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异怪谈】《鬼江湖》 作者:未归鸢 连载至49公主
【灵异怪谈】《鬼江湖》 作者:未归鸢 连载至49公主[size=4]第一卷 鬼门开
楔子
话说当日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
原来自上古大神盘古开天辟地,女娲创世造人以来,天地隔绝,人鬼殊途,神界,人间,妖鬼之域互不相通,皆自太平无事。此时却因神界的水神共工与女娲争帝,女娲派火神祝融与他大战一场,共工战败后,一怒之下撞坏了擎天之柱不周山,酿成这开天辟地以来人世间第一场大浩劫。
一时间天塌地陷,江翻海倒之中,人类死伤惨重。且此时天柱既坏,天地之路已通,人神渐渐混杂,妖鬼又复交缠,数万年来建立起的天地秩序,重又归于混乱。妖鬼横行人世,猛怪食人,凶魔作乱,使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这时又亏得那大神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斩鳖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救民生,重建天地秩序。
然而,苍天虽补,四极虽立,却已不复初时的完整无缺。天倾向西北,地陷于东南,留下了许多神鬼妖魔往来天地之间的通道,使得他们仍然不时兴风作浪。尤其是水神共工传下的龙族与火神祝融传下的凤族,世代为仇,水火不容,更是杀伐不断。大好人间,由此平白地成了神魔妖鬼混战的战场,苦不堪言。
却说五界之中,神灵至阳,妖鬼至阴,皆是禀天地至阳至阴的精纯之气而生,都有通天彻地的异能。惟独人类,乃是大神女娲以泥土和水制成的阴阳调和之物,气息最是浑浊不堪,不经锻炼,难有成就,实与尘埃无异。此时天地混乱,人类最弱,只有在神魔妖鬼的连年争战之中,苦苦挣扎求存。
到后来人皇出世,深恨人间在神魔妖鬼的争斗中生灵涂炭,满目疮痍,乃求取火种,创制文字,自强自立,率领人民大破魔神蚩尤,最后与神魔订立盟约,命重黎绝地天通,断绝一切上天入地的通道。随后神入天界,鬼下九幽,人类则得以继续生息繁衍于神州浩土,敬畏鬼神,勤劳生活。
如是数千年来,神鬼妖魔与人间互不相犯,再次相互隔绝。神鬼之说也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人世间第一次大浩劫,终于渐渐成为古老的传说。
却说天地生物,本无所私,阴阳调和,各有其道。因此神魔妖鬼之于人类,虽则有害,亦必有益。人皇自然知道人间不可失去与天地万物诸神妖魔的联系,因而在绝地天通之时,便传下了巫、医、仙、卜、鬼、乐、术数,直至武功、书画之术以通鬼神,使人类有所敬畏,不敢兴奸作恶。在人间秩序混乱至极点之时,甚至可以招致鬼神重返人间,以“大浩劫”的方式,对人类重新锻炼,重建天地间的秩序。
人皇在万民之中,经过了极为严格审慎的选择,将这些异术一一传下便遁世而去。但却没有料到,时日一久,一代代的传人们各私其术,越往下传,掌握术法中心奥秘的人物越少,许多异术终于渐渐失传。
最先是巫术在战国时期失传,后来仙术在秦代失传,星象术数之学也在三国时期失传,再后来,乐术也在魏晋之际失传……到清代时候,只有医术、鬼术、卜算之术直至武功书画之术尚未完全失传,但许多也只留下了一鳞半爪,难以沟通天地,招致鬼神。
因为人皇传下的正教中人各私其术,人世间跟鬼神妖魔不能保持有效的沟通,使得人心无所敬畏,长此以往,也就渐渐地奸盗日兴,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正教既不能发扬光大,就有人暗地里供奉邪神,求财祈福,甚而修习旁门左道之术。自此人世间正教日益衰微,邪教却日益光大,到明清之际,正教之衰微与邪教之昌盛,皆已达到极点。
却说神界之中的龙凤两族,因为杀劫太重,绝地天通之时上不得天界,龙神东王公遂居于东海地陷之处,凤神西王母便居于昆仑天倾之所。数千年来,依然延续着水神共工与火神祝融的仇恨,杀伐争战从未停止。
而人皇遁世之时,龙神见有机可乘,便窃取人世,以“皇帝”之名,执掌人界,终于完成先祖共工的争帝之愿。俗谓天子,皆是龙神托胎而生,故称“真龙天子”。虽然这“人帝”之位比不得共工当年所争的“天帝”之位,但总是手掌天下万民的生杀大权,且天地通路既已为人皇所绝,龙族在人间更无所忌,端的是为所欲为。
龙神执掌人界,最怕的便是天地再度沟通,鬼神重返人间,因此便千方百计对付人皇传下的十大正教。可尽灭的,如巫教、仙教、鬼教、卜教,便尽力灭之;不可尽灭的,如医教、乐教,武功书画之教,便设法瓦解分散之,夺其通神之术。
十大正教渐渐衰微,许多沟通天地的异术终于失传,虽说主要是人类私心所致,龙族从中分化瓦解,也不能不说起了极大的作用。
这时整个人间,能与龙族一争雄长的,只有凤族。因此绝地天通之前,龙凤两族翻天覆地的战争,自人皇遁世之后,又复转入人世。龙族既然窃取帝位,凤族便将天下邪教一一收入彀中,作为颠覆龙族天下的本钱。
如是数千年来,龙族在朝,凤族在野,颠颠倒倒,反反复复,一幕幕兴衰存亡的闹剧,轮番上演。只是人皇传下的正教既衰,人心贪利忘义,反为龙凤两个神族所用。整个人间,竟成为龙凤两族争雄的战场。
到清代时候,民间所谓罗祖教、红阳教、白莲教、八卦教、闻香教、先天教、圣贤教、黄天教、青莲教、青阳教、大乘教、灯花教、天理教、圆顿教、收元教等等诸多教门,多已不再侍奉正邪诸神,而奉凤族神祗“无生老母”为神,一次次揭竿而起,极大撼动了龙族统治。
其中却有一个小小教门,唤作清水教,以恢复正教,造福苍生,沟通天地鬼神,重建天地间秩序为己任,在传说中写下了浓墨重彩、慷慨激昂的一笔。
01虫戏
大清乾隆五十一年,岁在丙午,七月望日,辰时初刻。
浙江杭州府清波门内的朱雀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朱雀大街斜斜地纵贯南北,连接着杭州城南的清波门和城北的艮山门。街道以西直到西子湖边,被满洲人用高墙圈起一块周约九里的禁地,称为“旗营”,驻扎着数千兵勇,乃是顺治五年朝廷为了镇压江南王气而筑起的“城中之城”,水旱八门按先天八卦排列,城下更以奇宝奇术镇之,围住了半个西湖。传说此城筑成之后,可保江南两百年间太平无事。
街右清波门内外,向称“河坊”,是旗营之外的普通百姓唯一能与西湖接近的地方,是以由此处直到吴山山麓,自然而然成了杭州府最繁华的一处,商铺林立,百业兴旺。逢年过节之时,更是人山人海。
河坊之中,聚集着十数家古玩店铺。正所谓“盛世藏古董”,江南又是人文荟萃之地,因此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士子商贾,乐于此道者甚多。此时杭州府乃至整个江南地区字号最响亮的“奇古斋”、“宝汉堂”等几家百年老店,都在其中。
而今单说三才巷里的小店“阅汉堂”。“阅汉堂”也是老店,但因家传下来的古怪规矩,不做来路不明的生意,因此一直传到第三代掌柜苏子山手里,也未能做大。
苏子山有一子一女。儿子苏薄天生聪明,正可发扬祖业,但只因少年时偶有所遇,此后便苦求仙鬼之道,多年来四处寻师访友,也只学得些皮毛小术,却丝毫不肯放松,一心要做费长房一般人物。
女儿苏娇,自幼便是苏子山夫妇的掌上明珠,人也生得俊俏,只是脾气古怪难测,更仗着父兄宠爱,四处惹祸,也早已远近闻名,因此眼见到了及笈之年,仍无人敢来提亲。杭州城里流传着一句话道是:千学万学,莫学苏薄;千挑万挑,莫挑苏娇!
苏子山自觉生子不肖,生女无望,只恨自己命运不济,于生意上也愈加疏懒起来。
依照惯例,每年逢着中元节和盂兰盆节的正日子,所有的古玩店、书画铺都会撤下杂货,专卖神佛的画像塑像之类,倒也不图赚钱,只为方便百姓请神而已。
此地风俗,每到七月十五这天,即使僻处乡下,也会专为请神进到城里来,讲究些的还要斋戒沐浴熏香。于是信佛的请观音,信道的请老君,信鬼的请钟进士;也有众神皆请的——不过图个吉利,大抵觉得神仙越多越平安,并没想到这许多神仙无端聚在一处,也会生事。
此时正是辰时初刻,日影渐高。街上各色人等挨肩擦背,越聚越多,各色店铺也早就铺门大开,迎接四方宾客。若在往年,阅汉堂也一样会老早地张罗着开门迎客,但今年却是有心无力。老掌柜身体不适,少掌柜出门三个月至今未归。店里本来倒是有两名学徒兼伙计,可是大伙计长升不久前请辞,只剩下小伙计阿祥照料门面。
阿祥虽然生的机灵,人也勤快,但毕竟只有十二岁,应付寻常生意还绰绰有余,像今天这样的大场面,无论如何也照看不下来。
不过阿祥还是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先净了手,在后堂给供奉着的佛道诸神们上了香,磕了头,又到后院给老掌柜请安。老掌柜吩咐,今天人手不够,忙不过来,就不必开门了,歇业一天。还给了他几个铜钱,放他一天假,让他自己出去逛逛。阿祥心里高兴,谢了掌柜的赏,就往大街上飞快跑去。
来到街口,看着人山人海的大街,阿祥不由又站住脚,想,去哪里玩儿呢?回家里看看老爹老娘?要走大半天的山路,怕赶不回来,小姐还吩咐夜里陪她去看河灯,装鬼吓唬人呢;不如去看看师哥长升?听说他自己在五福巷里开了一家店子;又琢磨着,自己难得有一整天不受人管,还是自己去个好玩的地方是正经。想着,脚步已经挪动,跟着人群流动的方向往前走去。
转眼间来到城外西湖边上。西湖边上人群更是拥挤,人声也嘈杂,叫卖声呼喊声不绝于耳,真是热闹。阿祥眼尖,一眼看到远处集贤亭前围着许多人,又有锣声隐隐传来,知道有热闹可看,便矮了身子钻过去。
在人群前面一伸头,阿祥眼前不由一亮:只见人群中央的空地上画着一个大圆圈,周围画着些稀奇古怪的符号。圆圈中间,一大群螳螂正在随着锣声拼命厮杀。这些螳螂身材比普通螳螂略大,分成红绿两色,各举大刀,红的砍绿的,绿的砍红的,抱在一起更是又撕又咬,分明是性命相博,惨烈之状,竟与人类战争无异,极是惊人。战场两头还分别列着红绿两队螳螂,中间战死一个,相应的队伍里就再奔出一个投入战斗。队伍之严谨,规矩之整肃,简直匪夷所思。
阿祥看得出神,见那圈子里一有螳螂被砍死咬死,头上就冒出细细一缕若有若无的轻烟,极快地钻到人群里,消失不见。他心里面暗暗纳罕,便去问旁边的人。那人伸长了脖子正看得起劲,却并没见什么烟,不由嫌他多事,便不睬他。
阿祥自觉没趣,便琢磨着如何趁人不备捉上一只,看看到底有何蹊跷。
圈子里的螳螂也不知斗了多久,死伤越来越多,地上已是伏尸累累。围观的人屏息凝神,啧啧称奇之际,也多有人露出不忍之色。此时红色的螳螂略占上风,阿祥数了数,战场上活着的各有十只,死了的断头断腿无法数清,但后面的队伍里,红色螳螂还有三十二只,绿色的却只有三十只了。
锣声忽停。战场上的螳螂极守规矩,也很快停止厮杀,各自归队。中间的空地上只剩下红红绿绿的螳螂尸首,一地狼藉。
阿祥看到螳螂们这么听话,心里更加痒痒,越想捉一只看看。只是苦于不得其便。
此时敲锣的青衣老道从身后车上取出两个粗大的竹筒平放在地上,螳螂们又自然地分成两队钻进竹筒里去。随后,那老道士一声呼哨,不知从哪里飞来几只雀鸟,片刻工夫已把地上的死螳螂吃光。
青衣老道向人群拱拱手,操着一口京腔道:“今儿贫道无尘初来贵地,先给大伙儿演了几场小戏。不为名利钱财,只图结个善缘。这蚂蚁斗,蜘蛛斗,螳螂斗,不过是些小把戏,不足挂齿。贫道还有驭鬼为戏之术,更是精彩。今儿乃是中元节,夜半时分鬼门大开,贫道就在孤山之上驭鬼演戏,到时还请大伙儿多多捧场!”
阿祥一听鬼能演戏,立刻兴致大佳。他倒是常常听人说鬼谈怪的,少掌柜苏薄就自称捉过许多鬼怪。可要说到真见,阿祥长这么大,却也只见过扮鬼的而已。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冷不防天上忽然有一团卷着怪风的火影径往人群扑下。因为来得突然,众人还未觉察,只阿祥眼尖,一眼看到那团火影里面裹着一直大鸟,金冠红腹,疾似流星,直朝着无尘道士的头上攫去。
但那无尘道士像是早有所觉,并不见如何惊慌,待到大鸟将及头顶,他手上已经多了一把短剑。大鸟来势不缓,利爪如钩,可是一抓之下,却正抓在短剑剑尖上。只听得“铿锵”一声金铁交鸣,大鸟迅即飞起,无尘道士却趔趄几步,笑道:“你这畜生,倒是力大!”
话犹未了,那大鸟又已凌空扑下。此时围观众人都已惊觉,纷纷抱头,四散逃开。阿祥少年心性,好奇心起,心里又惦记着捉螳螂玩儿,也不畏惧,趁乱钻到无尘道士的大车底下,探出头来偷偷地看。
这一次,那大鸟却学了个乖,不再直扑下来,而是绕着无尘道士上下飞转,并不进攻。渐渐地,那大鸟越飞越快,带起一圈圈火影,随着双翅扇动,“哔哔剥剥”暴响不停。火光连闪,仿佛把无尘道士裹在一大团烈火之中。阿祥躲在车底,只觉得一阵阵热风扑面。盛夏天气本就炎热,如此一来,更让人无法忍受。拉车的一匹大青马,此时早已不知去向,车上不知还有些什么物事,也开始一阵阵地乱叫乱咬聒噪不安。
无尘见那大鸟二次来攻,怒道:“我等皆是为教主出力,又何必苦苦相逼?况且眼见大变在即,又岂能只顾私人仇怨!”
只是眼见那大鸟攻势不缓,无尘乃轻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也罢,你这孽畜既已千里迢迢追我至此,看来我与师妹之间怨仇之深,已不可解,再躲也是无益,不如今日我就借这西湖水灵,与你作个了断罢!”又道:“师妹啊师妹,为兄实非得以,莫怪无尘手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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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lor=gray][ 此贴被风易轩在2009-01-20 11:55重新编辑 ][/color] 02赤鷩
此时已近正午,骄阳似火。阿祥躲在车底,浑身上下汗出如浆,又被那大鸟飞行带起的热风一逼,简直喘不过气来。
正在这头昏脑涨的当儿,忽听那大鸟连连怪叫,又听无尘道士狞笑道:“孽畜!今日鬼物横行,虽神不察,且看我驭鬼之术尔能当否!”阿祥偷眼看去,只见青衣道士无尘已盘腿坐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辞。他周身飞绕着一团红色的火焰,头顶上聚集着一团青苍色的阴云,看起来十分诡异。
转眼间天地已经变色。湖边上先还有些胆子大的人远远站着看热闹,此时也走得不见踪影。而当此黑云压城之际,城里的人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七月盛夏,突然变天也是常有的事情,因此街上一时混乱起来,大家都在找地方躲避即将来临的暴风雨。
但诺大一个杭州府,内中岂无能人异士?当初摄政王多尔衮采信术士之说,立旗营以定江南,又防汉人之中有异人造乱,乃亲自从身边护卫的蒙古法师中,选出身怀异术者八人来此,各镇一门。对外却只说是普通将佐。
只是而今一百余年过去,那八人早已作古,后来承平日久,朝廷于此也并无增设。但那八人之中,却有五人传下弟子。后来待其弟子再传弟子,已是人才凋零,只传下三人而已。此时这三人也都已年过六旬,其中,阿济格和伊哈齐皆是旗人,其子孙也都各有军职;只有马进是汉人,亦有家业,只是晚年好静,便在吴山之上结庐隐居。
三人同门不同师,并无严格意义上的师兄弟关系,而其中最年长的是阿济格,平日里但有事故,伊哈齐和马进都愿听他差遣。说起来他也算是满洲贵族,年轻时曾经在军营效过力,还参加过乾隆初年平定大小金川的战役,因为恃才傲上,不得重用,他自己也无意功名,便索性躲到这杭州旗营里来过清闲日子。
今日因为正逢着节日,阿济格嫌城里太闹,便安排了一条小艇,约伊哈齐和马进在西湖上把酒言欢,相对弈棋。
杭州人相信,鬼乃阴物,鬼节这天,孤魂野鬼都会聚于水上,专等人们夜里放河灯超度,便都收船不出,索性把这天的西湖也让给鬼。因此诺大个西湖上,此时只有他们一条小艇,载沉载浮,甚是惬意。岸上异变一生,三人立时惊觉,根据多年的经验,他们知道,杭州府,就要有大事发生了。
却说湖岸之上,此刻形势正是瞬息万变。随着无尘咒语念动,渐渐地狂风卷起,飞沙走石,阴云在西湖上越聚越多,片刻间已是天昏地暗。
阿祥喘几口气,觉得总算不再炎热。只是一疏神间,却又觉得骨子里面寒气渐生,不由大吃一惊。想到无尘的“驭鬼之术”,心中骇然,自语道:“这回恐怕真是见了鬼了!他奶奶的!趁着还有口气在,老子还是走远一点罢!这鬼道士和这鬼鸟不知在折腾什么,老子懒得看了! ”
阿祥裹紧衣服,牙齿已经开始打颤,正要从车底下爬出来逃走,不想忽地一阵狂风卷过,竟把那大车卷起半丈多高,直往湖中跌去。阿祥年幼体轻,更难躲过,只觉身体一轻,仿佛被一根绳索扯着一般飞起。他平时胆子还大,但突然遇此奇变,吓得心惊胆寒,慌急中只得伸手乱抓。恰好风势略缓,竟被他一把抓到几根柳枝上。
西湖边上历来多种柳树,春来之时风光极美,曾有“柳浪”之誉。此时阿祥惊魂未定地爬到一个大树杈上,瑟缩着身子紧紧抱住树干。风势越来越大,仿佛要将整棵大树连根拔起一般。天地间愈加昏暗,黑云四处压下,隐约中鬼声渐起,啾啾不绝。
阿祥心中叫苦不迭。从高处往下看去,黑风中鬼影重重,此时身在树上,正是上不得也下不得。无尘老道盘腿坐在树下不远处,嘴里不知念些什么。狂风肆虐中,那只金冠红腹的大鸟已经燃成一团烈火,“嘎嘎”怪叫中绕着无尘疾飞,伺机进攻。它每叫一声,身上的火焰就涨大一分,明亮一分。
不多时,火焰已经笼住了两丈方圆。风势越大,火势也越大,周围的树木渐渐烧着,再到后来,虚空之中竟也燃烧起来。
只是任凭火势如何凶猛,竟烧不着那无尘道士分毫,他只在火中打坐念咒,岿然不动,狂风吹着他青色的衣衫,猎猎作响。
眼见四周鬼影越聚越多,无尘的脸色也越来越暗,终于变成青黑色,阴寒之气越盛。因为伤不到无尘,那大鸟终于焦躁起来。飞行中忽地凌空翻身,带着一团巨大的火焰扶摇直上,片刻间没入黑云深处。刹那间,天上雷声隆隆,电光闪烁,忽听得“呱喇喇”一声炸响,一道光芒刺目的闪电犹如蛟龙探海,直往无尘头上击下。
无尘大喝一声:“好孽畜!”身形已在数丈开外。那闪电矫夭如龙,一击不中,竟随着无尘蜿蜒而去,电射而至。无尘不怒反笑,右手捏决,左手持剑,喝道:“孽畜!正要你如此!且看我‘冤魂缠’如何擒你!”
话声未落,一缕若有若无的轻烟起自无尘短剑指处,直往闪电迎去。那闪电去势一滞,轻烟立时缠上,若有若无的灰影中仿佛有无数冤魂厉鬼聚集索命,鬼嚎之声顿起,喳喳哇哇,令人毛骨悚然。那轻烟既是冤魂所聚,越缠越紧,最后竟将闪电完全裹住。一瞬间,那闪电光芒尽失,迎风一个翻身,展翅而去,却是那只大火鸟。
无尘显然没有料到还能被它逃去,不禁“咦”了一声,一愣之下,大喝道,“好个赤鷩,我竟小看你了!只是你来得容易,要走也得留下性命!”
阿祥骑在树上,正自冷得发抖,眼见着那唤作“赤鷩”的大鸟挣脱束缚展翅飞起,眨眼间就要没入黑云之中。可就在此时,却在空中突然一顿,仿佛体力瞬间衰竭,徒劳地扇了几下翅膀,然后几个翻滚直落下来。
此时雷电已经收敛,但天空依然压得很低,狂风吹彻中,阴云翻卷不息。
只一瞬间,赤鷩已从半空中跌落下来,直落入地上一个大圆圈中。那圆圈一丈见方,刚好容下赤鷩身躯,周围还有些稀奇古怪的符号。阿祥远远看去,那些符号屈曲勾连,不类文字,也不像图画,却很像先前斗螳螂时圆圈外面的符号。再看无尘左手持剑,右手淋淋漓漓,鲜血直流,方才明白,原来那圈子和符号都是无尘以自己的鲜血临时画成。
赤鷩一经落地,便趴在地上垂头不动,身上的火焰也渐渐暗淡,终于隐没。无尘眼见得计,更不敢怠慢,绕着圈子左一圈右一圈地转起来,一边转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辞。
渐渐地,就见那圈子连同周围的古怪符号一明一灭,片刻后竟发出“吱吱”的异响,缓缓流动起来。
阿祥透过树叶看下去,先是怀疑自己眼花了,不由地揉揉眼睛再看。没错,那些血红色的符号是在微微的毫光中缓缓流动。此时无尘道士脸色又经转成了铁黑色,血红的微光自下而上照着,更显诡异。阿祥心里寒意一生,不由地一个激灵,忽然觉得无比地恐惧。他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很疼,可见并不是在做梦。
狂风渐息,而黑云当头压下,天色愈加昏暗。只有困住赤鷩的圈子周围,有微微的红光。再远一点的暗影里,一簇簇黑色的影子烟雾般若即若离,中间杂着起伏不定的“啾啾”声,细细的针尖一样,无孔不入地刺到人耳朵里。
咒语声中,蓦地红光大盛。赤鷩身体猛烈抽动几下,慢慢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清澈明亮,看着无尘。无尘恨声道:“赤鷩啊赤鷩,枉你修行千年,终究不过是畜生而已,躲得过我冤魂缠已是侥幸,又岂能躲得过我收魂大法!你当初杀我睚眦,若非师妹庇护已该万死,今日又找上门来,正是找死!此刻你一魂一魄已被我收来,少不得要让你尝尝炼魂之苦,好为睚眦报仇雪恨!”
赤鷩仿佛能听懂他的话,猛地仰首伸颈,“嘎”地怪叫一声,挣扎着站起身来。虽然负伤受困,但顾盼之中,却自有一种睥睨天下,惟我独尊的气概。
无尘不再说话,也停止走动。他盘腿坐在地上,念动咒语,开始施展那“炼魂之术”,方圆百丈以内的生魂渐渐聚拢,被他收入阵中。
阿祥藏在树上,只是一阵阵发抖,又不敢出声,心里却早求遍了他知道名号的神灵。风已经停了,但是看着树下面黑压压的鬼影,也不敢贸然下树逃走。他紧紧抱着树干,手脚都已经麻木,可是却分明感觉到大树的生命正在流失,就连他自己,也渐渐恍惚起来,仿佛正在走进一个梦境。
鬼叫声也停止了。周围,突然陷入一种毫无生气的死寂之中。
又过了许久,就在这混沌不明的死寂之中,从遥远的地方突然传来隐隐的雷声,等待已久的大雨,倾盆而下。 03炼魂
炼魂术实在是夺天地造化的奇术。此术一经施展,便将方圆百丈之内一应生魂尽皆收起,先以恶鬼噬其糟粕,再用阴火炼其精华。接着肉身腐败,而生魂之精华却被反复锻炼,直至不灭之境。那时求生不可得,求灭亦不能,最终只有为施术者所奴役。
此术乃是汉朝末年,太平道创教祖师张角自南华老仙所赐的《太平要术》中参悟而出,初时只是拘草木精魂以疗人之疾,与医术同源而异理,可以说救死扶伤,活人无数,并无丝毫残民害人之处。只是传到隋唐之际,天邪教的一代宗主青玄道人,趁着天下大乱之际,挟术起事,遂将此济民之术推演变化,反成了世间最阴狠歹毒的术法之一。
只是如此一来,也便招了鬼神之忌,青玄道人受了天殛,其术也久已失传。但他处心积虑留下来的秘卷,历经数百年后,却被无尘道士偶然得来。
无尘一时鬼迷心窍,竟背着师长,开始暗自修炼。多年来也略有小成,却也枉送了许多人的性命。就连无尘自己,也性情渐移,越发心狠手辣,残忍好杀起来,不过他自己尚未醒悟罢了。后来每年七月十五这天,他便趁着鬼门大开,人鬼混乱之际,以演虫戏鬼戏为名,多方聚集百姓,趁机收人魂魄,练那炼魂邪术。此时既将赤鷩擒住,便欲以炼魂术杀死赤鷩,并尽收其三魂七魄炼之,为己所用。
却说阿济格、伊哈齐、马进三人,眼见着黑云凭空聚起,邪气冲天,就知道今日之事绝非善事。操舟的两个营兵一见突然变天,都大惊失色,此时距离岸边已远,两人一合计,主意打定,便拼了吃奶的力气把船摇向湖心的小瀛洲。
他们的小艇有前后两进船舱,虽不大却亦不小,但此时风浪越来越大,小艇在湖面上就像一片树叶一般,被风浪抛来抛去,完全不由自主。伊哈齐和马进眼见两个营兵力气已竭,随时都有覆舟之祸,便奔到船舱两头,使出“千斤坠”身法,随着起伏不定的风浪,来回换力,总算将船渐渐稳住。
这时,岸上的人们奔走呼喊甚急,早已乱成一片。
伊哈齐大声道:“大哥,风浪太大了,船一直在原地打转,寸步难行啊,我看还是请水灵相助吧?”他所说的“水灵”,便是聚在西湖湖底的水妖和水鬼们。以他们三人法力,虽然还不到役使鬼神的地步,但用师传的密宝“玄灵符”,也一样能呼鬼唤妖。
阿济格站在船头,游目四顾,远远地看见清波门方向的湖岸上有红光闪动,遂摇头道:“且慢。我见这风起无定处,吹无定向,兼有黑云压顶,恐有妖邪作祟,我们先看看再说!”
马进眉头紧锁,应道:“不错,还是小心为好。依我之见,今年春天北方数省大旱,据传朝廷赈济甚是不利。又恰逢着丙午年,国家多难,怕有红羊之祸……”
伊哈齐一愣,奇道:“怎么?红阳余孽又开始活动了么?”
马进看一眼阿济格,随即向伊哈齐道:“二哥,我说的是红羊劫,却比红阳教还要可怕。盖自秦朝以来,凡甲子六十年中,逢丙午、丁未,国家都有厄运,甚至会天下大乱!因丙、丁皆属火,色赤,未为羊,故称‘红羊劫’……”
阿济格点头道:“是啊,红羊劫乃是天劫,历朝历代从没能躲过过,差别只在于灾难大小而已。再说那红阳教、白莲教等诸多邪教,历来能人辈出,虽然屡屡被剿,但从未真正剿灭,往往剿而复反,反而复剿;此时趁着大旱之年纠集暴民造乱,也极有可能,说不定正应了此劫。”
正说着,突然间雷声隆隆,闪电横空,风雷就在眼前。此时,谁也顾不上说话,各自努力运功,将船稳住。只是风浪越来越大,眼见小艇倾覆在即,伊哈齐大呼道:“大哥,快唤水灵相助!否则我们三条老命就要葬送在这西子湖里啦!”
阿济格见马进也点了点头,便从怀里取出师传的“玄灵符”。那符初看并无特别之处,只是普通护身符模样,小巧而狭长,色作青暗,周身镂刻着蒙传佛教的密法八宝纹。阿济格拿在手中,一阵持诵,符中隐微处便有青芒渐渐透出。
不多时,雷电收住,天色愈加昏暗,湖面上渐渐生出浓浓的雾气。只是风将雾气吹到人的脸上,却并无阴寒之意,凝目看去,雾气中空空荡荡,竟是什么也没有。三人不禁面面相觑,伊哈齐性急,伸手在雾中胡乱抓了几下,只是什么都没抓到。
此时风势慢慢小下来,船身渐稳。伊哈齐茫然道:“这却怪了,怎地不见半个鬼影?”阿济格叹一口气,道:“鬼雾已生,说明玄灵符已经起作用了,但是雾里却为何没有鬼怪?”顿了顿,又道,“只有一个解释:此时的西湖里面,并没有鬼物。”
伊哈齐闻言大吃一惊,道:“什么?怎么会?这么大的西湖,今天又正是鬼节,怎会没有鬼物?”
马进亦道:“大哥说得对。我们既能有玄灵符,别人为什么不能有?或者,会有比玄灵符更厉害的法子,早已尽数将西湖里的鬼物拘走。为今之计,是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说着,便看阿济格。阿济格断然道:“当然要一查到底。我看清波门邪气冲天,必有事故。此刻狂风已息,我们且去看看。”便命两个驾船的营兵,将小艇向清波门划去。
两个营兵在浓雾中几乎不能辨别方向,摸着黑划了多时,离岸渐近。就在这时,天上突然下起雨来。大雨一落,浓雾便渐渐消散,从船上望去,已能隐隐看见岸上的红光。
不过他们划船的速度却是越来越慢。因为越靠近岸边,他们就越觉得鬼气森森,砭人肌骨。岸上微微的红光一映,已经能隐约看见一簇簇的鬼影来回纵跃。两人虽是大清朝正规编制的兵士,但实际上并未真正打过仗见过死人,这时一见这么多鬼怪,早已在瑟瑟发抖。
阿济格等三人这时也恍然大悟,西湖里的水鬼水妖原来都被人拘到了此处,不禁大奇,他们实在想象不出,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神通,能尽拘西湖妖鬼?
此时距离岸边还有百余丈的距离,眼见事态比预料的还要严重,阿济格忙止住小艇,对两个营兵道:“危险已近在眼前,不能再往前了。你们快快划船回去,把这里的情景报告给富格都统,让他严密防守防城的水旱八门,请出先皇御赐的尚方宝剑,供在延龄门上镇压邪气。”
马进便道:“大哥,我看要不要让富格他们把祖师爷留下的法阵发动起来,以策万全?”
阿济格沉吟道:“也好。”说着便从怀里摸出一块黑黝黝的令牌,对两个营兵说,“回去把这个交给富格都统,照三爷说的做罢。”
两个营兵正巴不得离开此地,连声答应。阿济格又在船上拆下几片木板,叹一口气,对伊哈齐和马进道:“我们兄弟无能,至今年过六旬,还未能参透师祖爷传下的‘御风之术’,今生恐怕是没有指望了,如今也只好借点外力。你们可跟在我后面,切记万事小心!”随后便挟着木板腾空而起,向岸上跃去。
此时的阿济格身法灵动,哪里还像个六旬老者,他一跃之势,便掠出七八丈远近,同时向前面抛出一块木板,势尽之时便踩在木板上一借力,又可掠过三五丈距离。虽不是御风飞行,但凌空纵跃,动作一气呵成,与御风飞行也相去不远。
不料异变突起。就在阿济格几个起落,眼看距离岸边越来越近时,突然间心神大乱,竟有些收摄不住。
他大骇之下,立时诵起《定神咒》,但心中一阵空落,终究是迟了一步。他此时已经进入无尘炼魂的百丈之内,是以三魂七魄,瞬间便有多半被无尘收走。
伊哈齐和马进眼见阿济格即将飞进目力难及的暗影里,却突然势尽落水,不由大惊。但二人皆有异术,同时便看到阿济格的魂魄离开身体,向岸上飘去。伊哈齐情急之下,就要跳过去援手,却被马进一把抓住,道:“二哥且慢!大哥像是中了“摄魂之术”,我们过去,须要小心行事!”
