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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不太信这个的

    她笑了笑,说:“我是你的米卡啊。”
    “是啊,你是我的米卡。”我重复着米卡的话。她说得不错,而且意味深长。

    米卡伏在我胸前,用双手托着她的脸盘,把胳膊肘左右替换着点着我的肋骨,说:“对啊,昨天是,今天是,明天也还是。天天都是。一百年都是。就做你的小宝贝,就做你的米卡,好不好?”

    “咱也别活100年了吧,老丑现世的,我不愿意。不过要是我能找到长生不老药,我一定先给你吃,让你这么漂漂亮亮地活上一万年。”

    “嗯?那不行啊。要是没有你这个医生先生陪我,我自己活那么久有什么意思啊?”

    米卡的这种嗔怨,让我有点不舒服。言辞间太做作了一些,就算是打情骂俏,我也不喜欢这种作派。

    我说:“那有什么关系啊,你用你做一万年老妖精的时间,迷倒一世界的男人,那会很忙的,也很风光啊。你哪还顾得上去惦记我啊?”

    “迷倒他们有什么用啊?有你就够了。”

    “好像你还真的迷倒过谁似的,是用蒙汗药、还是用美人计啊?说出来听听吧,我也来帮你分析分析。”

    米卡把头转了过去,回答我说:“还是别费那个劲了吧。”

    我问米卡:“我跟你讲了我自己的事情,你总该拿点故事来跟我交换吧?跟我说说你的男朋友吧。”

    米卡的脸色一变,只是很轻微的一变,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她似乎不想让我看到她的脸色变,所以,变得很轻微,并且很快就恢复过来。

    她趴在床上,两手托住腮,想了想,说:“我只有过一个男朋友,他叫于勒。”她的样子就像一个中学生。

    “中国人还是洋人啊?”

    “洋人。本地的法国人。”

    米卡的回答让我多少有些意外。尽管我也不是一个强调纯洁种族的人,但我对那些和老外在一起厮混的中国小女子,多多少少总有那么点成见。所以,跟米卡说起话的时候,难免就有些偏向了,我说:“噢,找了一个高卢人的后代啊,你倒是挺能融入人家这主流社会的啊。他追你、还是你追他?”

    “嗯?我们?······我们没那么复杂。我的生活圈子很小,我们是······我们是邻居,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有一天,他告诉我说他喜欢我,有个人说喜欢我,我挺高兴的,就把他当成我的男朋友了。那时候小啊,懂什么啊?”

    “那么小就跟人家上床了?”

    “没有。我没和他上过床。”

    “······”

    听米卡这么一说,我的疑团就更多了。她跟我说她只有过这么一个叫于勒的男朋友,而且,他们之间关系很纯洁。但是明摆着的是,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对床上的事情明白得很,绝对是经验丰富啊。就凭她那随身携带着安全套这么件事情,我就觉得她的性史挺不简单的。我不多话,但总还是会用脑子来分析和思考问题的啊。我看,米卡的故事,还要等她慢慢地用她的方式来告诉我。或者,等她留下了破绽或者线索,然后,让我来识破。

    我随口接着问到:“那后来呢?”

    “后来?你问我和于勒的后来?没有后来啊,后来他服兵役去了,我们就······就各走各的路了。”

    也许这是米卡最弥足珍贵的一段初恋故事吧,谁知道是真是假呢。

    看得出来,她很呵护这个故事,那就由着她把自己当成这样一个纯情故事的女主人公去陶醉一次吧。

    不过,我是不太信这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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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不花钱的是最贵的
应该也不是

    在我们聊天的时候,天不知不觉地已经亮了。
    又要上班了。真是不愿意去啊。如果有一天可以不为生计奔忙,我什么都不想做,有什么事情比睡觉、比和一个温香软玉的女人睡觉更贴近生命的快乐?为名、为利、为所谓的事业和成就,苦苦挣扎,最后获得了再多的掌声也还是要找个女人听她在床上的那些喘息和叫声。——这就是作为一个人的生命的实在展现。再美好的婚姻和爱情,落实到实处,也就剩这样的主题。所以,我不要什么好看的标题当高帽子来扣着,管他别人怎么看怎么想呢,我愿意沉迷在这样的生活本质中。我很庸常,也很卑微。有一种男人,不论拿了多少个PhD,他那些秉性里的庸常和卑微都无法改变,比如说我。

    我知道,我是没有遇见一个好女人。

    或者说,没有遇见一个适合我的女人。

    单亦欣不是。

    米卡?——应该也不是。

    据说,一个男人在他结婚以前,会感觉合适自己的女人太少,但是,等他结婚以后,会发觉合适的女人原来挺多。

    谁知道呢?

    我只验证了前面的半句,后面的半句,这辈子有没有求证的机会,没人告诉我。

    我想,所谓婚姻,不过就是一个标题,我们总用这样的大命题来给自己的未来定标准,以为你找的那一半必须要是件贴心的、弹力的、好看的、还要有防弹作用的小背心儿。事实呢?我看满世界穿上背心、没穿背心的人,都是到头来把自己累得半死。你说,来来去去的那一纸证书,费得着使那么大的劲头去扛去卸吗?

    我知道我必须起床了。

    米卡伏在我身上,问:“很累,是不是?要不要我帮你提提神?”

    不需要回答。

    米卡和我都知道,我现在浑身都是倦意,除了一个地方出奇的精神抖擞。

    米卡摆好架势骑在我身上,象骑一匹骏马一样地在我身上颠波起伏着。

    她黑黑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她的眼睛和前胸。

    我伸出手来,帮她拨开了头发。

    米卡问我:“你说,你是不是从来没有遇见象我功夫这么好的女人?”

    我一边点头,一边使劲地顶着她。

    米卡又问:“那你是不是想要我一辈子?”

    我还是——上面点头,下面顶击。

    米卡带着点喘息地接着说:“纪安之,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以后,我每天早上都用这种方式来叫你起床,好不好?”

    有这样一张床,床上抬举的是这样一个女人,我怎么舍得拒绝和离开?

    这样的场景下,她要真是拿婚姻来胁迫我,我也会应承的。——我愿意用我可以付出的东西来交换这份快乐。

    几年前,为了单亦欣,为了和她在一起的那些个类似这样的快乐,我不就是这样交换过一次吗?

    巅峰过后,我赶紧洗浴、着衣。

    出门前,我劝米卡不要再去香榭丽舍大街上去倒卖LV了。在家做做饭,看看电视,挺好的。

    米卡问:“你打算养我啊?”

    我说:“养你还是养得起的。只要你别再提个别的要求说要养个猫猫狗狗什么的,我不太喜欢可以喘气的小东西——除了你。我看养你也不怎么花钱啊。”

    米卡问我:“那要是再养个儿子呢?”

    我一惊,问她:“你不会这么一上来就要给我生儿子吧?你别吓着我了。”

    米卡问:“你不想要个儿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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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能要

    我说:“那要看是怎么一个要法了。”
    我想了想又说:“我们每次都是用套了的,对吧?不会让你怀孕的。”

    米卡问我:“你就那么怕我怀孕啊?怀孕了又怎么了?”

    我说:“那不是害你吗。又不能要的。”

    “为什么不能要?”米卡追问我说。

    我摇摇头,说了实话:“宝贝啊,我们连我们自己能够在一起生活多久都不知道,这怎么能要孩子呢?”

    我告诉米卡:“以后我不在家,你不就要接家里的电话了,免得单亦欣又在电话里唧唧歪歪的。我要有事情找你,会给你打手机的。”

    米卡愣了愣,点点头。愣的那一刻,也许她想起了昨天夜晚我跟她说的玩笑话了吧。我让她在电话里跟单亦欣说她是我老婆。这话我是记得的。但是,有些躺床上开的玩笑,在起床了以后,就要记得去忘记。

    米卡能做我老婆吗?她会愿意做我老婆吗?太年轻的老婆我招架得住吗?别真弄得象那么回事情的一起过日子了,但刚过个两三年她就有新的相好了,我就得急吼吼地重新过单身汉的苦日子。那样我可受用不起。再说,米卡怎么看也不象是盏省油的灯。

    米卡确实太年轻。

    转念一想,她还这么年轻,就不能荒了青春。

    我在去医院上班的路上就一直在想,既然她遇见了我,我得要帮帮她。

    我能为她做些什么?

    除了一些看得见的物质,我能背负、改变和付出的,还能有什么?

    当我抽空去米卡的学校给她交学费的时候,遇到了一系列的麻烦。她的学号,她的系别,她要选修的课程,甚至她上学时用的名字······这些情况我都不清楚。

    本来还想给她一个惊喜的,看来还是回到了俗套。我还是直接把钱交给米卡让她去办更妥帖一些。

    但是,我把钱给米卡,她会觉得我是在买她吗?

