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永乐年间(1402年-1425年),一场大规模的“扫北战争”被发动,远在南方边陲的云南省也因战乱的连锁反应,鸡犬不宁,田园荒芜,民不聊生,百姓纷纷外出逃难。其中有一大群杨氏农民,他们悲悲凄凄地告别世世代代辛勤劳作、一草一木积攒的家园,告别曾赋予他们不屈不饶精神的家园,扶老携幼,去北方寻觅可以平安生活的新土地、新家园。他们不知爬过多少山、走过多少河。他们要饭、吃野菜,露宿街头荒野。他们这一群难民,风吹不散,雨打不散,野兽扑来也不散。似乎那时他们就知道“千难万难不离崂山”,要不他们怎么回从神州的南端历经几个月的跋涉,九死一生地向崂山奔来呢?有的老人在途中病倒,把求生的愿望永远埋在荒山中了。
他们总算到达崂山脚下的乌衣巷(村)。乌衣巷现在属于崂山,在明代属于即墨县,因此杨氏家谱称祖先来到“即墨乌衣巷”。崂山有个极难攀登的方型巨石景观,名为“梳洗楼”。传说古代有个女子夏天在这里的河边洗头,忽然一个仙桃落在眼前,她吃后成了仙,变成一块方型巨石。后人为纪念这个女子,把巨石叫做“梳洗楼”。乌衣巷就在这个名胜的附近。乌衣巷的村民热情好客地收留了这一群面临生活绝境的杨氏同胞。而这群杨氏难民也在这里恢复了正常的农民生活。他们不久就发现,距云南万里之遥的乌衣巷人,不论在生活还是在耕种上,与他们都有很大的差异。他们开始学习北方人在什么季节播种什么粮食,学着用有烟道的大锅灶做饭,学做地瓜干、苞米面饼子、馒头等食品,学北方人怎样盖有别于云南竹楼、板屋的砖石房子。但是乌衣巷有限的耕地,不能维持这么多难民生活的需要,也就是说乌衣巷村民虽然有热乎乎的好心肠,但是没有包容他们的能力。他们在乌衣巷“休整”了一段时间之后,便另寻家园。好客的乌衣巷村民向他们推荐了一片开阔的荒野地带。这里离海不太远,又无长驱直入的海风狂刮之苦,并且既可务农,亦能去海上捕鱼。杨氏难民愉快地接受了乌衣巷村民的真诚建议。经过“万里长征”洗礼的他们,从乌衣巷“迁居”后来称之为台东的地方,如同从南屋搬到北屋一样简单。
他们在这里先搭窝棚,随后辟地盖房,烧荒种地,建起了最初的杨家村。他们在乌衣巷所学的北方盖房、耕种技术,都派上了用场。后来随着村民不断繁衍、房舍不断建造、土地不断开垦,杨家村逐渐发展成了有四百多户人家、结构比较完整的村庄。杨家村传统的老房子,都是“乱插石”的泥土墙壁,有60厘米厚。矮小的平房所以有这么厚的墙,或许是因为他们来自炎热的南方,害怕北方的严冬,把墙垒厚点可以暖和些。屋顶铺着老式月牙状的小黑瓦。每家都有门楼子、黑漆门。门外两侧各有一个香窝,准备年节烧香用的。
从家谱上可以看出,杨家村的杨氏家族,分四大支。光绪33年,杨家村就在李村河西村的山头上,开辟了杨氏茔地。五百年前,杨家村建村时,四面八方都是荒草野地,举目不见一户人家。后来离杨家村比较近的亢家村、田家村、吴家村、海泊村、太平村,那时连一点影子也没有。杨家村不仅是台东一带最早的村庄,而且很可能是青岛市区最古老的村庄。如果以现在的标志来界定杨家村的地理位置,简而言之,即是辽宁路东端200米一段的两侧一带。南侧面积大,能占全村的三分之二。南北的长度有300米,全村总面积约有6万平方米。北侧那部分呈斜坡形,北高南低。出村再往北,地势越来越高。辽宁路南侧那部分地势低且平坦,当年杨氏难民建村时,选择了这样一片土地,一定考虑到了这里背着凛冽的北风,暖和一些。若是细说杨家村的方位,则是南至道口路,北至滨县路,东至郭口路、清和路,西至山口路(现在也是道口路)。其中包括全部的平定路、道口路,大部分的姜沟路、部分顺兴路和全部滨县支路。如今辽宁路与滨县支路路口处的市北检察院,就在杨家村内,这个位置本来是杨氏第15代“可”字辈杨氏的院落。
杨家村并不是“闭关自守”的。后来陆续有外人来杨家村居住或经营工商业。随着杨氏家族人口的增加,杨家村人也向外“输出”,以迁居亢家庄的为最多。作为青岛市农民篮球代表队成员之一,在山东省农民运动会上夺得冠军的杨孝书,原来就是杨家村人,后来迁进了亢家庄。
