咕咕互相调笑的三姑六婆……有的只是一屋子表情肃然的人。一身簇新严谨的打扮,不管男女老少,他们看上去比男孩这个新郎倌看上去还要紧张,团团围坐在高高挂着的红灯笼下,一张张脸看上去有点异样的苍白。
  男孩从没想过,这么热闹张扬的一种颜色,在一些时候,一些地方,会变得那么让人寒冷的。
  他感到有点困惑。
  而这种困惑一直持续到新娘的进入。
  
  新娘是被两名喜娘搀扶着走进来的。
  老旧的传统沿袭着老旧的婚姻习俗,她头顶着块鲜红的喜帕,身上一件绣花中式对襟袄子,打扮得像个戏子。袄子是鲜红色的,上头黄澄澄几团金线绣的花样看上去有点刺眼,下身那条水红色百折裙穿着有点嫌长,一路走,一路在地上拖来拖去。
  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边上唢呐和锣鼓奏得很卖力,似乎憋足了劲想把整个地方那些看不见的沉闷给打破,可是结果反而让人觉着怪异。就像周围那些一浪又一浪的红颜色一样,热闹这东西,放错了地方,其实比安静更容易让人觉得冰冷和干涩。
  经过一桌席面的时候,靠外站着的一个小孩被新娘子扫在地上的裙摆给碰了一下,小孩咧开嘴哇的一声哭了。奇怪的是周围人并没有谁出声阻止他,按老辈人的话来讲,这是很不吉利的。而新娘就在这些说不清是喜庆还是怪异的鼓噪声里站到了男孩的边上。
  拜堂时两个喜娘仍旧跟在新娘边上搀扶着她。新娘似乎有点木纳,因为每行一个礼,男孩就会听见喜娘嘴里轻轻地关照:新娘子对天地拜拜了;新娘子对老爷拜拜了;新娘子对老太太拜拜了,新娘子对相公拜拜了……然后新娘子会跟着喜娘的方向朝那里拜上一拜,动作看上去有点迟钝,大概是头被喜帕蒙着,看不清方向的缘故。
  直到拜了天地两个人在堂前站好听祖宗训话,两位喜娘这才轻手轻脚地离开。离开后新娘就跟刚才进来时一样那么头微微朝前倾地站着,有点奇怪的一个姿势,像是不堪头上那顶花冠的重量,可是却始终一动也不动。
  训话是冗长的。一共五六个在镇子里有头有脸的长辈,挨着次序从道光年那个时候讲起,一代代传统和祖宗遗训。男孩站在那儿木木地听着,眼角边那片红刺眼得让他眼睛疼。不管出于被欺瞒还是一种无奈妥协后的怨怒,他本能地排斥着这个即将要和自己过上一辈子的陌生女人。
  听说她是这镇子上另一家的大户人家的女儿,论祖籍,年代比男孩家还久远,祖上做到过雍正年的正二品,一度财大势大人丁兴旺。直到近些年才渐渐败了下来,而即使是这样,对于家里老辈人来讲,仍是攀上了一门不可多得的好姻缘。
  大概过了半盅茶的工夫,男孩忽然听见边上有水滴在地上的声音。
  朝边上看了一看没看到什么东西在漏水,最后目光落在新娘身上,正巧一滴水从新娘喜帕里滴了下来,落在地上,而她裙子边上已经聚集了一小滩水渍。
  地砖是淡灰色的,水渍聚集在上头,淡黄的颜色,隐隐透着些红。
  突然发觉新娘裙子没拖在地上的那个部分,好象是悬空着的,里头空荡荡似乎看不到脚。再往上看,没被喜帕遮到的地方,一根细细的木条在新娘脖子后头若隐若现,从新娘衣领里直穿出来,支撑着她整个的脖子。
  猛地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新娘子不管走动还是站立着的时候,头总是朝前微微倾着的原因。
  刚好这时一阵风吹过,掀起新娘子脸上一小块蒙着的喜帕,露出喜帕下她小半张脸。脸很白,嘴唇涂得很红,樱桃似的一小点微微上扬着,一只眼睛在男孩小心翼翼看着她的时候,似乎也在对他瞧,似笑非笑。
  细看,男孩突然一身冷汗。
  那只眼睛是半睁着的,一半眼球翻在上头,那样子如果是乍一看,的确像是眯着眼在对人笑。脸上和脖子上厚厚一层粉底,看上去就像被整块陶瓷贴在了上头,白得发青。
  当晚合房的时候,男孩找了个机会连夜逃出镇子。
  拼命地跑,一直到坐上火车看着这座山城在自己眼里越来越小直至看不见,心才稍微定了一点。而脑子里是纷乱复杂的。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家人把他从学校急急召回来,煞有其事给他配的所谓好亲事,对方竟然是个死人。
  后来的几天,一闭上眼睛,男孩面前就会出现那只掩在鲜红色喜帕下那张苍白的脸,和脸上那只半吊着的眼睛。那晚冰冷的一个照面成了他连续几天无法停止的噩梦。
  直到回到自己读书的那个城市,进了宿舍门看到周围那些来来去去熟悉的脸孔,那些噩梦才逐渐终止。本以为这事就那么过去了,切断和家里所有的联系,搬离宿舍找了间房子独住,他以为这么做可以把过去那些可怕的事情了断个干净。只是没想到,那段短暂的平静,只是一切噩梦真实化的开始而已。
  最初,男孩会在自己住的房子里听到一些声音,他也不以为意,以为是老鼠之类的东西。后来声音渐渐清晰和肆无忌惮起来,有时候一连串在头顶天花板上滚过,像人的脚步声,而男孩借住的地方是顶楼,上去查了几次,除了天台和一只水箱,什么都没有。
  之后在邻居家发现一只猫,于是一切变得好解释起来。再听到那些声音,他也就不太那么留意。
  一天夜里,男孩躺在床上看书的时候,天花板上又传来了那种声音。很轻,一点一点移到他头顶的位置,消失了。男孩以为和往常一样,所以没怎么理会,可是刚低下头继续看书,头上突然传来一阵细细的说话声。
  声音很尖,像个女人,它说:相公……我来了……
  
  男孩被这声音吓住了。一口气奔到天台上,可是天台上除了一阵阵夜风,什么都没有。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松了口气回到自己房间,刚躺回床上,就听到门外通向天台的楼梯上咔嗒嗒一阵轻响。
  像木头撞在石板上发出来的声音,时断时续,一直到男孩房门口这里停住,然后男孩再次听到那个尖细的话音:相公……开开门……
  男孩几乎是同时冲到门口把房门一把拉开,可是门外什么也没有。他不死心地顺着楼梯跑上天台,天台门是被他关死的,开门外面依然什么也没有,除了楼下那只猫,大概是听到了动静,懒懒叫了几声,像个哀怨的女人在哭。
  男孩只得带着满肚子的疑惑再次返回自己房间。刚推开门,一眼看到自己床边站着条人影。
  人影背对着他,鲜红的袄子水红色的裙子,裙子有点长,拖在地上湿漉漉的,从房门口到床边,拉出一条不深不浅的水印子。
  再看,却又没了,天花板上咯咯一阵笑声,像天台上那阵猫叫一样,绕房间一圈,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那之后,男孩似乎就被这个尖细的声音给缠住了。
  不论他在哪里,不论他逃到哪座城市,每天晚上,只要是他独处的时候,他就会听到那个声音在轻轻地叫:相公……相公……
  天花板上,墙角里,床底下,门背后……
  