    人是需要屏障的,尽管都是在为一个女人花钱,但是,怎么花,顶着不同的说法就完全不一样了。受众的感觉也不一样。

    我还是去银行开了一张一万法郎的现金支票。题头是空的,让米卡自己去填。

    下班回家,我老远就闻到了空气中的红烧肉的香味。久违了的有中国特色的酱油和大料的气息,很容易让人想起妈妈和家乡。

    在屋里迎接我的,除了米卡,还有一个精灵漂亮的小男孩子。他和米卡很有几份神似,不过,那幽蓝的眼睛让我看到了他和米卡不一样的血统。

    “毛毛,喊叔叔。”米卡招呼着孩子。

    “你弟弟啊?你们家的小‘合资’?”

    米卡应了一声。

    “让他喊我叔叔是不是不太对啊?我这么老,他那么小······哦,对了,你不是也老喊我大叔的吗?”

    米卡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站在原地,给孩子牵了牵衣衫。

    孩子很有些认生,躲在米卡的背后偷窥我。

    米卡跟我轻轻地解释说:“他不太会和人交流的。”

    接着,她招呼着孩子说,“毛毛,好了,回家了,来,我抱你走。”

    米卡抱起了孩子,径直走到门口,然后,回头跟我说:“你饿了吧,你先吃,不用等我。我把毛毛送到我妈妈那里去了以后马上就回来。我就不带钥匙了。”

    我说:“都是吃饭的时间了,孩子也饿吧,一起吃吧。”

    米卡摇摇头,说:“不了,多了个孩子,你不习惯的。”

    我不再坚持,于是送米卡他俩出门。

    临别的时候,我伸出手来拽了拽了毛毛那肉团一样的小手,粉粉的,嫩嫩的。毛毛生涩地看着我,象个受惊的小动物。

    我跟毛毛说,以后想来叔叔这里玩就要姐姐带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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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不想让我知道

    毛毛不说话,扯着米卡的衣肩,用指头勾着米卡的衣肩角。
    我问米卡:“要不,我送你们吧。你家离这里远吗?”

    米卡摇摇头说:“没关系的,你累了,先吃饭吧。”

    我说:“要不,你就要个计程车,你带了零钱吗?你这么抱着孩子走路啊,坐地铁啊,都不方便啊。”

    米卡笑笑,说:“巴黎的地铁开了就是给人坐的。没认识你的时候,我不都是这么过的?你以为我多娇贵啊?”

    象我这样从中国一路走来的,穷人见得不少了,比米卡的生活还没有着落的人在任何地方都能找出一堆堆来,不过,还真没见过像她一样似乎穷苦得这么理直气壮的。于是我总想跟她说,我喜欢她,我会照顾她。不管是不是由衷,但好像成为了一种必须。就象革命先烈在断头台前必然要高喊一声什么主义什么信仰万岁一样。

    但是,那天,我没跟她说。

    米卡就这样坚持着抱着毛毛出了门。

    大约她是记得我说过,我可以把小孩子当玩具玩一阵子,要是来真的,我是不玩的。

    米卡是那样识趣的女人,不肯给我多一点的麻烦,哪怕为了这种识趣她要付出比血还要惨重的代价。

    我不知道,如果米卡知道她这次的回避和躲闪是个错误的话,她会不会执意留下毛毛,哪怕我不高兴;

    我也不知道,如果我知道米卡所做的一切只是不想让她和我之间有一点点不堪,我会不会在挽留毛毛的时候,再多一点诚心诚意?

    说实话,每天我下了班以后都是那样的疲乏,回家以后,只想有点清静和安稳。有时候累极了、特想睡个安稳觉吧,要是旁边多个会喘气的我都觉得是在打扰我。

    那一刻,我也真的没有想过,一定要把毛毛再留一阵子。我哪里可以想见,命运会向米卡索要那样多的东西?

    她不过就是那样的一个小女人,小极了,就是一个米卡。

    从那以后,我的脑海里总是不经意地出现毛毛的样子,我甚至联想到了许多年以前的纪然。男孩子在这么小的时候都很可人,就连我这么不太有爱心的大男人对他们也是我见犹怜的。也许,在我心底深处,我也是盼望我身上的某一个种子可以长成他们那个样子,成为我的希望、我的未来、流淌在我身体之外的血脉······

    那天在我家里,毛毛给我留下的印象,从头到尾,除了他怯怯的眼神和他看米卡时的那种单纯却隐藏着的微笑,我不记得他还给我的记忆里留下了什么。

    我就记得他是一个很标准的漂亮的混血孩子。他没有和我说一句话、一个字。——他真的就象一个宠物。我都不知道可不可以用人的方式来和他交流。他那幽蓝而又躲避的眼神,象是来自一只得到了太多宠爱的小猫,不舍得多跟主人以外的人和事情做一点交流;又象是来自一条从来没有被施舍一点额外的关爱的小狗,只知道夹着自己的小尾巴蜷缩在一角。

    人的自我保护是天然的。越小的时候越是需要躲藏和隐匿。

    我不记得,那样短暂的见面里,我有没有见过毛毛的绽放的笑容?

    就是有的话,一定也是轻轻淡淡的,轻淡得让我都留不下任何印象。

    我像个傻子一样,什么事情也不做地坐在家里吧台前的凳子上等米卡,等她回来吃饭。我连碗筷都没有收拾,总想着米卡就要回来了,等她吃了,一起收吧。

    这样枯坐着等了两个小时,没有等到米卡回来。

    天已经很黑了。

    我想我应该去找找米卡。现在,米卡是我的女人啊。

    她这么一个女孩子,还带着一个小孩子,在夜路里,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但是,我要找她,去哪里找?

    米卡出门的时候没有带上钥匙。我不能离开家。她是需要我在家里给她开门的啊。

    我试图给米卡打手机。但我拨通了电话以后,却在屋子里听到了铃声。

    米卡连手机也没有带。

    我不知道我如何才能找到我的米卡。我熟悉她的每一根汗毛的走向,却不知道在失去她讯息的时候从哪个方向来寻找她。

    除了香榭丽舍、除了LV、除了她另外的那个“侯霓”的名字、还有那个不辨真假的叫于勒的前男友,我还知道米卡的什么?

    ——是她不想让我知道。也是我懒得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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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卡是有意外了

    我相信米卡是有意外了。不然,她怎么连一个电话都没有呢?
    我不敢睡觉。不敢看电视。我怕任何一点别的声响都会耽误我去听到关于米卡的消息。我就坐在电话机旁边,然后总是下意识地朝门口去看。几次都有点在幻听了,我把别人家的敲门声想象成了米卡归家的动静。

    在她失踪的时候,我知道了某个问题的答案——

    她是谁?

    ——她是我的家人。

    到半夜的时候,我被医院叫去看一个急诊的病人。这是我在值班的时候每天的状况。

    我写了张中文的字条贴在门口,说——

    “亲爱的,我马上就回来。”

    出门前,我特意把灯留着。从门缝里可以透出的亮色,就好像是我的等待一样——那是留给米卡的一点光亮。

    在医院里忙乎的时候,我一直在想,米卡会不会现在回了家?她会不会倚在门边等我的“马上就回来”。我很少那样心不在焉地工作,脑子里总觉得有很多的牵挂。那也许是个不祥的预感,而我,暂时还是把它理解成是惦记和不舍得。

    一直忙到天都要亮了。

    到家的时候,远远就看到了屋里的灯光。

    我希望和灯光一起等我的,还有米卡。

    ——那只是我的希望。

    我的米卡一夜没有回来。

    也许回来了,看我没在,又离开了?

    我真粗心,应该在留言条旁边再放上一杆铅笔的,这样,她要是回来过,至少可以给我写个只字片语,也算是有个交代啊。

    我很担心米卡。

    我最担心的是,我会不会把她弄丢了。

    要是她不再回到我这里、不再回到香榭丽舍,我到哪里还能捡回我的米卡?那个说着要每天用她的方式来叫我起床的米卡?那个说喜欢我“心肠软”要和我“说一会儿话”的米卡?

    米卡带着毛毛,裹一身很居家的红烧肉的气息,从我的屋子里离开,消失得一点迹象也没有。

    我把我的手机一直处于开机状态,即使是在做手术的时候。就算我不能接听米卡的电话,起码我也有未接电话的记录啊,我可以用这个号码重新找回她啊。

    直到第二天的下午,我做完手术,正在更衣的时候,我听见了手机铃声。

    谢天谢地,是我的米卡!

    她说她就在我家门口的公共电话亭里给我挂的电话。

    我让她就在门口等我,我这就回家。

    当我看到坐在家门口台阶上等我的米卡时,那感觉就好像久违重逢的亲人。我一边掏出钥匙开门,一边揽着米卡的水蛇腰,恨不得要把她当成我身体的一部分那样紧紧地把她往我身边拉。嘴唇也要跟着凑热闹,它就象驯服了的宠物要舔舐主人来献媚一样,连开门的那一瞬间也不放过,一定要在她的脸上、颈上留下点阅兵的记号来。

    我太激动了,激动得没有顾得上去在意米卡的神情。

    不过就只是分开了一天,但我却仿佛找到了久别胜新婚的那种激越。

    莫非我真是舍不得她了吗?

    我迫不及待地想解放我们身上所有的束缚,谁让她叫我这么挂念啊?!

