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轮第一部 世界之眼
[b]序章龙山
[/b]宫殿仍不时摇晃,大地仍隆隆作响,叹息着拒绝承认所发生的一切。尘土在透过墙缝照进来的阳光中飞舞,墙壁、地面和天花板都被烧得焦黑。曾经鲜亮的壁画上,油彩和镀金被烤得起泡,布满黑斑,画里的人和动物们像是想在那疯狂时刻之中逃离,却被烟灰牢牢覆盖。到处是尸体,男人,女人,孩子。他们都曾经试图逃跑,却被无所不至的闪电击中,或被如影随形的烈焰吞噬,或被那些在宫殿里如有生命般四处寻找攻击目标的石头埋没。与此形成奇异对比的,是那些完好无损的极品挂毯和油画,只有少数因为墙壁变形而稍微歪斜;还有那些精雕细凿,镶嵌着象牙黄金的家具也安然无恙,只有少数因为地板鼓起而翻倒。丧心病狂的凶手只顾攻击人类,而忽略摆设。
卢斯?塞伦?塔拉蒙在宫殿里徘徊,大地仍不时起伏跌宕,他敏捷地保持着平衡。“依莲娜!亲爱的,你在哪里?”他跨过一具女人的尸体,身上穿的浅灰色斗篷下摆在她的鲜血上扫过。她长着一头金发,生前一定十分漂亮,可是此刻美貌已被临死前的恐惧摧毁,圆睁的杏眼定格在无法置信之中。“你在哪里,我的妻子?大家都躲到哪里去了?”
一面镜子歪斜地挂在起泡的大理石墙上,他看到镜里的自己,穿着由灰色、猩红和金色配成的皇袍。这件袍子是航海商人渡过世界之海送来的,如今跟他的头发、皮肤一样铺满尘土,破烂不堪。袍上有一个圆环标记,以蜿蜒的曲线分开两边,半白半黑,他用手指轻轻抚弄它。虽然这个标记装饰得很华美,而且肯定是某种含义的象征,但他的注意力没有停留在它上面多久,就转回了镜里,像不认识似的看着自己的影子:这是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曾经英俊的面孔因为劳累和担忧布满皱纹,头发几乎全白。他笑了,先是轻轻地笑,继而放声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笑声在死寂的宫殿大厅里回荡。
“依莲娜,亲爱的!到这里来,我的妻子。你一定要看看这个。”
他身后的空气忽然泛起波纹,微微闪光,继而凝固成一个男人,嘴角带着一丝不屑四处张望。这个人比卢斯?塞伦矮些,身上的衣着除了领部雪白的蕾丝和长靴顶部外翻的银饰边外全是黑色。他小心地迈着步,拎着长袍以免碰到地上死尸的样子显得过分讲究。大地仍不时震动,但是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镜子前狂笑的男人身上。
“晨曦之主,”他说,“我为你而来。”
笑声嘎然而止,卢斯?塞伦转过身来看到他,却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哦,是客人。您歌喉好吗?因为颂唱仪式快要开始了,欢迎所有的人参加。依莲娜,亲爱的,我们有客人。依莲娜,你在哪里?”
黑衣人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目光投向地上金发女人的尸体,又回到卢斯?塞伦身上:“刹依坦(暗黑魔神,黑暗之主的真名)虽然战胜了你,你也不至于被打击到这个程度吧?”
“您说的这个名字,刹依……”他忽然全身颤抖,举起一只手像要遮挡什么东西,“您不应该说出这个名字,这是很危险的。”
“哦,至少你还记得这个。对你这个笨蛋来说是危险的,对我却不是。你还记得什么?快想,你这个瞎眼的白痴。我不会让你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死掉的。快点想起来!”
卢斯?塞伦愣愣地瞪着自己举起的手,出神地看着上面的污垢,呆了好一会儿,才将它在更肮脏的袍子上擦了擦,向黑衣人问道:“您是谁?您想要什么?”
来人骄傲地挺起胸膛:“我曾经名为艾兰?墨林?泰罗纳依,但是现在……”
“冀之叛者。”卢斯?塞伦轻声说道,似乎想起了什么,但是他摇摇头,把它甩掉。
“看来你确实还留有一些记忆。是的,冀之叛者。人们是这样称呼我的,就如他们称你为龙神。但跟你不同的是,我乐于接受这个称号。他们的目的是辱骂我,但我将会令他们跪下来膜拜我。而你,你如何对待你的称号?从今天开始,人们将称呼你为弑亲者。你又如何?”
卢斯?塞伦朝着大厅的废墟皱着眉头,心不在焉地喃喃自语:“依莲娜应该到这里来欢迎客人的。”然后他又提高了声音呼喊:“依莲娜,你在哪里?”地面又一次震动,金发女人的尸体随之摇晃,像是在回应他的呼唤,但是他连看都不看她。
艾兰?墨林的脸扭曲了:“你看你,”他轻蔑地说,“你曾经位列众使者之首,手戴泰玛林之戒,端坐王位之上,执掌九国权杖。现在呢?一个一败涂地的可怜虫。这还没完!你在使者殿堂贬低我,在帕栏蒂森之门击败我,如今轮到我把你踩在脚下了!我不会让你就这样死掉的,我要让你彻底清楚地知道:你输了!何况,我还不一定会让你死呢。”
“到底是什么事缠住了依莲娜?如果她误会我偷偷接待客人,一定会责怪我的。我希望您喜欢聊天,因为她很健谈哦。我先给您提个醒,依莲娜最善于问问题,小心您会把所有底细都告诉她哦。”
艾兰?墨林把斗篷向后一扬,活络着双手。“既然你的那些姊妹都不在这里,”他若有所思地说道,“就让我来可怜可怜你吧。虽然我一向不善于治疗,如今使用的又是另外一种力量。不过,即使她们在,说不定刚才就已经被你杀光了。而且就算她们幸存,也只能给你片刻的清醒。我所能做的也一样能达到我的目的。”他忽然露出残忍的微笑:“刹依坦的治疗跟你想的可不一样哦,做好心理准备吧,卢斯?塞伦!”他张开双手,四周顿时像是阴影遮挡了阳光一般黯淡下来。
痛苦充斥着卢斯?塞伦的身体,他无法抑制地发出来自内心最深处的尖叫。烈火烧灼他的骨头,浓酸入侵他的血液。他向后倒下,头狠狠撞在大理石地板上,心脏剧烈地跳着像要脱离他的胸膛,每一次跳动都推动新一轮火焰烧遍他的全身。他无助地抽搐着,挣扎着,头颅痛苦得几乎爆炸,嘶哑的惨叫声在宫殿里回荡。
