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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天不绝人愿 故使侬见郎(1)


  天不绝人愿 故使侬见郎

  我在夜里读完《子夜歌》,如同喝了一杯香馥却冷掉的花茶。抬头看见窗外星河斑斓,别有凉意,一时黯黯无言。心里缠绵悱恻地难受,像“子夜”这个带着浓烈芬芳的忧伤名字突然之间在暗夜里花开如树,惊艳寂寞。

  “《子夜歌》云是晋女子所作,似五言绝句,分春歌,夏歌、秋歌、冬歌。日本俳句分春、夏、秋、冬,即是受了《子夜歌》的影响。

  《子夜歌》的春歌第一首: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气氛舒畅广大,几乎是没有特定的对象的情思。春风要算得挑拨了,然而有一个和字,更一个惠字,凡此皆非西洋文学里所有。”

  ——节自胡兰成《中国文学史话》

  我对《子夜歌》的印象最初来自胡兰成。他仿佛对《子夜歌》别有钟情,除了在《今生今世》一再引用、申变,后来又在《中国文学史话》里多次提及,大谈《子夜歌》的气韵和好处,用来比较中国人的亲、爱,和西洋人恋爱之间的深浅差别。我是爱惨了他的文字和才气,于是老老实实读下来,斑斑点点落在心里。后来去看《子夜歌》,发现胡兰成论中国的诗词文化,真是像深入到精神内核里再绽放出来的花千树,猝然而深远。

  曾经,听到一个关于《子夜歌》的凄艳的传说。相传东晋孝武帝时,大臣王轲之家里发生过鬼唱《子夜歌》的事。这件事见载于《宋书?乐志》:“晋孝武太元中,琅琊王轲之家有鬼歌子夜。殷允为豫章,豫章侨人庾僧虔家亦有鬼歌子夜。”殷允为豫章太守也是晋武帝太元年间的事,如果那时就传说有鬼在夜里唱《子夜歌》,那子夜肯定是东晋以前的女子。

  《旧唐书?乐志》里也说:“《子夜歌》者,晋曲也。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所以我就一直在想,是什么样的哀戚,能直通幽冥,让身在寒泉的鬼,也感到悲伤呢?

  直到我读了《子夜歌》,才知道《子夜歌》里其实也有很多欢愉明亮的色彩。一个男子在路上等到爱慕的女子,赞她容色艳丽,满路遗香。男子说,你一来路上都芬芳了,女子(也许就是子夜吧)又欢喜又妥当地回答:“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

  这是多么漂亮且精当的回答。她不说自己不好,却也不过分的骄傲,只那样谦卑和顺地说一句:“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情切切,意绵绵,十个字像蜷曲的玫瑰花苞,深深浅浅牵住了情郎的心,更藏住了“缘由天定,爱是天意”的禅意在里面。

  彼时,爱也不是爱,遇也未曾遇,像新春初至,花树未发的萌萌意思,一切都还是无立足境。你我,没有后来的抵足交缠,还是个清净自在身。

  《子夜歌》里唱到:“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汉乐府里女子发誓亦要说——上邪!中国人是敬天的,尤其男女之事爱讲个天意,天作之合,天成佳偶,天生的冤家……世间万物,花木山河,连人的本真也是唯天所授,所以接受起来恭谨和顺。

  这样的柔和贞顺,在今人的身上渐渐缺失了,我们越来越愿意相信自我的力量,以为可以改变很多事,到头来依然没入命运的漩涡;越来越爱做深刻的思考,却越来越远离纯真,不能与自然作最纯粹直接的交流。

  于是,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有时候,是我们自己决定了自己棋子的命运。

  爱看她对情郎撒娇:“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我忍不住微笑,似乎可以看见那种娇憨依恋。她说,你离去以后,我无心梳洗,就这样的潦草而过,看你看到我这样子会不会心疼?

  她丝缎一般的长发随意洒落在肩头,像乖巧的猫儿一样伏在他的膝上,任情郎盘弄抚摸。长发被他缠绵翻飞的手指牵引。但即使是那样的嫣婉及良时,为什么笑容甜美的她,眉目间仍有深深地忧伤,不时在心底泛滥成灾?

  快乐总是短暂的,忧伤才是人类命中的毒瘤,随血液生衍,无休无息,某些时候会变得凶猛,不可遏制。很心疼《子夜歌》里的那个美丽女子,春花秋月何时了,她简直无时无刻不在忧虑着。

  从表现的情绪来说,南朝民歌中欢娱之辞所占比例很小,其基调都是哀伤的。这一方面因为在浪漫的、非礼教约束的爱情关系中,受阻被隔,空怀相思,或一晌贪欢,转首负情,是常有的事,爱情的失意,容易形成悲伤的基调。这点忧愁在《子夜歌》里有深刻的阐释。

  是女子天生比男人多心多敏感?还是大家都已一早窥测到结局的荒凉?只是男人通常选择沉默着不说,在某一日冷静地接受结局?

  “揽枕北窗卧,郎来就侬嬉。小喜多唐突,相怜能几时?”读到这里我才恍然:原来,当“唐突”的“小喜”过去后,“相怜能几时?”才是她忧虑的根本。女心贪婪,容易眷恋。所以为爱情能否天长地久而烦恼的多半是女人,男人对此常常洒脱得出乎意料。可是,依旧是爱你的时候多,因为相思,忘却自身的时候多,因为是女子,到底是女子。

  “白露朝夕生,秋风凄长夜。忆郎须寒服,乘月捣白素。”——在白露降临的秋夜里,想起你缺少御寒的衣物,于是再也睡不稳,起身在明亮寒冷的月光下,为你捣素制衣。想把千丝万缕的情愫织进衣里,让你穿在身上会有融融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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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天不绝人愿 故使侬见郎(2)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黑夜是如此漫长,我不能够入睡。看见窗外明月皎洁,想着你在天涯那端,满心茫然。突然听见你在叫我,忙忙地应了一声,却不过是我太思念你而出现的幻觉。

  爱是生命里最绚烂的一场幻觉,太荼蘼,有时,走完天涯道路,也不愿醒来。

  读《子夜歌》在深夜。静默安然的心之花园里,突然飘来夜来香的迷离芳香,我在听子夜这样浑身散发着迷迭香的女子娓娓道来。春消夏长,一年四季,那些存在于她生活中的点滴快乐和忧伤。她的一切的喜悦哀伤,都和那个始终不见面容的男子休戚相关。

  朝朝暮暮朝朝。他都是那样模糊清晰的存在,是与生俱来的胎记,由生到死,一直存在。

  光风流月初,新林锦花舒。情人戏春月,窈窕曳罗裾。(春歌)

  青荷盖渌水,芙蓉葩红鲜。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夏歌)

  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扬。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秋歌)

  昔别春草绿,今还墀雪盈。谁知相思苦,玄鬓白发生。(冬歌)

  后来流传的这种《子夜四时歌》是《子夜歌》的变曲,以四时景物为衬托。《乐府解题》曰:“后人更为四时行乐之词,谓之《子夜四时歌》。又有《大子夜歌》《子夜警歌》《子夜变歌》,皆曲之变也。”

  《子夜歌》和《子夜四时歌》是南朝民歌的集大成者,也是古代民歌里情诗一类的翘楚。两者均有南朝辞采艳丽的特点。相比之下《子夜四时歌》更为精致,当中有几篇并有引用典故和前人诗句之处,托名为民歌,实际上出于文士之手或经他们修饰的成分当更多。不过这种精致不妨碍南朝民歌出语天然、明朗而又巧妙的特点。吴歌中的《大子夜歌》(“大”是赞美之意)说:“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可怜。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再怎样浓烈,它们仍是民歌的底蕴。栀子花一样的清淡洁白。

  南朝民歌在汉乐府民歌的基础上兴起、发展,对后世的影响十分深远。从鲍照到齐、梁的文人诗,再到后来宫体诗的兴起,南朝民歌的影响力宛然可见。唐代以后,南朝民歌继续影响着文人的创作。直到清代,历代文人对南朝民歌的模仿剿袭,始终没有断绝过。