    就在所有的武装都已卸去、所有的帷幕都徐徐落下的时候,我本想营造一个最接近于原始和本能的表达思念的形式,但是,这时候,手机响了——

    我说过,总有电话铃声会在我最不方便的时候响起。这一点让我非常痛恨现代通讯,好像我就象是别人用电话线给拴住的一条狗,问题是,牵线的人还遍布五湖四海,任何时候,这四面八方的某一人物想到你了,要拽你一下,你就要扭头去答应他。

    这许多年的值班医生生涯,让我早就落下了职业病——对于任何电话,我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接听,我要是在电话旁边,我一定不会让电话铃声响到第二声!

    电话那头,是单亦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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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说你爱我

    她说她昨天晚上做了一个噩梦,后来就没睡着了,弄得今天早上头疼欲裂,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什么征兆,所以她想找到我,看看我的生活有没有什么问题。
    我只能“哦”了一声。此情此景,我能说什么啊。

    单亦欣非常敏感,她马上在电话里问我:“怎么?你说话不方便啊?”

    我冷言说:“什么叫不方便?我会有什么不方便?”

    “你就别在言语上和我弯弯绕了,你是不是旁边有女人啊?”

    “你别净胡猜了,没那么事情让你疑神疑鬼的吧?”

    “我不疑神、也不疑鬼,就怀疑你身边有个狐狸精。不放心你呗。”

    “那谢谢你了,我挺好的。你要是头疼,就在家休息一天吧。都是中年人了,要记得爱惜自己。”也不知道单亦欣在电话里说的头疼是真的还是假的,但我说的是大实话,都人到中年了,没什么事情值得我们一定要用透支健康去交换的。

    听我说了句体贴的话,单亦欣马上就追着问我:“你爱惜我吗?”

    “你说呢?”

    “你要是爱惜我的话,现在就跟我说你爱我。”

    “你干嘛呢?”

    “我就是想听,你要是说了,可能我的头疼就好了。”

    “哦,那就算你说得对。”我迟疑了一下,想避重就轻地赶快搪塞过去。

    单亦欣却是不依不饶地坚持说:“不行,我就要你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说!你、爱、我!”

    “你别胡闹了,怎么弄得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呢?傻不傻啊?”

    “我不跟你说别的,我就是想听你说,你、爱、我,你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好好好,我、嗯、爱······你。”我把后面的两个字说得很快,而且声音极轻极轻。

    我不确认单亦欣在电话那头是不是听清楚了,但是,我听到了身边的米卡发出的一声叹息。

    本来和米卡的重逢是已经被安排得好好的了,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给败了兴,怨谁好啊?重新回到主题上来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了,要想继续的话,也只能从头酝酿了。

    电话挂上的时候,我翻身看米卡。她的脸颊上有晶亮的两道泪渍。

    我把米卡搂抱在胸前,故意回避了刚才这个电话,换了个话题,问她说:“宝贝儿,昨天你怎么一去就不回呢?”

    米卡顿了顿,说:“给你腾出时间和地点啊,免得你说个电话也总象是有人在监听一样,做得那么可怜兮兮的。”

    “米卡,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你也是明事理的人,有些事情是历史遗留问题,也不是一天两天可以解决干净的。”

    “你不用跟我解释什么,真的不用。你对我已经很好了,真的。”

    我把米卡的话当成是一种很婉转的气话,于是说:“我就是怕你误会啊。你想想看,她在美国,那么远,我和她之间能有什么啊,就是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也算不得什么吧?”

    “我懂。你们男人有时候说话是不用去负责任的。”虽然米卡的口气很平和,但我还是嗅出了言语间的那种责难。

    我费劲地解释说:“米卡,其实我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有些话,我不会轻易去说的。但是,我要是说出口了,我觉得,说一遍和说一万遍就没什么区别了。”

    “那,在你看来,对一个人说,和对一万个人说,是不是也没有区别呢?”

    “不是。我没有过对一万个人说同样一句话的经历,我也没那种气魄。你是在生我的气,对吧?你听见我刚才跟单亦欣说我爱她了,是吧?我不是到哪里都上下嘴唇一碰、说了话也不负责任的人。到今天,她是唯一一个听见我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的女人。”

    “我和她不一样······也许,她是值得你这样做的吧。”米卡幽幽地说着,眼泪竟然又涌了出来。

    “米卡,每个女人都是不一样的,你不要这样拿你自己和她去比,你应该知道,你很特别,你身上那些特别的东西也特别地吸引我······”

    “那······我能吸引你多久?一个星期?一个月?还是一年?”

    我无法回答这样的提问。我没有权利主宰我的命运和未来,所以我没有办法交付出一个合适的答案。

    在我晕头黑脑在找措词的时候,米卡又说话了:“我跟你开玩笑的了,你别费脑子去想怎么回答我了。我就做一个填空的人,在你还没有回到那个女人身边之前,我来陪着你。我没打算攀你的高枝。你放心好了,你什么时候让我走,我都不会纠缠你的。”

    听到米卡这样说话,我忽然灵机一动,问:“昨天晚上,你是不是故意用离家出走来吊我的胃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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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很好的故事

    “是吗?你是这样想的吗?”
    “是啊,你这小人精儿,什么事情你做不出来啊!”

    “那,你把我想成什么样子,我就是那个样子吧。”

    “我要是把你想得很糟糕呢?”

    “那也会是一个很好的故事。”

    那个夜晚,我和米卡之间没有故事发生。我们说着话,累了,然后就背靠背地睡着了。和从前不同的是,那个夜晚,从言语到身体,她都刻意地发散着一种冷漠的信息,平和地抵制和消退了我本想膨胀和勃发的欲望。我第一次发现,象她那样肉感的身体,原来也可以有那么一种可以浇灭火焰的冰凉——玉体横陈,胸脯依然高耸着起伏,却是和我有着那样遥不可及的距离,就好像画里画外的氛围。

    看来,她要是不勾引我的话,可能她真不能吸引我很久啊。

    难道一切的过失,真的就只是因为单亦欣那个不合时宜的电话、和我在电话里的那个不知轻重的句子吗?

    那个夜晚,我终于没有耐心问明白,米卡为什么带着毛毛出门以后就一夜不归了。米卡懒得说,我也不便问。

    迷一样的女人,做一些迷一样的事情,我已经有点习惯了。

    我是一个很没出息的男人,我必须承认。我接了单亦欣的电话,在电话里被她逼着说了那句“我爱你”,是我懦弱的表现。我更懦弱的是,为了回避这样事情再度发生,尤其是在米卡在场的情形下再度发生,我又自作聪明地去做了一件蠢得可以的事情——米卡回来以后的第二天,我抽空买了张新手机SIM卡,把我的手机号码给换了。

    这个号码,我只留给了医院和米卡。

    就算单亦欣能在十天以后侦察到我这新的号码,那我也要感谢上帝,起码我可以被赐予十天的宁静啊!

    当我晚上下班回家、用看似平常的口气告诉米卡我的新手机号码的时候,米卡只是淡淡地说:“其实你不用这么做的。”

    “我这不是想讨好你吗?你没看出我的诚意啊?我们的生活,不要被一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情给搅乱了。”

    “是不是因为我,才把事情弄得很乱啊?”

    “瞧你这胡说八道的,没你我才觉得乱呢。你没看你就是离开了一天,我都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过了。要不,你以后也别去香榭丽舍倒买倒卖了,你接着正经地念书去,我给你出学费吧。”我指了指床头柜的那个抽屉,告诉米卡,那里面有张现金支票,是准备给她交学费用的。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啊?”

    “因为我愿意啊。”

    “你不怕你会后悔啊?”

    “要是将来你真成了一个服装设计大师,我站在人堆中间没被你认出来,我可能会有点后悔。我会后悔没早点把你娶回家,这样就把你给彻底霸占了······宝贝儿,今天晚上,我可以霸占你吗?”

    “······”

    米卡什么也没说,但她的身体给出了回答是拒绝。这个夜晚,她给我做了很久的按摩,温香软玉地侵蚀了我的每个部位,直到我最后的激情勃发。漫长的过程中,她很坚决地只是用她的手来触摸我,就是不让我进入到她的深处。她把自己做成了一宗类似神龛前的祭司,奴隶一般虔诚地供奉和服侍着我,却不要我也带给她同样的快乐和享受。

    我还是太自私,只顾及了自己的享乐,却没有深想这其中的缘由。

    第二天,正好是圣诞前夜。

    一下班回家,我跟米卡说,好歹也算过节吧,我们找个地方转转去。

    米卡问我想去哪里,我说,要不就去拉丁区的那个“LesDeuxMagots”咖啡馆吧--这是我们第一天认识的地方,是米卡领着我去附庸风雅的去处。那天,她让我在这个咖啡馆等她,我费劲地排了好半天的队,却没进去领教一下。到底那是个什么样的感觉,这还是我心里的一个惦记呢。?