缓缓地,极度迟缓地,痛苦消退了,如此缓慢像是过了千年。他虚弱地抽搐着,吃力地吸着空气。很久很久,又过了一个千年般长久之后,他才勉强地翻过身,全身肌肉像化了水一般颤抖着撑起身来。当他的目光落在金发女人的身上时,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跌跌撞撞地爬向她,用尽全身力气把她抱在臂弯里,抖着手把她脸上的发丝拨开。
“依莲娜!光明啊,救救她!依莲娜!”他俯身拥着她放声痛哭,失去了她,他亦完全失去生活下去的意义,“依莲娜!不!不!……”
“你可以救她的,弑亲者。伟大的黑暗之主可以让她复活。只要你向他称臣,只要你侍奉我。”
卢斯?塞伦抬起头,黑衣人在他眼神的威压之下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十年了,背叛者。”他说道,声音轻柔却隐藏折断钢铁般的威慑,“你那邪恶的主子已经在世上横行了十年,如今还杀害我的妻子,我要……”
“十年!?你这个可怜虫!这场战争从时间的开始就一直在持续,何止十年?你和我随着时间之轮的转动,已经交手过千百回,甚至上万回了。而且我们会一直战斗下去,直到时间终结、黑暗胜利!”他激动地挥舞着拳头呼喊着的样子使卢斯?塞伦退缩,眼中露出的凶光使他屏住呼吸。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依莲娜,手指温柔地抚弄她的秀发。当他站起来时,泪水朦胧了他的双眼,声音却如铁石般冰冷:“背叛者,你所作的其他任何事情都不可原谅,更要为依莲娜的死付出最沉重代价。我要彻底摧毁你,就算你的主人也无法救你。准备……”
“快点记起来,你这个笨蛋!记起来!是你徒劳地攻击伟大的黑暗之主!是你招来了他的反击!是你!记起来!就在此时,百盟军团正在撕裂世界,而且每天都有数百人投奔他们。是谁亲手杀死了依莲娜?阳光金发,弑亲者?不是我,不是我!是谁把所有继承了你的血液、爱你和被你所爱的人的生命夺去?不是我,弑亲者,不是我!记起来吧,这就是你冒犯刹依坦的苦果!”
突然冒出的冷汗沿着卢斯?塞伦满是尘土的脸流下,他记起来了。如云般的记忆像梦境中的梦境般虚幻,但是他知道那是事实。
他意识到,是自己亲手诅咒了自己的灵魂。他嚎啕大哭,哭声在墙壁间激荡。他双手撕扯着脸,企图将眼前所有一切撕掉。然而不论他看向哪方,那里都有尸体,被撕碎,被折断,被烧焦,被活埋。每一张失去生命的脸他都认识,他都深爱。自小跟随的老仆人和老朋友,多年并肩作战的可靠战友。还有,他的孩子。他的儿子和女儿像娃娃般散落地上,永远停止玩耍。全部都是他亲手杀的。他孩子的面容控诉着他,空洞的眼睛质问着为什么。而他除了落泪无言以对。背叛者的笑声如鞭子般抽打着他,盖过他的哭嚎声。他再也无法承受这些脸孔,这种痛苦,他再也无法容忍自己留在世上。绝望中他向真源伸出双手,伸向被玷污的塞丁。他穿越空间,逃离此地。
* * *
他周围的地面平坦而空旷,不远处有一条宽阔笔直的河流,他可以感觉到方圆百里之内都没有人。只有他一个,只有他一个活人。然而他无法逃离记忆,在他空虚的意识里,他孩子的眼睛,他妻子的眼睛,无数死者的眼睛追逐着他令他无处藏身。他仰面向天,泪水在脸上闪烁。
“光明啊,原谅我!”他心知自己所作的一切不可能得到宽恕,但是他依然向着天空大声呼喊,乞求着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会得到的赦免。“光明啊,原谅我!”
他仍然连接着塞丁,连接着这驱动宇宙、转动时间之轮的雄性力量,他可以感觉到它表面被玷污的油腻。这玷污是黑暗势力的反击的结果,是世界被摧毁的原因。而这一切,都是他亲手造成的,是他,自大地以为人类可与创世者相比,以为人类打破了创世者的封印后有能力修补,他的骄傲曾经令他对此深信不疑。
他开始深深地汲取着真源,如饥似渴。很快,他所得到的唯一之力就超过了他不靠外物协助时所能承受的极限,皮肤如着火一般。但是他强迫自己继续汲取,直到把它汲干为止。
“光明啊,原谅我!依莲娜!”
空气化为烈火,烈火化为流光。闪电从天际劈下,任何人只要瞥一眼就会失明。它穿透了卢斯?塞伦?塔拉蒙,插入大地,所到之处石头化为气体,地面颠簸振荡像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一般。闪电虽然只持续了一霎那,但就在它消失之后,大地仍像风暴中的海洋般跌宕起伏,熔岩喷出五百尺高,地面呻吟着升起,把熔岩喷泉抛得更高。从四面八方吹来的狂风嚎叫着将大树齐腰折断,尖啸着刮向升起的地面,像是要把它推得更高,直推入天际。
* * *
终于,风止了,地静了,只剩下轻轻的颤抖。卢斯?塞伦?塔拉蒙已经消失。他所站之处变成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熔岩仍不断从峰顶涌出。那条笔直宽阔的大河已经被推到一边,绕山而流,河中央形成了一个狭长的岛屿。山峰的影子几乎触及这个岛屿,在这片土地上投下一片黑暗,如同恶兆之手。一切归于沉寂,只有大地仍不时隆隆作响。
岛屿上,空气闪着微光聚合成黑衣人,他盯着这座仍然冒着火焰的山峰,面容因愤怒和耻辱而扭曲:“你不会这么容易就逃掉的,龙神,我们之间还没有结束,永远不会结束,直到时间的终结!”
然后,他也消失了,留下山峰和岛屿,等待着……
黑暗笼罩大地,世界分崩离析。
海洋退去,山川陷落,国家四分五裂。
月亮如血,太阳如灰。
海水沸腾,生不如死。
一切都散了,一切都失去了,只有记忆留下。
其中一个最刻骨铭心的记忆,是他,
是他带来黑暗,是他带来裂世之战。
是他,被称为龙神的人!
——摘自 阿雷斯?宁?泰伦?艾尔塔?卡墨拉
《裂世之战》
佚名,第四时代
黑暗来了,一如过去的时代,一如未来的时代。
它覆盖大地,压抑众生心灵,令万物枯萎,令希望泯灭。
人类呼唤创世者:
“啊,天堂的光明,人世的光明,
让预言中的拯救者重新降临于山川吧,一如过去的时代,一如未来的时代。
让晨曦之子再次为大地歌唱,让树木重获新生,让山谷跑满羊羔。
让黎明之主的臂膀庇护我们。
让伟大的正义之剑捍卫我们。
让真龙再次乘风穿梭于时空!”