有着五百年历史的杨家村,在此后三百多年的漫长岁月中,村民都是以种田为主,捕鱼为辅。直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青岛工业快速发展,杨家村的村民才逐渐去附近的工厂做工。同时,杨家村的工商业也渐渐兴旺起来。到上个世纪40年代,杨家村的经济收入,已基本由农业、渔业转变为工商业。杨家村的青壮年务农的很少,大多都到大工厂去做工了,比如瑞丰丝织厂(青岛丝织厂)、大英烟草公司(青岛卷烟厂)、大裕橡胶厂(同泰橡胶厂)、青岛啤酒厂等等。日伪时期,日本人曾在顺兴路杨家村路段开了几家洋行,有于高洋行、大青洋行等。于高洋行修理自行车,加工黑白铁制品;大青洋行也是小铁工厂。杨家村人也有在洋行做工的。日本老板很刻薄,工人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工资又很低。
杨家村村民也开了一些小工厂。上个世纪50年代初期,住在顺兴路的一杨氏之后,开了鲁兴家庭铸造厂,铸造小齿轮、小皮带轮毛坯。铸造厂在“车间”墙上挖了一个窟窿,旁边有电机拉着的皮带轮,就这样通风,设备简陋极了。杨掌柜的雇了3个工人,都是即墨来的男青年。一个姓李,两个姓刘的是兄弟。哥哥那年30岁,是这个作坊惟一的师傅,领着两个工人翻砂。3个工人吃住都在厂里,“车间”里搭的吊铺,就是他们的宿舍。杨掌柜的那时候将近50岁,年轻时在周村的丝织厂干过维修钳工。他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写的对联乡亲都称赞不已。杨氏村民还在杨家村东南,即现在的11路车台东总站的位置,开了一家专钉木头包装箱的场院,为青岛啤酒厂、大裕橡胶厂提供包装箱,生意挺兴隆,有十几名工人。辽宁路第二面粉厂后面的昌乐路一带,在上个世纪50年代还是一片田地。那时杨家村村民在这里种植蔬菜,但这已是杨家村农业谢幕前的演出了。
辽宁路是青岛的交通大动脉。青岛解放前后,台东邮电局西侧的山口路有马车总站。车是那种带篷的拉客马车,除了车夫,还能坐4位乘客。马车路经辽宁路、胶州路、中山路,直到台西区的云南路。为了不污脏马路,马屁股上系着接马粪的布兜,这就是过去年青人背的“马粪兜”的来历。清和路靠近台东一路处,那时还是拉客的小卧车(轿车)的始发站。小卧车路经辽宁路,终点站在中山路。由上述可见杨家村中的那段辽宁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这段辽宁路是杨家村的商业街,街上店挨店,馆连馆。其中有源盛栈酒馆,自家酿造的黄酒,不仅节日里必上杨家村人的饭桌,还醉倒八方来客。酒馆斟酒用的酒壶,是小口、大肚、细嘴的锡壶,精巧美观。有外村杨氏开的饭馆,专做大锅饼卖。吃锅饼“扛时候”,拉车的、扛大包的力气汉子,常来吃烩锅饼。有陈氏开的中药铺。陈氏是中医世家,且以慈善为本,在杨家村有口皆碑。他家有一支大钢笔,能打进一瓶墨水,是一奇。他儿子是骨伤医院退休医生。还有顺天馆酒吧(舞厅)、照相馆、麻将馆和扎彩铺(扎办丧事用的纸车、纸马、“金童”、“玉女”等等)。另外,在滨县支路有兴隆货栈,卖米面油盐等食品。还有推小麦、苞米的磨房。
杨家村的人对于遭受大苦大难、又坚韧不拔的祖宗,有着特殊的敬仰之情,并因此有很强的家族观念。杨家村早年就在清和路与台东一路拐角处建造祠堂。堂内挂着黑漆金字的“敬修堂”大匾,供桌上摆放着杨氏祖先的牌位,墙上张贴着杨氏家谱。香烟缭绕,庄严肃穆。每逢除夕夜,杨家村户户都要去祠堂烧香、烧纸、磕头。祭奠祖宗之后,再给本家的长辈拜年。接着在夜间要拜遍全村的长辈。祠堂的“堂主”,是一位盛字辈的杨氏,现年九十多岁,身体还挺硬朗。“堂主”除了日常看管祠堂,还要负责把祠堂的房租收入积攒起来,以备过年买供品祭祀祖先。租祠堂闲房的有吴氏、谭氏和杨氏,吴氏为教珠算,谭氏为弹棉花,杨氏为教私塾。祠堂还另有闲房停放杨家村老寿星备用的棺木,这些棺木直到“文革”才清埋了。文革除“四旧”,拆了祠堂。后来这里盖了7层的居民楼。