伊哈齐一愣,道:“不错,我们须念起《定神咒》方可。”说着已经腾空跃起。马进见事情紧急,容不得多想,也只得跟在他身后而去。
却不知那炼魂术何等霸道,岂是一般江湖术士的摄魂术可比。伊哈齐和马进心里面虽有所准备,终究还是大意了,尚未飞到阿济格落水处,就已经觉得自己心神恍惚,定神不住,一瞬间魂魄离身,向岸上飞去,身体却双双落进西湖。
那两个营兵本就害怕,一见三人先后落水,不知死活,更是恐惧万分,怎敢过去救人。他两个原是碌碌凡人,整日里看惯了尔虞我诈、蝇营狗苟,心窍早为财色所迷,眼睛更是浑浊不堪,能见死人的阴灵,却见不到生人的生魂,是以并不见三人魂魄被拘,否则怕是要当场吓昏过去。
二人一合计,觉得他们三个老头子多半是没命了,“三十六计走为上”,何况有命令在身,现在回去也不算贪生怕死见死不救,遂各自以“回去报信要紧”互相说服互相安慰着,一同抖抖嗦嗦地掉转船头,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悄悄划水,逃离险地。
小艇悄悄划走,身后昔日风光旖丽的西湖,此时却漆黑如墨,死气沉沉,恍如鬼域。
04木精
阿祥魂魄被拘,就像走入一个梦境,浑身轻飘飘的不由自主,心神也恍惚不定,只觉得天地翻转,草木也动起来。眼花缭乱间,就见周围绿森森的全是人影,更多的绿影子正不断从草木的枝叶间飘出来。
细看上去,这些影子有高有低,有大有小,形状也各个不一,并不尽是人的样子,只能算是粗具人形而已。其中多有五官残缺,四肢不全的,一时间纷纷聚拢,仿佛都在一股力量的召唤下,飘飘忽忽,迅速往那困住赤鷩的圈子靠去。
此时,赤鷩依然在圈子里面傲然站立,并无丝毫惧色。而圈子外围红光跳跃,整个圈子连同周围的符号忽明忽灭地,流转不息,如同人的呼吸一般。就在这无边的黑暗里,暗红色的光芒映着荧绿色的影子,红绿交辉,夹杂着远处黑影里的啾啾鬼鸣和无尘道士抑扬顿挫的诵咒之声,气氛实是诡异到了极点。
就在大群的绿影子渐将靠近无尘所布的法阵中央时,忽地阴风一起,又平地里冒出许多恶鬼来,挡在前面。这些恶鬼青面獠牙,幻出种种可怖之状,大手一伸,捞起飘在空中的绿色影子就往嘴里面塞,大口一嚼,吱吱作响。
那些绿色影子皆是草木精魂,虽然多数道行低微,尚不能化人形,作人言,但此时既被恶鬼吞噬,叫声凄厉无比,也是惨烈之极。
阿祥身不由己,也在不知不觉间离了柳树,随着那些绿影子往前飘动。
无尘道士耳目何等敏锐,阿祥虽然一直躲在一边屏息凝神,却也早已被他察知。只是他一直凝神跟赤鷩缠斗,无暇管他,再说既是个孩子,也不怕他坏事,冤死便冤死,无尘一生害人无数,也不放在心上。
阿祥虽魂魄受制,但毕竟不是做梦,所以魂魄一旦离开身体,便即清醒过来。低头一看,自己的身体竟散发着微微红光飘在半空,暴雨如瀑,从头上猛浇下来,更是彻骨生寒。再回头看看,竟另有一个自己还在柳树枝桠间紧紧抱着不放!阿祥心中大骇,想起平日里听少掌柜苏薄说起的种种鬼怪故事,便明白,自己多半是走了魂了。
眼看绿色的影子被恶鬼渐渐吞噬,而自己的魂魄也即将遭受同样的厄运,却因为身体不由自主,也是毫无办法。想到即将魂飞魄散,死于非命,阿祥不禁悲从中来,想要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来,心中百般煎熬,难以尽述。
正惶急间,突然从背后伸出一只青色的手臂,将他拦腰搂住。阿祥心里一惊,扭头看去,只见那手臂正是从自己藏身的柳树里伸出来的,色作深青,筋络分明。随着手臂伸出,一个高大的深青色影子,也从柳树里缓缓走出。
阿祥在几个时辰里忽惊忽喜,所经历的事情比过去十几年所经历的还要惊险可怕,这时见那青色影子相貌古朴,披发长须,如百岁老者,和蔼可亲,且有意庇护自己,也不害怕,心里面反而略微塌实下来。
这时,绿色的影子已渐渐被恶鬼们吞噬殆尽,周围的大柳树里,一个一个高大的影子缓缓地走出来。这些影子多数作深青色,还有的泛着微微的红光,长身长臂,极其高大,看上去都是百岁老者模样,安详平和,毫无凶狠暴戾之气,正是西湖边上修炼百年的老柳树的木精木灵们,被无尘术法所拘,现出真身了。
无尘炼魂术笼住的地方有百丈方圆,一半在湖里一半在岸上,西湖岸上向来多种柳树,此时被拘住的老柳树并其它杂树,少说也有上百棵。先前道行不高的草木精魂,因为低劣不堪用,多已为恶鬼所噬,剩下来的,都是此时此地木精中的精英了。
不过无尘道士志在修炼千年的神鸟赤鷩,又怎会将这些区区木精放在眼里?在他看来,这些木精的灵力微小不足道,不过是给赤鷩陪葬而已。
这些老树精心里也很清楚,精魂既被拘出,终究难逃魂消魄灭之祸。但他们修炼百年,又岂能甘心就死?此刻情势危急,也顾不得许多,大家心意相通,一齐迈开大步朝着无尘老道冲去。
无尘正在法阵中施法,一见木精们不顾性命地杀来,也不禁心中一凛。一阵急咒诵过,役使着百十恶鬼迎上前去,与木精们斗在一起。
那些木精也当真了得,因为身形高大,气力也足,所以大脚踏去,地面震动,竟无恶鬼可当其锋。在这性命攸关的当口,木精们也是怒极,仰天嘶吼,声势惊人,不大工夫,竟踏破恶鬼屏障,直冲到无尘面前。
此时法阵中心的赤鷩见有机可乘,也振起翅膀,想要冲出困住它的圈子。只是此时它的一魂一魄都已被无尘收走,能够谨守余下的魂魄已是不易,又如何能冲得出那炼魂邪阵?一动念间,魂魄再也无法守住,袅袅盘旋起来,离开身体。
无尘见赤鷩余下的魂魄已出,圈子里的只是具毫无生气的肉身而已,大喜之下更不迟疑,随即撤下圈子的禁制,放出他另外的一魂一魄使其相合,并收起收魂之术,全力祭起阴火,重新布下法阵,锻炼赤鷩魂魄。
木精们杀灭恶鬼,正要冲上去把无尘撕碎,蓦地阴火燃起,一个个碧蓝的火球凭空而起,瞬间烧到木精群中。
原来世间之火,有阳火,有阴火,有真火。阳火炽热,须凭物而燃,遇水则灭,遇至阴之气亦灭;阴火却是至阴至寒,遇水气阴气时不灭反炽,惟阳气充沛方可灭之;真火即是天火,乃是神灵所使的至阳之火,不须凭物,虚空之中即可燃烧。
此时虽然暴雨如注,但无尘烧的既是阴火,不熄反炽,在大雨之中越烧越旺。五行之中,树木本是阴物,木精更是纯阴,一碰阴火,无不迅速燃烧起来。一时间,声势本来极其壮大的木精们,纷纷着火,哀叫声中,再也无法来围攻无尘老道。
无尘知道大功即将告成,越发得意,深心里当然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于是不断地加紧催动符咒。
此时阴火已是旺到极点,远远看去,满天里青光跃动,与空中暴雨的水光一映,暗暗的青光流动不息,甚是奇异。漫天的暴雨声中,夹杂着隐隐的鬼哭声,木精哀号声,无尘道士的狞笑声,惨如修罗地狱,十分可怖。
却说阿济格三人魂魄先后被拘,不多时已到得岸上。三人魂魄均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引,委实不由自主,直接穿过重重鬼影,渐渐逼近法阵的核心。所到之处无不是阴魂缠绕,鬼哭阵阵,若三人皆是凡夫俗子,魂魄悠悠,恐早已为众鬼冲散殆尽了。
三人所学虽然亦颇精深,只是当此前因后果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虽然可保得魂魄无事,却也苦无良策应付当下局面。遂将手互相握在一起,合三人之灵力,尽量放慢速度,争取时间。
他三人本就身怀异术,见惯了世间奇诡之事,又皆是生性豁达之人,这时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反而好奇到底是什么人,竟有这么大的本事,拘集这许多草木鸟兽的生魂,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飘飘荡荡地行进之间,阿济格左右分握着伊哈齐和马进的手,沉声道:“今日之事切不可再大意了。你们看,这方圆百丈的草木、鸟兽精魂都被拘禁,可见此人术法高出我等远甚,且所谋者必大,在防城法阵发动之前,我们怕是无法力敌,只能智取。”
正在这时候,青光大盛,阴火燃起。三人忽然觉得魂魄可以自主,不再受制,无不大喜。原来此时无尘已祭起阴火全力炼魂,自然不再收魂。三人虽得自由,也不感造次,还是小心翼翼地缓缓走近。暴雨滂沱中,阴火已烧到身边,他们这时虽非肉身,也觉得寒气透骨。
三人中只阿济格对阴火之法略知一二,只是苦不甚精,此时只有硬着头皮,勉力做成一个结界,将三人魂魄笼住。而让他们惊疑不定的是,法阵中众多木精皆已着火,惟独其中一个木精,竟没有烧起来,甚至阴火一及它身前三尺之处,便会自行熄灭。再凝神看去,原来这老木精肩上,竟战战兢兢地坐着一个十多岁的孩子!
这一惊非同小可,万万没料到会有个孩子的魂魄也被拘在这里。不知是因为老木精的缘故还是那孩子自己生有异能,此时竟然尚未被阴火烧到。三人心意相通,无论如何也得设法把那孩子救出,遂不假思索,立时便向那老木精行去。
那老木精既不被烧着,却也逃不开无尘布下的法阵,左冲右突,也只是绕着圈子团团打转。
同时,赤鷩的三魂五魄已经聚在一起,幻成一只巨大的火鸟,比肉身还要大上数倍,在蓝汪汪的阴火中翻腾跳跃,极力挣扎,只是出不得阴火所及的范围。 05生死
话说世间生灵,未生肉身,先生魂魄。魂魄既生,乃通天地,阴阳调和,始有生灵。天魂,地魂,命魂,是为三魂。魂属阴,凡生灵皆有之,乃是生命根本,离则为鬼,肉身即死。魄属阳,人有七,禽有五,兽有三,草木之属只有一魄。
天地之间,神灵至阳,妖鬼至阴,气皆精纯;惟有人,乃是阴阳调和之物,气息最是浑浊不堪。若有人能够精诚一念,刻苦修行,自然阳气渐长,阴气渐消,乃至于飞升仙界。即禽兽草木、妖魔鬼怪之属,若能静心修善,自然由妖而人,由人而仙,亦可成就大功。只是世间碌碌,多是凡物,鲜有能及此者罢了。
不过芸芸众生,如恒河沙数,内中岂无天赋异禀者?这些人乃是日月星辰、天地山川灵气之所钟,百万人中,必有其一,相貌虽然平平,筋髓魂魄却异于常人。其阴气重者亲鬼,灵气足者近仙。世间有所谓“天眼通”、“天耳通”、“阴阳眼”、“通灵术”等等,甚或有能预知未来,隔空取物者,皆是这等异人。
阿祥年纪幼小,尚不知道自己与常人并不完全一样,正是那百万人中才有一个的异人。
他先前屡次遇险,皆靠侥幸躲过。直到后来阴火烧来,连老木精都不能抵挡,陷入身在险境而全无办法的绝境时,那天赋的灵气被阴火一逼,便渐渐生发出来。开始只能待阴火烧及身体时才能抗拒,后来渐渐能将阴火逼退数寸,渐至数尺。
早先阿祥魂魄被老木精所救,未被恶鬼吞噬,后来老木精却又仗着阿祥天生灵气旺盛,未被阴火烧到,也算是他们两个缘分不浅。
而阿济格等三人越靠近法阵中心,便越发地感应到此时此处邪气冲天。只是在那一片极充沛的邪气挟裹之中,却又有数股灵气或静或动,虽被压制,却并未被收服。
无尘道士百密一疏,只当那几股灵气都是赤鷩魂魄,又怎会想得到那小孩子身上。
阿祥缩在老木精肩上,见那鬼火烧不到自己,也渐渐地不再害怕。转眼又见三个面貌慈和的老人正朝着这边联袂而来,两个高大,一个瘦小,皆是白发白须,眸子里精光闪动,看上去是人非鬼,心里大喜,情急之下不由地张口大叫,想招呼阿济格等人过来救他。
谁想那赤鷩听到招呼,却也陡地惊觉,一双火眼电一般地向着阿祥看过来。还没等阿祥再次出声,忽地振翅,往阿祥头上掠来。
无尘一惊之下,立时设下三道禁咒,阻住赤鷩去路。可赤鷩此时仿佛已经疯魔一般,拼着魂飞魄散的危险,毫无顾忌地接连冲破三道禁咒,直往阿祥头上扑下,巨大的红影,几乎为无尘的禁咒扯碎。
阿祥此时哪里来得及害怕,眨眼间赤鷩已到头顶,接着一挫身躯,直往头上压下来。阿祥张口欲呼,已然太迟,炽热的气息瞬间笼住了自己全身,赤鷩魂魄与他自己的魂魄,已经合为一体。
这真是江湖上千年难遇的奇景。两股至纯至灵之气一经合并,异象突生。一个鸟首人身,背生双翅的怪物傲然立在老木精肩上,身上散出金色的光芒,仰天鸣叫,清泠激越,声势骇人。
无尘大惊,慌忙收集阴火,往那怪物烧去。谁知怪物不等阴火烧到,已是冲天而起,任无尘禁咒多么厉害,再也无法将它制住。
阿济格等三人见状,不由地面面相觑。还是马进见机的快,一愣神的工夫,已经想通其中奥妙,便对阿济格和伊哈齐说,“看来那孩子不是常人。那只大鸟看去也颇像是上古神物,它既收了那孩子的魂魄,还得想个法子让它还回来才好,否则那孩子性命休矣。”
伊哈齐愤愤道:“我看这妖道拘魂放火,定非善类,须要先设法除了他!”说着便要上前动手。阿济格连忙止住他,道:“我们还不知道谁是谁非,还是先看看再说!”
无尘此时也知道三人窥伺在侧,只是忙于对付那怪物,无暇分身他顾。再说三人虽得蒙古佛法真传,但因为向来严守师父传下的守城之责,一直隐而未出,江湖上也并无名号,所以无尘并不认得他们。
就在这个当口,那赤鷩魂魄与阿祥魂魄结合在一起的怪物,已经挟裹着一团炽热的火气,翻身回头,向无尘袭来。
无尘掣出短剑,遥遥地向空中划了个圈子。那圈子一经划成,便旋转着飞出,青光闪闪,渐飞渐大,正迎着怪物飞来的方向。
无尘知道那怪物此时灵力骤增,比赤鷩一个更难对付,是以手下毫不停留,一个一个的圈子划出,往那怪物凌空击去。只是堪堪划过十数个圈子,皆被一一躲过。那怪物来势不缓,看上去猛恶之极。
无尘料知难以取胜,眼前又有几个不知来历的人在旁边窥伺,心中已知“走为上策”。主意拿定,知道事不宜迟,便再划出两个圈子,随手将短剑掷出。那剑去势甚急,正插在地上的赤鷩肉身上,一瞬间,火焰从短剑上迅速烧起,很快把赤鷩肉身烧成一堆灰烬。无尘伸手一招,那短剑便化作一道青光飞回手中,瓢泼大雨中,青光投向天际,无尘道士也踪影全无。
伊哈齐正要去追,阿济格止住他道:“不必了,此人既知御剑之术,我等是万万追不上的,还是设法把那孩子救活。”
此时,那赤鷩魂魄与阿祥魂魄幻化而成怪物绕过最后两个圈子,见无尘已去,追之不及,便停下来去找自己肉身。
阿祥肉身虽在,但赤鷩肉身却已被无尘烧成灰烬。那怪物虽是由赤鷩与阿祥两者魂魄结合幻化而成,但阿祥年纪幼小,灵气虽足,却毫无法力,此时甚至毫无意识,只有听凭赤鷩控制。
赤鷩见自己肉身已成灰烬,不由地仰天悲鸣。它先前为了击败无尘,甘冒奇险,借了阿祥的先天灵气。此时虽将无尘击退,但并未能将他杀死,心中已是恨极。它修行千年,尚未求得正果,肉身却已先灭,怎能甘心再堕轮回?悲愤之下,“嘎嘎”怪叫,响彻四野。
这时,阴鬼渐渐散去,尚有生气的树精也都退回树中。天空也渐渐明朗起来。只是依然暴雨如注,毫不止歇。
阿济格等三人在大雨之中,眼见那怪物暴怒之极,随时都可能迷失本性,为祸人间。便把它围在中间,联起手来,一起施展师传的“大金刚降魔咒”,指望先把赤鷩魂魄稳住,把那孩子的魂魄还回去,再徐图良策。
岂知那怪物灵力充沛,凭他三人之力,一时竟无法将它制住。伊哈齐渐渐焦躁起来,施法中连连暴跳,须发戟张。阿济格与马进看在眼里,一时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无奈。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呼哨,片刻间已来到近处。那怪物听到这哨声,竟忽地安静下来,侧耳倾听。
三人眼前一花,就见空中落下两人,一个灰衣的中年女尼,一个白衣的妙龄少女。
那怪物一见两人,轻轻鸣叫两声,立时安静下来。那少女眉头一皱,道:“赤鷩,你怎么成了这个怪样子?”看一眼阿济格三人,冷冷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敢把我的赤鷩弄成这个样子?莫非活得不耐烦了么?”
阿济格等人见他们能看见自己的生魂,料知不是常人,可是此事复杂难明,三人自己尚在云雾之中,要辩解却也无从辩起,惟有相视苦笑。
却听那灰衣女尼道:“绣儿,休得无礼!”随即向三人打个辑首,道,“阿弥陀佛!列位师兄请了。贫尼净空,这是小徒龙绣儿。”
三人中,阿济格为首,便道:“师太客气了。老朽名叫阿济格,这两位是我师弟伊哈齐、马进。”伊哈齐与马进便各自还礼。阿济格接着道:“方才令徒说此鸟乃是‘赤鷩’?可是那《山海经》中的上古神鸟么?不知却是因何到此?此鸟先时曾与一个道士缠斗许久,那道士还拘集了许多恶鬼以及周围生灵的生魂相助,我等……咳……”说到这里,阿济格老脸微红,接着道,“我等偶然至此,不想也被拘来。后来那道士败走,我等因见这赤鷩收了一个孩子的魂魄,故而出手,只想救出孩子,实在别无他意。”
那少女龙绣儿又要说话,却被净空止住。净空念一声“阿弥陀佛”,看了一眼赤鷩与阿祥的魂魄结合幻化而成的怪物,又走到赤鷩肉身的灰烬处看了看,便道:“赤鷩不听我言,妄自来追杀于他,故遭此祸。此时肉身已毁,我也是回天乏术了。阿弥陀佛!”
马进心中一动,随即问道:“听师太口气,那道士……”
净空叹一口气,道:“实不相瞒,那道士道号无尘,乃是贫尼的师兄……”
三人一听,不由得面面相觑,无话可答。此时风雨都已经止息,天色渐开渐明,周围,一片寂静。 06六道
阿济格等三人听那灰衣女尼说那道士无尘乃是她的师兄,都不由地愣住了。自来佛道本是两家,岂有佛道同门的?马进念头电转,心中已经隐约猜到缘故,只是不便说破。
净空随即问到:“我看列位师兄佛法精深,不知是何门派?”
阿济格心想,说了这半天,我们还不知道你们是何门派,却反而问起我们来了。因为三人并未剃度,不怕她不信,遂呵呵一笑,答到:“师太过奖了,我们师承多人,无门无派。”
净空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伸手一招,阿祥的肉身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牵引,从大柳树上直飞下来,扑地落在地上。净空道:“这孩子神气清秀,骨骼奇特,必非凡人,怪不得赤鷩要借他的灵气。诸位师兄可认识他么?”
见三人摇头,净空又道:“三位与他素昧平生,却能急人之难,这等侠义心肠,贫尼佩服之至。只是此时他的魂魄已经与赤鷩的魂魄合为一体……”说着便摇头,“恐怕是无法活转了。”
伊哈齐性子最烈,听她这样说,便不由急道:“这是什么话!他肉身与魂魄俱未受损,怎会无法活转?你……你那师兄是个妖道,我看你也……”
马进急忙拉住伊哈齐,生怕他说出不客气的话,与这尼姑当面闹翻。他们虽然也懂得摄魂之术,但此时那孩子的魂魄与赤鷩的魂魄合为一体,且受那赤鷩魂魄的压制,尚且不知是吉是凶。再说这尼姑与那道士同出一门,想必来者不善,若非万不得已,自然还是不得罪为好。
净空冷哼一声,道:“贫尼倒有一法,只怕……”
马进看看云收雨住,天色渐明,便道:“师太快请讲。”
净空道:“实不相瞒,贫尼乃是罗祖教中的右护法。倘若诸位信得过我,我便把这孩子肉身魂魄一并带回教中。我教中能人无数,要救活他,想必不难。”
马进先前听她佛道同门,便猜她不是正教中的人物,此时听她自己招认,心里更是雪亮,已知此事难以善罢,索性呵呵一笑道:“久闻罗教大名,今日得见右护法净空师太,实在是幸会。敢问右护法,你可是见这孩子天赋异禀,颇堪造就,便想把他带回去,日后再迫他入教,好助纣为虐么?”
那少女龙绣儿一听大怒,从背上掣出长剑,喝道:“你这臭老头,当真找死!”
阿济格哈哈大笑,道:“小姑娘,你年纪还小,多少事情还不懂得,我也不跟你计较。你想想看,这孩子现在才十多岁,余生正长,若是一生命运从此就掌握在别人手里,等他长大成人,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该有多么痛苦?”
龙绣儿冷哼一声,骂道:“臭老头,你说得好听,可焉知你们不是想把他收去,日后好让他做……”她心里一急,但是因为不知三人来历,也实在猜不出他们要这孩子去做什么,一时窘极,恼羞成怒,便接着道,“你们既知我教大名,就该识趣点。在这江南十二行省,谁不惧我罗教三分?”
马进微笑道:“小姑娘,你说的不假。不过请你先四处看看,再说大话不迟。”
此时暴雨初歇,空气里处处弥漫着泥土的清香味儿,薄薄的阴云挡不住太阳的光辉,天色已是大亮。
龙绣儿四顾一看,在名满天下的西子湖畔,远远近近的山容水色,都笼在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辉中,仿佛朝阳初升的样子。周围极为安静,空气像凝固了一样,一丝风也没有。
只是就这样一疏神间,等她再转回头来的时候,那孩子的肉身,怪物一样的赤鷩魂魄,并那三个老头儿,甚至自己的师父,竟然都凭空地消失不见。方才你死我活的争执,仿佛是一场空梦。
龙绣儿顿时花容失色。她右手持剑,在周围虚劈几下,大声叫道:“师父!师父!”恰如一头受惊的小鹿,惶急之态,立时形于颜色。她平时话说得虽凶,往往出口伤人,却多半是仗着师父在旁,并无丝毫临敌经验。此时骤逢大变,心里早没有了主见。
周围却是一片寂静。淡淡的金色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彩洒下来,把地上的积水蒸到空中。她修行已久,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一个一个微小的气泡从水里迅速升起来,弥散到空气里,沾在人的衣服上,或者向更高的地方升上去。
她心里已乱,却因为师父不在身边,毫无办法,只有握紧剑柄,警惕地看着四周。
突然,一声大喝凭空而起——“入我六道大阵者,放下屠刀,可免轮回之苦!”隐隐梵唱之声也随之而起。天地万物,突然之间大放光明,周围目力所及之处,成了一片金光灿灿的世界。
龙绣儿觉得双眼被那光芒刺疼,也不敢抬头看天上的太阳,只是不知不觉地放松了警惕,惧意和杀意顿时烟消云散。心里面诸多念头纷至沓来,儿时甜蜜的回忆,美好的向往,仿佛都在心灵深处慢慢地复活,心里渐渐充满了温暖,留恋,光明和喜悦。紧闭的双眼,也慢慢洋溢出盈盈的笑意。
就在此时,师父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绣儿,快,咬破舌尖,随为师快走!”
她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周围光芒瞬间消失。只见师父似乎已经受伤,肩上不断有鲜血流出来,把灰色僧袍都染成了暗红色。再看看周围,其他人都已经不知去向。
见师父已经受了伤,她也不敢再迟疑,一狠心把舌头咬破,指尖蘸血,在脸上画了几下,含着一口血沫子,搀起师父,几个纵跃,消失在一片柳树背后。
伊哈齐见阿济格竟然在关键时刻收了阵势,把敌人白白放走,不由得大急,便要提剑去追,只是略一举步,便觉脚下虚浮无力,一个支撑不住,跌倒在地。
马进走过去扶起他来,喘着气道:“二哥,这‘六道轮回大阵’实在非同小可,虽未完全发动,却也耗费我们太多真元,此战实是两败俱伤之局啊。”
阿济格也耗力甚剧,此时见大敌远去,略一放松,便再也支持不住,一交跌坐在地。
原来当顺治初年旗营初建之时,就曾以奇宝奇术在此地布下十二道天罗大阵,后来来此镇守的八位蒙古法师,又以佛法将之推演变化,合成六个大阵,奇正相生,轮回不息,是为“六道轮回大阵”。此阵集漠北佛法之大成,乃是保护旗营的最外围屏障,一经发动,实有屠神灭鬼之能。
当时那两个营兵回去,将情形一说,都统富格便知道事关重大,随即召集大小将佐商议,最后决定,既然三个老爷子说要发动阵势,那么事不宜迟,还是立即发动为好。
后来无尘败走,净空与龙绣儿出现,正与阿济格等三人相持不下时,“六道轮回大阵”恰好发动。马进眼见不能与净空善罢,便示意阿济格和伊哈齐,务要合三人之力,用阵法将这妖尼困住,迫她救活那个孩子。
只是阵法虽妙,还必得有人能善用之。这时因为阿济格等三人都不在营中,主持阵法的,乃是军中一个普通卦师李大圣。他本是走江湖的卦师,后来路过杭州遇到麻烦,被阿济格救了性命,就便拜了阿济格为师,在军中听候差遣。他道行尚浅,此时能使阵法勉强运转,还是借着法器的帮助,说到运用之妙,实在还远远谈不上。
阵法一经发动,种种变故随心而生,李大圣年轻气盛,定力尚浅,就有些力不从心起来。幸好此时阿济格等三人正在阵中,深知窍要之所在,遂拼尽全力把阵法稳住。只是待得制住赤鷩和龙绣儿,伤了净空,已是强弩之末,为免阵法失控,不得已之下,只有把她们师徒二人放走。所幸的是,赤鷩的魂魄与那孩子的魂魄,已被困在阵中。
旗营都统富格知道事关重大,早已带人远远窥看,因为阵法厉害,却也不敢妄动。后来见净空师徒负伤败走,再无异状,便派人去湖里把他们三个老爷子的肉身打捞上来。他知道他们三人都深通离魂之术,不会这么容易就死,便将三人肉身拖到岸上,揉胸捶背,待他们自己醒来。
这时,已是云破天开。西湖岸边,除了被火烧雷击过的几棵树木之外,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07异魂人
阿祥在混混沌沌中醒来,几乎已经没有了知觉,甚至不能确信自己究竟有没有醒。他呆呆地躺在床上出了半天神,尚不能确定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头有些疼,但终究是能想事情了。只是昏迷之前的经历太过诡异复杂,是真是幻完全搞不清楚。他想来想去,毫无头绪,越发觉得头疼难忍,于是便想爬起来。
可是他爬不起来。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明明知道自己身在此时此地,却又恍惚觉得仿佛自己身在另一个时候另一个地方。头昏脑涨。周身都像裹在一团炽热的火焰里,心里也焦躁不安。身体本来是自己的,可是挣扎几下,头还能微微摇动,身体却是一动也动不了。
阿祥天生灵力充足,百邪不侵,是以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过“梦魇”、“鬼压床”之类的经历,所以这时尤其骇异。他心里一急,不由便“啊”的叫出声来。
外面的人听到动静,都迅速奔进来看。阿祥听到脚步声,心里一宽,眼睛便睁得开了,却还是动不了。他也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一见进来的是两个军士,不由就有些害怕。他人虽然机灵,终归只是个孩子,平时最怕的人,除了小姐苏娇,便是杭州府无处不在的旗营军士和衙门差役。虽说旗营里面军纪严明,但这些人蛮横霸道惯了,平日一旦在城里闹出事来,又有几个百姓真敢去与他们较真讲理?
好在那两个军士并不如何凶恶。见阿祥醒了,一个浓眉大眼的军士便对另一个浓眉大眼的军士道:“他醒了,快去报告几位爷们,我在这里看着。”
那人答应着,还是凑过来看了一眼阿祥,见他脸色赤红,眼睛骨碌骨碌乱转,异芒闪烁,数次挣扎欲起,也便不敢耽搁,径直去禀报几位老爷子。
阿济格、伊哈齐、马进三人,此时也在修养调息。他们年纪老迈,气力实在大不如前,幸好身怀异术,比常人总算经得起折腾些。听军士报告说阿祥已经醒来,心里都松了一口气,互相对望一眼,那意思是说,看来这孩子这条命,算是暂时保住了。
阿济格对侍立在一旁的李大圣道:“大圣,你去我房里把‘明月缺’取来。”然后便带着伊哈齐和马进去看阿祥。
阿祥被单独安置在一个小院子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卫得很是严密。院子四角还设了四口大钟,中间摆了大大小小一列香炉,烟火缭绕中经幡飘动,分明就是一个法阵。
阿济格等三人来到屋子里阿祥床边,见他暂时无恙,都松了一口气。伊哈齐更是哈哈大笑,对另外两人道:“怎么样?大哥二哥!我说这小子命大吧?没那么容易死的!哈哈哈……”
见阿祥面上露出惧色,阿济格便止住伊哈齐,笑着对阿祥道:“小兄弟,不用害怕。这里是防城里的将军署,我们都不是坏人。你很安全。不过你的肉身现在为异魂所附,因你年纪还小,难以自制,我等不得已在你身上设了禁咒,现在正设法将那异魂化去。若不出意外,那么在二十七日之后,待那异魂与你命魂相互融合,那时,你就可以获得新生了。”
阿祥听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也并未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总算知道自己性命无碍,心里也不那么害怕。转头看看,果然见在屋子里面,到处挂满念珠、宝剑等法器。
但他心里一松,却又突然想起另外一事,便急道:“不行不行,小姐还吩咐我晚上陪她去装鬼吓唬人呢,你们快放我走罢。我若是不去,会挨打的。”
阿济格等三人互相对望一眼,都掩饰不了讶异之色。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保他不死,已觉是莫大的奇迹,怎想得到他一旦醒来头脑竟然如此清醒,还能开口说话?
马进见机得快,便问:“小兄弟,你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了,鬼节早过了,不必惦记放河灯的事情了。你此刻感觉如何?还没问你,你家住何处?叫什么名字?”
阿祥躺在那里,浑身火一样热。这时正是盛夏,天气本来就热,可比起他身体里面的热,似乎全不算什么。他身上难受之极,却又不能动弹,心里不由地焦躁万分。一听说自己居然昏睡了三天,顿时呆住。他从小被父母送到苏掌柜处学徒,离开店里的时间从未超过三天,何况这次并没跟掌柜的说明自己要去哪里。这时一面担心回去后会被小姐狠狠教训,一面又担心老掌柜不要自己了,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这时又见那形容瘦小的老头儿问自己话,便哭丧着脸不耐烦地答道:“我觉得好热啊,我要热死啦……我叫阿祥,家在城外……城外二十里的苗……家庄……我现在……在三才巷……给人当伙计……”他说这说着,突然上气不接下气起来,断断续续说完,竟然眼皮一翻,昏死过去。
阿济格等三人无不大惊失色。刚刚放下的心,立时又悬得老高。同时不由地想,这孩子怎地如此多难,莫非命中注定,真就该在此时死了不成?
阿祥心里却得意万分。原来他先前说着说着,说到“要热死了”的时候,突然灵机一动,便顺便来个诈死,看这几个老头会不会放自己走。他压根就不懂什么叫“异魂”,也不信自己有什么危险。平时在店里的时候,若被小姐苏娇欺负到极处,他就装死。这功夫可是多年修成,实在非同小可,此时略一施展,果然把三个老儿唬住。
阿济格连连嗟叹,伊哈齐便埋怨两人不该用禁咒锁住他;只有离阿祥最近的马进,觉得事情蹊跷,且不言语,只拿手去探阿祥的鼻息脉搏。一试之下,便转身对阿济格和伊哈齐道,“大哥二哥,这孩子已昏死过去了,我们且出去吧!”临走时又回过身来,随手在阿祥身上拍打几下,并顺手取走了设在床边的几件法器。
伊哈齐正怪阿济格和马进不赶紧设法施救,却被马进一把扯了出去。
阿祥躺在床上,知道三人老头儿已经离去,正为自己骗过了他们而得意的时候,突然感到眉心、胸口、小腹几处,猛然间灼热难当,呼吸一下子变得困难起来,身体里像有无数火龙钻来钻去。浑身上下,像是被突然投在了滚开的油锅里一般。这种灼烧的疼痛一直到不可忍受的地步时,竟真的一下子昏死过去。
来到屋子外面,马进便对阿济格和伊哈齐道:“看来这孩子天赋灵力之高,远出我等意料之外。方才既能诈死,可知其生命已无大碍。我已撤下他身上的两道禁咒,且看他自己如何应付那异魂,稍后若见起色,我看索性把剩下的禁咒一并撤去。”
阿济格却摇头道:“五魄好收,三魂难制。三弟的做法虽也不无道理,却终非善策。我等先前在他身上设置禁咒,是因那异魂灵力尚强,只好封在他印堂、膻中、丹田等处。他灵力虽足,但毕竟只是个孩子,此时若撤去所有禁咒,等于任他自生自灭,委实十分凶险。坦白说,这‘化魂’之术,我也只是略知一二而已,方才说二十七日后还他新生,不过是为宽他的心,免他害怕罢了……”说到这里,连连摇头,“至于最后结果如何,实难逆料啊……多半还是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伊哈齐听了,搔着满头白发,连连长叹,马进也低头不语。
这时李大圣走来,双手捧着一把形式奇古的弯刀,交到阿济格手里。阿济格接过那刀,随手掣出少许,只见刀锋被日光一映,青芒暴起,森森寒气立时逼人而来。
伊哈齐和马进无不低呼一声。阿济格面带微笑,道:“此刀名为‘明月缺’,是我师祖传下来的蒙古秘器,乃是以极北苦寒之地的万年精铁锻炼而成,又曾以秘术吸取太阴精华,可算得是世间少有的至阴至寒之物。那赤鷩乃是上古神物,五行属火,其妖魂至阳,若让那孩子佩带此刀,或许对那异魂可以克制一二。”
马进此时已明白阿济格话中之意。看来他要不惜一切代价保住这孩子的性命,多半已决心要收他为徒了,否则像“明月缺”这等异宝,岂会轻易与人?他明知此举未必妥当,但一时又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劝阻,只好沉默不语。
阿济格继续自顾自说道:“这孩子天赋异禀,看上去也还聪明伶俐,若能顺利渡过此劫,把那赤鷩的妖魂化为己有,日后成就,实在不可限量啊!”说着,便露出极为神往的表情,顿了一下,叹口气接着道,“我们兄弟三人已是垂垂老矣,若在有生之年能够看到本派弟子光大师门,夫复何求!”
伊哈齐闻言大喜。马进心里却是忧虑重重,只是不好明说。他们这一派从顺治年间的八位祖师爷开始,地位就一直十分特殊。既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朝廷官员,却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江湖中人。如此方能一面为官,一面为民,尽修道人的本分来维持一方平安。先前他们为了救阿祥,已经在不得已之下跟罗教翻脸,这时若再公然收他为徒,岂不是更会授人以柄?若是为了光大师门,而过深地牵涉到不可预知的江湖争斗中,谁知道究竟是福,还是祸?
何况,他们师徒相传,世世代代,最大的任务就是守住旗营,以保江南太平。若旗营有失,天下一旦有事,使得社稷倒悬,生灵涂炭,岂非是天大的罪过?