——摘自 查若?焦纳恩?特?卡拉蒙
《真龙的轮回》
佚名,第四时代 名词解释
更新日期:2006-8-28
Al Ellisande
古语,意为“为太阳玫瑰而战!”
angreal安菊尔
传奇时代的遗物,可以令使用它的人安全地引导更多的唯一之力。有些安菊尔是为女人制造的,另一些则是为男人制造的。未经证实的传闻还说,有些安菊尔是男人和女人一起使用的。制造安菊尔的方法已经失传,现存于世的安菊尔也已经很少了。参考sa'angreal;
ter'angreal.
Carai an Caldazar!
古语,意为“为红鹰的荣耀而战!”是曼瑟兰人的战斗口号。
Carai an Ellisande
古语,意为“为太阳玫瑰的荣耀而战!”
Cuendillar 修德拉
一种传奇时代制造的物质,据说是坚不可摧,任何企图破坏它的力量都会被它吸收,而且使它变得更坚固。虽然制造Cuendillar的方法已经失传,不过有谣言说出现了用它制造的一些物件。它的另一个名称是heartstone(心灵石)。
Dai Shan 岱山
边疆一带的一种称呼,指能征战的国王/领主,战争之王。
Kiserai ti Wansho!
ta'veren
命网之核。时间之轮用命运丝线,围绕命网之核编织出命运之网。
Tsingu ma choshih, T'ingshen.
??
sa'angreal纱’安菊尔
纱’安菊尔与安菊尔类似,但是比安菊尔更强大。
阿理侯
一个被邪恶入侵的城市,半兽人战争期间,曾经跟曼瑟兰结盟。后来,阿理侯死了,这个地方被改称为Shadar Logoth(SHAH-dahr
LOH-goth),古语意为“阴影等待着的地方”,又名为“阴影的等待”
艾塞达依:
可以引导使用唯一之力的人。其中男性艾塞达依只能使用塞丁的力量,女性则只能使用塞达的力量。然而由于塞丁被污染,所以男性艾塞达依如果使用塞丁的力量,会引起神经失常,最后大肆破坏。
安抚:
专指对可以使用唯一之力的男性进行封印,使他失去使用唯一之力的能力。这对于被安抚的人是很痛苦的事,因为他仍然能感觉到真源的存在,却再也无法接触它。但这又是必须做的,否则,这个人迟早会因为塞丁的污染而发疯,大肆破坏然后死去。
戴黑纱的艾尔人:
艾尔人在作战时会用黑纱蒙脸。
结:
艾塞达依的派系,有蓝结,红结,白结,绿结,棕结,黄结,灰结之分。每个派系都拥有一套专有的使用至上之力的方法和身为艾塞达依所奉行的宗旨。例如,红结致力于找出试图引导至上之力的男性并将其能力封印;而棕结则宁愿远离世俗致力于探求知识;传闻之中,还存在着侍奉暗黑魔神的黑结,虽然没有一个艾塞达依承认此事。黑结是艾塞达依的禁忌。
暗黑魔神:
真名刹依坦(就是撒旦,不过,本人觉得既然时间之轮有其独立世界,所以翻译成另一个名字),传说呼喊他的真名会引起他注意,从而招来厄运,所以人们以其他的名字称呼他,例如,暗黑魔神、夜之牧者、黑暗之主、谎言之父等等。
暗黑之友:
侍奉暗黑魔神的人类
班:
长度单位,一班=九英寸=二十三厘米
半兽人:
以人类和动物混合创造的畸形生物,据说它们为了享乐而屠杀。半兽人的黑夜视力比人类强,但是它们受不了光亮。有些半兽人可以靠气味或者声音追踪,有些半兽人的听觉比狗还灵敏,但据说它们很懒。它们有类似部族的划分,各有首领,例如:达斡尔。
里格:
1里格约3英里,约5554米
灵乡:
巨灵一族的聚居地。自从裂世之战,许多灵乡都已经被废弃。灵乡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所笼罩。在那里,艾塞达依无法引导唯一之力,甚至无法感应到真源。在灵乡以外使用唯一之力影响灵乡以内也不会有任何效果。没有半兽人会在自愿的情况下进入灵乡。而迷惧灵对于进入灵乡也是极度抗拒和厌恶,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踏进一步。甚至最忠诚的暗黑之友,一旦进入灵乡,也会无法安生。
码:
0.9144米
迷惧灵:
其实也是半兽人,同样以人类和野兽混合而成,只不过其中人类的成分占了主导,所以呈人形。但它们受邪恶侵蚀扭曲的程度却比普通半兽人更深,并且从暗黑魔神处继承了某些能力。在不同地方,它有不同的名字,例如类人、潜鬼、黯者、影魅,缺眼人。自从遗弃使在传奇时代的最后一战被封印,一直以来是它们在指挥半兽人军队。
魔煞达:
毁灭阿理侯的巨大恶魔,没有意识,在城里像一条挖地洞的蠕虫般毫无目的地四处移动,只知道猎食。
拳:
半兽人军队的基本单元,在数目上会有所变化;一般在100到200人之间
守护者:
跟艾塞达依订立契约的人,自身的力量和速度等因此大幅增强。至于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还不太清楚。
徒洒安人:
一个流浪民族,又称为巧手族,或者旅之民。他们居住在色彩鲜艳的四轮马车上,奉行他们称为“叶之路”的生活哲学。他们的手非常灵巧,被他们修理过的东西比新的还好。不过,许多村子都不欢迎他们,因为传说他们会拐带孩子,还会诱惑年轻人信奉他们的生活哲学。
唯一之力:
源自真源的力量,是它驱动时间之轮的运转。这种力量分雄性和雌性。雄性力量名为“塞丁”,雌性力量名为“塞达”。其中塞丁由于裂世之战期间暗黑魔神的反击而遭到污染。
吸魂扎卡:
暗黑魔神创造的扭曲生物之一,拥有人的身体和类似蝙蝠的翅膀,长着过度苍白的皮肤和巨大的眼睛。吸魂扎卡以歌声为猎食手段,逼使它的猎物自动投向它。有句话说:“吸魂扎卡的吻是死神之吻。”它不会咬,只会用嘴吸,先将灵魂吸走,然后吸食生命。 第一章 无人路
第一章
无人路
时间的巨轮转动着,各个时代来临又逝去,只留下记忆逐渐转变为传奇,传奇逐渐淡化为神话。而就连神话,在诞生它的时代再次开始的时候也已经被遗忘很久了。在其中的一个时代里――有些人称它为“第三时代”,它已经过去很久很久而即将重新开始――冷风从迷雾山脉中生起。这阵风并非一切的开始,因为在时间巨轮的轮回中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但是,它又确实是一个开始。
