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第四届茅盾文学奖) 作者:陈忠实
第一章白嘉轩后来引以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
娶头房媳妇时他刚刚过十六岁生日。那是西原上巩家村大户巩增荣的头生女
,比他大两岁。他在完全无知慌乱中度过了新婚之夜,留下了永远羞于向人道及
的可笑的傻样,而自己却永生难以忘记。一年后,这个女人死于难产。
第二房娶的是南原庞家村殷实人家庞修瑞的奶干女儿。这女子又正好比他小
两岁,模样俊秀眼睛忽灵儿。她完全不知道嫁人是怎么回事,而他此时已谙熟男
女之间所有的隐秘。他看着她的羞怯慌乱而想到自己第一次的傻样反倒觉得更富
刺激。当他哄唆着把躲躲闪闪而又不敢违坳他的小媳妇裹入身下的时候,他听到
了她的不是欢乐而是痛苦的一声哭叫。当他疲惫地歇息下来,才发觉肩膀内侧疼
痛钻心,她把他咬烂了。他抚伤惜痛的时候,心里就潮起了对这个娇惯得有点任
性的奶干女儿的恼火。正欲发作,她却扳过他的肩膀暗示他再来一次。一当经过
男女间的第一次交欢,她就变得没有节制的任性。这个女人从下轿顶着红绸盖巾
进入白家门楼到躺进一具薄板棺材抬出这个门楼,时间尚不足一年,是害痨病死
的。
第三个女人是北原上樊家寨的一户同样殷实人家的头生女儿,十六岁的身体
发育得像二十岁的女人一样丰满成熟,丰腴的肩膀和浑圆的臀部,又有一对大奶
子。她要么是早熟,要么是婚前有过男女间的知识,一钻进被窝就把他紧紧搂住
,双臂上显示着急迫与贪婪,把丰满鼓胀的**毫不羞怯地贴紧他的胸脯。
当他进入她的身体时,她嗷嗷直叫,却不是痛苦而是沉迷。这个像一团绒球
的女人在他怀里缠磨过一年就瘦成了一根干枯的包谷秆子,最后吐血而死了,死
了也没搞清是什么病症。
第四个女人娶的是南原靠近山根的米家堡村的。对这个女人他几乎没有留下
什么记忆。她似乎对他的所有作为毫无反应。他要来她绝不推拒,他不要时她从
不粘他。她从早到晚只是做她应该做的事而几乎不说一句话。她死的时候,他不
在家,到镇上去了。回来时看见她的嘴死死咬着被角儿,指甲抓掉了,手上的血
尚未完全干涸,炕边和炕席上凝结着发黑的血污和被指甲抓抠的痕迹。说是午后
突然肚子疼,父亲找他不在就去镇上请来冷先生急救。冷先生断为羊毛疔,扎针
放血时血已变成黑色的稠汁放不出来。她死得十分痛苦,浑身扭蜷成一只干虾。
连着死了四个女人,嘉轩怕了,开始相信村人早就窃窃着的关于他命硬的传
闻,怕是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了。他的老子秉德老汉为他张罗再订再娶,他劝父
亲暂缓一缓再说。秉德老汉把嘬着的嘴唇对准水烟壶的烟筒,噗地一声吹出烟灰
,又捻着黄亮绵软的烟丝儿装入烟筒,又嘬起嘴唇噗地一声吹着了火纸,鼻孔里
喷出两股浓烟,不容置疑地说:“再卖一匹骡驹。”
第二天上午,秉德老汉就牵着骡驹上白鹿镇去了。回来时天已擦黑,扔下那
条半截铁链半截皮绳的缰绳,告诉儿子说:“媳妇说成了,东原上李家村木匠卫
家的三姑娘。”这个女子是一个穷家女子,门不当户不对已经无从顾及。木匠卫
老三养下五个女子,正愁养活不过,只要给高金聘礼,不大注重男人命软命硬的
事。这时候,远远近近的村子热烈的流传着远不止命硬的关于嘉轩的生理秘闻,
说他长着一个狗的家伙,长到可以缠腰一匝,而且尖头上长着一个带毒的倒钩,
女人们的肝肺肠肚全被捣碎而且注进毒汁。那些殷实人家谁也不去考虑白鹿村白
秉德淳厚的祖德和殷实的家业了,谁也不愿眼睁睁把女儿送到那个长着狗逑的怪
物家里去送死; 只有像木匠卫老三这种恨不得把女子踢出门去的人才吃这号
明亏。当婚事按照祖传的严格程序和礼仪加紧筹办的重要关头,秉德老汉自己却
突然暴死了。 那是麦子扬花油菜干荚时节,刚交农历四月,节令正到小满,脱下棉衣棉裤
换上单衣单裤的庄稼人仍然不堪燥热。午饭后,秉德老汉叮嘱过长工鹿三喂好牲
口后晌该种棉花了,就躺下来歇息会儿。每天午饭后他都要歇息那么一会儿,有
时短到只眨一眨眼眯盹儿一下,然后跳下炕用蘸了冷水的湿毛巾擦擦眼脸,这时
候就一身轻松一身爽快,仿佛把前半天的劳累全都抖落掉了; 然后坐下喝茶
,吸水烟,浑身的筋骨就兴奋起来抖擞起来,像一匝一匝拧紧了发条的座钟; ~
等得鹿三喂饱了牲口,他和他扛犁牵马走出村巷走向田野的时候,精神抖擞得像
出征的将军。整个后晌,他都是精力充沛意志集中于手中的农活,往往逼得比他
年轻的长工鹿三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也不敢有片刻的怠慢。他从来不骂长工更不必
说动手动脚打了,说定了的身价工钱也是绝不少付一升一文。他和长工在同一个
铜盆里洗脸坐一张桌子用餐。他用过的长工都给他出尽了力气而且成了交谊甚笃
的朋友,满原都传诵着白鹿村白秉德的佳话好名。秉德老汉刚躺下就滋滋润润地
迷糊了。他梦见自己坐着牛车提着镰刀去割麦子,头顶呼地一个闪亮,满天流火
纷纷下坠,有一团正好落到他的胸膛上烧得皮肉吱吱吱响,就从牛车上翻跌到满
是黄土草屑的车辙里。惊醒后他已经跌落在炕下的砖地上,他摸摸胸脯完好无损
并无流火灼烧的痕迹,而心窝里头着实火烧火燎,像有火焰呼呼喷出,灼伤了喉
咙口腔和舌头,全都变硬了变僵了变得干涸了。他的女人大约听到响声跑进屋来
抱他拉他都无法使他爬到炕上去,立即惊慌失措呼喊儿子嘉轩和长工鹿三。三个
人把秉德老汉抬到炕上,一齐俯下身焦急而情切地询问哪儿出了毛病。可是秉德
老汉已经不能说话,只是用粗硬的指头上的粗硬的指甲抓扒自己的脖颈和胸脯,
嘴里发出嗷嗷嗷呜呜呜狗受委屈时一样的叫声。嘉轩和母亲全都急傻了,只有长
工鹿三尚未混乱,忙喊:“快去请先生!”嘉轩得到提醒随即跑出院子,奔白鹿
镇请先生去了。
白鹿镇在村子西边,一条小街,一家药铺,冷先生坐堂就诊,兼营中药。冷
先生听嘉轩说了病状,心里就明白了八九成,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皮包挂到腰带上
,急忙赶到白家来。冷先生是白鹿原上的名医,穿着做工精细的米黄色蚕丝绸衫
,黑色绸裤,一抬足一摆手那绸衫绸裤就忽悠悠地抖; 四十多岁年纪,头发
黑如墨染油亮如同打腊,脸色红润,双目清明,他坐堂就诊,门庭红火。冷先生
看病,不管门楼高矮更不因人废诊,财东人用轿子抬他或用垫了毛毯的牛车拉他
他去,穷人拉一头毛驴接他他也去,连毛驴也没有的人家请他他就步行着去了。
财东人给他封金赏银他照收不拒,穷汉家给几个铜元麻钱他也坦然装入衣兜,穷
得一时拿不出钱的人他不逼不索甚至连问也不问,任就诊者自己到手头活便的时
候给他送来。他落下了好名望。他的父亲老冷先生过世的时光,十里八乡凡经过
他救活性命的幸存者和许多纯粹仰慕医德的乡里人送来的金字匾额和挽绸挂满了
半条街。冷先生坐上那张用生漆漆得黑乌锃亮的椅子,人们发现他比老冷先生更
冷。他不多说话倒不怠慢焦急如焚的患者。他永远镇定自若成竹在胸,看好病是
这副模样看不好也是这副模样看死了人仍是这副模样,他给任何患者以及比患者
更焦虑急迫的家属的印象永远都是这个样子。看好了病那是因为他的医术超群此
病不在话下因而不值得夸张称颂,看不好病或看死了人那本是你不幸得下了绝症
而不是冷先生医术平庸,那副模样使患者和家属坚信即使再换一百个医生即使药
王转世也是莫可奈何。 冷先生一进门就看见炕上麻花一样扭曲着的秉德老汉,仍然像狗似的嗷嗷嗷
呜呜呜地呻吟。他不动声色,冷着脸摸了左手的脉又捏了捏肚腹,然后用双手掀
开秉德老汉的嘴巴,轻轻“嗯”了一声就转过头问嘉轩:“有烧酒没有?”嘉轩
的母亲白赵氏连声应着“有有有”,转身就把一整瓶烧酒取来了。冷先生又要来
一只青瓷碗,把烧酒咕嘟嘟倒入碗里,用眼睛示意嘉轩将酒点燃。嘉轩满面虚汗
,颤抖的双手捏着火石火镰却打不出火花来。鹿三接过手只一下就打燃了火纸,
噗地一口气就吹出了火焰,点燃了烧酒。冷先生从裤腰带上解下皮夹再揭开暗扣
,露出一排刀子锥子挑钩粗针和一只闪闪发光的三角刮刀。冷先生取出一根麦秆
粗的钢针和一块钢板,一齐放到烧酒燃起的蓝色火焰上烧烤,然后吩咐嘉轩压死
老汉的双手,吩咐白赵氏压紧双腿,特别叮嘱鹿三挟紧主人的头和脖颈,无论发
生什么情况都不能松动。一切都严格按照冷先生的嘱咐进行。冷先生把那块钢板
塞进秉德老汉的口腔,用左手食指一分就变成一个V形的撑板,把秉德老汉的嘴
撬撑到极限,右手里那根正在烧酒火焰上烧得发红变黄的钢针一下戳进喉咙,旁
人尚未搞清怎么一回事,钢针已经拔出,只见秉德老汉嘴里冒出一股青烟,散发
着皮肉焦灼的奇臭气味。冷先生一边擦拭刀具一边说:“放开手。完了。”随之
吹熄了烧酒碗里的火苗儿。秉德老汉像麻花一样扭曲的腿脚手臂松弛下来,散散
伙伙地随意摆置在炕上一动不动,口里开始淌出一股乌黑的粘液,看了令人恶心
,嘉轩用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这时候,秉德老汉渐渐睁开眼睛。四个人同时
发现了这一伟大的转机,同时发现了微启的眼睑里有一缕表示生命回归的活光,
像是阴霾的云缝泄下一缕柔和的又是生机勃勃的阳光。三个人同时惊喜地“哦呀
”一声,不约而同地转过溢着泪花的眼来看着冷先生。冷先生还是惯常那副模样
,说:“给灌一点凉开水。”三个人手忙脚乱又是小心翼翼地给那个阔大的嘴巴
灌了几勺开水,秉德老汉竟然神奇地坐了起来,抓住冷先生的手说开了笑话:“
哎呀!冷侄儿!我给阎王爷的生死簿子上正打钩哩!猛乍谁一把从我手里抽夺了
毛笔,照直捅进我的喉咙。我还给阎王爷说‘你看你看这可怪不了我呀’!原来
是你。”三个人流着眼泪笑出了声。秉德老汉嗔怪老伴说:“还不快给先生拾掇
茶饭——”白赵氏带着怠慢了恩人的歉意慌忙离去了,灶间传来很响的添水的瓢
声和风箱声。
冷先生坐下也不说话,接过嘉轩递给他的秉德老汉的那把白铜水烟壶就悠悠
吸起来。白赵氏端来一只金边细瓷碗,里面盛着三个洁白如玉的荷包蛋。冷先生
只用一个手势就表示出不容置疑的坚决拒绝。白赵氏还想说什么体己关照的话,
秉德老汉的手脚随着身子的突然仰倒又扭起了麻花,而且更加剧烈,眼里的活光
很快收敛,又是一片垂死的神色,嗷嗷呜呜狗一样的叫声又从喉咙里涌出来。已
经完全解除了心里负载的女人儿子和长工大惊失色,骤然间意识到他们高兴得太
早了,危机并没有根除,一下子又陷入更加沉重的二次打击中。冷先生依然不慌
不忙照前办理,重新在燃烧的烧酒的蓝色火焰里烧烤钢板和钢针。三个人不经吩
咐已经分别挟制压死了秉德老汉头手和腿脚。通红的钢针再次捅进喉咙,又是一
股带着焦臭气味蓝烟。秉德老汉又安静下来,继而眼里又放出活光来,这回他可
没说给阎王生死簿上打钩画圈的笑话。三个人的脸上和眼里的疑云凝滞不散。冷
先生收拾起那只磨搓得紫红油亮的皮夹,重新系到裤角带上,准备告辞。嘉轩和
母亲以及长工鹿三一齐拉住冷先生的胳膊,这样子你咋敢走?你走了再犯了可咋
办呀?冷先生不动眉平板着脸说:“常言说,有个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再不
发生了算是老叔命大福大,万一再三再四地发生……我夺了他打钩画圈的笔杆也
不顶啥了!”说罢就走出屋门走过院子走到街门外头来。嘉轩一边送行一边问父
亲得下的是啥病,冷先生说:“瞎瞎病。”嘉轩几乎无力走进门楼。“瞎瞎病”
不言自明的确切含义是绝症。
白秉德老汉死了。父亲的死是嘉轩头一回经见人的死亡过程。爷爷在他尚未
来到人世就死掉了,奶奶死的时光他还没有记忆的智能。他的四个女人相继死亡
他都不能亲自目睹她们咽下最后一口气,她被母亲拖到鹿三的牲畜棚里,身上披
一条红巾,防止鬼魂附体。父亲的死亡是他平生经见的头一个由阳世转入阴世的
人。他的死亡给他留下了永久性的记忆,那种记忆非但不因年深日久而暗淡而磨
灭,反倒像一块铜镜因不断地擦拭而愈加明光可鉴。冷先生掖着皮夹走回他在白
鹿镇上的中医堂以后,嘉轩和他妈白赵氏以及长工鹿三在炕上和炕下把秉德老汉
团团围定,像最忠诚的卫士监护着国王。他和母亲给病人喂了一匙糖水,提心吊
胆如履薄冰似的希望度过那个可怕的间隔期而不再发作。秉德老汉用十分柔弱十
分哀婉的眼光扫视了围着他的三个人,又透过他们包围的空隙扫视了整个屋子,
大约发觉冷先生不在了,迟疑一下就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就透出一股死而无疑
的沉静。他已预知到时间十分有限了,一下就把沉静的眼睛盯住儿子嘉轩,不容
置疑地说:“我死了,你把木匠卫家的人赶紧娶回来。”嘉轩说:“爸……先不
说那事。先给你治病,病好了再说。”秉德老汉说:“我说的就是我死了的话,
你当面答应我。”嘉轩为难起来:“真要……那样,也得三年服孝满了以後。这
是礼仪。”秉德老汉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把书念到狗肚里去了?咱
们白家几辈财旺人不旺。你爷是个单崩儿守我一个单崩儿,到你还是个单崩儿。
自我记得,白家的男人都短寿,你老爷活到四十八,你爷活到四十六,我算活得
最长过了五十大关了。你守三年孝就是孝子了?你绝了后才是大逆不孝!”嘉轩
的头上开始冒虚汗。秉德老汉说:“过了四房娶五房。凡是走了的都命定不是白
家的。人存不住是欠人家的财还没还完。我只说一句,哪怕卖牛卖马卖地卖房卖
光卖净……”嘉轩看见母亲给他使眼色,却急得说不出口,哪有三年孝期未过就
办红事的道理?正僵持间,秉德老汉又扭动起来,眼里的活光倏忽隐退,嘴里又
发出嗷嗷嗷呜呜呜的狗一样的叫声,三个人全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嘉轩的一只手
腕突然被父亲捉住,那指甲一阵紧似一阵直往肉里抠,垂死的眼睛放出一股凶光
,嘴里的白沫不断涌出,在炕上翻滚扭动,那只手却不放松。母亲急了:“快给
你爸一句话!”鹿三也急了:“你就应下嘛!”嘉轩“哇”地一声哭了:“爸…
…我听你的吩咐……你放心……”秉德老汉立时松了手,往后一仰,蹬了蹬腿就
气绝了。嘉轩一声哭嚎就昏死过去,被救醒时父亲已经穿上了老衣,香蜡已经在
灵桌上焚烧。鹿三说:“你不能再哭了,先安顿丧事。你不做主旁人没法举动。
”嘉轩当即和族里几位长辈商定丧事,先定必办不可的事:派出四个近门子的族
里人,按东南西北四路分头去给亲戚友好报丧;派八个远门子的族人日夜换班去
打墓,在阴阳先生未定准穴位之前先给坟地推砖作箍墓的准备事项;再派三四个
帮忙的乡党到水磨上去磨面,自家的石磨太慢了。下来就议到乐人的事,这需得
主家嘉轩做主,请几个乐人?闹多大场面?继续多少时日?嘉轩说:“俺爸辛苦
可怜一世,按说该当在家停灵三年才能下葬。俺爸临终有话,三天下葬,不用鼓
乐,一切从简。我看既不能三年守灵,也不要三天草草下葬,在家停灵‘一七’
,也能箍好墓室。叔伯爷们,你们指教……”远门近门的长辈老者都知道嘉轩命
运不济,至今连个骑马坠灵的女人也没有,都同意嘉轩的安排。一位伯伯朗然说
:“人说‘瞻前顾后’,前后总是不能兼顾,就只能是先瞻前而后顾后;生死不
能同时顾全,那就先顾生而后顾死。”事情当即定下来,派一个人到临近村里去
找乐人班主,讲定八挂五的人数,头三天和后一天出全班乐人,中间三天只要五
个人在灵前不断弦索就行了。 整个丧事都按原定的程序进行。七天后,秉德老汉就在祖坟坟地上占据了一
个位置,一个新鲜的湿漉漉的黄土堆成的墓圪塔。他的坟堆按照长幼排在父亲坟
堆的下首靠左的位置,右边不言而喻是留给白赵氏将来仙逝时的安居之地。这件
悲凉的丧事总算过去了。屋里走了父亲一个人,屋院里顿然空寂得令人窒息。母
亲一个人在上房里屋,他一个人在厦屋。长工鹿三一个人在马号里。如果母亲不
咳嗽一声,这个有着三进房屋的四合院里整个晚上和白天都没有一丝声息。这天
晚上母亲问他打算啥时候娶妻,他说起码得过了头周年以后。母亲说不要等了,
等也是白等,家里太孤清了;况且她一个人单是扫屋扫院洗衣拆被做饭都支应不
下来,再甭说纺线织布等家务了。他说:“那就过了百日再办吧。”母亲说:“
百日也不要等了,‘七七’过了就办。”实际的情况是过了两月,当麦子收割碾
打完毕地净场光秋田播种之后的又一个仅次于冬闲的夏闲时节里,他娶回来第五
房女人──木匠卫老三家的三姑娘。新婚之夜,溽暑难耐。嘉轩插上了厦屋木门
的门闩,转过身就抹下了长袖布衫和长裤。端坐在炕席上的新娘突然爬跪在炕上
,对他作揖磕头,乞求他再不要脱短袖衫和短裤了。他问她怎么了?她说她生来
就命苦,在穷苦人家里的三姑娘就更苦了①。他似乎意识到一点什么,就追问她
是不是听到什么闲话了?她说她知道他娶过四房女人,都死了。她还说她听人说
过他不光是命硬,而且那东西上头长着一个有毒汁的倒钩,把女人的心肺肝花全
都捣得稀烂,铁打的女人也招不住捣腾。她竟然瑟瑟抖颤着身子哭起来:“俺爸
图了你家的财礼不顾我的死活,逢崖遇井我都得往下跳。我不想死不想早死想多
多伺候你几年,我给你端水递茶洗脚做饭扫地缝连补缀做牛做马都不说个怨字,
只是你黑间甭拿那个东西吓我就行了,好官人好大哥好大大你就容让我了吧……
”嘉轩一下子愣坐在椅子上,新婚之夜的兴味荡然无存。他早已听到过这个荒诞
的流言却无法辩解,又着实搞不清别人的与自己的那个东西有什么区别。他曾经
在缝集赶会时的公用茅厕里佯装拉屎尿尿偷偷观察过许多陌生的男人,全都是一
个逑样又是百逑不一样,结果反而愈加迷惑。这个木匠卫家的三姑娘可怜兮兮地
乞求饶命,不仅没有引起他的同情,反而伤害了他的自尊,也激怒了他。他从椅
子上站起来,一步跨上炕去,三下五除二就扒光了衣裤,把自己的东西亮给她看
,哪有什么倒钩毒汁!三姑娘又羞又怕又哭又抖。她越这样他越气恼,赌气扒下
她的衣裤。事毕后他问她伤了什么内脏,却发现她已闭气。他慌忙掐住她的人中
。她醒来后就躲到炕角缩作一团。他好气又好笑,亲昵她爱抚她给她宽心。无论
如何,她的心病无法排除,每到夜晚,就在被窝里发虐疾似的打颤发抖。半年未
过,她竟然神情恍惚,变成半疯半癫,最后一次到涝池洗衣服时犯了病,栽进涝
池溺死了。
埋藏木匠卫家的三姑娘时,草了的程度比前边四位有所好转,他用杨木板割
了一副棺材,穿了五件衣服,前边四个都只穿了三件。自然不请乐人,也不能再
做更大的铺排,年轻女人死亡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十分宽厚仁慈了。嘉轩所以要
对她稍显优厚待遇,完全是一种难以述说的心理因素。在这个女人被涝池奇臭难
闻的淤泥涂抹得脏污不堪的身子行将就木之前,他心里开始产生了一种负罪感。
结婚那天,他在新房里揭去她的盖头巾的一霎,发现她不独漂亮而且壮健,红扑
扑的脸膛,黑如乌珠似的两只机灵的眼睛,透着强健气魄的手臂。她的手掌上竟
然有一层薄茧儿,那是木匠出门揽活挣钱,由她和母亲操持田间农活的印证。劳
动练就的一副强健的体魄终究抵御不住怪诞流言的袭击……当他又是一个人躺在
厦屋炕上的每一天夜晚,都挥斥不开她在新婚之夜给他磕头哀告的情景,总是想
到她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的冰凉的手和冰凉的腿,她肯定从未得到过**的欢愉而
只领受过恐惧,她竟然无法排除恐惧而终于积聚到崩溃的一步。他现在有点心灰
意冷,从田间回来就躺到空寂冷落的土炕上。这个土炕接纳过五个姿态各异的女
人,又抬走了五具同样僵硬的尸体。定娶这五个女人花费的粮食棉花骡子和银元
合计起来顶得小半个家当且在其次,关键是心绪太坏了。他躺在炕上既不唉声叹
气也不难过,只是乏力和乏心。他觉得手足轻若纸片,没有一丝力气,一股清风
就可能把他扬起来抛到随便一个旮旯里无声无响,世事已经十分虚渺,与他没有
任何牵涉。他躺在炕上直到天黑,听见母亲叫他吃晚饭他说不饿不想吃了。母亲
又喊鹿三。鹿三不好意思独自吃饭,跑进厦屋来开导他。他劝鹿三快去吃饭不要
等自己。鹿三在院里葡萄架下吞食饭食的声音很响,吃得又急又快。他想不出世
上有哪种可口的食物会使人嚼出这样香甜这样急切的响声。
母亲拾掇完灶间的事在院子里扑打身上的尘灰,喊他。嘉轩走进上房里屋,
母亲坐在父亲在世时常坐的那把简化了的太师椅上,姿势颇似父亲的坐姿。他在
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尽量做出不在心亦不在意的样子。母亲说她准备明天
一早回娘家去,托他的舅舅们给他再踏摸媳妇。他劝母亲暂缓一缓。母亲问他为
什么要缓?二十几岁的年龄了还敢缓!母亲说着就上了劲儿:“甭摆出那个阴阳
丧气的架式!女人不过是糊窗子的纸,破了烂了揭掉了再糊一层新的。死了五个
我准备给你再娶五个。家产花光了值得,比没儿没女断了香火给旁人占去心甘。
”嘉轩再没有说什么。第五天,母亲从舅家归来,事情已有定局。南原上的一户
姓胡的小康人家,赌场上掷骰子一夜之间输光了家当,赌徒们赶到家来,上楼灌
净了囤子里的粮食拉走了槽头的犍牛和骡子,用犍牛骡子拉着装满粮食的牛车走
掉了。女人气得半死,赌徒羞愧难当,解下裤带吊到后院的核桃树上幸被人发现
救活。这样一来答应以女儿许人,聘礼之高足使正常人咋舌呆脑,二十石麦子二
十捆棉花或按市价折成银洋也可以,但必须一次交清。这个数字使嘉轩脊梁发冷
,母亲却不动声色地说她已经答应了人家,下来该由充当媒人的二舅按照定婚的
惯常程序去履行手续就是了。嘉轩惊异地发现,母亲办事的干练和果决实际上已
经超过父亲,更少一些瞻前顾后的忧虑,表现出认定一条路只顾往前走而不左顾
右盼的专注和果断。这样,赶在父亲的头周年忌祀到来之前一个月,正当桃花三
月的宜人季节,第六个媳妇在呜哇呜哇的唢呐喇叭的欢悦的喜庆曲调里走进门楼
来了。
第六个女人胡氏被揭开盖头红帕的时候,嘉轩不禁一震,拥进新房来看热闹
的男人和女人也都一齐被震得哑了嘻嘻哈哈的哄闹。这个女人使人立即会联想到
传说中的美女,或者是戏台上的贵妇人娇女子。当嘉轩从新房挤出来到摆满坐椅
饭桌的庭院里的时候,有人就开始喊胡风莲了,那就是秦腔戏《游龟山》里一位
美貌无双的渔女,几乎家喻户晓人人皆知。晚上,当他和她坐在一个炕上互相瞄
瞅的美好时光里,她的光彩和艳丽一下子荡涤净尽前头五个女人潜留给他的晦暗
心理,也使他不再可惜二十石麦子二十捆棉花的超级聘礼。然后同衾共枕。他很
快发现事情并不美妙。他抚摸她搂抱她亲她的脸亲她的嘴她都温顺地领受了,当
他的手试图拉开她的短裤的系带时她跳了起来,从枕头下迅即摸出一把剪刀执在
手中。那剪刀显然经过用心的打磨,锋利的刀刃在蜡烛的红光里闪出一道道血花
。她跪在炕上,裸着两只翘翘的雪白的**,把剪刀的刀尖对准他说:“你要是
敢扯开我的裤带,我就把你的那个东西剪掉。”
他妥协了让步了依允了胡氏。他觉得有这样一个女人陪睡在身边该当满足了
,却又止不住夜夜遗憾。他甚至开始真的怀疑自己那个东西里头流出的货是否有
毒,偷偷把那货抖落到猪食里观察猪吃了以后的动静,共计三次,猪的活动毫无
异常。他把自己的心事述说给冷先生。冷先生听了就笑了,说他早就听到闲人们
说的这个闲话了,纯属子虚乌有无稽之谈。在他行医的二十多年里经见过有精无
精死精水精的男人,还没见过一个生有倒钩毒精的先例。冷先生笑毕说:“兄弟
!干脆来个将错就错将计就计吧!”说吧铺纸捉笔蘸墨,开下一剂滋阴壮阳温补
的药方,一次取了七服,并嘱连服百日。嘉轩拎着一捆药包回家交给胡氏,说这
药是除毒的。胡氏喜不自胜,每日早晚煎熬,看着男人饮下。这一晚她偎在男人
的怀里动情地说:“你就忍着苦喝到百日,只要除了毒,你想咋样你要咋样就咋
样,我一点为难你的坏心都没有。”嘉轩大为欢心,喝那苦咧咧的药汁如同喝着
蜂蜜。百日尽头,嘉轩经过药物补缀,容光焕发,胡氏解除了心头忌讳也就扯去
了裤带,俩人一样热烈一样贪婪一样不觉满足也不感困乏,直到把两页炕面的土
坯弄塌,俩人又嘻嘻笑着挪一个地窝儿。
胡氏放开腰禁后的狂热持续了整整三个通宵,俩人都累坏了。第四天夜里再
也折腾不起,相依相偎着进入睡梦。酣睡里一声尖叫把嘉轩惊吓得不知所措,清
醒后发觉胡氏紧紧缠抱着自己,浑身抖索如同筛糠,大气也不敢出。他急忙点着
油灯,看见胡氏的眼睛里满是狐疑惊恐之色,目光恍惚游移不定。问她怎么了,
她嘴里支支吾吾,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有鬼!”说罢把头埋进被窝,更加用力
死抱住嘉轩。嘉轩听罢,顿觉头皮发麻后脊发冷,浑身暴起一层冷森森的鸡皮疙
瘩。他问:“鬼在哪达?”胡氏颤着声说:“我不敢说,越说越害怕。”嘉轩挣
脱开胡氏的手,勾上裤子光着上身赤着脚跑出厦屋爬上楼去挖来半升豌豆,一把
连着一把摔打下来,从顶棚打到墙角,从炕上打到地下,一把把豌豆密如雨下,
刷刷刷的响声令人毛骨悚然,炕上桌上地上洒满了绿莹莹的豌豆粒儿。小时候父
亲就这样驱鬼为他压惊。经过这一番折腾,胡氏真的缓过气来,眼里有了活色,
抱住他呜呜呜哭了起来,身子不再抖颤了。他抱着她坐到天明,她才敢于开口说
出昨晚梦见的鬼怪。她说她看见他前房的五个女人了。那五个女人掐她拧她抠她
抓她撕她打她唾她,都争着拉他去睡觉。令嘉轩大惑不解的是,胡氏并没有见过
死掉的任何一个女人,而她说出的那五个死者的相貌特征一个一个都与真人相吻
合!嘉轩说给母亲,母亲当即说:“今黑就去请法官,把狗日的一个一个都捉了
。”
法官隐名瞒姓,人称一撮毛,左腮下一颗神秘的黑痣上缀下尺把长的一撮毛
。嘉轩诉说了闹鬼的经过。法官只问了他的住址就催他回去,说自己随后就到。
嘉轩知道法官行路坐鬼抬轿神速如风,就急急匆匆小跑回家来。法官果然随后就
到了,刚到门口就把一只罗网抛到门楼上,乃天罗地网。法官进得屋来,头缠红
帕腰系红带脚登红鞋,扑上楼去又钻到脚地。胡氏吓得蒙了被子。法官最后从二
门的拐角抓住了鬼,把一个用红布蒙口扎紧了脖颈的瓷罐呈到灯下,那蒙口的红
布不断弹动,像是有老鼠往外冲撞。法官吩咐说:“给锅里把水添足,把狗日煮
死再焙干!”鹿三和嘉轩俩人轮换拉扯风箱,锅开水滚后,一股臭气溢出来令人
作呕,嘉轩先吐了,鹿三接着也吐了,吐了之后再烧,直到把那半锅水烧得一滴
不剩,法官接了偿钱提了瓷罐收了天罗地网又坐鬼抬轿回岭上去了。此后果真不
再闹鬼。胡氏的精神却再也没能恢复过来,日见沉郁日见寡欢日见黑瘦下去,吃
了冷先生几十服中药也不见起色,直至流产下来一堆血肉,竟然卧炕不起,不久
就气绝了。
嘉轩完全绝望了,冷先生开导他说:“兄弟,请个阴阳先生来看看宅基和祖
坟,看看哪儿出了毛病,让阴阳先生给禳治禳治……”
①秦腔剧《五典坡》里的王宝钏排行为三,称三姑娘,乡间就把排行为三的女子
视作命苦的人。 第 二 章
第六房女人胡氏死去以後,娘俩发生了重大分歧。母亲白赵氏仍然坚持胡氏不
过也是一张破旧了的糊窗纸,撕了就应该尽快重新糊上一张完好的。她现在表现出
的固执比秉德老汉还要厉害几成。她说她进白家门的那阵儿,若阿公还在山里收购
中药材,带看秉德,让老二秉义在家务农。那年秉义被人杀害,老阿公从山里赶回,
路上遭了土匪,回到家连气带急吐血死去了。秉德把那两间门面的中药收购店铺租
赁给一位吴姓的山里人就回到白鹿村撑持家事来了。她和他生下七女三男,只养活
了两个女子和嘉轩一个娃子,另外七个有六个都是月里得下无治的四六风症,埋到
牛圈里化成血水和牛粪牛尿一起抛撤到田地里去了。唯有嘉轩的哥哥拴牢长到六岁,
已经可以抱住顶杆儿摇打沙果树上的果于了,搞不清得下什麽病,肚子日渐胀大,
胳膊腿越来越细,直到浑身通黄透亮,终於没能存活下来。嘉轩至今没有女人更说
不上子嗣,说不定某一天她自己突然死掉,到阴地儿怎麽向先走的秉德老汉交待?