08化魂
阿祥先前诈死,自以为哄过了那几个老头儿,心里很是得意。哪知道他们一走,他体内的异魂因为被马进去了两道禁制,便开始左冲右突起来。一瞬间,就像有无数火龙在身体里钻来钻去,四肢百骸全给烈火烧着了一样,百般煎熬,难以尽述。最后终于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在一片清凉中悠悠醒转过来,只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被灼烧得疼痛难忍。时候正是夜里,静静的黑暗中,周围隐隐有淡淡的青光流转不息。他转头看看,就见一把形式奇古的小弯刀挂在床头,周身流动着淡青色的光芒,煞是好看。
此时,他渐渐回过神来,就感到无数的细小的光芒浮动在空气中,使他可以看见黑暗中的一切东西。他本来天生目力就好,能见常人所不能见,此时随着那赤鷩的灵力在体内渐渐化开,更使得他感官之灵敏非寻常可比。
就这样,他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了,脑袋里面变得一片清明。自己的眼睛、耳朵、鼻子,也都变得灵敏起来。甚至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能察觉到周围细微的光,色,寒,暖的变化。他一时觉得自己是在光芒的海洋里,一时觉得自己是在声音的海洋里,一时又觉得自己是在气味的海洋里。这种感受新鲜有趣,他躺着一动不动,犹如鱼在水中,悠然自得。
夜极静,周围有数不清的声音将他淹没。外面站岗军士的呼吸声哈欠声,各处的夏虫鸣叫声,风声,猫儿夜行的脚步声,无不历历可辨,如在眼前。
就在这许多的声音中,从极远的地方,蓦地传来低低的吟唱声。阿祥不由地竖起耳朵。就听那声音缓缓唱道:“……造恶祸相连,骨肉满山川。明王出世朝宝殿,万象鬼神现。明王出不久,只在龙头后,但逢午未明王出,庶人如见佛……”那声音压得极低,又隔得极远,他却一字不漏地听在耳朵里。只是不解其意。
他虽未进过学堂读过书,但自小在字画古董店里学徒,也算粗有学问。但这些夹七杂八的吟唱听在耳朵里,却完全不懂得是什么意思。
不过令他吃惊的是,那声音一起,只片刻工夫,周围的许多地方已有应和。吟唱的内容也都一样,声音也都压得极低。这时街道上打更的声音传来,正是夜半三更时分。
那些吟唱声此起彼伏,后来终于渐渐聚集起来。他耳朵里听得分明,虽不解其意,可心里却莫名地涌起一股寒意,突然打了个冷战。
此时,他耳朵里尽是听到那无所不在的吟唱声,心里面忽有所感,便从床上爬起来,向门外走去。只是方到门边,正要去开门的光景,屋子里所有的法器却突然光芒隐现,微微颤动起来,“叮叮”作响。阿祥自己也立时惊觉,猛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床上,何曾到门边去过?他一惊之下,已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挣扎了两下,身体还是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着一般,仍然动不了。这时他心里又开始焦躁不安起来,早已骂遍了那三个老头儿的十八代祖宗。可只要他静下心来,那起起伏伏的吟唱声就无孔不入地钻到人耳朵里,显得无比诡异。
此后一连数夜,阿祥每到半夜三更时分就听到那诡异莫名的吟唱之声,且每每在那吟唱声中睡去,梦到自己起身出门,一到将出未出的时候,又会突然惊醒。实在不胜其烦。
白天的时候,那三个老头儿会不时来看他,还不断用针在他身上刺来刺去。许多天以来,他对体内灼筋焚骨的疼痛且能忍受,这时区区几根针刺一刺,也不甚在意。再说他哭也哭过,求也求过,甚至装死也死过,再也没什么法子了,只有索性随他们折腾。
老头儿们给他扎完针,便有人伺候他吃喝。他小小年纪,何曾这样受人顾惜过,心绪也渐渐地好起来。加上阿济格他们三人本就慈眉善目,也不像恶人,每每问他感觉如何的时候,他若答说还好,他们就会喜动颜色;若答说不好,他们就会愁眉不展。时间一长,阿祥自己也觉得他们像是真的关心自己,也就不忍再拂他们的好意,还随着那些军士,“大爷、二爷、三爷”地乱叫起来,显得越发亲近。
如是过了几天,也不见有店里的消息。阿祥虽然担着心,却也毫无法子,只好不再去想。实在无聊的时候,他就闭上眼睛,静下心来,沉浸在周围各种各样声音的海洋里。不论日夜,附近数百丈以内的声音,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倒也新鲜有趣。
阿济格等三人见阿祥体内的异魂仿佛被渐渐化去,无不暗暗欢喜。阿济格认定自己的“银针化魂”之术和宝刀“明月缺”对异魂的克制有效,越发信心十足起来。
阿祥百无聊赖之下,也愿意听阿济格讲述一些修道的基本道理,传授一些基本的术法。他天性聪明,加上从小在少掌柜苏薄处耳濡目染,这时格外用心,倒也颇学了几招。阿济格又当着众人的面,把“明月缺”给他佩在身上,更使他欣喜不已。
马进看阿济格对阿祥如此周到,眼见着只等阿祥化去异魂,就要拜师了。心里虽觉不妥,却也无可置喙,只好静观其变。
可阿祥终是少年心性,被关得久了,心里又憋闷起来。数十日以来,他已渐渐察知,屋子里到处挂的那些念珠、宝剑等等诸般法器,全是为了困住自己。他从阿济格那里,也学到了一些术法的基本道理,知道只要将那些法器毁坏,自己多半就有希望逃出去。
可是要做起来却并不容易。他自己躺在床上,一直像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捆住一般,动也动不得,吃喝拉撒都有人服侍着,实在没有任何机会。转念再想,白天阿济格他们几个老头儿常常守在旁边,晚上外面也有军士守夜站岗,就算能动得了,怕也难以出去。愁肠百转之下,更加丧气起来。
但是若整日琢磨这事儿,总也能想出办法。这法子虽然未必能成,但他踌躇再三,觉得还是不妨一试。
日常照看着阿祥的,是两个军士,都生得浓眉大眼,一脸憨厚之相。阿祥知道他们是兄弟两个,一个叫韩平,四十出头的样子;一个叫韩三得,也有三十来岁年纪。
阿祥既有求有人,连日来便蓄意结好他们兄弟。渐渐探知,这两兄弟虽然长相一般得憨厚老实,性情却是大异。哥哥韩平倒确是个很忠厚的人,他的兄弟韩三得却是表面憨厚,内里精明,且有一样嗜好,就是赌。
大清朝的军营里面,自太祖皇帝以来,就禁赌极严,聚赌者立斩不饶,是以平日里并没有人敢在旗营里赌博。但有那些好赌的军士,每月发了饷,手里一有了钱,最是心痒难耐,必得瞅个机会溜出去把钱输光了才罢。
韩三得正是这样一个人,且赌瘾比其他人大得多。别人往往是有钱才想着赌,他却是不论有钱没钱,时时刻刻都想着赌,简直把赌博当成了一种必需,把赌场看得比家还亲。直至平日里的言行举止,无不时时流露出好赌的本性。
但韩三得自从奉命侍侯阿祥以来,跟大哥韩平日夜轮番守侯照料他,混出去赌博的机会越发少了。日长无事,又不许如往日般去西湖边上骑射操练,时时把他急得抓耳挠腮。
一日午后,韩三得照顾阿祥吃过饭,便在外间里闷坐。坐了一会,觉得无聊透顶,便从怀里摸出几只骰子,一个人在桌子上耍弄起来。
阿祥听得动静,知道此时并无别人在旁,便假装睡着。过得一会,嘴里含含糊糊地叫起“开大开小”来。
韩三得竖起耳朵一听,不由大奇,心想这小子人小鬼大,莫非也有赌瘾不成?心痒难耐下,也顾不得许多,便想着把阿祥叫醒问问。若他也有同好,那以后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岂知叫醒了阿祥,他又全不认帐,矢口否认自己懂得赌博之事。韩三得自己就是赌徒,自然明白阿祥的心意,遂拍着胸脯道:“好兄弟,哥哥我是个直人,但也懂得规矩。你尽管放心,关于你的任何事情,我决不会告诉几位爷们!我大哥也不会知道!”说着又凑到阿祥面前小声道,“不瞒兄弟说,哥哥我也有这个毛病!”
眼看阿祥松了口气,不再辩白了。可当韩三得提出一起来玩两把,他却还是一意退缩,嗫嚅道:“我倒也想陪着韩三哥玩两手,唉,怎奈……怎奈身上半个子儿也没有呀!”说着便连连叹气。
韩三得被阿祥勾得赌瘾正盛,只想过瘾,怎会计较这些小节,哈哈一笑,道:“好兄弟,不是哥哥要赢你的银子,可赌博若没有利物,还有什么趣味?不过你大可放心,你若当我是哥哥……”说着便往怀里去摸银子,接着道,“就先把这些银子拿去,算是哥哥我借你的。”他这样一来,自己能过赌瘾,又显得为人大方——但既言明是借,毕竟也不吃亏。
阿祥心里高兴,面上却仍是淡淡的,不肯过分露出喜色来,只含糊道:“既如此,兄弟就陪韩三哥玩上两把!”顿了顿又道,“可不能往外说啊,我爹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09赌局
韩三得喜滋滋地收好赌具,随口向阿祥道:“小兄弟,三位爷平时待人极好的,怎会无缘无故把你困在这里?据我所知,这些年来,只有一个狐妖被三爷捉住,在花园里布下的法阵中困了几天。你该不会也是狐妖吧?”说着便笑。
阿祥知他调笑,却故意不答,只是双眼突然间异芒大盛,瞥了韩三得一眼。
韩三得跟他目光一触,竟突然心惊肉跳,颤声道:“你……你真是狐妖?”
阿祥见他害怕至此,不由好笑,乃回复常态,苦笑道:“好哥哥,你就别拿我开心了,我倒希望自己是狐妖呢!其实大爷把我关在这里,是另有缘故的……”他顿了一下,却不再往下说,只道,“闲话休提,我们还是赌钱要紧。”
韩三得一听得“赌”字,立时忘了别的话头,便问阿祥:“好兄弟,你喜欢哪种玩法?”
其实阿祥年纪幼小,岂会真的好赌?不过他师哥长升,却是此道中人。不久前,长升就是因为好赌,屡次偷拿店里的宝货去典当,被老掌柜苏子山赶出店去的。对外却只说是长升师满请辞,也算给足了他面子。阿祥自小就跟长升同吃同住,情同手足,耳濡目染之下,倒也学得了不少赌术。此时便装做很老练的样子,对韩三得道:“我们先玩几把简单的,就赌番摊如何?我在这里躺着动不了,当然由韩三哥坐庄。”
赌番摊是比赌骰子还要简单的一种赌法。先在桌子上放一大堆铜钱(用石子等物代替也可),叫“摊皮”,从中随手揸出一小堆,用一个盅盖盖上,任人猜买。下注者有四个选择,可以买一,买二,买三或买四。开摊时,揭去摊盅,用一根小竹竿,将那一小堆“摊皮”拨开,然后四个一皮,拨回那一大堆里,看最后一皮剩余的是几。猜中者即可得彩。
韩三得是赌场老手,自然明白这种赌法简单易行,且最方便庄家作弊。此时又只有他两个人在场,要作弊只有更加容易,遂连连同意。
岂不知赌博之道,千变万化,其要诀却总不出眼疾、手快、耳聪、目明几项。耳聪目明可以保证不被别人骗,眼疾手快又能骗得过别人。若果能在这些方面胜过常人,那多半就能只赢不输了。
此时赤鷩异魂的灵力渐渐在阿祥体内化开,使得他眼睛,耳朵,鼻子,直至全身每一个毛孔的灵觉,均胜过常人许多,莫说是这么简单的赌法,即再复杂十倍,他靠着灵敏的眼力耳力,也是想赢便赢,想输便输,怎会难得到他?
韩三得却不知阿祥的底细,只揣摩着他年纪小,能有多大能耐?开始两局照规矩是探探对方的底细,他并没把阿祥放在眼里。但阿祥却深知韩三得的心思,明白自己若不露两手出来,会被轻视,以后就不好说话了。遂凝神听,细心看,轻轻松松地赢了两局。
这样的输赢,阿祥倒并不放在眼里。他心里一直琢磨的是,怎样从这里逃出去。这时便试探着问道:“韩三哥,你先曾说有个狐妖曾被困住?最后三爷怎么放了他呢?”
此时韩三得一心在赌局上,听得阿祥问那狐妖的事,也不由停下来,嘿嘿怪笑,道:“还不是怪那看守的兄弟?”说着便凑过来,压低声音道,“那狐妖是个母的,看守的弟兄被她迷住,竟帮她毁了法阵,那狐妖就逃掉啦!”
阿祥听得心中叫苦。自己既不是狐妖,毫无法术,也不能迷人,如何可以指望逃得出去?想来想去,只有行险一博了。
说话间已经赌过十数局,韩三得身上的银子也被阿祥赢得七七八八了。这时他已经不敢小觑阿祥,遂打叠精神,一心要赢。可谁知道,不论他如何变幻手法,使奸作诈,总能被阿祥轻易猜中。渐渐地,韩三得头上就见了汗了。
阿祥见韩三得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明白时机成熟,便叹一口气,悠悠道:“韩三哥,不瞒你说,我有一种法术,就这样赌下去,你永远也赢不了的。”
韩三得大吃一惊,露出不能相信的神色。因为赌番摊要开四门,不论怎么说,下注者的赢面也只有四分之一,要只赢不输,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但这时事实摆在眼前,又听阿祥话里有话,他便忍不住问道:“好兄弟,你真是厉害,可你是怎么做到的?”
阿祥见韩三得认真起来,很是满意,便故作神秘地道:“大爷嘱咐过我,要我万不可跟别人讲的。不过我们既是兄弟,想来说给韩三哥听也不妨事。”
韩三得道:“说得没错,难得我们兄弟两个投缘。你放心,你的事情,我绝不会对第二个人说的!”
阿祥知道赌徒的承诺最靠不住,但这时也计较不得,便压低声音道:“前些日子,我们掌柜的得了个很老的老鳖。谁知在下厨的时候,剖开那老鳖的肚子,竟然从里面钻出来个一个小人儿……”
韩三得一听,立时两眼发光,不由接道:“那……那是鳖宝?”他声音微微颤抖,显是有些激动,接着又迫不及待地问,“后来呢?”
阿祥露出惊异的神色,道:“咦?你怎么知道?”越发显得确有其事,同时心里也总算松了口气。既然韩三得知道鳖宝这种东西,自然省了他许多口舌,便又顺口问道,“韩三哥可知道那鳖宝的来历?”
韩三得道:“我以前听老人们说过,说只要把那鳖宝种在人身上,人就能看到地下埋藏的财物,只不知是真是假。”
阿祥叹了口气,接着道:“韩三哥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鳖宝种在人身上,人就能见到埋藏的财物倒是不假,可是鳖宝要喝人的鲜血才能活命,人血被喝完了,人也就完了……”
其实阿祥哪里见过什么鳖宝,只是为了引韩三得上钩,不得不投其所好而已。他知道凡好赌者必爱财的道理,恰好不久前听人说过这么一个故事,此时便信口胡诌了出来,还说得头头是道,果然吊起了韩三得的胃口。
韩三得咽了口唾沫,问道:“那……那鳖宝后来……”
阿祥苦着脸道:“这就是我为什么被大爷困在这里了。掌柜的自己想发财,又不肯冒死,就把那鳖宝种到了我身上……”看着韩三得惊讶得张大了嘴巴,阿祥接着道,“可怜我小小年纪,被鳖宝喝干了血,就要死了……”
韩三得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赌番摊赌不过你,原来你能看得见盅子下面有多少摊皮!”
阿祥狡黠地笑笑,算是默认。他见韩三得的反应全在掌握之中,对自己的表现很是满意,又道:“幸好那天掌柜的带着我出去寻宝,被大爷他们撞见。原来大爷会仙法,一眼就看到我身上种着鳖宝,便跟掌柜的说,那鳖宝其实是害人之物,要帮我除去。不过掌柜的如何肯答应,便被大爷施了仙法弄晕过去。我呢,就被带到这里来了。他老人家还布下法阵,要把我体内的鳖宝杀死取出,那样,我就死不了了。”
韩三得此时已是听得如痴如醉,只恨那鳖宝不是被自己得着。他终是贪婪之人,踌躇了半天,最后还是忍不住道:“好兄弟,你有这样的本事,为什么不先发一笔横财再说?就这样把鳖宝取出来,实在是太可惜了。”
阿祥见韩三得对此事已经深信不疑,便顺着他的意思道:“是啊。我先前只想保命,倒也不想发财。可是想了这许久,觉得若是没钱,活在这世上又有什么意思?既有发财的机会,索性豁出去了,好日子过得一天算一天。”
韩三得的心本来就“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一听阿祥这么说,更是热血沸腾起来,火热的一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断然道:“好兄弟,果然有见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当然窝囊不得!你有什么地方用得着哥哥我,就尽管说,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我若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响当当的好汉子!”
阿祥见韩三得如此表态,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又怕他反悔,便追一句道:“难得韩三哥如此仗义,兄弟若是发了财,一定忘不了韩三哥!”
此时的韩三得喜得心花怒放,浑忘了身在何处。最后还是阿祥提醒他:“大爷的法阵和银针真是厉害,这才十几天的工夫,我的感觉就不那么灵敏啦。说不定再过得两天,那鳖宝就要被治死了……”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韩三得这时已经认定阿祥是他命中的福星——实际上那子虚乌有的鳖宝才是他命中的福星——听说那鳖宝就要被阿济格治死,怎能不急?但却又不肯在阿祥面前显得毫无办法,便用很肯定的语气道:“兄弟,你放心就是了。做哥哥的既答应帮你,当然有法子。无论如何,也帮你担待这一回。”
阿祥听得他肯操心,当然求之不得,算是放下一件心事,便把赢得的银子送还给韩三得。韩三得知道他即将有大财可发,头脑正热,也不及计较,很爽快地收下了。
当天夜里,本该轮着韩平照看阿祥,但韩三得既有所谋,便自告奋勇,替哥哥韩平把这差使担了。韩平虽觉意外,倒也不疑有他。
韩三得暗自计较了半日,心里已有主意,只等夜深人静,好做大事。
10铁翅
时候已是深夜,韩三得溜出去一会儿,便抱着几个酒坛子,揣着几只烧鸡烧鹅,从外面走进来,招呼院子里站岗的军士喝酒。
这小院子五丈见方,只有一座两楹小房。日常站岗的有八名军士,再加上韩平韩三得兄弟两个,共是十人,里里外外日夜轮班。众人初接任务时都是如临大敌,严阵以待,但这时十几天时间过去,并不见有何异状,心里早已松懈。这时该着夜里站岗的四人,见韩三得将了酒肉招呼大家,便都乐呵呵地聚到外间里喝酒吃肉。
阿祥在里屋里听得真切,几个军士多半都是好酒之徒,不须人劝,便是一阵湖吃海喝,过不多时,便有微微的鼾声逐渐响起。
韩三得本就在酒肉里下了麻药,这时看看众人皆中计软倒,知道时机已到,便蹑手蹑脚地出去,不多时又从外面扛进一个大瓦缸来。
阿祥的嗅觉此时已比往日灵敏许多,早闻到一种淡淡的腥臭气息。韩三得神秘兮兮地把瓦缸搬到里屋里,小心翼翼打开,顿时就又一阵恶臭从里面冲出来。
阿祥这时已明白了韩三得的用意。他哪里有什么巧妙的法子,不过是道听途说,污秽之物可以破佛道法术,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这些东西罢了。但是既然流传着这样的说法,保不准会有用呢,事已至此,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韩三得此时却是信心十足,踌躇满志地对阿祥道:“兄弟,做哥哥的这回够意思吧?你不知道,费了我好大劲呢——满杭州城也找不出比这更肮脏的东西了!”
阿祥心里却实在半点把握没有,只得含糊应着,希望他精心筹划的土办法,可以把那无形中的禁咒破去。
韩三得站在屋子中间徘徊片刻,并未立即动手,显是心里还有所顾虑。但世间万物,多数时候还是大不过一个“利”字,何况他本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他略一犹豫,最后还是狠了心,去摘下墙上的宝剑和念珠,一一摆在地上。但或许终究还是心虚,他每拿一件法器,都仿佛要花上很大的力气,不多时,额头上的冷汗就涔涔而下。
屋子里极为安静。阿祥的心里跟韩三得心里同样紧张。静夜之中,万籁俱寂,只听得见韩三得越来越粗重的呼吸之声。
韩三得对阿济格等三人终究还是存着几分敬畏,随着最后一件法器从墙上取下,他自己也几乎脱力,一跤坐在地上。他喘了几口粗气,停了片刻,便把装满污秽之物的瓦缸搬到法器中间。
这时阿祥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是成是败,皆在此一举。
韩三得的喉头无声地滑动了几下,又喘了几口粗气。他这时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遂搬起瓦缸,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秽物倾倒在法器上。刺鼻的恶臭瞬间弥满整个屋子。
恰恰就在此时,那遥远的咒诵声又渐渐响起来,细细地钻到阿祥耳朵里。阿祥正在集中精神看韩三得有没有将成功禁咒破去,这时听到那如泣如诉的声音吟唱到“造恶祸相连,骨肉满山川。明王出世朝宝殿,万象鬼神现……”几句,突然间如受雷击,脸色刷地一下变得苍白无比。
韩三得既将秽物倒出,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索性一把将瓦缸推倒,余下的秽物一股脑儿流到堆在地上的法器上面。
也真亏韩三得能耐,不知从哪里弄来这样腥臭肮脏的东西。在微微的烛光下,只见从瓦缸里流出来的东西稀薄而粘稠,青绿相间,恶臭扑鼻,还有许多物事在其中微微蠕动,实在恶心到了极点。
这时法器散落一地,又皆被韩三得淋满秽物,阿济格当日设在阿祥身上的禁咒,一瞬间便被全然破去。
阿祥躺在床上,在禁咒破去的一瞬间,恰恰听到远处传来的咒诵声,同时就觉得一股蛰伏已久的炽热之气,起自小腹、胸口和眉心三处,快速地在身体里四处乱窜。一瞬间,他仿佛被焦雷击中,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脸色也一下子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变幻不定。
韩三得掩着口鼻将瓦缸里的东西倒完,从淌满了秽物的法器堆里拔出脚来,便去招呼阿祥。谁知还不等他转身,就突然觉得脊背上涌起一阵寒意。他今夜因为财迷心窍而冒犯神佛,心里面本就十分不安,这时背后一有异样的感觉,便不由害怕起来。
韩三得头皮发麻地转过头,正看见阿祥从床上爬起来。他盯着韩三得,双眼中红光大盛,仿佛直看到人心里去,接着便站起身,朝韩三得走来。静夜里昏暗的烛光摇摇曳曳,也散发出血红的光芒。韩三得心中突然涌起莫名的恐惧,说话的声音都变了,颤抖着道:“兄……兄弟……我们……成……成功了……”
谁知阿祥并不理会,只一步一步朝韩三得逼近。此时韩三得深心里已知道不妥,欲待拔腿逃跑,只是挪不动脚步,无比的恐惧中,冷汗尚不及出,裤裆里已是淋淋漓漓。
阿祥脸上全无表情,面色红白不定,只有血红色的光芒在他眼中流转不息。他来到韩三得面前,冷冷看着已经抖成一团的韩三得,一言不发,缓缓抽出挂在腰间的宝刀眀月缺。
韩三得毕竟是行伍中人,平时还算有些胆色,先前因为情景诡异,怕得裤子都湿了,这时已经反应过来。他把心一横,想着不管阿祥是妖是鬼,总不能白白死在他手里。这时也顾不得污秽,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把沾满了秽物的宝剑,挡在身前。
只是那宝剑虽是法器,也不过是施了符咒的普通青钢剑,何况这时沾染了秽物,法力已失,怎敌得过万年铁精锻炼而成的宝刀眀月缺?一片暗暗的青光闪过,眼花缭乱间,铛铛几声脆响,韩三得手中的宝剑已寸寸断裂。紧接着,韩三得未及出声,已是血溅当场,身首异处。
阿祥年纪尚幼,本来身材矮小,但这时杀死韩三得,持刀挺立,周身仿佛流动着暗红色的光芒,竟也有一种睥睨天下的威势。
那远远传来的神秘的咒诵声,这时在阿祥听来已是如在眼前。就在起伏不定的咒诵声中,前生的恩怨,往世的情仇,一一从他心头掠过。这时他心里杀意更盛,不由握紧手里沾满鲜血的宝刀,随着那声音的召唤,向外走去。
谁知他刚到门口,正要走出,眼前突然涌起一片金光,八个金盔金甲的金甲神人,立在面前,拦住去路。
这些金甲神人个头几乎比阿祥高出一倍,皆是豹头环眼,仿佛怒目金刚,威风凛凛。他们全都手持金杵,低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阿祥。他们身上的金色光芒,照亮了整个屋子。
事实上,阿济格虽然有些大意,马进却从未指望这件事情太太平平地过去,早以他的独门秘术“傀儡变”在屋子内外另布下一道“金刚伏魔”的法阵。那倒不是料到阿祥会逃走,只是防备罗教的人前来生事。这时阿祥在浑噩中杀了韩三得,韩三得血气凝结,冤魂不散,便自然而然地触动了法阵,将阿祥拦住。
此刻阿祥身上的禁咒已为韩三得所破,魂魄得到解放,已经可以行动自如,但体内赤鷩的三魂五魄,却只有五魄被阿济格勉强化去,三魂中残余的灵力却早深深纠结在印堂、膻中、丹田几处大穴,并未尽数融入阿祥自己的魂魄。
那赤鷩本是上古神物,虽然凶猛,却并不嗜杀,只因先前被无尘道士算计,毁了肉身,千年修行毁于一旦,魂魄之内早郁结着一股不平之气,后来阿济格用银针为阿祥化魂,又不得其法,遂使得它残存在阿祥体内未被化去的异魂益发凶横起来,一得自由,便使阿祥杀了韩三得。可怜韩三得一生嗜赌,一注押错,未能发财,性命已经赔上。
这时阿祥见有人拦路,双眼中立时射出凌厉的红芒,并不言语,只是发了狂一般,提起手中的宝刀明月缺,奋不顾身地向着面前的金甲神人砍去。
距离阿祥最近的金甲神人见他挥刀来攻,只运起金杵,往阿祥刀尖上轻轻一点。阿祥手里的刀尚未碰上金杵,已感到一股大力传来,震得虎口生疼。这时他体内的赤鷩异魂,虽然有多半尚未化去,已使得他气力大过往常远甚;可不论如何,他终是少年体质,与力大无穷的金甲神人相抗,实力相差,还是不可以道里计。
只一招,阿祥就被震得虎口发麻,趔趄数步。这时阵法业已发动,那些金甲神人自然将他当作敌人,再不犹豫,纷纷踏着沉重的步子,向他逼近。
阿祥虽然机灵过人,但终究年幼,若在往日见到这样的情景,早吓得屁滚尿流。但此时的阿祥早非平日的阿祥,赤鷩的异魂,几乎已经将他变成另一个人。先前被禁咒锁住时还好,这时禁咒破去,本性已经迷失,面上全无惧色,双眼中反射出凶狠诡异的血红色,两只手紧握刀柄,随时准备以命相搏。
金甲神人这时已经围成一个阵势,把阿祥围在中央。那遥远地方传来的咒诵声,一句紧似一句地攫住阿祥的心灵,气氛愈加紧张,血战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一阵“嗡嗡”的异响渐渐传出。很快地,那声音越来越大,把整个屋子都淹没了。 11傀儡变
只一瞬间,那奇诡的“嗡嗡”声已是极大,很快淹没了数十丈以内的所有声响。阿祥不由停住动作,侧耳去听。但那八个金甲神人组成的阵势已经发动,更不顾发生了什么事情,毫不犹豫地一齐举起金杵,往阿祥头顶砸落。
好在阿祥身材矮小,于间不容发之际矮身躲过。这时他已经知道硬闯出去几乎没有可能,便向着里屋奔回去。但那八个金甲神人怎肯舍弃,立时紧紧追来。
阿祥一进里屋,立感头皮发麻,进退两难。原来屋子中央的半空中,早黑压压聚集着无数黄头黑翅的苍蝇。这些苍蝇比普通苍蝇大得多,都有甲虫那么大,一齐振翅,发出“嗡嗡”的巨大响声。再看地上韩三得的尸身,上面也叮着许多苍蝇,本来完好的一具尸体,也正渐渐变成一堆零乱的碎皮白骨。
其时正值盛夏,旗营又恰好处在西子湖畔,周围河道纵横,港汊无数,最适合蚊虫生息繁衍,平日里聚集多少也毫不稀奇。可在这静夜之中,密室之内,竟忽然出现这许多形貌可怖的大苍蝇,不但吸人血,还能吃人肉,实在是匪夷所思。
阿祥神智被赤鷩的异魂所惑,一心好斗,并不如何清醒,但这时仿佛也知道,以血肉之躯被这些苍蝇叮上一口,也不是小事,便立时缩到摆在门边的一张桌子底下。那桌子底下空间极是狭小,幸而他身材也小,躲在下面,堪堪遮住头脸。
他在桌子底下再偷眼去看,只见还有些大苍蝇叮在地上韩三得的零皮碎肉上,更多的则飞舞着聚集在半空之中。细细看去,先前被韩三得倾倒在法器堆上的秽物中,无数蠕动的蛆,还在源源不断地变成新的苍蝇。这些新孵化出的苍蝇,只在地上爬动两下,略一振翅,便飞到空中。
此时,截住阿祥的八个金甲神人也已追进里屋。这些金甲神人乃是马进以佛法咒术催动的傀儡金刚,虽然力大无穷,但终究还是死物,不知审时度势,更不知进退。这时看到黑压压一群大苍蝇,也不知厉害,还纷纷运起金杵,狂扫过去。
半空中黄头黑翅的苍蝇本是残忍好杀之物,这时见金甲神人恶狠狠地攻来,毫不犹豫地迅速结成一个阵势,反向他们卷去。
那些金甲神人虽然猛恶,但此时一遇到这些形貌可怖的大苍蝇,竟仿佛遇到克星一般,金杵一击落空,再也使不上半点力气,立时被无数飞舞的大苍蝇缠上。
那些大苍蝇鼓动翅膀,卷在一起横冲直撞,阵势越收越紧,很快就将缠住的金甲神人绞得粉碎,零皮碎骨洒了一地。再看纷纷扬扬落在地上的零皮碎骨,皆是黄表纸的碎片。那些威风凛凛力大无穷的金甲神人,此时现出真身,原来都是用黄表纸做成的纸傀儡。
阿祥缩在桌子底下,心神虽然恍惚,但这时也下意识地出了一身冷汗。那些黄头黑翅的大苍蝇,不知是什么异类,不但形貌可怖,还能吸人血食人肉,杀伤力更是惊人,莫非真是铜头铁翅不成?
原来罗教中独有一门借孤魂野鬼役使虫蚁的秘术,唤作“召魂杀”,不论飞虫爬虫,皆能以拘集来的孤魂野鬼役使。先前无尘道士在西湖边的集贤亭畔演“虫斗戏”时所施的术法,正是“召魂杀”。那时每有虫子战死,便有细细一缕轻烟离开虫子的尸体飞走。那轻烟正是被困在虫子体内的冤魂。因为咒术厉害,只有死了方可解脱,所以虫子们拼杀起来,都是凶狠无比。
当日,罗教右护法净空师太和徒弟龙绣儿在清波门外遭遇阿济格三人,在旗营的“六道伏魔大阵”中受挫逃走,事后立即使人调查,随即便盯上了这旗营的都统府。只是连日来这里一直戒备森严,他们不知虚实,未敢贸然下手,只在每夜夜深之时念诵咒语,以“摄魂术”收摄阿祥魂魄。
不过,因为阿济格担心阿祥体内的赤鷩异魂在完全化去之前生变,便在阿祥身上设了禁咒,不但魂魄不得离身,甚至身体亦不能动弹,所以罗教的人始终无隙可乘,一直未能得逞。
但净空的大弟子朱棠儿急于为师父和师妹报仇,极力主张杀进都统府,把那三个老头儿抓出来碎尸万段。教中长老当然一致反对。无可奈何下,朱棠儿便千方百计地设法刺探消息,等待机会。
这朱棠儿是龙绣儿的同门师姐,只比龙绣儿大上两岁,本领却甚为了得。她最擅长的,正是以咒术役使虫蚁的“召魂杀”,且算得上是罗教中善使此术的第一流高手。她驯养的虫蚁之中,有一种最为嗜血的飞虫,号称“铁翅金仙”,一旦施以咒术,通身坚逾钢铁,不避刀斧,委实可怕之极。
当韩三得从旗营里走出,到杭州城出了名污秽臭恶的大粪池去取能破法器的秽物时,早有人将消息报到罗教。朱棠儿得到消息,立时赶去。
后来韩三得将那口装满秽物的大瓦缸搬回去,却不知在那秽物中蠕动着的,并非普通蛆虫,乃是被朱棠儿施了咒术的“铁翅金仙”的幼体。阿祥将韩三得杀死,血腥气一重,便自然加紧了它们的孵化。
这些妖虫一旦孵化,便露出嗜血的本性,见什么咬什么,见什么攻击什么。所以马进的“傀儡变”虽然厉害,但对朱棠儿以孤魂野鬼役使的“铁翅金仙”,仍是毫无办法。
这时大局已定。金甲神人们机械地挥舞着手中的金杵,“铛铛铛铛”的金铁交鸣之声接连响起,却始终不能对铜头铁翅的“铁翅金仙”造成任何伤亡。而一旦有一只飞虫突破金杵的防卫,就会立时向它们后脑贴的符咒绞去。咒术一破,金甲神人们现出黄表纸糊成的真身,就会立即被绞成碎片。
渐渐地,本就不甚明亮的灯烛,被金甲神人挥舞的金杵和“铁翅金仙”飞行带起的微风一逼,接连熄灭。这时正是八月初,外面没有月光,全是漆黑一片。屋子里灯烛一灭,整个世界立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自从赤鷩五魄中的灵力在阿祥体内渐渐化开之后,他的眼力和听力就大胜从前。这时虽在黑暗之中,仍能清楚视物,直看得心惊胆战。也好在他体内有赤鷩的异魂,被“铁翅金仙”们识得,所以并未受到攻击。否则,即使躲在暗处,气味总难掩饰,终究还是难逃噩运。
那些“铁翅金仙”将金甲神人绞杀殆尽之后,在屋子里盘旋一周,“嗡嗡”声中,径自冲破窗子,往外飞去。
阿祥这时心神稍定,只觉恍恍惚惚,如在梦中。他这时听得那大群飞虫冲破窗子,正向着每夜咒诵声响起的地方飞去,便也提了宝刀,在后面紧紧跟着。
巡逻的军士们早已惊觉。先前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待到看清楚是一团黑云卷着一个瘦小的人影横冲直撞,便有人想去走近看个究竟。只是一旦被那黑云卷住,无不是血肉横飞的悲惨下场。剩下的人听得惨叫连连,知道厉害,愈加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远远跟着。
此时,那咒诵声愈加逼近,也愈加紧急,从东南方不断传来。黑压压的虫群便向着那个方向直冲过去,一直冲破东南方的一座角门,终于闯出都统府。
但那些“铁翅金仙”虫群只是凭着咒术,毕竟不是真的铜头铁翅,一路之上硬冲硬撞,遇到什么就把什么绞碎撞烂,毫不退缩,难免造成无谓的伤亡,到这时闯出都统府,已是十损七八,先前铺天盖地的“嗡嗡”声,也慢慢弱下来。
火把四处亮起。镇守旗营的八旗将士此刻显示出平日的训练并没有白费,很快从最初的慌乱中镇定下来,渐渐集结。剩下来零零落落的“铁翅金仙”虫群,挟着无坚不摧的余威,直冲向旗营东南方向的平海门。
城门上的军士接到消息,也早已严阵以待。等冲到城门前,“铁翅金仙”们几乎已经零落殆尽。阿祥提着宝刀,孤零零站在丈六高的平海门城门之下,凉浸浸的夜风轻轻吹过,他心里渐渐宁静下来。
而城门周围的军士们已经集结完毕,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四处火光烛天,杀气腾腾。
军士们并不认识阿祥,见他早先裹着一群飞虫横冲直撞,见人就杀,早把他当作敌人。这时见虫群已经零落殆尽,最后的几只也力竭死去,落到地上,便再无顾忌,各举刀斧,向他渐渐逼近。
阿祥神智本已渐渐清明,这时被周围的杀气一激,又复陷入难以自制的狂暴情绪之中。随着体内的暴戾之气越聚越多,他猛地暴喝一声,双眼中射出狰狞的红芒,一股凌厉的杀气,顿时从手中的宝刀“眀月缺”上激散而出。
那刀本就是蒙古神器,自从多年前被阿济格的师祖收入佛门,接连传了几代都不曾饮血,这时被阿祥杂以赤鷩异魂的暴戾之气触动,立生感应,一瞬间,青芒暴涨数寸,逼得周围几支火把的火光微微颤抖几下,“噗”地熄灭。 12双姝
四周的军士见阿祥这么一个小孩子,持刀在手威势竟如此惊人,动作都不由一滞。
与此同时,气氛紧张压抑的人群中突然传出“咝咝”的异响。片刻间,这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人们都先是四处张望,接着便去看自己脚下,随即就有胆子小的军士尖声惊叫起来。
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群里忽地涌出无数的花斑大蜘蛛。这些蜘蛛都有拳头大小,红绿斑斓,形貌极为可怖。这时,有的蜘蛛往人身上爬来,有的则在人群里迅速地往来穿梭,吐丝结网。本来严阵以待,杀气腾腾的人群,立时大乱。
这时正是盛夏时节,天气炎热,人们的衣衫很是单薄,更有许多军士裸着臂膀。那些花斑大蜘蛛毒性甚是猛烈,腿脚之上都沾着剧毒,一旦爬到裸露的皮肤上,人的半边身子顿时就麻木起来,被咬到的更是当场毙命。
等军士们回过神来,有的便发狠用脚去踩,或用火把去烧。但这样的殊死搏斗中,蜘蛛们固然死伤不少,军士们更是伤亡惨重。
众人见这些花斑蜘蛛毒性如此之烈,渐渐地无人敢再动弹。整座城门上下,一时只有“咝咝”的声音,听得所有人头皮发麻,心惊肉跳。
就在众人噤若寒蝉之际,突然从半空中响起两声轻笑,两个明艳照人的白衣少女,携着手飘然落在城头之上。
夜风轻飏,吹起她们白色的裙裾,在城头的微风中翻卷不息。城门上下千余将士被她们艳光所慑,皆屏息凝神,浑忘了身在何处。
那年长的白衣少女右手一探,便有两只笆斗大小的花斑蜘蛛随手飞出,直落在阿祥身前,迅速向阿祥身上爬去。
阿祥体内的赤鷩异魂本就出自罗教,这时见到罗教中人,暴戾之气不由大减,宝刀上的青芒也渐渐熄灭。这时见两只蜘蛛向身上爬来,并未立即出手击杀,等他回过神时,已被蜘蛛吐出的蛛丝捆了个结结实实,随后就感到脖子里一下尖利的刺痛,当场昏死过去。
那少女再一缩手间,阿祥便被两根蛛丝牵着,飘飘忽忽地飞到丈六高的城头之上。
人群中往来穿梭的花斑蜘蛛也随后退走,往城墙上爬去。稍后便在城墙上密密麻麻地列成一个阵势,仿佛随时都可以再次冲入人群。城头上下的军士们顿时从美色当前的陶醉中回过神来,既惊且惧,都是汗流遍体,不敢稍动。
突然间,马蹄声响,人群自然往两旁分开,便见数匹高头大马缓缓驰来。最前面的一骑枣红马上,端坐着一名盔甲鲜明的中年将军,只见他在城门前数十丈处勒住马,仰望城头,沉声道:“在下杭州府防城都统富格,敢问两位姑娘从何而来?为何驱使妖虫杀我兄弟?”