  不过,历代文人学南朝民歌,学的最好也最著名的人还属李白。他的很多短诗,以语言清新自然见长,就是学习南朝民歌的收益。

  我是最近看了《子夜歌》,才知道《静夜思》竟是脱化于《子夜四时歌》秋歌中“秋夜入窗里,罗帐起飘飏。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一篇。至于他的《子夜吴歌》,无论是语言和形式以及立意都明显脱胎于《子夜歌》,不过李白才情高妙,写男女相悦,也有浩然仙气,结果反而比晋女“子夜”的《子夜歌》流传更久远,也更著名得多。

  关于《子夜歌》的作者,晋朝女子“子夜”的一切,资料少得非常可怜。我用尽力气去找,也没有结果。想来,她只是一个有才情的吴地女子,温婉、能干、慧黠、多情、多愁善感。

  或许,子夜只是斑斓星河里的一颗传说,可是我希望她是真的存在过。

  爱是一种需要不断被人证明的虚妄,就像烟花需要被点燃才能看到辉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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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读到“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两句时,对你的思念像碧绿的春水一样涨满了空荡的江。波心盈盈,荡荡无极。却是一秒钟的事。

  思君令人老,可以是一生,又或者只是一瞬之间,花事了。

  “古诗十九首”里的句子。它是一根针,在一霎那,不,比霎那还要短的换念之间,就戳破了我的心。然后,思念如我身上潋滟的血,涌出来,缠绵如春水。

  思君令人老,有民歌的朴直。你知道,我素爱词淡意深的句子,它让我想起你的时候,变得毫不费力。

  “古诗十九首”多写游子思妇之情,是一个五言古诗的集结。由南朝昭明太子萧统选编十九首入《昭明文选》。萧统是个有情人,身上不受那么多礼教的桎梏;他亦是个眼明的人,看出这些诗的真好处。由于萧统选择精当,《古诗十九首》也同《文选》一起流传深广,成为公认的“古诗”代表作。这组诗大约是东汉后期安、顺、桓、灵四帝年间的作品,虽不是一个人写的,然而先后不过数十年间所作,是一个时代的。

  这些诗,在魏末晋初的时候,突然非常艳帜地流行起来。西晋的陆机曾经逐首逐句地摹仿了其中的十四首,总题目就叫《拟古诗》。东晋的陶渊明,也都有学习“古诗”手法风格作的《拟古诗》。其实每一种流行都是有原因的,就像弗洛伊德所说,人的每个举动都不是无端的做出。

  古诗十九首流行的原因,如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滴滴都是凄凉意。

  东汉桓帝、灵帝时,宦官外戚勾结擅权,官僚集团垄断仕路。上层士流结党标榜,中下层士子为了谋求前程,只得奔走交游。他们离乡背井,辞别父母,“亲戚隔绝,闺门分离,无罪无辜,而亡命是效”。然而往往一事无成,落得满腹牢骚和乡愁。

  魏晋的时候,这种景况有坏无好,繁华似锦中掩不住的是荒凉。世族的阀门紧闭,连潘岳那样的才子,也要“望尘而拜”,落尽风骨,才拜得仕途一线天开。春光已老,佳期如梦,点点滴滴地疏狂放纵,也只是,那遮不了的思愁满眼,盖不住的隐痛如山。离思如雨,一声声,空阶滴到明。于是古时抒写游子失意的“古诗十九首”再次归来,东汉末年的古风吹得魏晋新人不尽萧瑟。

  然而因它是当时清寒的文士、低层士人作的文章,以男女思情为主题,所以就有人说,这是游子荡妇之思,品格不高。可是,只要人放低所谓格调,丢开不必要的清高,读了,就能感觉它真的好,像晴天落白雨似的明亮缠绵,让人,忍不住爱到心里去。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游子荡妇之思亦是贞亲。非常爱的时候,谁敢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是低荡?

  然而这又果真是荡子与荡妇之间才有的问,才有的怨。“轩车来何迟?”这种幽切而大胆的指责,不是“荡妇”不敢问。寻常闺阁女,后来被礼教勒紧了脖子的女人,连怨也是小心翼翼的,讲究矜持,要“哀而不伤”。似那杜丽娘,在牡丹亭里游游曳曳,罗袖掖地,也只敢唱:“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似这般、都付与了断瓦残垣。”

  游园,梦中的片时春色使她日渐瘦损,在幽闺自伤自怜,画下自己的容貌。寂寂的死去,如一株植物死去。

  惊梦,如果不是惊了梦,她只是荒园,青冢,白骨一堆。断锦,残垣。

  所以,做荡子与荡妇也有叛逆的痛快!这诗里荡子与荡妇俱是真诚的,对爱不虚伪,对爱恭敬谦卑,只是并不纵容背叛。他们叫现在人喜悦,会心一笑。我们开始了解,在爱里,清楚地诉求和沉默地承担同样值得尊重。

  你听她怨那可恶的男人。他是个荡子,已经订婚了,却依旧轩车来迟,何必讲究什么高风亮节,遵循古礼?可知,一再的蹉跎,会错了花好月圆的好时节?辜负了我,待嫁女心如蕙兰。我是这样寂寞地、微弱地开放着,单等你来取。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你若不来,就像这花开你不采,过时了,我的心也将随秋草一起萎谢。

  有时候,爱是坚韧的东西。可是有时候,它只是一池碧水,一榭春花,一陌杨柳,一窗月光,天明了,就要干涸,萎谢,褪色,消失。

  短暂到,不能用手指写完,等——待。

  思君使人老呵,百年修得同船渡,可是,还要千世才可修到共枕眠。突然,没有欲望再等待了。

  就让轩车来迟吧。爱的错手,只是个瞬间。然后我们黯淡下去,在彼此的眼底看见沉沦。

  可是,我看见你来,我问“轩车来何迟”时忍不住仍是淡淡的惊喜。你没有来迟,对不对?

  有一个人,你来了,就好了。

  遇上那个人时——似露珠在花叶上,轻轻颤抖的喜悦卑微。这样的轻佻,我们,无人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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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潘岳悼亡犹费词(一)


  潘岳悼亡犹费词(一)

  说魏晋风骨,我想提金庸笔下黄药师。其人非汤武、薄孔周,视世俗礼教为粪土,任情纵性,我行我素,一派魏晋名士风范。青袍玉箫客,孑然江湖行。电视里,他面具揭下的那一霎,鬓如刀削,双目瞻瞻,我承认,自己被他的绝世姿容摄住了。

  古词里说沈腰潘鬓消磨,黄老邪便是活脱脱的样板。他不应在南宋,实在应该潜身千年前,与阮籍刘伶并一醉,和着嵇康的《广陵散》,琴箫和奏,再共王衍卫玠清谈,或者同潘岳赋词悼亡;却竟然,守着亡妻的孤坟,流落南宋,举世无双,孤零零的一个人。

  魏晋自有和黄药师深情一路的人,都是这样心意沉沉。潘岳十年风霜老了华发,再入洛阳时,已是苍苍中年,不复年少时“掷果盈车”的哗然。

  潘岳是西晋著名的美男子,表字安仁,小字檀奴,大名鼎鼎的潘安是也!千百年来,男人值得一夸的最高褒赞就是“才过宋玉,貌赛潘安”,就像那个丫鬟叫梅香春香,妓院叫怡红院一样滥俗。幸好潘岳本人并不俗,无论环肥燕瘦的时代审美观如何变化,他一直是中国理想美男子的标准。

  对于潘岳的“檀郎玉貌”,历代都有称颂。唐朝就有无名氏《菩萨蛮》曲:“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 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面发娇嗔,搦碎花打人。”

  《晋书》载“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他年少时挟弹弓除外行猎,无数的少女少妇为之癫狂,忘却礼教矜持,大庭广众之下,手拉手地把俊俏少年围于中间,向他抛掷新鲜水果。潘安仁出行一次,竟也能满载一小车花果而归。