嘉轩诚心诚意说,所有母亲说到的关系利害他都想到了而且和母亲一样焦急,但这
回无论如何不能贸贸然急匆匆办事了。这样下去,一辈子啥事也办不成,只忙看娶
妻和埋人两件红白事了。得请个阴阳先生看看,究竟哪儿出了毛病。白赵氏同意了。
夜里落了一场大雪。庄稼人被厚厚的积雪封堵在家里,除了清扫庭院和门口的
积雪再没有什麽事情好做。鹿三早早起来了,已经扫除了马号院子里的积雪,晒土
场也清扫了,磨房门口的雪也扫得一乾二净,说不定有人要来磨面的。只等嘉轩起
来开了街门,他最後再进去扫除屋院里的雪。嘉轩已经起来了,把前院後庭的积雪
扫拢成几个雪堆,开了街门,给鹿三招呼一声,让他用小推车把雪推出去,自己要
出门来不及清除了。他没有给母亲之外的任何人透露此行是去请阴阳先生,免得又
惹起口舌。村巷里的道路被一家一户自觉扫掉积雪接通了,村外牛车路上的雪和路
两旁的麦田里的雪连成一片难以分辨。他拄着一根棍子,脚下嚓嚓嚓响着走向银白
的田野。雪地里闪耀着绿色蓝色和红色的光带,眼前常常出现五彩缤纷的迷宫一样
的琼楼仙阁。翻上一道土梁,他已经冒汗,解开裤带解手,热尿在厚厚的雪地上刺
开一个豁豁牙牙的洞。这当儿,他漫无目的地瞧看原上的雪景,辨别着被大雪覆盖
着的属於自己的麦田的垄畦,无意间看到一道慢坡地里有一坨湿土。整个原野里都
是白得耀眼的雪被,那儿怎麽坐不住雪?是谁在那儿撤过尿吧?筛子大的一坨湿上
周围,未曾发现人的足迹或是野兽的蹄痕。他怀看好奇心走过去,裸露的褐黄的土
地湿漉漉的,似乎有缕缕丝丝的热气蒸腾着。更奇怪的是地皮上匍匐着一株刺蓟的
绿叶,中药谱里称为小蓟,可以止血败毒清火利尿。怪事!万木枯谢百草冻死遍山
遍野也看不见一丝绿色的三九寒冬季节里,怎麽会长出一株绿油油的小蓟来?他蹲
下来用手挖刨湿土,猛然间出现了奇迹,土层露出来一个粉白色的蘑菇似的叶片。
他愈加小心地挖刨看泥土,又露出来同样颜色的叶片。再往深层挖,露出来一根嫩
乎乎的同样粉白的秆儿,直到完全刨出来,那秆儿上缀看五片大小不一的叶片。他
想连根拔起来却又转念一想,说不定这是什麽宝物珍草,拢起来死了怎麽办?失了
药性就成废物了。他又小心翼翼地把湿土回填进去,把周围的积雪踢刮过来伪装现
场,又蹲下来挣着屁股挤出一泡屎来,任何人都不会怀疑这儿的凌乱了。他用雪擦
洗了手上的泥土,又回到原来的牛车路上。
他当即特身朝回走去,踏看他来时踩下的雪路上的脚窝儿,缓两天再去找阴阳
先生不迟。回到家里,母亲和鹿三都问他怎麽又回来了,他一概回答说路上雪太厚
太滑爬不上那道慢坡去,他们都深信不疑。他回到自己的厦屋,从箱子桌翻出一本
绘图的石印本《秦地药草大全》来,这是一本家传珍宝,爷爷和父亲在山里收购药
材那阵儿凭藉此书辨别真伪。现在,他耐着心一页一页翻看又薄又脆的米黄色竹质
纸页,一一鉴别对照,终於没有查到类似的药名。他心里猜断,不是怪物就是宝物。
要是怪物贸然挖采可能招致祸端,要是宝物一时搞不清保存炮制的方法,拔了也就
毁了。他想到冷先生肯定识货,可万一是宝物说不定进贡皇帝也未免难说,当即又
否定了此举。他於焦急中想到姐夫朱先生,不禁一悦。 朱先生刚刚从南方讲学归来。杭州一位先生盛情邀约,言恳意切,仰慕他的独
到见解,希望此次南行交流诸家沟通南北学界,顺便游玩观赏一番南国景致。他兴
致极高,乘兴南去,想看自己自幼苦读,昼夜吟诵,孤守书案,终於使学界刮目相
看,此行将充分阐释自己多年苦心孤诣精研程朱的独到见解,以期弘扬关中学派的
正宗思想。再者,他自幼至今尚未走出过秦地一步,确也想去风光宜人的南方游曳
一番,以博见诚,以开眼界。然而此行却闹得不大愉快,乘兴而去扫兴而归。到南
方後,同仁们先不提讲学之事,连演几天游山玩水,开始尚赏心悦目,三天未过便
烦腻不振。所到之处,无非小桥流水,楼台亭阁,古刹名寺,看去大同小异。整日
吃酒游玩的生活,使他多年来形成的早读午习的生活习惯完全被打乱,心里烦闷无
着,又不便开口向友人提及讲学之事。几位聚会一起的南北才子学人很快厮混熟悉,
礼仪客套随之自然减免,不恭和戏谑的玩笑滋生不穷,他们不约而同把开心的目标
集中到他的服饰和口语上。他一身布衣,青衫青裤青袍黑鞋布袜,皆出自贤妻的只
手,棉花自种自纺自织自裁自缝,从头到脚不见一根洋绫一缕丝绸。妻子用面汤浆
过再用棒槌捶打得硬邦邦的衣服使他们觉得式样古笨得可笑;秦地浑重的口语与南
方轻俏的声调无异於异族语肓,往往也被他们讪笑取乐。他渐渐不悦他们的轻浮。
一天晚宴之後,他们领他进了一座烟花楼。当他意诚到这是一个什麽去处时怒不可
遏,拂袖而去,对遨他南行讲学的朋友大发雷霆:「为人师表,传道授业解感。当
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吾等责无旁贷,本应著书立论,大声疾呼,以正世风。竟然
是白日里游山玩水,饮酒作乐,夜间寻花问柳,梦死醉生……」朋友再三解释,说
几位同仁本是好意,见他近日情绪不佳,恐他离家日久,思念眷属,於是才……朱
先生不齿地说:「君子慎独。此乃学人修身之基本。表里不一,岂能正人正世!何
来如此荒唐揣测?」当即斯然决定,天明即起程北归,再不逗留。朋友再三挽留说,
如果一次学也不讲就匆匆离去,於他的面子上实在难以支持。朱先生於是让步,讲
了一回,语言又成为大的障碍,一些轻浮子弟窃窃讥笑他的发音而无心听讲。朱先
生更加懊恼,慨然叹曰:南国多才子,南国没学问。他憋着一肚子败兴气儿回到关
中,一气登上华山顶峰,那一口气才吁将出来,这才叫出哪!随即吟出一首《七绝
》来:
踏破白云万千重
仰天池上水溶溶
横空大气排山去
砥柱人间是此峰 朱先生自幼聪灵过人,十六岁应县考得中秀才,二十二岁赴省试又以精妙的文
辞中了头名文举人。次年正当赴京会考之际,父亲病逝,朱先生为父守灵尽孝不赴
公车,按规定就要取消省试的举人资格。陕西巡抚方升厚爱其才更钦佩其孝道,奏
明朝廷力主推荐,皇帝竟然破例批准了省试的结果。巡抚方升委以重任,不料朱先
生婉言谢绝,公文往返六七次,仍坚辞不就。直至巡抚亲自登门,朱先生说:「你
视我如手足!可是你知道不知道?你害的是浑身庥痹的病症!充其量我这只手会摆
或者这只脚会走也是枉然。如果我不做你的一只手或一只脚,而是为你求仙拜神乞
求灵丹妙药,使你浑身自如起来,手和脚也都灵活起来,那麽你是要我做你的一只
手或一只脚,还是要我为你去求那一剂灵丹妙药呢?你肯定会选取後者,这样子的
话你就明白了。」方巡抚再不勉强。朱先生随即住进白鹿书院。
白鹿书院坐落在县城西北方位的白鹿原原坡上,亦名四吕庵,历史悠远。宋朝
年间,一位河南地方小吏调任关中。骑看骡子翻过秦岭到滋水县换来轿子,一路流
连滋水河川飘飘扬扬的柳絮和原坡上绿莹莹的麦苗,忽然看见一只雪白的小鹿凌空
一跃又贴入绿色之中再不复现。小吏即唤轿夫停步,下轿注目许多时再也看不见白
鹿的影子,急问轿夫对面的原叫什麽原,轿夫说,「白鹿原。」小吏「哦」了一声
就上轿走了。半月没过,小吏亲自来此买下了那块地皮,盖房修院,把家眷迁来定
居,又为自己划定了墓穴的方位。小吏的独生儿子仍为小吏。小吏的四个孙子却齐
摆摆成了四位进士,其中一位官至左丞相,与司马光文彦博齐名。四进士全都有各
自的著述。四兄弟全部谢世後,皇帝钦定修祠以纪念其功德,修下了高矮粗细格式
完全一样的四座砖塔,不分官职只循长幼而分列祠院大门两边,御笔亲题「四吕庵」
匾额於门首。吕氏的一位後代在祠内讲学,挂起了「白鹿书院」的牌子。这个带着
神话色彩的真实故事千百年来被白鹿原上一代一代人津津有味地传诵着咀嚼着。朱
先生初来时院子桌长满了荒草,蝙蝠在大梁上像蒜辫一样结串儿垂吊下来。朱先生
用方巡抚批给他的甚为丰裕的银饷招来工匠彻底修缮了房屋,把一副由方巡抚书写
的「白鹿书院」的匾牌架到原先挂看「四吕庵」的大门首上。那块御笔亲题的金匾
已不知去向。大殿内不知什麽朝代经什麽人塑下了四位神像,朱先生令民工扒掉,
民工畏怯不前,朱先生上前亲自动手推倒了,随口说:「不读圣贤书,只知点蜡烧
香,怕是越磕头头越昏了!」
然而朱先生却被当作神正在白鹿原上下神秘而又热烈地传诵着。有一年麦子刚
刚碾打完毕,家家户户都在碾压得光洁平整的打麦场上凉晒新麦,日头如火,万里
无云,街巷里被人和牲畜踩踏起一层厚厚的细土,朱先生穿着泥屐在村巷里叮咣叮
咣走了一遭,那些躲在树荫下看守粮食的庄稼人笑他发神经了,红红的日头又不下
雨穿泥屐不是出洋相麽?小孩子们尾随在朱先生屁股後头嘻嘻哈哈像看把戏一样。
朱先生不恼不躁不答不辩回到家里就躺下午歇了。贤妻嗔笑他书越念越呆了,连个
晴天雨天都分辨不清了。正当庄稼人悠然歇晌的当儿,骤然间刮起大风,潮过一层
乌云,顷刻间白雨如注,打麦场上顿时一片汪洋,好多人家的麦子给洪水冲走了。
人们过後才领悟出朱先生穿泥屐的哑谜,痛骂自己一个个愚笨如猪,连朱先生的好
心好意都委屈了。
有天晚天,朱先生诵读至深夜走出窑洞去活动筋骨,仰面一啾满天星河,不由
脱口而出:「今年成豆。」说罢又回窑里苦读去了。不料回娘家来的姐姐此时正在
茅房里听见了,第二天回到自家屋就讲给丈夫。夫妇当年收罢麦子,把所有的土地
全部种上了五色杂豆。伏天里旷日持久的乾旱旱死了包谷稻和谷子,耐旱的豆类却
抗住了乾旱而获得丰收。秋收後姐夫用毛驴驼来了各种豆子作酬谢,而且抱怨弟弟
既然有这种本领,就应该把每年夏秋雨季成什麽庄稼败那样田禾的天象,告诉给自
家的主要亲戚,让大家都发财。朱先生却不开口。事情由此传开,庄稼人每年就等
着看朱先生家里往地里撤什麽种子,然後就给自家地里也撤什麽种子。然而像朱先
生的姐姐那样得意的事再也没有出现过,朱家的庄稼和众人的庄稼一样遭灾,冷子
打折了包谷,神虫吸干了麦粒儿,蝗虫把一切秧苗甚至树叶都啃光吃净了。但这并
不等於说朱先生不是神,而是天机不可泄露,给自己的老子和亲戚也不能破了天机。
後来以至发展到丢失衣物,集会上走丢小孩,都跑来找朱先生打筮问卜,他不说他
们不走,哭哭啼啼诉说自己的灾难。朱先生就仔细询问孩子走去的时间地点原因,
然後作出判斯,帮助愚陋的庄稼人去寻找,许多回真的应验了。朱先生开办白鹿书
院以後,为了排除越来越多的求神问卜者的干扰,於是就一个连一个推倒了四座神
像泥胎,对那些吓得发痴发呆的工匠们说:「我不是神,我是人,我根本都不信神!」
白鹿书院开学之日,朱先生忙得不亦乐乎,却有一个青年农民汗流浃背跑进门
来,说他的一头怀犊的黄牛放青跑得不知下落,询问朱先生该到何处去找。朱先生
正准备开学大典,被来人纠缠住心里烦厌,然而他修养极深,为人谦和,仍然喜滋
滋地说,「牛在南边方向。快跑!迟了就给人拉走了。」那青年农人听罢转身就跑,
沿着一条窄窄的田间小道往南端直跑去,迎面有两个姑娘手拉着手在路上并肩而行,
小伙子跑得气喘如牛摇摇晃晃来不及转身,正好从两个姑娘之间穿过去,撞开了她
俩拉着的手。两位姑娘拉住他骂起来,附近地里正在锄麦子的人围过来,不由分说
就打,说青年农民耍骚使坏。青年农民招架不住又辩白不清拔腿就跑,那些人又紧
追不舍。青年农民情急无路,就从一个高坎上跳了下去,跌得眼冒金星,抬头一看,
黄牛正在坎下的士壕里,腹下正有一只紫红皮毛的小牛犊橛看*子在吮奶,老黄牛
悠然舔看牛犊。他爬起来一把抓住牛缰绳,跳肴脚扬看手对站在高坎上头那些追打
他的庄稼人发疯似的喊:「哥们爷们,打得好啊,打得太好了!」随之把求朱先生
寻牛的事述说一遍。那些哥们爷们纷纷从高坎上溜下来,再不论他在姑娘跟前耍骚
的事了,更加详细地询问朱先生掐指占卜的细梢末节,大家都说真是活神仙啊!寻
牛的青年农民手舞足蹈地说:「朱先生给我念下四句秘诀,「要得黄牛有,疾步朝
南走,撞开姑娘手,老牛舔牛犊。]你看神不神哪!]这个神奇的传说自然很快传进
嘉轩的耳朵,他在後来见到姐夫时间证其虚实,姐夫笑说:「哦,看来我不想成神
也不由我了!」
嘉轩一贯尊重姐夫,但他却从来也没有像一般农人把朱先生当作知晓天机的神。
他第一次看见姐夫时竟有点失望。早已名噪乡里的朱才子到家 来迎娶大姐碧玉时,
他才一睹姐夫的尊容和风采,那时他才刚刚穿上浑裆裤。才子的模样普普通通,走
路的姿势也普普通通,似乎与传说中那个神乎其神的神童才子无法统一起来。母亲
在迎亲和送嫁的人走後问他:「你看你大姐夫咋样?」他拉下眼皮沮丧地说:「不
咋样。」母亲期望从他的嘴里听到热烈赞美的话而没有得到满足,顺手就给了他一
个抽脖子。
他开始敬重姐夫是在他读了书也渐渐懂事以後,但也始终无法推翻根深蒂固的
第一印象。他敬重姐夫不是把他看作神,也不再看作是一个「不咋样」的凡夫俗子,
而是断定那是一位圣人,而他自己不过是个凡人。圣人能看透凡人的隐情隐秘,凡
人却看不透圣人的作为;凡人和圣人之间有一层永远无法沟通的天然界隔。圣人不
屑於理会凡人争多嫌少的七事八事,凡人也难以遵从圣人的至理名言来过自己的日
子。圣人的好多广为流传的口歌化的生活哲理,实际上只有圣人自己可以做得到,
凡人是根本无法做到的。「房是招牌地是累,按下银钱是催命鬼。」这是圣人姐夫
的名言之一,乡间无论贫富的庄稼人都把这句俚语口歌当经念。当某一个财东被土
匪抢劫财宝又砍掉了脑袋的消息传开,所有听到这消息的男人和女人就会慨叹着吟
诵出圣人的这句话来。人们用自家的亲身经历或是耳闻目睹的许多银钱催命的事例
反覆论证圣人的圣言,却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身体力行。凡人们兴味十足甚至幸灾乐
祸一番之後,很快就置自己刚刚说过的血淋淋的事例於脑後,又拚命去劳作去挣钱
去迎接催命的鬼去了,在可多买一亩土地再添一座房屋的机运到来的时候绝不错失
良机。凡人们绝对信服圣人的圣言而又不真心实意实行,这并不是圣人的悲剧,而
是凡人永远成不了圣人的缘故。 从白鹿村朝北走,有一条被牛车碾压得车辙深陷的官路直通到白鹿原北端的原
边,下了原坡涉过滋水就离滋水县城很近了。白嘉轩从原顶抄一条斜插的小路走下
去,远远就瞅见笼罩书院的青苍苍的柏树。白嘉轩踩看溜滑的积雪终於下到书院门
口,仰头就看见门楼嵌板上雕刻着的白鹿和白鹤的图案,耳朵里又灌入悠长的诵读
经书的声音。他进门後,目不斜规,更不左顾右盼,而是端直穿过院庭,一直走到
後院姐夫和姐姐的起居室来。姐姐正盘腿坐在炕上缝衣服,一边给弟弟沏茶,一边
询问母亲的安宁。不用间,姐夫此刻正在讲学,他就坐着等着和姐姐聊家常。作为
遐迅闻名的圣人姐夫朱先生的妻子的大姐也是一身布衣,没有绫罗绸缎着身。靛蓝
色大襟衫,青布裤,小小脚上是系看带儿的家织布鞋袜,只是做工十分精细,那一
颗颗布绾的组扣和纽环,几乎看不出针钱的扎脚儿。姐姐比在自家屋时白净了,也
胖了点儿,不见臃肿,却更见端庄,眼裹透看一种持重、一种温柔和一种严格恪守
着什麽的严峻。大姐嫁给朱先生以後,似乎也渐渐透出一股圣人的气色了,已经不
是在家时给他梳头给他洗脸给他补缀着急了还骂他几句的那个大姐了。院里一阵杂
沓的脚步声,嘉轩从门裹望过去,一伙伙生员朝後院走来,一个个都显得老成持重
顶天立地的神气,进入设在後院的餐室以後,院子里静下来。姐夫随後回来,打过
招呼问过好之後,就和他一起坐下吃早饭。饭食很简单,红豆小米粥,掺着扁豆面
的蒸模颜色发灰,切细的萝萄丝裹拌着几滴香油。吃罢以後,姐夫口中嘬进一撮乾
茶叶,咀嚼良久又吐掉了,用以消除萝萄的气味,免得授课或与人谈话时喷出异味
来。姐夫把他领到前院的书房去说话。
五间大殿,四根明柱,涂成红色,从上到下,油光锃亮。整个殿堂里摆看一排
排书架,架上搁满一摞摞书,进入後就嗅到一股清幽的书纸的气息。西进隔开形成
套间,挂看厚厚的白色土布门帘,靠窗置一张宽大的书案,一只精雕细刻的玉石笔
筒,一只玉石笔架和一双玉石镇纸,都是姐夫的心爱之物。滋水县以出产美玉而闻
名古今,相传秦始皇的玉玺就取自这里的玉石。除了这些再不见任何摆设,不见一
本书也不见一张纸,整个四面墙壁上,也不见一幅水墨画或一帧条幅,只在西山墙
上贴着一张用毛笔勾书的本县地图。嘉轩每次来都禁不住想,那些字书条幅挂满墙
壁的文人学士:其实多数可能都是附情风雅的草包,像姐夫这样其有学问的人,其
实才不显山露水,只是装在自己肚子里,更不必挂到墙上去唬人。两人坐在桌子两
边的直背椅子上,中间是一个木炭火盆,炭火在静静地燃烧,无烟无焰,烧过留下
的一层白色的炭灰,仍然是明晰地显露着木炭本来的木质纹路,看不见烟火却感到
了温暖。姐夫一追添加炭棒,一边支起一个三角支架烧水沏茶。他就把怎样去请阴
阳先生,怎麽在雪地里撒尿,怎麽发现那一坨无雪的慢坡地,怎麽挖出怪物,以及
拉屎伪造现场的过程详尽述说了一遍,然後问:「你听说过这号事没有?」姐夫朱
先生静静地听完,眼裹露出惊异的神光,不回答他的话,取来一张纸摊开在桌上,
又把一只毛笔交给嘉轩说:「你书一书你见到的那个白色怪物的形状。」嘉轩捉着
笔在墨盒里膏顺了笔尖,有点笨拙却是十分认真地书起来,书了五片叶子,又书了
秆儿把叶子连结起来,最终还是不无遗憾地憨笑看把笔交始姐夫,「我不会书书儿
。」朱先生拎起纸来看看,像是揣摩一幅八卦图,忽然嘴一抿柙秘地说:「小弟,
你再看看你书的是什麽?」嘉轩接过纸来重新审视一番,仍然憨憨地说:「基本上
就是我挖出来的那个怪物的样子。」姐夫笑了,接过纸来对嘉轩说:「你画的是一
只鹿啊!」嘉轩听了就惊诧得说不出话来,越看自己刚才画下的笨拙的图画越像一
只白鹿。
很古很古的时候(传说似乎都不注重年代的准确性),这原上出现过一只白色
的鹿,白毛白腿白蹄,那鹿角更是莹亮剔透的白。白鹿跳跳蹦蹦像跑着又像飘着从
东原向西原跑去,倏忽之间就消失了。庄稼汉们猛然发现白鹿飘过以後麦苗忽地蹿
高了,黄不拉几的弱苗子变成黑油油的绿苗子,整个原上和河川里全是一色绿的麦
苗。白鹿跑过以後,有人在田坎间发现了僵死的狼,奄奄一息的狐狸,阴沟湿地里
死成一堆的癞蛤蟆,一切毒虫害兽全都悄然毙命了。更使人惊奇不已的是,有人突
然发现瘫痪在炕的老娘正潇洒地捉看擀杖在案上擀面片,半世瞎眼的老汉睁着光亮
亮的眼睛端看筛子拣取麦子里混杂的沙粒,秃子老二的瘌痢头上长出了黑乌乌的头
发,歪嘴斜眼的丑女儿变得鲜若桃花……这就是白鹿原。
嘉轩刚刚能听懂大人们不太复杂的说话内容时,就听奶奶母亲父亲和村里的许
多人无数次地重复讲过自鹿神奇的传说,每个人讲的都有细小的差异,然而白鹿的
出现却是不容置疑的。人们一代一代津津有味地重复咀嚼着这个白鹿,尤其在战乱
灾荒瘟疫和饥饿带来不堪忍受的痛苦里渴盼白鹿能神奇地再次出现,而结果自然是
永远也没有发生过,然而人们仍然继续兴味十足地咀嚼着。那确是一个耐得咀嚼的
故事。一只雪白的神鹿,柔若无骨,欢欢蹦蹦,舞之蹈之,从南山飘逸而出,在开
阔的原野上恣意嬉戏。所过之处,万木繁荣,禾苗茁壮,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疫
麻廓清,毒虫减绝,万家乐康,那是怎样美妙的人乎盛世!这样的白鹿一旦在人刚
解知人言的时候进人心间,便永远也无法忘记。嘉轩现在捏看自己刚刚书下那只白
鹿的纸,脑子里已经奔跃着一只活泼的白色神鹿了。他更加确信自己是凡人而姐夫
是圣人的观念。他亲眼看见了雪地下的奇异的怪物亲手画出了它的形状,却怎麽也
判斯不出那是一只白鹿。圣人姐夫一眼便看出了白鹿的形状,「你画的是一只鹿啊
!」一句话点破了凡人眼前的那一张蒙脸纸,豁然朗然了。凡人与圣人的差别就在