    街道上冷冷清清的,这是一个属于家人团聚的平安夜晚,没几个人还在街上晃悠。巴黎的大街上有一股清冷的潮湿,加上巷道之间的穿堂风,一阵一阵地从前到后拥挤着你的身体,有一种鬼魅的神秘。

    米卡牵着我的手钻进了地铁。我说她象是在牵着一个盲人大叔。她顺着我的话说,她也觉得我的视力确实有点问题,认人就认不准。我揣摩着她的话,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含沙射影地说我和单亦欣的关系,说我找了一个摆不脱的女人。管她怎么想的呢,我就愣装糊涂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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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神

    整个地铁里只剩下被节日过滤后的冷清。墙壁上是一些不良青年用油漆乱喷乱绘的杰作,写了一些乌七八糟的文字,把地铁墙壁上原有的一些广告招贴画给糟践坏了。火车终于来了,晃荡晃荡的,打开车门,就没什么人气。米卡还是牵着我的手,我们找了个顺着车行的朝向坐下。我们俩坐得很挤,就好像是那种在上下班的高峰时间里才必须要簇拥着坐下来的那种挤。那种挤里面有的是迫于生计的无奈,我们现在的这种挤就是耽于亲热的做作。我们俩有一半的身体重叠在一起,挤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看那红红绿绿的广告牌与黑的隧道交替着一闪而过。这也是过节的日子啊,我们俩相守和享受着坐在地铁里,好像已经全然不去管地铁会开到那里了。这算不算也是一种相依为命呢?
    米卡心里总是记得的。尽管她偎在我怀里象是快要睡着了的样子,但是火车开到了我们要抵达的那一站,她还是很迅速地站起了身,牵着我从地铁里钻到了地上。

    从地铁出来,迎面就是一家很著名的中世纪的歌特式教堂。据说,这个古老得有些破陋的地方,是几百年前巴黎人的决斗场。一些勇士们为了尊严、为了利益、为了爱情,他们就骑马来到这里,刀剑相迎,一决生死。那些故事也许会象是欧洲版本的金庸世界,但在这个教堂的砖瓦壁垣之间,全然抹煞了温情和纠缠,只剩得庄严和残酷。多少年来,这些有年头的砖瓦们总是演绎得格外肃杀,而在这平安夜冷清的路灯照耀下,又涂抹了新一道年轮的惨淡和冷漠。

    我看见米卡定定地望着教堂,忽然问她:“你信教吗?”

    她摇摇头,说:“我信命。”

    “我谁也不信。”我说。

    米卡看着我说:“不啊,你信你自己。但是,我连我自己,也不相信。”

    我看着说着这些生硬语句的米卡,一边说话一边和教堂冷眼对视,好像我们都忘记了,这应该是一个彼此祝福的平安夜晚吧?

    过了一阵子,米卡问我:“你相信有神吗?”

    我又摇头。

    “可我信,”米卡说道。

    还没等我想出个所以然,米卡又说话了:“你是我的神。”

    ?

    绕了个弯儿快走到咖啡馆时,天空开始飘雨。有点鬼雨的味道,很暧昧,也很惨淡。把我们衬托得象是两个在平安夜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一样。

    在咖啡馆磨肩擦背的厅堂里,我们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要了杯巧克力。--很甜很腻的巧克力,只是小女生才喜欢的口味。它和我的黑咖啡对应着,一甘一苦,差距就这样突兀了出来。

    我很绅士地问米卡要不要再加糖和加奶。她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好像是拒绝,又好像是在想什么心事。但没过一会儿,我就看见她扯开了一袋纸糖,往她面前的杯子里加了进去。她看起来很有点心不在焉。

    我问米卡:“你是不是想你家里人了?是不是今天应该和他们一起过节啊?”

    她说:“我们家里的人,从来不在一起过节。我继父只要有酒,他就是天天在过节了。”

    听她这么说,我脱口而出说:“那你呢,你是不是有我,就是天天在过节啊?”嗨,男人嘛,尤其是我这种其实骨子里很农民的中国男人,总有那么点很好的自我感觉,总觉得要是哪个女人摊上了自己,该是她烧八辈子高香的福气了。

    没想到米卡马上就回答我说:“是啊。”

    我拿了点颜色就开染坊地说:“你既然这么舍不得我,那你嫁给我好了。”

    米卡很当真地看着我,愣了一下。眼睛里有些很特别的光亮。

    本来就是开个玩笑,可别真弄巧成拙了,我就赶紧解释说:“你别害怕,开个玩笑的了。我这当大叔的人,要是讨了你这么年轻的老婆,要被人笑话的。和你在一起,变得好像话特别多,唾沫星子都不够用了。”

    米卡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抬头看我们头顶上那两个Magots的雕塑——这是这个酒吧的标志。说起来,它们也真没什么特色,干巴巴的两个木雕,既不象艺术,又不象图腾。雕塑的旁边,有个悬空的电视机,里面正播放着罗马教皇保罗二世的祝词。教皇可真够老的,身上穿的、头上戴的,东西也真够多的,还有,他那讲稿也够长的,他念讲稿的时候,看他那衰老而又负重的整个身子就不停地前后摇摆。晃啊晃啊,难得摄像师的镜头没跟着一起晃。不过,也够把我们给看晕的了。

    我顺着米卡的视线看,想知道她在到底看什么。

    米卡很沉默了一阵,然后开口跟我说:“几年前,也是一个平安夜,于勒离开了巴黎。后来,就再也没有看见他了。”

    “是你的初恋吧?”
“嗯。”
    后来,我就不说话了,想到我自己还经常会不经意地想到单亦欣,我很理解回忆对于我们生活的意义。何况是一个小女孩子的初恋呢?让她沉浸在她的故事里吧,这个可怜的孩子、心里装满了故事的孩子,在这个清冷的圣诞夜里,她愿意和她的故事相互取暖,就让她去吧。这也是在过节了。

    从咖啡馆出来后,我们是走着回家的。巴黎的冬天,冷得一点不比任何北半球的城市逊色。我跟米卡说,我欠她一份圣诞礼物,回头我再补给她。

    米卡说:“你对我已经很好很好了,你不欠我什么。”

    我说:“我答应要给你买一个路易·维登的包的,我记着呢。”说完,我把米卡搂在怀里,想给她一些热量。她太瘦了,浑身冰冰凉的。

    回到家以后,我抢先着洗了个热水澡,总算了是还了点阳气。米卡是在我之后洗澡的。她好像一直不停地洗啊洗啊,等我都睡着了,她还没有洗完·····

    这个平安夜,米卡又没有让我碰她。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米卡的关系很有些微妙。

    我还记得我第一天和她相遇的时候,她那样性感和感性,我们彼此勾引和诱惑着;但是,这次的离家出走······一定有些什么发生过,一定的,以一个男人的直觉,我能感受到。总之,当她回来以后,她象是变了一个人。好像我的身体已经不能唤起她的任何兴趣了,而她,需要还为我做点什么······所以,每晚上临睡前,她总是那样主动而又坚

    决地为我寻找和制造着快感,而她,就是不让我也试探到她的身体里。几天的经历累积起来,我好像也有一些奇怪的预感。后来,在她用双手把玩我的时候,我萌生出一种类似玩偶的感觉。这是一种什么关系啊,背后又有什么故事呢?虽然我口口声声说着我没嫌米卡给我捣乱,但是明摆着的事实是,世道可真够乱的了!难道天底下的怪物女人都给我遇上了?!

    我很想找出点原因来。

    只要有空,我就会胡思乱想。

    米卡的这些改变,是因为我和单亦欣的那些暧昧的电话吗?

    是我让她觉得失望了吗?

    是因为她想找我要婚姻、要永远,而我明摆着还受制于单亦欣的遥控吗?

    她真的有那么在意和介意我吗?

    圣诞节到新年的那几天里,我们心外科的其他医生都度假去了,只有我在值班。他们也就知道欺负我这单身汉,好像我没有家、没有孩子,就理所当然地可以不需要假期,不需要休息,不需要天伦之乐。所以,在别人过节、合家团圆的时候,我连轴转地比平时更忙。忙着忙着,就没顾上我说的那个要给米卡去买一个路易·维登的承诺了。

    总以为我和米卡已经很亲近了,因为这亲近,我可以用任何的借口把她给忽略掉。

    抽屉里的那张支票,一直平平稳稳地躺在那里,没有人动过。

    新年的除夕夜,就这样不请自来了。医院里原则上是不在这个时候做手术的,一般急诊,也是由护士和护士长先处理着。遇到特殊情况,他们会及时电话联系我。我只需要对电话表示出高度的机警就好了。

    毕竟是新年夜啊,我不想困在家里度过这样一个夜晚。事实上,当米卡和我的一些私人关系转变得有些难以启齿的尴尬以来,家和床,不再是我特别愿意和她一起流连的去处了。

    有机会到室外去疯一疯,是我们之间的另外一种释放。我想,我们是需要它的。

    吃完简单的晚餐,米卡和我就先跑到了艾菲尔铁塔下,我们和四面八方挤过来的年轻人一起等新年钟声的敲响。我们去得太早了,才晚上九点多钟,我们就只能守在寒风中,看铁塔、看月亮。艾菲尔铁塔的对面是人权广场,广场的台阶下,有一个临时搭建的小型的儿童游艺场,这是专门为嘉年华狂欢准备的。

    总是要捱时间的,我们就逛到了那里。?