那两个白衣少女一左一右挟着阿祥,立在城头一座垛口之上,夜风里长裙飞扬,周围两只笆斗大的花斑蜘蛛绕着她们爬来爬去,气氛诡异之极。周围的军士皆远远躲开,不敢靠近。
见对方首领现身问话,那年长的白衣少女乃悠悠答道:“罗祖教净空师太座下弟子白衣双姝朱棠儿、龙绣儿向都统大人问安啦!这小孩儿是我教弟子,我们现在要把他带走,多谢诸位连日来妥善照顾呢!”她声音并不甚大,但清泠悦耳,如有实质,直送入在场的每个人耳朵里,竟是对驱虫杀人一事,毫不在意。
富格一向自恃涵养甚深,这时见她自承罗教中人,又如此无礼,也不由动气,怒道:“邪教丑类,焉敢如此!朝廷早有明令,但逢邪教余孽,杀无赦!”说着右手一挥,身后的几名箭手一齐射出数十支劲箭,流星一般掠过十几丈的距离,直向着城头的三人射去。
追随富格的数人,都是杭州旗营中一等一的高手。其中任何一人,无不是从百万军中拼杀出来的悍将,这时联手一击,实在非同小可,十几支劲箭尖啸着飞出,顿时将朱棠儿三人左右前后退避的空间尽数封死。
那朱棠儿反应也当真迅速。城头上距离他们三人最近的两名军士,只觉眼前一花,两只花斑大蜘蛛已到身前。他们尚来不及呼叫,已身不由己地腾空而起,挡在朱棠儿三人身前。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几支长箭已经透胸而过,尸身当即落在城下。城下军士见状无不大怒,纷纷鼓噪起来。
富格此举本来只想立威,哪想得到她一个弱质少女,心肠如此狠毒。这时眨眼间就有两名军士在她手上当了活盾牌,已是动了真怒,亲自抄起硬弓,“嗖嗖嗖”连珠三箭,激射而去。
朱棠儿虽然术法厉害,但自己知道虫蚁之属多不耐久战,且对方毕竟人多势众,此刻又有首脑指挥,实在不宜硬撼。何况又带着个昏死之人,若被缠在这里,时间一久必无幸理,便有了退走之意。
堪堪避过富格的连珠三箭,朱棠儿心中已有主意。她心念一动,撮唇呼哨一声,在城墙上列阵的无数花斑蜘蛛,便密密麻麻地从城头上爬下,迅速结成一个阵势,直向人群前端的富格和他身后几名箭手冲去。
城下诸人无不色变,一时人人自危。先前被箭射死在城头的两名军士,这时尸身已经落到城下,只是还没有人来得及去给他们收尸。此刻无数蜘蛛瞬间爬过,两具尸体已变成两堆黑色的腐骨。
富格身后的箭手们见状大惊,纷纷发箭,向蜘蛛阵射去。城头上的箭手们这时也都反应过来,纷纷发箭去射杀蜘蛛。中箭的花斑蜘蛛瞬间被钉死在地上,但剩下的蜘蛛群,依然在“咝咝”声中迅速接近,转眼间已到富格眼前。
富格等人的战马虽然久经战阵,但何曾见过这许多形貌可怖的蜘蛛群,一时皆人立起来,仰天狂嘶。
朱棠儿见城上城下乱作一团,知道时机已到,便扯起龙绣儿,一左一右地挟着阿祥,迅速掠过城头,向城外跃下。
杭州旗营周约九里,有水旱八门,皆按先天八卦排列。城墙以巨石为基,青砖砌筑,高丈六,宽一丈,顶上可容两匹马并行。城头仿秦长城设犬牙状箭垛,又垒筑炮台,上置红衣火炮和子母炮,炮口威镇西湖水面。
平海门乃是旗营东南方的一座城门。外面城墙之下即是西湖湖岸,紧邻着三座水门,乃是旗营舟船日常停泊之处,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所以地方十分僻静。
朱棠儿早先选择此处,自然也经过了一番谋划。却没想到,这时她与龙绣儿带着阿祥甫一跃下城头,双脚尚未落地,一根长鞭便尖啸着向她双脚凌空卷来。
朱棠儿见那长鞭来势甚急,倒也不敢大意。她不敢硬接,便在半空之中双腿急缩,于间不容发之际躲过。
谁知那长鞭未出之时已留有余地,招式并未用老。刚从她足底扫过,在半空划了个圈,如同长了眼睛的毒蛇一般,一昂首,又向她腰间点来。
朱棠儿见那长鞭招式精妙,只得全力应付。她运力将阿祥和龙绣儿横着抛向西湖岸上的一只小舟,自己则借力在空中一个筋斗,又跃起三尺多高,避过长鞭。一翻身间,手中已多了两把寒光闪烁的匕首,头下脚上地朝着持鞭之人怀里投去。
这持鞭之人,正是阿济格唯一的弟子李大圣。他在未拜阿济格为师之前,曾在江湖上行走多年,转益多师,武功上的造诣很是不凡,这时既截住朱棠儿,便一心要将她擒下,交给师父发落。
朱棠儿此时唯恐更多的人追来将自己缠住,不敢恋战,只想快些离开此地。她手中匕首一雌一雄,名为“阴阳双斩”,阳斩长不过九寸,阴斩曲线玲珑,只有六寸光景。正所谓“一寸短,一寸险”,其斩法变幻无穷,最宜近身搏斗。朱棠儿就这样和身投向李大圣,正是要行险迫他自保,好争取主动,得到施展法术的机会。
李大圣哪会不明白她的用意,见她和身投来,长鞭圈回已是不及,只得撒手。那长鞭脱手飞出,却如蛟龙横空,又向即将落上船头的龙绣儿击去。李大圣一翻手腕,掣出背上长剑,迎上朱棠儿的匕首。
龙绣儿这时正单手扯着阿祥,借着朱棠儿一掷之力,直向西湖岸边的小舟落去,此时人在半空,气力已衰,又听到背后长鞭袭来的锐啸之声,不由吓得花容失色。
她年纪幼小之时,格外得师父净空师太青眼,又得师姐朱棠儿十分呵护。后来渐渐长大,因着姿容姣好,合教上下,无不冲着“白衣双姝”的名头让她三分,由是愈加娇纵。所以不论武功还是法术,龙绣儿至今都无甚过人之处。这次师父伤势未愈,师姐要来寻仇,她执意跟来,哪想得到事情竟如此棘手,此刻生死一线,已是后悔不迭。
但情势急迫,哪容得她多想。幸好手上还有个阿祥,她急中生智,依样画葫芦,学着师姐朱棠儿方才的做法,一甩手将昏昏迷迷的阿祥推到身后,直向袭来的长鞭迎去,自己则借力前扑,落向船头。
阿祥周身被蛛丝捆着,因为中了蜘蛛之毒,脑袋里也昏昏沉沉地,然不知自己已被朱棠儿和龙绣儿左右挟着跃下城头。这时被龙绣儿甩开,正迎着那凌空飞来的长鞭而去。
那长鞭名“龙藏”,传说是蒙古佛门祖师以收服的塞北恶龙的龙筋制成,水火不侵,最是坚韧无比,曾跟宝刀“眀月缺”一起,名列蒙古佛门的“八大神器”之中。当初李大圣行走江湖时,本是用剑,后来拜入阿济格门下,阿济格见他天性纯厚,不喜杀戮,便将这龙藏鞭传给他,也是佛门好生之意。
此刻,那长鞭飞到阿祥背后,眼见得就要击中阿祥背心要穴,谁知却突然停住,在半空之中一个旋身,蓦地响起一声尖啸,昂头摆尾,幻化出一只苍颜龙头,张口向阿祥吞去。
原来,那鞭子既是以恶龙龙筋制成,早已通灵,这时逢着凤族的赤鷩异魂,潜藏许久的凶戾之气立时被激发出来,附着在鞭子上的恶龙凶灵,也在一瞬间突然觉醒。
龙族和凤族数万年来一直水火不容,争斗不休,这时相遇,纵然彼此肉身皆死,只残余一点灵气,竟也不能互相容让,非要拼个死活。
而阿祥腰间的宝刀明月缺,这时也“呛啷啷”长吟不绝,直欲从刀匣里面跃将出来。
阿祥体内尚未化尽的赤鷩异魂也在电光火石间惊醒,瞬间在阿祥体内窜得几窜,早将那两只花斑大蜘蛛的毒素化尽。这时阿祥已落向西湖水面,就在即将入水之时,脚尖突然在水面一点,身子凌空弹起,掣出腰间的宝刀“眀月缺”,兜头向那龙影斩去。
龙藏鞭,赤鷩魂,眀月缺,三者皆是世间至灵至凶之物,此时相遇,暴戾之气愈激愈烈,三者皆无退避之意,终于正面交锋。西湖水面上顿时亮起一道炫目的光芒,巨响声中,眀月缺终斩在龙藏鞭之上。
阿祥浑身巨震,张口喷出一口鲜血,像断线的风筝般被抛飞出去。那龙藏鞭则厉啸一声,在半空中翻得几翻,幻化出的苍颜龙头忽隐忽现,最后一下子投入西湖之中。
这时已近黎明,刹那的耀眼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西湖边上又复陷入黎明前最黑的黑暗。
朱棠儿与李大圣各有所忌,刚刚交换几招,都是以命搏命。这时听得厉啸声起,已知异变突生。后来眀月缺与龙藏鞭相击,巨响中光芒一亮,他们便不约而同地停手护住耳目。巨响与光芒过去后,朱棠儿心里不免诧异,又担心龙绣儿安危,早无心再战;李大圣明知不是朱棠儿施法,却又不知变从何来,心里也是犹疑不定。一时间,两人竟然都愣在当场。
龙绣儿刚刚落上船头,惊魂未定,这时也不知背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又不敢转头去看,便索性一矮身,迅速钻进船舱之中。周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的寂静。
但这样的寂静很快就被打破。西湖之中,忽然间波浪涌起,惊涛拍岸,天上也很快地云行雨集,眼看着风雷迫近。
俗话说“云生从龙,风生从虎”,朱棠儿还不知就里,李大圣却有着行走江湖多年的卦师经验,此刻不由地心中一凛:难道师父所说的事情终于应验,那名列“蒙古八大神器”的龙藏鞭,果真化形为龙,在此召唤龙族了?
当日阿济格将“龙藏鞭”传给李大圣时,曾对他说过,当年祖师爷追击数千里,将那塞北恶龙擒住,因不能将它点化,又恐它伤人,只有将它杀死。但佛法以慈悲为怀,但灭其形,却不可灭其神,故而抽其龙筋,造此神鞭,名之曰“龙藏”,使得恶龙凶灵附着其上,既为佛门护法神器,更以佛法镇之。但得机缘巧合,那恶龙随时可能化形复活。
只是谁能想到,此后接连传了几代都不曾有这机缘,竟然会给半路里列入门墙的李大圣遇上?
此刻,天边一丝曙光渐渐透出,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而西湖上风云变色,却只是一瞬间事。
与此同时,城外异变接连发生,城内也不太平。富格集中最精锐的兵力将冲到眼前的花斑蜘蛛尽数杀死,手下的军士也是死伤惨重。富格自己,也已出了一身冷汗。
军士们还没将花斑大蜘蛛的尸体清理干净,黑暗中城外又突然亮起炫目的光芒,还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惊魂初定的军士们又复陷入恐慌不安的状态之中,只是因着最高统帅在此,没有人敢明显流露出来而已。
富格面色凝重,身后诸将也均是一言不发,静静地等待着这杭州府最高的军士统帅发话。
富格犹疑片刻,知道当此之际军心不可失,自己多年建立的威信不可失,一直倚重的三老阿济格、伊哈齐、马进又不在身边,纵是遇到什么奇诡之事,也只有一身承当。遂在暗中一咬牙,大喝道:“开城门!”
他身后诸将一向敬他重他,这时也一起齐声喝道:“将军有令,开城门!”数十员虎将一齐发声,犹如霹雳经天,震得众人耳中均是一阵轰鸣。看守城门的军士,闻言一齐行礼,动作整齐如一,也算是士气如虹,高声应道:“喳!”
同时,天光透出,迎来又一个黎明。众军士劫后初见曙光,都有恍若隔世之感。但这时城门既开,等待他们的,又会是什么?就连都统将军富格在内,谁心里也没有底。
却说龙绣儿登上先前与师姐朱棠儿藏身的小舟,略一定神间,背后巨大的声响中,炫目的光芒忽然亮起。这时她惊魂未定,也不敢回头去看,惶急之中,一矮身便钻进了船舱。只是甫一入舱,便觉有异。
这小船本是一只普通渔舟模样,只比普通渔舟洁净许多,小巧狭长,船舱也小,刚能容得两人旋身而已。此时外面光芒刚刚熄灭,舱内又无灯烛,乍入黑暗,龙绣儿一时双眼皆盲,才觉有异,还未来得及细查,腰眼一麻,已被人制住穴道,登时动弹不得。
而西湖之上水波涌起,那只小船仿佛一片风中的树叶,在水面上晃晃悠悠,颠簸不已。
此时,城门大开,晨光中数十匹高头大马缓缓走出,列在城门之外。都统富格一愣神间,已看清整个形势,当先勒住马匹,约住后面的兵将。
李大圣与朱棠儿停止打斗,又见城内的军士们列队出来,均不愿节外生枝,便各自退开。但李大圣摆明看定了朱棠儿,她若一有异动,李大圣随时可以出手。朱棠儿虽然心里隐隐担心龙绣儿的安危,当此形势瞬息万变之时,也是无可奈何。他们两人互相防备,暗暗留心对方举止,眼睛却不由地去看飞在半空之中,尚不知死活的阿祥。
阿祥一刀击中龙藏鞭幻化出的苍龙,鲜血狂喷中一直飞起数十丈高,气血方平,翻滚着重重落在湖岸之上。
他体内的赤鷩异魂,已被阿济格以“银针化魂”之术化去五魄,与他的七魄融在一起;但所谓“魄好收,魂难制”,魂魄之中,魄属阳,平日里便常常离开身体四处游走,与天地自然相沟通,因而化之较易;魂属阴,乃生命精华所聚,从不能离开身体,否则非死即病。
那赤鷩修行千年,余下三魂乃是一身灵气之所聚,因此化之极难。当时被阿济格以佛门禁制分别封在阿祥印堂、膻中、丹田三处大穴,后来一脱禁制,便使阿祥杀死韩三得,又借他之手在在西湖上击杀恶龙。只是那恶龙终究也不是易与之辈,一拼之下,已是两败俱伤。
这时,阿祥摔落在湖岸上,只感到心肝俱碎,浑身上下热流涌动,全身经脉仿佛要燃烧起来一般。自从被赤鷩异魂附体之后,他虽然常常会有这样浑身灼痛的感觉,但从未有此时这样厉害。幸而他本就是世间少有的异人,灵力充沛,过于常人百倍,又有至阴至寒的宝刀“眀月缺”在手,与赤鷩异魂互相克制,否则岂能捱到今日?
他踉跄着站起身子,双目中射出狞厉的红芒,手里兀自紧紧握着宝刀。那刀形式奇古,刀身狭长,形如弯月,在熹微的晨光中,通身上下青光流动,森森寒气逼人而来,仿佛有灵的活物,唤起人心灵深处最原始的疯狂。
阿祥拄刀而立,咬牙强忍着焚筋灼骨之痛,七窍中都仿佛要喷出火来。他此刻虽然神智为赤鷩异魂所夺,但切身的痛苦,却是分毫不减。幸好从握刀的手上,一直绵绵不绝地传来丝丝寒气,在他全身经脉之中游走。那翻滚的灼热之气虽强,却始终不能将这寒气吞没压制,反被细细的寒气贯通全身。
此时,以山容水色闻名天下的西子湖上,无风之浪却是愈加汹涌,似是某种神秘而巨大的力量在湖底渐渐积聚,随时都会破浪而出。
[ 此贴被χ勾靈駛者★§在2008-09-13 20:01重新编辑 ] 14鱼龙变
初秋的朝阳喷薄而出,将淡淡的金色光辉轻轻洒下。细风吹拂,天朗气清。可在这平海门外的西子湖畔,却在几十丈的空中聚集着一大团青苍色的乌云,笼住地上的百丈方圆,似是随时都可能雷鸣电闪,大雨倾盆。
此时,阳光斜射,黑云压顶;清风徐来,浊浪滔天。本来毫不相干的情景,却同时出现在面前。每个身临其境的人,都感到气氛妖异邪诡到极点,恍如虚幻而不可碰触的梦境。
忽然,酝酿已久的西湖上突然涌起一股巨浪,晨光中雪白的浪尖之上,一条八尺长短青头红尾的大鲤鱼,裹着一团琉璃样的大水球,冲出水波,跃起在半空之中。那鲤鱼跃在空中,摇头摆尾间,已化成一条身长丈余的青龙。
那青龙张牙舞爪,眼看着越长越大,在空中快速地盘旋游动几匝时,身形已是数变,瞬息之间便有五丈长短。同时,水球破碎,水花纷纷,如急雨一般漫天撒出,顿时生成一团化不开的浓雾,在那青龙吞吐之间,很快将龙身隐住。
水雾在湖面上迅速弥漫开来,不多时便将日光都遮蔽了。整个平海门内外,全笼在白白的浓雾之中,远远看去,如同一团洁白的棉花浮在湖岸上。
朝阳照射之下,一道绚丽妖异的彩虹,横跨在旗营城头与西湖之上,蔚为奇观。
这时,杭州府城的百姓们,多半已开始一天的活动,在这样的八月天时,看到大清早在朗朗晴空中突然出现的黑云彩虹,纷纷传说“黑云压城,妖虹饮水”乃是不祥之兆,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满城风雨。
却说阿济格数十日以来,每日以银针为阿祥化魂,极为费神,但因着事关重大,没人可以替代自己,便不敢离开半步。前一天入夜之时照例去看阿祥,见站岗军士都各安其位,韩平虽然没在,却由其弟韩三得替班,倒也不以为意。
这时正是八月初,天黑得晚,阿济格睡的也晚。到亥正时分,正要安寝,马进的老仆马福忽然来请。问是何事,马福也说不清楚,只说“三爷有要事相商,二爷已去了,请大爷务必快去。”
阿济格虽觉蹊跷,但想既是深夜来请,必有要事,何况来的马福,一向也很熟识,最是忠厚不过,遂让马福先回去复命,自己略加收拾,便动身往马进的隐居之处,吴山上的“思退斋”。
来到吴山之上,夜已很深,阿济格见“思退斋”的院门外燃着一支火把,却不见伊哈齐和马进出迎,里面也没有声音传出,越发担心出了什么事情。他在门外接连叫了几声:“二弟!三弟!”见无人答应,惶急之下便自行把门推开,冲进院子里。
谁知院子里仍然不见一个人影,只在二门上方燃着一支火把,多数地方都隐在黑暗之中。
阿济格平日里也常到马进这“思退斋”来饮酒弈棋,对这里也算得上了如指掌。这“思退斋”因是隐居之所,不见俗客,只有两进院子。前院乃是空地,供日常练功之用,后院一座五楹草庐,便是起居之处,后窗下临悬崖,可望西子湖,可望雷峰塔,景致极美。
阿济格见院子里阒无人声,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只是不见马进和伊哈齐,终不能甘心,便提高警惕去推二门。谁知推开二门,眼前仍是空空荡荡的院子。偌大的一座五楹草庐,竟凭空地消失不见。隔着数十丈的距离看过去,正对着的,又是一道虚掩着的门,门的上方,依旧燃着一支火把。
阿济格心中暗奇,但就这样接连推开了数十道门,情景皆是一般——空空荡荡的黑暗,孤零零的一道门,和门上燃烧着的,一支在微微夜风里忽明忽灭的火把。
马福见来人是阿济格,似乎有些吃惊,竟微微一愣。阿济格人老成精,也不动声色,微笑着道:“怎么?不请我进去么?”马福回过神,拉开门来,向阿济格打了个千儿,赔笑道:“看大爷您说哪里话呢?小的怎么敢挡大爷您的驾?不过您今儿来的不巧了,三爷……他没在家里呢……”
阿济格心里本就迷惑不定,这时更是疑窦丛生,只是此时也不好多问,便淡淡道:“哦?看来是有些不巧呢,这一大早的,你们家三爷去哪儿了?”
马福又弯腰打个千儿,应道:“三爷昨儿晚上就出去啦,没说去哪儿——您老进来坐坐?厨下正准备早饭呢,您先随便吃点,三爷不定说话就回来了呢。”
阿济格略一迟疑,道:“不必了。等你们三爷回来,告诉他我今儿一大早来过就行了。”说着便紧紧盯着马福,意味深长地一笑。这一笑,笑得马福心里直打了个突,只得随着尴尬地赔笑。阿济格拍拍马福的肩膀,“哈哈”一笑,洒然而去。
烟波浩渺的西子湖一周,最佳的观景位置,是围住几乎半个的西湖的旗营一带。在这里可望断桥,可望苏白二堤,也以可望见湖心的小瀛洲。名列西湖十景的“流浪闻莺”、“双峰插云”、“雷峰夕照”等等诸般景致,也是在这一带观看最妙。
不过,自从顺治五年这一片地方被朝廷跑马圈禁,筑起旗营,普通百姓等闲已不得到此。余下的看风景的最好去处,便是吴山了。这里因为地势很高,登临此处,左有钱塘江,右有西子湖,眼界阔大,别有一番景致,因此平日里游人就极多,由山脚到山麓,做小生意的也不绝于道。
但这时因为正是清早,游人并不很多,吴山山道上最勤快的生意人也还没摆开摊子。阿济格转上大路,因为担心展开身法会骇人听闻,只得放慢脚步。他这时心里疑窦丛生,但不见马进,许多细节终不能说通。便决定先回旗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再说。
转过一个弯,路边树木渐渐稀少,视野也渐渐开阔起来。阿济格修道多年,目力自然非常人所能及。他走在吴山山道上,已经远远看见旗营平海门方向压在城头的一片黑云,接着又看到黑云覆盖下的一团白雾。晨光照射下,那白雾表面又有一道绚丽的彩虹,横跨在城头与西湖之上。
阿济格心中大惊,再也顾不得有骇视听,脚下一点便腾空而起,横掠过七八丈的距离,向着那与黑云白雾相映的彩虹飞掠而去。
[ 此贴被风易轩在2008-09-14 20:53重新编辑 ] 15白练
杭州旗营的平海门外,自那恶龙化形出水之后,一阵吞云吐雾,形势已是剧变。那浓雾色作深白,浓得仿佛化不开的凝脂,聚而不散,将平海门内外的一切,全笼罩在里面。
浓雾一生,最先做出反应的是旗营都统富格。他虽然在战场上厮杀半生,但何尝见过恶龙出水妖虹降世这种传说中才有的事情?平日里一直倚仗的几个修道人又都不在身边,单有个李大圣,实在不能安他的心。何况这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之中,有目如盲,已经让他明白,此事确不是自己所能插手过问的,否则就是不识时务了。主意拿定,便果断下令,全体兵将立即撤回城中,紧闭城门,全体警戒。
命令一下,饶是众军士平日里训练有素,这时也早乱作一团。多数人由先前的目眩神迷中回过神来,一听说撤退,慌不择路地回头就跑,惊恐的叫喊声也随之而起。平海门内外,一时间混乱无比。
李大圣与朱棠儿皆是修道之人,目力自然比富格等人强过许多,也镇定许多。但浓雾一生,两人还是下意识地再退开少许,以防对方偷袭。但朱棠儿终还是不放心自己那个毫无江湖经验的小师妹,便闭了呼吸,借着浓雾的掩护,慢慢向自己与龙绣儿先前藏身的小船移去。
其实那恶龙化形出水,吞云吐雾,本就是冲着阿祥而来,其他人只是受了池鱼之殃。当妖雾生出之时,阿祥也紧跟着颓然倒地,再不复先前持刀挺立,睥睨天下的威势。他周身渐渐散出一团赤红色的微芒,浑身上下不停地抽搐着,随着红芒跃动,整个人就像是一团燃烧着的火焰。
眀月缺也被他丢在一旁。但虽在浓雾之中,那刀上的光芒依然吞吐不定,硬生生将浓雾逼开数丈,在阿祥的红色微芒周围,又形成一个青色光环,流动不息。
当日赤鷩借着阿祥灵力与无尘道士全力一拼,乃是在阿祥离魂之时,它与阿祥方能魂魄融合无间,发挥出最大的力量。但这时阿祥自己灵肉相合,又是世间少有的异人,灵力充沛,过于常人百倍,再加上受了阿济格点拨,三魂七魄守中如一,那赤鷩虽有千年道行,夺得阿祥神智已是不易,再想以此与那恶龙作殊死之争,只能是自取败亡。
杭州西湖乃是天下有数的龙族水府之一,那恶龙在此先得地利,此时既能化形,想必离复活也为期不远。若待它果然复活,赤鷩必败无疑,到时魂飞魄散,非但千年修行付诸东流,恐怕连再堕轮回也不能够,结局跟被无尘道士炼魂奴役,也差不了多少。
此时,它已是别无选择,唯一的法子,就是将自己残存的三魂完全融入阿祥的生魂。以阿祥的天生灵力,加上自己的千年修行,自然足以与那化形复活的恶龙争一日之短长。但是这样一来,世间将再无赤鷩,当然,阿祥也不复是以往的阿祥。他们最终将合二为一,成为以阿祥的筋骨血肉,融合三分赤鷩异魂的新的生命,也就是江湖上众口传说的,数百年难得一见的异魂人。
江湖上故老相传,异魂人乃是介于仙魔之间的人,亦正亦邪,或正或邪,都有通天地、役鬼神的力量,最是传奇。从上古巫神蚩尤,到春秋时晋国乐师师旷,韩国刺客聂政,汉末奸相董卓,三国名将赵子龙,隋末天邪教宗主青玄道人,唐朝的“画圣”吴道子,禅宗六祖慧能大师,名医孙思邈,“吃人魔王”黄巢,宋朝摩尼教教主方腊,金朝大将金兀术,全真道创教祖师重阳子,武当圣人张三丰,明朝大将常遇春,罗教教祖罗梦鸿等数千年来的许多传奇人物,都是在机缘巧合之下,融合了或仙或妖的异魂,成为传说中灵力通天的异魂人。
而阿济格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就是想将赤鷩异魂与阿祥魂魄化在一起。这虽是救阿祥性命唯一的法子,但也实在不能说阿济格毫无私心。若他能收一个“异魂人”为弟子,日后光大师门,自是指日可期。只是他的“银针化魂”之术火候尚嫌不足,连日来只化了五魄,却没能将三魂同时化去。
谁知阿济格殚精竭虑也未竟全功的事情,却在此刻的机缘巧合下成为可能。赤鷩因为别无选择,便想抢在恶龙复活之前,将自己残余的三魂完全融入阿祥的生命,好与那宿敌作殊死一拼。
这时,阿祥的筋骨虽比往日强健许多,但因为时间紧迫,那赤鷩急于求成,要在瞬间将三魂完全化去,阿祥又如何承受得了?一时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浑身上下就像是一团燃烧着的火焰,百倍煎熬,难以尽述。
那恶龙化形出水之后,便一直在云雾中藏头露尾,绕着阿祥迅速游走,但似乎对青光流动的宝刀“明月缺”犹有所忌,不敢立即上前拼斗。这时见阿祥越来越难以支撑,又见自己的死对头赤鷩的灵力正迅速消失,逐渐化入阿祥体内,终于等到了最佳的进击机会,忽地从浓雾中探出头来,龙睛中蓝光暴闪,伸出无坚不摧的龙爪,恶狠狠地向阿祥背后抓去。
阿祥正在赤鷩化魂的煎熬之中,对身外之事懵然不觉。那赤鷩异魂正以最快的速度融入到阿祥体内,千年修行得来的灵力正与阿祥本身的灵力合为一体,也无法再像先前一样,役使阿祥的肉身做出反应。
眼见阿祥单薄的身躯就要被那恶龙龙爪抓到,一条长长的白练忽然从湖边朱棠儿和龙绣儿先前藏身的小船船舱中飞出,如同有灵的活物一般,直奔着阿祥飞来,瞬间横过阿祥头顶,紧紧缚在那恶龙龙爪之上。
白练一松一紧,那力能拔山倒海的恶龙已被这股力道硬生生扯住,身躯一摆间,横过数丈距离,向白练飞来的小船疾冲而至。那恶龙眼见得手,却被无端阻止,登时怒不可遏,借着那白练的一扯之力,一摆尾巴,向那小船狂扫过去。那小船只是普通渔舟,怎当得这恶龙挣扎时的摆尾之力,刚被巨大的气劲沾上,已是片片碎裂开来。
就在小船破开的同时,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身影,手执白练,从船舱里疾掠而出,左手上还抱着一人,正是先前躲入船舱,被人暗中点倒的龙绣儿。
却说朱棠儿担心龙绣儿安危,又怕李大圣知觉,便一直借着浓雾的掩护,闭住呼吸往小船那里缓缓移动。眼看就要摸上小船时,那恶龙尾巴突然卷来。以她的目力,在浓雾中也只听得破空之声,并不知道那恶龙为何突然攻击小船。那白练从小船里飞出来缚住龙爪,师妹龙绣儿被人从船舱中带出,她在浓雾之中均未看得真切。
朱棠儿这时以为龙绣儿尚在船中,见龙尾扫中小船,唯恐师妹性命难保,又怕那恶龙龙尾再次扫来,竟毫不迟疑地平地跃起,直向龙尾上扑去。为了救与自己并称“白衣双姝”的小师妹,这貌美如花,却杀人如麻的魔女朱棠儿,竟在间不容发之际摆出了以命相搏的架势。
她这时早顾不得隐身藏形,一边跃起,一边冲着湖面大喊:“绣儿!绣儿!”可回应她的,只是浓雾中西湖湖水波浪拍岸的声音。
朱棠儿附在龙尾之上,听不到龙绣儿应声,越发认定师妹已被这恶龙无端害死,挥起手中阴阳双斩,毫不留情地向龙尾斩去。谁知那龙鳞坚如金铁,以“阴阳双斩”之利,仓促间竟无法伤它分毫。
但那朱棠儿是何等样人,眼见剑斩不入,立时改换手法,反手握剑,贴着龙鳞逆剜进去。那恶龙龙鳞虽闭得紧,但终究不是毫无缝隙,被朱棠儿以锋利无比的阴阳双斩接连剜入,随手乱挑之下,已有数十片龙鳞被揭了下来,龙血涌出,其色玄黄,粘稠如浆,沾得朱棠儿满手都是。
那恶龙亡灵数百年不灭,此时好不容易得到化形复活的机会,且眼看着要将合族大敌置于死地,却又连连受阻。这时前爪为白练所缚,尾巴为利刃所伤,已是怒不可遏,震天价地狂吟一声,暴怒中一个旋身,甩开尾巴便向着城墙扫去。
湖岸距离城墙只有三五丈远近,空间甚是狭小,恶龙龙爪既被紧紧缚住,这时龙尾一摆间便要撞上城墙。那手持白练的白衣女子正从小船中掠出,落在湖岸之上,随手一抖,那白练便从龙爪上脱出,又反手一送,那白练轻如流云,又直着向朱棠儿飞去。
朱棠儿正要被那恶龙甩出,她自是知道身后不远就是城墙,心里也是骇然。浓雾中见一道白练飞到眼前,想也不想,收起匕首探手一抓,已感到那白练上传来一股拉扯之力,将自己从龙尾上扯离,反向着龙头上抛去。
一瞬间,龙尾已扫在城墙之上,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那巨石为基青砖砌筑的高丈六宽一丈的旗营城墙,已被扫出一个巨大的缺口,碎砖碎石,一直崩落到西湖之中。
朱棠儿知道有人暗中相助,更不迟疑,便借着那白练一抛一送之力,在空中一个翻身,向龙头上直扑下去。
但那恶龙也是修行千年的神物,先前两次被制,皆是出其不意,这时既脱束缚,怎会再次吃亏?半空中一错身躯,龙头一摆间,张口喷出一团五色彩雾,正迎着朱棠儿头脸而来。
朱棠儿凌空下扑,距离又近,想要闭气时已自不及,就觉一股非兰非麝的奇异香气自口鼻而入,一瞬间散遍四肢百骸。 16初战
朱棠儿自己也是用毒的高手,自幼蓄养过的毒物不下数百种,激战之中却未想到过这恶龙也会喷毒。她不慎吸入一口毒雾之后立即闭气,已觉浑身酥软无力,仓促间也不及多想,硬撑着探手入怀,摸出一颗自制的解毒丸药,投入口中。幸而那白练在此时又复卷来,如同生着眼睛一般揽住她腰,将她抛送在湖岸之上。
那恶龙迫退朱棠儿,一个翻身,又向跌在地上的阿祥游去。龙尾摇摆间,被朱棠儿揭去龙鳞的地方,兀自不停有玄黄色的龙血流出,四散飞洒。
这时,阿祥正从炼狱般的煎熬当中醒过神来。当赤鷩生魂与他的生魂逐渐化在一起之时,他浑身如受炮烙极刑,其中痛苦实非言语所能形容万一。赤鷩乃是凤族神鸟,五行属火,其生魂最是燥热无比,幸而阿祥也实在不是等闲之辈,否则全身经脉必被烧成灰烬。
自从骗得韩三得帮自己破除身上锁住魂魄的禁咒,他的神智就一直为赤鷩异魂所夺,一夜经历,全在浑浑噩噩之间。当赤鷩异魂在体内完全化去的一刻,他也同时从那种状态中惊醒过来,如同经历了一场炼狱里的噩梦,梦中在火海中被反复锻炼,醒来后已是脱胎换骨。
他爬起来深吸一口气,虽然身体里面因为赤鷩异魂初化,尚有多处气血略有不畅,但整个人的感觉已是轻松许多。他本来耳目就极为灵敏,此时这种灵觉更扩展至每一个毛孔。仿佛每一个毛孔都有了视觉,听觉和嗅觉。能清楚地感到流过身边的空气的颜色和气味。此时虽在浓雾之中,但略一眨眼间,他的目光已能穿透浓雾,看清周围的情景。
就在这时,那恶龙刚刚摆脱朱棠儿,又迎面向他袭来。它既被那神出鬼没的白练戏耍,又被朱棠儿剜鳞剔骨,暴怒之下,声势更是骇人。
但此时的阿祥却也非复往日的阿祥。心念一动间,地上的宝刀“眀月缺”翻身一跃,已到他手中。他持刀在手,从深心里莫名地感到一种对那恶龙刻骨铭心的仇恨,见那恶龙袭来,浑忘了身在何处,心里面只余下了仇恨,脚尖一点跃起在空中,一道炫目的青芒闪过,照着龙头挥刀便是一斩。
凤族与龙族乃是世仇,赤鷩是凤族神鸟,此时它的魂魄既与阿祥的魂魄化为一体,它的灵力成了阿祥的灵力,它的修行成了阿祥的修行,同样的它的爱恨也便成了阿祥的爱恨。阿祥自己虽不能明显说出这莫名的怨恨从何而来,却深感这怨恨刻骨铭心,不把那恶龙杀死,实在难解此恨。
但那恶龙身躯虽大,动作却极为灵巧,微一摆头便避过刀锋。同时张开一双龙爪,迅速地朝着阿祥连环抓去。
阿祥见龙爪连环抓来,只好运起弯刀去挡,金铁交鸣声中,瞬息之间已是几十个回合,却是谁也占不了上风。
这时日影渐高,强烈的阳光照射下,那白色的浓雾渐渐稀薄,彩虹也很快隐去,头顶上的黑云,也渐渐散了。
话说天地造物,有阴有阳,阴阳相生相克,生生不息。龙族与凤族也是一阴一阳,其性全然相反。凤族五行属火,是以能够引雷御火,涅槃重生;龙族五行属水,是以每现多在湖海之中,每出多在阴雨之时,且一行动间,必有行云随护,随时可以呼风唤雨。