眼前的那一张纸,凡人投胎转世都带着前世死去时蒙在脸上的蒙脸纸,只有圣人是
被天神揭去了那张纸投胎的。凡人永远也看不透眼前一步的世事,而圣人对纷纭的
世事洞若观火。凡人只有在圣人揭开蒙脸纸点化时才恍悟一回,之後那纸又变得黑
瞎糊涂了。圣人姐夫说过「那是一只鹿啊」之後,就不再说多余的一句话了,而且
低头避脸。嘉轩明白这是圣人在下逐客令了,就告辞回家。
一路上脑子里都浮动着那只白鹿。白鹿已经溶进白鹿原,千百年後的今天化作
一只精窍显现了,而且是有意把这个吉兆显现给他白嘉轩的。如果不是死过六房女
人,他就不会急迫地去找阴阳先生来观穴位;正当他要找阴阳先生的时候,偏偏就
在夜里落下一场罕见的大雪;在这样铺天盖地的雪封门坎的天气里,除了死人报丧
谁还会出门呢?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神灵给他白嘉轩的精确绝妙的安排。再说,
如果他像往常一样清早起来在後院的茅厕里撒尿,而不是一直把那泡尿憋到土岗上
去撒,那麽他就只会留心脚下的跌滑而注定不敢东张西望了,自然也就不会发现几
十步远的慢坡下融过雪的那一坨湿漉漉的土地了。如果不是这样,他永远也不会涉
足那一坨慢坡下的土地,那是人家鹿子霖家的土地。他一路思索,既然神灵把白鹿
的吉兆显示给我白嘉轩,而不是显示给那块土地的主家鹿子霖,那麽就可以按照神
灵救助自家的旨意办事了。如何把鹿子霖的那块慢坡地买到手,倒是得花一点心计。
要做到万无一失而又不露蛛丝马迹,就得把前後左右的一切都谋算得十分精当。办
法都是人谋划出来的,关键是要沉得住气,不能急急慌慌草率从事。一当把万全之
策谋划出来,白嘉轩实施起来是迅猛而又果敢的 冷先生指派药铺的伙计王相,到镇上的饭铺定下八个菜,又提来一瓶烧酒。他
坐在上位,让白鹿两家的主事者各坐一侧,方桌剩下的一边坐的是老秀才鹿泰和。
冷先生向来言简意赅,不见寒暄就率先举起酒盅与三位碰过一饮而尽,然後直奔主
题:「事情不必再说,现在只说怎麽弄,有话明说,过後不说。」一切都按着各人
预定的轨道推进,没有差错。嘉轩摆出的自然是败家子羞愧的面孔,呷了一盅酒後,
开口说:「踢卖先人业产,愧无脸面见人,咋敢争多论少?先生哥处事公正,你说
怎麽弄就怎麽弄。我绝无二话。」鹿子霖早已领得父教,严谨地把握看自己的情绪,
把买地者的得意与激动彻底隐藏,表现出对於自家兄弟不幸遭遇的同情与体悯,慷
慨地说:「先生哥你就看看办吧!既然俺们兄弟俩信得下你,谁日后再说二话还算
人吗?你说咋弄就咋弄。」冷先生连着喝下几杯酒,冷冷的面孔开始红润活泛起来,
更见一副耿直不阿的风采:「话怕明说。你们两家是白鹿村的大家户,二位令尊与
家父都是义交。我虽无意偏袒任何一方,但话说回来,再准的尺子也都量不准布,
还要二位贤弟宽谅。」说罢眼光锐利地啾一啾鹿子霖,鹿子霖以同样坚定的眼光作
了回答。冷先生再转过头啾着白嘉轩,白嘉轩却一把捂住腮帮,似乎要哭出来,低
下头去。冷先生紧紧迫问:「嘉轩似有反悔之意?如是,现在还来得及。人说泼出
去的水推倒了的墙--难收难扶。现在水还没泼墙还没倒,你说了不迟。」嘉轩抬起
头来,头上竟沁出一层细汗,说:「反悔倒不反悔,只是畏怯子孙的愤怒和乡党的
耻笑。」随之吞吞吐吐说出换地的想法来:二亩水地还是卖给鹿子霖,鹿家原坡上
那二亩慢坡地转到自家,好地换劣地的差价,由鹿家付给自家。嘉轩说出这个方案
後忽地站起,手抚胸膛红看脸说:「全是为了顾一张面子呀;还望先生哥和子霖兄
弟宽容。」此话一出,毕竟是节外生枝,冷先生不大高兴地说:「即有这话,你该
早说,我也好与买方早早说透。不过现在说了也好……」说完就啾一眼鹿子霖。鹿
子霖原以为嘉轩事到临头要反悔要变卦了,单怕到手的二亩水地又黄了,听明白了
是换地,就作出豁达的气魄说:「这倒好!只要於嘉轩兄弟面子上好看,就那麽办
。」冷先生自己当然对两厢情愿的事不再有什麽话说,只是这突然的变故打乱了他
事先与两方交换过的关於地价的估计,随机应变的办法很快也就形成。「既然如此
小有变故,这事也不难办。」冷先生说,「嘉轩的水地是天字号地,子霖的慢坡地
是人字号地,天字号地和人字号地的价码,按朝廷徵粮的数目就可以兑换出来。如
果二位同意这个弄法儿,事情就简单不过了。」无论白嘉轩或是鹿子霖,最熟悉的
可能不是自己的手掌而是他们的土地。他们谁也搞不清自哪朝的哪一位皇帝开始,
对白鹿原的土地按「天时地利人和」划分为六个等级,按照不同的等级徵收交纳皇
粮的数字;他们对自家每块土地所属的等级以及交纳皇粮的数目,清楚熟悉准确无
误决不亚於熟悉自己的手掌。土地的等级是官府县衙测定的,徵交皇粮的数字也是
官家钦定的,无厚此薄彼之嫌,自然天公地道,俩人都接受了。冷先生取来算盘,
推给老秀才说:「你给兑换算计一下。」老秀才噼里啪啦拨动看算盘上的珠子,连
拨两遍,一亩天字号地大体可以折合四亩人字号地。这样就推算出鹿子霖应该净给
白嘉轩的银两,如果按市价折合成粮食或棉花该是多少石多少捆。冷先生就歪过头
对老秀才说:「现在该你忙活了。」老秀才这时接过药铺伙计王相送来的砚台,开
始研墨。他被请来的职责很单纯,那就是双方把话说到以後写买卖土地的契约。
鹿子霖看着老秀才不慌不忙研墨的动作,心里竟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只要能把
白家那二亩水地买到手,用十亩山坡地作兑换条件也值当。河川地一年两季,收了
麦子种包谷,包谷收了种麦子,种棉花更是上好的土地;原坡旱地一季夏粮也难得
保收。再说河川地势平坦,送粪收割都省力省事,牛车一套粪送到地里了。他家在
河川有近二十亩水地,全是一亩半亩零星买下来的,分布在河川的各个角落。最大
的一块不过二亩七分,打了一口井,雨季保种保收。其余都是亩儿八分的窄小地块,
打井划不来,不打井又旱得少收成。嘉轩这二亩水地正好与自家的那块一亩三分地
相毗邻,含在一块就是三亩三分大的一个整块了,整个河川裹也算得头一块大地块
了。春闲时节就可以动手打井,麦收後如遇天旱,就可以套上骡子车水浇地不失时
机地播种了。他咪看眼装作啾着老秀才写字,心裹已经有一架骡于拽着的木耳水车
在嘎吱嘎吱唱看歌。
白嘉轩双手抱成一个合拳压在桌子上,避眼不看老秀才手中的毛笔,紧紧锁着
眉头啾看那个密密庥庥标着药名的中药柜子,似乎心情沉痛极了。其实他的心裹也
是一片翻滚的波澜,那块蕴藏着白鹿精灵的风水宝地已经属於他了,只等片刻之後
老秀才写完就可以签名了,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此项买卖土地当中的秘密。
老秀才写好契约,冷先生先接到手看了一遍,又交给买卖双方的主人都看了一
遍。冷先生把笔交给嘉轩,嘉轩捏看毛笔稍停了一下,似乎下了狠心才写上了自己
的名字。鹿子霖接过笔很轻松地划拉了一阵。冷先生最後在中人款格下写上了自己
的名字,落居才由老秀才签名。冷先生取来印泥盒子,四个人先後用食指蘸了红色
印泥,然後一齐往契约上按下去。一式两分,买方和卖方各据一份。冷先生给每人
盅里斟上酒,一齐饮了。
这桩卖地或者说换地的交易完毕後的第二天早饭时,白嘉轩才把这事告知母亲。
不等嘉轩说完,白赵氏扬手抽了他一个耳光,手腕上沉重的纯银镯子把嘉轩的牙床
硌破了,顿时满嘴流血,无法分辩。鹿三扔下筷子,舀来一瓢凉水,让嘉轩漱口涮
牙。白赵氏来到泠先生的中药铺,一进门刚吐出「那地……」两字就跌倒在地,不
省人事。冷先生松开正在给一位农妇号脉的手,从皮夹桌抽出一根细针,扎入白赵
氐人中穴,白赵氏才「哇」地一声哭叫出来。冷先生这时才得知嘉轩根本没有同母
亲商量,但木已成舟水已泼地墙已推倒,只能劝慰白赵氏,年轻人初出茅庐想事单
纯该当原谅,多长几岁多经一些世事以後办事就会周到细密了。白赵氏的心病不是
那二亩水地能不能卖,而是这样重大的事情儿子居然敢於自作主张瞒看她就做了,
自然是根本不把她当人了。想到秉德老汉死没几年儿子就把她不当人,白赵氏简直
都要气死了。白鹿村闲话骤起,说白嘉轩急着讨婆娘卖掉了天字号水地,竟然不敢
给老娘说清道明,熬光棍熬得受不住了云云。鹿家父子心里庆幸,娘儿俩闹得好!
闹得整个白鹿原的人都知道白家把天字号水地卖给鹿家那就更好了。白嘉轩抚着已
经肿胀起来的腮帮,并不生老娘的气。除了姐夫朱先生,白鹿精灵的隐秘再不扩大
给任何人,当然也包括打得他牙齿出血腮帮肿胀的母亲。母亲在家里以至到白鹿镇
中药铺找冷先生闹一下其实不无好处,鹿家将会更加信以为真而不会猜疑是否有诈。 遵照契约上双方拟定的协议,收罢麦子撂地,当年的夏粮由老主人收割,算是
各人在自家原有土地上的最後一次收获,秋庄稼就要易地易主去播种了。鹿家父子
扛着镢头铁锹踏进新买的二亩水地时,天色微明,知更鸟在树梢上空吵成一片,在
这块已经属於自己的土地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挖掉白家的界石。为了这件不同
寻常的事,父子俩亲自来干了,却把长工刘谋儿指派干其它活儿去了。父亲用脚指
着地头一坨地皮说:「照这儿挖。」儿子只挖了一镢就听到铁石撞击的刺耳的响声,
界石所在的方位竟然一丝一毫都无差错。那块刻有东西南北小字的青石界石湿漉漉
的晾到熹微的晨光,底下垫着的白灰和木炭屑末依然黑白分明。鹿子霖啾着刚刚挖
出的界石问:「爸,你记不记得这界石啥时候栽下的?」鹿泰恒不假思索说:「我
问过你爷,你爷也说不上来。」鹿子霖就不再问,这无疑是几代人也未变动过的祖
业。现在变了,而且是由他出面涉办的事。鹿泰桓背抄着结实的双手,用脚踢着那
块界石,一直把它推到地头的小路边上。沿着界石从南至北有一条永久性的庄严无
犯的垄梁,长满野文、马鞭草、菅草、薄荷、三棱子草、节儿草以及旱长虫草等杂
草。垄梁两边土地的主人都不容它们长到自家地裹,更容不得它们被铲除,几代人
以来它们就一直像今天这样生长着。比之河川里诸多地界垄梁上发生的吵骂和斗殴,
这条地界垄梁两边的主人堪称楷模。鹿家父子已经动手挖刨这道垄梁,挖出来的竟
然是一团一团盘结在一起的各种杂草的黄的黑的褐的红的草根,再把那些草根在镢
头上摔摔打打抖掉泥土,扔到亮闪闪的麦茬子上,只需一天就可以晒得填到灶下当
柴烧了。这条坚守着延续着几代人生命的垄梁,在鹿家父子的镢头铁锹下正一尺一
尺地消失,到後晌套上骡子用犁铧耕过,这条垄梁就荡然无存了,自家原有的一亩
三分地和新买的白家的二亩地就完全和谐地归并成一块了。儿子鹿子霖说:「後晌
先种这地的包谷。」父亲鹿泰桓说:「种!」儿子说:「种完了秋田以後就给这块
地头打井。」父亲说:「打!」儿子说他已经约定了几个打井的人,而且割制木斗
水车的木匠也已打过招呼,这两项大事同时进行,待井打好了就可以安装水车。父
亲说:「这样干给工匠管饭省事。」日头已经射出灼人的光焰,该当回家吃早饭了。
儿子突然问:「听说嘉轩准备给他爸迁坟哩?」父亲冷漠地说:「越折腾越糟!爱
迁就迁,爱折腾就折腾去!」
原坡地上的麦子开始泛出一层亮色的一天夜里落了一场透雨。临近天明时白嘉
轩醒来,放声痛哭。哭声惊动了母亲。他说他梦见父亲了。搞不清父亲怎麽弄得满
身满脸都是泥水,浑身衣服湿漉漉往地上滴水,不住地打着冷颤。搞不清脚下怎麽
会有一个泥水聚积的深潭,父亲似乎就是从水潭裹爬上来的,腿脚一抖索又跌下潭
里,他怎麽拽也拽不上来,眼看着父亲沉下去了,只露两只大手在水上摇。他大呼
救命,越急越呼叫不出,急得大哭,突然惊醒了。母亲听罢,并不惊奇,只说了一
句就回自己屋去了:「你到你爸坟上去看看。」
天明了,白嘉轩叫上长工鹿三扛着锹,踩着泥泞朝坟地走去。他围着父亲的坟
堆查看了一番,发现了一个可能进水的洞穴,夜里落大雨时流水进入坟墓了。他向
鹿三说了那个噩梦,鹿三连连称奇。他们用锹扎断了洞穴,堵死了水路,培高了土
堆。嘉轩说:「墓道里进了水,父亲的仙骨被浸泡了,得迁坟。」
麦子收碾一毕,白嘉轩请来了阴阳先生,走遍了白家分布在原上的七八块旱地,
选择新的基地。令人惊佩的是,他没有向阴阳先生作任何暗示,阴阳先生的罗盘却
惊奇地定在了那块用二亩水地换来的鹿家的慢坡地上,而且坟墓的具体方位正与他
发现白鹿精灵的地点相吻合。阴阳先生说:「头枕南山,足登北岭,四面环坡,皆
缓坡慢道,呈优柔舒展之气;坡势走向所指,津脉尽会於此地矣!」白嘉轩听了,
心中更加踏实,晌午炒了八个菜,犒劳阴阳先生。他把阴阳先生的话一字不漏地沉
在心底,逢人问起却摆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吓,跑过了七八块地,没一块有脉
气的,只是这慢坡地离村子近点,地势缓点,凑合着扎坟吧!」
新的墓穴称不得豪华,只是用青砖箍砌了墓室和暗庭。这期间鹿子霖已经完成
了打井的壮举。新割制的木斗水车也已安装调试完毕,崭新的白光光的木头架子在
伏天的曲阳里格外耀眼,骡子拉着木轮水车踏着欢快的步子,哗哗的水声听来再悦
耳不过了。鹿子霖又挖来四棵柳树埋在水井的四个角上,树大之後就能遮住从三个
方向射下的阳光,人和牲畜就可以不受暴晒之苦了。
白嘉轩在动手挖掘老坟的那一天,不分门户远近请来了白鹿村每一户的家长前
来参加这个隆重的迁坟仪式。吹鼓手从老坟吹唱到新坟。三官庙的和尚被请来做了
道场。鹿子霖和他父亲都被请来参加了被他们父子看作的瞎折腾。晚上回到家,鹿
子霖又忍不住问父亲,「是不是瞎折腾?」并且说出自己的疑心:挖掘老墓时,他
一直留心观察,墓室和墓道根本不见进水的痕迹,白嘉轩说他爸托梦要他迁坟,很
可能是编造出来的一个幌子,这就不能不使人怀疑白嘉轩以好地换劣地的真实动机,
是不是与阴阳先生取得默契之後玩了一个圈套?鹿泰桓心里赞赏儿子的分析,嘴上
却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是瞎折腾。」他随之告诉儿于鹿子霖说:「你爷去世时
我请来了老阴阳先生,看过那块慢坡地,说是从四面坡势走向看,形同滂池,难得
伸展。现在这个阴阳先生比起他爸老阴阳来,充其量只够个二咪儿……」
白嘉轩把亡父的尸骨安置於风水宝地让白鹿精灵去滋润,然後就背着褡裢进山
去了。盘龙镇中药材收购店掌柜吴长贵接待了他,像侍奉驾临的皇帝一样殷勤周到
无微不至。俩人盘腿坐在终年也不熄火的热炕上,炕上铺着地道的榆林手工毛毯,
小炕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菜,全是山地特产珍品。一盘透着一股烟味的熏野猪肉,
一盘清蒸锦鸡,一盘红烧娃娃鱼,一盘费尽周折买来的熊掌,还有一盘猴头,白银
耳黑木耳百合黄花等山地普通菜自然也不少。嘉轩心境很好,有意放纵自己多贪了
几杯,酒酣微醉,叙说近几年历道的凶事厄运,随之就直接说出了此行的目的。现
在要在白鹿原上下找一个女人是很困难了,而且无法接受高出十倍十几倍的要价。
他说:「吴叔,这事拜托您了。」吴掌柜不假思索满口应承:「这不难。回去时你
就把人引上。」
好多年前,嘉轩的爷爷领着嘉轩的父亲,在盘龙镇经营这个中药材收购店的时
候,吴长贵只是一个经常前来出售药材的普通山民。引起他的命运开始发生转折的
机缘,实际是一次不经意发生的差错。他交售了一大捆珍贵的黄苠以後,却发现多
付了他钱,於是又背着背篓走回店铺对白嘉轩的父亲说:「白掌柜,您把账算错了,
这是多付给我的钱!」说完把一摞铜元码到柜台上就走了。不料老掌柜在後边叫住
他,把他叫进中药铺店里头去。此後他就成为这个铺店的伙计了。他认识秦岭山地
生长的所有药材,他很快学会了对各种零散药材粗加工手艺,续之又学会了打算盘
和写字记账。他聪明的天资和诚实温厚的品性证明了白家父子辨识人的眼力功夫,
因此他深得白家父子的信赖。促成他的命运发生重大转折的机缘,却是白家连续遭
受的天灾和人祸。主持家事的老二白秉义在白鹿原发生的骚乱中被点了天灯,白掌
柜赶回家去的途中又遭匪劫,不久就去世了,老大白秉德只好回白鹿原主持家政,
盘龙镇中药材收购店就交给吴长贵料理,说定每年交多少银子,其余的盈利全归吴
长贵。从此,吴长贵再不是那个背着背篓来交售药材的脏兮兮的山民了,却很快成
了盘龙镇四大富户中的一员。秉德老汉不幸暴死,他从山里赶来参加葬礼,趴在棺
材上哭得比亲生儿子嘉轩似乎还厉害。他给秉德老汉挂了一杆十丈长的白绸蟒纸,
飘飘摇摇像一条活蟒自天而降,令白鹿原上的穷人和富人震惊不已。人们见惯了用
白纸和苇秆剪扎的蟒纸,尚未见过谁肯破费用白绸作蟒纸来吊唁祭奠死者,吴长贵
真算得知恩知报的义气君子了。 吴长贵已经喝得满面煞白,虚汗如注,他一只手捏着酒盅,另一只手抓着条毛
巾。凭着这条毛巾,他在盘龙镇从东头到西头挨家挨户喝过去从来还没有出过丑。
他对白嘉轩说:「你把五女引走吧!」嘉轩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纵酒。他虽远远不
是吴长贵的对手,而实际灌进的数量也今人咋舌。他的言语早已狂放,与在冷先生
中医堂里和鹿子霖换地时羞愧畏怯可怜兮兮的样子判若两人。他大声说:「吴大叔
那可万万便不得!我命硬克妻,我不忍心五女妹妹有个三长两短。你给我在山里随
便买一个,只要能给我白家传宗接代就行了……」吴长贵说:「咱们现在只顾畅饮,
婚事到明天再说。」
直到第二天晌午,白嘉轩才醒过酒来,昨晚的事已经毫无记忆。吴长贵这时郑
重其事地提出把五姑娘许给他。白嘉轩摇摇头,一再重复着与昨晚酒醉时同样的反
对理由。吴长贵更加诚恳地说,他原先就想把三女儿许给他,只是想到山外人礼仪
多家法严,一般大家户不要山里女人,也就一直不好开口。既然嘉轩此次专程到山
里来结亲,他原有的顾虑就消除了。吴长贵说:「只要你不弹嫌山里人浅陋……」
白嘉轩再也无力拒绝了。吴长贵有二子五女,个个女子都长得细皮嫩肉,秀眉重眼,
无可弹嫌。当下,白嘉轩站起打躬作揖,俩人的关系顷刻间发生了最重要的变化。
白嘉轩回到白鹿村,立即筹备结婚的大事。吴长贵用骡子驮着女儿和嫁妆赶前
一天夜里进了白鹿镇,暂时住在冷先生的中医堂。冷先生被聘为媒人。结婚这天,
白嘉轩跟着轿子到冷先生的中医堂迎娶了新娘,一切顺利。
这是第七个新婚之夜。嘉轩看着五女感到一阵尴尬和窘迫,这是他娶过的七个
女人之中唯一在婚前见过面的一个。岂止见过面,而且熟悉如同姊妹:他每年都在
农闲时光去山里一次两次,多在酷暑难耐的三伏,他一来为了照看中药材收购的生
意,二来是到山里避一避暑热;吃住在吴大叔家里,与五女四女三女三女大女以及
两个小弟情同兄弟姊妹,从来也不成忌什麽。现在骤然间面对一对闪闪发亮的红蜡
烛,反倒拘束和不好意思了。仙草--五女的名字--已经耐不住山外伏天的酷热,从
容不迫地脱去长袖衣裤,光洁细腻的胳膊和双腿裸露在他的面前,娇美的後腰里系
着三个小棒槌,叽里当唧摇晃。嘉轩装作好奇去摸那小棒槌以排遣其窘迫。仙草转
过身来,小腹的裤腰上也系着同样大小的三个棒槌。他问:「仙草,你带这小棒槌
做啥?」仙草毫不避讳地说:「打鬼!」
白嘉轩猛地一顿,就呆若木鸡了。那棒槌肯定是用桃木旋下的了。桃木辟邪,
鬼怕桃木橛儿。六个桃木棒槌对付六个从这个炕上抬出去的尚不甘心的鬼,可见仙
草事先是做了充分准备的。他心头刚刚潮起的那种欲火又顿然熄灭了。仙草却不理