  说到这里,刘逸的话音顿了顿。
  而我还没从他的故事里缓过神来,那张苍白的贴了陶片似的脸,那个尖细的声音,在他不急不徐的话音里淡淡吐了出来,却像真实似的从我脑子里一个接一个地闪现。
  很不舒服的感觉,我看了看手边的遥控器。
  
  “咯……”
  头顶天花板上突然一阵细细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当口蓦地响起,我下意识抬起头朝上看了看。
  就在这时窗外一道闪电划过。
  落在窗台上,灯忽闪了一下,猛地一亮,随即灯丝啪的一声爆断。
  “咯咯……”又是一阵细细的声音,这会儿,好像传自身后阁楼的方向。
  我想回头去看看,可是脖子不听我的使唤。
  “什么声音……”盯着面前刘逸隐在黑暗里的轮廓,我问。
  他没回答。面对着我,又似乎越过我的头,在看着我身后某个方向。片刻一道声音幽幽然在耳朵边响起,声音很尖,像个女人。
  “相公……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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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从沙发上直站了起来。
  迅速转身朝身后楼梯间方向看,借着外头路灯透进来的光亮,除了地板的反光和楼梯凹凸不平的轮廓,我没看到任何异常的东西。
  “咔嗒嗒……”墙角边突然一阵悉琐的声音,我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一步,脚底一绊重新跌坐进沙发,一屁股压在遥控器上。
  “晶晶亮,透心凉,我要雪碧!”电视骤然响起的声音,突兀得几乎让人魂飞魄散。一瞬而来的亮光几乎刺得我睁不开眼,刚伸手挡住眼睛,眼前蓦地再次一黑。
  不知道是不是我又碰到了遥控器的开关,电视关上了,最后一点光从漆黑的屏幕上消失,房间里突然静得只能听到雨声和我心脏跳动的声音。
  而就是这静得让人心脏都能绷紧的当口,头顶上兀然一阵爪子拉爬似的轻响,嘁呖呖在天花板上挠过……片刻,楼梯口这里突然咔啦一声轻响。
  然后一条细细的声音:“相公……我就来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声音离得很近,像是在头顶正上方,又像是就在耳朵边。可是被刚才突如其来的强光一刺激,我这会儿两只眼睛什么也看不见。隐隐感觉身边的人动了动,我抬起头压低嗓音:“刘逸,它在哪里……”
  刘逸没有回答。
  “刘逸!”忍不住提高声音又叫了一声,后面的话到了嘴边,又给我吞了回去。
  刚被刺激得暂时失明的眼睛缓过劲来了,借着窗外路灯透进来的光,我看到刘逸蜷着腿坐在沙发角落里,眼睛直愣愣对着地面,青白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踌躇片刻,我伸手推了推他,但他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只是那么静静坐着,看着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房间里依旧和刚才没有任何两样,路灯在厅里照出淡淡一层模糊的光,所有家具在这层光里只剩下了黑和灰的轮廓,很清晰,清晰到容不下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那么发出那声音的到底是什么,而它又在什么地方……
  思忖着,刘逸突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径自朝房门口走去:“我该走了。”
  “喂!你……”我真不感相信他居然在这种时候要丢下我自个儿离开。条件反射地开口试图叫住他,话音未落,耳旁一阵夜猫子叫似的低笑划过:“咯咯……”
  刘逸的脚步一滞。
  而我几乎是同时从沙发上直弹起来,连滚带爬跑到他的身边,手刚碰到他的衣角,他身子突然一缩,闷哼一声朝地上跪了下去。
  “怎么了?!”我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蹲下身看着他,半晌才看清楚他两只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我身后,好似看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
  我想回头,可是没有勇气。只是抓住他衣服凑近他耳边急急地道:“刘逸,我们出去,快!”
  “她来了……”片刻,他道。
  “谁来了?”
  “她来了……”没有回答我的问话,他又道。而就在这时,那道细细的话音再次响起,
  “相公……我在这里……”
  后脑勺麻嗖嗖地一凉,我猛回头。
  可是身后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见鬼……它到底是什么?!
  来不及多想,我站起身用力抓着刘逸的肩膀试图把他从地上拖起来:“我们走,快!”
  “走?”细细的话音,传自我的身下。
  我一惊。
  低头看去,刘逸的头慢慢抬起,始终盯着我身后的视线不知什么时候转向了我,一双眼半敛着,嘴角上扬,似笑非笑:“去哪里……”
  声音很尖,像个女人,连表情也是……在他夜色里苍白得泛青的一张脸上。
  我的手不由自主一松。
  下意识朝后退开,他头一沉,肩膀朝前倾了倾,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一双眼睛始终盯着我,直到完全站起,忽然朝上微微翻起。
  “相公……你在哪里……”嘴唇轻轻地动,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朝前走。而头不知为什么始终往前微微倾斜着,很怪异的一个姿势,像是头上压着什么让他无法负荷的东西。
  我突然有点喘不上气来了。想出声叫住他,猛地想起了以前狐狸说过的话,我喉咙一卡。
  窗外雨点依旧一拨又一拨急急敲打在玻璃上,那些单调而鼓噪的声音,这会儿就像是一只手,轻轻抓着我的心脏,在我看着刘逸用那种声音和姿势在我眼前一步步走过的时候,再一点一点悄然收紧……
  忽然他停下脚步。
  回头轻扫了我一眼,半开半合的眼帘,里头眼珠朝我方向划来的瞬间,我一个箭步冲到房门口,抓着把手一阵乱扭弄开门,头也不回朝着外头直冲出去。
  
  “相公……你在哪里……”
  身后的话音在客厅里幽幽回荡着,明明被我抛得很远,可是听上去总是近在耳畔。我摸索着去找店里灯的开关,在墙上胡乱抓了几把,可以往一伸手就可以够到的按钮,这会儿绕是我一身冷汗,始终摸不到那一点突出的部分。
  眼前白影一闪,刘逸原本在客厅里慢慢打转的身影突然在房门口出现了。
  我一惊。
  连着退了几步,就看到他微倾着头,一双半开半合的眼睛贴着门朝我的方向看着。片刻肩膀一斜,他朝我这边迈步走了过来。
  我不自禁又朝后退了一步,却看到他忽地停住了动作。
  抬头看看门框,又朝我这里看了一眼,半晌,嘴里忽然发出一阵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呜咽声来:“宝珠……开开门……”
  声音很尖,很细,我的头皮一阵发麻。连着又朝后退了几步,而他在这当口眼睛再次朝上翻起,看着门框顶上,手在门框间空旷的地方慢慢摸索。似乎那扇门是关着的,关得很牢,就像是安了道无形的墙,而他的两只手在这堵看不见的墙壁上轻轻地拍:“宝珠……开门啊……宝珠……”
  每叫一声,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从那个已经不堪符合的胸腔里头迸裂出来了。急促的跳动,急得让胸口微微发疼。突然觉得鼻子很酸,酸到发痛,眼看着他用这么古怪的样子和声音说着之前在店门外所企求着的那些话语,我不知道这感觉应该叫恐惧还是悲伤……
  刘逸……刘逸……到底为什么……
  