但当此秋高气爽,晴空万里之时,那恶龙在这西子湖边化形,虽然得了地利,却恰好不得天时。
其实数万年以来,龙族与凤族每次大战,都是天时地利之争。但因为两族都是神族,翻江倒海、呼风唤雨、直至移星换月、遮天逐日都只是翻手间事,所以每次大战,往往都是战况惨烈,胜负难分。
到后来人皇出世,深恨人间在神鬼妖魔的争斗中满目疮痍,生灵涂炭,乃求取火种,创制文字,与神魔订立盟约,绝地天通,使得人、神、鬼相互隔绝。如是数万年来,神鬼妖魔在人间香火的侍奉下,大体上谨守誓约,与人间互不相犯。龙族与凤族的战争,在人间也只留下了一鳞半爪的线索,成为遥不可及的传说。
不过,虽然神鬼妖魔们自从绝地天通以来,极少在人间现形,但每逢人间大劫之时,又必在暗中操纵凡人,明枪暗箭地各自较劲。偶尔对面相逢,也是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
那附身在“龙藏鞭”上的恶龙凶灵,便是因为急于复仇,仓促间以西湖中的一条大鲤鱼为体化形出水。那大鲤鱼乃是不久前无尘道士以“炼魂术”拘役西湖生灵的漏网之鱼,本身灵力虽也不弱,但怎奈在这晴空万里之时,正犯了龙族的天时之忌。随着日影渐高,它布下的黑云白雾渐渐消散,自身的灵力也越来越弱。
相反的,那融会了赤鷩三魂五魄的异魂人阿祥,却是越战越勇。他本来未曾习武,但此时腾挪跳跃,皆有法度,可见受那赤鷩异魂之助不小。再加上锋锐无匹的宝刀“眀月缺”,更是如虎添翼,在西湖边上跟那恶龙斗了个旗鼓相当。
可那恶龙未死之前即已身经百战,又岂是阿祥可比?它在争斗中不住地绕着阿祥游走,很快便觑准了一个机会,趁着阿祥跃起在半空之时,双爪左右合拢,大嘴一张,便将他整个地吞进嘴里。接着毫不停留地腾空而起,周身缠绕着几缕细细的黑云,斜斜地升向万里无云的晴空,径往东方飞去。
就在那恶龙飞起的同时,渐渐消散的妖雾之中突然响起一声清朗的鹤唳,接着便有一只白鹤冲天而起,尾随那恶龙而去。西湖边的浓雾在阳光照射之下,瞬间便消散殆尽,烟波浩淼的湖上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但是黑云彩虹的乍隐乍现,还是被杭州城中的许多百姓看在眼里,并且在最短的时间里互相传说,更有不少好奇心重胆子又大的人,悄悄聚集到旗营平海门附近来窥看。
李大圣呆呆站在西湖边上,心里面惶惑不定。本来他先前只要擒住那两个罗教少女,但后来形势越来越复杂,一时之间竟没了头绪。再加上浓雾蔽天,他自己修行有限,虽听得打斗之声甚是剧烈,但在那浓雾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丝毫不知。
这时浓雾散去,他茫然四顾间,见西湖边上只剩下那恶龙与朱棠儿搏斗时撞坍的旗营城墙痕迹,和湖边上裂成碎片的小船。自己先前追击的那两名罗教少女,和师父当初救回来,即将成为自己师弟的少年,此刻都已不知去向。就连自己的龙藏鞭,在那恶龙化形出水之后,也不知去向。
李大圣正在出神的当儿,阿济格恰好赶到。李大圣见到师父,迎上前去,“扑通”一声便跪在地上,道:“师父,您老人家终于来了……那……那恶龙它……它果真复活了……”
阿济格看到这里的情形,已大约猜到必有大事发生,但一听说那恶龙复活,显然还是大吃一惊。他扶起李大圣,游目四顾间,见湖边散落着几块微光闪闪的石头,便快步走过去,俯身捡起一块。细细看去,那石头颜色淡黄,非金非玉,放在鼻端一闻,还有淡淡的血腥气。
他皱着眉,对李大圣道:“南朝祖冲之的《述异记》上面提到‘龙血见月,则化为美玉;龙血见日,则化为顽石’,这些石头必是那恶龙龙血所化,你可知是谁伤了它么?”李大圣也俯下身来,捡起一片深青色的龙鳞拿在手里细细端详,听到师父问话,很茫然地摇摇头。
接着,李大圣将当时情景大略描述一遍,末了又垂头道:“当时那妖雾实在太浓,弟子……弟子修行尚浅,浓雾中倒也听到打斗之声,只是看不真切,也不知如何措手。后来见那恶龙冲天而起,向东北方飞去,弟子追之不及,因此错失良机,请师父责罚……”
阿济格道:“这不是你的错,你也不必自责。此去东海不远,那恶龙必是投东海去了。我须立即追去看看。你且将这些龙鳞和龙血石收起,以免愚夫愚妇捡到,有骇视听。石头就送到宝汉堂交给曹掌柜,且托他收着;龙鳞么,送到六安堂钱掌柜那里,倒也可以治病救人呢。”
这时城内的都统富格见云消雾散,也打开城门。军士们列队出城,先恶狠狠地将越围越近的百姓赶开,便将这一片地方封锁起来,不准百姓靠近。阿济格牵过一匹快马,扬鞭往东海奔去。
众人散去后,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身影从西湖之中跃上岸来,却是朱棠儿。
她趁着那恶龙与阿祥拼斗之时,借着西湖湖水驱除体内的龙毒,又在那小船碎裂之处的水下摸了几个来回,始终未见师妹龙绣儿的踪影。当时与那恶龙一番拼斗,加上妖雾甚浓,她一直不知龙绣儿已被人擒住。后来从湖水中探出头来,见李大圣与阿济格正在说话,不愿另生枝节,又隐藏片刻,待阿济格去后,这才从湖里出来。
朱棠儿这次本是筹划已久,有十足把握,才带着师妹前来寻仇,就便把赤鷩异魂附体的阿祥带回教中,听从发落。谁知道后来连遭变故,非但自己中毒受伤,连师妹也不知死活。她自知今日之事不明之处甚多,这样回去也不好交待,好在所中龙毒已驱除大半,目下也只有跟着阿济格一路追查下去,遂振起衣袂,往东边大海的方向疾行而去。 17钱塘潮
那恶龙一口将阿祥吞入腹中,便腾云驾雾地往东洋大海而去。俗话说“海为龙世界,天是鹤家乡”,但凡龙族,一旦入海,必不可制。
谁知那恶龙甫一腾空,飞出不远,腹中就是一阵剧痛。但此时形势危急,它也不及理会,只要到得东海,自然可以舍弃这借以化形的鲤鱼肉身,那时在大海之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化形复活指日可期,是以忍着剧痛,一意往东海飞去。
眼见就是钱塘江口,再飞出十数里,就可进入大海,可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清朗的鹤唳。那恶龙回头一看,只见一只白鹤,驮着两个衣白似雪的女子紧紧追来,在碧蓝的天空中,分外显眼。
那恶龙一眼就认出身后的白鹤即是先前缚住自己龙爪的白练所化,更知道那白衣女子的厉害,越发不敢怠慢,拼了老命地往海里面疾飞。这时它尾巴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但腹中里尚有一个随时挣扎欲出的阿祥,其中艰险,难以尽述。
你追我赶间,一龙一鹤已来到钱塘江口。
钱塘江古称浙江,由西南往东北绕过杭州城注入东海。其入海口形似喇叭,每日海潮涨落之时,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声势震天,最是壮观无比,自古即是东南胜景,与青州涌、广陵涛并称为“天下三大潮涌”。传说钱塘潮每年八月间最盛,来此观潮者络绎不绝,动辄数万人之多。
这时候是八月初,正是闻名天下的钱塘潮最盛的时候。时近正午,海宁钱塘江江边的鱼鳞海塘上,看潮的游人已经三三两两地渐渐聚集起来。
突然,高空之中一团巴掌大的黑云滚滚而来,很快便到人群上方,直奔着大海而去。但就在此时,一团白色的影子迅速接近那团黑云,瞬间便相互纠缠在一起。因为距离地面有数百丈高,人群中眼睛最尖的人,也能只约略看到一黑一百两个影子倏合倏分。
随着时间推移,观潮的人群越聚越多,对半空之中的殊死之争却是毫不知情。
却说那恶龙一到海边,在海气蒸腾中,气力顿时又回复了少许。只是尚未入海,那白鹤已经如箭矢一般追上来,把它截在钱塘江口上方,二话不说,迎着龙睛就是一顿猛啄。鹤嘴来得既迅疾又灵活,它堪堪躲过这一轮猛啄,身形已是一滞。就在此时,腹中的阿祥得到机会,又翻腾搅闹起来,直欲破腹飞出。
那白衣女子却是神情淡定,骑在仙鹤背上,恍若无事地摘下鬓边百花,纤指轻弹间,花瓣已是片片飞散,霎时化作一只一只白色的怪鸟,将那恶龙前后上下地遥遥罩住,绕着它狠狠啄击。
这些怪鸟鸟喙极为尖利,犹过利刃,那恶龙周身遭袭,防不胜防,每被啄上几口,便有龙鳞被啄落,在高空浩浩荡荡的海风吹拂之下,片刻间皆四散无迹。
那恶龙眼见要游入大海,这时被硬生生缠住,自然十分恼火。怎奈它内外交困之下,气力已衰,确是很难再拼斗下去。好在大江大海就在眼前,它只要舍弃这西湖鲤鱼化来的肉身,要脱险倒也不难。
只是那骑鹤的白衣女子怎会给它这机会,她见时机已到,右手五指捏定法诀,迎着日光大喝一声:“破!”就见恶龙龙身之上,原来被那群怪鸟啄掉龙鳞的地方,都在瞬间燃起一簇簇微微的火焰,“吱吱啦啦”的响声中,龙身上下一眨眼的工夫已被烧出一个一个的小黑洞,如同筛子一般。
那恶龙见这白衣女子比那异魂人还要厉害许多,再也不敢恋战,就在火焰燃起的一瞬间,使了一个“金蝉脱壳”之法,肉身任由烈火灼烧,凶灵却幻化成一只苍颜龙头,径往东海投去。
缠绕在龙身周围的缕缕黑云这时早已散去,一道青光破腹而出,正是阿祥手中的宝刀“眀月缺”。
剩下的龙身就这样迅速燃烧着,从几百丈的高空中向着钱塘江口坠落下来,就在离地面还有数十丈的距离时,海塘上的观潮者中已有人看到。只是还没等他们看得更清楚,那龙身早已化作飞灰,被海风吹散。
就在这时,海上突然传来“轰轰隆隆”的巨响,钱塘江口以外的海上同时掀起滔天巨浪。观潮的人群一时鼓噪起来。有的看见天际一线潮水涌来,“怒涛卷霜雪”,兴奋地满脸通红,大声呼喊“涨潮了!涨潮了!”;又有见过钱塘潮的人,纷纷议论“明明午时还没有到,怎地提前涨潮了?”海塘上面人声鼎沸,似乎人们的情绪比那海潮还要高上许多。
那钱塘潮真不愧是天下有数的奇观,潮水一来,如雷霆霹雳,未见潮头,已闻潮声。所谓“滔天浊浪排空来,翻江倒海山为摧”,气势端的雄壮无比。一时间,海塘上欢声雷动,观潮的人皆为这天地造化的奇观所震撼,激动不已。
潮水越迫越近,很快已到眼前。海水被一股排山倒海的神秘力量迅速推向钱塘江口,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形成数十丈高的水墙,壁立如崖,在江口森然耸立起来,浪头直朝着海塘冲过来,向人群压下。
观潮的人们无不骇然失色。从来只听说钱塘潮涨到最高处有三丈多高,哪里想得到今天的潮头竟有十几丈的高度!那仿佛不是从大海涨上来的,竟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一般。海塘上先前还兴奋不已的人们顿时感到无边的恐惧和慌张,立时乱作一团。
幸好此刻还不到午时,另有许多看潮的人还没来到江边。但即管如此,潮头压下之时,还是有许多人后退不及,雪白的浪头如同张着巨口的恶魔,一涨一落只是瞬间的事,已有数十人被海潮卷走。侥幸躲开,没被卷走的,这时也都浑身湿透,面色苍白,几无人色。
那海潮来得快,去的也快,挟着卷走数十人的余威,一下子就退出去老远。当那潮水退去之后,海塘上竟还孤零零地站着一人,面朝着大海,狂吼不已。
被海潮冲倒在地上的人们惊魂未定,也不知那是人是鬼,等定定神再看时,就见那背影形容瘦小,分明是个孩童。此事实在匪夷所思,那钱塘潮潮涨之时何等凶猛,寻常壮汉一旦被潮水卷到,也断没有立定脚步的道理,何况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有人一惊醒过来,便对着那孩子大喊:“小兄弟!快回来!那里危险!”只是这样的喊声,很快又被二次卷来的海潮声淹没。
那背影正是阿祥。当那恶龙凶灵离开肉身投向东海时,龙身也在烈火灼烧中坠下尘埃。他从那恶龙龙腹中脱身出来,张口吸入新鲜的空气,精神不由一振,但还没全然醒过神来,身体已随着那龙身急坠下百多丈的高度。
他心里不由大急。此时那龙身已被烧得七零八落,他从那恶龙残躯里脱身出来,急坠之中一舒展身躯,就觉一股炽热的气息自胸口一丝丝流遍全身,下坠之势竟缓了一缓。
他这时在危急之时也不及多想,心念一动间,那丝丝热气流动速度便加快起来,片刻间已在周身各处穴道间运转数十个来回。他这时身在百余丈的高空,竟感到周身流动的空气如有实质,仿佛鱼在水中,升降进退间,也渐渐地圆转如意起来。双臂一振,甚至有凌空飞翔的感觉。
刹那间,凤族神鸟赤鷩的千年修行,加上阿祥自己天生的过人灵力,又遇到这样百年难遇的机缘,已使得失传已久的“御风术”,重现江湖。
那“御风术”乃是人世间夺天地造化的奇术,与“腾云术”和“御剑术”并称为江湖上的三大“奇行之术”,一直以来,在人世间除了龙族与凤族的护法使者,极少有人知其奥秘。阿济格的师祖偶然学得,但也只传下心法,后世几代,从未能有人真正领会。不过这时的阿祥当然不知道这一系列的巧合,已使他先天的灵力被赤鷩异魂所激发,加上凤族独特的行气方式,使他初窥“御风术”的门径。
却说那只白鹤一直盘旋在高空之中,它背上驮着的白衣女子挟着龙绣儿,气定神闲地看着阿祥在空中大翻筋斗,清秀的脸上露出神秘的笑意。
就在这时,那恶龙龙身在半空中烧成灰烬,随风四散,而恶龙凶灵甫一入海,潮头便惊天撼地地向海塘上涌来。
阿祥身在百十丈的半空之中,见那钱塘潮水以天崩地裂的气势涌起,心中也不由大骇。就这样心神一荡间,又向着下面急坠。此时海塘上的人们奔走呼喊,正乱作一团。潮头一瞬间涌起,卷走数十人,仓惶之间,竟没人注意到阿祥从天而降,落入潮水之中。
阿祥在半空中见那海潮铺天盖地,本也骇然失色,但一落入潮水之中,便见有十数条大龙在那潮头背后兴风作浪,推波助澜,将那海水一直推到十几丈的高度,见人就卷,心里不由极为愤怒。正要挥刀去斩龙,那潮水早已退去,只留他一个人站在海塘之上,胸中愤懑之情填塞胸臆,仰天狂吼。
眨眼间,海潮已是第二次涌来。远处的人们纷纷呼喊着要他退回来,他却充耳不闻,竟挥起宝刀,一纵跃间,迎着潮头而去。他心里面对龙族的恨意,因着亲眼目睹数十个观潮人被卷走而达到了极处,必要把那些推动巨浪的妖龙抓上几条来,抽筋剥皮,方解心头之恨。
谁知就在他迎上海潮,正要跃入潮水中去搏龙之时,身后一条白练倏忽飞来,已将他牢牢缠住,往身后海塘上拖去。 18乌三娘
阿祥被那白练拖着凌空飞起,直落到人群背后的小山坡上,眼睁睁看着那潮水来而复去。好在这次人群都已逃远,并没有人被卷走。但是先前被卷走的人,这时早已毫无踪影。
岸上的人们,有那同伙被卷走的,都在哭天抢地,大声喊着被卷走人的名字;更有那或真勇敢或假勇敢的,则大声嚷嚷着下水去救人。
阿祥站稳脚步,那白练也自收起。阿祥这才看清,身前站着的是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面容清瘦,神情冷漠,阿祥本性本来飞扬跳脱,加上这时被那些妖龙激怒,正要发作,但这时被那女子冷若冰霜的神情所慑,只呆呆盯着她,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女子身形颀长,一身白衣细细看去均是粗布缝制,麻绳结束,半点装饰也无,竟是一身孝服。她看着阿祥,冷冷道:“龙入大海,即有龙神庇佑,便是神仙也难制他,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阿祥愣了一愣,双眼中突然射出狞厉的红芒,咬牙道:“我恨那些妖龙。它们为什么卷走那些无辜的人?我发誓,一定要杀尽天下妖龙!”
就在话音一落之时,突然间狂风骤起,飞沙走石,清朗的天空之中,“呱喇喇”一道霹雳凌空闪过,乌云迅速聚集,一瞬间天地变色。
那白衣女子面色一变,随即仰天大笑:“好!好!说得好!我圣教之中,要的就是这样有血性,能担当的好男儿!我乌三娘也在此立誓,必定追随教主,将天下龙族诛杀净尽,为死去的兄弟姐妹报仇雪恨!”她咬着牙,热泪横流间一个字一个字地喊出来,长长的黑发和雪白的孝衣在狂风之中高高扬起,面色潮红,形容可怖,恍如疯魔。
这时海潮在狂风闪电中再次涌来,仿佛山崩地裂,刹那间涌起几十丈的高度,向阿祥和乌三娘站立的小山坡上当头扑下。潮水中数十条青龙张牙舞爪,直向着他们两人攫来。观潮的人们见这阵势,早已经四散奔逃,再也顾不上被大浪卷走的同伙。
阿祥见妖龙又来,提刀便要冲去搏杀,又被乌三娘一把扯住。那乌三娘立过誓言,仿佛平静了许多,见潮头压来,轻蔑的一笑,道:“你们这些妖龙,就只有这么点手段么?可惜当日钱王爷射潮,网开一面,不曾射死汝等!”说着手中白练迎风一抖,亦如一条白龙般,朝着那潮水顶端迅速点去。
潮水顶端,唤作“潮头”,乃是龙族推波助澜下,潮水力量最为集中,也是最强的一点。不过此处若被击破,余下的潮流和潮尾,自然也不足惧,因此这潮头之处,既是最强,同时也是最弱的一点。
乌三娘甫一出手,就正中其要害。若是如阿祥一般,直接冲入潮水之中跟妖龙搏斗,正是以己之弱,攻敌之强,必败无疑。
那潮水汹涌而来,数十条海龙的力量岂是等闲可比,但潮头一旦被乌三娘以白练点中,竟在半空里滞了一滞,随即“轰隆”一声崩塌,仿佛雪山崩裂,水花四溅。水墙般几十丈高的潮水一旦崩落,水中的十数条青龙,立时也现身出来。
阿祥一见群龙现身,又要抢过去拼斗,却被乌三娘紧紧扯住。她面色苍白,吃力地道:“快走,迟了就来不及了……”说着,竟突然张口,“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在风云变色的东海海边,她白色衣衫上沾染的鲜血殷红斑斑,格外触目惊心。
阿祥见乌三娘口吐鲜血,显是伤势不轻,不由地大惊失色,立时抢上前去将她扶住。他年纪幼小,虽在机缘巧合下脱胎换骨,却并未有多少实战经验,这时一见鲜血便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
乌三娘却极为镇定,她略一调息,神采已恢复几分,冷笑道:“些许小伤,还难不到我。”又对阿祥道:“妖龙已开始兴水结阵,虽不足惧,但在这大海之上,以我两人之力要胜它还是不易,万一把龙神惹将出来,那也不是耍的!”说着便拍拍阿祥肩膀,当先展开脚步,离开钱塘江口,往西方疾行而去。
这时,阿祥对那乌三娘已莫名地生出些许好感,见她无恙,也自放下一半心事,不自觉地便随着乌三娘奔去。
他们前脚一走,海上的巨浪壁立如山,又在群龙推动下往岸边冲来,仿佛要吞噬整个世界。
两人一前一后,不多时已奔出十多里。阿祥见乌三娘在一个小山包上停下,也便在她身旁停了下来。乌三娘站在山头,看着阿祥,微微一笑道:“你为什么跟着我?”
阿祥方止住脚步,见乌三娘这样问自己,不由一愣。脑筋一转,便随口答道:“我见姐姐你伤势很重,担心你会有危险,所以就跟来啦。”
乌三娘微微颔首,笑道:“难得你小小年纪,倒有侠义之风,嘴巴也甜,假以时日,不知道多少美貌少女要栽在你手上呢!”顿了顿又向他招招手,道:“过来,让姐姐看看!”
阿祥这时只有十二三岁年纪,于男女之事尚懵懂未解,这时听乌三娘说起,不由红了脸。又见乌三娘让自己过去,心里更是跳得厉害,脚下却不自觉地开始移动。
乌三娘待阿祥走近,微笑着扳过阿祥肩头,冷不防“嗤啦”一声将他上半身的衣衫撕开,将右手按在他胸前。阿祥要躲避时已是不及,只见在乌三娘手掌摩挲之下,他胸前竟有微微的红光透出。乌三娘将手缓缓移开,阿祥吃惊地看到自己胸前,渐渐显出一个巴掌大的八卦图案。
那图案色作鲜红,隐隐透着红光,光芒闪动间,竟似在缓缓旋转。乌三娘定定地看着,不语不动,竟似痴了一般,直至那图案渐渐隐去。她紧紧抓着阿祥的手臂,指甲仿佛要掐进他的肉里去,竟至浑身颤抖。又忽地将阿祥放开,仰天大笑,状如疯魔。
乌三娘面向北方,跪倒在地,嘴里喃喃道:“……果然是他……果然是他……我终于找到他了……您老人家在他身上种下的‘血印’告诉我,这回真的是他!”说着说着,已是泪眼婆娑,涕泗横流。
阿祥这时完全被弄糊涂了,正踌躇间,乌三娘忽地站起身来,拉过他,厉声道:“跪下!”
这时,天上正是乌云密布,风雷相激间,狂飙肆虐,大雨倾盆而下。
乌三娘按住阿祥的头,向着北方连叩三下,又将他扯起来,寒着脸道:“海里的妖龙已在行云布雨,此间不宜久留。我伤势虽无大碍,却难以腾云驾鹤,下面就看你的了。”
阿祥一把抹去脸上的雨水,道:“姐姐,你……你要是没事的话,我得回店里去了……老掌柜……”
乌三娘却不容他多言,抓住他双肩,厉声道:“听着,以后你就跟着我,哪里都不准去!”说完也不管他的反应,转身对着路边一棵亭亭可爱的小杨树念诵几句咒语,一片轻烟过处,那小杨树消失不见,地上却多了一个身着白衣的美貌少女,正是被乌三娘掳走的龙绣儿。
阿祥不由眼前一亮,惊讶地“咦”了一声。乌三娘侧过头,道:“怎么,这小姑娘你认识?”
阿祥“嘿嘿”一笑,讷讷道:“不认识。”阿祥虽与龙绣儿多次见面,但皆是在神智被赤鷩异魂所夺之时,龙绣儿认识他,他却不认得龙绣儿。
乌三娘道:“不妨,以后就认识了。这些年我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也不会照顾人。我见这这小丫头模样也还干净周正,就顺便捎了来给你做丫鬟,照料你日常起居。”
阿祥顿时呆住。乌三娘奇道:“怎么?你看不上眼?”阿祥挠挠头,讷讷道:“我……我要丫鬟干嘛?小姐才有丫鬟呢。”一听说丫鬟,他立即想到的,便是“阅汉堂”的小姐苏娇,和她的丫鬟春梅。
乌三娘眉头一皱,道:“谁说只有小姐才能有丫鬟?我堂堂清水教教主,岂能连个丫鬟都没有?”
阿祥这时完全傻了,结结巴巴地道:“什……什么?我……”正待再问,天边黑云滚处,巨雷经天,闪电越来越近。乌三娘不容他多说,只道:“日后你自然知道原委,此刻却不是讲古的时候,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说着便将龙绣儿一把抓起来。
那龙绣儿穴道被制,被乌三娘从西湖边的小船中一直带到这里,后来又以“幻形术”把她变成一棵小杨树,几经折腾,早已筋疲力尽。后来大雨一落,她趴在泥地里动弹不得,全身上下都已湿透,一身白衣也早污浊不堪。
她从小到大,有师父师姐疼爱,便如公主一般,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听说自己要做人家的丫鬟,不禁悲从中来。这时又被乌三娘扯着裙带抓起来,不由分说地丢在阿祥背上,更是又羞又急又怒,珠泪滚滚而落。但当此大雨倾盆之际,谁又能看得到她脸上究竟是泪水,还是雨水?
阿祥这时别无选择,只得背起龙绣儿,在狂风骤雨中随着乌三娘向着西方狂奔而去。
雨越下越大,不多时,地上已是一片汪洋。天空中黑云翻滚,闪电横空。阿济格策马追到此地,那雨水早已淹过马膝。
因为马不堪行,他只得在大雨中驻马而立,仰天叹道:“朝廷之上贪官污吏横行不法,奸臣当道,江湖之上群魔出世,邪教复兴,眼看着大劫在即……我大清江山,岌岌可危啊!而苍生何罪,遭此大难!奈何奈何!” 19身世
日薄西山,秋风萧瑟,转眼又是中秋佳节。
江西九江府的官道上,一辆骡车迎着夕阳缓缓而行。驾车的是个精瘦汉子,神态委顿,坐在车上昏昏欲睡。骡车车厢帘幕紧垂,声息全无。
渐渐地金乌西坠,玉兔东上,那骡车还是不紧不慢地悠悠前行,“吱呦吱呦”声中,满山落叶纷纷,倍显萧杀。
忽地,骡车的帘子掀开,一个少女探出头来,向那驾车的精瘦汉子道:“喂,像你这么个走法,何时到得了九江府?”
那汉子猛地醒过神来,眨巴眨巴眼睛,转头向那少女陪笑道:“姑奶奶您明鉴:我这破车瘦马,实在没走过这么远的道,连着奔波三日夜,着实有些吃不消啦!因此不免慢些。您老放心,今儿正是中秋佳节,城门关得晚,小的再加把劲,今夜一定让您在九江府的‘鄱阳居’中高卧!”那少女不再说什么,悻悻摔下帘子。
除了那少女,骡车车厢里面还坐着一男一女。女的约莫二十多岁年纪,一身粗布孝衣,面如寒霜,双目微闭,危坐不语。那男的却只十二三岁年纪,显是不耐久坐,频频向那少女做鬼脸,那少女只不睬他。
这骡车里正是乌三娘,阿祥和龙绣儿三人。他们在钱塘江边摆脱了龙族的纠缠,就便雇了一辆骡车西行,既可避人眼目,又可趁机修养。
这时,阿祥自觉无趣,又慑于乌三娘虎威,不敢高声喧哗,不由急得抓耳挠腮。他见乌三娘闭着眼睛久久不动,遂大着胆子,悄悄掀开车厢一侧的帘子,回头对龙绣儿做个鬼脸,猛地往外蹿去。
谁知他尚未落地,车窗中倏地飞出一条白练,扯住他腰拉回去,狠狠摔在车厢角落里。
这一摔显是摔得不轻,阿祥顿时“哎哟哎哟”地呻吟起来。旁边的龙绣儿忍耐不住,已是“咯咯”笑出声来。同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道:“怎么?又想逃么?”
阿祥一脸无赖相,夸张地满口吸着凉气,道:“没……没有啊……我是想出去透透气呢!”乌三娘叹口气,冷冷道:“不想义父一世英雄,你却如此顽皮。过来坐着,听我说话。”
阿祥爬起来,局促不安地到乌三娘身旁坐下,大着胆子问道:“你跟我究竟什么关系啊?怎地比我爹管我管得还严?”龙绣儿听他问得好笑,正要笑出声来,却见乌三娘面沉似水,也只得硬生生忍住。
乌三娘瞥了她一眼,转向阿祥道:“这两天来你屡次要逃走,都被我抓住。我又管得你这么严,你可恨我?”阿祥挠挠头,道:“我不知道。我只觉姐姐你不像是恶人,没想过恨不恨你。”
乌三娘微微一笑,道:“连日来奔走不定,加上人多嘴杂,有些事情我一直没告诉你。既然今夜便可到九江府,那么趁此机会,我便把你的身世原原本本讲给你听。”说着又瞥了一眼龙绣儿。
龙绣儿正竖起耳朵要听,却听乌三娘对自己道:“丫头,前面离九江府不远,你把驾车的请住,赏他几两银子,再赏他一口酒喝。”龙绣儿一面答应着从乌三娘手里接过一包银子和一只葫芦,嘴里还一面嘟嘟哝哝地,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那驾车的汉子听说有银子拿又有酒喝,登时便有了精神。他从龙绣儿手里先接过银子揣进怀里,又接过酒葫芦,也来不及道谢,已先“咕咚咕咚”灌下了两口。舌头一舔嘴唇,正待说话,却忽地打个哈欠,“噗通”一声栽下车去。
龙绣儿见那驾车的汉子跌下车去,不禁大惊失色,阿祥掀开门帘一看,也不由呆住。乌三娘却道:“不必失惊打怪。那包银子,足够他再买十匹骡子了。因为事涉机密,我也不得不谨慎些。”
山林里一群寒鸦被骡车惊起,“嘎嘎”怪叫着向初生的明月飞去。那骡车虽少了驾车的,却仍然继续不紧不慢地在官道上悠悠前行。
天色渐渐暗下来,车厢里黑洞洞地。龙绣儿把帘子拢起来挂在帘钩上,外面的淡淡月光便散进来少许。乌三娘静静坐着,对阿祥道:“你的名字叫做阿祥?”阿祥点点头。乌三娘接着道:“你可知道自己姓什么?”
阿祥不由一愣,道:“大家都叫我阿祥,我也不知道我姓什么?”乌三娘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了。你爹姓什么,你就姓什么。”阿祥挠挠头,道:“人家都叫我爹‘大头和尚’,我也不知道他姓什么。”
乌三娘一惊,道“哦?你爹叫大头和尚?”说着便若有所思,接着问:“你爹……可是脑袋极大的红脸胖子?”见阿祥点头,乌三娘嘴边不禁露出一丝笑意,自语道:“怪道这贼秃数十年来音信全无,原来隐姓埋名,躲起来了。”
阿祥见乌三娘眼神迷离,皱着眉头半晌不语,心里不由地忐忑不安,试探着问道:“姐姐你……你认识我爹?”
乌三娘哈哈一笑,道:“岂止认识,还非常熟悉。罢了,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才好。不妨直说罢,那大头和尚不是你亲爹。你亲爹姓王名伦,乃是十二年前纵横山东的清水教教主,天上的星宿下凡,拯救世人的英雄豪杰。”
阿祥瞪大了眼,张大了嘴,仿佛全然不能相信一般,竟自呆了。乌三娘见他犹未深信,便接着道:“你生于乾隆三十九年甲午正月十三午时三刻,可对?”阿祥不能相信般地点点头。
乌三娘接着道:“你生那天乃是杨公忌,正是大凶之日,你又生在大凶之时,故而你母亲在生你不久之后就染病而死。你爹爹就在在那年八月,率领我清水教数万教徒杀官造反。谁知正在势如破竹之时,教里却出了内奸,教里的兄弟姐妹虽然英勇不屈,但最终还是被朝廷剿灭,死了好多人……你爹爹也自焚而死……你那时还不满一岁,不知所踪,我多年来四处查访,至今才找到你,也算义父他老人家在天有灵了……”说到这里,双眼已是满含热泪。
龙绣儿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平日里冷若冰霜的女子,竟然也有柔弱的时候,不由地便插口问道:“他们都死了,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乌三娘猛地收住眼泪,双目中射出仇怨不已的神色,咬着牙怪笑道:“我?哈哈哈哈……我也是个已死之人……十二年前纵横天下的清水教圣女,就是我……‘玉面黑罗刹’乌三娘……”
此时外面明月初生,山林里光芒斑斑驳驳,秋风萧瑟中,倍感凄凉。龙绣儿听乌三娘说自己是个已死之人,忽地想起自己教中的役鬼之术,这时师父师姐又不在身边,她顿时感到寒意入骨,已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乌三娘双目之中精芒暴闪,在黑夜里熠熠生辉,悠悠道:“我十多年前使用双刀赤练,在江湖上闯下了‘玉面黑罗刹’的名号。后来偶患恶疾,听闻你爹爹大名,前去求治。治好后便入了圣教,拜你爹爹为义父,做了圣教的圣女。”说着眼神顿时温柔起来,仿佛对于那段岁月,至今仍留恋不已。
半晌,她接着道:“……再后来,我随他老人家起事失败,教中多人惨死,我自己也身中鸟枪,后来为异人搭救,幸得不死,遂脱去黑衣,弃去赤练双刀,改穿这身孝服,就是要矢志将那内奸杀死,更要杀尽天下龙族,为死去的教中兄弟报仇雪恨!”说着已是咬牙切齿,愤恨之情溢于言表。
夜风萧萧,一朵乌云蓦地将明月遮住,车厢里顿时黑了下来。一时间满山静悄悄地,不闻声息,只有骡车行走的“吱呦”之声。
稍后,月亮复明,乌三娘乃对阿祥正色道:“从今日起,你的名字叫做王祥。你的身份,是我清水圣教第五代教主。我会助你将义父残存的旧部召集起来,共举大事。”
阿祥听她说自己以后就叫做王祥了,又无从辩驳,心里不由怅怅的,也说不清什么滋味。龙绣儿却突然问道:“你要报仇,理该找你们教中的那个内奸才是,怎地又要杀尽天下龙族?”
