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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勤:现代派文学辞典(I-M)
I
我是谁?这样的提问没有意义,但是这个句子并不算错。我是我。这样的回答没有意义,并且这个句子也几近于无聊。“我是我,我是我,我是我。”——昆德拉的人物在绝境中喊出的九个字没有意义。
存在者如何找到我这个字?同样不是积极的提问。真正的秘密是:与我平行的那些字——吾,余,予,朕,孤。这些共同的人称主体定向突破,呼应了百变其身的传说。“德不孤必有邻”,而我偏偏只能是孤,无论是出于道德上的谦卑还是存在中的谨慎,孤都令人不能快慰。而那个偏执的朕,迁于乔木,满足了帝王的口感,但是它从来都没有遗忘那种作为第一人称的寂寞。接下来,我周旋于吾、余之类,继续寻求语气上的援助,无论是今者吾丧我、还是我善养吾浩然之气,都是在我的内部循环,至于这种循环有什么样的企图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我却悄悄的在我后面加了们,企图扩大问题的影响。与此同时,I与me也在狡猾的摆脱对方,而其实大可不必,最重要的不是们,还是我。
Idea
麦哲伦横渡大洋之际,另一个我——在一个真正的内陆国家无所事事。但是,我没有放弃观察。我深知,人的秘密隐藏在他们一生都无法摆脱的命运当中。智慧有时完全没有发挥作用,它就耗尽了。茨威格说的好:“这无关乎人,关乎命运。”命运,这个被雨果刻在石头上的拉丁字母,随后它又与海水一起波动。如果,命运确实就是礼物,可以说它来的正是时候。聂鲁达承认自己历尽沧桑。但是当初,究竟有谁祈求过什么吗?谁对天起誓撒下了弥天大谎?面对真正的龙,那至大的光明,人势必昏眩,一种无法接受的真理最好是让它永远呈现于幻想。如同上帝,如同Idea。
J
偈
佛教称诗为偈,称文为莂。诗史中最著名的偈是慧能作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此偈针对神秀“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而作。前者是顿悟,后者是渐悟。最后,这两首诗中所显示的得到真谛的不同方式分裂了禅宗,形成了南能北秀(南宗北宗)的局面,遂使禅宗在六祖之后再无七祖!后来,佛门作偈的风气愈演愈烈,作的也越来越空洞,虽然出现了像皎然那样写过《诗式》的极有见地的诗僧也无补于事。后来终于有一个笑话,大慧杲临灭时,时侍僧了贤请偈,师厉声曰:“无偈便死不得吗?”援笔曰:“生也恁么,死也恁么,有偈无偈,是什么热大。”掷笔而逝。——这是一个极端的例子,而且他最后还是写了几句!在辞世之时竟然还是这么无奈!可话又说回来,本来我对偈语一向是抱有好感的,那却是因为《水浒传》。可爱的鲁智深于六和寺安度他的晚年,有一天听到钱塘江的潮信声,这才想起师傅智真长老送他的法偈:“听潮而圆,见信而寂。”于是沐浴,烧起一炉好香,完美的辞别,也不等宋公明哥哥的探望。我们鲁先生最后所作的颂偈是:“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今天
我的任务是:让今天结束。“云来气接巫峡长”,我甚至用不着写出这样的句子,我对今天没有信心。今天,我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文章中有多么频繁的使用“我”字。对于一个只有内心生活的人来说,我,几乎是惟一的借口。这种片面的表达企图营造出一个完美的天地简直不可能。今日,吾丧我;今日,世界仍然没有找到它的方向;今日,盲目的自转否定了未来。
拒绝
