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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作品:我的青春谁做主-剧本。。。

《我的青春谁做主》第1章

城里的人想留下,城外的人想挤进来,这个城是北京。
宁夏生宁夏长的钱小样站在人生旷野上,觉得自己未来有无数种可能性,多到不知道往哪儿走,十字路口好歹还有四个方向的局限,旷野好像哪哪儿都能去,可哪哪儿都看不清方向。
前途迷茫,不代表胸中没有朝阳,小样胸中的朝阳特别灿烂,路标明晃晃指示着方向——北京。那里舞台已搭好、灯光已聚焦,只等她钱小样一跃而上,然后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可北京——一直八千里路云和月,且近且远。
原因不在自身,钱小样自身很有优势。20岁的她对自己有透彻的认识和精确的评估,学习不好、没考上本科、中专念了个护士,表面好像一无是处,但她的缺点依存于优点,换言之,缺点全是优点转化来的,缺点背后藏的就是优点。举例说明:因为聪明,所以懒惰;因为她脑子比别人灵,懒得像别人一样勤奋努力,结果别人冲了,她还在起跑线上趴着;因为兴趣广博,什么都试,所以无一精通,杂而不专,任何东西浅尝辄止,狗熊掰苞米,爱一个扔一个;再比如,因为志存高远,壮志凌云,所以理想流于空想,弹丸之地施展不开拳脚,没必要脚踏实地,理想犯不着实现。
结论是:她这样一个有为青年,是极其极其不适合在小地方发展的,宁夏装不下她,能装下她的——只有北京。小样姥姥郎心平、表姐赵青楚、表妹李霹雳一水儿都在北京,经济条件优越,照说往北京发展顺水推舟、顺流而下,甭提多顺了,可她妈杨杉就是不让她去。
为什么?原因无他,小样对自己优缺点、强劣势的评估到了杨杉那儿,就归纳为一句话:好高骛远、眼高手低,这就是理由。当妈的掌握理性、客观、远见,站在真理高度做出预判:别人家孩子适合放飞,自己这块料怎么都是瞎扑腾,适用约束,妈给女儿人生定了基调,就是平凡。
母女是世上最南辕北辙的一组人物关系,凡是杨杉主张的,都是钱小样反对的,平凡恰恰是她反对中的反对。人生可张狂、可失意、可乐极、可痛彻、可笑、可哭,就是不可平凡、不可寡淡、不可无聊。
钱小样生命里最拧巴的顶级版矛盾出现了:极向往自由,但极不自由。极追求自我,但极没自我。自由和自我的终点是北京,杨杉是绑腿、是镣铐、是绊脚石,她哪儿都去不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一场压制自由与争取自由、甘于平凡与反抗平凡的斗争潜流暗涌,一触即发。
像所有乏味的双休日上午一样,钱小样端着乏味的锅,盛着乏味的油条豆浆,穿过乏味的京剧团大院,走回乏味的家。一把红缨枪从天而降,耍刀弄枪的京剧演员冲她喊:“小样,接枪!”她弯腰撂锅,回头望月,红缨枪坠落在手里,正赶上亮相。京戏是她爸钱进来大半辈子的营生,像所有她骚扰过的事业一样,会点儿,不专。这不,枪被她耍几下,改变飞行轨迹,直奔墙外而去,俨然成标枪,玩砸了。
玩砸的历史在小样生活里屡见不鲜,最差不过是现眼,这次后果最严重,像被扔出去的红缨枪变标枪一样,改变了她的运行轨迹。
枪杵在墙外一辆奔驰车前风挡上,驾驶座上西服革履的方宇被惊醒,睁眼看见百年不遇的场景:冷若冰霜的枪尖大义凛然指着自己,比噩梦还雷人。
方宇蹿出奔驰,钱小样蹿出大院,风马牛不相及、毫不搭界的两条线在红缨枪前交汇、接头。
方宇:“你的枪?”

小样:“你的车?”

俩物件相遇后,俩人接上头。

方宇:“这东西该从墙里飞出来吗?”

小样:“你车停的不是地儿,院儿里全是舞刀弄枪的,过会儿不定还飞出什么来呢。”

“还有理了!告诉你,车花了你可赔不起……”方宇的声色俱厉被自己一串喷嚏拦腰斩断,鼻涕眼泪蓬勃而出。

小样后退两步,逃出飞沫范围,用职业目光审视他:“感冒了你。”

方宇没好气:“开不了车,跟墙根儿底下眯会儿也不踏实。”

小样:“发烧吗?”伸手试探方宇脑门。

方宇拨拉开她手:“不知道。”

“白痰黄痰?”

“白的。”

“热伤风,吹空调吹的。”

“你怎么知道?”

“我是护士,带你去医院吧,打点滴开点药,好得快。”

小样用太极手法,先把对方吸引力从矛盾焦点上移开,再用不由分说的热情,把兴师问罪的气焰消于无形。在算计和感冒合围之下,方宇没劲和她掰扯,等他被安置在点滴室躺椅上,接受了护士钱小样一对一的专业服务后,完全忘了纠纷,双方相谈甚欢。小样暗笑:我不是人际高手,谁是?

方宇问:“你在医院上班?”

“本来休息,倒霉碰上你,又加半天班。”

“你扎我车我还倒霉呢,算你将功补过。”

“在倒霉问题上咱俩扯平了。”小样关注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她把话题往纵深开掘,“你干什么的?”

“你看我像干什么的?”方宇也会太极。

“这么年轻就开笨死,你爸特有钱吧?”

“我爸早没了。”

“你做生意?”

“算是吧。”故弄玄虚。

“做什么生意?”

“你还兼职警察?”

“还保密啊?”

“说了你也不明白,叫什么名字?”

“钱小样,大小的小,样子的样。”

“小样儿!名字挺逗。”

“虽然不大气,但很可爱。”继续深入,“你哪儿人啊?”

“北京。”

“听出来了,我也是北京人。”

方宇横看侧看,怎么看她都不像:“北京人怎么跑这儿来了?”

“哪是我愿意来的?历史原因,没发言权以前爹妈就给发配到这儿来了。”

方宇明白了,她是一个时代的产物:“知青对吧?那怎么不回去?”

“他们扎根了,我一出生,命运和户籍就沦落在这里。”小样自顾自介绍起三代家史,“我姥、姥爷在北京,都是大知识分子,我妈姐儿三个都在北京长大,上山下乡的时候我妈年龄最小,本来能留京,就因为她跟我爸早恋,姥为拆散他俩,把她跟我二姨对调,发配到这儿来了。”

“结果也没拆开。”

“你怎么知道?”

“拆开不就没你了嘛。”

“我妈前脚到,我爸后脚就追来,两人往这一偎不走了,山高皇帝远,我姥鞭长莫及,想什么都没辙,就这样,我好好一北京人变成宁夏人。”

“那你家后来也没想再回北京?”

“他俩没一个有追求的,谁也不惦记回去,我爸就喜欢京剧,调到京剧团就满足,我妈就喜欢我爸,守着我爸就满足。他俩知足我可不知足,这地方能比北京吗?北京才是适合我展拳脚的舞台,我从小就喜欢北京,一放假就去姥姥家,房子特大,四室两厅,卫生间就有俩,能住两家还富余。”

“那你回北京发展有优势啊,你妈干吗不让你去?”

“死心眼呗!我没考上大学,念的卫校,前年毕业想去北京找工作,她说我没本事,去了也是瞎混,死活不让去。我表姐是北大学法律的研究生,表妹十六岁就被我二姨送英国留学了,我妈觉得就我不争气,给她丢人。”

对这位仍然和父母进行初级阶段斗争的同龄人,方宇深表同情:“晕死,一点现代观念都没有!她越这么想,你越得去北京,混出个样儿来给她看看,让她为低估你感到惭愧。”

“我就是这么想的。”小样发自肺腑地憧憬,“身未动,心已远。”

方宇看不得纸上谈兵的主儿:“光坐着想管什么用,行动呀!”

“你说我该怎么行动呢?”小样一副迷途羔羊状,既是抛砖引玉给对方下套,又渴望他在杠杆一端帮她加一点决绝的重量,一石两鸟。

方宇被牵着鼻子,稀里糊涂扮演上她设计好的角色:“我有个建议,就看你有没有魄力。”

“说!”

“我明早回北京,你可以搭我车一起走。”

小样双眼放光:“明天就走?坐你的笨死?”

“敢吗?”

“有什么不敢!先不告诉我妈,等到了北京,生米煮成熟饭再说。”眼珠一转,开始算经济账,“搭你车要花钱吗?”

“照说不该让你白搭。”

“你肯定不缺钱,我又没什么钱。而且你一人开车也闷得慌,我陪你说说话,总比听收音机强吧,再说你感冒还没好,我可以随时照顾病情,怎么都是你划算,你肯定就是这么想的,才建议我搭你车走,对吧?”

方宇乐了:“你要长了毛比猴还精呢,不去北京混可惜了。”

“那说定了?”