  “宝珠……”忽然听见他再次开口,声音不再尖细,似乎又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我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看着我,样子有点茫然:“你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
  我没回答,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他。
  “你在那里做什么?”他又问。见我依旧不回答,片刻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目光里闪过一丝阴郁:“你看到了什么是不是。”
  我已经没回答,也没动。
  他垂下头:“对不起……其实我……”
  话说到这里,我突然一个寒战。
  刘逸身后好象出现了什么东西。片刻近了,暗红色一道影子,朝着他的方向一点一点移动过来,无声无息。而他还站在那里看着我,全然没有意识到身后的动静。
  我死盯着他,试图用自己的眼神去让他会意,可他全然没有任何意识。
  忽然那身影又近了,鲜红色一身的是老式的新娘的装扮,在身后一片浑浊的黑暗里,突兀得有点刺眼。上头一张脸,苍白,在那片艳红里显出一层淡淡的灰,像没有生命的陶片。
  她看着刘逸的背影,半睁着的眼里一双眼珠子微微朝上吊着,似笑非笑。
  然后朝他伸出一只手,我看到她的嘴轻轻动了动。
  “刘逸!”再没有任何犹豫,我冲到他跟前朝他发出一声惊叫。
  
  刘逸抬起头。
  近距离,突然发觉他一双眼睛依旧是半敛着的,嘴角勾起,他低头看向我:“其实我……”
  话音未落,他身后那道红色的影子突然间消失,而同时他肩膀朝我这里倾了过来,咧开嘴,朝着我咯咯一笑。
  我呆住了。
  傻站着看着他一手朝前慢慢伸出,再肩膀,再头……不到片刻,半个身体已经越过门框。
  门外闪电惊蛰般一道刺过,照得他那张脸一片青白,我一个激灵。回过神急急倒退几步转身想跑,冷不防一声炸雷在头顶裂开,震得我眼睛忍不住闭了一下。
  再睁开,忍不住一声尖叫。
  刘逸他竟然就站在我面前了,头微微朝前倾着,两只眼半开半合,对着我的方向。
  近在咫尺的距离。
  
  “宝珠……”他说,头朝我贴了过来。
  我一把推开他。
  用力过大,身子连着倒退数步,突然间后背撞在什么东西上,我一个激灵。刚想回头,手臂上忽然冷冷地一冰。
  一只手从我背后伸出,撞在了我的手背上,随之而来几道发丝从眼前一划而过,银白色的,在外头路灯隐隐的照射下,泛着层冰冷的蓝。
  “铘!”突然意识到这会儿我不是一个人,我一个转身迅速退到铘的身后,一边暗地期望这只麒麟会突然间醒了,就像那时候在饿鬼道里突然间出现的那种状况。虽然狐狸说过,从封印里完全恢复过来的麒麟比什么都危险。
  可失望的是,铘的身子随着我的动作动了动后,就那样停下了,依旧像具最完美的模特,站在我的前面,一动不动。
  刘逸在他面前看着我。
  眼睛没有半开半合,嘴角也不再带着那种奇特的笑。只是一张脸依旧是青白色的,他的眼神纷乱复杂。
  片刻目光慢慢转到我身后,眼里突然闪过一丝惊惶:“宝珠!”
  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循着他的视线看向身后。
  然后看到一只头。
  苍白色的脸,贴了陶片似的,两只细细的眼睛半睁着,近在我的脸侧看着我,樱桃似红艳的嘴一小点,微微扬起,似笑非笑。
  “相公……我在这里……”她说。
  一身红衣胜血,大团大团明黄色的绣花,在那样红的衣服上显得格外的刺眼。
  每朵花,是一个寿字。
  “跟我走……”她又道。
  我想尖叫,可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眼看着她慢慢靠近,咫尺间的距离,一丝泥土的酸腐味无可避免地冲进了我的鼻尖。
  
  突然我面前那个身体微微一阵抖动。
  猛回过神,触电般弹起想逃,却一头撞在前面铘的肩膀上,而他依旧一动不动,浑然没有任何知觉。
  脚突然间就软了。
  “刘逸!!!!”抓着铘的肩膀,我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一声尖叫:“快来帮我!!!!”
  可他看着我,眼睛张得很大,一步步朝后倒退。
  我发急了:“做点什么!刘逸!你本来就是鬼!为什么还要怕鬼!!”
  话一出口,他眼里一片震惊。
  
  “咔啷!”就在这时门铃忽然一声轻响。
  店门随之被推开,一阵风带着股冰冷的湿气迅速卷入,与此同时铘静立不动的身影一个回转,探手,手指根根没入我边上那新娘的咽喉。而就在这瞬间我的身子朝着门口直冲了过去,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牵着,那极强一股气流。一时间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了,只听见身后一阵凄厉的尖叫,伴着股极浓的酸腐味,片刻,消散得无影无踪。
  直到撞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我不停朝前冲着的身形才顿住,回过神几片湿漉漉的东西从半空掉到了我的脸上,冰凉,带着股淡淡檀香的味道。
  我的脚一软。
  瘫坐下去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了我,抬头朝上看了一眼,随即望见离家一周的狐狸那张被雨水浇得透湿的脸。一手抓着我的肩,一手提着那把在门口躺了一整天的香水百合,他站在门口两只眼睛朝店里上上下下一圈打量,半晌咂咂嘴:“哦呀,宝珠,你开纸扎店了?怎么弄得到处都是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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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淡蓝色的纸花,折成百合的形状,有的粘在墙壁上,有的散落在地上,和周围那些散乱的桌椅一样像刚经历了场劫后余生,空气里充斥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这就是刘逸送我的香水百合。纸扎店里两毛钱一朵,烧给死人用的。而他每次来消费时很大方的出手,那些不需要我找零的百元大钞,也是假的,冥币。拿在手里时是‘中国人民银行’,丢到放零钱的盒子里,就成‘冥通银行,地府专用’了。所以,不是我贪他那几个钱,实在是我不想做更高级别的冤大头而已。
  狐狸拿着那把被雨冲得皱巴巴的百合在我头上敲了敲,细细的眼睛微微弯起,似笑非笑。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所以我别过头故意忽略他的视线。他也不再理会我,把花丢到一边,踢踢踏踏走进店里,肩膀一抖,将背后那只巨大的登山包卸到地上。就丢在铘的脚边,地板沉甸甸一颤,而铘的两只眼睛一眨不眨。依旧和之前一样垂着手站着,根本看不出他刚刚轻而易举地“吃”了一只鬼。
  自从饿鬼道事件之后,“吃”这个词已经在我心里头根深蒂固了。
  
  “欢迎关注非常娱乐,我是阿涛,我是杨婕……”客厅里的电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打开了,一闪一闪的光从门里折了出来,映得狐狸一头长发丝似的划出一层蓝光,他径自走到刘逸面前,看了看他,抬手朝我一点:“你喜欢她?”
  我一愣。
  刘逸也是。看着狐狸,他嘴唇动了动,一张脸是死灰的,紧紧盯着狐狸的脸,那表情有点怪异。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惊诧,好象面对着他的不是狐狸那张美得妖娆的脸,而是白骨精被打回原形的头。
  狐狸似乎没有留意到他的表情,等不到他回答,兀自笑了笑,搔了搔自己的下巴:“喜欢她为什么还缠着她。”
  刘逸沉默。
  惊诧从他眼里逐渐消失,他移开视线。
  “你差点就要了这只小白的命了呢,刘逸,”突然起手拈住他的下颚,狐狸凑近了他的脸:“知道你老婆是什么东西。”
  刘逸迅速看了他一眼。
  狐狸又笑,笑得嫣然:“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对男人没兴趣。”
  他再次移开视线。
  狐狸不以为意。看着他的眼睛,端详着,半晌松开手:“怨?”手指对着他轻轻一点,他后退半步:“怨谁,别怨我。”
  “要怨就怨你家那个太自以为是的老祖宗。”
  “有钱,有钱就什么都能买了是不是。”
  “人都死了还要结什么婚。”
  “以为随便找个来拜堂成亲这心结就算了了么。”
  “回头托梦告诉他们一声,不是什么死人都能招惹得起的,不是哪家闺女死了都能花钱娶来当老婆的,动了那种坟以为那些破符就有用?当初看到那棺材是什么样,就该掂量掂量自个儿到底几斤几两重。”
  “告诉那老道士,多修炼几年再到这市面上来现,没得惹来冤孽缠身折了自己的道行,他还嫩着。”
  一口气说完那些话,刘逸抿着唇始终不发一言。只是肩膀微微僵硬着,直到狐狸最后那句话结束,他望向狐狸:“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眉梢轻挑,狐狸转身走到铘身边,搭住他的肩膀回头望向刘逸:“那你由始至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知道。”
  “哦呀,干脆。那么你说说这是什么。”点了点自己的头,狐狸问。
  刘逸看了他一眼。随即忽然又看了看我,片刻,别过头不语。
  “宝珠她能看到一些死人才能看到的东西,比如你现在看到的我。”
  刘逸目光微闪。抬头迅速看了我一眼,我低下头。
  耳朵边狐狸的话音依旧继续,不紧不慢:“我知道,有些东西对你来说可能会太残忍,这么多年,你终究是无害的,”
  “狐狸!”突然意识到他想说些什么,我迅速站起身。可是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狐狸一抬手,朝我轻轻一摆。
  话不由自主被我吞了回去。而他继续道:“可是知道么,虽然无害,可你却在残害你自己。”
  “该清醒就清醒,贪恋这东西,对人或者对鬼,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虽然于我来说……”话音一顿,狐狸本对着我方向的脸忽然一侧,只留一浪发丝在我眼前轻划而过:“我也没资格对你讲这些。”
  