乌三娘哼哼冷笑数声,道:“那贼子自知难逃天谴,自是躲得极为隐蔽。但不论他藏得多么严实,总有一天我要把他找出来,抽筋剥皮,以祭奠教中兄弟姐妹的在天之灵!”顿了顿又道:“我要杀尽天下龙族,却不单是为了这个缘故。”
王祥这时也回过神来,静静地听她说。乌三娘叹了一口气,接着道:“这事说来话长,我也是听义父偶然说起其中原委。这是一个传说,世代相传,怕不下几百万年了。”
王祥与龙绣儿听说竟有流传了数百万年的传说,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乌三娘斜睨了他们一眼,道:“怎么?觉得不可思议么?我刚听说时,也不相信。且听我慢慢道来。”乌三娘顿了片刻,像是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随后缓缓说出这段湮灭已久的传说。
传说天地初开之时,人神混杂,妖鬼交缠,数万年来争斗不息。那神灵妖鬼皆是禀天地至阴至阳的精纯之气而生,都有通天彻地的异能。唯独人类乃是阴阳调和之物,气息最是浑浊不堪,在神魔妖鬼的争战中,苦苦地挣扎求存。
后来人皇出世,带领人民与神鬼大战数千年,最后订立盟约,绝地天通。随后神入天界,鬼下九幽,人类则得以继续生息繁衍于神州浩土,敬畏鬼神,勤劳生活。如是数万年来,神鬼妖魔在人间香火的侍奉下,与人间互不相犯。神鬼之说也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但长此以往,民无所畏,也就渐渐地奸盗日兴,人心不古,明争暗斗也随之而起,因而世风日下。
其实人皇早料到人间在失去与天地万物诸神妖魔的联系之后,自相残害凌夷,必会招致灭种之祸,因而在绝地天通之时,便预先传下了巫、医、仙、卜、鬼、道、术数、星象、直至武功、书画、音乐之术,以通鬼神,必要时可招致鬼神重返人间,重新建立天地间的秩序。
人皇将这些异术传给哪些人,当初都是经过了极为严格审慎的选择,且互相之间可以牵制制衡,务以造福苍生为念。但是他老人家百密一疏,却仍然忽略了最重要,也是最致命的一点。 20山魈
凡人皆有私心。人皇传下的巫、医、仙、卜、鬼、道、术数、星象,直至武功、书画、音乐之术,本是为人类沟通鬼神之用,但时间一久,负有这些责任的人,私心渐重,终于出了乱子。
这些传人们先是各私其术,只在本家本族之内代代相传;再后来,越往下传,掌握最中心奥秘的人越少,许多术法终于渐渐失传。
最先是巫术在战国时期失传,后来仙术在秦代失传,星象术数之学也在三国时期失传,再后来,音乐之术也在魏晋之际失传……到清代时候,只有医术、鬼术、道术、卜祝之术直至武功书画之术尚未完全失传,但许多也只留下了一鳞半爪,难以沟通天地,招致鬼神。
因为人皇传下的正教中人各私其术,不能发扬光大,为民造福,所以自上古时期,就有人暗地里供奉邪神,修习旁门左道之术。由是正教衰微,邪教纷立,到明清之际,这情形已是愈演愈烈。
除了佛道诸神,最为民间所重的神祗,无过龙凤。这两族虽皆是神族,但只被多数人看作统领天下禽兽的祥禽瑞兽,因为皆非正神,上不得天界,在只在人间居住。其中龙神东王公居于东海,凤神西王母居于昆仑。
当初人皇遁世之时,龙神见有机可乘,便窃取人世,以“皇帝”之名,执掌人界。历史上第一个皇帝“秦始皇”,便是龙神之子托胎而生。俗谓天子,即龙子,动辄称“天子”,奉上帝旨意,不过是愚弄人民百姓而已。
凤族世代与龙族为仇,那西王母岂是易于之辈,想方设法颠覆龙族的天下,也是无所不用其极。绝地天通之前,龙凤两族翻天覆地的战争,自人皇遁世之后,乃又复渐渐转入人世。这样的争斗多数时候是在暗处。历代帝王中,多有为美色所惑者,轻则亡身,重则亡国,岂是偶然?皆是被凤族找准机会暗中操纵所致。
另有些时候,龙凤两族在人间的争斗也是明刀明枪。这便是凤族在民间创立的大大小小的无数邪教教派,虽然巧立名目,但究其实,也是随时准备颠覆龙族的天下。清水教所供奉的 “无生老母”,即是凤族神祗。乌三娘说要杀尽天下龙族,就是因为,清水教之仇,归根结底还是要算在龙族的头上。
龙绣儿听乌三娘讲完这段传说,不由说道:“我师父说,朝廷里面也有好人的……皇帝也有好皇帝……”
乌三娘瞥了她一眼,冷冷道:“你师父?哼。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们罗教,整天畏首畏尾的,偌大一个教门,数百年来毫无作为,平白地惹人耻笑。”
龙绣儿听乌三娘诋毁罗教,不由涨红了脸,辩道:“你……不准你说我罗祖教的不是……”
王祥思索片刻,这时却突然问道:“姐姐,如你所说,这些年来我们人类只是在被龙族和凤族利用着而已,到头来又有什么意思?”
乌三娘赞许地点点头,道:“好兄弟,问的好。你忘了人皇传下的十二大正教了么?”
见王祥皱着眉头思索,她接着道:“当年前任张教主在世之时,最大的心愿就是摆脱凤族的控制,再将十二正教术法中尚未失传的部分,一一收集起来,最后找到沟通神灵的法子,终结人皇与神魔所订立的盟约。到时候大劫一至,鬼神重返人间,我圣教必可藉着沟通神魔之力,重建天地之间的秩序,造福万民……”
说着,她叹了口气接着道:“后来义父他老人家继承了张教主的遗志,正要大展宏图,不料教里却出了内奸,只得仓促举事。前辈们的雄心壮志,将来就靠我们姐弟俩来实现了。”
龙绣儿却冷哼道:“哼,鬼神重返人间?痴人说梦。”
乌三娘看着她,微笑道:“小丫头,我把你掳来,让你做我教主的丫鬟,是你的福分。你若胆敢不遵号令,我取你小命易如反掌!”说着已是声色俱厉。
龙绣儿这时已是大气不敢出一口,王祥也嗫嚅着不敢开口。乌三娘顿了一下,放慢语气接着道:“你这几天来在想什么当我不知道么?哼。”说着从随身的包袱里摸出一大把少女的饰品玩物,递到她面前。
龙绣儿脸色刷地就白了,她接过那些东西,自己收起来,低着头默默无语,眼睛里不觉泪珠已在打转。
乌三娘又悠悠道:“你这两天端茶倒水地,倒也听话。只不准再想着逃走,或是留记号让人来救你。你听话了,自然有你的好处。”说着便朝王祥努努嘴,自顾自闭上眼睛。
那王祥与龙绣儿年龄相若,也自不笨,见乌三娘示意,早明白过来。他体内融合了三分赤鷩异魂,那赤鷩生前即为龙绣儿所养,十数年来一直形影不离,这时肉身虽死,魂魄却化入王祥体内,自然对龙绣儿格外亲近。因此王祥自己,也莫名地对龙绣儿颇有好感。
他见龙绣儿低头流泪,便觍着脸凑过去说话。谁知他话未出口,忽听得拉车的两匹骡子突然尖声嘶叫起来。
乌三娘霍地睁开双目,骡车已被两匹受惊的骡子扯翻。她动作也当真迅速,在骡车翻倒的一刹那,已冲破车厢腾身而起,同时手中白练两头伸出,将王祥和龙绣儿双双带起,落在数丈以外。
三人落在地上,再看那破旧的骡车已经七零八落,两匹骡子瘫软在地上,一动不动。
其时圆月已升得很高,淡淡月光下,只见道路两旁山势突然收住,路边的山壁上清清楚楚写着“鄱阳湖口”四个大字,面前一片大水,波光粼粼,浩淼无边。
夜风吹来,满山树木“沙沙”作响,纷纷落叶中,三人突然心头一颤,浑身寒毛立时倒竖起来,以乌三娘这等修行,竟也收摄不住。凭着多年来行走江湖的经验,她知道,三人已经陷入了巨大的危险之中。
月光不及的黑暗里,怪声突起,惨然入耳,听得王祥和龙绣儿头皮“啪啪”直炸。瘫软在地上的两匹骡子已吓得口吐白沫,奄奄一息。
王祥魂魄中化入了赤鷩异魂,又迭经凶险,这时胆气已壮。他手中持定宝刀,挺身一跃,挡在乌三娘和龙绣儿身前。龙绣儿也下意识地去抓剑,却被乌三娘一把扯住。她见王祥挺身犯险,不惊反喜,便存心看看他如何应付。
四周的黑暗中怪声此起彼伏,慢慢走出一个个巨大的黑影,将三人围在中间。顿时,天上的月光仿佛都化在了那黑影里,突然黯淡下来。只有那一双双的鬼眼睛,目光睒闪,向三人逼视而来。
乌三娘倒吸一口凉气,道:“是山魈!”接着也再顾不上试探王祥的胆色,从怀里摸出一把日间在山里采来充饥的野果便向着四周撒去。那些果子在地上滚得几滚,皆化成一只只白斑猛虎,将三人围在中间,张牙舞爪地与围在四周的山魈对峙起来。那群白虎虽是乌三娘以幻术化成,但形貌甚是猛恶,那群山魈一时间竟不敢上前,只是连连怪叫。
龙绣儿见那群山魈如此可怖,已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乌三娘以前也只是听人说起过这种鬼怪,知道它们力能移山填海,性情最是凶残无比,不想今夜遇到这么一大群,心里实在半点把握也没有。只有王祥这初生牛犊,因为有宝刀在手,心里杀意正盛,竟是毫无惧色。
这时,鄱阳湖上忽然响起一声清越的啸声,仿佛龙吟,山魈的怪声立时被淹没。白虎们听到那啸声,竟隐隐有退却之意。乌三娘等人朝着湖口的方向望去,黯淡的月光下便见一个灰灰的人影由远及近,横空而来。
那灰影到得近处,便落在最高大的一只山魈肩上,负手望着地上的三人,微笑道:“难得难得。各位光临鄙地,家师有失远迎,特意让在下前来赔罪,失礼之处,还望多多海涵。”
王祥这时窝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见来人阴阳怪气,便冷哼了一声道:“你是谁?就是你让这些怪物来拦我们路的?”
那人失笑道:“呵呵,阁下小小年纪,火气倒是不小。你们远来是客,我既奉命相请,怎敢如此失礼?”他嘴里虽这样说,却并不见有何表示,仍是高高在上地立在那山魈肩上。
乌三娘看不透他来历,也不愿多事,冷然道:“多谢令师好意。不过我们只是路过贵地,又与令师素不相识,不敢有扰。”
那灰衣人飘然下地,向三人走来。他所到之处,本来凶猛无俦的白虎,都纷纷退开,竟似是怕到极点。他走到离三人两丈远处,停下来微微拱手,客客气气地道:“在下林弃白,见过王教主,乌姑娘、龙姑娘。弃白奉家师之命前来迎候各位,请务必赏光到府上一叙。”
众人此时都已看清,这林弃白身形挺拔,长眉星目,顾盼之间意气风发,竟是个倜傥英俊的青年男子。只是他这一番话客客气气说出来,却让众人瞠目结舌。看样子,他对自己三人的来历底细,早已了如指掌。 21青衣谷
乌三娘环顾四周,见山魈们早已不耐,自己至今重伤未愈,实在也难与这不知深浅的林弃白硬拼,便悄悄对王祥道:“教主,我看只好跟他走一遭,且看他要耍什么花样。”
王祥先前被林弃白称作“教主”,已有些不自在,这时听乌三娘也这么称呼自己,更觉别扭,便应道:“一切全凭姐姐做主。”
乌三娘收了白虎幻术,却不愿输了气势,冷冷道:“阁下既是以礼相请,这些山精野怪,岂是待客之道?”
林弃白见对方同意一行,便不由地露出喜色,拱手道:“在下多有得罪,还望各位海涵。家师所居路途偏僻遥远,车马不便,只有委屈各位以这些山精野怪代步了,呵呵。”说着便轻轻拍手,三只高大的山魈应声走到三人面前,俯下身子。
王祥见这鬼怪可当马骑,不禁又惊又奇。他收了宝刀,当先跃到一只山魈背上。乌三娘却带了龙绣儿共乘一只。林弃白见三人已准备停当,也便跃上一只山魈,呼哨声中,山魈群已凭空跃起,向着西南方向飞奔而去,眨眼间便来到鄱阳湖上。
乌三娘等人立在山魈背上,心里都不由地暗暗吃惊。那山魈跑起来快逾奔马,在烟波浩渺的鄱阳湖上如履平地,不啻御风而行,委实匪夷所思。如是只一盏茶的功夫,那群山魈驮着众人穿山渡水,又到了一片漫无边际的群山之中。
此地山深林密,全无道路,中秋佳节的斑斑月光透过浓密的树木洒下来,越发显得这片山林神秘莫测。众人在山魈背上穿林而过,恍如游走在一片梦境之中。
又过不多时,山魈群已驮着众人登上一座高高的山峰。林弃白等山魈群停下来,便微笑着对众人道:“难得各位赏光来此,又恰遇着中秋佳节,且请看看这匡庐月色如何?”
众人方从幽深黑暗的密林中出来,这时登上高峰,只见青黛色的晴空如同刚刚洗过,一轮明月高高挂在天上,满山流光四散,长风吹彻中,都不由得心怀大畅。
王祥站在山魈背上,觉得既新奇又有趣,便不由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林弃白淡淡答道:“这里便是庐山大汉阳峰。”
乌三娘心里早有所疑,这时既知来了庐山,便不由脱口问道:“庐山……青衣谷?那么,令师莫非是……沧客先生?”林弃白看着她微微一笑,道:“你猜得不错,正是家师。”
乌三娘得到肯定,大惊道:“沧客先生如今便在这里么?既是他老人家有请,何不早说?快请带我们前去拜见。”
龙绣儿左手被乌三娘握着,突然感到她全身微微发抖,心中大奇,却又不敢多问。王祥却道:“沧客先生?那又是谁?”
林弃白对王祥的话恍如不闻,只自顾自地看着明月下满山流动的烟云,迎着高扬的天风,朗声吟道:“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长吟声中,驾起山魈,翻过大汉阳峰,向着峰下一处林莽幽深的山谷行去。
山魈群一动皆动,都随着林弃白飞奔而去。乌三娘这时才对王祥道:“沧客先生曾与我教有恩,我听义父提起过,江湖上传说他老人家便是十二大正教之中,卜祝之术的第一千一百七十九代传人……”
王祥听了,默然不语。他年纪虽然幼小,但也渐渐明白,本教与十二大正教非恩即仇,中间又有数不清的邪教相互纠缠,再加上龙族凤族之间万年不老的仇怨,要想得到那沟通鬼神之术,招致神魔重返人间,再造一个新世界,谈何容易?他想到这里,迎着奔行中扑面而来的夜风,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那庐山形势秀拔险峻,处处古木参天,山魈群在山中穿林越涧,最后钻进一个幽深狭长的山谷中去。谁知那山谷外面看来甚是逼仄,一进谷口,眼前豁然开朗,竟是别有洞天。
这时中秋的圆月正升到头顶,清澈的光华漫天洒下,照得谷中一片清朗。但见农田瓦舍,遍布其中,静静的夜色里,秋虫鸣唱,充满宁静祥和的气息。
这时山魈的飞奔之势也慢下来。林弃白便随口道:“此地本是青若师妹修行的地方,一年四季翠色逼人,故而得名‘青衣谷’。因为平日里一向用巫术封锁,所以被江湖上传说得十分神秘可怖。”说着,他自己笑了笑,接着道:“其实这里景色之美,天下罕有。”
到了一道竹桥边上,山魈们都自动停下。林弃白当先跃下。乌三娘等人也跃下来,跟着他走过竹桥。身后的数十只山魈,自然往周围的山林里四散而去。
众人走在竹桥上,见那竹桥凭空架设,桥下竟是一道万丈深渊。数十丈以下黑气弥漫,明月光华都仿佛被逼得远远退开,实在不知隐藏着什么凶险。龙绣儿不由地扯住乌三娘,半点也不敢放手。
好在这桥不长,不多时已走到对岸。众人又沿着一条青石小道前行不远,转过一片竹林,便见一座宅院,沿着山脚筑成,清白的月光之下也不见多少灯火,整个地笼在一种宁静祥和的气氛当中。
众人一进大门,便远远看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背后跟着两个小丫鬟,笑着跳着跑来,边跑边快乐地喊:“二师哥二师哥,你把客人请来了吗?”林弃白也快乐地答道:“请来啦!”说着便扯住那小姑娘的手,问道:“你怎么还没睡?师父呢?”
谁知那小姑娘看到乌三娘三人,已经心不在焉,她甩脱林弃白,便奔到龙绣儿面前,在月光下打量起来。林弃白尴尬地笑笑,道:“这是家师的掌上明珠,也是我们最小的师妹,名字叫做紫若。”
那紫若全不认生,这时一见年纪比自己稍大的龙绣儿,倒把其余三人晾在一边。林弃白哭笑不得,只好当先带路,穿过空旷的院子,往正堂而去。
正堂里并无灯烛,只在壁间挂着几个珠子,散发出清澈柔和的光芒。一个年过五旬的男子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养神,头上的辫子四散开来,手里一把芭蕉扇轻轻摇着,显得轻松惬意。
那小姑娘紫若一进屋子,便朝着那人奔过去,大声道:“爹爹!爹爹!二师兄回来啦!他把客人也请来啦!”
那男子睁开眼睛,伸手将紫若抱住,便道:“二师哥回来了,你该听话去睡觉了罢?”说着便向那两个小丫鬟示意。那紫若正在兴头上,又是撒娇又是哭闹,好哄歹哄,这才去了。那男子摇头苦笑道:“老夫这两个女孩儿,一个太静,一个太闹,都让人头疼得紧!”说着,便站起身来,对林弃白道:“弃白,你辛苦了,先去歇着吧!”
林弃白恭恭敬敬道:“是!”又对乌三娘等人拱手抱拳,这才转身离开。
乌三娘这才得到说话的机会,便带着王祥和龙绣儿上前一步,抱拳道:“晚辈王祥,乌三娘,拜见祝老先生!”她一路上都在琢磨这话该怎么说,颇费了一番心思。既说“晚辈”,便是不以教主和圣女的尊贵身份拜见,谦卑一点,也不算失了身份。
那男子便是江湖传说中卜祝之术的第一千一百七十九代传人祝沧客,因为身怀沟通天地鬼神的先知之术,江湖上鲜有人敢直呼其名,都尊称为“沧客先生”。王祥一路上都在想这沧客先生究竟是何模样,这时一见,不过是个普通老者,顿时放下了一半的心。
祝沧客先命人设坐上茶,接着便道:“三娘——我跟你义父曾有过一面之缘,也敬他是个英雄,可以这样称呼你罢?”乌三娘道:“晚辈恭聆教诲。”
祝沧客道:“三娘,老夫本来早已不问江湖之事了。只是前两日偶尔占卦,知道你重出江湖,深觉不能坐视不理,因此特地让弃白去请你来此。”
他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缓缓道:“你既肯来,说明老夫这把老骨头还有些分量。我就直说了。我请你们来此,是想告诉你们,天道茫茫,莫测高深,人力岂可强为?你们的心思我都知道,趁早死了这条心罢!”
乌三娘与祝沧客虽未谋面,但既闻其名,心里一直极敬重他,怎想到甫一见面,他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既惊且怒,顿时热血上涌,“嚯”地起身,亢声道:“前辈此话怎讲?我等身负血海深仇,如何不报?何况当今天下豺狼当道,生灵涂炭,我辈修道之人,岂可眼看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苦苦挣扎而袖手旁观?”
祝沧客静静听她说完,不置可否,却向王祥道:“这位小兄弟,可是新任的王教主?”王祥看了一眼乌三娘,不知该如何回答。乌三娘道:“不错。我已发出‘圣水令’,召集义父的元老旧部在九江府碰面,正式册立他为我教第五代教主。”
王祥心里不由“砰砰”直跳。谁知那祝沧客却道:“老夫自幼修习卜祝之术,颇能前知。也曾跟一位前辈学过相人之术,”说着便向前去摸王祥头顶,轻轻捏了几下,接着道:“恕老夫直言,此子虽有异魂附体,但命中大劫无数,实非有福之人。若是安静度日,自可无祸;若是逆天而行,恐怕……”他说着摇摇头,接道:“……命不久矣。”
22先知
众人皆知祝沧客身怀异术,是以无人怀疑他对王祥命运所下的定论,各自咀嚼着“命运”的玄奥莫测,一时都默默无语。壁上的几颗夜明珠散发出淡淡的光华,照在每个人脸上。突然一个声音轻轻响起道:“人死之后,会变成鬼么?”
众人转头看去,见问话的正是王祥。他见众人一齐看他,便接着道:“我听少掌柜说,人死之后会变成鬼,是不是真的?”
一阵夜风吹过,窗外的竹木“沙沙”作响,座上的龙绣儿最是胆小,不禁轻轻抖了两下。祝沧客却饶有兴味地盯着王祥,温和地道:“小兄弟,你觉得呢?你是希望变呢,还是希望不变?”
王祥道:“我希望变。”祝沧客疑惑道:“那你是不怕死的了?”王祥点点头,道:“若是能变鬼,我就不怕。若是死了之后什么都没有了,那才可怕。”见众人都疑惑地盯着自己,他又接着道:“那样的话,我若死了,也就可以见到我爹我娘了。”
乌三娘心有所感,几乎便落下泪来。祝沧客又叹一口气,有感于心地随口道:“其实就算不死,要见你爹娘,也并非不能。”
他这一句话方说出口,已知失言,接着便打个哈哈站起身来,岔开道:“时辰不早了,你们连日奔波,一定累了,快去歇息罢。凡事不必客气,养足精神,好好看看谷中风景。”
王祥听说要见爹娘并非难事,心里早乱跳起来。乌三娘也听出他话中有因,但此时若不问个清楚,日后怕是再难有机会提起这个话头了,便也站起身来急急道:“老前辈,三娘还有一事不明,还望老前辈赐教。”
这时祝沧客已走到门口。他见乌三娘心意坚决,不可动摇,又见王祥小小年纪,眼界却几乎已经超脱生死,自己再也无可置喙,便头也不回地道:“我既与令尊有旧,不得不多这一回口,略尽心意罢了。但天道茫茫,人事悠悠,我虽能前知,终也有看不透之事。各位好自为之罢。”说完便径自去了。
来日一早,乌三娘便带了王祥和龙绣儿,去见祝沧客告辞。她早先听义父说起过,这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先知曾与本教略有瓜葛,满心以为此来必会得到些有益的指点,哪想得到最后却碰了一鼻子灰,自知多留无益,不如早日去汇集人马,方为上策。
谁知众人在外侯了片刻,却见林弃白出来致歉道,老爷子天色未明时便离谷远游去了,临走时吩咐下来,留乌三娘等人多住几日。
乌三娘怎肯留下,就便向林弃白告辞。林弃白苦留不住,只得送他们出谷。众人再次由山魈驮着离开青衣谷时,因是白天,又与夜晚所见不同。谷中山势一层层高出,连绵无尽,苍翠满眼,高树间又有好鸟相鸣,婉转成韵,令人心神俱醉。但一出谷口,回首再看时,那青衣谷于烟云缥缈之中,早已不辨何处。
林弃白将众人送到山脚的官道上,道歉说山魈们白日里不便出山,恐惹行人惊骇,只得送到此处。乌三娘与王祥道了谢,林弃白便带了山魈自回。临走时已显得与王祥颇为亲近,特地上前握了握手。王祥只觉他在自己手中塞了一物,心中会意,只悄悄收起。
乌三娘等人辨明方向,便沿路往北,向着九江府而来。
九江府古称柴桑,为众水汇聚之地,北临大江,东接鄱阳,南依庐山,自古便号称是“三江之口,七省通衢”,历来为兵家所必争。
当年清水教在山东起事失败后,教主王伦被逼自杀,教众也多半战死。侥幸存活下来的,不过十之二三而已。那时不单官府通缉,江湖中有仇隙的教派也纷纷乘机剿杀。在山东闹了个天翻地覆的清水教,人心四散,竟几乎就此消失。
好在这时教中纷纷传说教主王伦的独子王祥,早已被人救出,带到了南方。心志坚决的,就靠着这一点微茫的希望,由明转暗,纷纷南下,苦苦等待时机,以图东山再起。
九江府便是他们落脚的一个据点。因为传说王祥在南方,众人过江之后,便化整为零,隐名埋姓,在各地生根发芽,暗中寻访王祥下落。匆匆十数年光阴过去,“皇天不负苦心人”,而今终于被他们找到。
三人进了九江城,便去投了一家客店住下。那客店远离通衢大道,并无字号,客房也逼仄不堪。王祥本是小伙计出身,倒也罢了,龙绣儿却甚是不乐。但是一想到自己的丫鬟身份,她也就不敢多话了,只是越发地盼着师父师姐找到这里,好把自己救走。
眼见过了数十日光景,三人只是在客店里闷住,并不见乌三娘有何行动。那客店位置既然偏僻,生意也不好,数十日来,只见零星客人来投,有些住两日便走,毫无出奇之处。
一天夜里,王祥正睡得香甜,突然被人轻轻唤醒。他此时灵觉过人,早感到是乌三娘在身旁唤醒自己。他爬起来,也不言语,便跟了乌三娘出去。此时正是八月末天气,秋凉渐生,外面无星无月,两人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悄悄往城外潜去。
不多时,两人便在城南一处空旷的山坡上停下来。此刻虽在深夜的浓浓黑暗中,但王祥耳目灵敏之极,早感觉到此地虽然看上去空旷,但好似在不知晓的暗处,秘密地隐藏着什么。
这时,就见乌三娘双臂轻轻张开,作水波流动之状,低低吟诵道:“大劫起,天地暗,日月昏昏;圣水兴,鬼神出,再造乾坤……”王祥听那吟诵,竟莫名地心中一动,不知觉间,泪水已经潸然而下。
无数的黑色影子,渐渐向着这山坡飘来。又有无数黑色影子,在眼前的黑暗中渐渐显现。王祥心中不由一凛,却听乌三娘叱道:“兄弟姊妹们,无生圣母乌三娘在此!众人快快现身!”
在这静静的秋夜里,火把一支支亮起,围住这小小山坡。每一支火把下面,都有一人低低吟诵着什么。上千上万人的吟诵之声,在静夜里汇成一片无形的洪流,在人群之中跃动。
乌三娘待那声音渐渐静下来,大呼道:“我清水圣教自十二年前起事失败,今日终于到了东山再起的日子了!众位兄弟姊妹日夜悬心的义父的传人,此时他就站在你们面前!”
人群中一时鼓噪起来。众人得到密令从四面八方赶来此地,事先并不知有何大事。此刻一旦听闻前教主的独子已被找到,怎能不感奋万分。
乌三娘把王祥推到身前,高呼道:“清水教教众听令:教主在此,还不参拜,更待何时?!”
只听得人群中又是一阵“嗡嗡”的议论之声。这时就听一人高声喊道:“圣母娘娘,你说这小兄弟便是义父的传人,有何凭证?”原来那王伦收徒却与别的教门不同,凡入教者,皆为兄弟姊妹,大家又都拜教主王伦为“义父”,平日里有呼王伦为“教主”的,也有呼他为“义父”的,等等不一。只因王伦用这样的手段与教众恩义相结,才使得教中诸人死心塌地地跟随他杀官造反,视死如归。
这时既然有人提出,要乌三娘拿出证据,证明王祥真是王伦的传人,人群中不免又纷纷议论起来。更有许多人跟着喊道:“是啊,有何凭证?”“不错,拿出凭证来!”“若是真的教主传人,咱们理当奉为教主!”一时间人声鼎沸,混乱不堪。
乌三娘不言语,待众人稍稍安静,便走过去对王祥轻轻道:“教主,且把上衣脱下来。”王祥知道事关重大,便依言把上衣脱下。
众人见王祥脱下衣衫,便渐渐安静下来。乌三娘随即将右手按在他胸前轻轻摩挲数下。接着,他胸前便有微微红光渐渐透出。乌三娘将手移开,众人眼里看得清楚,他胸前一个巴掌大的八卦图案,色作鲜红,隐隐透着红光,光芒闪动间,仿佛在缓缓旋转。
这时已有人无声地跪下地来,有些女子已在轻轻啜泣,还有些人,嘴里喃喃低语,又在吟诵着什么。乌三娘也缓缓跪在地上。一时间,那山坡上上下下,只有王祥一个人呆呆立着。他见众人下跪,心中激动万分,胸前那“血印”图案,竟越来越红,越来越亮,血一般的红色在缓缓流动中,仿佛要滴下来一般。
跪着的人群中突然有一人高声叫道:“参见教主!”众人一齐跟着高呼道:“参见教主!”这许多人一起高呼,端的是声势惊人。
王祥年纪尚小,何曾见过这样场面,但他自小顽皮,凡有热闹,必不肯错过,所以戏台上做戏文的,倒也看过不少。这时脑际灵光一闪,少不得也模仿那戏台上的皇帝老儿,道:“这个……众卿……”想想不对,又改口道:“……大伙儿……快快请起!”谁知说这一声,众人仍然匍匐不动,他便高声道:“大伙儿快快请起!都是自己人!”
他一说“都是自己人”,自然地把各人心理上的距离又拉近不少。众人纷纷站起,便有人高声道:“请教主示下:我圣教今日立教,该当以何事为先?”
王祥不由便转头去看乌三娘。乌三娘道:“在教主心目当中,本教事务,哪件事最为要紧?” 22先知
众人皆知祝沧客身怀异术,是以无人怀疑他对王祥命运所下的定论,各自咀嚼着“命运”的玄奥莫测,一时都默默无语。壁上的几颗夜明珠散发出淡淡的光华,照在每个人脸上。突然一个声音轻轻响起道:“人死之后,会变成鬼么?”
众人转头看去,见问话的正是王祥。他见众人一齐看他,便接着道:“我听少掌柜说,人死之后会变成鬼,是不是真的?”
一阵夜风吹过,窗外的竹木“沙沙”作响,座上的龙绣儿最是胆小,不禁轻轻抖了两下。祝沧客却饶有兴味地盯着王祥,温和地道:“小兄弟,你觉得呢?你是希望变呢,还是希望不变?”
王祥道:“我希望变。”祝沧客疑惑道:“那你是不怕死的了?”王祥点点头,道:“若是能变鬼,我就不怕。若是死了之后什么都没有了,那才可怕。”见众人都疑惑地盯着自己,他又接着道:“那样的话,我若死了,也就可以见到我爹我娘了。”
乌三娘心有所感,几乎便落下泪来。祝沧客又叹一口气,有感于心地随口道:“其实就算不死,要见你爹娘,也并非不能。”
他这一句话方说出口,已知失言,接着便打个哈哈站起身来,岔开道:“时辰不早了,你们连日奔波,一定累了,快去歇息罢。凡事不必客气,养足精神,好好看看谷中风景。”
王祥听说要见爹娘并非难事,心里早乱跳起来。乌三娘也听出他话中有因,但此时若不问个清楚,日后怕是再难有机会提起这个话头了,便也站起身来急急道:“老前辈,三娘还有一事不明,还望老前辈赐教。”
这时祝沧客已走到门口。他见乌三娘心意坚决,不可动摇,又见王祥小小年纪,眼界却几乎已经超脱生死,自己再也无可置喙,便头也不回地道:“我既与令尊有旧,不得不多这一回口,略尽心意罢了。但天道茫茫,人事悠悠,我虽能前知,终也有看不透之事。各位好自为之罢。”说完便径自去了。
来日一早,乌三娘便带了王祥和龙绣儿,去见祝沧客告辞。她早先听义父说起过,这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先知曾与本教略有瓜葛,满心以为此来必会得到些有益的指点,哪想得到最后却碰了一鼻子灰,自知多留无益,不如早日去汇集人马,方为上策。
谁知众人在外侯了片刻,却见林弃白出来致歉道,老爷子天色未明时便离谷远游去了,临走时吩咐下来,留乌三娘等人多住几日。
乌三娘怎肯留下,就便向林弃白告辞。林弃白苦留不住,只得送他们出谷。众人再次由山魈驮着离开青衣谷时,因是白天,又与夜晚所见不同。谷中山势一层层高出,连绵无尽,苍翠满眼,高树间又有好鸟相鸣,婉转成韵,令人心神俱醉。但一出谷口,回首再看时,那青衣谷于烟云缥缈之中,早已不辨何处。
林弃白将众人送到山脚的官道上,道歉说山魈们白日里不便出山,恐惹行人惊骇,只得送到此处。乌三娘与王祥道了谢,林弃白便带了山魈自回。临走时已显得与王祥颇为亲近,特地上前握了握手。王祥只觉他在自己手中塞了一物,心中会意,只悄悄收起。
乌三娘等人辨明方向,便沿路往北,向着九江府而来。
九江府古称柴桑,为众水汇聚之地,北临大江,东接鄱阳,南依庐山,自古便号称是“三江之口,七省通衢”,历来为兵家所必争。
当年清水教在山东起事失败后,教主王伦被逼自杀,教众也多半战死。侥幸存活下来的,不过十之二三而已。那时不单官府通缉,江湖中有仇隙的教派也纷纷乘机剿杀。在山东闹了个天翻地覆的清水教,人心四散,竟几乎就此消失。
好在这时教中纷纷传说教主王伦的独子王祥,早已被人救出,带到了南方。心志坚决的,就靠着这一点微茫的希望,由明转暗,纷纷南下,苦苦等待时机,以图东山再起。
九江府便是他们落脚的一个据点。因为传说王祥在南方,众人过江之后,便化整为零,隐名埋姓,在各地生根发芽,暗中寻访王祥下落。匆匆十数年光阴过去,“皇天不负苦心人”,而今终于被他们找到。
三人进了九江城,便去投了一家客店住下。那客店远离通衢大道,并无字号,客房也逼仄不堪。王祥本是小伙计出身,倒也罢了,龙绣儿却甚是不乐。但是一想到自己的丫鬟身份,她也就不敢多话了,只是越发地盼着师父师姐找到这里,好把自己救走。
眼见过了数十日光景,三人只是在客店里闷住,并不见乌三娘有何行动。那客店位置既然偏僻,生意也不好,数十日来,只见零星客人来投,有些住两日便走,毫无出奇之处。
一天夜里,王祥正睡得香甜,突然被人轻轻唤醒。他此时灵觉过人,早感到是乌三娘在身旁唤醒自己。他爬起来,也不言语,便跟了乌三娘出去。此时正是八月末天气,秋凉渐生,外面无星无月,两人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悄悄往城外潜去。
不多时,两人便在城南一处空旷的山坡上停下来。此刻虽在深夜的浓浓黑暗中,但王祥耳目灵敏之极,早感觉到此地虽然看上去空旷,但好似在不知晓的暗处,秘密地隐藏着什么。
这时,就见乌三娘双臂轻轻张开,作水波流动之状,低低吟诵道:“大劫起,天地暗,日月昏昏;圣水兴,鬼神出,再造乾坤……”王祥听那吟诵,竟莫名地心中一动,不知觉间,泪水已经潸然而下。
无数的黑色影子,渐渐向着这山坡飘来。又有无数黑色影子,在眼前的黑暗中渐渐显现。王祥心中不由一凛,却听乌三娘叱道:“兄弟姊妹们,无生圣母乌三娘在此!众人快快现身!”
在这静静的秋夜里,火把一支支亮起,围住这小小山坡。每一支火把下面,都有一人低低吟诵着什么。上千上万人的吟诵之声,在静夜里汇成一片无形的洪流,在人群之中跃动。
乌三娘待那声音渐渐静下来,大呼道:“我清水圣教自十二年前起事失败,今日终于到了东山再起的日子了!众位兄弟姊妹日夜悬心的义父的传人,此时他就站在你们面前!”
人群中一时鼓噪起来。众人得到密令从四面八方赶来此地,事先并不知有何大事。此刻一旦听闻前教主的独子已被找到,怎能不感奋万分。
乌三娘把王祥推到身前,高呼道:“清水教教众听令:教主在此,还不参拜,更待何时?!”