“我明早7点出发,晚了可不等。”

“我准时到!”

用一小时把冤家变成司机,钱小样又一次印证她对自己的评估是对的,零成本迈出第一步,她没有头脑优势谁有?她不去北京,北京都不答应!这一夜,计划在父母无知无觉中暗度陈仓。

西部的天空,刚蒙蒙亮,老旧居民楼二楼窗子悄无声息地打开,钱小样反抗杨杉压抑的革命风暴掀开实质性的第一章,她把乏味远远甩在身后,奔向自由,奔向精彩!

国道的风穿过车窗,吹拂在脸上,小样觉得连风都褪去乏味,充盈兴奋,这一刻理想的风帆前所未有鼓胀,所有与壮志凌云、大展宏图、蓄势待发相关的词汇都可以形容此时的心境,但同谋的提问把她拉回现实,增添一些些小茫然。

方宇问她:“到北京打算接着当护士?”

“我有病啊?大老远跑北京去,还接着伺候病人。”

“白衣天使有什么不好?不爱伺候病人,你上什么护校?”

“我那是没辙,分儿只够上护校,我妈逼我报的。”

“那你想干什么?”

小样被问住,踌躇满志的胸怀里多是情绪,落到实处的不多,她这么涉猎广博、多才多艺,还真不好定向:“具体没想好,反正挣钱越多越好!你说医药代表怎么样?也算跟我专业沾边。”

“就是从药厂往医院倒腾药,把药倒腾得倍儿贵那帮人?”

“怎么让你一说,听着这么别扭,医药代表干好了挣得特多。”

“你真不枉姓钱,长了个钱串子脑袋,肯定不光我一人这么说吧?”

“喜欢钱有错吗?谁不喜欢钱,不想过好日子?”

“长得不算难看,想过好日子,嫁个有钱人不就齐了?”

“有钱我没意见,可也不能光嫁给钱,还得有感情,不然我成什么了?”

“还挺纯。”

“当然纯了。不过我真挺喜欢钱的,这点随我爸,你猜我爸叫什么?”

“钱串子。”

“去你的,你才钱串子呢。”

“那你爸叫什么?”

小样大声宣布:“钱进来!”

方宇笑喷:“那不还是钱串子嘛。”

小样不笑,方宇提的是个问题,她追求理想的愿望迫不及待,可理想具体是什么呢?她到底想干什么?能干什么?过去光致力于争取机会,现在机会来到眼前,她才想起该思考一下:如何使用机会?

在钱小样如脱缰之马、离弦之箭之际,钱进来推开女儿房门叫吃早点,这才发现留在桌上的告知书,随即,噩耗被他喜气洋洋地传到杨杉耳朵里:“媳妇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闺女离家出走了!”

在对待女儿的问题上,钱进来一向对老婆杨杉阳奉阴违,但小样拒绝把她爸发展成盟友,因为一到要他表明立场的关键时刻,钱进来无一例外都会被统一到杨杉那条战线上去。所以即使知道他不反对、也不阻拦自己去北京,小样也没把计划提前泄露给她爸这个“精神同盟”。

女儿出走,杨杉并不惊奇,她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在无数次正面请示、侧面央求被驳回以后,女儿终于付诸行动。

覆水难收,小样这时站在离家400公里外的高速公路加油站超市里,对货架上的公仔小熊一见倾心。方宇加完油,走进来见她和公仔熊相视傻笑:“几岁啊你?”不由分说拽走,小样粘连的脚步、流连的眼神述说着浓烈的热爱。方宇心里好笑,N块钱的东西就拔不动步,这妞儿还真淳朴!

继续上路。

消息走得比车轮快,北京姥姥郎心平、姥爷杨秉恒接到三女儿杨杉的电话,当妈的要亡羊补牢,反正闺女是奔姥姥家去的,干脆布张网,让老两口帮着收口,到时候网着小样,哪儿来回哪儿去。

奔驰驶入夜色,北京不可能连夜赶到,方宇宣布:“找地方吃饭睡觉,明天白天再走。”

“还要过夜?”小样事先没预见过这种半生半熟、孤男寡女的窘境,又不能否定方宇的提议符合需求。

“我没开夜车的习惯,再说还病着呢,你要想连夜赶路,就去搭别人车。”

“那不行,我一个女孩儿,长得也不寒碜,夜里搭车多不安全啊。”怎么都存在不安全因素,两害相权取其轻,小样决定还是跟他凑合,“咱睡哪儿啊?”

“路边有汽车旅馆。”

小样声明:“我可没钱。”第一个永远想到钱,她最不缺经济意识,这也是优势。

“没钱跟我住一屋,不额外增加成本。”

这要求也很人性,小样无法反驳,只好走着瞧。

到了汽车旅馆前台,形势朝着小样希望的反面一骑绝尘,服务员宣布:“就剩一个双人间了,要不要?”

方宇前仰后合,小样目瞪口呆:“不会吧?真就剩一间?”

“就一间!”

方宇一脸坏笑,藏都藏不住:“那你说怎么着?”

“要不你睡车里?”

“你倒会安排,凭什么呀我?”

“那我睡车里,凑合一夜。”

“不行!我还不放心车呢。”

“那怎么办?”

“住一屋,我能吃了你?”

小样斜睨他,对方包藏的祸心一目了然,但她掌握着他一无所知的东西,权衡后她表态:“住就住!”

方宇吩咐:“开房!”

走出卫生间,方宇只穿内裤、肉色泛滥的轮廓刚一跃入眼帘,小样赶紧把眼睛蒙上,“妈呀”一声惨叫。

方宇玉体横陈、泰然处之:“至于吗?没见过?”

小样抗议:“你至于吗?脱成这样。”

“我睡觉就爱光着,要不是考虑有外人,我连裤衩都不穿。”

得,短裤对她也算人性了,小样不看他,不脱T恤,不脱长裤,武装齐整,爬上另一张床,闭眼。

方宇不打算入睡,隔床问她:“你怕我?”

“嗤!你有什么好怕的?”

“那你干吗穿那么严实?”

“我不像你,暴露狂!”

方宇起身,瞬间横陈到小样床上,跟她一被之隔。

小样噌地坐起,高度戒备:“你干吗?”

“睡不着,咱聊会儿天。”

“聊天不用坐这儿,回你床上去,盖好被,别凉着。”

方宇就坡下驴:“是挺凉,给我盖上点。” 伸手掀被,妄图钻进被窝。

一掀一按,被子被两人拉锯扯锯,小样死活不松手:“你到底要干吗?!”

“和你亲热点。”

“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算是吧,你也挺喜欢我,能看出来。”

一搭眼有点意思是肯定的,不然也不能借他离家出走,但有意思不代表她能接受不正常的快进,小样对爱情态度严肃端正,申明立场:“我不是随随便便的女孩,你要想跟我好,咱俩就正经谈恋爱。”

“那现在就开始恋吧。”

“不是这么个恋法!”

“那怎么恋呀?”

“反正不能这样,你先回你床上去。”

“我就想睡这张床。”

“那我去那张床。”

方宇抱住小样,刻不容缓,动手动脚。

小样发出最后通牒:“你再这样,我就不客气了!”

方宇不知底细,还油腔滑调:“那就别客气了。”

他失去被饶恕的机会,顷刻间天翻地覆、人仰马翻,方宇发现自己脸朝下扣在床上,双手反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万万没料到小样劲有那么大,三下五除二的工夫,他就颜面扫地。

为防止对方反扑,小样一不做二不休,骑坐着方宇,扯过丝巾,把他两手腕捆在一起,脚还踢腾,就抽出他裤子上的皮带,把两腿也扎上。方宇一动不能动,小样踏实了。

“你他妈捆我干吗?放开!”

“让你乱来,是不是早憋着坏呢?”

“是女的吗你?也太蛮了吧!”

“说对了,我真不是一般女的,姑奶奶学过6年刀马旦,收拾你,小菜儿。”

“碰上你我算倒八辈子霉!赶紧给我解开!”

“不行,解开我不踏实。”

“解开再碰你一下,我就不是人!快解开,让我睡觉!”

“好,让你睡,啊。”小样一扫暴力,把枕头给他垫在脑袋下面,盖好被子,“你不想睡我床上吗?乖,睡吧。”

“我这样能睡吗?!”

“没什么不可以,你行。”小样爬上另一张床,安然仰倒,熄灯入眠。

方宇哀号:“快给我解开!!”

黑暗里传来温柔回应:“睡吧,明天一早还赶路呢,晚安。”

“钱小样!我杀了你!”

一声嬉笑,方宇被丢弃在无边的黑暗里,置之不理。

阳光扎醒眼睛,前所未有的痛苦感陆续回到方宇身上,僵硬、麻木、痛入骨髓,他醒了。

噩梦精神抖擞出现在眼前:“醒啦你?”

“赶紧给我解开!”