  “听不懂。”
  突然开口,刘逸的脸隐在黑暗中,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只是话音冷冷的,没了以往平静的温和,听上去有点尖锐:“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什么人还是鬼,什么清醒和贪恋,你到底想说什么,你这只怪物。”
  “你已经死了。”干脆,毫无遮掩。
  我已不敢再去看刘逸黑暗中的表情。
  “你再说一遍。”沉默半晌,他说。
  狐狸笑:“你已经死了,刘逸。”
  “笑话。”
  话音未落,飞起一脚,狐狸突然把铘脚下那只包踢到他面前。
  他一怔:“你干什么。”
  狐狸没言语。几步走到他面前把那只包拉链拉开,朝下一翻,一只泥迹斑斑的陶罐从里头露了出来。
  “这是什么。”问的人是我。
  狐狸没有回答,手指在陶罐裱了漆的封盖上绕了一圈,轻轻拍了下,然后起指尖在那道被震出来的缝隙上用力一挑。
  嘭的一声轻响,盖子开,带出一蓬细尘。本来好奇凑近了去看的我不自禁朝后退了一步,眼看着从罐子里显露出来的东西,我下意识误住自己的嘴。
  狐狸抬头看向刘逸:“说说,这是什么。”
  刘逸一声不吭看着那只罐子。电视闪烁的光映亮了他的脸。就在几小时前,那张脸上还有着十月阳光般的笑容,而这会儿,它苍白得让人心脏闷闷然一窒。
  迟疑了很久,他忽尔看了我一眼,然后轻声道:“一个女人。”
  我低下头。
  耳朵边响起狐狸的话音:“宝珠,告诉他,这里头是什么。”
  莫名一阵恼怒。
  抬头愤然望向他:“狐狸,够……”
  “说。”断然截住我的话,狐狸看着我,而我语窒。突然发觉,狐狸眼睛不鬼鬼地弯起来的时候,那目光是陌生的,一种无法说清的陌生。
  回过神的时候,话已经脱口而出:“骨头。”
  刘逸突然从我身边冲了出去。
  “刘逸!”急转身试图叫住他,耳边赫然响起狐狸一声低喝:“宝珠!”
  我站定脚步。
  “今晚睡我房里。”
  我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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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其实狐狸精这种生物,光看人的眼神基本就能知道人心里头到底在琢磨些什么,所以在他说完那句话看到我的表情以后,脸上是那种很猥亵的笑:“宝珠,想什么呢,狐狸对两种人不感兴趣,一种男人,一种小白。”
  欠扁吧,有时候我真的很难理解这种生物,前一秒你会觉得他牙尖齿利表现像个男人,后一秒,你会很痛恨自己为啥什么样的生物不去同情,偏偏当初要同情这样一只完全没有品德和人性的生物来虐待自己。
  
  狐狸的房间很小,其实说白了就是楼梯间改的,所以没有窗,更没有空调。所以狐狸房间里味道很重,当然,那味道并不是狐臭。狐狸说了,狐臭是人类对狐狸的误解,野生动物都很臭,特别是狮子,可为什么就是没人把这种臭称为“狮子臭”。
  狐狸房间的味道其实大多来源于他收集的那些千奇百怪的香水瓶,什么味道的都有,狐狸对香水的嗜好周期等同于花花公子对女人的爱好。而这是我所不能忍受的,这么热的天,在没有窗没有空调的情况下闻这种味道一整晚,那比对着一屋子的狐狸毛打喷嚏都要让人头疼。可是狐狸坚持,我也没有办法,虽然很多时候,狐狸说什么话都是不用去理睬的,因为他很少用脑子去说话,可是一旦他认真坚持的东西,奇怪的是我从来没办法违背。比如不随便动他的那些符,比如不把那条手链从我手腕上拉下来。所以当晚,我只能吹着电风扇躺在他那张年糕似的窄床上对着天花板发呆。
  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想着刘逸,想着他那个可怕的新娘,想着狐狸在刘逸离开之后,对我所说的话。
  