迷雾山脉终年笼罩在云雾之中,因此得名。这阵冷风向东吹去,穿过在裂世之战以前曾经是繁盛海港的沙丘群山,到达双河地区,进入浓密的西树林,吹在两个人的身上。这两个人正赶着一辆满载货物的马车走在撒满碎石的采石路上。今年的春天到迟迟未到,到现在已经晚了足足一个月。风依然冰冷得夹着雪花一般,把岚?艾’索尔的泥色羊毛斗篷吹得时而贴在背上包着他的脚,时而离开他飞舞在身后。他后悔自己出门时怎么没有穿一件厚一些的外套或者多穿一件衣服。如今如果把斗篷裹在身上,它多半会挡住他臀部挂的箭袋。所以他只好一手尽量抓着斗篷,另一手握着弓,弓上搭好一只箭随时准备发射。
又一阵强风吹来把岚手里的斗篷吹脱,他回头看了看他的父亲:他在,就在长着蓬乱毛发的棕色小母马的另一边。他觉得自己要确定父亲还在的想法有点傻,然而最近的日子的确不太平。四周除了风的呼号声以外,静得让人压抑,马车轮轴转动的吱吱轻响相比之下显得特别大声。森林里没有鸟儿的歌声,没有松鼠的啾啾鸣声,没有任何春天来临的征兆。
唯一的绿色是那些常青树木的叶子。去年长的荆棘丛在树下的岩石上纠缠成棕色的网。野草之中荨麻长得最旺,其它的都是长着边缘像刀片般锋利的叶子或者尖刺的植物,散发着那些不小心踩到它们上面而受伤的人留下的血的腥臭味。树木挡住阳光,阴影下残留着未融化的雪。没有被树木挡住的地方虽然有阳光,却显得软弱无力。太阳苍白地挂在东边的空中,发出的光芒像混杂着阴影一般黯淡。这是一个令人不安的早晨。
岚下意识地摸着弓上架箭的凹痕,他随时可以运用塔所教的技巧拉弓发箭。对农场来说,今年的寒冬比任何老人记忆中的都要糟糕,但是看来山里情况更差,因为野狼都饿得跑到山下的双河去找食物了。它们攻击羊圈,咬破畜舍拖走牛和马。在多年没有熊出没的地方发生了熊吃羊的事件。这些野兽甚至攻击人类,因此天黑以后变得十分危险,有时甚至太阳还没有下山它们就出来猎食了。
塔稳步走在贝拉的另一边,以矛当杖,任由他的棕色斗篷被风吹得像旗子一样啪啪响,只是不时地拍拍贝拉的腰,敦促这匹小母马继续往前走。他结实的胸膛和宽阔的脸庞使他像是漂浮梦境中的一块岩石,令这个虚幻的早晨变得现实。他被阳光晒得粗糙的颧骨上刻着皱纹,头发几乎全部灰白,但是脸上透着坚毅,即使洪水向他袭来过也不能动摇他的双脚分毫。他平静地沿着道路前进,样子像是在说:狼也罢,熊也罢,其它牧羊人都惧怕的野兽也罢,最好不要试图妨碍塔?艾’索尔到艾蒙村去。
塔这副平静的样子使岚醒起自已正负责防护路的这一边。他长得比父亲高一个头,是这一带个子最高的人。除了同样宽阔的肩膀以外,他长得不太像塔,拥有灰色的双瞳和略带红色的头发——据塔说,这些特征继承自母亲。他的母亲是外地人,每年的春天和夏天,岚都会采集很多花去拜祭她,但是他的记忆中只有她微笑的面容。
马车上装着两小桶苹果白兰地和八大桶苹果酒,由于只酿了一个冬天酒性不太烈。每年春诞塔都会给酒泉旅店送酒。今年虽然路上不太安宁,天气也还很冷,他仍然答应了老板照送不误。为此他一直等待更好的出门时机,一等就是好几个星期。直到今天,这已经是春诞前夜,不能再等了,为了遵守诺言,塔只好出发,而岚则很高兴终于能出来活动活动。
当岚观察路这边的情况时,渐渐生起一种被人监视的感觉。一开始他不予理会,因为路这边的林子里除了风以外没有任何动静。但是这感觉不但没消退,反而渐渐强烈,他觉得手臂上汗毛直竖,皮肤发痒,十分不安。
他烦躁地用手上的弓摩擦手臂,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幻觉,他这边的林子里什么都没有,而塔那边如果有什么不妥他也一定会说。他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忽然,只是一眨眼间……在那里,不到二十步的身后,出现了一个身穿斗篷的骑马人,马和骑士一样漆黑。他转身去看清楚些,一边下意识地倒退着跟着马车走。
骑士的斗篷一直盖到他的靴子上方,兜帽前沿拉得很低遮挡着他的脸。岚隐约觉得这人有点怪异,但吸引住他视线的却是隐藏在兜帽之下的阴影,他只能看到很模糊的脸的轮廓,却觉得自己正直视对方的双眼,而且无法将视线移开。在那兜帽之下只有黑色一片,却透出强烈的恨意,就好像他正看着一张扭曲着、憎恨任何活物的脸,而其中最痛恨的人就是他。这令他恶心。
忽然一块石头绊得他打了个踉跄,视线因此得以离开那个黑骑士。他一把抓住贝拉的马具才没摔倒,弓箭则掉到了地上。贝拉被吓了一跳,停下脚步回头看看是什么事。
塔从贝拉的背上伸过头来,皱了皱眉:“没事吧,伙计?”
“有个骑士,”岚喘着气说,一边爬起身来。“一个陌生人,他跟着我们。”
“在哪?”塔边说边警惕地挺起长矛向后看。
“在那里,我们后……”岚话没说完就愣住了,他们后面的路上空无一人。他立刻往两边的林子里看去,既没有马,也没有人,而且光秃秃的树枝不可能藏得住东西。他回头看到父亲询问的眼神,说道:“他刚才还在那里的,穿着黑斗篷骑着黑马。”
“我相信你的话,但是他现在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但他刚才在那里。”他一把抓起地上的弓箭,飞快地检查了一下箭羽后重新搭上弓并半拉弓弦,却没有可以瞄准的目标,“他刚才确实在的。”
塔摇摇头。“既然你这么说……有马的话自然会留下蹄印。来吧,伙计。”他向马车后面走去,斗篷随风摆动,“如果有蹄印,我们就能确认他刚才在这里。不然……嗯,最近的日子让人紧张得容易眼花。”
岚猛然醒悟到那个骑士有什么怪异了:撇开忽然消失这个不说,塔和自己的斗篷被风吹得不停乱摆,他的斗篷却纹丝不动!他只觉得口里发干。父亲是对的,这个早晨令人心神恍惚。但是他没法说服自己那只是幻觉。只不过,要怎么让父亲相信,这个忽然消失在空气中的人穿着一件风吹不动的斗篷?