会他,带看叽里当唧摇晃着的心棒槌躺下了,用一条花格单子搭在身上。他也心灰
意冷地躺下来。那温馨的气息像攻瑰花香一样沁人心脾,心里的灰冷渐渐被逐出,
又潮起一种难以抑制的焦渴。他豉起勇气伸手把她揽进怀裹,抚摸她的脖颈、丰腴
的肩膀和最富诱惑的胸脯。她默默地接受了,没有惊慌也不反抗。她在他的怀里微
微颤抖着身子,出气声变得急促起来。他受到鼓舞,就把手往腹部伸去,却触到了
一只倒霉的心棒槌,心里又泛起一缕阴冷之气。她抓住他的手告诉他,出嫁前,母
亲借下酒席请来一位驱鬼除邪的法官,法官把六个小桃木棒槌留下就走了。她说:
「法官说,戴过百日再解裤带。」白嘉轩一听就不由得火了:「又是个百日忌讳!」
仙草却说:「百日又不是百年。你权当百日後才娶我。你就忍一忍,一百天很快就
过去了。不为我也该为你想想,你难道真个还要娶八房十房女人呀……」他听着她
友好的又是冷静的话,就抽出了被她抓着的手,把她紧紧搂住,心底却异常清醒。
他坐起来,重新穿上衣服。仙草问:「你干啥呀?」嘉轩说:「我跟鹿三哥睡马号
去,免得睡在一起活受罪。」仙草说:「那也好。你睡这儿我也难受。只是……你
明晚去马号。今日是……头一夜。」嘉轩断然说:「算了,我今黑就去。」
嘉轩扯了一条被单夹在腋下,拉开门闩,走出门去。仙草迟疑一阵儿忽然跳下
炕来:「等等。」她喊住他,又把他拽进门,反过身插上门闩,从他腋下扯走被单。
嘉轩楞住了,怕她生气,反倒和颜悦色地说:「我听你的话,为我好也为你好……」
仙草重新爬上炕,打断他的话:「算了!」说看,一把一个扯掉了腰带上的六个小
棒槌,「哗」地一下脱去紧身背心,两只**像两只白鸽一样扑出窝来,又抹掉短
裤,赤裸棵躺在炕上说:「哪怕我明早起来就死了也心甘!」 第四章
八月末的一天清早,白嘉轩起来洗脸漱口时,他的冒死破禁而且显出怀孕徵兆
的妻子仙草正坐在纺线车前嗡嗡嗡嗡地转动着车把儿,锭子上已经结下一枚茭白大
小的白色线穗了。母亲也早已起来,在自个独居的里屋炕上摇转着纺车。他坐在父
亲在世时常坐的那把靠背椅子上,喝看酽茶,用父亲死後留下的那把白铜水烟袋过
著早瘾。父亲死後,他每天晚上在母亲落枕前和清早起床後都到里屋里坐一会儿。
两架纺车嗡嗡吱吱的声音互相衔接,互相重合,此声间歇,彼声响起,把沉稳和谐
的气氛弥漫到四合院的每一个角落。白嘉轩沉浸在这古老悠远而又新鲜活泼的乐曲
里,浑身的筋骨和血液就鼓涨起来。
长工鹿三把犁铧套绳收拾齐备,从马号里牵出红马拴在院子里的石雕拴马桩上,
扯着大步走进院庭,大声询问种子的事。嘉轩从里屋走出来:「你先喝口茶。」鹿
三站在院庭里说他不喝,仍然询问麦子和豌豆掺和的比例,二八还是三七?嘉轩说:
「这块地种药材。种子你甭管,我拿着。」说着喷出一口烟,吹净水烟筒里的烟灰,
放下水烟壶,喝下最後一盅茶,就赳赳地走出街门,进入马号。鹿三解下红马牵着,
套上犁杖。嘉轩扛起沉重的铁齿大耙子,腋下挟着一把镢头和一把竹条扫帚。,鹿
三回过头问:「你拿扫帚做啥?」嘉轩也不解释:「拿就是有用嘛。」鹿三就不再
问。主仆二人走过街巷,出了村子,走下河滩,红马拖着空犁在田间土路上撞出瞠
瞠瞠的声响。
田野已经改换过另一种姿容,斑斓驳杂的秋天的色彩像羽毛一样脱光褪尽荡然
无存了,河川里呈现出一种喧闹之後的沉静。灌渠渠沿和井台上堆积着刚刚从田地
里清除出来的包谷秆子。麦子播种几近尾声,刚刚播种不久的田块裸露着湿漉漉的
泥土,早种的田地已经泛出麦苗幼叶的嫩绿。秋天的*雨季节已告结束,长久弥漫
在河川和村庄上空的阴霾和沉闷已全部廓清。大地简洁而素雅,天空开阔而深远。
清晨的冷气使人精神抖擞。
红马拽着犁杖踏进自家的地头,鹿三把犁铧插进土地,回过头问:「种啥药?
我可没种过。你说咋种?」嘉轩告诉他,还是像种麦子一样要细耕,种子间隔一大
犁或两小犁沟溜下,又像种包谷一样。为了撤播均匀,需得给种子里掺上细土成细
沙,因为种子太小太小了。鹿三吆喝红马排起来。一犁紧靠一犁,耕得比麦子的垄
沟更精细。嘉轩看了看翻耕过的土壤又改变了主意:「先耕一遍,再耙耱一遍,把
死泥块子弄碎了,再开沟播种。现在这样子下种不行。」经过夏天和秋天大水漫灌
和收获时的踩踏,粘性的黄泥土地严重板结,犁铧上翻出大块大块的死泥硬块,细
小的种子顶不破泥块就捂死在土层里了。鹿三禁不住问:「啥药材吗比麦子还娇贵?」
白嘉轩说:「罂粟。」白嘉轩说罂粟就跟说麦子包谷或者豌豆一样平淡。鹿三就不
再间。他不懂得罂粟,自己并不奇怪,几百种中药材里,他连十个药名也记不清,
罂粟想来也就不过是一种中药,或者属贵重稀欠一点罢了。
太阳升上白鹿原顶一竿子高了,这块一亩多点的土地耕翻完了,卸下犁具再套
上铁齿耙,白嘉轩扯着两条套绳指挥吆喝着红马耙磨过一遍,地面变得平整而又疏
松。鹿三又解下耙来再套上犁杖,在翻耕磨过的土地上开沟播种了。嘉轩每隔两小
犁,跟着鹿三的屁股溜下掺和着细土的种子,然後用长柄扫帚顺着溜过种子的犁沟
拖拉过去,就给那些细小娇弱的罂粟种子覆盖上一层薄土了。
这时候,好多在田地里劳作的男人都立在远远近近的地方瞧着这主仆二人的奇
怪举动,怎的用扫场扫院的扫帚扫到犁沟里来了?庄稼汉对这些事兴味十足,纷纷
赶过来看看白嘉轩究竟搞什麽名堂。他们蹲在地边,捏捏泥土,小心翼翼地捡起几
粒刚刚溜进垄沟的种子,在手心捻,用指头搓,那小小的籽粒几被捻搓净了泥土,
油光闪亮,像黑紫色的宝石。他们嘻嘻地又是好奇地问:「嘉轩,你种的啥庄稼?」
嘉轩平淡地说:「药材。」他们还问,「啥药材?」嘉轩仍然像说到麦子包谷谷子
一样的口气说:「罂粟喀!」 大约过了十天,那一垄垄用扫帚漫过的犁沟里就有小小的绿色生命萌生出来,
带着羞法和伪弱的姿容呈现在主人的眼里。也使白鹿材的庄稼人见识了罂粟。「唔!
罂粟就这样子?」「嗯!像芥茉,也像菜籽。」庄稼人的比喻总是恰当不过,罂粟
的幼苗跟那呛人鼻膜的芥茉的幼苗几乎一般无二。如果白嘉轩说这是「鸦片烟」。
他们准会惊得跌个跟斗,再也不会去跟什麽烂货芥茉相比较了。为了防备冬天冻死,
嘉轩和鹿三用牛车拉了一车麦秸草撒到垄沟里,盖住了小小的幼苗。
第二年春天,从被雨雪沤得霉朽污黑的麦秸秆下窜出绿翠晶宝的嫩叶来;清明
过後开始拔节抽秆分出枝杈,更像芥末或者油菜的株形了;直到开花才显出与後者
的本质差别来。油菜和芥末是司空见惯的碎金似的黄花,而罂粟却开出红的白的粉
红的黄的紫的各色的花,五彩缤纷,花谢之後就渐渐长成一个墨绿色的椭圆的果实。
过些时候,人们看见,白嘉轩和他家的长工鹿三,以及很少下地的母亲,甚至
身形相当笨重的妻子一齐到地里来了,用粗针或三角小刀刺破那些墨绿色的椭圆形
果实,收刮下从破口里流出来的粘稠的乳汁一样的浆液。他们一家四口天天清早在
微明时分出村下地,到太阳出来时就一齐回到屋里,这似乎更增加了这种奇异的药
材的神秘色彩。谁也搞不明白收取那种乳白的浆液能治什麽病,只是互相神秘莫测
地重复说:「那是罂粟。罂粟就是罂粟。药嘛!」
夜晚,嘉轩按照岳父的指点要领在小铁锅里熬炼加工这些浆液的时候,一股奇
异的幽幽的香气几乎使他沉醉,母亲白赵氏在里屋的炕上也沉醉了,坐在灶间拉风
箱的吴氏仙草也沉醉了。幽幽的香气从四合院里弥漫开来。在四月温柔的夜风里扩
散到大半个白鹿村,大人小孩都蹙着鼻孔贪婪地吸取着美好的空气,一个个都沉醉
了。那是一种使人一旦闻到便不能作罢的气味,使人闻之便立即解脱一切心事沉疳
而飘飘欲仙起来。第二天一早起来,在麻麻亮的街巷里,庄稼汉们似乎恍然大悟过
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罂粟就是鸦片。」
白嘉轩把炼制加工成功的鸦片装进一只瓷罐,瓷罐装在一条褡裢里,搭在肩上,
坐在牛车里进城去了。
白嘉轩从山里娶回来第七个女人吴仙草,同时带回来罂粟种子。人们窃窃议论
那个十分水色的女子会不会成为白嘉轩带着毒倒钩的球头下的又一个死鬼,无论如
何想不到也看不见他的蓝袍底下的口袋里装着一包罂粟种子。他的岳父吴掌柜决定
把女儿嫁给他的同时,顺便把罂粟种子也交给了他。岳父说,他年初过商州下汉口
时,花了黄货才弄到手这包罂粟种子。他说山里气候太冷,罂粟苗儿耐不过三九冰
雪严寒,出外的白鹿原的气候正好适宜。罂粟和麦子一样秋末播种,来年麦收前後
收获,凡是适宜麦子生长的土地和气候也就适宜种植罂粟。他强调说,它是专门为
恩人自家买的,花黄货也花。他教给他种植管护采收尤其是熬炼加工的方法,至於
销路那就根本不成问题了。无论是乡下或是城镇,有钱人或是没钱人,普通百姓或
是达官贵人,都在寻找这种东西。有人吸食,有人倒卖,药铺里更不用说有多少收
多少。至於种植罂粟的好处和辉煌的前景,岳父吴长贵只字不提。谁都知道这东西
的份量,金子多贵鸦片就多贵。
白嘉轩背着褡裢走进康复元中药铺,这是爷爷领着父亲在盘龙镇收购中药材时
建立的送货点,互相信赖的关系已年深日久。他先报了爷爷的名字,接着报了父亲
的名字,最後报出岳父的名字,康复元的康掌柜专意接见了他,又指派伙计当下收
购了鸦片,而且热心地指出他炼制质量不高的技术性毛病,并告诉他火候的把握至
关重要。白嘉轩说这是头回试火,下回肯定就会弄得好些。他出门时心里不觉往下
一坠,褡裢里头装的银元比来时装的那罐鸦片的份量沉重得多。
连续三年,白嘉轩把河川的十多亩天字号水地全都种上了罂粟,只在汉原和原
坡地里种植粮食。罂粟种植的巨大收益比鸦片的香气更具诱惑。他在一亩水地里采
收炼制的鸦片所卖的银元,可以买回十几亩天字号水地实地所能生产的麦子,十多
亩天字号水地种植的罂粟的价值足以抵得过百余亩地的麦子和包谷了。白嘉轩当然
不会愚蠢到用那些白花花当啷啷的银元全部买成麦子。他把祖传的老式房屋进行了
彻底改造,把已经苔迹斑驳的旧瓦揭掉,换上在本村窑场订购的新瓦,又把土坯垒
的前檐墙拆除,安上了屏风式的雕花细格门窗,四合院的厅房和厢房就脱去了泥坯
土胎而显出清雅的气氛了。春天完成了厅房和厢房的翻修改造工程,秋後冬初又接
着进行了门房和门楼的改建和修整。门楼的改造最彻底,原先是青砖包皮的士坯垒
成的。现在全部用青砖砌起来,门楣以上的部分全部经过手工打磨。工匠们尽着自
己最大的心力和技能雕饰图案,一边有白色的鹤,另一边是白色的鹿。整个门楼只
保留了原先的一件东西,就是刻看「耕读传家」四字的玉石匾额。那是姐夫得中举
人那年,父亲专意请他写下的手迹。经过翻新以後,一座完整的四合院便以其惹人
的雄姿稳稳地盘踞於白鹿村村巷里。
马号是在第二年春天扩建的,马号里增盖了宽敞的储存麦草和乾土的一排土坯
瓦房;晒土场和拴马场的周围也用木板打起来一圈围墙。红马又生下一头棕红色的
骡驹,在新圈起来的晒土场上撒欢。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三五年间,白鹿原上的平原和白鹿原下的河川已经成为
罂粟的王国。滋水县令连续三任禁种罂粟,但罂粟的种植和繁衍却仍在继续。
这年春天,正当罂粟绽开头茬花蕾的季节,白鹿书院的朱先生站在妻弟新修的
门楼下,欣赏那挺拔潇洒的白鹤和质朴纯厚的白鹿,以及自己题写的「耕读传家」
的笔迹。白嘉轩从门里走出来,惊喜地礼让姐夫到屋里坐。朱先生却说:「你把我
写的那四个字挖下来。」白嘉轩莫名其妙地楞住了。朱先生又说了一遍。白嘉轩连
忙说:「哥呀,这倒是咋了?」朱先生仍不解释,第三次重复「把它挖下来」的话。
白嘉轩为难地搓搓手:「哥呀,你今日专门为挖这四个字来的?」朱先生点点头。
白嘉轩顿时生疑。朱先生又说:「要麽你去用一块布把它蒙上。」白嘉轩预感到一
种不祥之兆,就取来黑市,让鹿三搬来梯子,把「耕读传家」四个字严严实实蒙盖
住了。朱先生仍不进屋,对嘉轩说:「把你的牛和马借我用一回。」嘉轩说:「这
算啥事,你尽管拉去就是了。你用牲口做啥?」朱先生说:「你先把犁套好,套两
犋犁。」白嘉轩不敢怠慢,引着朱先生进了马号,和鹿三分头动手,给红马和黄牛
都套上了犁杖。朱先生自己从墙上取下二根鞭子,从鹿三手里接过犁把,吆喝着黄
牛出了马号,让嘉轩吆喝红马拉的犁杖一起走。鹿三好心好意要从朱先生手里夺过
犁杖,让朱先生捉着犁杖从村里走过去太失体统了。朱先生执意不让,说他自幼就
练成了吆牛耕地的本领,多年不捉犁把儿手都痒痒了。鹿三只好替换下嘉轩,嘉轩
就空着手跟着,问:「哥呀,你到底套犁做啥?朝哪边走?」朱先生说:「你跟着
只管走就是了。」村巷里有人发现了穿长袍的朱先生,而且奇怪他怎麽捉着犁把儿,
纷纷跑过来看才子举人朱先生耕田犁地。朱先生和谁也不搭话,一直吆着牛扶着犁
走出街巷,下了河滩,走到白嘉轩最早种植罂粟的那块天字号水地边停下来。白嘉
轩和鹿三看见,地头站着七八个穿黑色官服的人,才不由一惊。朱先生啥话不说吆
着牛进入罂粟地,犁铧插进地里,正在开花的罂粟苗被连根钩起,埋在泥土里。白
嘉轩跑到眼前,拉住缰绳:「哥呀,你这算弄啥?」朱先生一手捉着犁把儿,一手
从怀里掏出一张硬纸示於嘉轩:「哥奉县令指示前来查禁烟苗。」白嘉轩一下愣住
了,蹲在地边上,双手抱住头也说不出话来。朱先生挥一下鞭子吆动黄牛,扶着犁
杖在罂粟地里耕翻起来,地边上已经围满了吃惊的人群,远处还有人正往这边儿奔
跑。朱先生吆牛犁了一个来回,对白嘉轩说:「你把那犋犁吆上,进地吧!」白嘉
轩从地上站起来,从鹿三手中接过红马拉着的犁把儿也进了地。朱先生回头赞许地
点点头:「兄弟,你还可以。」两人一先一后,一牛一马拽着两犋犁杖,不大工夫
就把那块罂粟捣毁了。朱先生喝住犁:「兄弟,把犁吆到另一块烟地里去。」
田间路上和翻耕过的罂粟地里已经聚集来了白鹿村全部男女,鹿子霖和他爸鹿
泰桓也挤在人群里。鹿泰桓走到朱先生跟前,拱拳作揖说:「好!朱先生,好哇!」
随之转头呼叫儿子子霖和长工刘谋儿:「回去套牲口吆犁,进地把烟苗犁了!」朱
先生去了犁杖,双手拱住鹿泰桓的手,「请受我一拜!」朱先生随之站起,面对众
人,宣读县府二十条禁烟令。最後又当着众人的面对嘉轩说:「这回你明白我叫你
拿黑布蒙住门楼上那四个字的用意了吧?」
朱先生所做所为,顷刻之间震动了白鹿原。十天不过,川原上下正在开花的罂
粟全都犁毁。这一威震古原的壮举不久就随着先生的一声长叹变得毫无生气。新来
的滋水县令没有再聘用他,而是把这一肥缺送给了另外一个人。罂粟的红的白的粉
红的黄的紫的美丽的花儿又在白鹿原开放了,而且再没有被禁绝。好多年後,即白
嘉轩在自己的天字号水地里引种罂粟大获成功之後的好多年後,美国那位在中国知
名度最高的冒险家记者斯诺先生来到离白鹿原不远的渭河流域古老农业开发区关中,
看到了无边无际五彩缤纷的美丽的罂粟花。他在他的《西行漫记》一书里对这片使
美洲人羞谈历史的古老土地上的罂粟发出感叹:
「在这条从西安府北去的大道上,每走一里路都会勾起他对本民族丰富多采的
绚烂历史的回忆……在这个肥沃的渭河流域,孔子的祖先、肤色发黑的野蛮的人发
展了他们的稻米文化,形成了今天在中国农村的民问神话里仍是一股力量的民间传
说。……
「在那条新修的汽车路上,沿途的罂粟摇摆着肿胀的脑袋,等待收割…,陕西
长期以来就以盛产鸦片闻名。几年前西北发生大饥荒,曾有二百万人丧命,美国红
十字会调查人员,把造成那场惨剧的原因大部分归咎於鸦片的种植。当时贪婪的军
阀强迫农民种植鸦片,最好的土地都种上了鸦片,一遇到乾旱的年头,西北的主要
粮食小米、麦子和玉米就会严重短缺。」 罂粟再次占据了这片古原大地,小麦却变成大片大片的罂粟之间的点缀了。人
们早已不屑於再叫罂粟,也不屑於再叫鸦片,这些名字太文雅太绕口了,庄稼人更
习惯称它为大烟或洋烟。大烟是与自己以往的旱烟相对而言,洋烟是与自己本土的
土著烟族相对而言。丰富的汉语语言随着罂粟热潮也急骤转换组合,终於创造出最
耀眼的文字:人们先前把国外输入的被林爷爷禁止的鸦片称作洋烟,现在却把从自
家土地上采收,自家铁锅里熬炼的鸦片称为土烟,最後简化为一个简洁的单音字--
「土」。衡量一家农户财富多寡的标准不再是储存了多少囤粮食和多少捆(十斤棉
花,而是多少「土」!白鹿镇每逢集日,一街两行拥挤不堪的烟土市场代替了昔日
的粮食市场成为全镇交易的中心。
结婚一年后,这个小厢房厦屋的士炕上传出一声婴儿尖锐的啼哭。仙草心安理
得地享受了婆婆白赵氏无微不至的服侍。坐满了月子,跳下炕来的时候,她容光焕
发,挺着两只饱满肥实的**,完全是一个动人的少妇了。
庆贺头生儿子满月的仪式隆重又热烈。所有重要亲戚朋友都通知到了,许多年
已经断绝往来的亲戚也闻讯赶来了。嘉轩杀了一头猪,满心欢喜地待承亲朋乡友。
他没有费多少心思就给孩子取下马驹的乳名,正如他的父亲给他取过拴狗的乳名一
样的用意,越是贵重 值钱的娃子越取那种丑陋的名字才更吉利;一当孩子度过多
灾多祸的幼儿期进入私塾读书阶段,那时才应该费点心思取一个雅而不俗的官名。
供其在一切公众场合使用。嘉轩听着众人不断重复着的恭维新生儿子的套话--再没
有比这些套话叫人心里更快活的事了,他只是憨笑着更加殷勤更加诚挚地递烟让茶,
对所有的亲朋乡友不分彼此不管亲疏不成远近一律平等对待。
欢庆的日子虽然热烈却毕竟短暂。今人陶醉的是更加充实的往後的日月。妻子
仙草虽然是山里人,却自幼受到山里上流家庭严格的家教,待人接物十分得体,并
不像一般山里穷家小户的女子那样缺规矩少教养。只是山里不种棉花只种麻,割下
麻秆沤泡後揭下麻丝挑到山外来,换了山外人的粮食和家织粗布再挑回山裹去。仙
草开始不会纺线织布,这是一个重大缺陷,一个不会纺线织布的女人在家庭里是难
以承担主妇的责任的。嘉轩在订娶头几房女人时,媒人首先向他夸奖的总是那女子
所受的家教如何严格,茶饭手艺如何利落精致,还会拿来纺下的线穗儿和织成的花
格子布供人欣赏。临到娶仙草时,已经顾不了那麽多,只考虑能传宗接代就行了。
母亲白赵氏明白这个底里,表现得十分通达十分宽厚。一面教授一面示范给她,怎
样把弹好的棉花搓成捻子,怎样把捻子接到锭尖上纺成绫,纺车轮子怎麽转着纺出
的线才粗细均匀而且皮实。纺成的线又怎麽浆了洗了再拉成经线,怎麽过综上机;
上机後手脚怎麽配合,抛梭要快捷而准确;再进一步就是较为复杂的技术,各种颜
色的纬线和经线如何交错搭配,然後就创造出各种条纹花色的格子布来。她教她十
分耐心,比教自己的女儿还耐心尽力。仙草生来心灵手巧,一学即会,做出的活儿
完全不像初试者的那样粗糙,这使白赵氏十分器重,嘉轩自然十分欢心。
孩子满月时,岳父从山里用骡子驮来满满两驮篓礼物,吃的穿的玩的一应俱全。
一双精致的小银镯上系着一对山桃木旋成的小棒槌。百日以後,小马驹就把那小棒
槌含在嘴里,像吮吸乳头一样咂得吱吱有声。嘉轩和仙草看着就会心地笑了,自然
都联想到新婚头一夜系在她裤腰带上的那六个桃木棒槌。孩子刚刚过岁就断奶了,
马驹双手抱着仙草的**却吸不出乳汁,昼夜啼哭。仙草尚无做母亲的经验,急得
心神不安问婆婆怎麽回事。白赵氏不仅不慌不急反而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奶汁儿
怕是给另一个暗里夺了吃光了。」仙草突然红了脸,又想起夜里丈夫和她**时吮
咂**的情景。後来才悟出阿婆并没有取笑的意思,暗里夺了吃光了奶汁儿的是指
自己肚里又有一个了。
第二个孩子出生以後取名骡驹,这个家庭里的关系才发生了根本性变化。由罂
粟引种成功骤然而起的财源兴旺和两个儿子相继出生带来的人丁兴旺,彻底扫除了
白家母子心头的阴影和晦气。白赵氏已经不再过问儿子的家事和外事,完全相信嘉