拒绝那些迎面而来的东西。拒绝词语,让它们回到辞典。拒绝携带,完璧归赵乃是一种人生的传说。我没有忘记孟法师的碑文:“时历夷险,怀赵璧而无玷;年殊盛衰,鼓吴涛而不竭。”——这只能是一种盖棺定论的人生理想,如果涅槃路远如果解脱缘深,那么此种传说恐怕就更加的使人留恋了。我们无法再次回到现场,所以也就无法拒绝传说。出于谨慎的拒绝导致了信仰的怀抱虚空,而人生,我们都知道,那是一种需要建立在更加虚空的基础之上的微尘。在此,虚空成了一种真正的基础,而非一种修辞。一切都要在虚中诞生,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未来的世界属于诗人,未来的世界已被他们摄住。纷错的万物一旦打开回归的正途,河蟹的永恒就将落实在虚空。自有一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此轻非物非心。雨果说的好,“海和命运随着同样的微风波动。”此时,如何拒绝,成为首要的难题。诗人的一生何其漫长,他们在锤炼拒绝的手段。
K
可笑
所谓的寻找“自己”,是多么虚假的事件呵(无论这个自己是什么自我、自身、自由等等),而寻找一个曾经认识的人尤其可笑。号码背后的人并不值得期盼,那并不是你要找的人。你曾经过所有的你,如果这话仍然有效,那么你就知道,他人与你吻合的机会并不多,曾经认识并非今日仍要追寻的理由。并且,今日已经没有再认识的必要了。相遇并非缘分,而正是为了了断此种机遇。看上去满足它,其实断送它。这有点像婚姻与性欲的关系。吉胜利说:“呼死于吸,吸死于呼。”呼吸尚且如此,在生活中何必又强求某一个人呢?号码背后真的有人吗?这不是问题的关键。世界上从来没有如此便捷轻易的手段,让你得逞。号码并不意味着可能。这不同于点菜。短信群发是一个反证,人们称之为垃圾信息。性爱一词的重点仍然是爱。如果重点是性,那势必停留在动作上,那么,“现代性”三个字就出现了。如果动作与回忆有关,那么古典时代就结束了。今夜,既没有动作之美,也没有成人之乐。
哭泣
《全梁文•张融遗令》:“以吾平生之风调,何至使妇人行哭失声。”——想我今生的风调,还不致于使你们伤心;而你们的哭泣,有损于我的声名。生而为人,肯定已没有更多的缺陷,这本身就是完美主义者的颂辞。
狂喜
在熟悉的环境当中创造陌生,我简直狂喜。如同在生活中欣赏女人。在女人的身上发现陌生,我简直狂喜。如同在照片上想像童年的无知。在自己生命中追溯童年,我简直狂喜。如同在他人的故事中探索奇迹。在奇迹中回到现在,我简直狂喜。如同在女人中找到了母亲。
L
历史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于是,美国诗人梭罗说:“历史即吾人垂钓之溪。”又有人说历史就是与过去无休止的对话。也有人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更有人说历史就是我口中说出的事情,而我能说什么则非我所能预见。甚至有人说历史是小姑娘任人打扮。或者也有更幽默的说历史被阉割以后只能听到小便的回响(已没有生命力)。更加急促的类似的描述出现在高行健的小说《灵山》中。他这样写道:“历史是谜语。也可以读作历史是谎言。又可以读作历史是废话。还可以读作历史是预言。再可以读作历史是酸果。也还可以读作历史铮铮如铁。又能读作历史是面团。再还能读作历史是裹尸布。进而又还能读作历史是发汗药。进而也还能读作历史是鬼打墙。又同样能读作历史是古玩。乃至于历史是理念。甚至于历史是经验。甚而还至于历史是一番证明。以至于历史是散珠一盘。再至于历史是一串因缘。抑或历史是比喻。或历史是心态。再诸如历史即历史。和历史什么都不是。以及历史是感叹。历史啊历史啊历史啊!历史原来不是历史,怎么读都行,这真是个重大的发现!”——所以,不要说历史,要说在循环中仍然不可能接近的真相。张岱论明史云:“国史失诬,家史失谀,野史失臆,故以二百八十二年总成一诬妄之世界。”而春秋公羊传中早就提醒过了:“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历史啊历史,我已经不说了,但为何已习惯了追寻你,为何又于无人处落泪!