只听得人群中又是一阵“嗡嗡”的议论之声。这时就听一人高声喊道:“圣母娘娘,你说这小兄弟便是义父的传人,有何凭证?”原来那王伦收徒却与别的教门不同,凡入教者,皆为兄弟姊妹,大家又都拜教主王伦为“义父”,平日里有呼王伦为“教主”的,也有呼他为“义父”的,等等不一。只因王伦用这样的手段与教众恩义相结,才使得教中诸人死心塌地地跟随他杀官造反,视死如归。
这时既然有人提出,要乌三娘拿出证据,证明王祥真是王伦的传人,人群中不免又纷纷议论起来。更有许多人跟着喊道:“是啊,有何凭证?”“不错,拿出凭证来!”“若是真的教主传人,咱们理当奉为教主!”一时间人声鼎沸,混乱不堪。
乌三娘不言语,待众人稍稍安静,便走过去对王祥轻轻道:“教主,且把上衣脱下来。”王祥知道事关重大,便依言把上衣脱下。
众人见王祥脱下衣衫,便渐渐安静下来。乌三娘随即将右手按在他胸前轻轻摩挲数下。接着,他胸前便有微微红光渐渐透出。乌三娘将手移开,众人眼里看得清楚,他胸前一个巴掌大的八卦图案,色作鲜红,隐隐透着红光,光芒闪动间,仿佛在缓缓旋转。
这时已有人无声地跪下地来,有些女子已在轻轻啜泣,还有些人,嘴里喃喃低语,又在吟诵着什么。乌三娘也缓缓跪在地上。一时间,那山坡上上下下,只有王祥一个人呆呆立着。他见众人下跪,心中激动万分,胸前那“血印”图案,竟越来越红,越来越亮,血一般的红色在缓缓流动中,仿佛要滴下来一般。
跪着的人群中突然有一人高声叫道:“参见教主!”众人一齐跟着高呼道:“参见教主!”这许多人一起高呼,端的是声势惊人。
王祥年纪尚小,何曾见过这样场面,但他自小顽皮,凡有热闹,必不肯错过,所以戏台上做戏文的,倒也看过不少。这时脑际灵光一闪,少不得也模仿那戏台上的皇帝老儿,道:“这个……众卿……”想想不对,又改口道:“……大伙儿……快快请起!”谁知说这一声,众人仍然匍匐不动,他便高声道:“大伙儿快快请起!都是自己人!”
他一说“都是自己人”,自然地把各人心理上的距离又拉近不少。众人纷纷站起,便有人高声道:“请教主示下:我圣教今日立教,该当以何事为先?”
王祥不由便转头去看乌三娘。乌三娘道:“在教主心目当中,本教事务,哪件事最为要紧?” 23大势
王祥天性聪明,自融合了赤鷩千年修行的异魂之后,见识眼光更比普通少年强过十倍,但毕竟受阅历所限,一时皱了眉头,答不上话来。但他察言观色,又岂能丝毫看不出这些教徒的心意?众人拜他乃是因为他是王伦的儿子,却不是因为他王祥本身有什么了不起。
他这时心里一急,答非所问地道:“各位兄弟姊妹,我王祥年纪虽小,但戏文上说‘甘罗十二为宰相,周郎七岁领雄兵’,有道是‘有志不在年高’,你们万不可小看了我。”
那出口相问的教徒也未必是存心要考较教主,但王祥既这么说,他心里自然不安,当下便跪倒在地,道:“教主在上,属下不敢……”众人见王祥稳然立在当地,身上自然便有一种威势,再也无人敢轻视于他,便都一齐跪下,口称“教主在上,属下不敢……”
王祥见众人都低了头跪在地上,便从身上悄悄摸出一张纸来。他本来目力过人,火把光芒虽弱,倒也难不到他。他把那张纸看了两遍,又藏起来,便道:“大伙儿快起来罢。我想我圣教立教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找到当年出卖圣教的叛逆内奸,杀了他好为死去的爹爹还有兄弟姊妹们报仇雪恨!”
众人都站起来,听他这么一说,自然又勾起了心头旧恨,群情激昂,纷纷应道:“不错!先把那贼子找来杀了,报仇雪恨!”
乌三娘心里却是一惊。连日来她虽然也跟王祥说了不少的本教旧事,但从未议论到立教之后第一件大事是什么之类。这时听王祥随口说出来,竟也颇合道理,如何不吃惊。
她却不知,当日林弃白见王祥小小年纪,在山魈环绕之下镇定自若,杀气腾腾,对他已是颇为敬重。他是祝沧客的入室弟子,颇有先知之明,怕王祥年纪轻轻当上教主,教中有人不服,便在临别时,暗地里塞了一封短信给王祥,信上写的便是“结恩义,立威信;报大仇,收人心。”这么几句话。
反是乌三娘多年来四处奔波,一心只想找到义父传人,却没想到若果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当上教主,教众们服不服气。但这时见大事已定,便也放下心来。
王祥聪明过人,倒也大约领会了林弃白的意思。前面“立威信”的几句话虽然说得不伦不类,把戏台上的唱词都搬了出来,但也总算暂时取得了教众的尊重。这时见众人对“报大仇”的提议都很赞同,便接着道:“我既然当了教主,报仇之事自然义不容辞。但毕竟年少,有许多事情还得仰仗各位兄弟姊妹。”
众人见他小小年纪敢作敢当,又谦恭有礼,都不由又敬又爱,好感大增。王祥站在那里,自己觉得该说的话都已说完,至于如何找到那内奸,仿佛便不是自己的事了。他这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便转头对乌三娘道:“姐姐,这个……接下来怎么办?”
乌三娘见自己找回来的新教主处事得体,已是高兴异常,便高声道:“各位兄弟姊妹,报仇之事还须从长计议。我圣教立教之事,不久自会传扬江湖,但我们筹划未定,请大伙儿暂且不要泄露身份。我乌三娘就暂代这圣女之位,不久之后自会退位让贤;各堂长老也暂时各依其位罢——”她接着转向王祥,道:“教主,你看可好?”
王祥连忙道:“很好很好!”乌三娘又高声道:“今夜之会便到此为止罢。十日之内,请各堂长老来九江城里相见!”
众人隐姓埋名已久,这时既得重新立教,虽然暂时还不能在江湖上抛头露面,扬眉吐气,但均觉得心里畅快无比。当下各自散去。
王祥与乌三娘回到客店,已是清晨时分。他这时名正言顺地做了清水教教主,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自从那日在西湖边上看虫戏算起,屡屡遇奇,早让他神魂颠倒如在云雾之中。后来三魂七魄里又化入了赤鷩异魂,更是让他脱胎换骨,再非昔日的小伙计阿祥。
此时他渐渐觉得,自己原本生下来就该是这江湖中人。想想自小在阅汉堂那古董字画店里学徒的几年,恍如一场大梦,距离是如此遥远,由是更加感到命运的玄奥莫测。再想想祝沧客说自己“非是有福之人”,又说什么“若不安静度日,偏要逆天而行,恐怕命不久矣”之类的话,心里不但毫不在意,反而越发觉得毫无挂碍,更激起了一股桀骜不驯之气,硬是要闯荡一番,看看自己命运究竟如何。
此后数日之间,他们也不动声色地过着,一如往日。乌三娘抽空便说些江湖掌故给他听,增长他的见识。她见王祥心智已开,慢慢脱去稚气,日渐成长起来,也不由地十分欢喜。
连日来,清水教各堂长老,陆续地暗暗来此相会。王祥这才知道这小客店竟是本教的一处产业,店里老板伙计,都是本教中人,怪不得位置偏僻,又无字号。凡是来这店里住的,也无不是本教中人。
清水教原有六大长老,十二年前起事之时,四人殉教而死,剩下的便只有二人而已。众人南下渡江以后,虽未立下名号在江湖上走动,但在教众之中,便当着圣教一直存在一般,是以各堂人数,连长老在内,后来均已陆续补齐,且十数年来暗暗发展,规模也已渐渐可观。
当下众人反复计议,对清水教此后何去何从细细筹划。乌三娘多年来走遍江南寻找王祥,于教务并不十分熟习,便请各堂长老各抒己见。
那天雨堂长老名叫高奇声,六十多岁年纪,长相虽然平平无奇,但一双眼睛神光如电,令人一望可知不是等闲人物。他多年来行遍大江南北,于天下大势无不了然于胸,当下便对众人分析道:“当今天下,在这江南十二行省,本是罗教势力最大;不过近年来红阳教又有中兴之势,天地会也突然崛起,隐然与罗教鼎足而三;就连云贵的巫教,这两年势力也渐渐渗透到湖广一带。大江以北,又是白莲教和八卦教的天下,另外萨满教的势力在蒙古草原到东北三省也根基甚深。此外如闻香教、先天教、圣贤教、黄天教、青莲教、大乘教、灯花教、清茶门教、天理教、斋教、圆顿教、收元教等等大小教门,都各霸一方。我圣教要想做出一番事业来,以我之见,恐怕……还是要回山东去。”
他这一番话说来,将当今天下大小教门的形势强弱历历道出,如数家珍,别人倒还罢了,王祥却听得天旋地转,头大如斗。他先前虽然也知道天下教门纷立,但何曾想到如此复杂?他呆呆坐着,一时间竟似痴了。
乌三娘知他心意,便道:“教主不必泄气。天下教门虽多,但像我清水圣教一般,敢公然扯旗造反的,又有几个?若非十二年前那一役使得我教元气大伤……”说到这里,她不由顿了顿,又道:“这些小教门各自相忌,中间又牵涉着龙族与凤族的无数恩怨,各有弱点,实在不足为患。”
王祥叹口气,也不言语。乌三娘接着道:“教主放心,这些琐碎事务,自有各堂长老们去操心;就如教主所说,我姐弟俩当下的大事,是要找到当年出卖圣教的那个叛逆内奸,将他碎尸万段,好为义父和兄弟姐妹们报仇雪恨!”
说到报仇,王祥神色立时回复过来,道:“不错。只是……报仇说来容易,却从何下手?”不由又忧闷起来。
清水教教主以下分为六堂,“上三堂”分别是天雨堂、天风堂和天露堂,“下三堂”则是清水堂、清风堂和清露堂。
天露堂长老上官秋水,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女子,也是十二年前那场大劫中侥幸存活下来的两个长老之一,这时见教主忧闷,便劝慰道:“教主放心,这些年我们天露堂的姐妹们四处查探,已颇得了些那贼子的消息。任他躲在皇宫内院,逃到天涯海角,也休想逃得出我们的手掌心!”
听她这么一说,王祥精神不由一振,突然觉得做这教主凡事都有人分忧,也还不赖。便急急道:“如此说来,那贼子的动向都在我们掌握之中了?”
上官秋水看一眼乌三娘,又看一眼其他各堂长老,缓缓道:“这个……不错。”她本来只是为宽王祥之心,哪里便真的掌握了那内奸叛徒的动向了?但眼见王祥认真起来,也不得不这样答复。
王祥道:“既知道仇人在哪里,那还等什么?我们便去报仇如何?”
高奇声轻咳一声,道:“请恕属下无礼。报仇雪恨固然重要,但恐不是当今首要之事。”见王祥疑惑地看着他,他便接着道:“当今天下,群雄并起,眼见得大劫在即。就在上个月,段文经、徐克展在直隶大名府率领八卦教杀官起义,据说至今已克大名、元城两县,声势极大……”
说到这里,他又压低声音续道:“属下得到消息,自今年七月朝廷下旨解散天地会以来,官军们趁机烧杀抢掠,滥杀无辜,东南数省已是怨声载道。那天地会在东南数省势力极大,首领林泮、林领、林爽文等人,又皆是当世枭雄,岂会坐以待毙?我料定数月之内,天地会必会揭竿而起。”
他将手中烟锅在桌上轻轻一磕,接着道:“以属下之见,眼下正是我圣教扩大声势千载难逢的良机,所以……报仇的事情,倒不必操之过急。”
高奇声乃是清水教的首席长老,其他各堂长老对都他极为钦敬,也知他说的话确有道理,一时都默默不语。王祥听他剖析天下大势,头头是道,自己年少,见识毕竟有限,便道:“高长老,以你说来,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高奇声拱手为礼,恭恭敬敬答道:“以属下之见,山东乃是我教祖祖辈辈立教之地,也是我教根本之所在,当年我等南下江南,乃是迫不得已;而今既已立教,该当再回山东,重振当年雄风。”
王祥看看其他各堂长老,又看看乌三娘,大家都微微颔首。王祥便道:“既然如此,便请大伙儿下去安排,圣教总坛,便迁回山东去罢。”他顿了顿,又接着道:“但我想大伙儿在江南经营数十年,也不可轻弃,我们便在这里建一个……副总坛如何?”
他这“副总坛”的说法虽然古怪,却是极有远见,众人都连连称是。他想了想,又道:“大计既定,其余琐事,就仰仗各位长老安排了。我想跟乌姐姐先行一步,到山东去拜拜爹爹的坟墓。顺便也到江湖上历练一番,长长见识。”
24浔阳楼
谁知众人平素里对王祥恭恭敬敬地,这时他提出来要同乌三娘一起先行去山东,一众长老却几乎是同时起身,急急道:“万万不可!”大家都没想到别人的反应也会如此激烈,互相看了看,均觉得尴尬无比,便又一起讪讪地坐下。
王祥自己也没想到众人会如此一致地反对,一时竟愣在当地。
乌三娘这“圣女”的地位一向独立于教主与各堂长老之间,有时甚至比教主还要尊荣,她知道众人不是有意要扫教主的面子,这时便打圆场道:“各位且莫着急,教主自然会以大局为重。”说着转向王祥,“教主,你说是么?”
王祥年少好动,但自己也知道,既然做了教主,也只好收敛收敛。却又实在闷不过,便提出来跟乌三娘先到山东去。乌三娘虽然管得他也严,但毕竟早已混熟;何况从他正式做了教主之后,她神色之间也愈加恭敬,到了路途之上,不愁没有机会撒野。哪知道这一提出来,不但众人反对,乌三娘也不赞成,只得颓然坐下。
接着众人便好言相劝,说当今江湖险恶万分,如今又已公然与龙族为仇,他以教主至尊,实在不宜犯险;又说本教百废待兴,实在少不得教主;又说大伙儿费劲十数年的工夫,好容易找到教主,若教主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实在无法向教众们交待……
王祥自此知道,他这教主,多半是有名无实的了。只因大家实在太看重他了,生怕他出什么意外,所以立意是要把他高高供起来了。可是这样的教主,做着又有什么滋味?想到这里不由地便泄了气。
好在他在戏台上也看到过,做皇帝的不能不虚心听臣子们的话,他这做教主的,自然也不便一意孤行,心中意气,倒也稍稍平了些。
此后大家便四处忙碌。立教之初,果然是“百废待兴”。但教主王祥,却无疑是最闲的一个人。吃穿游戏都有小丫鬟龙绣儿伺候着,到街上走走,也会有十多个教众保护着。
他自小在阅汉堂里学徒,不是看守门面招呼客人,就是跟着老掌柜学习鉴定古董字画,有时还会被小姐苏娇呼来喝去,一天到晚哪有清闲的一刻?这时做了这教主,着实过了一段神仙日子。虽然不能随心所欲,倒是比两个月前被阿济格囚在杭州旗营里自在多了。
如此过了数日,天气渐凉,木落雁南渡,北风江上寒,重阳佳节又渐渐近了。九江城里四处菊花飘香,家家都采了菊花枝叶挂在门边,“除凶秽,招吉祥”,全是节日气氛。
王祥在杭州时,每到重阳节这天,大家都要去登高饮酒。这时问了两个整日跟在身边的教众,都说此地也有这个习俗,多是去登庐山。王祥心道,脱身的机会总算来了。
乌三娘与各堂长老这些日子忙于教中杂务,着实是日理万机。一旦遇到大事,往往还要请示教主。好在这教主经验虽然不足,眼光还是有的,又能从善如流,倒也皆大欢喜。
初九那天,九江城里人人身上佩了茱萸,讲究些的还做成香袋。王祥以教主之尊,自然是戴着丫鬟龙绣儿做的香袋了。
龙绣儿在罗教之中过惯了颐指气使的日子,人人敬畏,却谈不上有何乐趣;这时跟在王祥身边,在他时不时的顽皮胡闹中,竟渐渐觉得了些快乐,因此师父师姐什么时候来救自己,只偶尔想起,也慢慢地不在心上了。
这天一大早,王祥便带着龙绣儿去了浔阳楼。身后自然明里暗里跟着许多身手不凡的教众,以防不测。
那浔阳楼始建于唐代,背依长江,青瓦朱栏,雕梁画栋,自古便是九江盛景,多有文骚客流连于此。王祥在九江城时日一长,也常常来此玩耍。清水教在九江经营十余年,这时一旦立教,也渐渐由暗转明。这里的伙计,多有清水教教徒,既知道他是教主,自然执礼甚恭。
王祥与龙绣儿一跨进酒楼,便有个相貌伶俐的伙计迎上前来,众人面前不便行大礼,他便向着王祥打了个千儿。王祥笑嘻嘻地一挥手,向里走边问:“让你办的事情办妥了么?”那伙计赔笑道:“办妥了办妥了,现今就在三楼临江的位子上呢。”
那伙计引着两人,一步步上得楼来。到了三楼,便见临江的一个雅座上坐着一个灰衣青年,桌上放了一把长剑,正望着江景自斟自饮。
王祥走上前去,拱手笑道:“王祥有礼!”那人转过头来,星目如电,却是林弃白。
原来他住在庐山青衣谷,常常到九江浔阳楼上来饮酒,有时喝得酩酊大醉,疯言疯语,狂态毕现。这里的伙计当成笑话偶尔跟王祥说起,王祥猜想是他,便让那伙计约他重阳节这天在此相会。这时一见,果然便是林弃白。
林弃白见是王祥,嘴角微微一笑,也不还礼,只道:“‘大江寒见底,匡山青倚天。深夜湓浦月,平旦炉烽烟’,白乐天这首《题浔阳楼》诗,此时读来,最是恰切不过。”
王祥也不拘礼,自顾自在他对面坐下,笑道:“小弟没念过什么书,只在古董店里做学徒时偶尔识得几个字,也听不出这诗里有什么名堂。”他顿一顿,又道:“不过,我却见过一幅大李将军的《江帆楼阁图》,倒与眼前景象有几分相似。”
林弃白招呼龙绣儿坐下,道:“哦?想不到阁下对丹青之术颇有见地。”王祥苦笑道:“什么狗屁见地,那时学来不过是为了以后糊口。现在莫名其妙地当了这劳什子教主,整天有人跟着,什么也不必做了。”说着便向邻桌的教众看一眼,神情萧索。
林弃白也哈哈大笑,道:“我早料到会有麻烦,只没想到会是这样情景。阁下约我来此,是想我帮忙的罢?”
王祥招呼了伙计上酒上菜,接着嘿嘿一笑,道:“兄弟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你老哥有这个能耐了。”林弃白自顾自饮一口酒,道:“不用给我戴高帽子啦。说吧,要我怎么做?”
王祥狡黠地一笑,嗫嚅道:“这个……令师沧客老先生是不赞同我教逆天行事的……那么……他老人家会不会派人把我抓走?找个地方给关起来?”
林弃白摇摇头,道:“绝不会。家师虽不赞成,可是当今天下,确实是大劫在即。他老人家已经算定两个月之后……”他话说了一半,却突然顿住,恍然道:“好你个王祥!”随即忍不住哈哈大笑。
龙绣儿秀目一闪,也明白了王祥的意思。王祥却苦笑道:“我实在是不明白,我到底有什么好?两月之前稀里糊涂地被三个老头儿囚禁了许久,现在又……也跟囚禁差不多罢——他们都说是为我好,要我顾全大局什么的,只是谁来顾全顾全我的大局?”
林弃白叹道:“我跟阁下一见投缘,性情原是相差不大。我也是个野惯了的人,每日里呼精引怪,啸傲林泉……”说着,又重重叹一口气,“也难怪她不喜欢……”
龙绣儿心思最是玲珑细密,她见林弃白颓丧,也约略猜到定是为了哪个女子,便抿嘴一笑揶揄道:“你整日里跟那些山精野怪混在一起,怕也怕死人了,谁会喜欢?”
林弃白自嘲地笑道:“这些事情,你们这年纪是不会懂的……”又道:“算了,不说这些伤心事。今日是重阳佳节,我先敬两位一杯。”说着举起酒来,当先饮了。
王祥一杯饮尽,又回敬一杯。他却怕林弃白喝醉了酒误事,便笑着道:“林大哥,改日兄弟一定请你痛饮一醉!”林弃白明白他的意思,笑道:“得罪了!”说着站起身来,向四座的清水教教众抱拳道:“各位朋友,在下庐山青衣谷林弃白,要请贵教这两位小朋友到庐山登高饮酒赏菊花,还望各位行个方便。”
那跟上楼来暗中保护王祥的清水教众,少说也有十多个,闻言都不由大惊。还未及答话,眼前灰影一闪,已不见了三人踪影。教众们立时便嚷成一团,纷纷下楼追去。由九江城取道庐山,有好几条路,当下众人便各自分头去追。
过了片刻,浔阳楼后厨外的江边上,一条平日里用来送鱼的小船,朝着江心悠悠荡开,顺水而下。
林弃白轻轻摇着船,对王祥和龙绣儿道:“由此下行,前面不远就是鄱阳湖口的石钟山,我还可以送你们一程。却不知你们要去哪里?”
王祥斜靠在那小船船舷上,道:“我是很想去杭州看看我爹的,他虽然经常打我,时间久了不见,还是有点想他。不过听乌姐姐的口气,他也是我教中之人,我若去见他,岂不是自投罗网?”
龙绣儿自然想回杭州去,只是王祥既说不去,她也就不再说什么。其实就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在她深心里面,或许也是有点怕回杭州的罢。
林弃白道:“那些人在庐山上找不到你们,自然会想到沿着长江寻找。你们清水教这些年在大江以南的许多地方都有信徒,躲得一时不难,要一直躲下去,却不可能……你们身上可有带盘缠?”王祥嘻嘻一笑,道:“这倒不用担心。我想好了,我们过江去。反正我们有的是钱,去山东看看,再去京城走走,长长见识也不赖嘛。什么时候没钱了,就再回来当教主呗。嘻嘻。”
林弃白点点头,道:“我师哥沈幻白和师弟祝奕白都在京城,若遇到什么事情,尽管去找他们。只须说是我林弃白的朋友,他们一定会热情接待的。”
说话间已到鄱阳湖湖口。阿祥灵觉过人,一到这里,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那一夜林弃白带了许多山魈藏在这里,他也没有这样古怪的感觉,这时却从深心里感到些微微的恐慌。
这时正是巳时光景,宽阔的江面连着烟波浩渺的鄱阳湖,两岸落木萧萧,万山红遍。因为正是重阳佳节,大家都去登高,江面上干干净净,一条船也没有。
林弃白把船稳住,提了长剑,对王祥和龙绣儿道:“两位多多保重。有机会一定跟两位痛饮一醉。弃白告辞了。”说完便向着大江南岸凭空跃起,数十丈江面横空而过。王祥看着他很快消失在岸边的山林里,怅然若失。
25黑护法
秋天里的江水澄碧清澈,细滑得如同透亮的清油。王祥轻轻摇着船,龙绣儿呆呆坐着,两人都不说话,一时只听见“哗哗”的水声。
行不多远,便见江心露出一个小小沙洲。这样的小沙洲在长江上随处可见,雨季时被江水淹没,秋天里潦水一尽,便自然又露出江面来。
龙绣儿见那沙洲上有一群灰色的野鸭,便示意王祥不要划水,免得把鸭群惊走。王祥停下船桨,见那沙洲上一丛矮矮的芦苇在江风里低低伏下又高高立起,心里那种古怪的恐慌感又突然生出来,竟不由打了个寒战。
就在这时,沙洲上的野鸭群突然在“嘎嘎”的惊叫声中,呼啦啦地飞起,远远逃开。王祥知道危险就在眼前,小船要靠岸是不可能了,便大叫着拼命把船划向江心的沙洲。
龙绣儿正在看那群野鸭,还不及反应过来,就见江水“轰”地一声山立而起,一个巨大的怪物从水中露出头来。滔天的波浪把小船一下子掀翻,推到江心的小沙洲上。
王祥被大浪推到沙洲上,不由呛了两口水。回头去看时,便见一只巨大的黑色龙头在江面上摇摆不定,对着他怒目而视。一个黑衣少女轻盈地攀着龙角立在龙头上,嘴角带笑,斜睨着狼狈不堪的王祥。
那少女看去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虽然美貌,但嘴角的微笑却邪得厉害。她黑色的衣衫被水浸得透湿,紧紧贴在身上,一双眸子也黑沉沉地深不见底,仿佛把一切光,都吸到了那眼眸里去。王祥心里“咯噔”一下子,不由又打了个寒战。他知道,他深心里恐慌不安的古怪感觉,不是因为这黑龙,而是因为这少女。
龙绣儿也被那大浪推到沙洲之上。她伏在地上,一身白衣也被江水打湿,不知是死是活。王祥知道那少女来者不善,怕她暴起发难,也不敢去看龙绣儿,只是伸手握住腰间的宝刀“眀月缺”。
谁知那少女看了他半晌,却轻飘飘地从龙头上一跃而下,站在王祥面前。王祥握紧刀柄,不由后退一步。那少女轻轻一笑,软软地道:“怎么?怕了吗?”王祥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外表邪异如鬼的人,声音竟如丝绸一般柔软细滑,让人一听之下,整颗心便立时化成了水。
他也不答话,只紧紧盯着那少女,手也还是扶在刀柄上不放。那少女果然笑容倏敛,青光一闪间,背上长刀瞬间出鞘,毫无花巧地朝着王祥当头劈下。
王祥心里一直防着她,这时见她对面出刀,轻视之意已是很明显了。他虽未学过武功,刀法之类全谈不上,但眼睛耳朵既是灵觉过人,便多少补足了刀法上的缺陷。只听得“铛”地一声脆响,王祥趔趄几步,一跤坐倒在地。
那少女大为意外,随即恍然大悟:“你手中的蒙古弯刀,原来也是件神器!否则怎当得起我这‘清眸刀’一劈之力!”王祥见她手中的长刀比自己的“眀月缺”长了将近一倍,色作青黑,窄身薄刃,光华流转中隐隐透着繁复细密的花纹,一望可知是件神器。
他自幼便在古董店里做学徒,古物过眼何止千万,一眼便看出那刀不是中土之物。他缓缓站起身来,再想想那少女说话口音,不由地脱口问道:“你……你不是中土人氏?”
那少女又是一脸讶异之色,随即道:“你这小子,果然有些门道。不错,我是东洋人,名字叫做星野樱树,乃是龙族第五百三十一代黑护法。你死了之后,若要复仇,可要记得我的名字,还有我的‘清眸刀’。”说着,她嘴角又漾出轻轻的笑意,无限的娇媚之中透出无限的邪诡,看得王祥浑身寒毛,一根一根直竖起来。
他自然推断得出,当日他与乌三娘在钱塘江口杀伤了数条恶龙之后,狼狈逃走,到了鄱阳湖口,又被林弃白请到庐山青衣谷。那星野樱树必是追到鄱阳湖口,突然失去众人踪迹,不得已之下才在原地守候。怪不得一到湖口附近,他心里便突然生出很古怪的不祥之感。
这时,那星野樱树手持长刀,立在王祥面前,阵阵杀气紧紧逼来。王祥心中倒也不惧,他手中宝刀青芒吞吐,与心中杀气相互呼应,早已融为一体。但是方才一刀拼过,他已知道,真拼起命来,自己必死无疑。他自知命中注定活不长久,倒也不甚在意,可龙绣儿怎么办?这小丫头一向毫无机心,又与龙族无冤无仇,总不能让她白白死在这里。
打不过当然只好逃。可看看四周地形,他心里又不由地暗暗叫苦。那黑龙长长的龙身恰好围着这小沙洲绕了一圈,头尾相交地盘着,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脑际突然灵光一闪,心里暗暗推算:既有黑护法,便该有白护法;龙族遍布天下,光是两个护法怎么够?多半还有什么青护法黄护法之类。他自觉推算无误,心里不由沾沾自喜,便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笑嘻嘻地道:“嘿,我差点忘了,我跟你们白护法交情最好。他还说……呃……说你们龙族里生的最美的就是黑护法了,什么龙女呀公主啊全都不沾边儿。”
谁知那星野樱树却冷哼一声道:“什么白护法?我龙族青黄红黑九大护法,哪来的什么白护法?再说黑护法有一男两女,又是哪一个生得最美?”
王祥心里“咯噔”一下子,自知弄巧成拙,悔得肠子都青了。看来那祝沧客说得没错,他今日是命中注定要死,否则什么不好说,偏要说认识什么白护法?
他心中后悔不迭,面上却不露出来,当下定一定心,又道:“看来我今日是必死无疑了。不过,”他故意顿一顿,再叹口气,“唉……我却是死不瞑目,死不甘心啊。”
星野樱树长刀一横,冷哼一声戏谑地道:“你立誓要杀尽天下龙族,如此英雄气概,今日正是死得其所,有什么不甘心?”
王祥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瞥眼看到龙绣儿脊背微微起伏,知她未死,心中登时一宽,便随口道:“你们东洋人会不会打卦算命?”
星野樱树微微一愣,杀气不由便敛了三分,疑惑道:“那便如何?”
王祥胡诌道:“不瞒你说,我三日前遇到了一个算命的老头儿,好像叫什么祝沧客,大家都说他算卦算得准,我偏不信,也去找他算。他帮我算了一卦,便说我三日之内不可出门,否则必有大祸临头……”说着连连叹气,又道:“你道我怎么知晓你是东洋人?”
他见星野樱树面色犹疑不定,心里暗暗得意,接着道:“……就是他老人家告诉我的呀。他说,杀死我的,必是个貌美如花的姐姐……是个龙族的东洋护法,叫什么什么树的——你可不就叫什么什么树吗?唉,这老头儿真有些邪门,早知他算得这么准,我就不出门了,也不会被你杀死。你说我死得甘不甘心?”
星野樱树听他夹七夹八地说了半天,早已不耐,冷冷道:“小子,少在这里啰嗦,是英雄的就出刀罢!让我看看你的蒙古刀和我的‘清眸刀’,谁才是真正的神器。”说着长刀伸出,刀光吞吐,紧紧罩定王祥。
王祥费尽心机周旋半天,马屁拍得山响,谁知却毫无用处,这时知道再拖延下去也是徒取其辱,便叹一口气,换了一副凝重神色,将刀平平举在胸前,缓缓道:“请你看清楚了,此刀名为‘眀月缺’……”说着双目之中一片红芒闪过,那宝刀受到感应,青芒暴起,森森寒气逼人而来。
两人持刀相对,凛凛刀气四散开来,激荡在那小小沙洲之上,芦苇丛“沙沙”作响,一片萧杀。
就在这时,忽听地一声洞箫破空响起,又倏然收住,袅袅余音中,王祥与星野樱树之间本已绷紧的空气竟不由一弛,渐渐聚到巅峰的杀伐之气陡然间一落千丈。
那洞箫声仿佛是试音一般,只响得一响便寂然无声。两人不由地同时一愣。
那箫声静得片刻,又呜呜咽咽地响起来。浩浩荡荡的江风之中,但闻箫声如流水一般,把江心沙洲上剑拔弩张的杀气,瞬间消灭于无形。
星野樱树显然颇为恼怒,她游目四顾,大声道:“什么人在此装神弄鬼?”她话音未落,便见大江北岸的树林之中缓缓走出一个青衣女子,手执一管洞箫,走过江岸,又踏着水波缓步向江心走来。
星野樱树见是一个柔弱女子,不怒反笑,握刀的右手轻轻一晃,手腕上一串链子也“叮呤叮呤”乱响起来。她那手链同长刀一般形式,也是青黑之色,上面缀了许多大小形状各异的铃铛,一晃之下便发出异响,那盘在沙洲四周的黑龙闻声而动,忽地从水面蹿起,向着那青衣少女猛扑过去。
那青衣少女脚踏水波,若无其事地缓缓向着江心的小沙洲行来,那黑龙眨眼间便已扑到。王祥没想到她并不躲闪,眼睁睁看黑龙扑到她身上,不由“啊呀”一声叫出来。
眨眼再看时,那青衣女子又出现在江面上,依然缓步而行。那黑龙扑到的,原来却是一个虚影。黑龙恼羞成怒,一转身又扑过来,谁知看着真切,却依然只扑到一个影子。王祥这时已看得瞠目结舌。他抬头看看天,深秋的太阳虽不甚烈,但也明晃晃地耀人眼目——这青天白日地,莫非是见了鬼了?
岸边离江心沙洲不过十几丈宽,那黑龙扑得几扑没扑到,青衣女子已来到沙洲之上。王祥见她不过十八九岁年纪,青衣青袜,满头青丝又用一方青色帕子扎住。面容清秀如水,也看不出是喜是怒,手里拿着一管淡绿中泛着鹅黄的洞箫,却不再吹奏,只轻轻晃着,目光却紧紧盯住星野樱树,上下打量。
王祥此时终于喘了口气,急忙去将龙绣儿扶起,又是拍打又是揉捏,只盼她快点醒过来。大敌当前,这青衣女子也不知是人是鬼,只有把龙绣儿弄醒,找个机会溜掉是正经。
星野樱树见黑龙接连几次都扑不到那青衣女子,也不敢再轻视于她,只是将黑龙召回,握紧长刀暗暗戒备。 26分离
那青衣女子盯住星野樱树看了半晌,突然道:“你虽然略带邪气,但天生情深意重,不该是个坏人……”说着微微一笑,“只是,也许会有些霸道。”她一开口说话,只听那声音干干净净地清澈见底,毫无渣滓,仿佛江水的流动也在瞬间停止了。
这时,龙绣儿吐了几口江水,已醒转过来。她见王祥手忙脚乱地给她捶背,满脸羞红,一把把他推开。那青衣女子看在眼里,微笑道:“青若方才在林中小憩,偶尔听到这位小兄弟提到家父名讳,这才冒昧过来看看,却不知你们可是真的识得家父?”
王祥不由地一愣。龙绣儿秀目一闪,突然欢喜地道:“青若?你是青若姐姐?”
那青衣女子点点头,道:“这么说,你们真的不是外人了。”龙绣儿喜道:“我们刚刚跟林大哥分手,就遇到这……咳咳……”她呛了水,这时心里一喜,一句话未说完,又不由地咳起来。
王祥也恍然大悟,原来这少女就是祝沧客的女儿祝青若,林弃白和祝沧客都曾在他们面前提到过,祝沧客还说两个女儿“一个太静,一个太闹”,太闹的说得自然是那小姑娘紫若,他们在青衣谷里曾见过的;那个太静的,说得自然是这青若了,只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星野樱树见他们相认,便知道若在这时杀王祥,必然要多费一番周折。像她这样冰雪聪明的人,自然明白“一击不中,全身而退”的道理,身形一飘便落在那黑龙头上,攀住龙角。
王祥见她说走便走,不由长出一口气,知道暂时死不了了。谁知那星野樱树即将入水之时还不忘回过头来,对着王祥嫣然一笑,道:“小子,改天再见。”说得王祥一个寒战,连连摆手道:“不见了不见了……”
祝青若看得好笑,便问王祥:“家父虽然精善卜算之术,但又常说天道无常,是以从来不肯轻断人的吉凶祸福。你方才说他老人家曾断言你三日内必有大祸?还算出来是谁要杀你?却是有些蹊跷呢。”
王祥对星野樱树胡诌一番,不过是想拖延时间,好想脱身之计,却不想被人抓个正着,脸上已微微发热。还好他生性顽皮,也不在意,当下便把如何见祝沧客,又如何到了此地之事一一说了。
祝青若沉吟半晌,也不说话,末了又问:“你们跟二师哥——就是林弃白,刚刚分手?”王祥点点头。祝青若叹口气,道:“那他现在是回青衣谷去了?”王祥看一眼龙绣儿,道:“大约是吧,他在湖口上岸,倒没说去哪儿。”祝青若便不再提。又问:“你们……却要到哪里去?”
龙绣儿一时语塞,答不上话来。王祥道:“呃……这个……我们到山东去。不过不知到山东的话,坐车到不到得了?”祝青若被问得一愣,龙绣儿却知他定是怕极了那个邪气透顶的龙族黑护法,不敢再走水路了。
祝青若见龙绣儿捂着嘴笑,也猜到这其中缘故,只是她素来不喜多口,便道:“你们由此处过江,前行不远便有一个叫‘洲头’的小镇,到了镇上便可坐车了。”
他们先前乘坐的小船早被那黑龙掀到沙洲上,这时王祥又把那船推到水里。当下三人在江北上岸。
站在路口,王祥沉吟半晌,终于道:“青若姐姐,我与林弃白林大哥是好兄弟,我看姐姐你也是个好人——就想拜托姐姐把绣儿送到她师父那里。跟我一起实在太危险啦!”