轩已经具备处置这一切的能力和手段。她也不再过多地过问仙草管理家务的事,因
为仙草也已锻炼得能够井井有条地处置一切应该由女人做的家务。她自觉地悄悄地
从秉德死後的主宰位置开始引退。她现在抱一个又引一个孙子,哄着脚下跟前的马
驹又抖着怀里抱看的骡驹,在村巷里骄傲自得地转悠着,冬天寻找阳婆而夏天寻找
树荫。遇到那些到村巷里来卖罐罐花馍、卖洋糖圪塔、卖花生的小贩儿,她毫不吝
啬地从大襟下摸出铜元来。那些小贩儿久而久之摸熟此道,就把背著的馍篓子、挑
着的糖担子停在白家门外的槐树下,高声叫着或者使劲摇着手里的铃鼓儿,直到把
白赵氏唤出来买了才挑起担儿挪一个地摊。
白嘉轩把人财两旺的这种局面完全归结於迁坟。但他现在又不无遗憾。迁坟那
阵儿是他最困难的时候,只是箍砌了安置棺柩的暗庭和墓室,明庭却没能用青砖砌
了。现在又不好再翻修了,灵骨不能移动万一冲撞惊扰了风水灵气,结果可能适得
其反。他还是下决心采取补救措施,把坟堆周围整个儿用砖砌起来,再在墓堆上加
修一座象徵性的房屋,这不但可以使坟墓遮风避雨,也可以使白鹿的精灵安驻,避
免割草挖柴的人到坟头滋扰。前几年植栽的柏树已很旺盛,後来,又移栽了几棵枳
树,於是这墓地就成为一座最像样的坟茔了。
白嘉轩随之陷入一桩纠纷里。在给父亲修造坟墓时,一位前来帮忙搬砖和泥的
鹿姓小伙,同他吐露出想卖半亩水地的意向,说他的父亲在土壕里掷骰子输光了家
当就没有再进家门,如今死活都不知。白嘉轩爽快地说:「你去寻个中人就行了。
你想要多少我给你多少,要粮食可以,要棉花也可以。你朝中人开个口我连回放都
不讲。」这个鹿姓小伙儿自然找到冷先生做中人。冷先生向白嘉轩传递了卖主开口
的要价,他听了後当即说:「再加三斗。」这种罕见的豁达被当作慈心善举在村民
中受到赞颂。白鹿村的小姓李家一个寡妇也找到冷先生的中医堂,求他做中人卖掉
六分水地给白家,白嘉轩更慷慨地说:「孤儿寡母,甭说卖地,就是周济给三斗五
斗也是应该的。加上五斗!」 在契约上签名画押後的第二天早晨,白嘉轩来到新买的寡妇家的六分水地里察
看,老远瞅见那地里正有人吆着高骡子大马双套牲畜在地里飞梭似的耕作,此值初
夏,日头刚冒出原顶,田野一片柔媚。骡马高扬着脖颈,吆犁人扶着犁把儿疲於奔
命。地头站着一个穿黑袍的人,高个儿,手*着腰,那是鹿子霖。白嘉轩不由心头
一沉就加快脚步赶到地头。鹿子霖佯装不闻不见,双手背杪在後腰里,攥着从头托
到臀部的又黑又精的大辫子,傲然啾视着拽犁奔驰的骡马。白嘉轩一看就火了:「
子霖,你怎麽在我的地里插铧跑马?」鹿子霖佯装惊讶地说:「这是我的地呀!」
白嘉轩说:「这得凭契约说话,不是谁说是谁的就是谁的!」鹿子霖说:「我不管
契约。是李家寡妇寻到我屋里要把地卖给我。」白嘉轩说:「那是白说。昨日黑间
李家寡妇已经签字画押了。」鹿子霖拖长声调说:「谁管你们黑间做下什麽事!李
家寡妇借过我五斗麦子八块银元,讲定用这块地作抵押,逾期不还,我当然就要套
犁圈地了!」长工刘谋儿正吆着骡马赶到地头,鹿子霖从长工手里夺过鞭子接过犁
把儿,勒回牲畜示威似的翻耕起来。白嘉轩一跃上前抓住骡马缰绳。两个年龄相仿
的男人随之就厮打在一起。长工刘谋儿是外村人不敢插手,只顾去逮惊跑的牲畜。
骡马拖着犁杖,在已经摆穗扬花的麦田里磕磕绊绊地奔跑着。两个男人从李家寡妇
的地里扭打到地头乾涸的水渠,同时跌倒在渠道的草窝里,然後爬起来继续厮打,
又扯拽到刚刚翻过的土地里。这时候村子里拥来许多男女,先是鹿子霖的几个内侄
儿插手上阵,接着白嘉轩的亲门近族的男子也上了手,很快席卷为白鹿两姓阵势分
明的斗殴,满地都是撕破的布片和丢掉的布鞋。白赵氏和白吴氏婆媳俩颠着一双小
脚跑来时,打斗刚刚罢场。
冷先生赶在白家婆媳二人之前到达出事地点,吆喝一声:「住手!」有如晴天
打雷,震得双方都垂手驻足。冷先生一手持着长袍走上前去,一手拉着白嘉轩,一
手拉着鹿子霖朝镇子里走去。无论鹿姓或白姓的人看见主家被拽走了,也就纷纷四
散。俩人被冷先生一直拖进他的中医堂。冷先生先关了门以免围观,随之打了两盆
水,让他们各自去洗自己脸上手上的血污,然後给他们抓破的伤口敷了白药,止了
血。冷先生说:「就此罢休的话,你俩现在都回去吃早饭;罢休不了的话,吃罢饭
上县去打官司。」说罢拉开门闩,一只手作出请出门的手势。
白嘉轩随後即弄清,李家寡妇确实先把地卖给鹿子霖,而且以借的形式先灌了
五斗麦子拿了八块银元,一俟签字画押再算账结清。这当儿看到白嘉轩给那位赌徒
儿子的地价比鹿于霖给她的地分高出不少,心里一转就改变主意,要把地卖给白嘉
轩,用白嘉轩给她的地款还了鹿子霖的借贷。白嘉轩弄清了这个过程就骂起李家寡
妇来:「真正的婆娘见诚!」但事已至此,他无法宽容鹿子霖。他在家里对劝解他
的人说:「权且李家寡妇是女人见识。你来给我说一句,我怎麽也不会再要她的地
;你啥话不说拉马套犁就圈地,这明显是给我脸上撒尿嘛!」他主意愈加坚定,无
论李家寡妇如何妇人见识,这本身与他无关;他现在手里攥着卖地契约,走到州走
到县郡是有理气长的官司。他已经向县府投诉。鹿子霖也向县府投诉。
李家寡妇与自嘉轩签字画押以後,鹿子霖当晚就知道了。当双方以及中人冷先
生一齐按下蘸了红色印泥的食指的时候,鹿子霖已经作出明早用骡马圈地的相对措
施了。鹿子霖把整个卖地的过程向父亲鹿泰桓学说一遍。鹿泰桓问:「你看咋办呢?」
鹿子霖就说了他的办法,又对这办法作了注释:「倒不在乎李家寡妇那六分地。这
是白嘉轩给我跷尿骚哩!」鹿泰桓说:「能看到这一点就对了。」他默许了儿子已
经决定的举措。在他看来,白秉德死了以後,白嘉轩的厄运已经过去,翅膀也硬了,
这是儿子鹿子霖的潜在的对手。在他尚健在的时日里,应该看到儿子起码可以成为
白嘉轩的一个对手,不能让对方跷腿从头上跷了尿骚!官司一定要打,打到底。倾
家荡产也要打赢这场官司。
白嘉轩从滋水县投诉回来顺便走到白鹿书院,同姐夫朱先生诉说了鹿家欺人过
甚的事,意在求姐夫能给知县提示一下,使这场肯定羸的官司更有把握。据嘉轩得
知,每有新县令到任,无一不登白鹿书院拜谒姐夫朱先生。朱先生说:「我昨日已
听人说了你与鹿家为地闹仗的事,我已替你写了一件诉状,你下回过堂时递给衙门
就行了。记住,回家後再拆看。」
白嘉轩急急回到家,在菜油灯下拆开信封,一小块宣纸上写下稀稀朗朗几行娃
娃体毛笔字:
致嘉轩弟
倚势恃强压对方,
打斗诉讼两败伤;
为富思仁兼重义,
谦让一步宽十丈。
白嘉轩读罢就已泄了大半仇气,捏着这纸条找到中医堂的冷先生,连连慨叹「
惭愧惭愧」。冷先生看罢纸笺,合掌拍手:「真是维妙一出好戏!嘉轩你啾--」说
看拉开抽屉,把一页纸笺递给嘉轩。嘉轩一看愈觉惊奇,与他交给冷先生的那一页
纸笺内容一样,字迹相同,只是题目变成「致子霖兄」。
三天後的一个晚上,冷先生把白嘉轩和鹿子霖一起邀约到中医堂,摆下一桌酒
席,把他们交给他的相同内容的纸笺交换送给对方,俩人同时抱拳打拱,互致歉意
谦词,然後举酒连饮三杯,重归於好而且好过已往。俩人谁也不好意思再要李家寡
妇那六分地了,而且都慨然提出地归原主,白家和鹿家各自同济给李家寡妇一些粮
食和银元,帮助寡妇度过难关。冷先生当即指派药房伙计叫来李家寡妇,当面毁了
契约。李家寡妇扑通跪到地上,给自嘉轩鹿子霖磕头,感动得说不出话只是流眼泪。
这件事传播的速度比白鹿两家打斗的事更快更广泛。滋水县令古德茂大为感动,
批为「仁义白鹿村」,凿刻石碑一块,红绸裹了,择定吉日,由乐人吹奏升平气象
的乐曲,亲自送上白鹿村。一向隐居的朱先生也参加了这一活动。碑子栽在白鹿村
的祠堂院子里,从此白鹿村也被人称为仁义庄。 朱先生的同窗学友遍及关中,推荐一位先生来白鹿村执教自然不难,於是就近
推荐了白鹿原东边徐家园的徐秀才。徐秀才和朱先生同窗同庚,学识渊博却屡试不
中,在家一边种地一边读书,淡泊了仕途功利,只为陶冶情性。两人拿看朱先生亲
笔写的信找到徐家园,徐秀才欣然出马到白鹿村坐馆执教了。
辟做学馆的西边三间厦屋里,摆满了学生从自家屋里抬来的方桌、条桌、长凳
和独凳。白嘉轩的两个儿子也都起了学名,马驹叫白孝文,骡驹叫白孝武,他们自
然坐在里边。鹿于霖的两个儿子鹿兆鹏和鹿兆海也从神禾村转回本村学堂。男人们
无论有没有子弟就学,却一齐都参加了学堂开馆典礼。
典礼隆重而又简朴。至圣先师孔老先生的石刻拓片侧身像贴在南山墙上,祭桌
上供奉着时令水果,一盘沙果、一盘迟桃、一盘点心、一盘油炸锞子。两支红蜡由
白嘉轩点亮,祠堂院庭里的鞭炮便爆响起来,他点了香就磕头。孩子们全都跪伏在
桌凳之间的空地上,拥有祠堂院子里的男人们也都跪伏下来。鹿子霖和徐先生依次
敬了香跪了拜,就侍立在祭台两边,关照新入学的孩子一个接一个敬香叩头,最後
是村民们敬香叩首。祭祀孔子的程序完毕,白嘉轩把早已备好的一条红绸披到徐先
生肩上,鞭炮又响起来。徐先生抚着从肩头斜过胸膛在腋下系住的红绸,只说了一
句话作为答辞:「我到白鹿村来只想教好俩字就尽职尽心了,就是院子里石碑上刻
的「仁义白鹿村」里的「仁义」俩字。」
按预定的程序本该结束,院里走进了两位老汉,手里托着一只红色漆盘,盘里
盘着两条红绸。俩老汉走上祭台,把一条红绸披到白嘉轩肩上,把另一条披到鹿子
霖肩头。老者说:「这是民意。」
傍晚,白嘉轩脱了参加学堂开馆典礼时穿的青色长袍,连长袖衫和长裤也脱了,
穿着短袖衫和半截裤,一身清爽地走进了暮色四合的马号,晚饭前必须给牲畜铡好
青草。鹿三用独轮小推车从晒土场往牲畜圈里推土垫圈,脸上眉毛上扑落着黄土尘
屑,他见白嘉轩走来,忙扔下小推车揭起了铡刀。白嘉轩在铡墩前蹲下来,把青草
一把一把扯过来,在膝头下捋码整齐再塞到铡口里去。鹿三双手按着铡把,猫腰往
下一压,「吁嚓」一声,被铡断的细草散落下来,铡刀刃上和铡口的铁皮士都染上
一层青草的绿汁。「应该让娃娃去念书。」白嘉轩说。「那当然。念书是正路嘛!
」鹿三说。「我说黑娃应该去念书。」白嘉轩说。「喔!你说的是黑娃?」鹿三说,
「快孺草!甭只顾了说话手下停了孺草。」白嘉轩孺进青草说:「叫黑娃明早上就
去上学。给徐先生的五升麦子由我这儿灌。先生的饭也由我管了。桌子不用搬,跟
马驹骡驹伙一张方桌,带上一个独凳儿就行了。」鹿三嘲笑说:「那个慌慌鬼一生
就的庄稼坯子,念啥书哩!」「穷汉生壮元,富家多纨绔。你可不要把娃娃料就了,
我看黑娃倒很灵聪哩!」白嘉轩笑着说,「日後黑娃真的把书念成了,弄个七品五
品的,我也脸上光彩哩!」鹿三说:「黑娃上了学,谁来割草呢?」「你割我割,
咱俩谁能腾出手谁去割。先让黑娃去上学。」白嘉轩说,「秋後把坡上不成庄稼的
「和」字地种土苜蓿,明年就不用割草了。」
黑娃天不明又被父亲吼喊起来,他正要持笼提镰去割青草,却听鹿三说:「把
草镰和草笼撂下,扛上板凳上学去。」黑娃愣在院子里,似乎不大情愿地丢下笼和
镰,说:「拿啥念哩?没有书,没有笔,也没有纸。」鹿三说:「你先坐到学堂盘
一盘你的野性子。笔咧纸咧书咧缓两天再买。你要是盘不下性子,还是窝不住的野
鹁鸽,花钱买书买纸我就白撂钱了。」
黑娃把一只独凳扛上肩膀,走进祠堂大门。徐先生穿着褐色长袍背抄着手在院
子里踱步,他看见徐先生就不知所措。鹿三拉住儿子的手说:「给先生行礼。」黑
娃弯腰低头鞠躬时,眉上的凳子摔了下来,正好砸了徐先生的脚背。鹿三顺手抽了
黑娃一个抹脖子,骂道:「我把你这慌慌鬼……」徐先生忍着疼不在意地说:「送
进去。嘉轩给我说过了。」鹿三拉着儿子进入学堂,找到马驹和骡驹的方桌,在一
侧放下凳子。马驹把一摞仿纸,一根毛笔递给黑娃:「俺爸叫我给你。」鹿三竟然
心头一热,鼻腔酸酸的,又狠狠地说:「黑娃你要是再不好好念书,我把你狗日…
…」
黑娃捉看那支毛笔,拔下笔帽,紫红的笔头使他想到了狐狸火红的皮毛。在山
坡上割草记不清多少次撞见狐狸,有一次他猛然甩出手里的草镰,偏巧挂住了狐狸
的後腿。那狐狸有一条火焰似的蓬松的粗尾巴。他拚命追赶,却眼看着它从崖坎里
一条狭缝中跑掉了。他总是惦念着那只狐狸的跛腿好了没好?现在,他突然想到要
是抓住那只狐狸,能栽多少毛笔呀!他的左手染着青草的绿汁,指头肚儿变成紫黑
色,捏着光滑的笔杆和绵软的黄色仿纸总觉得怯怯的。徐先生进来,领着学生念书。
黑娃没有书本,就跟看徐先生愣念:「人--之--初,性--本--善。」
学堂里坐的全是本村的娃娃,没有同学间的陌生,只有对於念书生活的新鲜。
三五天後,随着新鲜感的消失,黑娃就觉得念书不再是幸事而是活受罪。母亲几乎
天天晚上都要给他敲一次警钟:「黑娃,你要是不贪念书光贪耍,甭说对不住你大
你妈,单是你白家叔叔的好心都……」黑娃不耐烦地说:「乾脆还是叫我去割草。」
平日在村子里割草砍柴、浮水、掏雀蛋时建立的友谊,很快又在学堂里重现,
孩子们自然地围拢到猴王黑娃的周围。黑娃对这种崇拜已经没有兴趣而且失掉自信,
原因是他自己也崇拜起另一个人来,那是鹿兆鹏。鹿兆鹏是从神禾村转回本村学堂
的,他年龄不算最大,书却读得最高。徐先生把他叫到自己的寝室单个儿面授,已
经是《中庸》了。他很随和,一双深眼睛上罩着很长很黑的眼睫毛,使人感到亲近。
他的弟弟鹿兆海也是这种深眼睛和长睫毛。他爸鹿子霖,他爷鹿泰桓都是这种长条
脸深眼窝长睫毛。鹿兆鹏自小在神禾村念书,黑娃难得和他接触,现在坐到相邻的
两个方桌跟前,他就无法摆脱那个深眼窝里溢出的魅力。黑娃不由得在心里将鹿兆
鹏兄弟和白孝文兄弟进行比较,鹿兆鹏鹿兆海兄弟使人感到亲切,甚至他们的父亲
鹿子霖也使人感到亲切。鹿子霖常常在街巷里猛不防揪住黑娃头上的毛盖儿,另一
只手就抓住了他裆里的那个东西,哈哈大笑着胁逼他叫叔:「黑娃你崽娃子叫叔不
叫?我把你这碎牛牛拔了去喂猫!」而白嘉轩大叔却总是一副凛然正经八百的神情,
鼓出的眼泡皮儿总是使人联想到庙里的神像。黑娃知道白家对自家好却总是怯惧,
他每天早晨和後晌割两笼青草,匆匆背进自家马号倒在铡墩旁边又匆匆离去,总怕
看见白嘉轩那张神像似的脸。他坐在白家兄弟的方桌上,看看孝文孝武的脸还是联
想到庙里那尊神像旁的小神童的脸,一副时刻准备着接受别人叩拜的正经相。孝文
孝武念书写仿很用功,人也很灵聪,背书流利得一个栗子也不磕巴,照影格描写的
大字满纸都被徐先生画上了红圈儿。黑娃已经取下一个文雅的学名叫鹿兆谦,名字
是父亲求白嘉轩给取的。父亲说这娃儿野,又骚(顽皮),让他改改。白嘉轩说:
「他养成了谦逊的品行,就不野也不骚了。谦谦君子嘛!他在鹿姓里属兆字辈,就
叫兆谦,叫起来也顺口看哩!」徐先生点名鹿兆谦背书时,黑娃竟然毫无反应,惹
得娃子们哄然大笑。学生们仍然叫他黑娃,兆鹏也叫他黑娃,只有孝文孝武记住了
他爸起下的名字,每唤必是兆谦。每听到孝文孝武称呼的兆谦,黑娃就觉得增加了
一分对白家兄弟的敬重,正像他惧怕白嘉轩而仍不失尊敬他一样。他终於耐不住白
家兄弟方桌上的寂寞,把自己的独凳挪到鹿家兄弟的方桌边去了。 第六章
白嘉轩第三个儿子降生以后,取名为牛犊,在二儿子骡驹和三儿子牛犊之间,
仙草按照每年一个或三年两个的稀稠生过三男一女,全都没有度过四六厄运就成为
鹿三牛圈里的鬼。四个孩子的死亡过程一模一样,如出一辙:出生的第四天开始啼
哭,日夜不断,直到嗓子嘶哑再哭不出。到第六天孩子便翻起白眼,眼仁上吊。仙
草看见那翻吊的白眼仁就毛骨悚然。白赵氏冷冷他说:“还是一个短命的。"其实在
孩子刚刚发生尖锐的啼哭时,她就料就了这种结局。她拿一撮干艾叶在手心搓捻成
短短的一柱,栽到孩子的脑门上,用火点燃。那冒着的烟和燃着的火渐渐接近头皮,
可以听见脑门上的嫩皮被炙烤的吱吱声,烧焦的皮毛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焦臭气味。
白赵氏不管抽搐扭动的孩子,硬着心肠又把同样的艾叶栽到孩子的两边脸颊上,烧
出两块黑斑。这四个孩子都经过艾叶的炙烤,却没有一个能活到第七天。仙草每一
次都忍不注悼泪,尤其是那个女儿。白赵氏不哭也不劝她,每次都只是一句话:“
注定不是阳世的人。”
白赵氏一生生过的男孩和女孩多数都死于四六风,唯一能对付的就是那一撮艾
叶,大约只有十之一二的侥幸者能靠那一撮艾叶死里逃生,脑门上和嘴角边却留下
圆圆的疤痕。白赵氏从炕上抱走已经断气的孩子,交给鹿三,鹿三便在牛圈的拐角
里挖一个深坑,把用席子裹缠着的大好人埋进去。以后挖起牲畜粪时,把那一坨地
方留着,直到多半年乃至一年后,牛屎牛尿将幼嫩的骨肉腐蚀成粪土,然后再挖起
出去,晒干捣碎,施到麦地里或棉田里。白鹿村家家的牛圈里都埋过早夭的孩子,
家家的田地里都施过渗着血肉的粪肥。
牛犊注定是阳世之物。白赵氏的三柱艾叶挽住了他的小命,脑门和嘴角留下三
个圆溜溜的疤痕,笑的时候倒添了一种妩媚。白赵氏据此训斥对艾叶失去信心的仙
草说:“你不信!这下你信不信?老辈子人 传下的办法能错了?”仙草却不无遗憾:
“牛犊要是个女子就合人心上来了。”
白嘉轩有一晚站在炕下对正在给牛犊喂奶的妻子说:“你给白家立功了。白家
几辈子都是单崩儿。我有三个娃子了,鹿子霖……俩。那女人这二年再不见生,大
概已经腰千①了?”
隔了一年多点儿,仙草又坐月子了,这是她第八次坐月子。一她现在对生孩子
坐月子既没有恐惧也没有痛苦,甚至完全能够准确把握临产的时日。她的冷静和处
之泰然的态度实际是出于一种司空见惯,跟拉屎尿尿一样用不着惊慌失措,到屎坠
尿憋的时候抹下裤子排泄了就毕了,不过比拉屎尿尿稍微麻烦一点罢了。她挺着大
肚子,照样站在案板前擀面条,坐在木墩上拉风箱,到井台上扯着皮绳扳动辘轳拐
把绞水,腆着大肚子纺线织布,把蓝草制成的靛搅到染缸里染布。按她自身的经验,
这样干着活儿分娩时倒更利素。
这天她上在木机上织布,腹部猛然一坠,她疼得几乎从织机上跌下来,当眼睛
周围的黑雾消散重新复明以后,她已经感觉到裤裆里有热烘烘的东西在蠕动。她反
而更镇静,双手托着裤裆下了织布机,缓缓走过庭院。临进厦屋门时,头顶有一声
清脆的鸟叫,她从容地回过头瞥了一眼,一只百灵子正在庭院的梧桐树上叫着,尾
巴一翘一翘的。跨过厦屋门坎,她就解开裤带坐到地上,一团血肉圪塔正在裤裆里
蠕动。丈夫和鹿三下地去了,阿婆抱着牛犊串门子去了。剪刀搁在织布机上。她低
下头噙住血腥的脐带狠劲咬了几下,断了。她掏了掏孩子口里的粘液,孩子随之发
出“哇”地一声哭叫。刚才咬断脐带时,她已经发现是个女子。她把女儿身上的血
污用裤子擦拭干净,裹进自己的大襟里爬上炕去,用早已备置停当的小布单把孩子
包裹起来,用布条捆了三匝,塞进被窝。她擦了擦自己腹上腿上和手上的血污,从
容地溜进被窝,这才觉得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了。 白嘉轩回家来取什么工具,看见厦屋脚地上一片血污一股腥气,大吃一惊。他
摇醒她问怎么回事,她眼也不睁手也不抬只是说:“快烧炕。”他扯来麦秸塞进炕
洞点着火就烧起来。青烟弥漫,仙草呛得咳嗽起来。 他问她:“人好着哩?”她
说:“渴。”他又钻到厨房烧了一碗开水给她端来。她嘴唇不离碗沿一气饮尽,感
动得流下眼泪,这是她进这个门楼以后男人第一次为她烧水端水。她缓过一口气来,
就忍不住告诉他:“是个女子!”嘉轩说:“这回合你心上来了,也合我心上来了。
稀欠稀欠!”仙草又忍不住说了孩子落草时有百灵子叫的事,嘉轩背抄着手在脚地
上踱步,沉吟着:“百灵……百灵……白灵……白灵……就是灵灵儿娃嘛!”