  我读到《晋书》另一段就笑得打跌:“左太冲(左思,字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

  前一句最妙是加了一个“绝”字,后面一句“齐共乱唾之”更让人喷饭绝倒。想那妇女同志们一起向左思吐唾沫的情形,何其壮观也哉。那可是左思啊,写《三都赋》的文豪,居然被这样对待,可见孔子说得不错,“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左思也是个妙人,是魏晋人特有的天真率直,坐个车去游街。结果搞得跟罪犯游街示众似的,叫人莞尔。人比人气死人,这回打击忒大了!我要是左思,再写个《三都赋》,搞得洛阳纸贵也高兴不起来,太伤自尊了,起码半年不出门。

  还有个和左思一样的倒霉蛋是张载。他也是名重一时的文学家,不过很丑。《晋书》记载:“时张载甚丑,每行,小儿以瓦石掷之,委顿而返。”

  左思是自己不厚道,男版的“东施效颦”,怨不得被广大妇女同胞唾弃。但是张载被小儿抛掷石块,委顿而返,却实在有点无奈和伤心。

  在《晋书》和《世说新语》中,左、张都壮烈献身,只为了衬托出潘安的灼灼其华。与美男子潘岳一比,再好的文才,也不免黯然失色。

  怪只怪他们生在一个极度看重色相的时代。魏晋的名士标准,才德还在其次,首先人要长得俊逸有风仪。正像潘岳“有姿容,好神情”,谢安“神识沉敏,风宇条畅”,论长相,参加“超男”毫无问题。

  其二,“魏晋风度”更讲究精神、品格、气度。就像那嵇康,风资特秀,爽朗清举,其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连醉了酒,也要像玉山之将崩,醉得潇洒。

  其三,有好口才,口若悬河,擅于清谈是最好。张载不知道,反正左思是著名的大口吃,在口才上又吃大亏。

  魏晋的绝代风流人物,顺过来、倒过去数,凭你用什么标准,潘安总不出前五之列。这是个叫人过目不忘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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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潘岳悼亡犹费词(二)(1)



  潘岳悼亡犹费词(二)

  潘岳不仅貌美,且文采斐然。《晋书》称“潘岳以才颖见称,乡邑号为神童”,“总角辩惠,文藻清艳”,在当时就有“岳藻如江,濯美锦而增绚”的美誉。

  潘岳的诗文我看的不多,却知道他的哀文写得极好,是元稹的前辈。妻子杨氏死后,他曾做悼亡诗三首——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

  黾勉恭朝命,回心返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芳菲,翰墨有余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萋一朝只。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晨溜承檐滴。

  寝息何时忘,深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尤可击。

  ——《其一》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

  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

  凛凛凉风起,始觉夏衾单。

  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

  岁寒无与同,明月何胧胧。

  展转眄枕席,长簟竟床空。

  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

  独无李氏灵,髣髴睹尔容。

  抚衿长叹息,不觉泪沾胸。

  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

  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

  上惭东门吴,下愧蒙庄子。

  赋诗欲言志,此志难具纪。

  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

  ——《其二》

  曜灵运天机,四节代迁逝。

  凄凄朝露凝,烈烈夕风厉。

  奈何悼淑俪,仪容永潜翳。

  念此如昨日,谁知已卒岁。

  改服从朝政,哀心寄私制。

  茵帱张故房,朔望临尔祭。

  尔祭讵几时,朔望忽复尽。

  衾裳一毁撤,千载不复引。

  亹亹朞月周,戚戚弥相愍。

  悲怀感物来,泣涕应情陨。

  驾言陟东阜,望坟思纡轸。

  徘徊墟墓间,欲去复不忍。

  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蹰。

  落叶委埏侧,枯荄带坟隅。

  孤魂独茕茕,安知灵与无。

  投心遵朝命,挥涕强就车。

  谁谓帝宫远,路极悲有余。

  ——《其三》

  三首悼亡诗比较为人所知的是前二首。潘安对结发妻子一往情深,杨氏是晋代名儒杨肇的女儿,十岁就许配给潘家。杨氏一家门第清高,男女都有真才实学。潘安与杨氏伉俪和谐,始终如一。不料杨氏早逝。

  李商隐诗“只有安仁能作诔,何曾宋玉解招魂”,说的就是杨氏死后潘岳做的三首悼亡诗,情深意切,显然比宋玉招魂要靠谱多了。

  我读潘岳的悼亡诗,与其说是爱他的诗句,不如说是称许他对爱的节操。美男子难得,痴情美男更是难得。潘岳的《悼亡三首》上承了《诗经?邶风?绿衣》,下开了元稹的悼亡诗。自他之后,悼亡竟成了夫悼妻的代言。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诗经?绿衣》

  《绿衣》是中国最早的一首悼亡诗。对后世影响极为深远。诗说一男子手抚妻子遗物衣裳,悲戚不已,追忆旧时情谊,感念妻子对自己的照顾和耐心规劝,感伤着再也没有另一个人如此的贤德美惠,可以理解自己的心了。

  后世的悼亡诗,在表现手法上明显受《绿衣》影响。如潘岳的第一首“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寝兴何时忘,沉忧日盈积”等句,其实是取《绿衣》第一、二章意;第二首“凛凛凉风起,始觉夏衾单。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等,则是《绿衣》第三、四章意。

  再如元稹的《遣悲怀》,也是悼亡名作,其第三首云:“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亦全由《绿衣》化出。

  潘岳的悼亡诗,我不甚喜欢。除了上面列出的几句尚读得真切,其他的,多在絮叨春夏秋冬、人世变换之类,让人看得很累。元稹说“潘岳悼亡犹费词”,是真的。

  我读元稹的诗,有“唯将永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之句;又读容若词,有“背灯和月就花阴,十年踪迹十年心”之语,心总是在一刹时暗灭,感觉钝重无比,得慢慢去磨折其中情意。

  哀是酝酿。伤是释放。

  读潘岳的悼亡诗却没有这样深刻的感受,因为他浓烈的思念已被过度泛滥的辞赋冲淡。若读悼亡,我仍是爱元稹的《遣悲怀》和苏轼的《江城子》,还有容若的《饮水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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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潘岳悼亡犹费词(二)(2)


  坚信,一个人怀念另一个人的时候,应该是安静的念想。这种力量往往瞬间可抵达白发苍苍的彼岸。悼亡爱情不是比辞赋,不是把玩在手里的锦绣文章。因此潘岳没有元稹的耿切,没有苏轼的悲辛,亦没有容若的缠绵。

  然而这怪不得他。是六朝文风使然,绮丽空洞,徒饰增华。潘郎又是著名地辞藻铺陈,长于陈设。初入仕途时就因作《藉田赋》称颂晋武帝,马屁拍得太精彩而遭老臣嫉恨,以致滞官不迁达十年之久。大凡有才能者,肯定会见嫉于当时。潘岳风采妙绝,眉目如画,又能以时文感动当今圣上,司马炎周围那些容貌丑陋、心地龌龊的大臣们心中嫉恨也是寻常。

  很多年后,他再入洛阳,一身傲骨已折。他已经学会了见风使舵,因和贾南风的外甥贾谧交好,加入二十四友,成为贾氏外戚集团的御用文人。史说他望尘而拜,我多是存疑。贾谧本就与他交好,他犯不着如此。若是说拜贾南风的母亲我还相信,可是也没那个必要。况且一个人再跌拓,基本的风骨还是在的。这多半是不喜潘岳的后人附会的。因为他曾替贾后作书陷害太子,致被灭族,这却是真切的事情。

  贾后无子。太子司马遹是晋惠帝与宫女谢玫生的,或者直接就是晋武帝的儿子。不管是谁的种,贾后都不能容他。

  某天晚上,贾后派人将太子灌醉,哄他抄写一篇草书。这篇狂草,就出自潘岳的手笔。太子醉得七倒八歪,根本分辨不出写的是什么,只是迫于贾后淫威,照着笔画胡乱抄了一遍。

  然后,太子的墨宝经过一番幕后处理,笔画该添的添,该模仿的模仿,总之是把它弄成一份谋反的罪证。而这位技术处理的“高人”,正是潘岳。他擅于模仿笔迹。

  这是他一生干过的最惊天动地的事。可惜贾后很快就败亡了。时局变幻莫测,太子被废后,“八王”中的第三位——赵王司马伦发动兵变入宫,尽诛贾后党羽。潘岳本是贾氏一党,势难幸免。更何况,他年少时曾数次折辱赵王亲信的孙秀,如此,更是在劫难逃。

  “以前的事,你还记得吗?”他试探着问孙秀。

  “藏在心中,没有一刻忘记过。”孙秀冷笑着说。

  潘岳黯然,自知难逃一死。不久他被“夷三族”,连累老母。临刑前,他泣曰:“负阿母!”