他皱眉看着两边的树林,它们现在看起来都十分可疑。
岚从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已经在树林里奔跑玩耍,也经常到艾蒙村最东边农场之外的水树林里的河流中游泳。还有,双河的人们都说去迷雾山脉会招来厄运,但是他不怕,他跟他两个最好的朋友,马特?蔻顿和珀林?艾巴拉,就曾经去过沙丘群山探险,而且一直走到迷雾山脉的脚下。他们去过的地方比大部分艾蒙村的人都要远。要知道,对艾蒙村的人们来说,即使只是到隔壁村去,或者爬上守望山,或者去德文驿站,也已经是大事。直到今天他从来没有害怕过任何地方,现在的西树林却……那个怪人既然可以突然消失,就可以突然出现,而且很可能就在他身边。
“不用了,父亲。”
塔颇为意外地停下脚步,岚尴尬地低下头整理斗篷,“您是对的,何必去找不存在的东西。我们不如继续赶路吧,我想快点到达村子可以暖和一下”
“我也想舒舒服服地吸口烟,”塔缓缓地说,“叹杯啤酒,”他忽然开朗一笑,“我猜你急着想见伊文娜吧。”
岚勉强笑了笑,他现在脑海里仍想着刚才的怪事,想起村长的女儿只会添乱。过去的一年里,她每次和他在一起时,都使他越来越紧张,而糟糕的是她好像毫不察觉。所以现在他决不要想起她,他只希望塔接着说“记住那团火焰和虚空,伙计。”时没有发现他在害怕。
火焰和虚空,这是塔教给岚的奇怪技巧:把精神集中在一团火焰中,把所有的情感――恐惧,憎恨,愤怒,等等――都扔进这团火里烧,直到脑海里空无一物,达到虚空的境界。塔说,这个境界使你无事不成。艾蒙村的其他人都不会说这样的话。但是每年春诞举行的射箭比赛,塔都是用这个技巧赢得冠军,所以岚打算今年的比赛也用这个技巧试试,看能否争得名次。
塔在这时候提到火焰和虚空证明他确实察觉到了岚的不安,但是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拍贝拉让她开始往前走,自己大步跟着,就好像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也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
岚努力模仿父亲,想使自己的脑海一片空灵,但是那个黑袍骑士的影像总是不停出现。他试图令自己相信塔是对的,那个骑士只不过是他的幻觉,但是他清楚记得当时感觉到的恨意。那个人确实存在,而且他想要伤害自己。他一路不停地回头看,直到到达村里。
一走出西树林就能看到村子,这里的地势向东稍微倾斜,村外分布着农场和围着栅栏的谷场、牧场,一直延伸到西树林的边缘,中间交错流淌着小河。其实西树林以及往西的土地也很肥沃,那边的农场常常丰收。但是很少人在那边开垦,仅有的几个农场也都是在紧靠村子一边,根本到不了沙丘群山,更不用说迷雾山脉。有些人说这是因为那边的地上岩石太多,其实双河地区哪里不是很多岩石呢。又有些人说那里是带来厄运的土地,还有些人低声嘀咕说没必要靠近那座山脉。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很少人在西树林那边开垦就是。
马车一进村子,孩子们和狗儿们就欢呼着围了上来。贝拉很耐心地避开那些在她前面转来转去的小家伙们继续前进。这些孩子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好好地玩过了,因为虽然天气不再冷得出不了门,大人们还是惧怕有狼,孩子们一直被关在家里,直到春诞终于把他们解放。
节日的到来也感染了大人们,家家都大开门窗。几乎每家的主妇都站在窗前,腰里系着围裙,头上用小手帕扎着编得整整齐齐的辫子,忙着洗洗晾晾。尽管树木还没开始抽新芽,但必须遵守在春诞到来之前大扫除的习俗,于是村里到处都挂满各种衣物。孩子们若是没有及时溜到街上,就会被抓住帮忙用柳条抽打毛毯。每家的屋顶上,都有男人在检查茅草屋顶的损坏情况,经过了一个冬天的风雪后它很可能需要辛?布耶(村里的老茅屋匠)的修补了。
塔不时停下来跟某人打招呼或者聊几句。他和岚已经好几个月没来,大家都很想知道他们那边的情况,因为他们是少数在西树林经营农场的人之一。塔问起冬天的灾害,得到的回答一个比一个严重:羊羔一出生就死亡;撒下的作物种子到现在还不发芽,地里还是光秃秃一片;乌鸦成群飞来飞去,而往年这时候早该听到鸟儿们歌唱的声音了。虽然大家在为庆祝春诞作准备,但是说起此事时表情都很严肃,摇头叹息。
不过多数人最后都会耸耸肩膀说:“不管怎样,我们熬过来了。光明庇佑。”有些人还微笑着补充:“即使没有光明庇佑,我们也能熬过来。”
这就是双河的人们。即使冰雹砸毁地里的作物,狼群掠走圈里的羊羔,他们也能站起来重新开始。他们不会轻易放弃,要放弃的人早就离开这里了。
维特?康伽忽然出现在前面。康伽一家,以及库林一家,他们两家之间的姻亲关系十分复杂,以至于大家都分不清谁是谁家的人了,只知道这两家人都是最爱抱怨和制造麻烦的人。在这一带,从守望山到德文驿站,甚至远至暗礁渡口,这都是人所共知的。他这样跳到路中间挡住去路,贝拉要么绕开他要么碾过他,逼得塔只好停下来跟他打招呼。
“维特,我赶着把这些酒送去给布兰?艾’维尔。”塔说着,头向马车上的大桶摆了摆示意。这个骨瘦如柴的家伙刚才还四脚朝天躺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一如康伽和库林两家最擅长地不务正业,对损毁严重的屋顶视若无睹,现在却挂着挑衅的表情没有一点让路的意思。
“艾’索尔,我们要怎么看待奈娜依?”他问道,“我们艾蒙村怎么可以忍受这样一个贤者?”