“早解开了。”

“那我怎么动不了啊?” 他还以双手双脚被捆的姿势睡卧,没感觉丝巾、皮带已被解除,僵过头,定格了。

“我给你治治。”小样过来抓住他,两手往两下一错蹬,连掰带抻,方宇惨绝人寰地叫唤。

一待恢复行动能力,他就蹿下床,穿衣套裤,进卫生间洗脸,带着加速度和气流,子弹似的满地游走,射出房门。

“跑那么快干吗?你这叫恼羞成怒吧?”

方宇义愤填膺,企图甩掉昨晚的奇耻大辱,走到奔驰前,一掏兜,车钥匙不见了。钱小样迈着方步来到身后,手里晃着车钥匙。方宇一把夺过,两人分别冲刺向正副驾驶,同时拉门、落座。

“想甩了我?没门!”

玩动作暴力,方宇完全不是这蛮妞儿的对手,全面落败,认栽,上路。

小样理解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孩子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栽面到家的羞愤交加,她决定站在被害者升华成迫害者的战略高度,给方宇予宽容。

“气性够大的,我不跟你计较,你还没完了?昨晚上明明是你……”
方宇一声断喝:“别跟我提昨晚上!”

“知道惭愧?不好意思了?说好陪你聊天抵车钱,不说话可是你吃亏啊。”

“碰上你我亏大了。”

“心胸狭窄。”

“你还心狠手辣呢。”

“你是不是觉得连个女的都打不过,太没面子?其实你不用觉得丢人,一般男的都打不过我。”

“你也算个女的?”

“我怎么不算女的?要没点身手,昨晚不就被你欺负了吗?”

“别跟我提昨晚上!”

“你还有心理创伤了?倒像我把你怎么着了似的!其实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你要真是坏人、下死劲,我一女的怎么也不是个儿呀,还是因为你怜香惜玉。”小样一边心理辅导,还不忘教潜在对象恋爱技巧,“你是一直被女孩惯着才那么鲁莽,上来连弯都不拐。其实你不懂,女的都喜欢含蓄,先得有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什么的,哪能一点过程都没有,上来就那样啊?太不浪漫了。”

方宇一点不领情:“不劳你教我怎么谈恋爱。”

“别看我比你小,感情肯定比你细腻,咱俩要谈恋爱,还真得我教你。”

方宇又一盆冷水兜头泼回来:“谁要跟你谈恋爱?别臭美啦!”

这有点伤自尊,小样奋起反击:“不想恋爱你干吗对我那样?”

“我想那样的姑娘多了,恋得过来吗?”

“那你就是流氓!”

“流氓碰上二百五,谁也别说谁。”

算了,孺子不可教!剩余的旅程,小样对方宇置之不理,把他当成一插曲、一司机,到北京就忘脑后去,她也恼羞成怒地这样计划。

华灯初上的时候,北京到了。

小样抑制不住激情,把头伸出车窗,兴奋地挥舞丝巾,高声歌唱:“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多么温暖,多么慈祥,把我们农奴的心儿照亮。”

方宇忍无可忍,抗议:“有病吧你!唱的叫什么玩意你这是?”

“没听过吧,这歌叫《北京的金山上》,我爸小时候教我的。过去的意思是农奴翻身做主人,按今天的意思,没钱人到了北京,沐浴到北京的阳光后,就变成有钱人了。”

“你真是你爸的女儿,干脆把名改了得了。北京有一个KTV叫钱柜,打开业就花花地进钱。你这么想挣钱,我给你改个名,保证吉利。”

“叫钱箱。”

“没那么好听,叫钱缸。”

小样继续不答理他,她此刻心情不是小好,是大好!已经站在理想的土地上,还和一个从此陌路的人计较什么?

方宇把奔驰车开进一家汽车修理行,扔给小样一句话:“下去,自己打车走。”

“这是哪儿呀?你就把我扔这儿不管了?”

方宇从后备箱里揪出行李,扔给小样,从此和蛮妞儿相忘于江湖,彻底对昨晚的尴尬记录失忆。

小样出了车行,四顾茫然,一回头,隔着玻璃窗,见方宇把车钥匙交给一个中年男人,两人走到奔驰车前检查车况,最后男人塞给他一个厚信封。方宇抽出一沓钱,点着出车行,被她直冲冲问到鼻子上。

“那是谁啊?你怎么把车给他了?”

“我们老板,你怎么还不走?”

“老板?你就在这破地方上班?你不是做生意的吗?”

“这怎么就不能做生意了?你管那么宽?”

小样恍然大悟:“这笨死不是你的!”

方宇不理她,走向旁边一辆挎子,骗腿儿骑上去。

小样追过来揭穿他:“骗子!吹得天花乱坠,闹半天就是个接车的。”

方宇一板一眼纠正她:“什么接车的?告诉你,我是技师,一流的汽车技师!懂吗你?”这时手机响了,他接起,小样听见他说,“奶,谁是秀春?我不见!您能不能别整天东拉西扯瞎介绍,我有女朋友了,您就踏实吧,没骗您,行行行,哪天带回去给你看。”

至此,以开奔驰、西服革履小开形象出场、对身份故弄玄虚的方宇全面露底,小样给他重新定位:“大骗子!嘴里没一句实话,连你奶奶也骗。”

“管得着吗你?”方宇从兜里摸出样东西扔给小样,“滚!”

小样接住,看见手心里躺着她在高速公路休息站看上的那只公仔小熊:“你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没看见?”

“顺的。”方宇发动挎子就走。

“等会儿,送你一句话!非常高兴认识你,这一路我对你的总结就是:骗子、流氓加小偷。”

对于自己获得如此登峰造极的评价,方宇的回应是一骑绝尘,扬长而去。

小样揣着公仔小熊,辗转摸到姥姥家门外,应门的是表姐赵青楚,姐儿俩用尖叫加击掌,庆祝会师!

青楚是小样欺上瞒下计划的唯一知情人,从小到大,她是表妹钱小样、李霹雳的盟友,虽然处处比表妹们有正事,但从来不耽误和她俩狼狈为奸。青楚、小样好比是事物的两面,小样反,青楚就是正。她北大法学院硕士刚毕业,是出类拔萃的代言人,奔社会精英而去,将来站在金字塔尖上,一言以蔽之,永远在正确的时间做正确的事。

作为一直被进行比较的正反面教材,小样、青楚分处下层、上层两个建筑。杨杉认为闺女是铁定嵌在塔座的那种大多数,小样坚决反对她妈的鼠目寸光和盖棺论定,和青楚有差距她不否认,但小样认为环境是造成差距的原因,她还深知语言的反驳虚弱无力,唯一有力的是事实,只有付诸行动才能以身证明:她完全可以通过努力奋斗提升自己的建筑楼层,只要给她对的土壤、对的阳光雨露,她就会生对的根,发对的芽。

此刻,不管人在上层还是下层,姐儿俩进行的斗争一样初级——和自己妈抗争。小样为挤进北京上蹿下跳,赵青楚也在为留京运筹帷幄。

青楚妈杨怡是杨家三个女儿的老大,杨尔、杨杉的大姐,她把女儿卓尔不群的成长归结为自己教育的成功,而她教育孩子的核心就是掺和,从小升初、初升高、高升大、本升研,没一步她不掺和的。

尽管个性独立的青楚渐渐把她的话当耳旁风,尽管掺和的影响力日益萎缩,退化成瞎掺和,但杨怡始终坚信:女儿今天的优秀是她给打下的坚实基础,孩子好比一艘航向正确的帆船,她是老练的舵手,她要继续把女儿的事当成自己的事,坚定不移掺和下去。

在对待青楚毕业留京还是回沪的问题上,双方第N次方出现分歧。青楚喜欢北京,想留下,开展自己的职业律师生涯;杨怡却不由分说,利用过世丈夫的人脉,安排青楚进复旦当老师,她认为当大学老师稳妥、清闲,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丈夫过世、自己独居,女儿是余生唯一的依靠。

和小样一样战略,明沟不成,就暗度陈仓,在杨怡按部就班运作上海接收的同时,青楚紧锣密鼓面试了京城几家律师行,然后等待哪家宣布聘用,生米煮成熟饭。

小样VS杨杉、青楚VS杨怡,母女之战即将同时打响!

小样进门就抒情:“姥爷姥姥,你们朝思暮想的外孙女看你们来了!”郎心平敦促她给家报平安,小样拨通电话,用力所能及的最快语速突突几句:“报告妈,我到姥姥家了,你放心吧,先别急着骂我,姥爷姥姥还等我说话呢,挂了。”躲过杨杉第一波峰的斥责,马不停蹄拉拢统一战线:“姥爷,我来你高兴吗?”