  我怜他这样纯孝的人。西晋的“八王之乱”本就是一笔糊涂烂账,时局阴晴翻覆,士人只是政客手中的棋子。他是才子,更是挣扎在旋涡里微不足道的筹码,十年宦海沉浮,不得救赎。

  魏晋虽好,却是不属于平民小吏的。不如当年在河阳县安做县令,也许生活会更简单快乐一点。当年他在河阳县种的桃花,现在也将开了吧?只是当年的檀郎,再也回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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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那棵树应该是在无锡顾山。我却一直以为在嘉兴西塘。像张爱玲对英格兰和法兰西颠倒了印象一样,对昭明太子萧统手植的红豆树所在的位置,我一直无法纠正自己错误的认识。就像一千四百多年前萧郎和慧娘的一见钟情,明知是错了,也只有一路错下去。

  应该是杏花烟雨的江南,春草漫过河堤的时节发生的爱情。原谅我们说相遇,今人或古人,所有的缠绵悱恻都愿和烟雨、江南沾染丝丝缕缕的联系。

  真的是大俗,可是仔细思量着,却又大雅。当中自有一番刚硬的道理在,不尽是文人骚客,痴男怨女的婉转凄凉。

  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是说水的因时因势而起,无为而为。水是至柔至刚之物,来去自如,滋养万物,亦同佛家说“缘起缘灭”,总不强求万物羁留,动则氤氲有致风生云起,静则坚毅如山石。至于人和人之间的情缘来去,用什么形容也不如水贴切。

  人一旦爱了,一颗心就能百转千回,像江南水乡的小河道,弯弯曲曲间衍出无数缠绵来;一旦不爱了,亦有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决裂和汹涌。

  现在,我们回到他们相遇的时刻,去见证那场烟花的绽放。那一天,他许是腻了宫娥翠袖,腻了丝竹箜篌,腻了伏案编书。他出游,信马由缰,到郊外寻花问柳。那可是真的寻花问柳,他是一等一的才子,从小天资聪敏,过目不忘,来顾山隐居是为了编集《昭明文选》,不似乾隆下江南的附庸风雅。

  走到一条清溪边,他觉得口渴起来,正好迎风送来茶香,抬头看见前面一座小小的茶坊,他便信步走了进去。那当垆卖茶的女子闻声转过身来。但见她云鬓乌黑,生得面若桃花,穿着布衣也难掩风流,他心里一喜。那茶,未曾喝到嘴边,却已先浸得人眼明心亮。

  她捧了一盏茶过来,浅笑盈盈。这一笑,似已耗尽一生等待。她与他正像白娘子与许仙西湖初遇,相逢却似曾相识,未曾相识已相思。

  他们这场相遇叫我想起了一段绝美的台词,那段话是这样说——

  野花迎风飘摆,好像是在倾诉衷肠;绿草凄凄抖动,如无尽的缠绵依恋;初绿的柳枝轻拂悠悠碧水……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清溪桃花,看这如黛青山,都没有丝毫改变,也不知我新婚一夜就别离的妻子是否依旧红颜?

  对面来的是谁家女子,生得满面春光,美丽非凡!

  这位姑娘,请你停下美丽的脚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什么样的错误?

  这位官人,明明是你的马蹄踢翻了我的竹篮,你看这宽阔的道路直通蓝天,你却非让这可恶的畜生溅起我满身泥点,怎么反倒怪罪是我的错误?

  你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你婀娜的身姿让我的手不听使唤,你蓬松的乌发涨满了我的眼帘,看不见道路山川,只是漆黑一片;你明艳的面颊让我胯下的这头畜生倾倒,竟忘记了他的主人是多么威严。

  春花软柳,佳人如玉,我想,昭明的心旌摇曳也应该和剧中人一样。

  此后,他便天天来,有时也着宫使接了她,去他的读书台上。他已经遣散了身边的宫娥,她就成了灯下伴读添香的红袖,在他疲累时奉上香茶一盏,那是虎跑泉的水沏出的清冽情意。有时,她也会启丹唇为他弹唱解乏,吴侬软语,一曲歌毕,他不禁叹道:“有此清歌做伴,何必丝竹污耳呢?”又一笑,“有慧如相伴,何用姬妾成群?”

  她明白他是借机向自己表明心迹。她笑笑,带着低低地哀伤:“萧郎……你是太子,这是无可奈何之事。”

  萧统也笑了。他仿佛永远考虑不到这点,体察不到她的忧伤一般,抚着她的眉说:“我是太子,慧如,我是太子,你要信我。”

  她点头,眼中凝聚着难以化解的忧伤。不是她不相信他,只是身份地位太过悬殊,宗教礼法的桎梏,由不得她去妄自天真。

  待到《文选》编顶杀青,他终于要回京去。临别马上,他仍是豪情不减,手指远方道:“慧如,来日我要凤笙龙管,紫盖香车迎你回京。”

  她站在马下凄凄地望向他,无语凝噎。半晌才轻轻地取出一物放在萧统掌心,道:“昔有妇人滴泪成血,化做相思豆,今以一双红豆付君,若君早归,妾当免于此厄,不然,日后……望你见豆如见人吧。”

  他就此别去,归来杳杳无期。果不出慧娘所料,世事绝没有他想的那样简单,他要娶她,遭致的何止一方责难?他是太子也一样,他大,大过平民百姓,大不过礼法森严如天。

  “宫门一如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怀着寒微无路扣金门的凄伤,慧娘相思成疾,当他再来时,已是红颜零落青草稀了。

  萧统并无哀哭嚎叫,只亲手栽下两颗红豆,黯然回京。回京后一病不起,数月之后,薨逝。

  这应该是传说,可是哀艳妩媚之处不下于任何正史书纪的贞男烈女,而且精诚所至,天地精气亦有感知,萧统手植的两株红豆树,数百年后倏然合抱,树干并为一体,上枝仍分为二。

  唐人王维从江阴过,见此树心有所感,作著名的《红豆》诗,流传天下——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我已无从揣测王维所谓相思,是相爱之思,还是故国故园之思。还有,这首诗是王维写给谁的。不过无从揣测也表示可以有无限揣测,如果一定有这个人,我希望是那个曾经在他生命里出现的唐朝公主。很多年后他对她说,当时我不得不走,因为再差一步,我就要陷入爱情。

  只差一步,是相思,而不是相爱,感情如尘埃,就是这样的细致入微。
  他是聪明且珍重的,自知爱不起她,一个心里只有薛绍的公主。也许看到红豆,他想起昭明太子和慧娘,亦想起自己和太平公主,都是心有遗憾的感情。

  《红楼梦》里宝玉的红豆曲唱得好:“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那时节已是清朝。看呐,王维的诗就这样传下来,致使后人以红豆寄相思,竟成了约定俗成的风习。好的诗就有这样感人的效力和功用。

  不过世人对好的东西亦苛刻。流传愈广,就代表接触的人越多,愈要能有所延深和拓展。应该是“要一奉十”,经得起揣摩摔打。不止是文学名著,连情诗也要有这个气度雅量。

  “安史之乱”中,著名乐师李龟年在长沙唱王维红豆诗,已遥遥有思念故国之意,战乱流离让人们少了隽永缠绵,多了深重的现实哀思。杜甫作“红豆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亦有此意。中唐以后,“红豆”两字的涵义由单纯地指代爱情,渐渐延伸为故国故园之思。

  到了明末清初,满人入关,汉人为民族气节所激引,这样的意象更为清晰。明遗民诗中不仅“红豆”从象征男女相思引申到故国之思,连“南国”、“碧梧”、“相思”等语汇亦转而象征与满清对立的南明政权。如明末钱谦益借注杜诗《江南逢李龟年》寄托南望永历之情,并以“一别正思红豆子,双栖终向碧梧枝”隐喻对柳如是的别后思念,那一缕隐微幽曲的故国之思也是昭然若见的。