恋爱
至此,一切就绪。就是没有女人。我不想说,就是没有你。你是谁?我势必陷入自己的圈套。我只能说,我仍然在奢望你回来。可是你真的要来,我却仍将拒绝。第二次拒绝。第一次是针对另一个你。那时我以为不会有第二次。我自以为不会再给任何人机会。但是我却仍然在经营一个圈套。仿佛无限的时间都要分解你。我不敢确指任何一个你大声叫停。我将这一切称为以静制动。同时也识破了此种诡计。我听见一个声音说动也很好。那时候,我才刚刚认识你。一味的,只是想要你的身体。管它动静。我如此卑鄙,利用你,打击你。仿佛急切的想让你看透我,然后否定我。可是男女间尤其没有公平,恋爱的发生真是千奇百怪。你使一个恶人甚至没有用他最坏的手段就得逞了。你毫不怀疑自己的判断。你说过,你仅仅是要检验一个人能否坚持(哪怕是伪装)到底?今天看来,我们的确不是在恋爱,我们索要更多的东西,我们抓住了世界的把柄,我们就是跟自己过不去,我们惊奇的发现了隐藏的自我,一个永恒的秘密。然后,在这个秘密面前揭露对方,其实是摧残自己。原来,死亡与不朽,折磨人的手段如出一辙。就好像王牌既是王本身,又可以代表任意一张哪怕是最小的牌。王强调自己的同时,甚至毁坏降低自己。王在每一张牌中实现(重复)着自己。虽然,我们并未要争着作王,但是我们太想知道彼此究竟谁是王?这哪里是恋爱。但世间男女除了恋爱,还有其它追问方式吗?我们在配合此种连环妙计。穷尽了语言、声音、动作,然后放心的出卖了自己,如此彻底,连对方都吃惊。这哪里是恋爱?今天,我终于可以这样反问之时,我仍然怀念你。因为时空成就了一件更奇妙的事,而我也无法拒绝此种奇迹:恋爱的后果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此种尴尬使得一切诉说都好像是自言自语。现在,我不管你身在何处,都万无一失。存在将人类推上了高潮。我永远不会忘记世界的真相是一多无碍。——或一或多,一是我们,多是男女。无论如何,都包括了我和你。
六经
六经当看作一部书来读,无论是六经皆史、六经皆文,等等,都说明了这个问题。饶宗颐说,古代诗用于乐,而乐备于礼,故诗、礼参读,方可识其大端,否则只为文字所限,终隔一层。古人于文字十分敬畏,文字背后的寓意要先搞清楚,这不仅仅是小学工夫,还须通经,经就是此等文字贯彻落实之处。文字导源于心灵,故天地间只有一种文字,不曾磨灭,当寻绎此等事业之所在。又,新出土的《诗序》中说:“诗亡吝志,乐亡吝情,文亡吝言。”——这是彻底的来讲,故能如此通脱。志之所在即情之所在即言之所在,三者全部敞开,皆展现为纯粹之人性理想,此为儒家文艺学之最高宗旨,诚内在而超越。超越于文艺,内在于人心(生命感)。如此则不必再争许多俗解谬误,亦无许多假矛盾假冲突矣。
伦理
吾今日于《孟子》独取万章上“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一章。也许文明修饰过的伦理(人生)能使我们降低对命运的惊奇感。也许不能。我们仍然对命运感到万分惊奇。有时,我们别有用心的使用“他人”一词,替代“命运”这个赤裸祼的表达。四千多年以前,大舜对生存进行哲学式的审视之后,发现凡举世间一切功名富贵俱不足以消解其存在之思,追溯生存现象之初,则父母如天亘于当时,“号泣于天于父母”,此之谓也。司马迁说:“人穷则反本,反本则莫不呼其父母。”盖父母者,天也。天之原始意象遂化为父母之形象,遂衍为日月推迁、天地交泰、寒来暑往等等,皆是吾人之天。故天者,先天后天。后天者吾身之天,先天者吾父母之天也。双重上天,追溯的同时拒绝一切水源,所谓上游,此之谓也。不独为水之上游,亦人之上游也。然舜在追溯之时亦同时开创其事业,所谓功名富贵者是也。他在否定之时创造出他的世界,惟天为大惟舜则之,惟舜为能通天下之志!圣人与天同行,不独有追溯之能力,亦有不息之热情。这样,他终于在回归之时就能落实了他所有的理想,而理想之附庸如功名富贵之类,更不在话下。盖彼类俱不属生存本原问题,或者只是生存现象缤纷于吾人生命中耳,特借吾人之活动引发其全部印象与可能性之价值。然此种活动,或者亦将为生存内容之大概。如此则不至于偏颇,以证得吾人在否定之时亦有肯定之力量。诗云:“沔彼流水,朝宗于海。”此之谓也。盖流逝之时未曾放弃,否定之象转成无限肯定之实。如此种种寓义与联想,端在吾人之取舍耳!子曰:水哉水哉!此之谓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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