“怎么不高兴?就是下回别离家出走让我们担心,来看姥爷、姥姥光明正大,你妈不能拦着。”

“还是姥爷、姥姥开明,通情达理,我要从小跟着你们,准比现在有出息。”

青楚帮她垫话:“现在开始也来得及,跟姥爷、姥姥一起熏陶熏陶,特长气质,看我就知道了。”

小样表态:“从今天起,我要通过努力,向姥姥、姥爷超凡脱俗的气质靠拢。”

二老被俩宝贝外孙女逗得笑逐颜开,把杨杉让帮着收网的嘱托扔到脑后。

小样试探口风:“姥,您同意我留下了?”

郎心平:“都来了,不留下怎么着?一会儿我给你收拾间屋子。”

小样踏实了,她的敌人只有杨杉一个,远在宁夏孤军奋战,北京这里全是帮她实现理想的助推器、同盟军,还能不走向成功?

夜里,姐儿俩并排躺在床上,总结前一阶段战果,展望下一阶段目标。

小样:“小时候就盼着咱们能在北京一起生活,现在终于实现了,爽!”

青楚:“就差霹雳,她要知道了,肯定特羡慕咱们。”

“你确定能留京?大姨不是坚持让你回上海吗?”

“才不听她的呢,我去几家律师事务所应聘过了。”

“万一聘不上呢?”

“一家聘不上就再聘第二家、第三家,反正我要留在北京当律师,而且要当个成功的律师,有一天创办自己的律师事务所,这是我的理想。”

“奔女强人去了,行,我看好你!”

“你呢?来北京有什么目标?”

“我的终极目标是过上好日子。”

“太虚了,先说眼前目标是什么,想找什么工作?”

“我也不知道,你帮我出出主意。”

“我想想,你学过几年京剧,有两把武艺,护校毕业,当过护士……”

“这俩pass,我都不想干。”

“找工作不能太盲目,得结合自己特长,比如我是学法律的,就奔着当律师,目标清楚就容易实现。”

“你学法律是自己选的,我那俩特长一个是我爸挑的,一个是我妈挑的,没一个是我喜欢的,而且哪个特长都不够长。”

“那你自己喜欢干什么?”

“我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好。”

“这样吧,先找个力所能及的工作,边干边想,目标想清楚了就去努力实现。第一步,明天给你换造型。”

“就这么定了!”在青楚点拨下,小样胸中朝阳重新灿烂起来,理想不清晰没关系,谁青春没迷茫过?反正大方向是光明灿烂的,她只要大踏步前进就是了!小样一跃而起,踩着床垫挥斥方遒,“明天起,向着我们的花样年华、灿烂未来进发!向钱向钱向钱,我们的队伍向钱进……”

青楚伸出一个扫堂腿,把小样仰面朝天撂倒在床上,气冲云霄就此夭折。

第二天,青楚亲手打造,用一下午时间帮小样完成了省会城市到首都的形象跨越,从头到脚、连内心都焕然一新,属于钱小样的时代来了!

姐儿俩在茶餐厅喝下午茶、摊一桌子报纸满世界踅摸招聘职位时,像每次都抢先别人几个身位撞线一样,属于青楚的时代先一步到来。著名律师行——邢功成事务所通知青楚面试通过,下午3点报到,与邢律师见面。青楚等的就是这个,她有把握它能到来,一切尽在掌握。一小时后,青楚走进业内大名鼎鼎的邢功成律师办公室,没料到对方开门见山就问:“你姥姥是郎心平教授?”

这是青楚从小到大最不愿对外提及的社会关系,她有个法律界学术泰斗级、参与制定国家大法的姥姥,但唯恐沐浴半点儿她的光芒,因为那样证明不了自己。要知道,证明自己可以,是最给青楚成就感、最让她快乐的事情,照顾和恩惠像美味蛋糕上的变质杏仁,非常败兴。

青楚只好回答:“对,怎么了?”

“那天面试,你怎么没提她?”

“提她干吗?她是她,我是我。”

“提她也许能帮你省点事。”

“那你们要我是因为我符合要求,还是因为我有这么个姥姥?”

邢律师往椅背上一靠,笑:“都有。”

“我希望这事和我姥没关系。”

“你这么有个性,我就直说,原则上我们不愿要刚出校门的生瓜蛋,满脑子理论全是死的,两三年也上不了手,摆设,没用。”话锋一转,“但你条件不错,希望你上手快点,我这可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时间替你交学费。”

青楚心里别扭,进邢功成律师事务所是她期盼的机会,但她不期盼以这种方式获得:“我一直拿奖学金,都是自己掏学费。”

玩笑里藏着个性,邢律师立刻断定这不是一个心安理得地接受照顾的女孩,既然她不需要私对私,那他就公对公:“年少气盛不是坏事,但我提醒你,这儿硕士、博士多了,年少气盛在我眼里一分钱不值,我要的是经验,是实用。”

来日方长,青楚暗自蓄势,面对挑战,从小到大她态度是放弃口舌争辩,以行动回答。恩惠得来的机会不是她的错,证明自己需要的不是骨气,是智慧。

晚上,青楚去赴北大同学聚会,这些镶金才俊们都在为貌似光明、实则茫然的未来踌躇,青楚尘埃落定、花落名家自然惹人羡慕,她总那么出类拔萃,总能聚焦别人目光在她身上,高两届的医学院学兄高齐就是其中之一。

高齐的劣势是平常,优势也是平常,因为不起眼,引不起青楚兴趣;也因为不起眼,招惹不到反感。潜移默化,春风化雨,成不了心仪女孩子的真命天子,倒也能混成好姐妹,面对这种造化,他不知道自己该喜还是该悲哀?高齐没读研,进北大医院工作3年,从住院医熬到主治医师,先一步解决了房车问题,在安身立命层面领先同学们一个身位。这让他在久违重遇青楚时,增添了些许自信,倾慕春风吹又生。他眼神滑过众同学,落点在青楚脸上,所有同学心领神会,基于高齐在大学打下的人缘基础,大家乐于成人之美,也为防止青楚肥水流了外人田,此起彼伏纷纷起哄,给高齐造势。

“咱们这伙人一半都结婚了,剩下一半也抓紧。”

“现成的一对完美组合,大家看见了吗?”

“明摆着,医生加律师呗。”

青楚明白:“你们这是要强行速配啊?”

“研读完,律师也当上了,该考虑要紧事了吧?”

“青楚可不像咱,人家志存高远,结婚算什么要紧事?”

“再不一般也是女人,再高远也得恋爱结婚,我们要帮高医生鼓起勇气,吹响进攻的号角。”

青楚一笑了之,整个大学期间,她从未陷入过恋爱,属于恋爱的季节,孤独的人未必可耻,她要的是质量,不是数量的堆积,周围充斥滥男怨女的劣质爱情,见多了,自己怕被糟爱情恶心,宁缺毋滥。

高齐望着她,虽然被营造出近在咫尺的距离,但他依然觉得她可望而不可即,像在大学一样,这种感觉一直延续到他开车送她回家。

“谢谢你送我。”

“知道你是被迫的,他们老开咱俩玩笑,你特烦吧?”

“不至于,以前在学校他们也没少开咱俩玩笑。”

“他们都是帮我垫话呢,那会儿全宿舍都替我着急,包子老骂我〖XC<2.TIF>,JZ〗,替我编好词我都不敢跟你说。你……真还单着呢?”

“单着呢。”

“我也是,你眼光还是那么高?”

“我是不想早早过上庸俗的生活。”

“我跟上学那会儿不一样了。”

“哪儿不一样了?不显老啊。”

“我比那会儿有自信,有些话那时候不敢跟你说,现在我……”高齐鼓起勇气,决定一搏,即使没戏,试都不试一下,岂不遗憾?可惜他运气太差,好不容易鼓回勇气,打岔的闻风而至。

有人敲青楚一侧的车窗,转头一看,小样脸贴在车窗上,往里窥视。

青楚解释:“我表妹。”

高齐跟青楚下车,看见嬉皮笑脸的钱小样。

“高齐,我大学同学。这是我表妹。”

小样热情洋溢,主动自我介绍:“我叫钱小样,刚来北京,你干什么的?”

“我在北大医院当医生。”

“我是护士,咱俩同行。”

“这么巧,很高兴认识你。”

“我姐身边的人你肯定都很高兴认识。”

参照青楚的若即若离,小样的阳光普照让高齐温暖许多,他笑着对青楚说:“你妹挺可爱的。”

小样给杆就爬:“大家都这么说。”

今晚失去表达机会,高齐告辞:“你们姐儿俩上楼吧,我走了,再见。”

小样追着表达热情:“再见,没事常来玩。”车走远了,她还挥手致意。

青楚哭笑不得:“瞎热情什么?他来玩你接待?”

“你准男朋友,我不该热情点吗?”

“谁告诉你他是我男友?边都不沾。”

“那就是追你呢,挂相!”积极掺和意见,“长得帅,又是医生,我觉得不错。”

“我没觉得。”

“相当不错!”

“一点没觉得!要不介绍给你得了。”

“我觉得可以!”小样也不客气。

姐儿俩来到家门外,青楚正掏钥匙,门开了,她妈杨怡出现在门里。

青楚目瞪口呆:“妈,你怎么来了?”