  从昭明太子到王维,从钱谦益到曹雪芹,从曹雪芹到如今。红豆树,红豆诗,红豆词,红豆曲,红豆歌……从无断竭。

  我们,生生世世说相思,犹未厌倦满足。是贪恋也好啊。因着人世无常,众生有情,我尚未为你红豆熬成缠绵的伤口,美景良辰未赏透,怎么能就此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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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昔日芙蓉花 今成断根草(1)


  昔日芙蓉花 今成断根草

  妾薄命

  李白

  汉帝宠阿娇,贮之黄金屋。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

  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汉帝重阿娇, 贮之黄金屋”,李白的《妾薄命》写的是汉武帝的废后陈阿娇,我却想由武则天身上说起。

  那还是武则天才入宫的时候。十四岁她本还是闺阁稚女,过着“笑随戏伴后园中,秋千架上春衫薄”的无忧生活,却因为“人言举动有殊姿”被重色思倾国的唐太宗充入后宫,封为才人,赐号“媚娘”。一时恩宠无极,芳名传遍大明宫。虽不及李白写陈阿娇那 “咳唾落九天, 随风生珠玉” 般的贵重骄矜,然而对于一个非士族门阀出身,毫无政治根基的初入宫的小宫女来说,这已是了不得的恩遇。

  她自然得意。她不过是妙龄少女,虽然天资颖悟,因为入世尚浅的缘故,没有那么多机心,亦不懂得要做些收敛,像皇后贵妃那样端然平和地不动声色。初临恩宠的她不知道什么是“宠极爱还歇”,只是欢欣雀跃,一团欢喜。

  然而不久她就失望了。这是必然的。君王的眼睛在花丛里穿梭,人人仰着脖子等着甘霖降落,天子的情意岂可在一个小小的武媚身上羁留?你再娇嫩亦不过万花丛中一朵,不过开得娇艳撩人,先攀折下来把玩几日。

  她被冷落。李世民或者觉得她锋芒太盛,要给这小丫头一点教训,或者已经厌倦了她,忘却了她,因此很久没有宠幸她。当时的武媚娘一定伤心寂寞得要死,像宫怨诗里的无数深宫怨妇一样,日夜祈盼着皇帝的回心转意。

  大明宫重门深掩,岁月深长。难道就这样磨损自己鲜洁明亮光滑如缎的青春?不甘心沉沦的她在一个春光柔软的下午,打扮素净,谦卑地去谒见了新晋的红人——徐惠,徐才人。

  柔美亮烈的徐惠看着垂首站在自己面前的武媚娘问:武才人,你我都是太宗的妃嫔,论起来,你的容色犹在我之上,可知皇上为何对我眷顾?

  武媚娘抬起头,她明慧的双眼已经被忧愁蒙蔽。徐惠所说的,正是她暗自不服却又百思不得解的问题。她随即低下头,恭敬地请求徐惠的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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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昔日芙蓉花 今成断根草(2)


  徐惠以一个女知识分子特有的冷静和清醒,看清了皇宫岁月君王恩宠的虚幻无常。她叹道:以才事君者久,以色事君者短。

  这话正如当头棒喝!武媚娘默立花阴良久,轻声告辞出去。徐才人靠在门上看她离开,命侍儿轻掩了宫门。当时的徐惠一定不知道,自己不经意间的提点会造就一位倾国女主。

  站在一千多年后时间的山峦上回望武曌这座奇峰,我们不得不承认她的幸运。如果,她一直被李世民恩宠的话,她就不会想到去另谋出路,以她的政治背景,至多混到贵妃,有儿子的话,或者能够安享天年,没有的话,去尼庵生殉或者死殉,别无出路;如果,她遇见的不是徐惠,而是赵合德的话,那她可能早已被打入冷宫或者直接处死了。当然,还有太多危险的假设,她一一的渡过来,差一点,也不可能成为一代女皇。
  徐惠的话醍醐灌顶般清涤了武媚娘的心,从此她好学奋进,色与才兼而事之,不久重获太宗青睐,也因此遇上了她一生的契机——李治。她由此和太子李治结下情缘,在太宗死后又被李治迎进宫中,先封昭仪,再做皇后,最终成为一代女皇。

  然而,同样身为皇后的陈阿娇就无这等好运。她虽是长公主之女,又贵为皇后,母亲有拥立之功,自己和刘彻有青梅竹马之好,却无一个贤人提点她“以色事人,色衰而爱弛”的道理。致使千百年后李白为红颜嗟叹:“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她不懂得,今人也有许多不懂得。女子总以为男人眷恋深爱可以依靠长久,却不知全无思想的攀附,易使男人累也使男人倦,芙蓉花和断根草、红颜与白发之间,原不过一墙之隔。

  李白说:“妒深情却疏。”他是对的,无端的怀疑和猜忌最是伤人,它会让人对爱丧失欲望。不过李白亦是男人,他这样说是站在男人的角度,审视爱情。人无法强大到彻底超越生活的时代,李白也一样,单看诗的题目《妾薄命》,就知道他也认为被男人抛弃的女人是薄命的。

  我读古书,尤其发现中国人的圆滑可爱,一句话一个字有几层意思,有无限收缩伸展的空间,颠来倒去,却都是很有道理。比如“宽”,比如“仁”。宽仁之道煌煌,不单适之于男子,亦适之于女子。

  古人要求男子贤德女子贤良。男人叹息着“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不遗余力地剥夺女人受教育的机会,一边要求女人才色出众,一边又要按照男人们所打造的模型来规范她。至于这当中的悖论,多半是无须挂虑的。

  男人要女人贤良淑德,女人的妒是万万要不得的。最好个个像西门庆家的吴月娘,睁着眼睛看老公走马灯似的娶小老婆,却能和众家妹妹笑脸相迎,还要一心为夫君延续香火拜求子息才好。这尚是一个小小的地主正室夫人的要求和涵养。至于一国之母的涵养,可想而知,就更要广大深重了,所谓“四海归心,天下兼容”,小小的女人心生生撑得比奔腾N 1代处理器还要有兼容性。

  在爱情里,阿娇是单纯无辜的。她坚持的不过是她的老公只能爱她一个人。可惜,她的命她自幼的际遇害了她。她生来是万人之上,不需要避让,更谈不上宽容。若她是招赘驸马,像太平公主和武攸嗣那样,女高男低,没什么好说的;偏她嫁的又是皇帝,还是个心性才智出类拔萃的皇帝。她的骄矜,让她对皇帝夫君也总是理所当然地硬碰硬。刘彻无疑是个“爱情多元论”者,偏偏他又是皇帝,天下女子尽在其彀中。和他的文韬武略,丰功伟绩一样,他的好色同样不落人后,撂在皇帝堆里都名列前茅。

  阿娇的爱情却太持久,太绝对。她的爱太尖锐,渐渐扎得他疼,成了肉中刺。当少年情怀不再,爱意已逝,他羽翼丰满,无须她母亲的帮助时,她的无才又善妒,看上去更是碍眼。废了她,也是了却一桩心事。

  只能怪她觉醒得太早,方式又太激烈,是她那个时代,她那个身份不该有的激烈。在那个时代,她太倔强地握住一个早该破碎的梦。当现实逼到面前的时候兀自不觉悟,不能相信他为自己筑的金屋,有一日也变得门庭冷落,乏人问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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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昔日芙蓉花 今成断根草(3)


  不懂得放手,亦看不开。死死地抓住,直到手里的东西死去。她不晓得,即使是千年以后的现代女子也会面临和她一样的痛苦——男人一旦变心了,依旧是“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

  在爱情里“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的,又何止是她和刘彻?