塔沉沉地叹了口气:“那不是我们该管的事,维特,贤者是女人们的事情。”
“哈,我却觉得我们最好管一管,艾’索尔。她预言这个冬天将会很温和,而且今年会是丰收。可是如今你试试问她,风在说什么,她只会狠狠瞪你一眼,然后跺脚走开。”
“如果你用你惯常的方式问她,”塔耐心地说,“她不用她的手杖揍你就算你走运了。好了,如果你不介意,我要去送……”
“奈娜依?艾’迈拉做贤者太年轻了。如果女事会不管这事,村议会就得管。”
正说着,一个女人的吼声传来:“贤者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维特?康伽?”维特打了个哆嗦回头一看,他的妻子黛瑟?康伽正从屋里冲出来。她比他整整壮一圈,身上没有一寸多余脂肪,面容严厉。她*着腰瞪着丈夫:“你敢管一下女事会的事情!?你是不是喜欢滚出我的屋子?是不是喜欢自己做饭吃?是不是喜欢自己洗衣服和铺床?”
“可是,黛瑟,”维特哀声道,“我不过是……”
“告辞了,黛瑟,”塔一边说,“维特,愿光明照耀你们。”一边赶着贝拉绕过维特。趁黛瑟现在只注意到她的丈夫,没意识到他们在这里的时候得赶紧走。
因为,艾蒙村的主妇们最热衷的事情之一就是给塔做媒。她们一旦发现塔,就会像猎狗发现兔子一般缠上来。虽然他的农场在西树林,但是她们并不介意,每个人都说自己认识一个最合适做他妻子的女子。这也是他们俩进村以来拒绝所有进屋吃点东西,或喝杯饮料之类的邀请的原因。
岚紧紧跟着塔,或许走得比他还快几步。塔不在的时候,就该他被热心的媒人围攻了,往往不用粗鲁的方式就脱不了身。比如,被按在火炉旁的凳子上,被喂以小烤饼或者蜜糕或者肉派,然后被主妇的眼睛上上下下像研究货物似的打量一番,一边被告知他正在吃的东西的味道啊,比起她那个待嫁妹妹,或者待嫁侄女所做的差远了。“塔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她将会这样说,“他如此深爱自己的妻子令人敬佩――这预示他也会深爱他的下一位妻子――但是他已经悼念得够久的了。他需要一个好女人,这是明摆着的,”她将会继续说,“一个男人怎么可以没有女人的照顾呢。”最讨厌的是,通常当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她都会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他到底几岁啦?”
和双河的大部分人一样,岚个性顽强固执。有些外来人说这是双河人们的天性:比骡子还顽固以至于可以教训石头。虽然那些主妇们是好意,但是岚讨厌这样被人摆布,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她们用棍棒驱赶着似的。所以此时他快步走着,还希望塔催促贝拉走快些。
很快他们就到达街道尽头的广场了,这是村子中心的一大片草地。今年这块草地上只有大片枯草躺在黑色的泥土上,夹着零零星星的几点绿色。一小群鹅在这里晃荡,小眼珠紧盯着地面,但是找不到任何值得啄一下的 第二章 陌生人
第二章
陌生人
当岚和马特搬着酒桶走进旅店一楼大堂时,艾’维尔先生正在从墙边的一个酒桶里往两个酒杯里倒他自制的上好啤酒,店里养的黄色小猫擦擦眯着眼蜷伏在桶上,尾巴垂在桶边轻轻摇摆。塔站在壁炉前,从壁炉架上村长的烟草罐子里取出烟草往烟斗里填。壁炉用河里的岩石砌成,高度达成人的肩膀,占去了墙壁的大部分,柴火在炉里‘噼叭’轻响。
今天是春诞前夜,正该是大伙忙活的时候,岚本来以为大堂里一定只剩下布兰、他父亲和擦擦,没想到原来还有另外四个村议会的议员在,包括了辛。他们捧着啤酒杯坐在壁炉前的高背椅里,淡蓝的烟雾从他们的烟管里升起。他们既没有在石板上写写画画,也没有从壁炉对面的书架上拿书看,甚至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手里的啤酒杯,或者不耐烦地抽着烟,似乎在等待布兰和塔的加入。一种忧心忡忡的气氛笼罩着他们。这些日子以来,无论是在村议会,还是在艾蒙村,又或者是在守望山、德文驿站甚至暗礁渡口——虽然大家不知道那里的人脑袋里想什么——无处不是这样。
只有两个人抬头看了看岚和马特:铁匠哈罗尔?鲁罕和磨坊主钟?坦勒。鲁罕师傅是一个大块头,胳膊比一般男人的大腿还粗壮,纠缠着结实的肌肉,身上穿着打铁时用的皮制长围裙,看来是直接从锻铁场那边过来的。他朝岚和马特皱了皱眉头,有意地挺直了腰,然后威胁似地用拇指狠狠按了按烟管里的烟叶。
岚好奇地放慢了脚步,被跟在后面的马特一脚踢在了脚跟上,差点叫出声来。马特向大堂另一边通往厨房的门摆了摆头就直接往那里走去,岚跳着脚跟上。
“你干什么?”他一走进通往厨房的走廊就问,“差点把我的脚给踢跛了!”
“是老鲁罕啦,”马特说,一边从岚的肩膀边上偷眼往大堂里瞧,“他怀疑我――”他忽然看到艾’维尔夫人捧着一盘香喷喷的新鲜出炉面包出现,赶紧住了嘴。
盘子里是艾蒙村出名的美味:艾’维尔夫人的酥皮面包,还有一些泡菜和芝士。看到这些食物,岚突然想起自己今天起了个大早,只吃了一点干面包就上路了,他的肚子很不满意地‘咕噜咕噜’响起来。
艾’维尔夫人是一个苗条的女人,斑白的长发编着辫子搭在胸前。她慈祥地朝他们笑了笑,问道:“饿了吧?厨房里还有很多,等一下我拿给你们。呵呵,你们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总是很能吃。我还做了蜜糕哦。”
这一带的主妇里面,艾’维尔夫人是唯一一个不会试图给塔做媒的。她对村里的孩子们给予慈母般的关爱,每次见到都会拿好吃的食物款待他们。对于岚,她虽然特别关心,但是从不多说什么,因此岚很喜欢她。这时,她不等他俩回答就走到大堂去了,那里马上传来了椅子移动的声音和‘悉悉索索’地起身的声音,还有大家对面包香味的称赞之声。她可是这一带最好的厨师之一,大家都很高兴可以尝到她的手艺。
“有蜜糕呀,”马特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搬完再吃,”岚坚决地告诉他,“不然我们永远搬不完。”
往藏酒地窖去的楼梯上挂着一盏灯,地窖里面还有一盏,昏暗的灯光照不到角落。里面摆满了盛放各种白兰地、啤酒和葡萄酒的酒桶,有些上面安有龙头。大多数桶上有布兰?艾’维尔手写的年代、从哪个小贩手里买的、以及酿造地点。不过所有白兰地和啤酒都是出自双河的农场或者布兰自己,因为小贩们带来的那些又贵又不好喝。
“好了,”岚摆好手里的酒桶,问道,“老实说,你对鲁罕先生做了什么坏事?”