    这个游艺场的核心是座旋转木马。一茬一茬的小孩子们买了票坐了上去。木马起起落落转呀转,木马上的孩子们都欣喜地向人挥着手。?

    米卡扬着头对我说:"我从来没坐过这东西。"?

    我说:"哦,敢情你是苦孩子啊,那,你要补上这一课。去坐坐看吧。"?

    米卡说:"都是那么小的小孩子在玩的。"?

    我说:"你把自己当成小孩子不就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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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闹中间的一分子

    米卡问我:"那,你陪我去玩吗?"?
    我说:"我啊?我是带小孩来玩的大人。"?

    米卡坐上了旋转木马,和一群稚童坐在一起,木马转起来,越转越快,真的好像在驰骋。她的目光不停地在人群中搜视我,她一定是想让我看到她的喜悦和她的满足。?

    米卡这样的小女人,其实是很容易满足的。

    米卡从旋转木马上下来后,我跟她说:“下次你把毛毛也带过来玩吧,我在美国的时候,在新年前后,我们总会带纪然去参加这样的嘉年华狂欢,小孩子最喜欢凑这种热闹了。”

    米卡问:“又想起单亦欣了呀?也许,今天应该是你和她一起在这里过节的吧?”

    我解释说:“你想得太多了。我这人,生活很单调,除了上班啊,做手术啊,没什么自己的生活。我能说得出来的一些事情,多多少少也都会和她扯上点联系。毕竟两个人在一起那么多年了啊,我又不是个特别坏的人。”

    看来米卡是有点忌讳我说到单亦欣了。女人啊,没有情敌也要找个假想敌,要是她不去找个人和她争啊抢啊,就好像不够显示她对身边的这个男人的重视和在意。

    我赶紧换了个话题说:“要不,我们去把毛毛接出来吧,带他来看看热闹。”

    米卡摇摇头说:“毛毛不喜欢这种热闹。”

    “那······你告诉我,毛毛喜欢什么玩具啊?我想我应该给他买点什么新年礼物,小孩子嘛。”

    “他不需要。”米卡就这样冷冷地回绝了我。

    也许她是在生我的闷气吧。我冲自己做了个鬼脸,看来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去了。

    站在游艺场的流光溢彩中,我俩无所事事。看来,我们俩只有在床上厮混,时间才是最好打发的。

    冷场了一阵后,米卡提议说还是去香榭丽舍大道吧,她说,现代法国人几乎所有的盛事和庆典都是以凯旋门作见证人的,那儿才热闹呢!

    我赶紧说好。反正就是出来看热闹的,哪里热闹咱就奔哪里去啊。?

    人权广场到凯旋门,只要沿着克莱白河街一直走就能走到,十到十五分钟的路程而已。我们情愿绕远道,先到协和广场,再过大小皇宫之后迎向凯旋门。这是香榭丽舍大街的路线,也是米卡以前带着我去找那几家不同的路易·维登商店的路线。

    走在这样的路上,伊人还是伊人,斯人也是斯人,但隔着几十天的流转,竟然就有着一种缅怀和追忆的意味了。

    马路的两边火树银花地点缀着人造的雪枝与彩灯,像一个个忠实的守岁的仆佣,也像是一个个忠实的守口的证人。古老的建筑隐躲在树的后面,霓虹闪闪,射灯通亮,那是一种沉默的喧嚣。仿若热闹,其实是落寞的。不落寞的,只是越来越多的从四面八方汇集涌来的组成一片热闹的人们,他们拿着酒瓶、酒杯,或走或停或倚在路旁的马路牙子上。香榭丽舍大道已经封了街,路障和警察共同把守在各个道口,只准行人步行。

    没有车辆只有人流的香榭丽舍大道在新年的除夕夜变得古朴起来,就像多少年前画在油画中的那样,人来人往之外,还是人来人往。

    米卡和我,夹在中间。

    为了凑热闹,自己竟也成了热闹中间的一分子。

    ——这样的举止,怕也是只有我和米卡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想着做的吧。?

    抬头望天,天早已是黑透了。再望身边,也是越来越黑压压的一片片了。

    人群已经扎成了堆,步行已由不得你选择路线了,如果你是在马路当间走,人流簇拥着你就必须顺着类似直线的方向往前走。没有停下来的可能,也没有往旁边穿插或退后的可能。

    每个人都被包围了起来。?

    每个人也都参与着包围住了这街和这夜。?

    米卡紧紧牵着我的手,这样的时候,人是容易走丢的。你身边的人,一浪一浪地冲挤着你,像要决堤的水。水里溢满了人们在过节时想装疯助兴的激情。?

    米卡对我说:"看看,我没说错吧?这里比艾菲尔铁塔热闹吧,有人气,有动感。"?

    我说:"在这里走路真累,好像身后那密密麻麻的人群都是被我拽着在走那样。我赶命似的呢!"?

    米卡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这时候,不仅挤,而且吵。许多人的声音被聚集起来的时候,一个人的声音就被冲散了。我又重复说了一遍刚才的话的关键词,说话的时候,要扯起嗓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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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的祝愿

    我们离凯旋门已经很近很近了,确切地说,我们已经走到了凯旋门所在的星形广场上了。但是,人群阻隔,我们和凯旋门正中间的那团生生不息的无名火之间,好像还是隔着千山万水般遥不可及。?
    米卡劝我说:"我们别往前挤了。找个栏杆什么的可以靠着站的地方停下来就行了。走到前面也没多大意思。"?

    我说好。?

    米卡又说:"这么多人,我怕我们会走散。要是万一走散了的话,我们就在地铁站的6号地铁站台口碰面,不见不散!"?

    我点点头,一边点头,一边更紧地抓住米卡的手。?

    人群中间,只有我俩是一条船上的摆渡客,不能走散的。?

    此时的巴黎,不同于人们印象中的花都了。平常的这个城市,它不拘束你,不责备你,不整饬你——不窘你,不恼你,不揉你,不冲撞你。但是,现在的巴黎,是有点疯了。

    半个多世纪前,那个浪漫绝顶的诗人徐志摩说巴黎,“到过巴黎的人一定不会再希罕天堂;尝过巴黎的,老实说,连地狱都不想去了。整个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鸭绒的垫褥,衬得你通体舒泰,硬骨头也都给重酥了的——有的许太热一些。那也不碍事,只要你受得住。赞美是多余的,正如赞美天堂是多余的;咒诅也是多余的,正如咒诅地狱是多余的。巴黎,是软绵绵的巴黎……”

    半个多世纪后,我在这样人海翻滚的夜巴黎中,不觉得这个城市柔曼温存,不觉得这个城市缠绵优雅,只觉得生生的被挤压着,被所谓的节日气氛挤压着,眼里已经看不到这个城市了,只看见的是——

    人!

    人!!

    人!!!

    陌生的人!!!!

    我开始后悔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凑这个什么热闹干嘛啊。以为和一个年轻姑娘在一起就真可以变得年轻起来吗?年轻不是我可以消费得起的!

    她和我的手松开了。不是我们故意的,是被几个酒气熏天的人横切着过来硬生生地给掰开的。我一下子把手抬到了空中做成一个目标,让米卡去抓。?

    但是,米卡已经抓不到了。?

    我看到她想抓回我的那只手像旗帜一样在人头之中挥舞成一个方向,我可以循着跟过去,但于我而言,那仅仅只是一个方向。她就象置身于一个漩涡中想要求救那样,她挣扎着给我了她的手,但是,和我较量的是那巨大的漩涡啊,而我,根本就无法靠近她过去······突然感到了一种悲凉。

    在追寻那只手的招唤时,心一阵一阵凉下去。?

    原来,同一个方向、同一个目标前行的时候,也是可能被隔断的。明明是那么切近,但就是无法重合。后面一阵一阵涌上来推动的力量,像是把你往他那儿推,但结果可能是把你们越拽越远。?

    事实上,你们还在表里如一地朝一个方向走。

    一个古老的话题,要是你的谁谁掉进了水里,你会怎么办?

    我当然会想到去救她啊。但是,要我怎么救啊?也要我能够救到她才行啊!?

    这时,我的耳边,响起了倒计时的数数声。排山倒海的。"Dix,neaf,huit……"?

    每数一个数字,就有一阵潮涌般起哄的声音。?

    而那只挥舞的手,突然间就淹没在这声音里了。?

    "五、四、三、二、一……"

    钟声敲起来了,焰火也放起来了。身边的男男女女拿着酒杯碰着,管你是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没有酒杯的,就相互拥抱;除了拥抱,就是亲吻。人群中间,好像必须靠触摸与碰撞才能使达新年的祝愿,就好像蚂蚁与蚂蚁之间的那种交流一样。

    我还没缓过神来,就被人拥抱了,脸颊被人亲过了,不是那种法式礼仪的脸颊亲脸颊的绅士亲法,是那种用带着酒气的嘴唇沾了诞水的亲,让我脸上有点辣辣的被灼伤的感觉。作为一个男人,在这样的亲吻下,我觉得自己象被人强暴了似的——真的,世界仿佛疯了一样,人都在群魔乱舞着。?