  在爱里,我们没有人被饶恕。人性的恶、贪和善并存,亦如金石,虽历经千年不变。只不过现在有法律可以凭借。男与女,仿佛站在一座天平的两端,看上去平等自然,其实法律之于人也只是所罗门王对魔鬼的封印,只能禁锢而不能杀伐。法律所禁锢的东西,从来不曾真正被磨灭。

  有首《如意娘》诗:“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据传是武媚娘在感业寺为尼时所作,因为当中的缠绵哀怨之意,不像是日后回宫受宠,步步上青云的武媚娘的口吻。诗以寄情,她后来,没了那份悱恻的心境。

  她思念李治,不甘心在尼庵里耗尽余生,回想自己当年在大明宫的青葱岁月,不相信自己就这样颜老珠黄,被一群青春貌美的宫娥取代。任她一向心性坚定,在现实寂寞的压迫下也不得不开箱验取石榴裙,看着颜色鲜嫩如昔的红裙才有一点自信安慰。

  但有时候越是凭吊,越是悲伤。就像阿娇,请司马相如做《长门赋》凭吊自己的爱情。她没有才,只得花了千金请他人做枪手。

  忍住疼痛把伤口划开,心头血不但唤不回君王决绝远走的心,反而化做别人笔下浓词艳赋的主题,千秋万载任人评说,实在是悲凉至深。司马相如写了又如何?那也是个见异思迁的男人;写的真切感人又如何?到底是男人,不懂女人心。况且,这厢书罢墨犹香,那厢,多情手已把玩新人发,与他人结同心去了。

  君情与妾意, 各自东西流。挽留不住的,终究挽留不住。

  爱,需要宽容,但不是纵容。所以,一旦发现男人变心就放手吧,若有那个气度还可以敝帚自扫,扫干净自家大门,真诚地请他,永远地——莫再光临。

  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不再见你,你才会把我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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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一)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一)

  史书上说孟浩然是“浪情宴谑,食鲜疾动”而死。公元741年,即唐玄宗开元二十八年,王昌龄南游襄阳。孟浩然此时患有痈疽(一种皮肤和皮组织下化脓性炎症,局部红肿,形成硬块,表面有脓包,有时形成许多小孔,呈筛状,严重时,可能还会诱发败血症),虽然病将痊愈,但郎中嘱咐了不可吃鱼鲜,要忌口。

  孟浩然与王昌龄、王维、李白都是好友。老友相聚,孟浩然设宴款待,一时间,觥筹交错,宾客相谈甚欢。宴席上有一道菜历来是襄阳人宴客时必备的美味佳肴——汉江中的查头鳊,味极肥美。浪情宴谑,忘乎所以的孟浩然见到鲜鱼,不禁食指大动,举箸就尝。结果,王昌龄还没离开襄阳,孟浩然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死让我想起纳兰容若。康熙二十四年暮春,容若抱病与好友一聚,一醉,一咏三叹,然后便一病不起,七日后于五月三十日溘然而逝,终年31岁。虽然他们一个在唐一个在清,中间相距千年,但这两个人极富浪漫色彩的死亡,还是很有点神似的。都是那么突然,突然得洒脱任性,让后人因此也减损了悲痛,倒心添几分悠然向往之意。

  我记得还有个背发痈疽而死的事例,那是项羽的亚父范增,因项羽中了陈平的反间计而被遣返,范增惊怒攻心,走到半路,就痈疽发作而死了。不过我们今天谈论的是诗词,所以对楚汉相争的陈年故事只是信手一提,大家也就那么一看。

  在对诗词的鉴赏方面,我是一个很放诞纵情的人,所以喜欢李白多于杜甫。喜欢太白诗中磅礴的仙气,纵心任情的姿态,意境高远而不冷僻,远非晚唐贾岛孟郊之类的苦吟诗人可以企及。太白是盛唐的风光绝盛,杜甫也高绝,奈何盛境以后的人,再雄浑工整也透着离乱后的萧条。

  尽管老杜的成就也是巨大的,他的诗被称为“诗史”,而且对仗工整,风格多样。《红楼梦》中宝钗就笑言:“难道杜工部首首只作‘丛菊两开他日泪’之句不成!一般的也有‘红绽雨肥梅’、‘水荇牵风翠带长’之媚语。”又赞揄“杜工部之沉郁”。杜甫的诗作对后世的影响之深远,可见一斑。

  从格式到立意,老杜的诗基本上可以看作学诗者的规范教科书。然而我一直认为世人大可学杜工部的沉郁工整,李太白的神韵却是学不来的,千秋以来独此一家而已。

  所以贺知章老先生初次见面就称他为“谪仙人”。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千古牛人,写给孟浩然的诗却是这样的——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李白《赠孟浩然》

  我觉得诗题改成《赞孟浩然》更能表达李白对孟浩然的倾慕之意。不过这也太直白了,就像马屁拍得太露骨,没有李白原来的诗名雅治。

  诗中李白开门见山地说“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狂赞了一通以后又总结说:“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我看了很激动的。李白这个人基本上是属于狂得不着边的人,难得有他佩服的人。孔子他看不上眼,说:“我本楚狂人,风歌笑孔丘。”对着皇帝的御旨敢耍酒疯,说:“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可是面对着孟浩然,他却说出了“高山仰止”的敬语。孟浩然能让他这样赞真是非常厉害啊!害我也忍不住遥想起老夫子的风仪来。

  就为这个,我特意爬回书堆里看了孟浩然的诗。对他的诗我本就有印象,他的诗那样亲切,原就本不是生疏冷落的。此番有了名师的点拨,再加上此时心境已不同少年时。再看“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之类的句子,真是别有感触。

  当初也就是太熟悉了,才会忽视他的好。如同母亲每到冬天炖的汤水,只会说不甜,从没在意过当中的甜。就像我们当初摇头晃脑背熟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那样漫不经心,人云亦云。从来不曾深思过,不是每个人都会在春天睡了一觉以后就能写出这样的天然妙语的。

  这几个平淡无奇的句子,描摹细致,意境深远。字字惊心动魄,又是那样的直白轻率。

  唐朝的田园诗人为数不少,但是能真正配得上评家“恬淡清真,语出自然,淡语天成”的赞誉,而又由始自终有这种气韵的,只有孟浩然一人。他的诗句像一股新阳照耀下的禾苗泥土,散发着生动自在的田园气息,又闲闲地透着隐逸之风。后人即使苦心摹拟,往往也只是得其神韵之一二而已。

  《红楼梦》中林黛玉所写的“杏帘在望”一诗(其实是雪芹手笔),当中有“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的句子,极受赞誉。但若和孟浩然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相比,到底伤于纤巧。雪芹是诗中有风景,浩然是诗中有气象。以我这千年以后的局外人看,到底是“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更有风致,语淡而气象浓,接近大巧不工的地步。

  孟浩然的诗好,好在“语淡而味终不薄”。他淡泊高远的诗风,恐怕是连李白也为之倾倒沉醉的。同是写秋江的诗,李白写《夜泊牛渚怀古》——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

  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

  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

  孟浩然也写《早寒江上有怀》——

  木落雁南渡,北风江上寒。

  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

  乡泪客中尽,孤帆天际看。

  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

  明显可以看出李白的诗学到了孟浩然的神髓。但是如果认真品味,还是会发现孟浩然的句子更高妙些。最后结句“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比“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更清远恬淡。或许李白在学诗时很受过孟浩然的影响吧,日后见到这位老前辈又被他的人品风仪折服,才有如此谦逊的表示。在意态高远这一脉上,我觉得孟浩然更与李白共通,至于他与王维之间,则是空灵恬淡的意思更接近一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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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二)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二)

  昨天夜里突然想起两句诗:“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这两句诗的作者湮没不彰,只知道是云南一种烟——“茶花”的烟盒上的。很多人因为这两句话,而迷恋上这种烟。我在想,也许李白初见孟浩然时就有这样亲切的触动吧。

  唐史载孟浩然少好节义,喜振人患难。李白仰慕他,恐怕也有二人同有侠风的因素。孟浩然亦爱酒,性疏豪。他一生经历简单,诗语冲淡,性格却很丰富。遇上这样一位素所仰慕而又意气相投的前辈,难怪一向狂放的李白才会收拾起不羁的狂傲,一再表示敬意。