  狐狸说一周前他因为买卖的关系所以去了次西安秦岭。
  狐狸所谓的买卖,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每隔一两个月他就会这么出去一次,每次不超过一个礼拜,但他从来不说他做的到底是什么买卖。后来在路经一个镇子的时候,觉得那里的风水似乎有点古怪,所以他特意过去晃了一圈,谁知道这一晃就让他看到样稀罕的东西——阴亲。
  说起阴亲,其实也不算太特别,很多地方自古传下来的某种观念,觉得一些人未婚就过世了,活在地下一定会非常寂寞,所以出于对这些死去亲人的爱,他们会想办法去寻一些死了的,同样没有嫁娶过的尸体来同自己亲人完成阴婚,总觉得这样做了,自己心境才稍微能缓和些。对于成亲的对象,有钱的会挑选得比较慎重,有的还测八字,选日子,而一般的人就花点钱买个尸骨回来,也不管是老还是幼,只要是女性骸骨,摆了亲设了宴,选个日子送进坟里合葬了也就算了却一桩心愿了。以至造成一些不法者到偏远地区偷了尸骨来卖,这样的事情明着暗着还不少。
  而狐狸在当地看到的那桩阴亲,虽说已经过去几年了,可是引发出来的某些隐患在镇子里的痕迹还是相当明显。拿他的话来说,不用鼻子都可以闻得出来。
  后来打探了一下之后,他找到了阴亲后两个人合葬的墓,破开看时发觉那墓已经彻底烂了。石头做的椁,可是烂了,两具尸体合在一起,早就分辨不出了谁是谁的骨头,一堆泥似的混在一起,而且骨质发黑,已经出现了凶相的先兆。再这样下去不出几年,这镇子怕要惹祸上身,于是狐狸匆匆赶到原先埋葬那新娘子的坟墓。
  可巧,新娘也是同一个镇子上的,和结阴亲这家一样也是个大户人家。男方是早夭,女方是百年前就过世了的少女,到今天已经没人知道具体死亡的原因,只知道,她似乎是溺水而亡的。因为死得凶,所以开棺之前请了道士做了好几场法事,确定安全了才动的棺材盖,而且请出新娘子之后空坟还给她保留了,说是为了给她留个娘家地,实质上,也是对这凶死亡灵的一种心理安慰式的告慰。
  找到女方家之后,狐狸趁夜偷潜入了那家的墓地,然后找到了原先埋葬新娘的那座空坟。结果一看之下,狐狸吃了一惊,因为那坟墓里棺材置放的方式。
  棺材是头朝上,脚朝下钉子似的埋入地下的,棺头呈六角状,这样子别说是现代,就是几百几千年前的古代都难得一见。那叫回头椁,是那个把她埋葬的人一心期望她可以集天地之气而复活,所以使用的一种先今早已经失传的秘术。
  秘术很难掌握,自古以来,知道这方法的人并不多。而且以直埋的形式落葬的棺材最容易出凶东西,这是懂点行的人都晓得的,这样的棺材,若被人发掘了,必然会被用一些极端的方式去处理掉,比如在死者颅骨上顶灭灵灯,用夺魂符之类的东西震散了棺材里积压多年的戾气、再用一把火连同棺材烧得干干净。而这样做的结果,是让死去的,原本就被棺材定在原处的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而被用那种方法所埋葬的尸体,灵魂本身也是痛苦不堪的。
  在没有满足复生条件之前,它不能转生,不能离开,只有在那个地方不断重复着自己死前一刹的经历,这无疑是种最可怕的折磨。所以即使知道这方法,也鲜少有人肯用,因为不敢,也不忍心。也因此狐狸在这里看到它,是极惊讶的,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个传说。
  想来女方家对此也有所隐瞒,因为狐狸在得了两人八字之后算过,这两个人,如果排除掉那个埋葬方式的原因,八字合一起本是极好的,既对两个死者好,也对死者的家人好,所以女方家就刻意把这层东西隐瞒了吧,毕竟无知者无畏,那么些年,也确实没人能说得出这种埋葬方式究竟凶险在哪里。
  只是他们可能根本没有料到,在他们自作主张将这两具尸体配一块儿之后,就把那原先被镇在棺材里的凶给引出来了,积压了至少百年的凶,那种无处可逃,被逼着在这百年里时时刻刻不停面对自己死亡前一刻那种痛苦而产生出来的怨和恐惧,再经由棺材的形状和放置的样子,得天地之气而滋生出来的东西。秘术里说那是要让死者复生不可缺少的重要东西,可谁知道它究竟是不是呢,从未有人真正见到使用者真就从里头复活了爬出来过。
  在确认这一切后,狐狸打算就此离开,因为有些东西虽然明白,但死者魂魄早不在原地,就算是他,也没办法再判断是否有解决的方式了。况且拿他的话来讲,世界上那么多的事,一样一样都要管,管得来不?
  可是就在他准备离开的当天,他无意中得知了男方家的一些情况,所以他连夜赶回来了,没想到,赶得还刚刚好,不然,拿他的话来说,我这只小白去了西天,他上哪儿蹭饭去。
  
  ‘就算你不回来,铘也已经吃掉她了。’这是当时听完狐狸这些话后,我的回答。而他那时候正大口喝着我给他泡的咖啡,还一脸很不满意的表情。
  而听了我的话,他只是看了看我,然后用更简单的话回了我一句:
  铘是吃不掉那种东西的。
  
  我一直在琢磨狐狸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吃不掉,吃不掉的意思是她还存在吧。可明明当时那个新娘在铘出手之后,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啊……那吃不掉的意思是什么。
  难道……她并没有消失?
  想到这一点,没来由的,原先热得胸口像有团火在烧似的感觉突然消失了。回过神,背后有点凉,从后颈,一直到脊椎,一条蛇似的滑过。
  忽然眼角瞥见了什么,在我目光无意中扫过头顶那些起伏的楼梯架的时候。
  
  楼梯间的顶是倾斜的,从床到墙壁,越往墙壁的地方越高,因为楼梯往上延伸。开着灯灯光在头顶是挺难扩散的,因为楼梯架起伏的轮廓,把光线缩小在那些凹凸不平的地方。所以楼梯间里头地方不大,东西不多,可是阴影很多,角落也很多。
  而就在我视线所及的那个角落里,也就是楼梯架和墙壁的交接处,一个女人的头朝下探着,像从那个凹槽阴影里头看不见的地方钻出来,从上至下倒垂着。身后一团黑,分不出那究竟是光照不到的阴影,还是女人头顶花冠上倒垂下来的发丝。
  我猛地从床上窜了起来,一头撞在头顶的楼梯板上,嘭的一声闷响,女人半敛着的目光蓦地朝我方向微微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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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相公……你在哪里……”
  一点一点从阴影里钻出来,先是脖子,然后是肩膀,她像是从某个狭窄的孔洞里往外钻。转眼已经露出半个身体,那么荡悠悠悬在楼梯架上,一身大红色的衣服染得她一张脸泛着隐隐的紫,她朝上仰着头,眼睛因为半敛着的关系,看上去像是由上目不转睛在斜睨着我。
  突然被涂得樱桃似一点的嘴一张,‘扑’朝我地喷出口黄水来。
  幸而我反应快,眼瞅着她嘴张开,两条腿条件反射似的一缩,那口黄水落空洒到狐狸的床上,嗤的声蚀出几块深褐色的洞。
  我的手脚当时就凉了。
  尸体腐化开始就会出现尸水,尸水除了让人感到恶心,本身无害。可是随着时间推移,一些难以腐朽的老尸积聚出来的尸水会出现腐蚀物体的迹象,这是因为尸体缓慢腐烂时所产生的大量的尸气和怨气所至。而一旦这种迹象开始,就意味着随便沾上一点,这种东西都可以渗进你的骨子里去,烂皮烂骨,让人痛不欲生。
  这是过去住在这附近一老瞎子告诉我的,当时当故事听过就算,真的见到,今天这还是头一回,一时有些懵了,不知道接着该怎么办,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咔咔咔……”
  正呆坐着,头顶兀地一阵刮擦声响。
  回过神就看到那女人肩膀倾得很厉害,微微抖动着,一拱一拱似乎竭力在挣脱着某种束缚,试图从那片阴影里钻出,朝我的方向移过来:“相公……我在这里……”她说,两只眼睛半吊着像是在对我笑,而声音是平板的,平板得让我寒毛耸起。
  直到一只手从阴影里探出,她身子猛地一窜,一把朝我抓了过来。
  而我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快的反应,眼看着那些涂得艳红的手指一根根即将碰到我鼻尖,我一骨碌跳下床,猛扑向房间门:“狐狸!!!!”
  狐狸就在外头的客厅里,就在不久之前,我还听见他边看着电视边傻笑的声音。
  手刚搭到门把上,身后冷风一划,我全身触电似的一抖。闭着眼拉开门就朝外冲,却不料一头撞在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上,随即被硬生生弹了回去。
  