    有人把喝空酒的空酒杯抛向空中。?

    紧接着又有人把一拉罐的酒罐扔向人堆。?

    搞不懂这是个要庆祝新年的人,还是些混水摸鱼要搞破坏的人。?

    像是疯人院今天被人推倒了院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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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级乱世

    米卡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这堆疯狂中,我开始害怕起来。不为我自己,为我的米卡,为我抓不住的米卡。?
    她是知道的,我就在很近很近的近处;但是,我抓不住她,也找不到她。?

    我拼着命地往路边挤。我要找个可以靠的栏杆,不能这么被人挤着左右晃荡。我逃生一般地拨开人群朝路边挤。

    我看到一个电话亭,于是像抢救命稻草一样扑向那个电话亭。亭里没有人。我侧着身子挤进那扇玻璃门,然后,我终于在这笼子一般的亭子中长舒了一口气。我透过电话亭四壁的玻璃门张望。玻璃之外,还是疯狂。?

    我感到有人在敲门。一个男人要进来打电话。?

    这个电话亭容不下第二个人的。我急中生智,立马抓起电话筒,佯装打电话的样子,只有这样,我才能继续固守在这个得之不易的城堡里。?

    在电话亭里呆了一阵子。我想,总不能永远困在这玻璃笼子里吧——还是要冲出去。?

    去地铁站!刚才米卡和我约好的。我们要在六路车的站台上不见不散。

    很多人都在朝地铁涌。

    地铁的入口像另外一个漩涡,卷着黑压压的人流往下陷。?

    走下地铁入口的台阶,这里也像一个超级乱世。所有入口、出口的门都打开了,没有任何关碍地迎接着要回家的这些疯人们。还是有些等不及的黑人去翻越入口与出口间那狭小的栏杆。

    有全副武装的警察在维持治安。

    有和家人走散的小孩在哇哇大哭。?

    我走到了六路车的站台上。我在候车的男男女女中找米卡。?

    ——没有找到。?

    来了一辆车。几乎是全部的站台上的人都挤上去了。巴黎的地铁,好像很少承载这样大密度的流量。地铁在站台上停了几分钟后才蹒跚地开走,如同在扛重物前先略作休息来几分钟的深呼吸一样。?

    站台上只剩下我一人。

    很快,新的候车的人又像蝗虫一样铺盖满了站台。?

    还是没看到米卡。?

    我一直等到十二点半。

    眼看着最后一班的六路车呼啸着开走了。?

    我的心一下子被人掰开了一样。分成两半。一半是绝望,一半是紧张。我想不出来她会到哪儿去了。在地铁里看那些杂乱场景时我就一直在想,大难来时,我和米卡能够相依为命吗?那一刻,我再次冲动着想,要是今天我们俩在地铁站里真的是不见不散,我不管她是谁,不管她跟我藏住了多少故事,不管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有着怎样的难堪,不管单亦欣还怎么纠缠不休,我就要定米卡了。我要把她娶回家,像天底下那些负责任的男人一样,把自己的老婆——当成全世界最难得的宝贝。?

    十二点五十分。

    我从地铁中走出来,回到地面上。

    我听到背后有铁门拉动的声音。回过头看,是工作人员在锁门。我一惊,心想,要是再晚一步出来,我就会被锁在地铁里面了。

    是谁说了要和我“不见不散”的呢?!

    想想看,每次当我有冲动要动真格去和米卡结婚的时候,我的激情总是最终会被雨打风吹去。

    也许我选择的都是些不恰当的时机,它们的错失全然都成了我要找的借口——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错失,我才可以心安理得地和米卡耗着,用我的身体,而不需要用我的心。

    我是要了辆出租车回到家的。起先,我还试图开着电视机,坐在家里的床上等米卡,后来,实在是坚持不住了,我就躺下了。躺着躺着,我就睡着了——我走得太累了。

    一觉醒来,发现米卡正坐在我身边,脸色苍白地看着我。她身后的电视机屏幕依旧光影闪烁,舞动的都是一些和我们无关的情爱。

    印象里,那天晚上,巴黎的夜,似乎出奇的冷。

    陈垣给我发的邮件里转来了单亦欣的信。算是新年的电子贺卡。真是服了她了,单亦欣居然就可以公开、直接把这么肉麻的文字发给陈垣,再让他做信史转给我——我真是很佩服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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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太疏忽了

    那是一封很精彩的情书。如果只是从字面上来看的话,足够煽情到让人泪湿衫襟的地步。这是单亦欣的特长,没有人比搞心理学的人更善于工于心计的了。信的结尾,她说:“我还是希望你能突然回来,就象你的突然离开一样。我希望你重新回到我身边,让我知道你对我有多好。我始终还是相信,我们拥有的回忆和情感,比昨天多,比我们共同要涉足的明天少。我总还是期待着我们一起有许多个无穷无尽可以相伴着走下去的明天。”
    关于单亦欣,她真的是一个能够让我落泪的女人。即使没有这些让人触景生情的文字,光是数一数我们在一起的那些个日子,也能数到让人情不自禁的时候。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要躲她的缘故。在我面对她的时候,我总会想起我们重叠在一起的那么多的日子,我没有办法真的拒绝她,从身体到精神。哪怕我只是听到她的声音,或者看到她的邮件,我也会感到有一个磁场,那里面凝聚了我们那么多的故事和事故,我只能被它再度吸引,然后沿着磁场的方向,回到它的核心里去。那种感情,是恨、是爱,或者是怕,最后都一样了,总之就是一种境界,一种要尾随纠缠你让你永远不能超然的境界,哪怕你想豁出去了,你却发觉,你其实首先是从属于它的。

    我真的要这么纠缠在两个女人中间吗?结局会是什么样子?

    要是她们两个同时落水,我会先去救谁?最现实的回答是,我只会去救那个离我离得近的。距离是最真实的评判。面对距离,我知道我身边只有米卡。但是,我要是真的娶了米卡,周围的人会怎么看?陈垣会怎么看?单亦欣会怎么看?他们这些人的看法和米卡会给我带来的那个未来比起来,哪个更重要?也许,我该跟米卡好好谈谈了。也许,我只是需要一个理由,或者说,我需要她给我一个支点,让我来彻底掀翻和颠覆我过去的这些生活。

    脑子里面装满了这些东西,内存有限,势必总要把别的什么给挤出去一些。

    当我结束工作走出手术室的时候,我先去更衣室取出了我的手机和钥匙。这时,护士长叫我去看看手术病人的突发情况,我顺势就把手机和钥匙就揣在了手术服的口袋里。

    忙完病人的事情,我直接就把换下的手术服扔进了医院回收清洗用的垃圾袋。

    等我走到家门口,摸遍了浑身上下的口袋,这才想起了门钥匙和手机都还留在手术服里。

    我赶紧转头回医院,想在那个回收袋里抓出我的手术服。

    当我抵达的时候,很不幸的,我看到:那个回收清洗的粉红色的大口袋,已经焕然一新了。刚换上的口袋里,什么都没有!

    我找到清洁工,她告诉我,所有的粉红色的大口袋,都集中在医院的后仓里。由专门的清洁公司负责提送。

    在存储粉红色口袋的大仓库门口,值班保安说,今天的口袋还没有被提走,一般情况,是三天周转一次。

    我好说歹说才让保安相信了我,他请示了他的老板,在另外一个保安的陪同下,他们打开了仓库门,让我去找。

    当我站在那几百个同样规格、同样都扎封得严严实实的粉红色大口袋中时,我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大海里捞针。

    我请求保安用座机电话拨叫我的手机号码,然后,我在这偌大的空间中仔细地想分辨出那个袋子里,正发出着我的手机的铃声······

    终于还是没有找到。

    回到家,我跟米卡说,我的手机和钥匙都丢了。

    米卡问我怎么搞的。

    我说是我太疏忽了。

    米卡倒是没有责备我什么,她只是开了个玩笑说:“你迟早要把我给弄丢的。”

    “弄丢了我就到香榭丽舍大街上去找你啊,我又不是没有找过。在大街上找你还是比在那几百个粉红色的袋子里面找一串钥匙要显眼得多了。毕竟是一个大活人啊。”

    米卡,那时候我真傻,我怎么就没想到,在60亿人口的地球上找你这么一个米卡,其实比找那串丢失的钥匙和手机要困难多了啊。昨天我不就在香榭丽舍大道上吗,昨天晚上我不就没找着你吗?幸亏你是自己回来了,要不,我真的是不知道,要我如何才能把你找着!嗨,谁叫我没把你放在心上呢?不对,应该是说,谁要我没把你安在我心里呢?

    我不能怨任何人,要怪,只能怪我自己。

    早上我上班的时候就没有带钥匙了。我想,我上班总是早出晚归的,等我下班的时候,米卡总会是在家的,她手上留着套钥匙要更方便一点。

    十个小时后,当我披星戴月地回家时,才发现,米卡没有在家里!