小样在身后刚叫声“大姨”,她妈杨杉继而出现在门里。

轮到小样目瞪口呆:“妈,你怎么也来了?”

俩闺女、俩妈,门里门外、大眼瞪小眼,女儿又看见妈给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伴随她们二十几年的成长,妈妈们幅员辽阔、围追堵截、锲而不舍地把持她们的人生,事事要替她们做主。

这回,又来了。


《我的青春谁做主》第2章

两对母女捉对厮杀。
杨杉怒斥小样:“人家一撺掇你就跟着走,搭个陌生男人的车走这么远?你是不是缺心眼儿啊?”
“谁缺心眼儿?我这不好好的吗?又没被拐卖。”
“说实话,吃什么亏没有?”
“什么亏都没吃,免费搭车、蹭饭,我还吃亏?”
“哪有那么好的事?他凭什么免费让你搭车?”
“凭我的智慧!妈,我好模好样,浑身上下哪也没少块肉,该说的我都说了,别没完没了跟审贼似的,你还打算操我一辈子心啊?”
“你要但凡是个有谱的孩子,我乐得省心,你看看人家青楚……”
杨怡拦腰把话接过去:“看青楚什么?她也没让我省心!”数落青楚,“给你联系了复旦,你说不当老师只当律师,上海也有好律师行呀,又说不回上海非留京,你成心跟我作对,是吧?”
“我没想跟你作对,但我有自己的打算,不需要你替我做主。”
“你为什么不愿意回上海?”
“我喜欢北京的环境,而且我上大学、研究生都在北京,各种人脉资源和同学、朋友都在这边,为什么非要回上海?”
“因为你妈在上海!你忍心把我一人扔在那边?没几天我就退休了,在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爸去世后就咱娘儿俩相依为命,你不替我想想?”
姥爷杨秉恒第一次官方表态:“青楚愿意在哪儿是她自己的事,小样想来北京发展也没错,本来都是挺好的事,你们至于闹这么大动静吗?”
杨杉:“爸,您别护着小样,这孩子心太野,好高骛远眼高手低,不能什么都由着她。”
杨怡:“爸,我和青楚探讨的不仅仅是她毕业分配问题,是我们娘儿俩如何策划后半生生活的问题。”
俩闺女用不同方式驳回姥爷发言权,杨秉恒弃权回屋,耳根清净。
杨杉逼迫小样:“明天就跟我回宁夏!”
杨怡逼问青楚:“再问你一次,到底回不回上海?”
此刻是寻求自主征程中最严峻的时刻,风刀霜剑严相逼,姐儿俩以沉默对抗母权!
郎心平仗义出手:“杨杉,你们娘儿俩掰了十来年手腕,小样有理想有志向,家里也有这便利,既然拦不住,何必非逆着孩子让她憋憋屈屈生活呢?”
杨杉:“妈,有理想志向不意味着就有实现理想志向的能力,她想的高了去了,能实现吗?我最了解自己闺女的能力,宁夏竞争没北京激烈,老实留家里,虽然平凡,可获得幸福的难度更小;我怕她到北京,一扑腾才知道自己水性不够,北京不是小湖泡,是大海,等她意识到力不能及就晚了,回不了岸。我是不想让她走弯路、浪费青春。”
小样:“妈,水性也是在大风大浪里练出来的,你不给我扑腾的机会,怎么知道我能不能下海?”
各有各的理,一场难定胜负的仗。
郎心平:“杨怡,你非让青楚回上海,是为她,还是为你自己?”
“我当然是为她,也为自己。”
“你要为她,就该尊重她的意愿,别把你的私心杂念掺进来。”
“她回上海一样当律师,一样能发展,再说我就这一个闺女,想让她守在身边有什么错?”
“想跟她守着,你可以来北京,反正你马上退休。”
“我已经不适应北京了。”
“怎么那么矫情?自己家都不适应,你要过得那么独,就自己过吧。”
“妈,我知道您喜欢青楚,你是不是想把她留您身边啊?”
“我是喜欢青楚,但我也尊重她,别说上海,只要她自己愿意,去青海我都不拦着。”

“现在她要留京,您当然能说漂亮话,反正站着说话不腰疼。”
各有各利益,谁也没错,一时也纠缠不清。
郎心平退出战团,回卧室养神。杨秉恒歪在床上眯着眼,郎心平轻推老伴,没反应。客厅里两对母女片刻休战,酝酿新一轮对抗,突然屋里传出郎心平的呼救:“快来人,你爸犯病了!”
夜半突发疾病的时刻,医生的职业优势得以彰显,不入青楚法眼的高齐隆重登场,亮相台前,杨门女将全是他的观众。郎心平、杨怡、杨杉、钱小样聚集在急救室外焦急等候,青楚正式给大家介绍:“我北大同学高齐,是这儿的医生,刚才他跟主治大夫打好招呼了。”
郎心平:“小高医生,给你添麻烦了。”
万众聚焦到自己脸上,高齐油然而生一种责任感、使命感,比起一般医生,他脆弱的责任感经常不请自来,尤其面对自己心仪女孩子的家人:“别客气,我尽力而为。”
青楚:“姥爷在里面,不知道什么情况。”
“我进去看看。”高齐走进急救室,去做卧底。
危急时刻,杨怡也不忘自己关注的永恒命题:“青楚,你俩认识几年了?是不是……”
小样嘴快揭秘:“我知道,他正追青楚呢。”
杨怡:“你是不是因为他才要留京呀?”
青楚赠给她妈和小样一人一个白眼儿:“不是!哪焊哪儿呀?什么时候你们还乱八?”
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带着风速、带着节奏、带着气焰,大家不用看就知道,杨门最强悍的女强人老二杨尔驾到。
杨尔环顾众人,用“怎么没向我请示回报”的惊讶问一姐一妹:“你们怎么都在?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来爸就犯病?不是让你们给闹的吧?”一登场就确定事故责任人,实行问责制,雷厉风行从公司覆盖到家,杨尔一向这么彪悍。
高齐陪主治大夫张医生走出急救室,大家暂时逃避了杨尔问责,转向医生:“大夫,我爸怎么样了?”
张医生:“病人暂时抢救过来了,但还在昏迷,情况很不乐观。心肌酶测试结果显示,血管堵塞非常严重,只能动手术,但病人年纪太大,身体又很弱,根本承受不了这么大手术。”
“那怎么办?”
“目前只能用药物增压,勉强维持心脏功能,剩下只有等。”
“等什么?”
“也许能等来奇迹,但希望微乎其微,建议你们家属做好各种精神准备。”
众人了然,人生大抵可以规划,但唯有死亡不可预期,行踪叵测,在你完全意识不到它存在时,也许它突然而至。青春邂逅死亡,绝对是刻骨铭心的一堂课,对青楚、对小样,都是如此。
高齐不一样,他天天面对生老病死,习以为常铸就老成持重,你不能轻易否定他的老气横秋和四平八稳。这是在他轻声对青楚说“别想太多,以后回头看,这是一个必然历程”时,青楚突然意识到,高齐有高齐的宝贵。
面对死亡,无论你如何想保持尊严,都免不了惊慌失措,这是人性本能使然。杨怡、杨尔、杨杉三个成家立业的女儿,成功、成熟,此刻全派不上用场,处之泰然的是郎心平:“大夫的话都听见了,咱们要做好各种心理准备。别忙着回上海宁夏,杨怡、杨杉都留下,从现在起,大家排班,轮流在医院盯着。”
杨尔:“妈,我们在这儿,你回去睡吧,再熬坏身体,可就要我们命了。”
郎心平:“回去我也睡不着,你爸这种情况,我不想离他太远。”