  一屁股坐到地上,两眼一阵发黑。
  抬头就看到狐狸在客厅沙发上坐着,喝着茶,看着隔夜的报纸,安安静静。即使我刚发出了那么大的声响,他都没抬头朝我看上一眼,似乎对我的惊叫、对我被门口阻力反弹回去弄出的响声充耳不闻。
  我急了,耳朵边卡啦啦一阵指甲在楼梯板上刮拉出的声音,不敢回头,我爬起身再次冲向房门:“狐狸!!!!狐狸!!!!!狐狸!!!!!”
  用力垂打着门前那道看不见的墙壁。
  而狐狸仍低头看着报纸。几步开外,铘站在沙发边面向我站着,一双暗紫色的眼睛似乎在看着我,一眨不眨,可是对我这近乎歇斯底里的喊叫声没有任何反应。
  突然觉得全身很冷。
  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大概就是让你明明白白看到希望就在眼前,偏偏希望这玩意儿它根本意识不到你的存在。就像我和他们,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被关在一台关闭着的屏幕里,任凭你怎么叫,隔着那层透明的东西,屏幕外的观众没人可以意识得到。
  而这究竟是种怎样遥远的距离……
  “狐狸!!”不甘心,我又叫了一声,突然感觉到自己肩膀上冷得关节有点生疼。
  随即一丝冰冷的风贴着我的耳侧划过,眼角瞥见一道鲜红色的痕迹掠过,我的腿开始不争气地抖了起来。想回头看上一眼,可是心咚咚跳得飞快,脖子僵住了似的,只死死盯着前头专注于报纸的狐狸,一动不能动。
  “咔……”耳边一声关节错位似的轻响。
  片刻额头上忽然痒痒地一麻,我下意识抬起头,及至看清头顶上的东西,我的脚一软,一下子瘫坐到了地上。
  头顶一片漆黑色的发。
  由上倒垂下来,扫过我的额头,在我头上轻轻荡着,露出发下一张苍白色的脸。脸上那双眼睛瞳孔很小,漆黑色两点微微朝上翻,半吊着,却又分明是对着我看。那表情看上去似笑非笑。
  
  忽然她一只手朝我伸了过来。
  我的心脏一阵抽搐。明显可以感觉到自己嘴张得很大,可再怎么张,喉咙里硬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女人的手摸上了我的脸。
  手很白,如果不是因为白得像没有生命的陶片,其实还挺好看的。她用那只手摸着我的眉毛,再从眉毛划向我的脸颊。指尖冰冷,带着点潮湿的味道,那感觉让人有点恶心,就像被迫面对着的她的那双眼睛。
  滑腻腻,冷冰冰。
  手划到我下颚的时候,我的喉咙忽然间好象被什么东西给卡住了。
  使劲使劲张着嘴,可除了吞进大量冰冷的空气,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看着她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一点一点离我越来越近,而所有的声音在我喉咙里被空气积压得快要爆裂。
  鼻子尖嗅到她口里那阵酸腐味的一瞬,我的眼前陡然间一片漆黑。
  
  “救命!!救命啊!!”
  “相公!!!”
  “相公不要!!”
  “救命!!”
  “救命啊!!!!”
  一阵尖锐凌乱的哀号,随着视线逐渐恢复正常,我望见身周一望无际一片晃动的水。
  水里一个女人背对着我不断挣扎着,两只手拉着前面一条船的船舷,一次次被浪头吞进去,一次次又从水里挣扎而出。每一次浮出水面,她不断地朝着那艘传哀叫着,那艘船在水面上下起伏,看不清它上头到底有些什么,只看到一次次在女人浮出水面的时候,那上面有什么东西猛地砸下,将这女人硬生生再次砸进水里。
  一次又一次。
  女人求生的意识极强,每一次被砸进水里,每一次浮出水面对着船上的人连连哀求。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到一把漆黑色的长发在水面上翻飞着,而她求救的声音在这地方凄厉得几乎能把人的心脏给撕碎。
  我感到透不过气来。
  甚至渐渐感觉到,那个被拖下水的女人似乎换成了我。
  不停地挣扎,不停地没入水底,我几乎可以清晰地感觉那些冰冷的水吞没我的身体,侵入我鼻喉脏腑,那种无处可逃,却真实的痛不欲声的感觉。透不过气……呼吸,只吸进更多的水,猛地被呛住,张口咳嗽,于是周围那些源源不断的水开了闸似的乘机以更快的速度朝我身体里涌进。
  我挣扎,奋力挣扎,可是除了水,什么都抓不住……只能一次次地哀号,就像那个绝望和活着的强烈欲望并存着的女人。
  “救命……”
  “救命!”
  “救命!!!!!”
  
  
  突然一口气回了过来。
  新鲜的空气猛冲进我肺腑的一瞬,眼前那片无边无际的水倏然间消失了,连同那些冰冷的感觉,以及窒息的无助和绝望。
  睁开眼就看到眼前血红色的光蓦地一闪,伴着头顶一声尖叫,我面前那扇门陡然间嘭地一声关上了。
  我一呆。
  回过神扑上前抓住门把手一阵乱扭,门却像是被从外反锁了,怎么扭都打不开。可是,如果没有记错,狐狸的房门根本就没有安过锁。
  “啊——!!”门外突然一阵凄厉的尖叫声。
  吓得我一个惊跳,随之头顶嚓啦啦一阵抓刨声滚过,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撞在了客厅的地板上。
  然后我听见狐狸的话音,隐隐约约,不是十分清楚:“知道你死得惨……”
  “本来我也没那嫌工夫管你,可你缠着她做什么。”
  “……烂成那样还有意义么?”
  “投胎去吧。”
  话音落,门外又是一波凌乱的嘈杂。像是有什么东西贴着墙一阵抓爬,直到我面对的这道门前,突然砰地一下撞击。
  门狠狠一下震荡,我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片刻就听见门外夜枭似唏呖呖一阵尖叫,地板几个震动,半晌,周围一静。
  我在这片寂静声中用力拍了拍门。
  门外没人理我。改用肩膀去撞,说来也怪,本来薄板似的门,这会儿硬得钢铁似的,不管我怎么用力都无法让它动弹一下,更不要说把它撞开。
  “狐狸!”拔高嗓门我朝外头大叫了一声。
  回答我的却是门上一阵利爪抓挠出来的尖锐的声响。
  猛地脚下门缝处一道黑影蓦地掠过,我看到半枚鲜红色的指甲陡然间从那道缝里直刺了进来。
  我一声惊叫。
  指甲随即消失了,与此同时外头突然响起狐狸一声惊叫:“铘?!”
  声音尖锐,带着丝有点奇特的惊愕。
  