白灵顺顺当当度过了四六大关,顺顺当当出了月子,仙草绷紧的神经才松弛
下来,如此顺当地躲过四六灾期反倒使她心地不大踏实。这天晚上,她将一月来反
覆琢磨着的一件心事提出来:“给灵灵认个干大。”嘉轩听了,“嗯”了一声,随
即附和,表示赞同。他现在偏爱这个女儿的心情其实不亚于仙草,单怕灵灵有个病
病灾灾三长两短,认个干大就有护荫了。他说:"认谁呢?”仙草说:“这由你看着
办。”嘉轩先提出冷先生。仙草说:“你去问问咱妈,咱妈说认谁就认谁。"
吃罢晚饭,白嘉轩悠然地坐在那把楠木太师椅上,把绵软的黄色火纸搓成纸
捻儿,打着火镰,点燃纸捻儿端起白铜水烟壶,捏一撮黄亮黄亮的兰州烟丝装进
烟筒,“噗”地一声吹着火纸,一口气吸进去,水烟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响起来,
又徐徐喷出蓝色的烟雾。他拔下烟筒,"哧"地一声吹进气去,燃过的烟灰就弹到
地上粉碎了。
白赵氏已经脱了裤子,用被子偎着下半身,一只手轻轻地拍着依偎在怀里的
小孙子牛犊,嘴里哼着猫儿狗儿的催眠曲儿,轻轻摇着身子,看着儿子嘉轩临睡
前过着烟瘾。她时不时地把儿子就当成已经故去的丈夫,那挺直腰板端端正正的
坐姿,那左手端着烟壶右手指头夹着火纸捻儿 的姿势,那吸烟以及吹掉烟灰的
动作和声音,鼻腔里习惯性地喷出吭吭吭的响声,简直跟他老子的声容神态一模
一样。他坐在他老子生前的坐椅上用他老子留下的烟具吸烟,完全是为了尽守孝
道:他白天忙得马不停蹄,只有在临睡前就着油灯陪她坐一阵儿,解除她一个人
生活的孤清,夜夜如此。他一般进屋来先问安,然后就坐下吸水烟,说一些家事。
她相信儿子在族里和在家里的许多方面都超过了父亲:她恪守幼时从父母,出嫁
从丈夫,老来从儿子的古训,十分明智地由儿子处理家务和族里的事而不予干涉。
嘉轩过足了烟瘾,就说起了给女儿认干大的事。白赵氏没有确认两代交好的冷先
生,说:“就认鹿三好!”
嘉轩收拾了烟壶,捏灭了火纸到马号去了,鹿三正在马号里给牲畜喂食夜草。
马号宽敞而又清整,槽分为两段,一边拴着红马和红马生下的青骡,一边拴着黄
牛和黄牛生下的紫红色犍牛。槽头下用方砖箍成一个搅拌草料的小窖,鹿三往草
窖里倒进铡碎的谷草和青草,撒下碾磨成细糁子的豌豆面儿,泼上井水,用一只
木锨翻捣搅拌均匀,把粘着豌豆糁子的湿漉漉的草料添到槽里去。黄牛和犍牛舔
食草料时,挂在脖子上的铜铃丁当当响着。鹿三背对门口做着这一切,放下木锨,
回过头来,看见嘉轩站在身后注视着他的劳作,他没有说话,更不用惊慌,仍然
按他原先的思路在槽头忙着。白嘉轩也站在槽头前,背抄着双手看骡马用弹动的
长唇吞进草料,牙齿嚼出咯噔咯噔的声音。他又挪步到牛槽边站住,看着黄牛和
犍牛犊用长长的舌头卷裹草料。鹿三转身走到炕沿边坐下来,抽着旱烟,主人不
说话,他也不主动说什么。嘉轩几乎每天晚上陪老娘坐过之后都要到马号来,来
了就那么背抄着手站着看牛马吃草嚼料,甚至连一句话也不说,看着牲畜吃光整
整一槽草料才回去睡觉。白嘉轩从槽边转过身走到鹿三当面:“三哥,你看我那
个小女儿灵灵心疼不心疼?”鹿三说:“心疼。”白嘉轩说:“给你认个干女儿
你收不收?”鹿三惊奇地睁大了不大灵活的黑眼睛,随之微低了头,捏弄着烟锅,
脑子里顿时紧张地转动起来,综合,对比,肯定,否定,一时拿不定主意。白嘉
轩诚恳地说:“我们三人商量过了,想跟你结这门干亲。当然……这是两厢情愿
的事,你悦意了顶好;不悦意也没啥,咱们过去怎样,日后还是怎样。你今黑间
思谋思谋,明儿个给我见个回话。”说罢就走出马号去了。
鹿三捉着短管烟袋依然吸烟,烟雾飘过脸面,像一尊香火烟气笼罩着的泥塑
神像。这是一个自尊自信的长工,以自己诚实的劳动取得白家两代主人的信任,
心地踏实地从白家领取议定的薪俸,每年两次,麦收后领一次麦子,秋后领一次
包谷和棉花,而白家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短斤少两的事。在他看来,咱给人家干活
就是为了挣人家的粮食和棉花,人家给咱粮食和棉花就是为了给人家干活,这是
天经地义的又是简单不过的事。挣了人家生的,吃了人家热的,不好好给人家干
活,那人家雇你于什么?反过来有的财东想让长工干活还想勒扣长工的吃食和薪
傣,那账工还有啥心劲给你干活?这样,财东想要雇一个顺的长工和长工想要择
一家仁义的财东同样不容易。白家是仁义的。麦收时打下头场麦子,白秉德老汉
就说:鹿三取口袋去,先给你灌。你屋里事由紧等着吃哩!一石麦子按十一斗量,
刨一斗水分。”秋后轧下头一茬棉花,白秉德还是那旬话:先给你称够背回去,
叫人看该咋样用,天冷了。”遇到好年景,年终结账时,白秉德慷慨他说:“今
年收成好,加二斗麦,鹿三你回去跟娃们过个好年。”鹿三自己只有二亩旱地,
每年种一季麦子,到了播种麦子的时节,白秉德就说:“鹿三,你套上犁先把你
那二亩地种了。”他用白家的牲畜和犁具用不了一晌时间就种完了。春天,女人
鹿张氏提着小锄去锄草,麦子不等黄透就被女人今日一坨明日一坨旋割完了,一
捆一捆背回家去,在自家的小院里用棒褪一个一个捶砸干净。鹿三整个夏收期间
都一心注定给白家收割碾打晾晒麦子和播种秋田麦子成熟进入洪期,白秉德“临
时从白鹿镇雇来几个麦客抢时收割,鹿三自然成为麦客们的头领,引着他们辨认
白家的地块,督察他们不要偷懒怠工和割麦留下太高的茬子。鹿三有时也忍不住
发火:“你看你割过的麦茬像不像人割的?贼偷也留不下这么高的茬口!出门给
人干活就凭这本事,掌柜的算瞎了眼叫下你这号二道毛!”鹿三的庄稼手艺在白
鹿村堪称一流,他看见那些做得不入辙的活计就由不得发火。白秉德死了以后,
鹿三和平辈的白嘉轩关系更加和谐。白嘉轩很真诚地称他为三哥,他对他不称主
家不称掌柜的而是直呼其名,自然是官名白嘉轩。鹿三一般不参与白家家庭内部
的事务,不像有些浅薄势利之徒,主家待他好了自个就掂不来轻重也沉不住气了,
骚情得恨不能长出个尾巴来摇。他只诺守一条,干好自己该干的事而决不干他不
该干的事。给白家宝贝女儿当干大还是不当呢?鹿三权衡了当这个干大和不当这
个干大的种种利弊后,仍然拿不定主意,最后只是反覆想着一句话:嘉轩已经开
了口,这个脸不能伤! 为女儿灵灵满月所举行的庆贺仪式相当隆重,热烈欢悦的喜庆气氛与头生
儿子的满月不相上下。亲戚朋友带着精心制作的衣服鞋袜和各种形状的花馍来
了,村里的乡党凑份子买来了红绸披风。白嘉轩杀了一头猎,做下十二件子的丰
盛席面,款待亲朋好友和几乎整个村庄里的乡党。在宴席动箸之前,点亮了香
蜡,白嘉轩当众宣布了与鹿三结下干亲的决定。仙草一手抱着灵灵,跪拜三叩,
代孩子向鹿三行礼。席间顿然出现了混乱,男人女人们一拥而上,把从锅底上摸
来的黑灰和不知从哪儿搞来的红水一齐抹到白嘉轩的脸上,又抹到鹿三的脸上,
妇人们几乎同时把仙草也抹得满脸黑红了。鹿三憨笑着挤出人群,跑回马号,用
木瓢在水缸里舀水洗脸,看见儿子黑娃坐在炕上,像个大人似的用一只手撑着腮
帮,眼里淌着泪花。他问儿子怎么了?黑娃不吭声。他拉黑娃到白家去坐席,黑
娃斜着眼一甩手走掉了。谬种!鹿三自言自语骂着,这狗日是个谬种!
唯一的缺憾是冷先生没有到场。白嘉轩很郑重地邀约了冷先生。冷先生被一
位亲戚攀扯到城里给一位亲戚去看病,顺便给灵灵买一件礼物,讲定来去三天,
一定赶在满月喜庆日子的前一天回来,结果没有回来,过了十天也没有回来。这
时候开始传播着一个扑朔迷离的消息:城里“反正”了!第十二天夜里冷先生回
到白鹿镇的中医堂,立即指派跑堂抓药的伙计叫来了白嘉轩和鹿子霖。俩人几乎
异口同声问:“先生哥,你可回来了!”冷先生坐在他的那把罗圈椅子上:“差
点儿回不到咱原上来了!”
白嘉轩问:“是不是反了正了?" 冷先生答:“反了正了!”
鹿子霖又接口问:“’反正’是咋回事?”
冷先生说:“反皇帝,反清家,就是造反哩嘛!说是反了正了,还说是革
了命了!”
白嘉轩问:“那皇帝现时……”
冷先生说:“皇帝还在龙庭。料就是坐不稳了。听说是武昌那边先举事,
西安也就跟着起事,湖广那边也反正了,皇帝只剩下一座龙庭了,你想想还能坐多
久?”
鹿子霖问:“是要改朝换代了?”
冷先生说:“人都说是反正,革命……”
白嘉轩问:“反正了还有没有皇帝?”
冷先生说:“怕很难说。城里清家的官们跑了,上了一位张总督。”
鹿子霖问:“总督是个啥官职?”
冷先生说:“总督就是总督。管咱一个省,该是二品……”
臼嘉轩说:“没有皇帝了,往后的日子咋样过哩?”
鹿子霖说:" 粮还纳不纳呢?"
冷先生抿了一口茶,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没有了皇帝的日子该怎么过,却神
秘他讲起他在城里经历的惊心动魄的事件。
那一夜,他给亲戚看了病,早早吃了饭,亲戚家人领他去三意社看秦腔名角宋
得民的《滚钉板》。木板上倒孔着一寸长的明灿灿的钉子,宋得民一身精赤,在密
密麻麻的钉子上滚过去,台下一阵欢呼叫好声。此时枪声大作,爆豆似的枪声令人
魂飞魄散。剧场大乱。宋得民赤着身子跑了。冷先生和亲戚已经失散,他跑上大街,
被一声沉闷的爆炸吓得蹲下身子,然后慌慌张张钻进小巷。回到亲戚家里,病人已
经死掉,枪声把人活活吓死了。亲戚一家既不敢烧香点蜡摆设灵堂,连哭也不敢大
声。城门已经关死,连续多日,进城的人进不去,出城的人出不来,冷先生后来随
着亲戚家发丧的灵柩才出了城门。冷先生带着劫难余生的慨叹笑着说:“我的天!
我在大街小巷钻着跑着,枪子儿在头顶咕儿咕儿响,要是有一颗飞子撞上脑袋,咱
弟兄们也就没有今日了!”
白嘉轩说:“先生哥,你再甭出远门了。就坐在咱们白鹿镇上,谁想看病谁来,
你甭出去。”
鹿子霖附和道:“这是实实在在的话。先生哥,你大概还不知道,原上出了白
狼了!”
“知道。我回来一路上听过十遍八遍了。”冷先生说,“皇帝再咋说是一条龙
啊!龙一回天,世问的毒虫猛兽全出山了,这是自然的。”
城里的反正只引起了慌恐,原上的白狼却造成最直接的威胁。白狼是从南原山
根一带嘈说起来的,几天工夫,白狼可怖的爪迹已经踩踏了整个白鹿原上的村庄。
那是一只纯白如雪的狼,两只眼睛闪出绿幽幽的光,白狼跳进猪圈,轻无声息,一
口咬住正在睡觉的猪的脖子,猪连一声也叫不出,白狼就嘬着嘴吸吮血浆,直到把
猪血吸干咂尽,一溜白烟就无影无踪地去了。猪肉猪毛完好无损,只有猜脖下留着
儿个被白狼牙齿咬透的血眼儿。人们把猪赶出猪圈,临时关进牛棚马号里,有的人
家甚至把猪拴到火炕脚地的桌腿上。可是无济干事,关在牛棚马号里的猪和拴在火
炕脚地上的猪照样被白狼吮咂了血浆而死了,谁也搞不清那白狼怎样进出关死了门
窗的屋子。南原桑枝村桑老八就是把猪拴在炕下的方桌腿上,装作熟睡,故意拉出
牛吼似的鼾声。夜半时分,桑老八就听见炕下有吱儿吱儿的声响,像娃儿吮奶汁的
声音。桑老八俏悄偏过头,睁开眼朝脚地一瞅,一道白光穿过后墙上的木格窗户掼
出。待他点上油灯,光着屁股下炕来看时,猪已断气,尚未吸吮净尽的血冒着气泡
儿从猪脖下的血口子里涌出来。最有效的防范措施终于从白狼最早作孽的南原创造
成功,人们在村庄四周点燃麦草,彻夜不熄。狼怕火,常见的野狼怕火白狼也怕火。
白鹿原一到夜幕降临就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壮观,村村点火,处处冒烟,火光照亮了
村树和街路,烟雾弥漫了星空。 白嘉轩说:“咱们白鹿村只靠那个跛子老汉打更怕是不行了。堡子的围墙豁豁
牙牙,甭说白狼,匪贼骑马进村也无个挡遮!”
鹿子霖说:“修吧!把豁口全部补齐,晚上轮流守夜,立下罚规,不遵者见罚
!”
第二天一早,白嘉轩提着大锣,从白鹿村自东至西由南到北敲过去,喊过去,
宣告修补村庄围墙的事。人们丢下活计,扔下饭碗就集中到祠堂院子里。白嘉轩一
宣布修补破残围墙的动议,就得到一哇声的响应。整个村子骤然形成灾祸临头的悲
怆激昂的气氛,人人都热情而又紧张地跑动起来了。
按照修建祠堂的惯例,白嘉轩负责收缴各家各户的粮食,鹿子霖负责指挥工程。
围墙工程经过短促的准备,当天后晌就响起石夯夯击粘土的沉闷的声音。民众的热
情超过了族长和工头,一致要求日夜不停,轮换打夯,人停夯不停。白嘉轩和鹿子
霖商量一下就接受了。翻修祠堂时拆掉的锅台又垒盘起来,日夜冒着火光,风箱昼
夜呱嗒呱嗒响着,管晚上打夯的人吃两顿饭。五天五夜连轴转过,围绕村庄的土墙
全部修补完好。白嘉轩和鹿子霖又把十六岁以上的男人以老搭少划分成组,夜夜巡
逻放哨。放哨的人在围墙上点燃麦草,手执梭镖和铁铳,在高至屋脊的围墙上严阵
以待。有一夜,白嘉轩睡得正香,猛然被一声沉重的铳响惊醒。他爬起来抓起靠在
炕头墙上的梭镖,拉开门就冲了出去。村巷里脚步踢踏,人影闪动,奔到围墙的出
口,那儿已被手执梭镖的村民围得水泄不通。值班巡逻的人说他看见白狼蹿上围墙,
就放了一铳,一道白光又掼出围墙去了。“白狼来了!”凶讯像沉重的乌云笼罩在
白鹿村的上空,村民们愈加惊恐,愈觉修复堡子围墙的举措非常英明十分及时。成
功地修复围墙不仅有效地阻遏了白狼的侵扰,增加了安全感,也使白嘉轩确切地验
证了自己在白鹿村作为族长的权威和号召力,从此更加自信。
白嘉轩背着褡裢朝县城的方向走去。秋未冬初的黎明像一个行动迟缓的老人凝
滞不前。冬走十里不明。浓雾笼罩着的村庄仍然有驱狼的火光明明灭灭。雄鸡的啼
叫没有住日的雄壮,而显得粘稠滞涩,像是鸡脖子里全部塞满了鸡毛。白狼的凶讯
持续流传。后来又传闻朱先生凭一张嘴,一句话,就解除了从甘肃反扑过来的二十
万清军,朱先生因此被张总督任命为第一高参。白嘉轩忙于修复围墙而不闻姐夫朱
先生的种种传闻,是昨天晚上鹿子霖带着一脸惊奇询问他关于朱先生的消息时才知
道的。他带着验证传闻和反正以来的种种疑惧和慌乱去找朱先生,听他断时论世。
朱先生在他的书房里接待白嘉轩,他一如往常,看不出任何异样的神态。白嘉
轩脑子里顿时蹦出“处世不惊”四个字来。他忍不住说起乡间关于白狼的传言,朱
先生笑笑说:“无稽之谈。今日防了白狼,明日又嘈出一条白蛇,一只白虎,一只
白狐狸,一只白乌鸦,你将防不胜防。”姐夫对白狼的冷漠,使白嘉轩感到扫兴,
他随之问起朱先生斥退二十万清军的事。朱先生用像冷漠白狼一样的口气说:“传
言而已!”白嘉轩不好再问,却又忍不住:“哥!我想你是不会为张总督当说客的
。”朱先生却笑了:“你又猜错了,我这回乐意当了张总督的说客。”
那天清晨,朱失生正在书房里诵读。诵读已经不是习惯而是他生命的需要。世
间一切佳果珍馐都经不得牙齿的反覆咀嚼,咀嚼到后来就连什么味儿也没有了:只
有圣贤的书是最耐得咀嚼的,同样一句话,咀嚼一次就有一回新的体味和新的领悟,
不仅不觉得味尝己尽反而觉得味道深远:好饭耐不得三顿吃,好衣架不住半月穿,
好书却经得住一辈子诵读。朱先生诵读圣贤书时,全神贯注如痴如醉如同进入仙界。
门房老者张秀才来报告,说省府衙门有两位差人求见。朱先生头也不抬:“就说我
正在晨诵。”张老秀才回到门口如实报告:“先生正在晨诵。”两位差官大为惊讶,
晨诵算什么?不就是背书念书吗?念书背书算什么搁不下的紧事呢?随之就对门房
张秀才上了火:“我这里有十万火急命令,是张总督的手谕,你问先生他接也不接
?”张秀才再来传话,朱先生说:“我正在晨读。愿等就等,不愿等了请他们自便
。”差官听了更火了,再三申明:“这是张总督的手谕,先生知道不知道张总督?
”张秀才说:“皇帝来也不顶啥!张总督比皇帝还高贵?等着!先生正在晨诵。”
两位差官只好等着,张秀才不失礼仪为他们沏了茶。
朱先生晨诵完毕,挽着袍子来到门房,接了差官的信,果然是张总督的亲笔手
渝。张总督的信慷慨陈词,婉约动人,言简意赅地阐释了反正举事的原义,摆置出
目下严峻的局势,又说反正时逃跑的清廷巡抚方升,从甘肃宁夏拢集起二十万人马
反扑过来,大军已压至姑婆坟扎下营寨,离西安不过二百里路,要决一死战。张总
督说他的革命军同仇敌害,士气高昂,完全可以击败方升的乌合之众,只是战事一
起,市民百姓必遭涂炭,古城必遭毁灭,于理不通于心亦不忍。因此想请朱先生前
往姑婆坟,以先生之德望,以先生与方升之交谊,劝方升退兵,这里亦不追击,由
他自去陇西。如果方升情愿留住西安,张总督可以保护其颐养天年。 朱先生看罢,对两个差人说:“儒子只读圣贤书,不晓军事,又无三寸不烂之
舌,哪有回天之力!回去告知张总督,免得贻误战机。”说罢就转身走了。两个差
官气得脸色骤变,让司机发动了汽车,气呼呼跳上车走了。朱先生听得门口清静下
来,立即告诉妻子:“快点给我收拾行李。”朱白氏担心地问:“你到哪达去?不
是说不去吗?”朱先生说:“我得出去躲几天。我算定张总督还要派人来缠的。”
朱白氏放下心来,给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朱先生夹了一把黄油布伞就出了白鹿书
院。午时,两位差官果然又驾着汽车来了,而且带来了一位大官,是张总督的秘书。
门房老者张秀才仍然以礼相待,如实相告:“走了。先生走了。躲
走了。”
傍晚时分,在张总督的总督府门前,一位背着褡裢夹着油伞的人径直往里走。
荷枪实弹的卫兵横枪挡住。那人说:“我找张总督。”卫兵只瞧了一眼就不打算再
瞧一眼,嘴里连续呼出五个“去去去去去!”那人就站在门口大声呼叫起张总督的
名字,而且发起牢骚:“你三番两次请我来,我来了你又不让我进门。你好不仗义
!”这时候一辆汽车驶到门口停下,车上跳下两个人来,顺手抽了卫兵一记耳光,
转过身就躬下腰说:“朱先生请进。”朱先生一看,正是早晨破坏他晨诵的那两位
差官,便跟着差官走进总督府见了张总督。张总督挽着朱先生坐下,亲呢地怨喧道:
“先生你是腿上的肉虫儿不得死了? 放着汽车不坐硬走路!”朱先生说:“我是土
人,享不了洋福,闻见汽油味儿就恶心想吐。”张总督说:“我真怕你不来哩!正
准备三顾茅庐,我亲自去你的书院哩。”朱先生笑说:“纵是孔明再生,看见你这
身戎装,也会吓得闭气,何况我这个土人。”
第二天一早,张总督起来时,已经找不着朱先生,连连叹惋:“这个呆子书呆
子!”随之带了一排士兵乘车追出城去。
朱先生已经踏上咸阳大桥,一身布衣一只褡裢一把油伞,晨光熹微中,仍然坚
持着晨诵,连呜呜吼叫的汽车也充耳不闻,直到张总督跳下车来堵住去路,朱先生
才从孔老先生那里回到现实中来,连连道歉:“总督大人息怒!我怕打扰你的瞌睡
就独自上路了。”张总督好气又好笑说:“这十二个卫兵交给你,请放心。我已经
给他们交待过了。”朱先生转过身瞅一眼站成一排溜儿的兵士,摇摇头说:“这十
二个人不够。把你的兵将一满派来也不够。要是你能打过方升,你还派我做什么?