    这下可好,没了钥匙的我,在自己的家门口抓耳挠腮的,真算了明白了什么叫做有家难

    回了。我跑到公共电话亭给米卡打手机,说是她的手机不在服务区。我在家门口的台阶上枯坐了一个小时,终于熬不住了,我叫了锁匠,换了套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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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是你

    人被这么折腾了一通以后,整个夜晚我特别疲乏,但却就是睡不着。我还想等着米卡回家。现在我换了锁,她也没钥匙了,她这深更半夜回来了,我还要清醒一点啊,要等着给她开门啊。
    米卡啊米卡,你事前一个招呼也没有,家里一张字条也没有,这黑天瞎火的,你又跑到哪里去了呢?

    一晚上,我就把米卡上次的夜不归宿和这次的不辞而别联系在一起来想,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我只是得出结论,这到底不是她的家啊,她真是来去无踪。从这点上来看,单亦欣还是比米卡要可靠多了。

    天亮了。尽管一夜没合眼,早上也还是要精神抖擞地出现在病房里。一天的生活,从查房开始,做手术,一个接着一个。这世界要等着开膛做手术的人层出不穷,所以,我没有可以得闲和懈怠的时候。

    出门前,我思量了再三,在门口给米卡留了个字条:

    “你要是回来了,直接到医院的前台去取钥匙。我会留一个信封在那里的。”

    这个字条在我的门上呆了三天。

    第四天,有一个看得懂它的人按照上面的指引在前台拿走了我的钥匙。

    那天,我离开医院、经过前台的时候,秘书小姐告诉我,有一个中国女人拿走了装着我钥匙的信封。

    我没有多问别的,撒腿就往外冲。一定是我的米卡回来了。那时,我想都没想还会有什么别的可能。

    当我兴致勃勃地把门敲开的时候,我愣住了——

    站在我面前的,是单亦欣!

    “怎么是你?”

    “你在门口的留条,难道不是给我的吗?看到我了,你怎么一点不激动啊?”单亦欣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过来搂着我脖子。

    我站在原地,没有迎合她,也没有拨开她。我说:“我不知道你会来这里。你怎么事先什么招呼也没有?你怎么找到我住的这个地方的?”

    “你又不是做保密工作的,打听到你住的地方会很费劲吗?”她说着,嘴唇就凑了上来。

    我扭开了脸,让她的吻在我的后脖子站住了脚。

    我问她:“你来这里干什么?”

    单亦欣松开了手,兀自走到了吧台前。她坐在米卡总坐的那个位子上,挑衅地看着我说:“来找你啊。我都站在你面前了,你还找我问我来这里的理由,你装什么傻啊?要不是因为你在这里,巴黎这城市,不管它有多么好,我一辈子不来也无所谓·····”

    “你要是过来,也应该先跟我说一声啊,我也好有一些准备······”

    “你还要准备些什么?你不是给我留了钥匙吗?······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你门上的那封信有多感动啊?!”

    单亦欣惯于用这种让人摸不到深浅的口气来说话。她学心理学的,弄得懂所有的对手、玩得转所有的心计。但她就是有一点没有明白,面对她这样的伶牙俐齿和无孔不入,这世上还有最后一条出路,就是逃跑。我就是这么做了。现在,她一定要来围追堵截,那我能怎么办?就象当你下棋的时候,硬是遇到了一个始终拿一套棋路来和你周旋的人,你能怎么办?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我反问她。

    “我有什么意思?我替那个收信人感动一下还不行?······嗯,你这家里,女主人的气息很浓厚啊·······这就是你要离开我、到巴黎来的理由?!”

    “我慢慢跟你解释······现在,我跟你去找个旅馆住吧?”在我没招的时候,我一贯的政策就是缓、延、拖、迟······就算有些事情我迟早要面对,我也想往后推呀推、一直推到图穷匕现的那一刻。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勇敢的男人,甚至连果敢都谈不上。这么多年来,有单亦欣象个长者一样地指教我、象个学者一样地研究我、象个行者一样地跟踪我,我更是连最后的一点的坚持都给缴械了。我能做什么?我知道往后退也不是办法,但起码在我后退的那一刻,我的手脚还是自主的吧?!

    “纪安之,你过来,我跟你说个事儿。”

    我走到她跟前。用自主的手脚,带着不自主的头脑,把我送到她跟前。

    我和她站得很近,近得足以使任何关系迅速发生起来。其实我知道这就是后果,但我无力反对。

    当我面对她、俯视她的时候,她的胸脯抢先占据了我的所有注意力。我想扭头把我的目光躲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她把双肘伏在我肩上,双手叉入我后脑勺的头发里,对着我的耳根轻轻地说:“你身上总有一个地方是想念我的,是不是?”说着,她抽回一只手,拉开了我裤子的拉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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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之间的关系

    这个套数我们都太熟悉了。那也是一个让我无法挣扎、无法抵抗的战场。她不是我的敌人。她不过是要和我一起、向我们制造出来的那个叫做情欲的对手来展示我们的体能。在激情里沦陷,在她身体的那片沼泽里沉迷,——这便是我和她许多年来的惯性,我的身体从来不背叛我的欲望。
    许多年前,当我和单亦欣第一次耽于床第的时候,她就曾经告诉过我,我和她之间,天下所有的男人和女人之间,一生不过一夜,一夜不过一些,一些不过就是一件事情。

    我们就这样在吧台前的那块空地上做起了这一生中最简单也最频繁着重复的事情,共同开始了和欲望的绞杀。

    那一刻,我想到了米卡;但我身体里的惯性停不下来了。

    我总觉得,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有了第一次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一次,还是一万次,本质已然没有什么不同。对情、对性,都是一样。

    何况,对于米卡的想念让我的表现更加勇猛和喷薄。和米卡在一起的时光,让我是那样追求和迷恋女人的身体;米卡失踪前的那几天,她不停用她的手吊足了我的性趣,但是她就是不让我圆满地释放、在她的身体里释放,这更是把眼下的场景演绎成干柴烈火的引线。单亦欣的突然出现,好像是上帝为了满足我的需要来安排了一切,成全了我的情欲追逐。

    何况,单亦欣又是那样懂得我的一个心理学专家。这么多年来,她本着她的专业精神来揣摩我、研究我、控制我,我何尝游离过她的股掌之外?出走法国,本就是为了逃遁。如果追兵也跟着追到了城墙之下,我岂有还击的能力?!

    和单亦欣之间,只要有战场,她就一定会赢。

    这一点,单亦欣比我更清楚。

    终于结束下来的时候,单亦欣问我:“你有很久没有碰过女人了?”

    我“嗯”了一声。

    单亦欣又问:“那你最近的一次是什么时候?”

    我摇了摇头。不是不知道,不是不记得,是我不想回答。

    她冷笑了一下,说:“看来你还算诚实。我先还以为你会告诉我说,你的上次就是在美国和我的最后一次呢。你现在的床上功夫不错啊,嗯,是不是有高人指点了?”

    我起身穿衣服,然后跟单亦欣说:“我们先出去吃饭吧·····我、我还是想给你找个旅馆住。”

    “噢?接下来,你是不是想问我住什么样的旅馆啊?然后就再问我,准备住几天啊?什么时候回美国啊?我知道你有一个小情人――”

    我以为单亦欣要说出什么刻毒的话来了,那一刻我竟然有点企盼她能说出一些过分的话,好让我那盘旋以久的激情喷薄而出,将一切做一个了断。但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单亦欣却宛然一笑,她说:“但是,纪安之,你要知道,我现在在法国可只有你一个认识的人啊,你真心让我去住旅馆吗?”

    “我可没让你来。”我说,但我的口气已经彻底将我交待了。

    “可我毕竟来了——你就这样对我,和我睡一觉,然后跟我吃一顿饭,然后就把我送上飞机,让我走?!”

    “······”我知道我已经塌台了。

    “好,随你。你愿意这么想,我也拦不住你。你愿意留在这里,我也赶不走你。我走,行了吧?”说着,我就要去开门——一个赖皮男人的行为。

    单亦欣抢在我前面,挡住了门:“你当然可以走啊。你象个男人吗,除了逃跑、还是逃跑,你还会点别的什么?”

    “这么说话有劲吗?如果两个人呆着,除了上床,就是为了相互折磨,你觉得有劲吗?我们分开了这么久,我以为你可以冷静地想想我们之间的问题,但你好象什么也没有想明白。”

    “我早就想明白了,从我坚持要和纪来之离婚的时候我就想明白了,我就是要你,要和你在一起,我为了你,可以什么都不要,你也应该看到,没有人可以阻挡我。”

    “单亦欣,你不小了,也40岁了,你还不明白吗,你要不要我,这不是在和谁赌气的事情。你输掉了你的婚姻,我也弄没了我的兄弟!这是我唯一的一个哥哥啊,为了你,我已经把他给得罪光了!我们已经为我们所做的付出了足够大的代价,这不是哪一个人的牺牲。但是,我们一起走到今天,你能不能要我,并不是你自己就可以决定的事情。”

    “那你说说看,我和你之间,还有什么别的障碍啊?”
很多现实的问题你还没看明白吗?你那么聪明,非要我把话说绝吗?”
    “你要说什么?你想说什么?什么话还没有说绝?你倒是说出来听听啊。你说,这世界上有谁比我更懂得你?你在想什么,你想要什么,你会做什么······我闭着眼睛都能说得准!”