  随之而来一片死寂。
  什么声音都没有,静得只能听到我呼吸的声音,嘶嘶的一起一伏。一时间一种比之前面对那女鬼时更不安的恐惧迅速吞没了我,片刻不知道哪来的冲动,我一脚踢上门板,用上了我所有的力道。
  砰的一声闷响。
  出其不意的,之前任我怎么推怎么砸都坚如钢板似的门,被我这一下就轻易踹开了,飞落在地板上,一口气滑出几步远。
  直到一团雪白色的东西边停住,那东西回头看了我一眼,暗绿色的眸子一瞬而过一丝只有在黑暗里时才见到过的锐光。
  “狐狸……”随即看清那团白色的东西是什么,我怔:“你怎么……”
  不等我把话说完,恢复了原形的狐狸一纵身跃到我面前,低低朝我咆哮了一声。逼得我下意识后退几步,他回过身,朝着之前始终面对着的那个方向继续望去。
  突然发现他那条尾巴是竖着的,上面长长的白毛一根根朝外张开,硬得像一把蓬乱的钢针。
  这还是我头一次见狐狸这种样子。
  虽然他目光依旧是安静的,只是那种难以说清感觉……让我不由自主心脏紧绷了起来。忍不住循着他的目光也朝那个方向看了过去,及至看清那道距离我们不过几步远距离的身影,我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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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铘就在那个地方蹲着。
  头微微后仰,一只手按在地板上。地板上一道水似的印子,隐约像个人形,手分开,一条腿直着,另一条腿没在墙上留下任何印渍。而他手掌按着的部位,就是那道人形印子的头部。
  让我愕然的是他的那张脸。
  大概是朝后仰着的关系,他一头白发风吹似的朝后根根散开,半张脸暴露在我的视线之内,脸上一双眼睛很亮,晶亮的紫,就像黑夜里两点浮动的磷火,映得眼眶一圈都微微呈出了淡青色。而从眼眶到颧骨再到下颚的位置,如果不是错觉,隐隐有一层鳞片似的东西,在头顶灯光的照射下,在他皮肤上忽闪着七彩的光。
  忽然目光一转,他看向了我。
  与此同时嘴一张,伴着嘶的声轻响,一道冰冷的气流从他嘴里溢了出来。而我还在呆看着,冷不防一口把那气体吸进肺里,陡然一阵针扎似的疼。
  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耳朵边隐约一点模糊的声音,从铘的嘴里轻轻发出,然后随着那道气流朝外散了开来:“你……”
  突然一双苍白的手从地上那滩水印里蓦地伸出!
  一把扣住铘的脖子,而铘的目光随即从我脸上移开,朝下斜睨着那双手,身子一动不动。
  片刻一只头从那滩水印里浮了出来。漆黑色的长发湿漉漉垂在脑后,它贴着铘的身体慢慢朝上移动,从腿,到胸膛,再到他的肩膀。直到半身大红衣裳从水印里浮出,那头颅贴着铘的耳侧,轻轻道:“相公……”
  而铘始终那么一动不动蹲着。
  脖子被那双手掐得青筋已经根根爆起,他却似乎没有任何感觉,连脸色都始终没有变过,只是脸侧那层鳞片似的东西,这会儿看上去更清楚了些。
  “相公……”她又道。脖子一转,绕过他的脸突然回头看向我,一双半吊着的眼睛似笑非笑着,樱桃似的小口轻轻一张,从里头缓缓流出些淡黄色的液体来。
  随即一低头,她一口朝着铘的脸上用力咬去!
  “铘!”我忍不住一声惊叫,下意识朝铘冲过去,面前白光一闪,我肩膀上突然被猛地一撞。
  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人已经坐在地板上了,眼睛被震得一阵发昏,半晌恢复过来,眼前软软一蓬尾巴扫过,狐狸纵身跳到我身边,一爪子按在我手腕上那两串链子上,头一低,咧嘴在我耳朵边发出一声吼叫。
  尖锐的叫声,震得我耳膜一阵发颤。
  回过神就看到那咬着铘脸颊的女鬼突然全身剧烈地抖动起来,一股股浓稠的液体不断从她鲜红色的嫁衣里头涌出,滴落在地上,把地板蚀出一道道暗褐色的痕迹。而她原本紧掐着铘脖子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松开了,张在半空一阵乱舞,片刻,随着她埋在铘身上的头发出的嘶嘶尖叫声蓦地消失,那手和她的头突然间消失了。临空直剩那件鲜红色嫁衣一阵抖动,随即无声落到地上,和地上那滩人形水渍合在了一起。
  由始至终,铘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只是在那件衣服落下后轻轻甩了下垂到脸侧的发丝,站起身又朝我看了一眼,随即目光转到我边上的狐狸身上,眼里亮紫色的光骤然一利。
  狐狸猛地从沙发上跳了下去,他一个后退。突然转身朝着紧闭的窗户口奔了过去,狐狸试图追上,却见他几个闪身人已坐到了窗台上,起手推开窗的同时,他转身又朝我手腕上看了一眼,在狐狸扑向他的一瞬,朝外一跃而出。
  
  窗外雨早就停了,隐隐还有雷声在头顶上滚动,刚下过雨的天,空气干净得只剩下泥土的味道。连夜空都没有一点杂色,只看到铘银白色发丝在那团漆黑里一闪,几个纵身,消失得无影无踪。
  狐狸似乎想追出去。
  爪子搭在窗台上,回头看了看我。半晌,鼻子发出低低一声轻哼。
  
  
  铘就那样消失了。
  一连几天,他再没有在这周围出现过,消失得很彻底,如果不是经常有他的仰慕者问起,几乎就像从没有过这样一个人在我家里出现过。而我手上那串黑色的链子,也没有因此发生过任何怪异的动静,比如像饿鬼道里他不在我身边时所出现过的状况那样。
  于是我开始想,也许他再也不会出现了吧。
  回想起来当时铘的那些反应,我怀疑是不是如狐狸所说,他已经从原来的封印里得到彻底解脱了。而他当时的表现是不是就是麒麟清醒后的状态……我问过狐狸,可他笑得暧昧,但从来不说什么。
  不过我觉得是,因为我听到铘说话了,在这之前,我还从没听他喉咙里发出过任何一点声音。
  而和铘一样失去了音讯的,还有刘逸。
  
  那晚他从我家匆匆离开之后,我就再没有见他出现过,每每过了他来买点心的时间段,总会有一两个好事的小女生过来贼贼地问我,宝珠姐,那个天天都来这里买绿豆糕的帅哥去哪儿啦,怎么最近都见不到他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晚之后,他家的门就始终关闭着,晚上也不见灯亮,无声无息,几乎感觉不到人的存在。
  虽然,他本就不是个人。
  有时候会忍不住对着对面那几扇始终漆黑着的窗户发着呆。想着那个有着十月阳光般笑容的男孩,腼腆地握着束紫色的百合,站在店门口看着我。
  感觉真好,虽然那只是束烧给死人的纸花。
  为此没少受过狐狸的冷嘲热讽。可是一只外表像人的狐狸,还能期望他能明白人的心情么。每次捏着那些被雨水冲烂了的纸花嘲笑我的时候,他其实不知道,那是第一次,有男孩子送给我花,就像他常看的那些让我嗤之以鼻的小白电视连续剧里的某些情节一样。
  还有他脸上安静的温柔,第一次见到时,虽然明知道他是鬼,还是忍不住和他交谈了起来,一个连自己都不认为自己是鬼的鬼,旁人要把他当成鬼来对待,真的很难……
  狐狸说我见色起意,色心不改,以后有得是苦头吃。
  我说只要没被狐狸精迷倒过,我这色心还是有救的。
  后来他看上去有点沮丧,大概因为在姿色上被鬼给比了下去,所以狐狸心大受打击。
  后来他对我说,我看你还是去看看他吧,小白。
  说这话时,狐狸的样子不像是讽刺,可我同样也看不出来,他眼睛里那种淡淡的表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后来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去了刘逸的家,在他闭门不出足足一周之后。
  
  
  刘逸家的门没锁,一敲就开了。推门进去的时候我是吃了一惊的,因为满屋子扑鼻而来的霉味,还有那些罩满了白布的家具。
  怎么看,都不像几天前还有人住过的样子。
  继续朝里走,我看到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封信,信上三个字——宝珠启。
  我犹豫了一下,把信打开。
  