  人以群分,其实就是这样浅显的道理。有些人一辈子相处也只是个温暖的陌路人,彼此点头问好,互相关照几句,此外,难有其他;有些人与人的相识,亦可以是花开花落般淡漠平然,彼此长久的没有交集,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待到遥遥一见时却已是三生石上旧相识,以前种种只为今日铺垫。相悦相知,却没有清晰完整的理由。

  我因此可以理解李白为什么在黄鹤楼送孟浩然时表现得依依不舍。而对杜甫,李白就没有那样激动眷恋的亲切表示。虽然小杜对他倒是念念不忘。我觉得这和杜甫酒量小有直接关系,李白倒不是薄情,只是有时候不是个正常人,不喝酒他要死的。

  想起那首著名的诗:“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黄鹤楼前长江岸,孟浩然登船走了,李白还依依不舍地看着远帆,怅然若失。大概也只有“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式的一见如故,才能让一向洒脱的仙人失了常态吧。

  说起来,孟浩然是个有人缘而无官缘的人,一生隐逸,倒是七分本性、三分天意的事。他四十六岁游京师时,适逢中秋佳节,长安诸学者邀他赋诗作会。他以妙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令在座众人拍手称绝,纷纷搁笔不敢再写。与这样的辉煌、镇定自若相比,《新唐书?孟浩然传》中记载的他,就有点战战兢兢,举止失仪了。

  他曾经到王维的官署做客。恰好唐皇李隆基驾到,这位“孟夫子”生平第一次钻到床底下,正好被皇帝看到。皇上对他印象还不错,没有责怪他失仪之罪,命他出来献诗,等于直接给了他一个面试机会。结果孟浩然就上了《岁暮归南山》——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这诗写的自然是好,可是献的也真不是时候。开口就是“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这也就罢了,四十多岁人了,偶尔发点小牢骚,皇上也可以理解;可是紧接着两句:“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这不明摆着排揎皇上的不是吗?孟浩然也算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李隆基听了果然大为不悦,说:“先生你根本就没来求仕,我也从来没有抛弃过先生,先生你干吗要诬蔑我呢?”说完拂袖而去。当时不要说孟浩然魂飞天外,连王维也吓得半死。

  说来又要忍不住夸我们可爱的大唐。这事要是搁清朝文字狱那会儿,孟浩然十个脑袋也砍没了,还能安然地出京师,回襄阳归隐田园,“还掩故园扉”吗?可能直接株连九族了,砍得坟头上草都不剩一根。

  我突然想到,这次献《岁暮归南山》的失败是不是孟浩然的潜意识在作怪呢?他一直过着那种隐逸的生活,因为现实的逼迫不得不上京求官,不是被皇帝征召的,总有点失意才子的感觉。合着那天见皇帝又太突然,一时懵了,本性毕露,导致他的发挥完全失常。

  事后,王维也忍不住说他,说你那么多淡然清雅的好诗,怎么就想起来献这一首落寞失意还满口怨言的诗呢?

  这件事让孟浩然很黯然,不过也及时地帮他认清了一个事实——自己真不是官场上混的料。你说,像这样一对一的歌功颂德机会,旁边还有王维的帮衬,都能把事情给搞黄了,可能我孟浩然真的是没官运吧?看来吴越的山水才真是我的家,我的乐土。我还是回家做我的隐士罢。

  他很快冷静地放弃了不应追逐的浮名,离开京城,回老家襄阳做起了专业的隐士。一次一次在孟浩然的诗里看到浓浓乡意,惹人动情。我能看到他对襄阳山水的眷恋,那种深重的珍惜远胜对世间浮名虚利地追逐。虽然他后来也有写给张九龄的自荐诗,但是那只是图个世有知音的意思。白头霜鬓的孟浩然绝不是一个热衷名利,至死不休的人。
  最后他死在了故乡,死在家人和好朋友的怀里。比起那些宦游他乡、孤独以老的人,他要幸福得多。

  我也因此想起杜甫的死,据说也和食物有关。晚年的杜甫益发贫病交加。没有了严武的接济,老杜到最后连草堂也住不起了,仅有一条小破船,漂泊江上。有个县令知道杜甫的诗名,给杜甫送去白酒牛肉。好多天没吃饭的杜甫吃的太多,结果腹胀而死。《唐才子传》上记载如是。不过很多书上隐匿了这种说法,只说是杜甫因病故于舟中。恐怕后来人有为圣者讳的意思,生怕杜甫是撑死的,玷污了他的名声。其实,杜甫这样的死法,并不会让人看低。相比千秋以来那些安享富贵尸位素餐的家伙们,他不知道要高尚几多。

  杜甫一生际遇凄苦,和李白“千金散尽还复来”浪费劲儿,简直不能比嘛。老杜穷得家徒四壁,老李好像走到哪儿都带着自动取款机似的,真是同人不同命啊!叹!叹!叹!

  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可是饱经忧患到底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杜甫若有知,也必然会觉得孟浩然的食鲜疾动而死,是比较温暖的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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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1)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和人吵架了,赌气了,冷战着。院子里花开了,落到眼底,就想起王维的两句诗:“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突然这样矫情,自己想了觉得别扭。转念一想,既然想到王维,干脆再写一篇。前面除了在《红豆》里提到王维,对这个盛唐杰出的诗人并没有过多地谈及。然而王维,无论诗文还是人品,都是值得书写的。他是一个可以和李杜比肩,盛唐般华丽深远的男人。

  虽然年轻时也有“相逢意气为君饮”的豪兴,王维骨子里仍是清和冲淡的底子,好佛,有禅心。诗的成就很高,五言律诗尤其写得满目清华,被后世人苦学不止。他的人好似谦谦君子兰花,花开一树,满院芳菲,就连走后门,也走得格外风雅。

  那日岐王和太平公主酒宴之间,王维抱着琵琶出现了。公主见王维“妙年洁白,风姿郁美”,于是问岐王:“此是何人?”岐王答:“是一知音。”随即让王维献上自谱的新曲。

  王维精通音律。曾有人拿一幅“按乐图”给王维看,王维一看就说 “此是《霓裳》第三叠最初拍也”。这人不信,让人弹奏,弹到此处,对图一看,果然就是这样的姿势。王维音乐方面的才华可见一斑。

  那一天,是他风华毕显的日子。王维应手挥弦,意态潇洒,所弹的曲子哀婉凄切,动人心魄。 一曲终了,公主问王维:“此曲何名?”王维起身回答:“郁轮袍。”公主听了,极口称赞。

  岐王又言:“此生不仅精通音律,擅奏琵琶,而且就文章而言,恐当世也无人能及。”公主向王维索要诗稿,王维将事先抄录好的诗卷奉上。公主惊其才华,命人请他入室更衣,再排宴席,请他入首座。席间,公主冷眼旁观,益发觉得王维举止得体,风度端凝,更兼风流儒雅,谈吐清新,心中暗自称许。那年科举,王维很顺利地鳌头独占,夺得第一名。

  若说起来,王维是个幸运的人,出生山西望族,少年得意。别人终其一生也可能只是个寒士,而他仕途平顺,官至尚书右丞,要辞官,皇帝还死活不让;晚年他半隐半仕,买下了前辈诗人宋之问的辋川别墅,寄情于山水田园之间,留下不少脍炙人口的清诗丽句。他的一生只是在“安史之乱”时受了点挫折,却也像是山水行云里的奇峰迭起,平白添了画意。离乱更饱满了他的心灵。

  在被安禄山软禁期间,有乐工雷海清殉节不屈,慷慨赴死。王维哀伤他的节烈,写下一首小诗: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奉管弦。

  ——《菩提寺私成口号》

  这首诗哀切动人,极好地反映了王维悲愤无奈的心情,隐暗地表达了不得已沦陷于伪朝廷中的官僚们暗自坚持的忠贞。这首诗渐渐被人传诵到西逃的皇帝耳中,后来两京收复,王维竟因此诗获得从轻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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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2)


  春风得意,亦历忧患,富不易其心,难不夺其志,这样的男人,惯来符合中国人标准。对男人而言,可以是精神上的典范;对女人而言,则是梦中的才郎了。

  当年,也是在诸王的饮宴间,大家谈到春秋时的息夫人。有人当筵向王维索诗,王维遂挥笔写下一首《息夫人》——

  莫以今时宠,忘却昔日恩。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春秋年月,息侯之妻息妫到蔡国探望她的姐姐,姐夫蔡哀侯对她失仪无理。息侯一怒之下,引楚兵入境,灭了蔡国。成为阶下囚的蔡哀侯嫉恨息侯,在楚文王面前极言息妫的美色,赞她:“目如秋水,面若桃花,长短适中,举动生态,世上无有其二!”又极言:“天下女色,没有比得上息妫!”