    人冲动的时候,什么都不在乎了。当我和单亦欣一针顶一线地这么言语交锋的时候,我突然就想起了陈垣对我的评价,有些在心里酝酿了很久的话,终于不受管制地脱口而出。我告诉单亦欣:“就是因为这样,因为我就是变成灰了也还是会被你看透,所以,我不能要你。你不觉得很多时候你象个巫婆似的吗?你了解我的一切,甚至可以预知我的一切,我活着就象是为了把你脑子里对我的设想一一兑现,你觉得这是我想要的吗?你聪明,你很优秀,你需要有人欣赏你、仰视你,在精神上迷信你、崇拜你,但我是想要一个和我一起生火做饭、熄灯睡觉的女人,不是要请一尊神龛搁家里放着。我知道你在乎我,我也知道你对我好。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人跟头驴子一样永远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时候,他可能有快乐吗?你总说你懂得我,但我和你在一起,真的很难过。不光是你,还有······”

    “我知道你找完我的茬儿以后你接下来又要说什么。你别想又扯出纪然来,好象他是我们之间多大的一个绊脚石似的。是你自己心里有石头,你搬不开它,就怪罪在孩子的身上。你根本就是嫌弃他,也嫌弃我!”

    我知道,话一出口就覆水难收了。是福是祸我不知道,那我知道我开始害怕起来。怕什么,我也说不出来,但就是怕。就象忤逆的乱臣贼子害怕暴君,就象淘气犯错的孩子害怕严父······当我重新看到单亦欣这张象陷阱象沼泽般让我无法自拔的面孔时,莫名的恐惧象滴在宣纸上的墨汁,一点点深深浅浅地洇开,游走在纸页上的,尽是害怕和后怕。这个女人,这个在爱的名字下荫翳着我、统治着我、也带给我幸福和愉悦的女人啊,你口口声声说你要我,你要的就是我们之间的这种猫和老鼠的天敌关系吗?

    我摇了摇头。

    脑子里一下子被那些往事塞得满满的,很胀很痛。纪然的那双眼睛、那种表情、那种彻底的漠然、那种由衷的敌视·····

    我永远都记得,那一次,纪然跟我说要象男人对男人那样地谈话。

    然后,他告诉我说:“你知道你是谁?你是我的什么人?你不可能成为我的爸爸。——你不过只是我爸爸的弟弟、我妈妈的男朋友。我不会让你和我妈妈结婚的。你应该知道,在我妈妈那里,谁更重要?是你、还是我?哼!能做我妈妈男朋友的人满大街都是,but!我妈妈的儿子只有我一个。Bytheway,我也警告你,哪天我不高兴了,我迟早会把你从我妈妈的床上轰下来的!”

    这些,我无法跟单亦欣去说。

    她始终说她的纪然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没有太多的心机和城府。只要多给他一些真心和爱心,他也会回报给我真心和爱心的。

    哎,哪是那么简单啊?

    细想起来,我想说的,又好像不仅仅是纪然。说真的,一个小孩子真能恐吓住我吗?

    我缓了缓语气,说:“单亦欣,我们都冷静一点好不好?”

    “你答应我,和我就象从前那样,我自然会忘记掉你说的那些错话、做的那些错事情。你看,我们在床上的时候永远都这么和谐,你舍得我吗?”

    “但是······”

    “不要‘但是’了,没有‘但是’。Noexcuse。我们之间吵了这么十年了,还可以再吵几十年,没有关系,我习惯了。”单亦欣就那么举重若轻地说着,好像对她来说,这些争吵真的只是一些生活的调味料。

    这么多年来,生活到底在我和她之间放了多少佐料?它们到底把我们的关系搅成一个什么样的局面?没有人可以告诉我。有时候我就觉得,我所得到的东西,就象大学里的食堂师傅炒的那些菜,味精的瓶子里总是空空的,而因为师傅们的心不在焉,廉价的盐晶却总是被人一放再放。

    谁能说清楚,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单亦欣的?

    也许是我们第一次打交道吧。

    我在医院里实习的时候,有一次,从医院的自行车库里推自行车出来,前车轮不小心撞了单亦欣一下。那时,我慌忙急忙地跟她说着对不起,她却笑着告诉我不用那么紧张,说,

    你开的又不是大东风卡车,一个自行车胎,能蹭出多大的事故来啊。

    当时我就记住她的那个笑的神情,仿佛她那笑起来的酒窝可以把我整个人都漩进去。

    后来,我跟她说:“你剪短头发的样子配你这种笑的表情真好看。”

    她就回答说:“你真是不会夸女孩子。其实,我不笑的时候也很好看,我留长头发的样子也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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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不出这个圈套

    那时候我自己偷偷跟自己说,其实,她自信的样子最好看。她一眼能够看穿我心思的眼神真好看。
    但是,在我把她的每一句语录都跟精读课本一样拿来分析、玩味和背诵的时候,她却没有把她的眼睛放在我身上。

    ——她把它们放在了我哥哥纪来之的身上。

    她幸福地做了很多铺垫,暗示着纪来之去追求她;她幸福地把她的结婚请帖交给我手上;她幸福地在婚宴上应宾客的要求无数次地和纪来之表演着喝“交杯酒”;她幸福着她和他的幸福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多余的目光注视到我的身上。

    我一直看着她的幸福,也祝福着她能永远这样幸福。因为她和他,一个是我喜欢的女人,一个是我唯一的兄弟。

    其他的,我所能做的,不过就是——看似发愤图强地考研究生、读博士;看似胸怀大志地让自己单身着过完一个又一个生日;······

    记得有一天单亦欣跟我说,纪安之啊,你真是个好男人。

    我自己掂量着这话,想:恐怕是她在把我们兄弟俩逐一比较之后,发现我什么都不如我哥哥,然后就给了一个安慰奖给我,就算我和纪来之比起来一无是处,但是,嗯,我还是个“好男人”。

    后来,单亦欣怀了孕,而在这个时候,纪来之却得到了他苦等了好几年的外派签证。他像所有类似情况的中国大男人一样把肚子大着的老婆留在了国内,说是这样做是为了给没出世的孩子一个更好的未来。

    单亦欣在国内做留守太太的时候,我以弟弟的名义照顾着我这嫂子。

    有一天,我买了水果去看望在家保胎的单亦欣,她突然问我:“如果换你是纪来之,你会和他一样吗?”

    我回答说:“为了我爱的女人,我可以哪里都不去。”

    我说的是实话。我是把我爱的女人当成我嫂子之后才斗胆说出来的。

    单亦欣笑了笑,然后,自顾自地照了照镜子。

    照完镜子以后,她突然跟我说:“纪安之,你说得对,我还是剪短头发的样子好看。”

    她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对我说这种话?我想不明白。事实上,我都快忘记了我说过这一类的话。如果没有两情相悦来做铺垫,记住这样的对话有什么意义?而她却看似不经意地把它们说了出来,仿佛她还连带着记得我们之间交往的所有细节一样——似乎这些话一直就放在她的嘴边,打一个哈欠就可以被风带出几个音节。

    我没有这样被人惦记过,我说的话也没有那样清楚地被人复述过,一个没有谈过恋爱的小伙子就这样被一句话给震撼了,以为自己被人暗恋了几十年。这个时候,他能选择的是什么?他是没有选择的,只能晕头转向、五迷三道、神魂颠倒了。

    我记得那时候我对自己说,纪安之,你赶紧上啊,一天都不能再迟了!

    在我选择悄悄地来巴黎之前,我还是这样对自己说,纪安之,你赶紧撤啊,一天都能再迟了!

    ——我想追随的、和我想逃遁的,我想沉溺的、和我想超脱的,其实是一样的东西、同样的人。

    那人没变,我也没变。但是关系就那么变了,到后来,结局就这么变了。

    菜里有味精和盐,不过,放错了各自的剂量。

    我想,我的情况——就是这样的。

    “你是不是还想要我啊?你说,我们是先去吃饭呢,还是现在饿着肚子再来一次?”

    单亦欣环抱着我的腰,把脸贴在我的胸膛上。她保养得很好,用武汉话说,她是那种从条子到脉子到盘子都蛮顺的女人。阅历雕琢了她,但还没有摧毁她。她的每一寸肌肤里都曾经那样持久地驻扎过我的欲望。她是一个懂得煽情的老手,尤其是站在和我有过那样多的经历之后,她更是明白如何驯服我又如何撩拨起我来。

    我摇摇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在拒绝她,还是在拒绝我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一遍一遍地念起“米卡”这个名字,这是我给我的那个小女人取的名字,我却连开口轻唤它的可能也没有。确实太米卡了,米卡得无以立足生根。

    我牵着单亦欣的手出了门,找了一个中国餐馆吃了饭。

    我无法自控。以至于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爱什么,到底要什么,而这也是为什么——我作为外科医生的冷静在单亦欣面前一点也不管用。

    单亦欣和我住在一起的时候,我的身心都在提醒我,她就是这里的女主人,她就是我的主人。

    ——这是我们同居多年的习惯认识了。

    我走不出这个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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