从苦难的深渊里走过来的杨家村人,对于喜庆欢乐的年节特别珍惜。年除夕,除了全家喜气洋洋地吃饺子,除了恭恭敬敬地给长辈给乡亲拜年,老老少少还特别兴高采烈地放鞭炮。依照传统理念,燃放鞭炮是男孩子、老爷们的专利,然而杨家村的大姑娘小媳妇也嘻嘻哈哈地放鞭炮。尤其是杨家村的顺兴路段,除夕夜鞭炮声之大、燃放时间之长,落在地上的鞭炮纸屑之多,当年在岛城是有名声的。除夕之夜,家家都要在十字路口朝西南方向烧纸,纸的周围还要划个圆圈。烧纸是给祖宗送去过年的钱,划圈是防备把“钱”丢了。“朝西南方向”,对一般人来说,也许就如同在土地庙送逝者驾鹤归西一样,只是出于一个概念,完成一个程序。但是对杨家村的人,“朝西南方向”,却有不同的感觉。那是一种真诚,是实实在在地怀念祖先、追忆祖先,是浮想联翩、心潮起伏的时刻。
对于祖先从云南长途跋涉来到青岛所遭受的苦难,杨家村人都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不知道是不是基于这种心理,杨家村的人对敬神拜佛特别虔诚。那时台东五路有座胡三太爷庙。据说原来是狐仙庙,因为跪拜狐仙不大符合民间的习俗,后来“狐仙”就演变成了“胡三”。“胡三”自然是男性,因此又变化成胡三太爷庙。每年正月初三,杨家村的人必去胡三太爷庙进香。这庙拆得较早,后来在原址上建了台东五路小学,以后改名为台东六路小学。正月初九,杨家村的人还要去道口路的下村庙烧香朝拜,同时赶盛大的萝卜会。其实下村庙和萝卜会,就在杨家村里。
下村庙亦名清溪庵,是杨家村的重要遗迹。下村庙从正门进去,中有玉皇大帝殿,东有关帝圣君殿,西有火帝真君殿。还有青龙白虎殿,送子观音菩萨殿,以及土地庙。这里的佛像比湛山寺的还要高大。庙东角挂着直径一米多的大铁钟,一拉系着铁钟的绳子,钟声传得很远。庙门外有两根大旗杆,旗杆下端的石垛子的长宽高都有1.5米,旗杆底部的直径也有30厘米,旗杆上挂着长条黄旗。
那时每年正月初九,下村庙都有热热闹闹的萝卜会。萝卜会那天,从大裕(同泰)橡胶厂墙外的道口路,东至的郭口路,北至辽宁路,人山人海。杨家村的人在家门口赶萝卜会,萝卜会也就成了杨家村的大节日。萝卜会上不仅有许许多多卖红秧萝卜的、潍县萝卜的,还有卖麦芽糖瓜、棉花糖、糖球、熟元宵、热年糕之类民间小食品的,以及卖泥老虎、双管小竹笛、玻璃鼓鼓咚、叭哒猴、小老鼠、皮猴子等玩具的。卖烟花爆竹的摊子也很多。萝卜会上还有变戏法的、练气功的、唱小戏的、打拳摔跤的。最让老百姓开心的,还有那些踩高跷、跑旱船、扭秧歌的杂耍。再加上锣鼓喧天,鞭炮声声,真是一片欢乐的海洋。
文革”期间,下村庙被红卫兵砸得“稀巴烂”。神像砸了,殿堂拆了,现在只能见到两栋当年道士居住的厢房。厢房屋顶上的月牙形小黑瓦,也因年代太久破损漏雨,已被换成现代样式的太平瓦。门窗也更换了,窗变大了,门变得透亮了。但是屋檐的精工细作的多层次多插夹黑砖、支撑屋檐的14根朱红色的方形木柱、和近1米高的朱红色的护板,依然显示着当年庙宇的庄重与华美。这里,现在挂着市北区新闻出版办公室、市北区图书馆、市北区文化局等文化单位的牌子,给人以新旧文化更替的时代感。
以上叙述的家族观念、敬神意识,只是对历史现象的客观记录,并无赞赏之意。同现代文明相比,那毕竟是一个过去了的时代观念和意识。
杨家村的老式平房,现在几乎都变成楼房了。尤其是辽宁路南侧的杨家村地面,全部盖成了气势宏伟的七八层居民楼——荣华小区,毫无早年杨家村的痕迹。值得庆幸的是,在辽宁路北侧的杨家村,还能看到杨氏传统老房子。在台东一路与清和路拐弯处,有孙氏两栋老房子。月牙形小黑瓦的屋顶,60厘米厚的墙壁,黑砖黑瓦的门楼,整块木板的黑漆门。现在这两栋房子分别经营摩托车修理部和美容院。这里成了老杨家村的展览品,成了怀旧的“宝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