杨尔:“那我在对面酒店开个房间,你去那儿休息,随时可以过来。”
郎心平感叹:“这时候就显出咱家缺男人了,博怀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李博怀是杨尔丈夫、李霹雳爸,提到他,杨尔无言以对。
郎心平感到怪异:“他是咱家女婿不是?平常忙,没空来看我们就算了,都这时候了,还连面都不照?”
杨尔:“我没叫他。”
“又吵架了?”杨尔夫妻不合倒是谁都不见怪,“现在不是怄气的时候,你打电话让他过来盯夜。”
杨尔还是不言语、不动弹。
郎心平敦促她:“打呀,愣着干吗?”
有些谜底早晚要揭穿,杨尔想想,还是说了:“妈,以后别指望他了。”
“什么意思?你俩怎么了?”
“我跟他……离了。”
“离了?!什么时候离的?”
“小半年了,怕你和爸生气,一直瞒着没说。”
“你让我说什么好?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就非离不可?”
“这二十年我过得怎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性格不合,当时你和爸非要撮合我俩就是个错误。跟胸无大志、窝窝囊囊的男人,我生活质量忒差,还不如一人呢!以前顾着霹雳,现在孩子大了、也出国了,我不想再活受罪,他也不想,早离早自在。”
“到底还是离了,已经不住一块儿了?”
“离了还住一块儿?他几个月前就搬出去了,住单位宿舍。”
“我说呢,半年见两回,还透着客气。”
包袱一撂,杨尔如释重负:“老在你们面前演戏怪难受的,说出来轻松多了。”
“你轻松了,霹雳呢?她知道吗?”
“没告诉她,怕她接受不了。”
“算你俩还有理智。”
“反正她在英国,山高皇帝远,拖拖再说。”
“霹雳夏天参加A level考试,绝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影响她。”
“那肯定,怎么着也等她上了大学,再慢慢对她渗透。”
“这事以后再掰扯,你还是把李博怀叫来,不是女婿,总还是你爸学生吧?”
“那我就说是你叫他来的。”
沦为前夫、前女婿的李博怀招之即来,杨尔等在医院门口,看见前夫出现拔腿就走,和他保持十米的前后距离。他俩的婚姻从始至终都像前后这十米距离,李博怀笨拙地追逐杨尔,永远都踩不上她的点。
李博怀抱怨前妻:“爸出意外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压根没打算告诉你,是我妈非让叫你来。告诉你,离婚的事儿她已经知道了,老太太要说什么难听话,你听着就完了,别吱声。”
“啊?你怎么单挑这时候告诉她,不是添乱吗?”
“要不告诉她,这几天咱俩就得演大戏了,我跟你没关系,不想老麻烦你。”
“什么话?我好歹也叫了二十年爸,过来是分内的。”
“离婚了就分清楚点,我不想欠你。”
“能分那么清楚嘛?”
“反正你来不来跟我没关系。”
来到病房外,李博怀掂量着还要不要叫“妈”,郎心平开口:“有日子不见,都不是我女婿了,难为你多叫了半年妈,以后改回叫师母吧。”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家里一口人。”
“家里都是女的,恐怕得时常麻烦你搭把手。”
“应该的,您放心,只要所里没要紧事,我就在这儿盯着,随叫随到。”
在杨家两代女人面前,李博怀气焰全无,二十年婚姻生活里,他丧失了自我,离婚对杨尔是解脱,对他也是,终于不用努着,可以松口气。
一众杨门女将和被开除家籍的唯一男性李博怀日夜轮替,等候杨秉恒苏醒。轮到青楚、小样值夜,姐儿俩站在病房外,透过玻璃门遥望姥爷,死亡突然和她们近在咫尺。

小样问:“你说姥爷会死吗?”
青楚答:“恐怕会,高齐说基本没希望了。”
“那姥爷要是死了,有咱们责任吗?”
“应该有,姥爷是因为着急犯的病,咱们是间接犯罪。”
“我觉得咱俩最多算从犯,咱俩妈才是主犯,姥爷主要是被她俩气的。”
“这两天我一直特恍惚,好像能闻见死亡的味儿。”
“什么味儿啊?怪瘆人的。”
“说不清,反正感觉怪怪的。你怕死吗?”
“没想过,这问题太遥远。”
“听过一种说法,说‘死亡是人生的另一个阶段’,好像就是走出一扇门,进了另一扇门,没什么可怕的。”
“就是说出了这屋进那屋呗。”小样任自己的想象驰骋,“没准那屋要什么有什么,比咱们这边还乐呵。”
“谁知道?反正进那屋的人谁也没回来过。”
“那是,随便来回溜达也怪吓人的。”
背后伸过来一只手,拍拍青楚,再拍拍小样,姐儿俩像遭雷击,一起惊叫回头:“妈呀!”她们不正常的反应,让身后正常的高齐莫名其妙。
青楚:“你什么时候过来的?连脚步声都没有。”
高齐:“我有声,你俩聊得太投入了,没听见。”
小样:“我俩正说那屋的事儿呢,你就跟鬼似的出现了。”
高齐:“哪屋的事?”
青楚:“我们在议论,死亡会不会是另一个人生阶段,就像进另一间屋。”
高齐:“没有另一间屋,从严谨的自然科学角度和唯物主义观点来看,死亡是物质的消亡,是死胡同。”
小样:“太没想象力了!”
真理往往如此,正确,但无趣,像无底深渊,把情怀扔进去,连个响儿也听不见。小样突然理解了青楚,高齐像鸡肋,看上去不错,咂摸起来没味。
也许是青楚、小样联合惊叫的作用,杨秉恒突然苏醒,杨家人唯恐错失,倾巢赶来,获准进入病房交流。
郎心平第一个来到床边,两个古稀老人对视间,伸手抓住对方,握在一起。
“你可算醒了。”
“吓着你了,犯一回重一回,这次过不去了,我自己有数。还好孩子们都来了,不然我怕赶不上再见她们了,趁我清醒,交代几句。”
“你慢慢说,我听着呢。”
“杨怡非让青楚回上海,我也觉得她自私,可想想也不容易,赵志华走得早,她免不了处处多替自己着想,你多谅解她点。青楚一留下,杨怡早晚得跟过来,你们娘儿俩可别越处越糟糕;还有杨尔,她脾气最像你,争强好胜,得理不饶人,身边就留这一个闺女,你俩还动不动就戗戗,以后尽量少跟她制气,我不在就没人劝架了。”
生命中总有这样一些话,眼里流泪,可你得笑着听;生命里也总有一些时刻,肝肠寸断,可你必须挨过。
“还有,让杨尔别老挤对博怀没本事,说男人什么都行,就别说他没本事,博怀性格与世无争,一直很忍让杨尔,他也不容易。三个闺女,我最不放心杨杉,她脾气犟,嘴上不说,可这么多年来心里一直结着疙瘩,埋怨咱俩当年拆散她跟钱进来、把她跟杨尔对调,弄到宁夏那么偏远的地方去,所以才不愿让小样回来。过去的错就别想了,以后在小样身上弥补吧。”
郎心平知道这是老伴最后的嘱托。
杨杉接着来到父亲床前。
杨秉恒:“两年多没见你了,这回要不是因为小样,你也不会来。”
杨杉:“我本打算今年春节回来的。”
“非等过年才回来?都说嫁出去的闺女跟娘家更亲,你可是越来越外道。”