马特耸耸肩:“没什么,真的,我告诉亚丹?艾’卡尔和他那两个流鼻涕的朋友,就是艾温?芬伽和达格?库林啦,有些农夫曾经抓到过会喷着火在树林里奔跑的鬼犬,并且把它们吃掉了。”
“鲁罕先生为了这个生你的气?”岚表示怀疑。
“不全是啦,”马特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好吧,告诉你吧。我把他养的两条狗用面粉糊成白色,在达格家的附近放了。我怎么能料到它们会直接跑回家呢?这不是我的错啦。要不是鲁罕夫人打开了门,它们就进不了屋子,就不会搞得满屋子面粉啦。”他边说边笑,“我听说她用扫帚把狗和老鲁罕一起赶了出去。”
岚不由得也笑弯了腰:“哈哈哈,如果换了是我,我会更担心艾贝特?鲁罕的。她跟她丈夫一样强壮,可是脾气却更臭。哈哈哈,不过没关系啦,等下只要你溜得足够快,鲁罕先生就可能不会发现你。”可是马特的表情却说:这一点也不好笑。
不过,当他们再次回到大堂时,那六个人正在炉火前凑到一起商量着什么,马特根本用不着溜。塔背对着壁炉,正在低声说话,其他人身体前倾专心听着,这时候就算有一群羊从旁边经过他们也不会发现。岚想靠近些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可是马特拉着他的袖子露出“求求你”的表情。无奈,岚叹了口气跟他走了出去。
他们再次经过走廊时,发现地窖楼梯旁边放着一盘热气腾腾的蜜糕,香味飘满了走廊,还有两杯温过的苹果酒。太诱人了,岚顾不上自己说过的‘搬完再吃’的话就拿起了一块蜜糕。两人边吃边搬。
终于最后两个酒桶也被搬进了地窖,岚直起腰,抹抹嘴说:“好吧,我们去看吟游……”
话没说完,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原来是艾温?芬伽。他匆匆忙忙地冲下来,胖脸上满是听到重要消息的兴奋:“村里来了陌生人!”他喘着粗气,斜了马特一眼,“我可没看到什么鬼犬,不过我听说某人把鲁罕先生的狗弄得满身面粉,还听说鲁罕夫人知道是谁干的。”
艾温只有十四岁,比岚和马特小了好几年,本来他们和他没有共同语言。不过这次他们两人交换了一下吃惊的眼神,然后同时追问艾温。
“在村里?”岚奇道:“不是在树林里?”
马特问的则是:“是穿黑斗篷的吗?你看到他的脸没?”
艾温疑惑地看着他们俩,马特急切地跨前了一步。艾温赶紧说:“我当然看到他的脸啦,他的斗篷是绿色的,或者是灰色——嗯——它会变色的啦,会变得跟它周围的颜色一样。所以有时候你会看不见他,除非他在动。她的斗篷则是蓝色的,像天空那么蓝,比我见过的所有节日盛装都要鲜艳十倍,而她本人,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漂亮十倍。她一定是故事里说的那种高贵的夫人!”
“她?”岚说,“你在讲谁啊?”他看了看马特,他抱着头闭着眼一副没来得及阻止的懊丧样子。
“他们就是我刚见到你时想告诉你的陌生人呗,”马特喃喃说,“可是你当时把话题*到那个――”他停住了,睁开眼睛看了艾温一眼,“他们是昨晚到的,”他顿了顿,又继续说,“就住在这个旅店里。我看到他们骑马进村了。他们的马很高大,而且毛光膘壮,一副毫不费力就能日行千里的样子。嗯……我猜他是为她工作的。”
“是效劳,”艾温插嘴道,“在故事里这叫作为她效劳。”
马特只当没听到:“不管怎么样,他对她惟命是从,只不过他不像是受雇佣的。也许他是个军人,因为他佩的剑像跟他融为一体似的,那些商人们雇佣的护卫跟他比起来就像哈巴狗。而她,岚,我从没有想象过任何像她那样的人,她就像是从吟游诗人的故事里走出来的人物,她就像……就像……”他犹豫了半天,瞪了艾温一眼才不情愿地叹了口气道,“就像故事里的高贵夫人。”
“他们是什么人?”岚问道。要知道除了每年一度来收购烟草和羊毛的商人和小贩,极少有外人到双河来。也许有人会到北面的暗礁渡口,但是极少人会再往南走。而且那些商人和小贩都已经来过很多年,不能算是陌生人。上一次有真正的陌生人来是五年前,那家伙是因为在拜尔隆惹了不知什么麻烦来避祸的,没呆多久就走了。
“我才不管他们是谁或者想干什么,”马特说,“岚,他们是我们做梦也想不到的陌生人。多有趣!”
岚张了张口,但什么也没说。那个黑骑士使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狗追赶着的猫一般惊惶万分,再加上这两个人的到来,这是巧合吗?如果那个男人的斗篷不会变成黑色的话,就总共有三个陌生人在这里了。
“她的名字叫茉莱娜,”艾温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我听到那个男人这么叫她。茉莱娜女士。而他的名字叫做兰恩。贤者可能不喜欢她,但是我喜欢。”
“你怎么知道贤者不喜欢她?”岚问。
“她今天早上向贤者问路时称呼她为‘孩子’。”
艾温回答。岚和马特同时轻轻吹了声口哨,艾温急忙结结巴巴地解释:“茉莱娜女士开始并不知道她是贤者。当她知道后她道了歉,真的。她问了些关于药草的问题,还有艾蒙村居民们的情况。她对贤者很尊重,甚至比我们这里的某些人还尊重。她问了许多问题,比如人们的年纪啦,他们住在这里多久啦,还有……唉,我也记不得那么多了。反正,奈娜依回答的时候口里像含着酸草莓,茉莱娜女士走的时候她瞪着她背影的样子就像……嗯,就是很不友好,我敢肯定。”
“就是这样?”岚说,“你也知道奈娜依的脾气啦。去年辛?布耶喊她‘孩子’,她用手杖敲他的脑袋。辛可是村议会的议员哦,而且年纪老得可以做她的爷爷了。她总是动不动就生气,但也总是一转身气就消了。”
“对我来说一转身也很久了。”艾温嘟哝。
“我才不管奈娜依敲了谁的脑袋,”马特笑道,“只要不是我就行。这个春诞一定是最精彩的一次了,有吟游诗人,有贵妇人――谁还不满意?谁还在乎焰火?岚,我们走吧,”马特继续说,不理会艾温,“我们该去看吟游诗人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去,艾温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喊:“真的有吟游诗人?马特?这次不像上次说的鬼犬了吧?或者再上一次的青蛙?”