  楚王闻色心喜。公元前680年,文王伐息,灭息国,夺息妫为夫人。息夫人至楚,三年不同楚王说一句话。楚王问,。她说:“我一个妇人,身事二夫,即使不能死,又有何面目同别人言语?”

  两个国家先后因一个女子而败亡,似乎正印证了那句“红颜祸水”所言不虚。所以后世卫道者纷纷责难息妫,觉得她应该在息侯被俘虏之时,就得赶紧着拿根绳子上吊,自杀殉节才是。仿佛这样就能扭转历史的局面。连杜牧也不冷不热地说:“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几度春。毕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他用殉节的绿珠来反讽息夫人。然而他自己却是个青楼薄幸人。

  王维则不这样想。他能够设身处地地为息妫考虑,怜悯她的处境;寥寥二十个字,就写出息妫的两难处境:面对着两个爱自己的男人,一个因自己亡国为奴,一个对自己百般娇宠,还生有两个儿子,爱不得,恨不得,再深的痛苦也只能像冰雪飞落大海,水深无声。

  息妫是艰难的。一树桃花要等到桃之夭夭,是一生一事,砍掉它却只是片刻惊动,对一个人坚定,对一份感情坚定,比变心要艰难。坚持,往往是一个人走在荒漠里,烈日炎炎,近无帮助,远无希望。还要继续走下去的感受。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沉默坚持的息妫,她内心的凄楚,恐怕只有像周慕云寻个树洞,对着树喃喃自语的落寞可以比拟。

  谁叫她不是一个“能以今时宠,忘却昔日恩”的人?能够做个背信弃义的人也是一种能力,做奸雄更需要天赋。有些人,却是栀子花般的清洁,隔夜就萎谢了,衰败得刺目。个性里注定是金销玉碎,不能两全。这种人不管岁月如何叠加,灵魂始终锐利而洁净。

  周作人曾有一段话评说息妫,说得恳切。他说:“她以倾国倾城的容貌,做了两任王后,她替楚王生了两个儿子,可是没有对楚王说一句话。喜欢和死了的古代美人吊膀子的中国文人于是大做特做其诗,有的说她好,有的说她坏,各自发挥他们的臭美,然而息夫人的名声也就因此大起来了。老实说,这实是妇女生活的一场悲剧,不但是一时一地一人的事情,差不多就可以说是妇女全体的运命的象征。”

  我们现在知道,夺人之妻为己有的抢夺式婚姻,属于人类早期婚姻史上常见的现象,在春秋战国时屡见不鲜;息亡因息妫而起,却非息妫之罪。后世那些哄嚷“女人误国”的卫道君子,都属于站着说话不腰疼,呶呶哓哓,不值一提。

  而在千年以前的唐朝,王维就能够将心比心,理解身处离乱年代的女子的坎坷和唏嘘,却煞是不容易。怪不得他的夫人死后,王维一直不娶,晚年专心礼佛,恬淡余生。在他之前之后,前后左右,都是三妻四妾不死不休的男子。而王维,不论对感情的珍视,还是对女人的理解,都超越了那个时代。这个男人,不止可以在林间松下为你抚琴,明月清溪下陪你散步,更可以在寒夜里握住你的手替你蓄暖,是在你死后,还会对你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诗画双绝,音乐奇才,翩翩公子,俗世丈夫,王维之所以是王维,在于他的不可替代,绝世难寻。男子,才子,公子,君子。世可集四者于一身者,虽然不多,王维一定是一个。
  我想,在被安禄山软禁,封为“伪官”的时候,王维一定有“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的相似感受。暗自坚持的忠贞,不可妥协扭转的情感,说大了,不止是爱情,也可以是故国故园之思。中国人的节烈观,诚然毁人不倦,但每临大事,亦能树人,强心,光大国魂。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是男子的贞洁,息夫人的“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是女子的坚定。

  息妫的结局已不可考。有一种传说是,终于有一天,她趁着文王出行打猎的机会,溜出宫外,与息侯见面。两人自知破镜难圆,双双殉情自杀,鲜血遍地。后人在他们溅血之处遍植桃花,并建桃花洞和桃花夫人庙纪念他们。楚人便以息夫人为桃花夫人,立祠以祀。后人又封她为主宰桃花的女神。

  “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息妫无可奈何地活,比干脆一死更让人怜惜。她的痛苦,难为王维冷眼旁观,却能够看得如许清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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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薛涛笺上十离诗(1)


  薛涛笺上十离诗

  我想薛涛这样的女子,还是做妓的好;如果不去做妓的话,还真没有更好的职业适合她。寻常男子配不上她绝色的姿容和才情,也难有那个心胸去包容她做个才女;若做个深闺贵妇,或者做个小家碧玉,前者空虚无聊,后者日日操心家长里短,日子久了,再好的珍珠也成了鱼目。

  只有像歌妓这样的角色,虽然不是良家女子,倒也空气清甜,水源丰富,供她长袖善舞,伸展自如。所以没什么好可惜的,况且大多时候留得个虚名供后人钦敬,还是好过默默无闻,老死一生。要不然这世上追名逐利的心,怎么只见多,不见少?薛涛这样长袖善舞,青史留名,反而是幸事一件。

  当初的妓不同与日后倚楼卖笑任君挑选的妓女,她们只歌舞助兴,不卖身失色。间或有个公子相公看中了,问主人要来,收为内室。即使身为姬妾,也是一个男人的私物,或爱或厌,但怎样地卑微到底,也比明清时的妓女们多点安慰。

  唐宋的妓女,更应称作姬,更不比怡红院里一叫一大串的俗艳。尤其是达官贵人宴席间应酬的女子,大多是有姿有才的女子。娥眉婉转,还要胸有文墨,多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薛涛无疑是其中的翘楚。

  薛涛梧桐诗谶的故事很有名。据说她八岁那年,她父亲薛郧看庭中有一棵梧桐树开得茂盛,便以“咏梧桐”为题,口占“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两句,让薛涛来续答,试她才华。薛涛应声而吟:“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父亲听了,除了讶异她的才华,更觉得这是不祥之兆,女儿今后恐怕会沦为一个迎来送往的风尘女子。薛涛后来果然成了官妓。

  薛涛做的是官妓,比起和她齐名的李季兰,放浪无忌,不是妓女,犹过妓女,倒更多一份庄重高贵。她的才情美貌名动蜀中,历任蜀中节度使都对她既爱慕又尊重。最先赏识薛涛的是名臣韦皋。韦皋听说薛涛诗才出众,且出身不俗,是官宦之后,就把她召来,要她即席赋诗,薛涛即席写下一首《谒巫山庙》——

  乱猿啼处访高唐,一路烟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尤是哭襄王。

  朝朝暮暮阳台下,雨雨云云楚国亡。

  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韦皋看过赞叹不已,传阅给席间众宾客,大家也都叹服。薛涛这首诗写的是过巫山神女峰,《谒巫山庙》的情景。其实这样的诗不算特别出奇,只不过自从宋玉的《高唐赋》以后,巫山云雨已经成了男女欢爱的代言,薛涛却偏偏写出了点惆怅怀古的味道,大有凭山凭水吊望,感喟世事沧桑的味道。尤其最后一句“春来空斗画眉长”更隐隐指责前人沉溺女色,这样的立意出自女人之手已是不易,出自一个官妓更是殊为难得。

  所以薛涛的诗好,后人赞:“工绝句,无雌声。”是有道理的。韦皋走后,继任的剑南节度使李德裕,对她同样非常欣赏。后来她和李德裕在“筹边楼”饮宴,还写出了“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这样见地深远、雄浑豪迈的诗,让人惊讶于她除了美色之外的眼界心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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