“我没有……”
“以前的事怨我们,可你要为这个拦着孩子来北京,就是你不对了。小样机灵,给点阳光就灿烂,你可别耽误她。”
“这孩子性子野、不安分,我是不放心,怕她出事,才把她拴在身边看着。”
“孩子不是宠物,看是看不住的,得引导她才行,她在北京,有你妈帮你盯着,你还不放心?”
杨杉怎么忍心在这种时刻反驳父亲?说完这些话不久,杨秉恒再度昏迷。
张医生出给杨家人一道选择题:“病人情况恶化,现在完全靠打增压针支撑生命,是否要继续打增压针?需要征求你们家属意见。”
杨尔:“当然继续打,打到好为止,这还用问吗?”
高齐进一步解释:“增压针没有治疗作用,只是强行顶起血压,维持生命,只要血压降下来,就得继续打,一旦停针,就意味着放弃生命。”
杨杉:“没法治疗了?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没有回答,长长的静默,杨家人得到答案。
当亲人的死亡不可避免地陈列在眼前,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缱绻流连,尽管知道那是徒劳,对感情的依赖,让我们那么、那么不舍放手,所有人无所适从。连一向强悍的杨尔也对这道选择题束手无策:“妈,打?还是不打?”
郎心平的镇定不同凡响,回答出乎意料:“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你爸走到这一步,谁也拦不住,顺其自然吧。医生,停针。我们一起进去和他告个别,谁也不要哭天抢地,让他体体面面、安安静静地走。”
生命的谢幕需要仪式,消逝需要尊严,全家在郎心平率领下,寂静地穿上消毒衣,每个人都笼罩并烘托着庄严,这是生者馈赠亡者最好的告别式。
望着她们,高齐心生感动,情不自禁,随杨家人进病房,把自己当成她们中的一分子。全家人围绕在病床两侧,对杨秉恒形成环抱,郎心平、杨怡、杨尔握住他一只手,杨杉、青楚、小样握住他另外一只。
郎心平在杨秉恒耳边轻声告别:“我们都在,你踏踏实实走吧。”
像听到这句话,所有人都感觉到杨秉恒最后一下的紧握,然后撒手尘寰。
这一秒,青楚、小样清晰无误触摸到生命的离开,同时触摸到尊严。她们共同铭记住这一幕:在护工推姥爷进太平间前,姥姥上前精心抻平他身上覆盖的被单,不留一丝褶皱。郎心平给后辈们示范了一种态度:死亡不可避免,与其狼狈缱绻,不如庄重告别。
当晚,三个女儿为父亲守夜,她们围坐在餐桌旁,回忆起往昔种种,说着说着就跑了题,议论起在医院朝夕相处几天的高齐。三个妈一致交口称赞,高齐顷刻间获得杨家中年女性共同首肯,要是仨女儿不反对,仨妈大有当晚瓜分高齐、指定女婿之势。生活就这样,悲伤也好、离别也罢,之后一切仍将继续。
青楚站在阳台上,小样悄悄来到她身边:“想什么呢?”
青楚:“今天姥姥决定给姥爷停针的时候,我觉得她特别酷。”
“我也这么觉得,姥姥肯定相信姥爷穿过那扇门,去那屋了。”
姐儿俩相视微笑,她们宁可选择当唯心主义者,相信姥爷受用她们为他举行的仪式。
“有个情况不太妙。”小样冲客厅一努嘴,“那仨妈都看上高齐了,正交口称赞呢。”
“爱赞就赞吧,她们看上有什么用?”
“恐怕你压力会很大,要不就从了吧。”
“既然她们都看上了,我不从你就从呗。”
“让我考虑考虑。”
葬礼按部就班展开,郎心平吩咐杨尔把女儿从英国召回,和姥爷见最后一面,李霹雳即刻起飞回国。离她落地还有几小时,郎心平摇醒杨尔,问:“霹雳什么时候到?”
“中午。”
“她回来,你和李博怀打算怎么着啊?”
杨尔醍醐灌顶,一跃而起:“我得赶紧回家布置布置!”
杨尔和李博怀是在对外封锁消息的前提下离的婚,封锁主要针对的不是家人,是女儿。可以预见霹雳对离婚的排斥反对,为把阻力减到最小,前夫妻俩剥夺了女儿发言权,在她缺席状况下,把本该三人决定拆分的家庭一分为二。婚是离了,但让霹雳知情乃至接受,愈发变得不可完成。
更何况此刻已经进入冲刺剑桥的倒计时,剑桥不是女儿的理想,是母亲的梦。三年前,16岁的李霹雳就是承载着杨尔自己未竟的梦想,被她妈拱手送去英国,成为小留学生。她像中国百分之百的孩子一样,摆脱不了长辈规划的宿命道路,为父母的理想寒窗苦读,为世俗的成功狼奔豕突。
家庭破裂无疑是对女儿釜底抽薪、后院点火,前夫妻自知理亏,决定欺骗,唯一战术就是拖,拖到不能拖,拖到天荒地老。做戏是不二选择,杨尔急召李博怀回家,命令前夫在霹雳回国奔丧期间住家,伪装若无其事。
衣橱半扇腾空,男式衣服重新入主;束之高阁的男拖鞋又见天日;粗毛巾回归毛巾架,斗胆和花毛巾比肩。一切布置停当,前夫妻俩带戏上场,迎接女儿。
杨尔不忘最后叮嘱:“我突然想起来,你住过来,你那相好的……”
李博怀:“能不能叫她小陈,要不叫名字也行。”
“那么平庸的名,我记不住,她不会成天这事儿那事儿找你总给你打电话吧?”
“不会,我跟她说好了,有事就发短信。”
“反正我提醒你,别让霹雳看见你鬼鬼祟祟的,再露了马脚。”
“不会。”
“霹雳没俩月就要A-level考试了,现在她的情绪稳定大于一切,这趟她回来就待三五天,咱无论如何得把戏演好,不能让她觉出什么不对劲。”
“知道。”
“别以为我在求你,霹雳跟你比跟我亲,我是恶妈妈,你是好爸爸,她要知道你这么快就另有新欢了……”幸灾乐祸,“我看你怎么跟她交代?”
“我组建新家庭也还是她爸,咱俩也不是因为那个才离的婚。”
“我不在乎,你爱跟谁组跟谁组,可闺女能不在乎吗?”
“瞒过这回,以后还是大问题,她心理其实挺脆弱的。”
“别想那么远了,把这几天对付过去再说吧。”
即使父母演技不高明,19岁的霹雳也无法识别。生活充斥谎言,有恶意也有善意,有为伤害也有为保护,有单向也有双向。此刻谁知道霹雳也是带戏上场?谁知道她品学兼优的留学生活背后的真相?谎言既然是生活的必须,性质就未必都恶劣。
父母离婚女儿缺席,但姥爷殡葬需要全体参与。选择墓地这天,杨门女将集体出动,先考察价钱从千元到十几万不等、各色材质的骨灰盒,一一过目。
表姐仨被盒们弄得目眩神迷,小样问:“盒上的蓝宝是真的吗?”青楚答:“这么贵,应该是。”霹雳质疑:“哪是骨灰盒?怎么看都是首饰盒。”最后小样概括市场调查结果:“忒奢侈了!”
随即在墓地经理带领下,考察选择墓地。
经理介绍:“这个区是普通墓地,有单人墓也有合葬墓,买地、刻碑费用全下来从几千到一万不等,一般不超过一万。”

财力雄厚的杨尔一水没看上:“太小,不够气派。”
经理见风使舵:“如果想特别体现儿女孝心,还有更大、更尊贵的选择。”他更加热情,率领一帮女的,走进独立陵园,“这边都是异型墓,独立分区,环境更加僻静安宁,设计也更高雅、气派,不论从墓地形状、尺寸还是墓碑材质,都更能满足客户对高品质的需求。这是个豪华双墓穴异形墓,上等大理石碑亭,所有费用都算上,二十万。”
最没发言权的钱小样惊叫出来:“这么贵?不就往里放个盒吗?”被杨杉一声呵斥:“闭嘴!就你废话多。”
杨尔没被昂贵吓倒,她就是奔与众不同来的,看上一个合葬异形墓,开口问价。经理投其所好:“眼光真准!我个人认为您看上的这个性价比最高,它基座长两米,宽一米五,碑高一米八,前后都可以镌刻文字,尺寸比20万的小不了多少,可价钱只有一半,唯一差别就是位置,如果决定要,马上就能刻碑。”
杨尔颔首认可,一回头—— 一家子远远站在身后,摆明和她划清界限:“你们站那么远干吗?觉得这个怎么样?”
该表态的杨怡、杨杉都不表态,看着老太太。
杨尔明白:“大姐、三儿,你们是不是都嫌贵?这样,咱仨分摊,每人出不了多少,再说这里面还留着咱妈的份儿呢。”
杨怡、杨杉依旧沉默,所有家庭都拥有类似状况,一人有一人的想法,五个指头不一样长,统一极其不易。
郎心平发话:“不用那么贵的墓,有个大点的坑,能把我和你爸装下就行。”
“妈,我们最后一回给爸花钱,贵点就贵点吧。”杨尔话里话外,谴责那姐妹俩不大方。
“活着时多孝敬点比什么都强,死了穿上金缕玉衣也一样是埋,我看外面那一万的就挺好。”
“那个太寒酸了吧?相当于这儿的经济适用房,”杨尔问姐儿俩,“要不我出大头,你们俩少出点?”
仍被郎心平驳回:“你的钱是风刮来的?你爸一辈子不爱浪费,你让他躺别墅里,他睡不踏实,经济适用房就挺好。”
“老太太说话真噎人,我不就为让老头风光点吗?”
青楚劝:“二姨,按平米折算,这墓比活人住的别墅都贵,难怪姥接受不了。”
杨杉也劝:“你心意大家都明白,但这事儿,还是听妈的吧。”
“可我怎么都觉得那一万的太憋屈。”
轮到自己闺女霹雳挤对她:“你要住肯定嫌憋屈,姥爷不会。”
在这个严肃的地界、严肃的场合,所有人都想笑,好歹都忍住了,只有成事不足的钱小样定力太差,“扑哧”一声乐喷出来,让杨尔恼羞成怒。最后,墓地以一万,骨灰盒以五千成交,杨尔财大气粗的孝心被郎心平断然拒绝。
接下来就是葬礼,生命浓缩为一钵灰烬,尘埃落定。
全家人给杨秉恒烧纸钱,最后的礼送,杨怡、杨尔、杨杉嘴里都念念有词。
杨尔:“爸,放心吧,我们把钱给你带足了。”
杨杉:“到那边别不舍得花,想买什么买什么。”
杨怡:“青楚他爸去得早,到那边让他先替我们孝敬你。”
青楚、小样、霹雳挤在后排,光扔钱、都没话。
杨尔敦促后辈:“你们仨别不出声,给姥爷念叨念叨。”
青楚带头:“姥爷,我们给您送钱了,一亿、两亿。”
前面还像话,一到小样就下道儿:“太过瘾了,冥币跟人民币怎么个兑换法?”
霹雳顺流而下:“好几个银行的,通用。”