  
  ‘宝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很久了。
  很抱歉,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是个鬼,而且,是个已经死了那么久的鬼。
  总是无意中地吓到你,看到你惊惶失措的样子,我还在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现在想想,真的有点好笑。你家那只会说话的狐狸说,你能看到一些死人才能看到的东西,想来,很久之前,你应该就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了吧。
  写了几行字,忽然发觉不知道自己还要对你说些什么了。真奇怪,人在突然拥有到一些失而复得的记忆的时候,往往却又词穷了,一直以来我曾经那么想要和你说上话,哪怕只是一句也好。可是从小到大,我却只能远远看着你,听弟弟大声地说着对面那个很神经,但总是想尽办法去欺负他的你。
  说了这些,你一定会奇怪,我到底是谁。
  宝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那个经常在对面窗户口看着你的小孩。如果你忘了,可我还始终记得,那个每次和别人玩闹时抬头无意中看到我房间的窗,会脸色苍白,但依旧嬉笑着的女孩。
  那时候他就已经开始羡慕起他的弟弟罗小易,他的健康,他的随心所欲……这种羡慕持续了很久,久得他不再需要靠数着药罐子过日子,久得连他自己叫什么都想不起来……他开始只记得这样一个名字,因为他想变成他,健康,随心所欲……那个名字里有个YI,什么YI,他想了很久,凭着一种感觉,他开始叫自己刘逸。
  刘逸一直在对面的窗户看着你长大,所以渐渐的,刘逸也开始长大。不再为自己病弱的身体所困扰,不再为每天窗口千篇一律的风景而烦躁,他开始觉得这才是他真正的生活。
  以至后来那些真的变成了他的生活。
  那个叫做刘逸的名字,还有只属于刘逸的记忆和过程。
  上学,放课,交友,玩闹……
  慢慢的他以为这一切真的就是他的生活了,一直,永远……事实上,如果不是那场婚姻,大概真的可以永久,那场可笑却又噩梦般缠了我足足几个月的婚姻。
  而最后才知道,所有一切,那些幸福的,可怕的,快乐的,幸福的……不过是场梦。
  我的一场梦。
  刘逸永远不可能成为罗小易,由始至终,他只能是罗恒。
  写到这里,天快亮了,我也快要走了。
  原谅我带给你的恐惧,原谅我带给你的危险,原谅我在把这些带到你面前时自己的无能为力。
  可我真的是很喜欢你的,宝珠,不管我是刘逸,还是罗恒。
  那个女人又回来了,我刚才听到了她的声音。她似乎换了种样子,可是那么久,还有谁能比我更熟悉她的举动。
  别担心,这次我不会再让她伤害到你。
  
  罗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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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章


看完信,我发觉自己坐在一道窗台边。
  窗台在一张小床的边上,小床在那个名叫罗恒的男孩的房间里。隔着窗玻璃,一眼就能看到我的家,就像我在自己家的窗户前,一眼就能看到这里。那时候常会看到一张苍白的脸在这扇窗户里一闪而过,由最初的恐惧,到后来的怜悯。而对他所有的记忆,也只停留在那一点小小的印象中而已。
  只是没想到,他随着我的成长也在成长,这么多年,他在自己给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里和我一样地长大着,直到最后,带着那样的笑容出现在我的面前。
  忽然感觉胸口闷得有点难受,我抬手把窗推开。
  与此同时对面那扇窗也被推了开来,一张脸从窗里探出,歪头看向我,一双细细的眼微微弯起:“哦呀,”见我注意到他,他朝我挥了挥手:“小白,”
  我朝狐狸招招手,他眼睛一眯,跃过窗台屁颠屁颠就过来了。
  跑到窗台下,头刚刚抬起,冷不丁被我探出窗弯腰一把揪住他的领子:“狐狸,刘逸呢。”
  狐狸微微一愣,看了看我的手,再看看我的眼睛:“他?我怎么知道。”
  可是在一起这么久,还能有谁比我更了解狐狸这种表情代表着什么。
  “他那天晚上有没有再到我家来过!”干脆直话直说,而一激动,整个人一个不稳朝窗台下扑了过去。
  被狐狸一把抓住,手指点着我的额头,把我塞回窗里:“来过。”
  “他现在在哪儿。”
  “你说呢。”
  “我在问你,狐狸。”
  “明知道,还有什么好多问的。”
  我沉默。
  半晌松开手,狐狸退后一步低头整了整自己的衣裳:“其实我也不明白,那只鬼到底看上了你哪点,为了你这小白连魂都不要了。”说完看了我一眼,他咂咂嘴:“干吗这表情,小白,其实他只是去了他该去的地方。否则你还期望他怎样,继续……”
  “砰!”不等他把话说完,我用力关上窗。
  关得有点急,窗框夹在手指上,很疼,疼得让我忘了刚才心里头涌出来的那种滋味到底是什么。于是开始笑,用那只迅速肿起来的手指头敲敲窗,看着外头依旧仰头对着我瞧的狐狸:“死狐狸!都是你害的!手指很疼啊!”
  狐狸也笑:“是么,那怎么办。”
  “你让我也夹一下。”
  “那我也会疼啊宝珠。”
  “你疼了我就不疼了。”
  “你真变态……”
  “嘿嘿……”
  “算了,难得被人追一次,可以理解。”
  “没人追我。”
  “哦呀,知道了,原来变态是因为没人追你。那么狐狸追你好吗。”
  “你有病。”
  “你再这样每天欠你多还你少的表情,我真的要生病了。”
  “那我应该用什么表情,狐狸?”
  “仰望的,崇拜的,流口水的……”
  “你病得不轻。”
  “哦呀,你刚才是在笑吗宝珠?”
  
  八月,麒麟失踪,我一段似事而非的感情消失,狸宝专卖因为一些“意外”导致的家具损坏,所以再次停业整顿。
  
  而日子依旧继续着,在最初那些胸口沉闷得让我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再一个人痛痛快快哭一场的感觉过去之后,我开始逐渐帮着狐狸做些维修上的搭手工作。
  看着他很认真地修着地板,很认真地补着沙发,很认真地刷着墙壁。
  有时候觉得这种生物是没有心的,因为铘失踪那么久,而他对此从未提起过任何东西。是个人,相处那么些日子,就算没有交谈也有了点感情了,一天不看到就会觉得像少了些什么,比如我。而狐狸,有时候提到铘,他只会来一句:‘爷?什么爷?’最多会再加一句:‘哦,原来是他啊,宝珠,给我拿把钉子来。’
  那么如果失踪的人换成是我呢。
  狐狸会不会至少有那么一点点担心?我不知道,但也并不报有太大的希望。因为狐狸说过,狐狸精是感性的外表理性的头脑,要狐狸精去在乎一个人,除非这只狐狸的脑壳坏掉了。
  也是。
  所以即使是我消失了,狐狸大概也还是会依然如故的吧,所不同的,是两个人的饭,他只用做一人份的就够了。
  我希望能像他一样,至少,在善忘那一块上。那样就不会再总去想念那些曾经拥有的,那样记忆会变得比较轻快。
  而这想法跟狐狸说的时候,狐狸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嘬着牙齿嘿嘿地笑,完了,摸摸我的头,语重心长一声叹息:“这小白,变态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然后被我一顿暴打,打完看着狐狸捧着头满地乱窜的样子,感觉会很爽,比一个人躲在房里大哭一场还爽。
  
  后来在我心情好一些的时候,狐狸偶然也会对我谈起一些东西,而那些东西原本我以为是早被他善忘的大脑给过滤掉了的。
  他说,那个一直跟着刘逸的女鬼,其实也挺悲惨的,想想,有这么一个女人,生被自己所爱的人千方百计弄死,死后又被爱着她的人千方百计想要弄活。结果死了还被陷进一个死局,就算请高僧超度,还是化解不了被这么郁积下来的冤气。
  也只有经由麒麟的口,她才算得到超脱了吧,麒麟本就是这么一种自身暴戾,却偏偏又喜欢吞噬掉别人戾气的一种奇怪生物。
  他还说,小白,以后看到男人不要给他随便抱来抱去,再帅,你咋知道对方到底是人还是鬼。
  我说,狐狸,手指又疼了。
  他琢磨半晌,朝我摆了摆他的尾巴:要不,咱这回夹个尾巴凑合一下吧。
  
  第三个故事——《阴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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