回吧回吧,把你这十二个兵丁带回去护城吧!”张总督不由脸红了说:“那你总得
坐上汽车呀!”朱先生不耐烦了:“我给你说过,我闻不惯汽油味儿……”说罢一
甩手走了,嘴里咕咕嘟嘟又进入晨诵了。张总督追上来再次相劝,要他坐上汽车,
带上二十名经过特种训练的卫士以防不测。朱先生却轻轻松松地说:“你诵一首咸
阳桥的诗为我送行吧!”张总督心不在焉又无可奈何地诵道:
谓城朝雨悒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进一杯酒,
西出阳夫无故人。
朱先生击掌称好之后,自己也吟诵起来: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那娘妻子走相送,
尘埃不见咸阳桥……
朱先生吟诵至此,热泪涌流,转过身扯开步径自走了。 日暮时分,朱先生走到一条小河边,隔水相望,那边已是穿着清家服装的兵勇。
他走过木板吊桥,就被兵勇们截住,喝问不止。朱先生放下肩头的褡裢,取出一方
纸呈给兵勇们的头目,那是方升当巡抚时亲笔题赠给他的一帧条幅:学为好人。朱
先生考中头名举人那年,曾经连续三次婉言辞谢了方巡抚提拔他的既定公文。方升
不仅不恼,反而更加器重他的品格,就择取朱先生覆信中的一句话“孺子愿学为好
人”题书回赠。这帧条幅现在成了通行证,在剑拔弩张的两军对垒中显示奇效,兵
勇们既不放心又不敢得罪他,于是就把他带有强迫性地弄上汽车。朱先生真的闻不
得汽车的汽油味儿,一路上吐得搅肠翻肚。
方巡抚在他的行营里接见了朱先生,并备下一桌丰盛的晚餐,朱先生却远远坐
着不上餐桌。方巡抚谦和他说:“先生屈就便餐。待我平定逆贼收复西安之后,再
请先生。”朱先生摇摇头,仍不动身。方巡抚问得紧了,朱先生才说:“我害怕。”
方巡抚问:“这里就你和我,怕什么?”朱先生嗫需道:“我没见过你的这身打扮。
我看见你这一身戎装就好像看见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拔出。我害怕。我一害怕就吃
不进饭。巡抚你脱下征衣穿便服吧!”方巡抚听罢哈哈大笑:“哎呀先生!不瞒你
说,我从陇西起身时把便衣全都烧了。好!今日我破例一次。”说罢便脱下戎装。
朱先生这才坐到桌前说:“这才像个人了。”
席间,朱先生一双筷子只搛素菜,不动荤菜更不动酒,见方巡抚刚放下筷子,
便从褡裢里掏出一只瓦罐,把盘中剩下的荤菜素菜倾盘倒进瓦罐里去。方升皱了皱
眉问:“先生,你……”朱先生憨憨他说:“我把这些好东西带回家去,让孩子尝
尝。”方巡抚惊问:“何至于此?”朱先生说:“天下大乱,大家都忙着争权逐利,
谁个体恤平民百姓?我今日专程求恩师讨活路来了。”方巡抚顿然激愤起来:“先
生为关中大儒,既已困拮如此,百姓更是苦不堪言。我正为此披挂戎装,平叛讨贼,
重振朝纲,百姓正翘首以待。”朱先生模棱两可地问:“你能平定关中,我深信不
疑。武昌呢?湖广各省呢?谁去平叛?”方升说:“我为清臣,誓为朝廷尽忠。我
丢掉的江山,由我收回。至于武昌湖广,那非我辖地,鞭长莫及。”朱先生笑说:
“一树既老且朽,根枯了,干空了,枝股枯死,只有一枝一梢荣茂,这一枝一梢还
能维系多久?”方巡抚听了,警惕地打量着朱先生:“先生是……替叛贼当说客来
了?”朱先生坦然他说:“我刚才已经说过,是向你讨活路来了。恕我直言,清廷
犹如朽木难得生发,又如同井绳难以扶立。你纵然平复关中,无力平复武昌湖广。
你一技一梢独秀能维持多久?如再……恕我直言……再次被撵出关中,怕是难得立
足之地了。”方升听到此时,脸色骤变,站起身来:“先生免言!我原以为你清高
儒雅,想不到已改投门庭,为叛贼充当说客!”朱先生坐着不动,稍微提高了话音
:“恩师听我坦白。张总督反正文告二十八条,我只领受三条,一为剪辫子,一为
放足,一为禁烟,我仍矢守白鹿书院,月里四十不曾下山,晨诵午习,传道授业解
惑;仍然恪守‘学为好人’的宗旨。”说着就掏出方升题赠的条幅。方升怒气难平
:“我只要亲自腰斩了那个负义之徒,宁可肝脑涂地亦不顾及。”朱先生听了不以
为然地笑了:“不义之徒自有灾池等着他,何必你兴师动众?”
张总督和朱先生是同一年经方巡抚亲自监考得中的举人,那是方巡抚到陕赴任
第一年的事。次年,方巡抚力荐当时的张举人官费赴日本国留学,他在日本参加了
孙中山先生的同盟会。回陕后就成为方巡抚的头号政敌,直到反正成功,方巡抚仓
皇逃出关中。朱先生说:“恩师常言‘顺时利世’,在秦为政多年,颇获人心。而
今挟刃领兵几十万进入关中,腰斩的岂止张某一人?目下城里城外惊慌失措,谣传
恩师要洗城。战事一起,遭伤害的是百姓,你就要落千古骂名了。”说到此,朱先
生背起褡链就告辞了。方升挽留说:“天明再行。”朱先生笑说:“我一身粗布衣,
匪贼看不上,囊中无一文钱,谁杀我图不得财又赚不得物,划不着啊!”说罢径自
去了。
朱先生是夜宿于他的老师家中。老师姓杨,名扑,字乙曲,是关中学派的最后
一位传人。朱先生住了两日回到省城覆命张总督。张总督一见面就跪下了:“我代
表免遭屠城的三秦父老向先生一拜。”朱先生这时才得到确凿消息,方巡抚已经罢
兵,带领二十万大军撤离姑婆坟,回归甘肃宁夏去了。 张总督立即传令备置酒席,为朱先生接风洗尘压惊庆功。朱先生从褡裢里掏出
瓦罐,抱着罐子大吃大嚼起来。张总督难为情他说:“先生这不寒碜我吗?”朱先
生不以为然地笑着:“朋友之交,宜得删繁就简。”吃罢喝了一杯热茶,背起褡裢
告辞。张总督死拉住不放:“我还想请先生留下墨宝。”朱先生又放下褡裢,执笔
运腕,在宣纸上写下两行稚头拙脑的娃娃体毛笔字:
脚放大,发铰短
指甲常剪兜要浅
张总督皱皱眉头不知所云。朱先生笑说:“我这回去姑婆坟,一路上听到孩童
诵唱歌谣,抄录两句供你玩味。”说罢又背起褡裢要走。张总督先要用汽车送,又
要改用轿子,又要牵马驮送。朱先生说:“不宜车马喧哗。”
白嘉轩由不得大声慨叹,姐夫的姑婆之行太冒险了。说罢白狼,白嘉轩就提出
诸多疑问,没有了皇帝的日子怎么过?皇粮还纳不纳?是不是还按清家测定的“天
时地利人和”六个等级纳粮,剪了辫子的男人成什么样子?长着两只大肥脚片的女
人还不恶心人?朱先生不置可否地听着妻弟发牢骚,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抄写工整的
文章,交给嘉轩:“发为身外之物,剪了倒省得天天耗时费事去梳理。女人的脚生
来原为行路,放开了更利于行动,算得好事。唯有今后的日子怎样过才是最大最难
的事。我这几天草拟了一个过日子的章法,你看可行不可行?”白嘉轩接过一看,
是姐夫一笔不苟楷书的《乡约》:
一、德业相劝
德谓见善必行闻过必改能治其身能修其家能事父兄能教子弟能御童仆能敬
长上能睦亲邻能择交游能守廉洁能广施惠能受寄托能救患难能规过失能为人谋
事能为众集事能解斗争能决是非能兴利除害能居官举职凡有一善为众所推者皆
书于籍以为善行。业谓居家则事父兄教予弟待妻妾在外则事长上结朋友教后生
御憧仆至于读书治田营家济物好礼乐射御书数之类皆可为之非此之类皆为无益。
二、过失相规
犯义之过六:一曰酗酒斗讼二曰行止喻违三曰行不恭逊四曰言不忠信五曰
造谣诬毁六日营私太甚。犯约之过四:一曰德业不相劝二曰过失不相规三曰礼
偕不相成四日患难不相恤。不修之过五:一曰交非其人所交不限士庶但凶恶及
游情无形众所不齿者若与之朝夕游从则为交非其人若不得已暂在还者非二曰游
戏怠情游谓无故出入及谒见人止多闲适者戏笑无度及意在侵侮或驰马击鞠之类
怠惰谓不修事业及家事不治门庭不洁者三曰动作无仪进退疏野及不恭者不当言
而言当言而不言者衣冠太饰及全不完整者不衣冠而入街市者四曰临事不恪主事
废妄期会后时临事怠慢者五曰用度不节不计家之有无过为侈费者不能安贫而非
道营求者以上不修之过每犯皆书于籍三犯则行罚。
三、礼恰相交
。。。。。。
白嘉轩当晚回到白鹿村,把《乡约》的文本和朱先生写给徐先生的一封信一起
交给学堂里的徐先生。徐先上看罢,击掌赞叹:”这是治本之道。不瞒你说,我这
几天正在思量辞学农耕的事,徐某心灰意冷了;今见先生亲书,示我帮扶你在白鹿
村实践《乡约》,教民以礼义,以正世风。”
白嘉轩又约诸鹿子霖到祠堂议事。鹿子霖读罢《乡约》全文,感慨不止:“要
是咱们白鹿村村民照《乡约》做人行事,真成礼仪之邦了。”三人当即商量拿出一
个在白鹿村实践《乡约》的方案,由族长白嘉轩负责实施,当晚,徐先生把《乡约》
全文用黄纸抄写出来,第二天一早张贴在祠堂门楼外的墙壁上,晚上,白鹿两姓凡
十六岁以上的男人齐集学堂,由徐先生一条一款,一句一字讲解《乡约〉规定每晚
必到,有病有事者须向白嘉轩请假。要求每个男人把在学堂背记的《乡约》条文再
教给妻子和儿女。学生在学堂里也要学记。乡约恰如乡土教材。白嘉轩郑重向村民
宣布:“学为用。学了就要用。谈话走路处世为人就要按《乡约》上说的做。凡是
违犯《乡约》条文的事,由徐先生记载下来;犯过三回者,按其情节轻重处罚。”
处罚的条例包括罚跪,罚款,罚粮以及鞭抽板打。白鹿村的祠堂里每到晚上就
传出庄稼汉们粗浑的背读《乡约》的声音。从此偷鸡摸狗摘桃掐瓜之类的事顿然绝
迹,摸牌丸搓麻将抹花花掷骰子等等赌博营生全踢了摊子,打架斗殴扯街骂巷的争
斗事件再不发生,白鹿村人一个个都变得和颜可掬文质彬彬,连说话的声音都柔和
纤细了。
白嘉轩从街巷里走过去,瞥见白满仓之妻坐在街门外的捶布石上给娃子喂奶,
扯襟袒脯,两只猪尿泡一样肥大的**裸露出来,当晚就在众人聚集的祠堂里当作
违反礼仪的事例讲厂。白满仓羞得赤红着脸,当晚回去就抽了丢人现眼的女人两个
耳光。从此,女人给孩子喂奶全部自觉囚在屋里。
白嘉轩又请来两位石匠,凿下两方青石板碑,把《乡约》全文镌刻下来,镶在
祠堂正门的两边,与栽在院子里的"仁义白鹿村竖碑互为映照。这镌刻工程继续多
日,两个石匠叮叮咣咣凿石刻字,白嘉轩不管田间劳作多么紧张多么疲累,每天至
少要到祠堂来观看一回。
这天后晌,他坐在一只小凳上看着石匠刻字,鹿子霖走进祠堂来,笑嘻嘻地告
诉他:“嘉轩哥,县府任命兄弟为白鹿镇保障所乡约了。”白嘉轩问:“乡约怎的
成了官名了,”鹿于霖说:“人家就这么称呼。”
①腰干:俗说断止月经。 第七章
鹿子霖一上任乡约就施展出非凡的办事能力和组织才能。他用白鹿仓拨给他的
十分有限的经费,在白鹿镇买下一院破落户的民房。房屋已经破败不堪,庭院里散
发着一股酸滋滋臭烘烘的气味。他雇请来卫木匠,向所辖的十个村子摊派小工,把
三间大厅和两间厢房全部翻修一新。把临街的已经歪扭的门楼彻底拆除,用蓝色的
砖头垒成两个粗壮的四方门柱,用雪白的灰浆勾饰了每一条砖缝,然后安上两扇漆
成黑色的宽大门板。在右首的门柱上,挂出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滋水县白鹿仓第
一保障所。多年来一直破败不堪的居民小院,完全焕然一新了,在灰暗衰老的白鹿
镇上,立即昭示出一种奇异的气质。
皇帝在位时的行政机构齐茬儿废除了,县令改为县长:县下设仓,仓下设保障
所,仓里的官员称总乡约,保障所的官员叫乡约。白鹿仓原是清廷设在白鹿原上的
一个仓库,在镇子西边三里的旷野里,丰年储备粮食,灾年赈济百姓,只设一个仓
正的官员,负责丰年征粮和灾年发放赈济,再不管任何事情。现在白鹿仓变成了行
使革命权力的行政机构,已不可与过去的白鹿仓同日而语了。保障所更是新添的最
低一级行政机构,辖管十个左右的大小村庄。
当白鹿仓的总乡约田福贤要鹿子霖出任第一保障所的乡约那阵儿,鹿子霖听着
别扭的“保障所”和别扭的“乡约”这些新名称满腹狐疑,拿不定主意,推委说自
己要做庄稼,怕没时间办保障所里的事。当他从县府接受训练回来以后,就对田福
贤是一种知遇恩情的感激心情了。
鹿子霖在县府接受了为期半月的任职训练。受训结束的前一天,县长史维华再
一次到场训示,发给大家每人一身青色制服,换上了一色一式制服的各仓总乡约和
各保障所的乡约们一起同史县长合影留念,这无疑是滋水县历史上别开生面的一张
历史性照片。鹿子霖脱下长袍马褂,穿上新制服到大镜前一照,自己先吓了一跳,
几乎认不出自己了。停了片刻,他还是相信那个穿一身青色洋布制服的鹿子霖,仍
是那个穿长袍马褂的鹿子霖:长条脸,高额头,深陷的眼睛,长长的眼睫毛,统直
的鼻子,俊俏的嘴角,这个鹿子霖比那个鹿子霖更显得精神了。
一天后晌,两个正在朱先生的白鹿书院念书的儿子闻讯跑到县府来看望他,看
见他一身制服就惊得愣呆呆地瞅着。鹿子霖哈哈笑着搂住儿子说:“爸革命咧!”
大儿子兆鹏说:“爸!你都革命了,还让我念古书?我想到城里的新学堂去念书。
科举考试早都废止了,再念老书没一点点儿用处了。”二儿子兆海也附和哥哥说:
“好几个生员都走了,到城里的新学堂念书去了。我跟哥哥一块去。”鹿子霖很爽
快他说:“去!你俩一搭去!史县长说来,咱县上也正筹划新学堂哩!”
鹿子霖日暮时回到白鹿村,在街巷里遇见熟人,全部认不出他来了。他对这种
反应已不奇怪,作出无所谓的样子回答他们的询问:“在县府受训。满了。十五天
满了。这衣裳……制服嘛!”走进自家院子,他的女人端着一盆泔水正往牛圈走,
吓得双手失措就把盆子扣到地上了。鹿子霖走进上房向父亲请安。泰恒老汉眨巴着
眼睛把他从头到脚瞅盯了半晌,惊奇地问:“你的辫子呢?”鹿子霖早有准备:“
凡是受训的人,齐茬儿都铰了。保障所是革命政府的新设机构,咋能容留清家的辫
子?”泰恒老汉闭嘴闷声了。
白鹿仓总乡约田福贤邀请鹿子霖出任第一保障所乡约的时候,鹿泰恒出于自家
在白鹿村处境的考虑,支持儿子到白鹿村外边去闯世事,现在自然不能为儿子丢掉
辫子再说二话。鹿子霖恭恭敬敬向父亲汇报了在县府受训的情况,泰恒老汉听了说
:“甭忘了你老太爷的话。”鹿子霖说:“那忘不了。”第二天鹿子霖就着手交办
买房修房创建保障所的事。他在白鹿村和白嘉轩搭手修造祠堂,创立学堂,修补堡
子围墙,结果却只是增加了族长白嘉轩的功德;现在他将第一次出面独立行事,就
决心要办出个样子来。在白鹿村,他的财富可以累加,却与族长的位置无缘;现在
,他是保障所的乡约,下辖包括白鹿村在内的十个村庄,起码不在白嘉轩之下了吧
?他按照县府规定给保障所的编员人数,物色聘请了一位书手,姓王,是大王村的
一位学子,写得一手好字,人也精干。到保障所修建完成,他和王书手就在厅房里
坐下来摆出办公的架势了。 第一保障所创建成功,并举行了隆重的庆祝活动。鹿子霖首先约请了顶头上司
总乡约田福贤,还邀请了第一保障所所辖管的十个村子里的官人——包括白嘉轩在
内的各村的族长,又邀请了白鹿仓另外八个保障所的乡约;再就是镇子上的几位头
面人物,中医堂的冷先生,杂货铺的葛掌柜,粮店的崔掌柜等;本保障所辖管的十
个村子的绅士和财东,也都一个没有遗漏。第一项仪式是挂牌。白鹿仓总乡约田福
贤把挽着红绸的木牌挂在右首的四方门柱上,然后鞭炮齐鸣,又三声铳响,把人们
震得耳鸣心跳。在乱糟糟的恭贺气氛里,鹿子霖却想起老太爷的话:“中了秀才放
一串草炮,中了举人放雷子炮,中了进士放三声铳子。”他现在是保障所的乡约,
草炮雷子铳子都放了,老大爷在天之灵便可得到了慰藉。
鹿子霖在镇子的饭馆包下五席饭菜,跑堂的掌着红漆木盘把菜送到保障所里。
酒过三巡,鹿子霖致词欢迎,田总乡约作指示,各位同僚,各位头面人物相互祝贺
恭维。白嘉轩坐在这里很难受,听这些人说话更难受,他怎么也消除不了心里的疑
团:“这些人在这儿吃谁的?”他几次想把姐夫朱先生写给张总督的民谣念出来,
却又几次作罢。他清楚鹿子霖不是张总督,他自己也不是朱先生,念了也没有用。
他应酬着坐了一阵子,再也坐不下去,就起身告辞了。鹿子霖捏着酒盅走过来,拉
他再饮:“嘉轩哥,日后还望你宽容兄弟之不周。”白嘉轩装出豁达的样子说:“
这话再不能往下说,再说就见外了。我有事得先走一步。”鹿子霖热情地拉住不放
:“啥事紧得要走?”白嘉轩挣脱了手臂,离开桌椅说:”黄牛寻犊子咧!我得去
配种。”鹿子霖扫兴地闭了嘴,再不挽留。
白嘉轩得到通知到保障所开会,十个村的官人全部到齐后,鹿子霖传达了县府
史维华县长的命令,要对本县的土地和人口进行一次彻底清查,先由保障所逐村逐
户核查造册,再由白鹿仓汇总之后统一到县府加盖印章,一亩一章,一丁一章,按
土地亩数和人头收缴印章税。白嘉轩还没听完,就突然想到保障所挂牌吃喝那天自
己没有说出口的话:这些人在这儿吃谁的?他然后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对鹿子霖
开玩笑说:“子霖兄弟,是不是挂牌那天吃下窟窿了?”鹿子霖正怀着上任后第一
次执行公务的神圣和庄严,一时变不过脸来,虽然被这话噎得难受,却只能是玩笑
且当它玩笑:“嘉轩兄编什么闲传!这是史县长的命令。”但心里却不由懊恼起来。
印章税收齐后,县府、仓和保障所按七二一比例开成,上交县府七成,仓里抽取二
成,保障所留下一成,作为活动经费以及官员们的俸禄。因为没有各村官人的份儿,
所以此条属内部掌握,一律不朝下传达。鹿子霖恢复平静以后,就强烈地意识到,
现在不能示弱,否则以后事情就难办了,于是说:“各位,咱们官事官办,私事私
了。属于兄弟和各位私人交情的事,咋都好说好办,属于官事,就得按县府的条律
执行。史县长再三说,必须服从革命法令,建立革命新秩序。”有人问:“谁要是
实在没钱交咋办?”鹿子霖说:“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又有人说:“要是想不下
办法咋办?现在青黄不接,去年秋里遭了旱,村里多半人吃食接不上新麦……”鹿
子霖说:“办法只要想,总是能想到的。各位回村以后,牙口得放硬点。”
白嘉轩就不再说话,领了鹿子霖散发的通告,径直走回白鹿衬。
白嘉轩从皂荚树上用铁锨铲下几粗皂荚,把署有史维华县长名字的通告扎到祠
堂外的墙壁上,然后敲锣,把通告的内容归纳成最简洁的几句话,从村子里一边敲
过,一边喊:“一亩一章,一人一章按章纳税,月内交齐,抗拒不交者,以革命军
法处治。”白嘉轩绕村一匝,回到祠堂放下大锣的时候,通告前已经围满村民。大
家议论纷纷,听不清楚,只听得一句粗话:“这反正倒反成个朘子了!这县长倒是
个朘子县长……”
祠堂门外的嘈杂声,搅扰了徐先生的安宁。后晌放学以后,孩子们背上竹笼,
提上草镰去给牲口割草,徐先生就到河边去散步。杨柳泛出新绿,麦苗铺一层绿毡,
河岸上绣织着青草,河川里弥散着幽幽的清新爽朗的气息。他一边踱着步,一边就
吟诵出长短句来。待回到祠堂里,就书记到纸上。现在已有一厚摞了,题为《滋水
集》。
徐先生到白鹿村来坐馆执教,免除了在家时沉重的田间劳作之苦,过一种平静
无扰的清闲生活。他沿着河岸悠悠漫步,眼前总是飞舞着祠堂门外那张盖着县府大
印署有县长姓名的通告,耳畔又响起村民们的议论和粗鲁的谩骂,心里竟然怦怦搏
响。清廷的皇帝也没有征收过如此名目的赋税,只是缴纳皇粮就完了。“苛政猛于
虎!”徐先生不觉说出口来,随之就吟出一首长短句词章。在他的吟诵山川风月的
《滋水集》里,这是唯一一首讽喻时政的词作,别具一格。
徐先生保持着早睡早起的良好生活习惯。他刚刚吹灯躺下,就听到叩击祠堂大
门铁环的响声。他穿戴整齐之后,又叠了被子才去开门。黑暗里听出是白嘉轩,忙
引入室内。 白嘉轩说:“我想起事。”徐先生忙问:“你……起什麽事?”白嘉轩说:“
给那个死(史)人一点颜色瞧瞧,骚一骚他的脸皮!”徐先生急问:“咋样闹呢?
造反?”“我一个笨庄稼汉,一不会耍刀,二不会弄棒,快枪连见也没见过,造啥
反哩!”白嘉轩说,“按人按亩收印章税,这明明是把刀架在农人脖子上搜腰哩嘛!
这庄稼还能做吗?做不成了!既是做不成庄稼了,把农器耕具交给县府去,交给那
个死(史)人去,不做庄稼喽!”徐先生沉默不语。白嘉轩接着说:“你是知书识
礼的读书人,你说,这样弄算不算犯上作乱?算不算不忠不孝?”“不算!”徐先
生回答,“对明君要尊,对昏君要反;尊明君是忠。反昏君是大忠!”“好哇!徐
先生,我还担心你怕惹事哩!”白嘉轩说,“我想请你写一封传帖。”“鸡毛传帖?