小样:“要有人供我这么花钱就好了。”
杨杉本来哭得好好的,这时候忍无可忍,回身照女儿脑袋上劈下一掌!
送走父亲,背着郎心平,杨怡、杨尔、杨杉姐仨儿谢绝听众,聚在客厅召开家庭会议,议题围绕:谁留在母亲身边,陪伴她余生?
杨尔:“趁妈歇着,咱们议议,爸走了,妈以后怎么办?这么大房子,剩妈一人,咱谁都放不下心,虽然老太太身体还不错,不用人伺候,可毕竟七十多岁了,身边怎么也得有个人照应着,所以咱商量商量,谁能回来陪她住?”
杨怡:“这还用商量?你在北京,当然是你搬回来陪妈住最方便,反正你也离……”还没说全,被杨尔紧急制止“嘘”,赶紧把“婚”字咽回肚里。
杨杉:“是呀二姐,反正霹雳也要去英国,你搬来陪妈住吧。”
杨尔:“我不成,公司事儿太多,忙起来时间没个准谱,咱妈生活规律惯了,我怕打扰她;再说我跟咱妈脾气犯冲,平时一礼拜见两回还戗戗呢,住一起对双方健康都不利。”
杨杉:“我跟老钱都还上着班呢,肯定不能回来。大姐,你说话就退休了,青楚要留京,你自己在上海也孤单,干脆回北京跟妈搭伙吧。”
杨尔:“我看行,趁现在楼市正热,把上海房子卖了,以后等青楚安定了,在北京买套房。”
杨怡不情愿:“我还没同意青楚留京呢。”
杨杉:“我看她那么坚定,恐怕你拗不过,再说她能留北京当律师也挺好。”
杨尔:“对了,还有那高齐,你不也觉着不错嘛,青楚只要留这儿,俩人早晚是一对。”
那不是意味着自己在女儿问题上全面溃败嘛,杨怡不松口:“我在上海那么多年,已经有点不习惯北京了。”
杨尔:“大姐,不怪妈说,你可越来越矫情,再不回来扳扳,真成上海人了。”
杨怡:“上海人怎么了?我觉得上海人挺好,市民整体素质高。”
杨尔:“你还真反认他乡是故乡,上海人觉得全世界就数上海最好,其他地方都是乡下。”
女人一说话,跑题跑不停。
隔墙有耳,因为关系到自己未来“生活在何处”的重大归宿问题,青楚、小样以及霹雳,趴在门后偷听大人谈话,进入“京沪大战”的跑题部分,姐仨知道一时半会儿回归不了主题,爬上床共商对策。
青楚:“要我说她们多余讨论,咱俩在这儿陪姥姥不就得了。”
小样:“对,我拥护!”
霹雳着急自己掺和不进来:“那我呢?我也想跟你们一起留下。”
青楚:“你不是还要回英国念剑桥吗,等学成归来再加入我们。”
霹雳说出压抑良久的心声:“我不还没考呢嘛,不上了行不行?”
遭到青楚、小样一致否决:“恐怕不行!”
小样:“你妈会发疯的。”
青楚:“她疯了会把所有人也逼疯,谁也落不着好。”
霹雳:“我的命运任她摆布,她不疯,我早晚也得疯。”
青楚决策:“我们要争取自主权,坚决捍卫留京自由,就这么定了,谈判。”
一呼两应!
杨尔悬崖勒马,把话题拉回正轨:“大姐,给句痛快话,你到底能不能过来?”
杨怡:“至少现在不可能。”
杨尔:“议了半天等于白议,啥也没说。”
杨杉:“那到底谁留下陪妈呀?”
掷地有声、整齐划一的回答:“我们!”仨妈一起回头,青楚、小样、霹雳手牵手,鱼贯而出。
小样开场白:“妈妈们,我们宣布个决定。”
青楚:“基于姥爷去世我们负有一定责任,所以我们要用实际行动弥补错误,你们谁也都不用留下,我和小样共同承担起照顾姥姥的光荣使命。”

小样:“我给姥当家庭医生,看我和青楚以后的实际行动吧!”
霹雳补充:“要万一考不上剑桥,我也回来跟姥姥住。”
杨尔先揭竿而起,镇压霹雳:“没你什么事儿!你的任务就是考剑桥,必须给我考上,没有万一!”
霹雳:“听听,给你考上,你自己怎么不去考?”
杨杉接棒镇压:“钱小样,你别打留的主意,老老实实跟我回银川!我替你跟医院请过假了,回去接着上班。”
小样:“我不回去,我就要在北京找工作!”
杨杉:“你说了不算!”
小样:“凭什么呀?你做完自己主、还要做我主,我这辈子过不好算谁的?”
杨怡最后镇压:“青楚,你铁心跟我作对了?”
青楚:“妈,律师事务所录取我了,让我处理完姥爷丧事就去上班,这事儿板上钉钉,没法改变了。”
杨怡:“把你养这么大,不知道是给谁养的?”
青楚:“瞧你说的,好像我遗弃你了似的。”
杨怡:“起码是部分遗弃,你不就想离我远远的,省得我唠叨你吗?”
姥爷离世像是横生的枝节,生活又回到原来轨迹,母女大战重燃战火,炮火继续纷飞。
需要有人一锤定音,郎心平从卧室走出来:“戗戗什么?我都听见了,我的问题你们不用商量,各过各的,谁都甭来,我有胳膊有腿,不要人照顾。青楚的问题,由她自己决定是否留下,杨怡等你退休,愿来就来,不愿来拉倒;小样的问题,杨杉再衡量衡量,建议你给孩子一个机会证明她自己。”
争取自主的博弈中,郎心平为青春这方增加了最重的砝码,表姐妹欢呼胜利,自己妈被她们的妈镇压了!
明斗结束,不意味暗战亦休,妈妈们不犯上,不等于放弃压下,青楚、小样分头巩固战果,收获天壤之别。
小样:“大姨不说话,等于默许青楚留下了,妈你赶紧跟她看齐吧。”
杨杉就一句话等着她:“你要能跟青楚看齐,我就跟你大姨看齐,青楚留京有正经工作,你有什么?明天我就买票带你走!”
一切回到原点,小样所有努力付之东流,郎心平声援不产生效力,就像二十年前阻挠杨杉早恋一样徒劳。青楚处境比小样好,杨怡有所松动,原因不是因为郎心平表态,她另有所图,对女儿,掺和不成一件,就掺和另一件。
杨怡:“我算看明白了,老太太摆明要跟我抢你,我吃二十年辛苦,到头来好处都让她落了,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青楚:“你这比喻严重不恰当,你是前人,姥姥是后人?”
“反正我的胜利果实被她抢夺了。”
“你当年还不是一早就离开家了?现在就当我替你孝敬姥姥了,将来再孝敬你,两不耽误。”
“你就是长了张好嘴。”
“要不能当律师吗?还得说咱家遗传基因好。”
“跟你说实话,我松口让你留下,有个重要原因。”
“什么?”
“高齐。”
青楚仰天长啸:“天哪!”
“说正经的,高齐真不错,要人品有人品,要模样有模样。你妈活了几十岁,看人绝对不走眼,我觉得你俩各方面都挺般配,你不小了,该考虑这事了,眼再高也得……”
青楚啼笑皆非,降临到头上的自由居然拜高齐所赐,刚获得局部的就业自主,更大面积的恋爱自由又被侵犯。
小样灰头土脸走进这屋:“大姨,跟你商量个事,今晚你去那屋跟我妈睡吧,让我跟青楚住。”
“还和你妈制气呢,我跟青楚都和好了。”
“你比我妈开明,要不你再帮我劝劝她,让我留下。”
“你妈脾气最拧了,我可劝不了她,我只能劝你。”
“那就免了,我脾气也拧,你省点唾沫吧。”
杨怡一离开,小样就一头栽倒在床上,振臂呼喊:“打倒杨杉!”
青楚考验她:“绝望了?认输了?放弃了?”
小样眼珠一通乱转:“不,我要抗争到底,绝不半途而废!”
以姐儿俩长期狼狈为奸的历史,青楚立刻知道小样要干什么,反抗很单调,可也奏效:“顶你!”姐儿俩击掌为盟。
第二天,杨杉按照自己节奏买好火车票,回家发现小样不见了。杨杉也能立刻确定发生了什么,青楚表情无辜,杨杉哑巴吃黄连,只恨自己不能一分为二,早早限制闺女自由。
果不其然,小样打来电话:“妈,你买好票了?那明天一个人走吧,我现在正式通知你,我又离家出走了!”
“别胡闹!”
“我没胡闹,这次行动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要开骂,我立刻挂电话。”
“我不骂,告诉我你在哪儿?”
“你以为我傻呀,告诉你我在哪儿,等你来抓我?我是不会上当的!不过放心,我有地方住,也很安全,噢,对了,我还从你包里拿了500块钱,以后还。”
“你先回来,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
“不可能!咱俩之间已经失去了和平谈判的气氛,你别想把我骗回去,也别惦记报警,我每隔48小时打电话报平安,让你麻烦不着警察叔叔,就这样。”
杨杉知道女儿是一滴水,一旦汇入北京的汪洋大海,她一点辙都没有。
小样站在北京的过街天桥上,收获自由后的问题是何去何从?天桥上有几个和她一样茫然表情的民工,她和他们的共同特征是:今天带一把力气来到这里,明天不知道这把力气冲哪使?会给自己换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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