龙绣儿心细如发,见只要提到林弃白,祝青若脸上总会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便猜到这中间必有蹊跷,但此时听说王祥要跟她分开,却也不及计较其他,只低了头道:“我……我若走了……谁给你洗衣做饭?”
王祥哈哈一笑,心里也是突然一酸,却道:“你真把自己当成小丫鬟了?嘿嘿。你不是早就想回到师父师姐身边去的吗?再说,跟我一道走,实在是太危险啦,不定什么时候就把小命给丢了呢。我是命中注定,也是不在乎了,你……你却该好好活下去呀!”
祝青若见状,也不答话,只若有所思地仰头望天。此时已近午时,秋阳耀眼,辽阔的天空上几朵白云倏聚倏散,随风而去。
突然,她转过头,对王祥和龙绣儿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凝神细听。王祥自知耳力强于常人数倍,便是数里以外的细小动静也绝难逃过他的耳朵,这时也不由张了耳朵去听。只是他听了片刻,附近的林子里除了微风吹动,群鸟啁啾以外,什么声音都没听到。
半晌,祝青若拧着眉头道:“鸟儿们都在传说,前面洲头镇上突然来了许多恶人,又有许多怪物——不知可是冲着你们来的?”
王祥与龙绣儿都不由地瞠目结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祝青若竟然听得懂鸟儿的说话声。祝青若见他们骇异,淡淡一笑道:“卜算之术本就玄妙莫测,否则怎算得沟通鬼神的异术?禽言兽语不过是最基础的功课,不过倒也颇能知天地四方、往古未来之事。”
王祥这时已是心服口服,不由便有些灰心。他只道自己天生聪明,既做了教主,又跟乌三娘学过几手刀法,在江湖上走走必是很好玩的事情,哪里想得到自己这点萤火之光,在这么大的江湖之中,实在是微不足道。
祝青若本不是喜欢多口的人,只是早先听王祥说道,祝沧客曾力劝清水教顺从天命而未果,这时也便趁此机会,让王祥知道十大正教的异术何等艰深,天下之事何等广大,也是让他知难而退的意思。
谁知王祥这人天性顽劣,又自恃聪明,越是不可为之事,越是要拼一把看看。祝沧客要他顺应天命,老老实实地过一辈子,在他看来是毫无趣味。反是林弃白那种呼精引怪,狂歌纵酒的作为,更合他的脾胃。
祝沧客与祝青若怕是也未能料到,爷儿俩费尽心思地明讽暗喻,不但丝毫未能动摇王祥一争雄长的决心,反而使他越发地对“十大正教”沟通天地,招致鬼神的异术,产生了再难磨灭的好奇与兴趣。
当下祝青若又撮唇作哨,与鸟儿们谈了几句,便从口袋里取出一把粟米,喂它们吃了。龙绣儿看得心痒难耐,差一点就厚着脸皮请祝青若教她禽语之术了。
祝青若与鸟儿们说完,便对王祥道:“必是方才那姑娘料到你不敢再走水路,洲头镇又是陆路的必经之处,所以在那里暗中布置,只等你去自投罗网了。”她这样说来原也不错,只是语气之中却仍不免有劝王祥回头之意。
龙绣儿与王祥在一起时日未久,但已颇知他为人表面平和,内里却倔强无比,见祝青若不住地好言相劝,便道:“青若姐姐,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再说,我们罗祖教势力很大,我师父师姐又厉害得很,想来那些恶人也不敢把我们怎么样的。”
王祥见她主意已定,只微微一笑,也不再说什么。祝青若看着他们半晌,叹一口气,道:“既然如此,你们自己保重罢。”顿了顿又道,“日后若见了你们林大哥,别说遇见过我。”说着飘然而去。
王祥与龙绣儿两人取道往北,不多时便到了那洲头镇上。这时午时刚过,两人一早在九江城浔阳楼头胡乱吃了些东西,均已饥饿不堪,找到一处小饭铺,买些包子吃了充饥。他们先前听鸟儿们说这小镇上来了许多恶人,还有许多怪物,心里一直惴惴不安,这时见街道上人来人往地,倒也看不出有什么异状,不由稍稍安心。
两人奔波半日,都已疲累不堪,吃了东西,王祥便对龙绣儿道:“绣儿妹子,你在这里等候片刻,我去雇辆大车来。”他知龙绣儿娇气,实是受不得苦,心里又一直惦着鸟儿们说的消息,生怕这里有什么危险,还担心着教中之人追来此地,是以只想尽快离开。
那洲头小镇只一条小街,他问明了骡马车行所在,举步便到。当下雇了一辆一匹骡子拉着的小车,往那小饭铺而来。
他耳力灵敏过人,尚未走近,忽听得龙绣儿轻轻啜泣之声。他心里大急,却随即又听到一个仿佛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声音急急道:“好师妹,你别哭啊,他们是不是欺负你了?你慢慢跟师姐说。师姐在这一带找了你好久,好不容易才打听到消息——你跟师姐说,他们欺负你没有?师姐要他们一个个不得好死。”
王祥心中一凛,登时想:莫非是绣儿的师姐来了?他躲在车厢里,吩咐那赶车的只管走,不要停下,同时掀开帘子偷偷张望。当骡车从小饭铺门口走过之时,见龙绣儿呆坐在桌旁,望着对街,一边啜泣着一边往街上张望。她对面坐了个长身女子,背对着铺门,不见面目,只见一身白衣如雪。
龙绣儿看到街上的骡车,趁着伸手抹泪的当儿连连挤眼。王祥与她相处既久,渐渐地心意相通,又见她哭不像哭,却有几分惶急之色,心下登时恍然:她是怕她师姐与王祥相遇——若是动起手来,王祥必然吃亏,她自己挤在中间,也是左右为难。
王祥心里明白,此时只得跟她分手了,心里一时竟有些空落。但转念又想,她能回到她师姐身边自然是好,跟自已一起,何时送了性命都不知道。当下也不再多想,吩咐了一句那拉车的汉子。只听得马鞭一响,那小车出了镇子,便往东北方向扬长而去。
随后,明晃晃的白日之下,许多黑色影子,从镇子的四处迅速地飘出来,聚拢在一起,紧随那小小骡车而去。遇到人时,那些黑影毫无滞碍地与人对面穿过,人们茫然无觉,停在树间歇凉的鸟儿们,却一阵阵扑棱着翅膀惊起,四散逃开。
27八卦教
王祥独自一人坐在车里,掀开车帘,但见四周一马平川,全是水田,左边不远处便是湖,右边不远处又是江。他看见这许多水泽,想到龙族时常在水里出没,心里不由地稍稍不安,便又把帘子放下。
皖西南地区水泽极多,交通全赖舟楫,因此车马很少,道路也极不好走,到天擦黑时,王祥雇的那辆马车才走出一百多里地。
这时已是深秋天气,白日渐短,黑夜渐长。王祥此时疲劳不堪,又极无聊,不由便靠在车上朦胧睡去。这时夜里已很有些寒冷,但他魂魄之中融有凤族火鸟赤鷩的异魂,便是冰天雪地也自不怕。
王祥一觉睡去,曚曚昽昽中,就觉得那骡车到得一个所在,慢慢停下。在将醒未醒之间,听到有人说话,只是听不真切;又觉得头疼得厉害,眼睛也睁不开。又觉得手脚被人捆住,只是嘴里也出不了声。又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隐隐约约地,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他努力睁开眼睛,却什么都没看到。原来四周一片漆黑,饶是他目力过人,在这毫无光亮的地方,也看不到什么东西。
他不由愣了片刻,自己不是正在车上么?这里却是什么所在?慌乱间伸手一摸,地上硬硬地触手冰凉,仿佛冰块一般。这一下不由地大为惊骇,一转念间便已清醒过来。心想:完了完了,这下真让那青若姐姐说中了,看来还是没逃得出龙族的魔爪去。
这时那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慢慢地也觉得了些光。就着这微光四处一看,王祥才知道自己身处一间逼仄的斗室之中,四处都是黑黝黝的石头,触手一摸,寒冷如冰,坚硬如铁。
只听那脚步声到得门外,有人拿钥匙开了门,一道昏暗的灯光便照进来。随即便听一个干涩的声音道:“这小子醒过来了,带他出来罢。”说着提了灯笼转身就走。后面便有人将王祥拉起来。
王祥心里知道是定是被龙族捉住,不由连连叫苦。伸手一摸,宝刀早已不在腰间,只得垂头丧气地跟着那几人出去。
走过一道弯弯曲曲的甬道,王祥这才发现原来是在一处山洞之中。又走过两个小山洞,眼前忽地豁然开朗,竟是一个极大的山洞。那洞里一列列巨烛燃烧正旺,照得一切明晃晃地。
王祥跟着那几人一直往山洞中间行去。尚未走近,便见一尊高大的神像立在山洞中间,俯视地下众人。王祥见那神像慈眉善目,嘴角带笑,心神竟微微定了些。再走近些,便见一个身穿黄衫,白眉白发的老者,闭着眼睛,盘腿坐在神像之下。他面前还放了一个大香炉,里面的香烛青烟缭绕。
王祥被带到那黄衫老者面前,便有人喝道:“跪下!”说着一脚便往他腿上踹来。王祥这人性格最是倔强不过,他本来并不在乎跪还是不跪,若那人好言让他跪,他多半也就跪了。这时如此相逼,反而激起了他心中一股狠劲,忍痛受了一脚,却挺立不跪。
两旁本来站了许多汉子,这时见王祥挺立不跪,都纷纷怒喝道:“跪下!跪下!”就像衙门里过堂审案一样,一时间呼喝不断。扰扰攘攘的人声在空旷的山洞里传开,竟毫无回声,可见那山洞之高之大。
就在这时,忽听背后不远处一个女子声音大声道:“这是什么鬼地方?!”王祥心中一凛,听那声音里带着三分惊奇七分忿怒,却柔软细滑,弹性十足,竟像是那龙族黑护法星野樱树的声音。
王祥心里砰砰乱跳,心想这下可死定了。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对,一回头间,便见一个全身黑衣的少女五花大绑地被一群人押着走近,烛光下看得分明,正是那星野樱树。他心里一时疑惑不定,那星野樱树是龙族护法,怎会被绑在这里?这么看来,自己竟不是被龙族捉住的了?
正胡思乱想间,那群人已走到近处。星野樱树看见王祥,却并不如何惊奇,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王祥见她被绳索牢牢捆住,更是诧异。这时众人又让星野樱树跪下,她如何肯跪?一时间又喧嚷起来。
那盘腿坐在神像下面的黄衫老者,突然缓缓地道:“乾坤无定,八卦有光。天地真神,焉得不拜!”说到最后两句,已是声色俱厉。那山洞极是宽广深远,本不拢音,但那老者一喝之下,四壁回声嗡嗡,直震得人双耳发疼。
王祥与星野樱树不由一愣,突然间膝间一酸,双双跪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两人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法,心里又惊又怒,不由一齐向那老者看去。但那香炉青烟缭绕,竟是谁也没看清他的面目。
只听那老者开口道:“这位便是王教主么?赐坐罢。”便有人端了张凳子,拉起王祥,坐在那凳子上。那老者又道:“这龙族妖女,却是从何而来?”只见一个青衣汉子走上前去,跪倒在地。王祥不由大吃一惊,原来这汉子就是他雇的那辆骡车的车夫。
只见那汉子先叩了三个头,方起身道:“十日前属下得到密报,说这妖女近日一直在鄱阳湖口附近出没。属下猜她必有所图,一直暗暗监视。后来重阳节那日,果见她在长江上将这……将这位王教主截住。属下未得命令,不敢擅自出手。后来王教主为人所救,这妖女却去勾结闻香教的妖人,纠集了一群孤魂野鬼,意欲在洲头镇上截杀王教主。属下便使了一个‘金蝉脱壳’之计,将王教主请到这里。谁知这妖女也当真厉害,竟被她找来此处……我们在她手里折了十几个弟兄,又合三堂堂主之力,才将她擒住。闻香教的一干妖人也已一并拿下,请教主发落。”
王祥一听,方知其中曲折。他心中不忿,便冷哼道:“你说得好听,把我请来?哼,不知使了什么迷药?”那汉子看一眼黄衫老者,道:“不恭之处,请王教主恕罪。”
那黄衫老者一摆手,道:“你做得很好。这妖女可曾吐露什么消息?”那汉子道:“这妖女嘴巴紧得很,没问出什么消息。”那黄衫老者眉头一皱,淡淡道:“带下去再问问罢,若还是问不出来,就杀了罢。”那汉子道:“是。”这时便有人过来,将星野樱树拉起来带走。那星野樱树极是硬气,听到别人谈论自己生死,竟冷冷地一言不发。
王祥心里疑惑不定,又听那老者道:“闻香教竟同龙族勾结起来了?真真是不可救药。”顿了顿又道:“把他们全都放了罢。小小的闻香教,还不值得我费心思。”说完便站起身来,从那神台上走下,来到王祥面前。
王祥见这老者虽然年纪老大,但鹰视虎步,自有一股彪悍之气。他看了看王祥,单刀直入地道:“王教主,现下你还算是一教之主——你可知道清水教从何而来么?”
见王祥一呆,那老者又道:“你教中那帮老家伙贪恋名位,顽固不化,自然不会让你知道这些,且听我慢慢说来。我八卦教——”王祥听他自报家门,才知他是八卦教的。“——由创教祖师刘佐臣在康熙初年创立,那时名为五荤道收元教,有离卦、震卦和坎卦三支分卦。后来‘内安九宫,外立八卦’,便更名为八卦教,全教分而为文武两门,乾、坎、艮、震四文卦,巽、离、坤、兑四武卦——你可知你清水教创教祖师是谁?”
王祥曾听教中长老说起过,本教创于雍正年间,祖师姓王名清容,后来将教主之位传与其子王中;王中又传与弟子张继成;张继成又传与弟子王伦;传至王祥,已是清水教第五代教主。他不知那老者为何有此一问,当下沉吟未答。那老者察言观色,接着便道:“那王清容,本是我八卦教震卦卦长,后来自立清水教。”
王祥从未听乌三娘以及教中一干长老说起过这些事情,不由大惊,便站起身来。那老者微微一笑,道:“你可知我为何请你来此?”王祥心中大乱,茫然摇头。
那老者道:“当年雍正皇帝登极,于民间教门查禁极严,我教被迫化整为零,八卦分立,各自更名立教。但俗话说‘合则力强,分则力弱’,我教分立之后各自为政,坎卦、震卦、巽卦各教竟至先后被朝廷剿灭……”说着连连摇头,叹息不已。
王祥虽不知实情如何,但想本教几位长老从未提过此事,说到八卦教时也毫无香火之情,此刻这老者虽然说起来头头是道,内中怕是颇有蹊跷,便道:“如此说来,我也是八卦教中之人了?”
那老者不答,只缓缓将自己上衣脱下,右手按在胸前摩挲数下。只见他胸前红光透出,现出一个鲜红的八卦图案,红光闪动间,缓缓旋转。
王祥大吃一惊,不由便伸手往自己胸口摸去。那老者道:“这‘血八卦’乃是种在我教各卦卦长、真人、圣女身上的记号,那是决计不会有错的。”
王祥道:“你……你是……”那老者头一扬,道:“我乃郜教主座下指路真人钱公远,现下正奉郜教主之命重建巽卦教,暂摄这教主之位。”
王祥心里又惊又疑,随口便问道:“那郜教主……却又是谁?”钱公远道:“郜教主本是离卦教教主,现下我等奉他为八卦教总教主。他老人家目光远大,自接掌门户以来努力促成本教合一,多年来已颇有小成。近日又听闻清水教复教,那更是天大的喜事。震卦一支复兴,我八卦教重振声威,亦指日可待了。”
王祥眉头一皱,道:“如此说来,你离卦教是要将八卦教重新统一了?”那钱公远早知王祥虽然号称教主,但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料定只需示之以威,不怕他不听话。所以将他掳来之后,便先关在牢中给点苦头让他吃吃。这时见他倒也聪明,不用自己再多费唇舌,心里一喜,应道:“那是自然。”
他却未能料定王祥生性倔强,若是好言相劝,他自己也早觉得这教主做的无味,多半便会随口应了。这时既见他们用强,反激起心中一股桀骜不驯之气,登时便冷冷道:“你们把我抓来,是想迫我就范吧?哼哼,你们却不知,我这教主有名无实。大伙儿拥我做教主,是看在我爹爹份上,我自己却被他们高高供起来,我说的话,那是半句也不算数的。”
钱公远兀自未听出他话中之意,哈哈大笑道:“这有何难?等到八卦合一,你自然是震卦卦长,谁敢不听你的号令?” 28火牢
王祥心里清楚,乌三娘与各堂长老把他高高供起来,又整日派人跟着他,那是怕他有什么闪失,倒不是存心把他架空。因此这时见这钱公远先以威压,又以利诱,早已不耐,便道:“多谢多谢。我要回牢房去了,快快带路。”
钱公远正笑得得意,没料到他会有此一答,笑声倏敛,便欲发怒。当下强自压下怒火,冷冷道:“小朋友,你爹也算是条好汉,到头来结果如何,想必你也知道。你小小年纪,又有什么能耐?可别走了他的老路啊。”说着便冷笑不已。
王祥听他话音,自己父亲起事失败竟像是别有隐情,不由便上前一步,厉声道:“你说,你说!我爹爹是怎么死的?”双目中红芒闪动,极是骇人。
钱公远见事已至此,只有徐图良策,也不答话,随手便在他头上一拍。王祥魂魄之中虽然融入了赤鷩异魂,那火鸟的千年修行尽为所用,但他究竟习武未久,不懂驾驭之道,被钱公远这等高手随手一拍,便即晕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昏昏沉沉之中,只觉全身上下暖洋洋地十分舒适。睁开眼来,发觉自己是在一个极深极广的山洞里,周围红光跃动,把山壁也映成暗红之色,那光芒流动不息,既像是火光又像是水光,显得无比诡异。他站起来走了几步,才知道原来自己所处的地方,是一块两丈见方的大石,仿佛一个小岛,高高立起,周围全是流动的火焰。
原来八卦之中,离为火,此处便是离卦教的一处火牢。这火牢深入地下,借着地底烈火将人困住,不论你有多大神通,被关在这里,烈火炙烤之下,不出三日,必会屈服,端的比一切酷刑还要厉害。
那钱公远说不动王祥,便把他关在这里,迫他屈服。但他却不知道,王祥魂魄之中融入了凤族神鸟赤鷩的异魂,不论阳火、阴火还是真火,皆伤他不着。倘若刻苦修炼,就连浴火重生也不是不可能,这地底火牢又能奈他何?他在这里睡了一天,一觉醒来,精神越发健旺,当下便在那石头上走来走去,没半刻安生。
他这人天性好动,最怕不得自由,这时被困在此地,虽然伤不了,可急也急死了。这山洞极是宽广,下面全是流动不息的地火,火面上高低错落地耸立着若干暗红色石头,王祥所处的一块,高出火面甚多,看来那钱公远还算对他客气。
他走来走去,见附近的一块石头上黑黢黢地高出一块,看去竟像是个人趴在那里。那石头距离一丈来远,且低了几尺,他估摸着能够跃过,便想跳上去看看究竟。这念头一动,再也遏制不住,当下便摩拳擦掌,一跃而起,向着那石头上跳去。
谁知一跃之下,竟觉得自己身体轻飘飘地不由自主,一经跃起便收势不住,惶急之中伸足在那石头上一点,又向前面另一块石头扑去。他这时身在半空,毫无办法,只得努力运劲向前猛扑。他魂魄中自融合了赤鷩异魂之后,当日在钱塘江口已初窥“御风术”的门径,这时危急之中,体内脉息流转,轻飘飘地便跃过十多丈距离,落上了另一块大石。
那块大石也有两三丈方圆,王祥一落上去,便见石头中间堆着枯黑的一堆焦炭。他走过去看看,原来是一具骸骨,不知在这火牢里死去多长时间了,全身水分已被蒸发干净,成了一堆焦炭。他不由地大吃一惊,料想先前那块石头上的黑影,也必是个死人,心里便不由地慌起来。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一个若有若无的沙哑声音轻轻道:“小兄弟,你好啊,到这儿来!”
王祥一个激灵,顺着那声音的来处一看,只见一个人影在三丈多远的一块大石上望着他,有气无力地抬手向他招呼。他见这地方处处透着诡异,又不知那人是人是鬼,便不敢过去。过了许久,那人见他没有过去的意思,突然“咕咚”一声,歪倒在地。
又过许久,他实在闷得狠了,便想:如果那人还没死,我跳过去,也好有个说话的,强过在这里活活闷死。便定定神,轻飘飘地跳到那块石头上去。他见那人歪在地上一动不动,满面灰尘,须发也被烈火烤得尽数卷曲起来,看形貌约略在四五十岁之间。
他走过去,轻轻道:“喂!”那人不动。他又走近些,去拍那人肩膀。那人衣衫早被烈火烤得焦了,他手一拍上去,便破了一个大洞。他尚未反应过来,那人眼睛突然睁开,手腕一翻便抓住他手臂,大嘴一张,露出森森白牙,直往他咽喉咬去。
王祥这一惊非同小可,便欲挣起来。谁知那人被关在此处,仗着功力深厚苦苦捱了几日,体内水分几被耗尽,这时有人送上门来,正好给他喝血,如何肯轻易放过?当下便拼了残余的力量,将王祥死死抓住。惶急之中,王祥也挣脱不开,便往地下乱摸。那些大石虽然坚硬无比,但终究是被地火烧得久了,被他抓住一块尖角,用力一扳,便扳下一块,向那人头上猛击。
那人已是油尽灯枯的境地,如何当得了这一击?当时便颓然倒地,气绝身亡。王祥惊魂未定地站起身来,摸摸脖子,已被那人咬破了皮,差点便将血管咬破,委实凶险万分。他心中气急,恨恨地道:“他奶奶的,敢咬老子,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骂完觉得还不解气,飞起一脚便向那人尸身踢去。
他一脚踢在那尸首腹间,只觉踢到一件硬物。他心里大奇,便伏下身一摸,只觉隔着一层皮摸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拿起一块尖石轻轻一划,把那尸首的肚皮划开,摸出一个七寸见方的东西来。那东西像是一块铁牌,但入手甚轻,也并无光泽,红光跃动中,只见上面刻满了稀奇古怪的图形,匆匆一瞥间,仿佛是上古文字。他这时也不及细看,随手便插在腰间。
那火牢之中,一块大石便是一间牢房,千百年来不知困死了多少人。岂知对王祥来说,竟是个很有趣的所在。他在烈火炙烤之中精神焕发,浑身暖洋洋地十分舒泰,四处跳跃,不多时便踏过了数十块大石。不过因为方才差点被人喝了血去,所以纵跃之间很是小心。
他见那地火汤汤流动,热气扑面,红得通透澄澈,竟如同流水一般,不由地好奇心起,便想去看看这些火流究竟从何而来,当下乃逆着火流的方向,从一块石头到另一块石头上,往前跳跃。
须知火性与水性截然相反,水性下沉,往低处流;火性却是上炽,径往高处而走。他这样逆着地火流动的方向而行,正是渐渐地深入地底。
王祥深入地下,也不知外面是日是夜,只见越往前行,火势越是汹涌,山洞也渐渐狭窄。在一跃而过的大石上,仍然时不时地见到前人尸骨,可见这处火牢,规模委实不小。他虽然不觉疲累,可是见这地方如此诡异,也不由暗暗心惊。
这样小心翼翼地往前行了约有一个时辰,转过了几堵像是被人工修凿过的山壁,又是一个极空旷的山洞。那山洞中央一块大石,暗暗的红光之中,影影绰绰可见上面立着一个人影。
因为那大石孤悬在山洞中央,与四周石头距离皆极遥远,王祥极尽目力,也只看到那人影身材矮小,仿佛靠在一个柱子上面,垂着头,也不知是死是活。他犹豫半天,终于抵不住好奇之心,向后退了几块石头,看好地势,在路过的石头跳跃数下,蓄足了势,从最后一块石头上猛地蹿起,向山洞中央那块大石上扑去。
照他先前计算,那大石距离虽远,但他既蓄足了势,猛地蹿起,这几丈远的距离实在也不算什么。谁知一到那大石近处,半空中气流竟突然旋转起来,他心里一慌,气息不由一滞,便随着那旋转的气流往火流中跌去。
好在此时离那大石距离已不甚远,他在半空中一个转折,往前猛扑,恰好在落入火流之前攀住大石边沿。等他狼狈不堪地爬上那块大石,手臂上已有多处被岩石蹭破。他爬起来,只见那大石中央立着一根铁柱子,柱子上用铁索锁着一个人,虽然未死,但神态萎顿,眼见得也挺不了多少时候了。
王祥见那人被铁索锁着,也不怕他咬人,便凑近了去看。只见那人身形窈窕,一身黑衣,竟是个女子。她垂着头,满头黑发披散开来,遮在脸上,发梢已被烈火炙得卷曲起来。王祥大着胆子拨开她头发一看,不由“啊”地一声惊叫起来。
原来这人竟是那龙族的黑护法星野樱树。她被擒住之后,因为不肯吐露龙族消息,便被关到这火牢里来。八卦教的教众死在她手里的着实不少,因此都恨极了她,把她困在这火牢最深处还嫌不够,又拿了一条锁链将她牢牢锁住。
她虽是人类而为龙族护法,但究是龙族一脉,离了水半刻也觉难以忍受,这时在这烈火里炙烤了整整一天半夜,早已经昏死过去。王祥一声惊叫,也把她叫醒了。她抬起头来,看到眼前这人竟是王祥,心中不由一阵激荡,也说不出是喜是怒。
王祥见了她,陡然一惊,下意识地便后退两步。不过随即又镇定下来,自语道:“嘿,老子怕你干嘛?你还能把老子吃了?”说着说着,志得意满,嘻嘻而笑。
29龙骨
看着王祥得意洋洋的神态,星野樱树心里又是觉得气愤,又是觉得好笑。她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实在是太干了。
王祥绕着她走了几个圈子,道:“小丫头,你不是要杀我吗?嘻嘻,来呀。不错,我是说过要杀尽天下龙族,那又怎么样?我再说一遍给你听:我要杀尽天下龙族!哈哈哈哈!”说着又站在她面前。星野樱树心里气急,但又毫无办法,便垂下头,索性不去睬他。
半晌,王祥自己觉得无趣,又道:“唉,这会儿我要杀你,当真是比捏死只臭虫还容易。可是我堂堂的清水教教主,天下人人景仰的英雄好汉,又怎么能做这么事情?你放心好了,我不会杀你的。”
他这样唠唠叨叨地说了半天,星野樱树只不睬他。又过片刻,王祥道:“唉,不过我虽然大仁大义地不杀你,但若是不救你,你也活不了多久了。英雄好汉都是义字当头,我又岂能见死不救?不过……这个……我若救了你,你可不能……嘿嘿……我老人家乃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不怕水火,刀枪不入,你想杀我,那自然是没门的。但我若救了你,你又来杀我,虽然杀不死,但是……那个……总是难免让我伤心的了。”
星野樱树听他话音,竟有相救之意,不由地便抬起头来。她看着王祥,只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王祥道:“嗯,我若救了你,你便不杀我对不对?”她连忙点头,只是体内水分流失过多,气力已衰,勉强点了两下头,又垂下去。
王祥道:“好吧,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本教主的手段。”说着便往腰间去拔刀。谁知一摸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平时挂在腰里的宝刀已被人摘去了。刀没摸到,却摸出了一面铁牌,正是在要喝他血的那人肚子里取出来的。
星野樱树看见那铁牌,眼里忽然放出异样的光芒。王祥却立即想到那人的森森白牙,不由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一身的英雄气概,登时便消散许多。不过稍微愣了片刻,他还是走到柱子后面,举起铁牌向锁链上砸去。那铁牌握在手里很轻,绝不是铁,砸在铁索上也并无金铁交鸣之声,却“噗噗”地如击败革,只用两下,就把那铁索敲断。
星野樱树失水过多,早已脱力,锁链一松,便瘫软在地上。王祥上前将她扶住,背靠着那柱子坐下。她身上的衣衫,几乎已被烈火烤焦,一碰之下,肩膀上登时便破了一块,露出雪白的肌肤来。
王祥自从魂魄中融入了火鸟赤鷩的异魂之后,不知不觉间阳刚之气渐长,稚气渐消,这时已初解男女之事,见星野樱树香肩半露,心中不由一荡。只是他一直暗暗防备脖子被咬,倒也不及多想。
星野樱树靠着柱子颓然坐下,只觉浑身上下像被蒸干了一般,半点力气也无。王祥看她如此萎靡,心中略略放心,也不再怕她来咬脖子。但转了念头又想,这火牢之中无处取水,若不给她喝点血,恐怕她的小命终究难保。
他踌躇半晌,最后终于狠了心道:“小丫头,我老人家救人救到底,送佛上西天,就拼了老命喂你两口血喝。不过你可要记得,你这小命是我老人家的鲜血换来的,这救命之恩,你这一辈子怕是也报答不了了。”说着,便去咬自己手腕。
谁知星野樱树见他要喂自己喝血,竟然大急,她手足皆动弹不得,便拼尽最后的力气,长长出了一口气,微微地动了动嘴巴。
王祥见她着急,不由地一愣。只见她虽然披头散发,神情萎顿,但终究不掩丽色,一双眼睛黑沉沉地深不见底,紧紧盯着自己。两片精致小巧的嘴唇干得起了皮,随着微弱的呼吸微微噏动,沾满灰尘的脸上却隐隐晕开两抹绯红。王祥心中一动,喜道:“有了!”低头便往她嘴唇上吻去。
星野樱树在烈火中炙烤了整整十多个时辰,失水过多,王祥度给她的口水虽然不多,但他们龙族中人对水最是敏感,一得湿气,精神便渐渐恢复。王祥吻着她嘴,只觉越来越是柔软香滑,滋味无穷,一时竟忘了身在何处。
过了半晌,星野樱树力气已回复了七八成,王祥却兀自不肯停下。她心里又羞又急,一把将他推开。
王祥正自沉浸在那前所未有的美妙感觉中,这时突然被推开,也颇觉尴尬,便道:“我……我可不是要占你便宜……我……我是……”星野樱树白他一眼,道:“我我我我我……我什么呀你?咦——你的口水……臭也臭死了。”说着便满脸通红。
王祥见她脸上有了血色,又能开口说话,喜道:“你能说话啦,看来死不了了。”星野樱树头一扬,冷哼一声道:“死不了啦。哼,死也要拉上你来垫背。”王祥见她精神渐复,心里也自欢喜,谁知她又道:“你这小子,敢骂我是臭虫?嗯?”王祥心里一沉,不由暗暗叫苦,嘴里便嘟哝了一句。
星野樱树拢一拢散开的头发,挽在一起,寒着脸道:“你说什么?哼,我只答应不杀你,可没答应不打你骂你折磨你。这次先饶过你,以后在我面前,你给我老实点儿。要不,有你好看的。”王祥看着她,下意识地舔舔嘴唇,似在回味那香滑柔软的感觉,微微一笑,不再说话了。
沉默片刻,星野樱树道:“你怎么不说话?想在这里呆一辈子么?”王祥心中砰然一动,想说:在这里呆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却硬生生忍住没说,只道:“我在想,这地方当真古怪的紧。我在那边见了许多死人,有好些已被烤成焦炭了。你说这是什么地方?这么多火是从哪里烧来的呢?”
星野樱树道:“这里大概是江湖上传说的八卦教离火牢。这些火乃是地火,据说是从地狱烧来的——快别想这些没用的了,快想法子离开这里是正经——对了,你那个铁牌呢?拿来给我看看。”
王祥边从腰里取出铁牌来递给她,边道:“离开这里有什么难的?你先休息一会,等你休息好了,我们离开便是。”星野樱树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我又不是猴子,可跳不了你那么远。我的黑龙又不在这里……你若是……若是抱着我,还能跳这么远么?”
王祥一呆,想想也是不错。星野樱树又问那铁牌从哪里来的,他也一一说了。
她拿着那铁牌翻来覆去地看了半晌,沉吟道:“看来天无绝人之路——你听说过江湖上的三大奇行之术么?”见王祥茫然摇头,她又接着道:“‘腾云术’、‘御风术’和‘御剑术’乃是江湖上的三大奇行之术,皆有鬼神不测之机。我看这铁牌奇形怪状,非金非玉,上面的图形又非字非画,看起来很像是上古文字,莫非便是那‘御风术’的奥秘?”
王祥听说这毫不起眼的牌子竟有这么大秘密,也不由好奇起来。只听她接着道:“这三大奇行之术,本是神族的不传之秘,历来只有与三大神族订立契约,为他们护法的人才能知道其中奥秘。但时间长了,这些秘术竟也渐渐流入人间。不过,据我所知,当今的江湖上,除了御剑术还偶尔有人能够参透之外,那腾云术和御风术,都因为太过艰深而失传了。”王祥喜道:“你不就是龙族的护法使者吗?你一定会这些奇术对不对?”
星野樱树摇头道:“三百多年前,龙族经历了一场大灾难,据说从那时起,奇行术便失传了……还惹得龙神大发雷霆……不过我听前辈们说起过,那‘腾云术’的奥秘藏在一块玉石里,‘御剑术’的奥秘藏在一口古剑里,‘御风术’的奥秘,便藏一块龙骨上。”
王祥听她这么一说,也颇觉有理,便道:“怪不得这牌子坚逾金铁,却又这么轻巧呢,原来是龙骨做成的。”星野樱树微微一笑,道:“但愿我没有猜错。我们时间不多,快来好好参详参详。若是学会了御风之术,便可以凌虚飞行,离开这里就不难了。”说着已是眉飞色舞。
两人心里都明白,虽然暂时还有命在,但在这火牢中呆下去,无粮无水,时间长了终究难免一死。这时既看到一线希望,心里都很是欢喜。王祥见星野樱树时而浅嗔薄怒,时而笑语晏晏,心里更有一种难言的喜悦滋味。
星野樱树拿着那牌子看了一会儿,毫无头绪,便递给王祥。王祥自幼在古董店里学徒,古物过眼不计其数,上古大篆也颇识得不少。但这时看那龙骨上的符号,既像文字又像图形,皆是以利器随手划成,大小参差错落,结体自由活泼,既不是蝌蚪文,也不像鸟虫篆,一笔一画极尽天然之趣,美则美矣,却一个也不认得。
原来那龙骨上的文字,便是后世所称的“甲骨文”。当时正是清代乾隆年间,甲骨文尚未为世所知,在整个中国都还没有人研究过,他们两个如何识得?星野樱树看王祥出神半晌,便问:“怎样?认得几个?”王祥摇摇头,苦笑道:“一个也不认得。”
星野樱树长长地叹了口气,黯然道:“我自七岁时随祖父渡海来到中土,就一直努力学习中土文化,十多年来可说是无书不读。但时至今日,我之所学,看来仍是微不足道。如今失传已久的奇术秘辛就在眼前,这些龙骨文字,我却一个也不认得……唉……便是死了,也难瞑目啊。”
王祥见她突然这么消沉,心里竟不由一疼,便安慰她道:“你……你先别急,容我慢慢想想……我是不会让你死在这里的……”
星野樱树看看他,嫣然一笑,道:“还你呀你的,你到什么时候?叫我的名字不好么?你知道么,我曾接连三次下手杀你,都没成功……方才你为了救我,竟要给我喝血,我……嗯……后来你……我的时候,我突然明白,我再没有第四次机会啦。我本来要杀你,你却这样待我……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若你愿意,我……我便是为你舍了那两百年的寿命,也不算什么。”
这时,周围的流火红光跃动,映在她脸上,越发显得明艳照人。顿了顿,她又低了头道:“那日在长江上,你说我生得美,我……我很是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