写!”徐先生竟是凛然慷慨的气度,“你说怎么写?我听老人”说过鸡毛传帖的事,
可没见过。”“谁也没见过。我也是听老辈子人说过那年杀贼人就用的鸡毛传贴。”
白嘉轩说,“你想着写吧!只要能把百姓煽起来就行咧!怕不能太长。”
徐先生取了一张黄纸,欣然命笔,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一气呵成:“苛政猛于
虎。灰狼啖肉,白狼吮血……”写罢装进一个厚纸信封,交给白嘉轩。白嘉轩说:
“徐先生,这事由我担承,任死任活不连累你。”徐先生说:“什么话!君子取义
舍生。既敢为之,亦敢当之。”
白嘉轩未进院门,直接走进对过儿的马号。鹿三悄声问:“写好了?"白嘉轩说
:“好了。”白嘉轩掏出三封同样的传帖,往开口里分别插进三根白色的公鸡尾毛,
对鹿三说:“你先到神禾村,进村西头头一家,敲响门,从门缝把传帖塞进去,只
给主家招呼一声‘货到了’就走,甭跟人家照面。记下了没?”鹿三说:“这好记。
”白嘉轩接着吩咐:“剩下这两份,你送给贺家坊村的贺老大贺德敖,贺家村街心
十字南巷西边第六家。下来你就甭管了。来回路上碰不见熟人不说,碰见熟人装作
不认得低头快走。记下了没?”鹿三说:“贺家坊的贺氏兄弟我闭着眼都能摸到,
你放心。”说着把三份传帖接过来,扎进蓝布腰带里,又在腰里缠了三匝,外边再
套上一件夹衫,说:“我走了,你睡去。明早见话。”白嘉轩说:“我等你,就在
这儿。听着,万一路上碰见熟人躲不过了,就说你给我舅送牛去了…鹿三倒有点不
耐烦:“哎呀嘉轩!你把我当成鼻嘴娃子,连个轻重也掂不出来?”说罢就走出马
号去了。白嘉轩突然觉得浑身松软,像被人抽掉了筋骨,躺在鹿三的炕席上。
鹿三早已取掉了苇席下铺垫的麦草,土坯炕面上铺着被汗渍浸润得油光的苇席,
散发着一股类似马尿的汗腥味儿。他枕着鹿三的被卷,被卷里也散发着类似马尿的
男人的腥膻气息。他又想起老人们常说的鸡毛传帖杀贼人的事。一道插着白色翎毛
的传帖在白鹿原的乡村里秘密传递,按着约定的时间,各个村庄的男人一齐涌向几
个贼人聚居的村庄,把行将就木的耄耄和席子裹包着的婴儿全部杀死。房子烧了,
牛马剥了煮了粮食也烧了,贼人占有的土地,经过对调的办法,按村按户分配给临
近的村庄,作为各村祠堂里的官地,租赁出去,收来的租子作为祭祀祖宗的用项开
销……
骡马已经卧圈,黄牛静静地扯着脖子倒沫儿,粗大的食管不断有吞下的草料返
还上来,倒嚼的声音很响,像万千只脚在乡村土路上奔跑时的踢踏声,更像是夏季
里突然卷起的暴风。白嘉轩沉静下来以后,就觉得那踢踏声令人鼓舞,令人神往了。
白嘉轩后来引为终生遗憾的是没有听到万人涌动时的踢踏声。四月初八在期待
中到来。初七日夜里,白嘉轩一宿未曾合眼。他把那个白铜水烟壶端到鹿三的马号
里,俩人坐着抽了一夜烟。天刚麻明,鹿子霖领着田福贤堵在门口。田福贤说:“
嘉轩,赶快敲锣!给大声吆喝,一律不要上县,不要听逆贼煽动。”白嘉轩冷冷他
说:“那锣我不敢敲。”田福贤说:“你是宫人又是族长,怎不敢敲?”白嘉轩说:
“传帖上写的明明白白,谁不去县府交农具,谁阻挠去交农具,一律砸锅烧房。我
不敢。我怕砸了锅烧了房。”田福贤说:“谁敢!真的有谁烧了你的房,我让谁给
你赔!”白嘉轩蔑视他说:“你吹啥哩!传帖连县长都敢反敢弄,谁把你个总乡约
当啥!”田福贤的脸臊红了。鹿于霖也觉得被轻视了不大自在。白嘉轩说:“锣和
锣槌在祠堂放着,要敲你们去敲。我今日个不敲。”这当儿村里传来三声惊天动地
的铳响,临近村子也连续响起铳子的轰鸣。白鹿村一片开门关门门板磕碰的噼啪声,
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在清晨寂静的村巷里回响,一个个扛着犁杖,夹着杈耙扫帚的男
人,在蛋青色的晨光里跃进,匆匆朝村子北边的道路奔去。白嘉轩站在门外的场地
上说。”决堤洪水,怎么掩挡?谁这会敲锣阻挡……非把他捶成肉坨儿不可!”田
福贤煞白着脸:“硬挡挡不住,咱们好言相劝或许可以?走吧!”白嘉轩推诿不过,
跟着鹿子霖和田福贤在村巷转着。村里已经变成女人的世界,没有一个成年男人了。
没有男人的村巷就显出一种空虚和脆弱。白嘉轩心急如焚,那些被传帖煽动起来的
农人肯定已经汇集到三官庙了,而煽动他们的头儿却拔不出脚来,贺家兄弟一怒之
下还不带领众人来把他砸成肉坨!白嘉轩情急之下就拉下脸说:“二位忙你们的公
务,我失陪了。”说罢就走。田福贤跑上前来堵住说:“嘉轩,实话实说吧!有人
向县府告密,说你是起事的头儿。我给史县长拍了胸瞠,说你绝对不会弄这号作乱
的事。既然挡不住也劝不下,让他们去吧!你可万万去不得。”鹿子霖则笑嘻嘻他
说:“我根本不信嘉轩哥会跟那些人在一块闹事。走走走!嘉轩哥,到你屋里坐下,
让嫂子给咱沏一壶茶。” 白嘉轩再也找不出借口,就硬着头皮回到屋里,心里只希望贺氏兄弟领头进县
城交农器了。但他尚不知,贺氏兄弟跟他一样,此刻也被田福贤安排的几位官员和
绅士缠住而不得出门。这原是史县长的精心安排。
时势和机运却促成了鹿三人生历程中的一次壮举。他扛着一架没有安装铁铧的
犁杖,走出白鹿村就拥入从各个村子涌出的庄稼人当中,同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打
起招呼。人往往就这样,一个人的时候是一种样子,好多人汇聚到一起又完全变成
另一种样子。临近三官庙,从四面八方通三官庙的大道小路上,人群汇成一股股黑
压压的洪流。三官庙小小的庭院早已挤得水泄不通,门外的场地上也拥挤着人群,
齐腰高的麦子被踏倒在地,踩踏成烂泥的青苗散发着一股清幽幽的香气。鹿三刚停
住脚就听到了一个可怖的流言,说起事的人被吓破了胆不敢出头了!又说起事的人
收受了史县长的赏金被收买了!最可怕的是说不愿意收受贿赂的两个头儿被史县长
抓走了,现在正捆绑在城墙上示众!谁也无法证实,因而也无法辨别其虚实,但举
事的头目没有出面却是既成的事实。随之最粗野的不堪人耳的咒骂不再对着收印章
税的史县长,而是集中到鸡毛传帖的起事人头上,但至今谁也搞不清究竟是那个村
的张三李四王麻子煽起了这场事件。于是,纷乱而愤怒的庄稼汉们哄哄嚷叫着要去
惩治起事的人。人群开始骚乱,朝来时的大道小路上倒流,鹿三心里急得像火烧,
却终究束手无策。
这时候,从三官庙的院墙里突然传出了欢呼声:“起事的人出头露面了!”消
息像风一样卷过去,倒流的人又从大道小路上折回来。鹿三看见人群从三官庙的大
门里流水一样涌泄出来,农具被踩断的咔嚓声,夹杂着被踩倒的人的惨叫,围墙上
不断有人翻跳下来。一伙人架着一个光头秃脑的和尚从庙门里卷到场地中间。和尚
踩着两个人的肩膀,左手扶着举到空中的一把木*,右手在空中大幅度挥舞着那只
插着白色翎毛的传帖:“苛政猛于虎!灰狼啖肉,白狼吮血……”和尚有一副好嗓
门儿。朗诵起传帖,嗓音洪亮,抑扬顿挫,感情炽烈:“贪官不道,天怒人怨,黎
民百姓无计无路,罢种罢收……”众人鸦雀无声。鹿三忽然羡慕起和尚来了。和尚
诵完传帖说:“我一人孤掌难鸣。各位父老再举荐三个头儿,带领众人进城交农具
去!有哪位好汉自告奋勇站出来更好……”鹿三听了大叫一声:“白鹿村鹿三算一
个!”话音未落,他立即被身旁的人抬了起来,鹿三站在陌生人的肩膀上,高高地
俯视着乌压压的一片黑脑袋,忽然觉得自己不是鹿三而是白嘉轩了,直到死亡,鹿
三都没有想透,怎么会产生那样奇怪那样荒唐的感觉。众人又推举出两个人来,和
尚随之宣布包括自己在内的四个头目为东西南北四路领头儿。和尚吼道:“东原的
人进东门,西原的人进西门,南原的人进南门。北原的人进北门。史县长不收回成
令,誓不回原。”嗷嗷嗷的吼声混合着咒骂,人流像洪水一样滚向县城,土路上扬
起滚滚黄尘,大道两旁的麦子被踩踏得像牛嚼过的残渣。鹿三赶到城墙下,城门已
经关死,吼声震天。几十个人抱着一根木头撞击大门,门板被撞碎,却发现里头已
经用砖封死了。鹿三喊着拆墙扒砖。人拥人挤,效率极低,有人把扒下的砖头掷进
城墙里去,有的砖头掉下来砸破了自己人的脑袋。这时候,城墙上响起锣声,一个
人敲着锣喊:“县长向大家见礼!”一伙随员簇拥着史县长出现在城墙上,县长跪
下了,作揖叩头。打锣的人大声宣布:“史县长令,收盖印章税的通令作废。请父
老兄弟回乡。”砖头飞上城墙,县长的随员们耍杂技似的凌空逮住砖块,保护着县
长。史县长又带着随员们跟着敲锣的人顺城墙走了。鹿三倒不知该怎么办了,憋在
胸间的怒气尚未完全爆发释放出来却已宣告完结。没有经过多少周折而顺利地达到
目的取得胜利,反倒使人觉得意犹未尽不大过瘾。围在城墙下的人立即把矛头回转
过来,纷纷吼喊着现在该当实践传帖上的戒律,立即惩治那些没有前来交农具的人,
骂他们不冒风险而分享斗争的胜利果实比死(史)人更可憎。鹿三顺从了众人的意
向,回原路上所过的村庄,凡是没有参与交农的人家都受到严厉的惩罚,锅碗被砸
成碎片,房子被揭瓦捣烂(本应烧掉,只是怕殃及邻舍而没有点火),有两家乡性
恶劣的财东绅士也遭到同样的惩治。鹿三回到白鹿村,白嘉轩在街门口迎接他,深
深地向他鞠了一躬:“三哥!你是人!”
四月十三日,白鹿镇上贴出两张布告,一张是罢免史维华滋水县长的命令,同
时任命一位叫何德治的人接任。布告是由省府张总督亲自签署的。白鹿镇逢集,围
观的人津津乐道,走了一个死(史)人,换了一个活(何)人,死的到死也没维持
(维华)得下,活的治得住(德治)治不住还难说。白鹿原人幽默的天性得到了一
次绝好的表演机会。并贴的另一张布告的内容就不大妙了,那是逮捕拘押闹事主犯
的告示,其中包括鹿三在内的领头进城的四个人,还有写传帖的徐先生,煽动起事
的贺氏兄弟。围观的人看罢第二张告示的观感是,摔了一场平跤。
白嘉轩比起事以前更难受。一个最沉重的忧虑果然被传言证实了,他的起事人
的身分早已不是秘密,而他幸免于坐牢的原因是他花钱买通了县府;说他一看事情
不妙就把责任推到那七个人身上,还说他的姐夫朱先生的大脸面在县里楦着,等等。
白嘉轩从早到晚阴沉着脸,明知枣芽发了却不去播种棉花。他走了一趟贺家,又走
了一趟徐先生家,他对他们的苦楚的家人并不表示特别的热情,只是冷冷地重复着
同一句话:“我马上到县府去投案,我一定把他们换回来。”他对哭哭啼啼的鹿三
的女人说:“三嫂,你甭急,我要是救不下三哥就不来见你。”
白嘉轩第二天一早就起身奔县府。县府里的一位年轻的白面书生对他说:“交
农事件已经平息。余下的事由法院处理,你有事去法院说。”白嘉轩放下褡裢,掏
出一条细麻绳说:“我是交农的起事人。你们搞错了人。你们把我捆了让我去坐监
。”白面书生先是一愣,随之就耐心地解释:“交农事件没有错。”白嘉轩吃了一
惊,又觉得抓住了对方的漏洞:“没错为啥抓人?”白面书生笑着向他解释:“而
今反正了,革命了,你知道吧!而今是革命政府提倡民主自由平等,允许人民集会
结社游行示威,已经不是专制独裁的封建统治了。交农事件是合乎宪法的示威游行,
不犯法的。那七个人只是要对烧房子砸锅碗负责任。你明白了吗?快把麻绳装到褡
裢去。你要还不明白,你去法院说吧!”白嘉轩不是不明白,而是愈加糊涂。他又
去找了法院,又掏出麻绳来要法院的人绑他去坐监狱。法院的人说了与白面书生意
思相同的话,宣传了一番新政府的民主精神,只是口吻严厉得多:“你开什么玩笑!
快把你的麻绳收拾起来。谁犯了法抓谁,谁不犯法想坐监也进不来。快走快走!再
不走就是无理取闹,破坏革命机关秩序。”白嘉轩收拾了麻绳,背起褡裢出了法院,
就朝县城西边走来,决定去找姐夫朱先生想办法。
第二天微明,白嘉轩又背着褡涟走下白鹿原,胸口的内衫口袋里装着姐夫朱先
生写给张总督的一封短信。总督府门前比县府严密得多,荷枪实弹的卫兵睁眼不认
人。白嘉轩情急之中就掏出姐夫的信来。卫兵们几乎无人不晓朱先生劝退二十万清
军的壮举,于是放他进去。一位中年人接了信说:“张总督不在。信我给你亲交。
你回吧。”白嘉轩说:“我要等见张总督。”中年人说:“你等不住。总督不在城
里。你有事给我说。”白嘉轩把抓人的事说了,并带着威胁的口吻说:“要是不放
人,我就碰死到大门上。”中年人笑说:“碰死你十个也不顶啥,该放的放,不该
放的还得押着。你快走,我还忙着。”白嘉轩急了:“不是我姐夫劝退方巡抚,你
多半都成了乱葬坟里的野鬼!你们现在官儿坐稳了,用不着人了是不是?”中年人
笑了,并不反感他的措辞,反倒诚恳他说:“旁人的事权且忘了,朱先生的事怎么
能忘?你回吧!要是七天里不见动静,你再来。”白嘉轩当晚就宿在皮匠二姐夫家
里。
第二天傍黑回到家,看见鹿三徐先生贺家兄弟以及两个面熟却叫不上名字的人
正坐在上房明间的桌子旁。六个人一见他,都齐刷刷跪下了。白嘉轩惊喜万分,一
一扶起他们,才知张总督专门派人急告滋水县何德治县长放人。白嘉轩问:“和尚
呢?”六个人全都默然,说不出口现在就押着和尚独独一个。白嘉轩不在意他说:
“甭急甭怕。和尚下来再搭救,一个人也不能给他押着。咱们算是患难之交,今日
难得相会,喝几盅为众位压惊。”说罢吩咐仙草炒菜,又回过头对鹿三说:“三哥,
你先回去给三嫂报一声安,她都急死了。”鹿三笑说:“她知道我回来了。嘉轩,
我这几天在号子里,你猜做梦梦见啥?夜夜梦见的是咱的牛马!我提着泔水去饮牛,
醒来时才看见是号子里的尿桶……”
搭救和尚出狱费尽了周折。法院院长直言不讳地述说为难:“烧了人家房,砸
了家锅,总得有一个人背罪吧?”白嘉轩说:“办法你总比我多!”他不惜破费,
抱定一个主意,用钱买也得把和尚买出来。徐先生把他的俸银捐赠出来。贺家兄弟
也送来了银元。三官庙的老和尚胸膛上挂着“救吾弟子”的纸牌,到原上的各个村
庄去化缘,把零碎小钱兑成大钱银元,交给嘉轩。白嘉轩把铛铛响着的银元送到法
院院长的太太手里,院长果然想出了释放和尚的办法。和尚释放了。白嘉轩小有不
悦的是,和尚获释后,既没有向搭救他出狱的他表示谢意,也没有向为他化缘集资
的老和尚辞谢。他没有再回到原上的三官庙,去向不知。和尚成了一个谜。这时候,
有人说和尚原先在西府犯了*,才逃到白鹿原上来的,进三官庙不过是为了逃躲官
府的追缉罢了;又有人说他原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在白嘉轩看来,这些已经
无需追究,更无需核实,因为搭救他们出狱的总体目的已经达到,至于他还当不当
和尚,却是微不足道的了。 第八章
交农事件经人们百次千次不厌其烦地议论过,终于淡漠下来了。有关白狼的嘈
传中止了,却随着又传开了天狗的叫声。传说白狼原先在哪儿出现过,天狗的叫声
就在哪儿响起。听到过天狗叫声的人还嘬起嘴模仿着:“溜溜溜——溜溜溜。”细
细的尖尖的叫声与庄户人养的柴狗汪汪汪的叫声大相径庭,一般人即使听到“溜溜
溜”的叫声,也不会与狗的叫声联系起来。而狗们是能听懂的,每当它们听到“溜
溜溜”的叫声,就像听到号角,得到命令一样疯狂地咬起来,整个村子,甚至相邻
的几个村子的狗都一齐咬起来,白狼就不敢进宅跳圈了。
白鹿原又恢复了素有的生活秩序。牛拉着箍着一圈生铁的大木轮子牛车嘎吱嘎
吱碾过辙印深陷的土路,迈着不慌不急的步子,在田地和村庄之间悠然往还,冬天
和春天载着沉重的粪肥从场院送到田里,夏天和秋天又把收下的麦捆或谷穗从田地
里运回场院。白嘉轩也很快把精力转移到家事和族事的整饬中来。
在闹“交农”事件的前后一年多时间里,《乡约》的条文松弛了,村里竟出现
了赌窝,窝主就是庄场的白兴儿。抽吸鸦片的人也多了,其中两个烟鬼已经吸得倾
家荡产,女人引着孩子到处去乞讨。他敲响了大锣,所有男人都集中到祠堂里来,
从来也没有资格进入祠堂的白兴儿和那一伙子赌徒也被专意叫来。那两个烟鬼丧魂
落魄的丑态已无法掩饰,张着口流着涎水,溜肩歪胯站在人背后。白嘉轩点燃了蜡
烛,插上了紫香,让徐先生念了一些《乡约》的条文和戒律。白嘉轩说:“赌钱掷
骰子的人毛病害在手上,抽大烟的人毛病害在嘴上,手上有毛病的咱们来给他治手,
嘴上有毛病的咱们就给他治嘴。”白嘉轩先叫了白兴儿的名字。白兴儿“扑通”一
声跪到祠堂供桌前:“我不赌了,我再不赌了!我再赌钱掷骰子就斫掉我的手腕子!
”白嘉轩说“起来起来!跟我来——”白嘉轩把白兴儿叫到祠堂院子的槐树下,“
背过身子举起手!”白兴儿背靠着槐树举起双手,人们清清楚楚看见了白兴儿那手
指间的鸭蹼一样的皮,白兴儿平时总是把手藏在衣襟下边羞于露丑,白嘉轩又连着
点出七个人的名字,有白姓的也有鹿姓的,有年轻的也有中老年的,一律背靠槐树
举起了双手。白嘉轩着人用一条麻绳把那八双手捆绑在槐树上,然后又着人用干枣
刺刷子抽打,八个人的粗的细的嗓门就一齐哭叫起来。白嘉轩问:“说!各人都说
出自个赢了多少输了多少。”白兴儿和那六个人都哭泣着声如实报了数。白嘉轩默
默算计一番,赢的和输的数目大致吻合,可以证明他们尚未说谎,就说:“输了钱
的留下,赢了钱的回去取钱。”白兴儿和另两个赢主儿被解下手,然后跑回家取了
钱又跑来,按族长的眼色把银元掏出来放到桌子上。白嘉轩说:“谁输了多少就取
多少。”那五个输家被解下来,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失财复得的事,颤巍巍地从桌
子上码数了银元,顾不得被刺刷打得血淋淋的手疼,便趴在地上叩头:“嘉轩爷(
叔哥)我再也不……”白嘉轩却冷着脸呵斥道:“起来起来!你们八个人这下记住
了没?记住了?谁敢信啊!把锅抬过来 ---”几个人把一只大铁锅抬来了,锅里是
刚刚架着硬柴烧滚的开水。白嘉轩说:“谁说记下了就把手塞进去,我才信。”几
个输家咬咬牙就把手插进滚水里,当即被烫得跳着脚甩着手在院子里打转转。白兴
儿和两个赢家也把手插进滚水锅里,直烫得叫爸叫爷叫妈不迭。白嘉轩说:“我说
一句,你们再记不下再赌的话,下回就不是滚水而是煎油!”
接着两个烟鬼被叫到众人面前,早已吓得抖索不止了,白嘉轩用十分委婉的口
气问:“你俩的屋里人和娃娃呢?”俩人吭哧半晌,耷拉着脑袋嗫嗫嚅嚅地说,“
回娘家去了!”“要……要饭去了!”白嘉轩皱着眉头,痛苦不堪他说:“一个引
着娃娃回娘家去了,一个引着娃娃沿街乞讨去了。你俩想想,一个出嫁的女人引着
娃娃回娘家混饭吃是啥味气?一个年轻女人引着娃娃日里蹭人家门框夜里睡庙台子
是啥味气?"白嘉轩说到这儿已经动心伤情,眼角润湿,声音哽咽了。众人鸦雀无声,
有软心肠的人也开始抽泣抹泪。白嘉轩说:“我已经着人把你俩的女人和娃娃找回
来了。你们来——”众人吃惊地看见,两个年龄相差不多的女人拖着儿女从徐先生
的居室里出来了,羞愧地站在众人面前。那个讨饭的女人衣服破烂,面容憔悴,好
多人架不住这种刺激就吼喊起来:“捶死这俩烟鬼!”白嘉轩说:“女人娃娃逢着
这号男人这号老子就有遭不尽的罪。我想这两个女人丢的不光是自个的脸,也丢尽
白鹿一村人的脸!我提议把祠堂官地的存粮给她俩一家周济几斗……大家悦意不悦
意?”悦意的人先表示了悦意,随之就数落起烟鬼的无德;不悦意的人先斥责烟鬼
的败家子行径,随之就表示根本不该予以同情,但究竟是人数不多。两个烟鬼羞愧
难当,无地自容,跪趴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喊说:“族长,你用枣刺刷子抽我这
号不要脸的东西!我再要是抽大烟,你就把我下油锅!”烟鬼们无以数计的丢脸丧
德的传闻使他根本不相信这些誓言,他还没听说过有哪一个烟鬼不是强迫而是自觉
戒掉了这恶习的。他立时变了脸:“我刚才说了,你俩的毛病害在嘴上,得治嘴。
我给你俩买下一服良药,专治大烟瘾。端来——”什么良药尚未端进门来,一股令
人窒息的恶臭已经传进祠堂院庭,众人哗然,是屎啊!后来,两个烟鬼果然戒了大
烟,也在白鹿村留下了久传不衰的笑柄。 一个连阴雨天的后晌雨住天开云缝里泄下一抹羞怯的阳光,洒在湿渡旋的屋瓦
上,令人心胸舒畅了些。白嘉轩把木头泥屐绑上脚就出了街门。街巷里的泥浆埋没
了泥屐的木腿。他小心地走过去,背着手,走到镇上的中医堂门口就脱下了泥屐。
冷先生一见面就慨叹:“唉,今日才见了日头,人都快发霉了”白嘉轩说:“今年
的棉花算是白种了。”坐下之后,冷先全说:“我正想去找你哩!”雨下得人出不
了门。有一件事要求你哩!”白嘉轩说:“只要我能办,那还有啥说的。”冷先生
稍作沉思,就直言相告:“子霖想给兆鹏订亲,托人打探咱的实底儿,想订咱的大
女子。你看这事办得办不得,”白嘉轩毫不含糊他说:“这有啥说的?只要八字合。
”冷先生说:“八字暗里先掐了一下,倒是合。你若是觉得可办,我就得请你出马,
这媒得由你来撮合。白嘉轩”让道:“村里有专事说媒联姻的媒婆媒汉,我可没弄
过这号事。”冷先生执意道:“媒婆媒汉的溜溜嘴,我嫌烦。我就相中你合适。”
白嘉轩推辞说:“为你老兄说媒联烟,兄弟机会难得哩!可这是两边的事,子霖那
边好说不好说呢,冷先生说:“实话给你说吧,让你当媒人,我还没敢想劳驾你,
是子霖的意思哩!”白嘉轩再也不好意思托辞推卸,就充当了一次媒汉的角色。在
秋收秋播的大忙季节到来之前的消闲时日里,这桩婚事按照通行的婚俗礼仪订成了。
秋收秋播完毕到地冻上粪前的暖融融的十月小阳春里,早播的靠茬麦子眼看着
忽忽往上蹿,庄稼人便用黄牛和青骡套上光场的小石碌进行碾压。麦无二旺,冬旺
春不旺。川原上下,在绿葱葱的麦田里,黄牛悠悠,青骡匆匆,间传着庄稼汉悠扬
的“乱弹”腔儿。白嘉轩独自一人吆喝着青骡在大路南边的麦田。里转圈,石碌涛
底下不断发出麦苗被压折的“吱喳”声。鹿子霖从大路上折过身踩着麦苗走过来十
月行步不问路,麦子任人踩踏牲畜啃。鹿子霖站在地头。白嘉轩一圈转过来,喝住
牲畜,就和鹿子霖在地头蹲下来。鹿子霖说话爽快:“嘉轩哥!我给你还礼报恩来
了。”白嘉轩不失庄重他说:“我哪有礼有恩啊!”鹿子霖热情洋溢他说:“你给
咱兆鹏说下一门好亲。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何况这是终身大事!”白嘉轩仍
然不在意地笑笑。鹿子霖接着说:“冷大哥还有个二闺女,有意许给孝文。我向冷
大哥自荐想从中撮合,八字也都掐了,没麻达。就看你老哥的意思了……”白嘉轩
蹲在那里就哑了口。事情来得太突然。他说:“这事今日头一回说破,我得先给老
人说了……过三五日,我给你见个回话。”
由鹿子霖作媒,把冷先生和白嘉轩联结成亲家的事也办得同样顺利。当一场凶
猛的西北风带来厚可盈尺的大雪,立即结束了给冬小麦造成春天返青错觉的小阳春
天气,地冻天寒,凛冽的清晨里,牛拉着粪车或牛驮着冻干的粪袋,喷着白雾往来
于场院和麦田之间。冷先生的二闺女订亲给白家了,不过不是大儿子孝文,而是二
儿子孝武。冷先生的大闺女订给鹿子霖的大儿子鹿兆鹏,白嘉轩觉得自己的大儿子
订冷先生的二闺女有点那个,于是就提出了二儿子孝武。他回给鹿子霖的原话是:
“我想给孝文订娶个大点的闺女。咱屋里急着用人(不便出口的一层意思是早抱孙
子)。冷大哥的二闺女小了点儿。要是八字合,订给孝武。”鹿子霖急于联扯这门
亲事,并不过多思考白嘉轩另外的意思,就说给冷先生。冷先生同意了。
冷先生十分满意两个女儿终身大事的安顿。他不是瞅中白鹿两家的财产,白鹿
原上就家当来说,无论白家,无论鹿家,都算不上大富大财东;他喜欢他们的儿子,
也崇敬他们的家道德行,都是正正经经的庄稼人;更重要的是出于他在白鹿镇行医
久远之计,无论鹿家,无论白家,要是得罪任何一家,他都难得在这个镇子上立足;
他也许不光凭他的冷峻的眼光看得出,而是凭他冷峻的神经感觉到了,“交农”事
件之后白鹿两家不好愈合的裂痕。他像调配药方一样,冷峻地设计而且实施了自己
的调合方案,不管白嘉轩或鹿子霖心里真恨假爱也不要紧,哪怕维持一种表面的和
谐亲密也是好的。当两宗亲事完成以后,冷先生在一个冬夜,订了菜,温了酒,请
来了两个亲家,以少有的热情和感慨说:“不结亲是两家,结了亲是一家。我这人
话短言缺又不会拐弯,日后咱们无论谁和谁有啥成见,都当面说清,不许窝在肚里,
我是挂面调盐------有言(盐)在先。我们三人,我长几岁,权且充个大货,说几
句老话:我看白鹿村缺不了嘉轩弟,也缺不得子霖弟。你俩人捏合好一好百好。我
是钦服你们两家人的品行,可不是图地多房宽牛高马大。白鹿原上只有一个‘仁义’
村庄,甭忘了是县令亲自写的栽的碑……”于是,由“交农”事件造成的白嘉轩和
鹿子霖之间的芥蒂,不说化解,总之是被他们自觉自愿地深深地掩藏起来了。其实
俩人都需要维持这种局面。
交上腊月,县长何德治骑着马上了白鹿原,专程来拜会白嘉轩,自然由白鹿仓
总乡约田福贤和第一保障所乡约鹿子霖引路作陪。田福贤对何县长说:“你坐在仓
里喝茶,我让子霖把他叫来。”何县长说:“不用。我登门拜访。马拴在仓里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