岚把灯吹灭后,也赶了上去。
大堂那边,骆文?赫恩和沙米尔?克拉唯加入了火炉前的讨论,这下子村议会的所有成员都到齐了。布兰?艾’维尔正在说话,他平常的大嗓门现在压得低低的,旁人只能听到嗡嗡的声音。村长用一个手掌包着另一只手的大拇指表示强调,并且逐一注视每个人的眼睛。不管他说什么,其他人都点头表示赞同,其中辛总是显得最不乐意。
他们那种样子摆明了是“闲人莫近”,如果岚跑过去听,一定会挨骂的。没办法,岚不情愿地走出门去,必竟还有吟游诗人和陌生人可看么。
旅店外面的贝拉和马车已经被马夫胡或者泰德牵到马棚去了,只有马特和艾温两人站在门外大眼瞪小眼,他们的斗篷在风中‘咧咧’作响。
“我最后说一次,”马特吼道,“我没有骗你,真的来了个吟游诗人。你快滚啦!岚,你能不能帮我告诉这个木头脑袋我说的是真话,好让他放过我?”
岚把斗篷裹紧,走上前去准备支持马特,还没来得及开口,那种汗毛倒竖的感觉又来了,又有人在暗中看着他。虽然这次感觉比黑骑士那次要弱多了,但是同样让人不安,尤其是,这是在上次刚发生不久之后。
他匆匆扫视草地,没什么特别的:孩子们在嬉戏,大人们在准备春诞,没有人往他这边看。那根春诞之柱已经立好。两边的街道传来嘈杂的人声。一切都没什么不妥,除了有人在偷看他。
他转过身,抬头往上看。旅店的屋顶边上有一只大乌鸦,它立在寒风中,歪着头,黑眼珠正盯着他看……他吞了吞口水,忽然觉得无名火起。
“讨厌的乌鸦。”他低声骂道。
“我再也不想被瞪着看了,”马特吼道,岚才发现他已经走到自己身边也在朝乌鸦皱着眉。
他们对了对眼神,同时弯腰拣石头。
两颗石头朝着大乌鸦飞去……它往旁边移了一步,石头从它身边飞过。它理了理羽毛,歪着头,继续瞧着他们,一点也不害怕,就好像没事发生似的。
岚吃惊地盯着它:“你见过这样的大乌鸦吗?”他悄声问。
马特也盯着它,摇了摇头:“没有,也没有见过其他的鸟会这样。” “这是一只邪恶的鸟,”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语气充满嫌恶但是声调优美,“永远不能对它放松警惕。”
那只大乌鸦忽然尖叫了一声,匆忙飞离屋顶,动作太过猛烈以致于掉下了两根羽毛。
岚和马特吃了一惊,转身看着它迅速地飞过草地,飞过西树林,朝那云雾缭绕的迷雾山脉飞去,渐渐缩小成黑点,最后消失不见。
然后,岚低头看看说话的女人。她刚才也看着乌鸦飞去的方向,现在转过身来和他对视。岚看呆了。这个人肯定就是茉莱娜女士,而且她跟马特和艾温所描述的一模一样,不,是更美丽,更高贵。
当他听说她喊奈娜依“孩子”时,还以为她是位老人,但是他错了,至少,他没法看出她究竟几岁。起初,他觉得她年纪跟奈娜依相若,但是看得越久就越觉得,她应该更年长些。她黑幽幽的大眼睛里透着成熟,有种洞悉一切的自信,这是年轻人不可能有的眼神。这双眼睛就像一汪深深的池水,把他包容在内。她优雅地站着,散发着一种指挥若定的气势,使他觉得自己很笨拙。她的高度虽然只到他的胸膛,但是气质使他觉得自己矮了一截。难怪马特和艾温说她像是吟游诗人故事里的贵妇人。
总之,她跟他见过的所有人都完全不同。斗篷的宽大兜帽罩着她的脸,微卷的黑发披在肩上。他还没有见过成年的女人不编辫子的,双河的女孩子们都盼望着自己村的女事会尽快宣布自己已经到达可以编辫子的年龄。她的着装也很奇特,斗篷是用天蓝色的天鹅绒做的,边缘装饰着银色的叶子、葡萄藤和花朵的刺绣图案。她的裙子则是较深的蓝色,随着她的动作闪着微光。一条粗金项链围在她颈上,另有一条细些的系着头发,在前额上垂下来,吊着一块小小的闪烁蓝石。腰上围着一只金色的编织腰带,左手食指上戴着一只巨蟒噬尾状的金戒指。他当然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戒指,但是他认得这条巨蟒:这是永恒运转的时间之轮的象征。
艾温形容她的衣服比任何节日盛装都要鲜艳夺目,这确实是事实。在双河这里,从来没有人有这样的衣服。
“早上好,茉莱娜夫人……呃……女士,”岚结结巴巴地问候她,脸一下子就红了。
“早上好,茉莱娜女士,”马特说得稍微流利。
她微微笑了。看到她的笑容,岚不由自主地开始考虑自己是否可以为她做些什么,一些可以借此接近她的事。他也知道她的笑容是同时对着他们三个人的,但是却有一种只对着他一个人的错觉。她真的就像是从吟游诗人的故事里走出来的贵妇人。马特也在旁边傻傻笑着。
“你们知道我的名字,”她高兴地说,似乎完全不知道她虽然刚到没多久,却已经成为村子里以后一整年的谈资!“请叫我茉莱娜,不要加女士。你们叫什么名字?”
艾温抢先一步:“我叫艾温?芬伽,女士。是我告诉他们您的名字的。我听到兰恩这么称呼您,但是我没有故意偷听啦。以前从来没有像您这样的人到过艾蒙村。对了,还有一个吟游诗人为了春诞而来。今晚是春诞前夜,请到我们家来做客,我妈妈做了苹果派。”
“我会考虑的,”她把手放在艾温的肩膀上,眼里透出觉得好玩的神色,“不知道我跟吟游诗人比起来哪个更吸引人呢?不过,请你一定喊我茉莱娜。”说完,她期待地看着岚和马特。
“我是马特?蔻顿,茉莱娜女……茉莱娜,”马特边说边笨拙地鞠了个躬,当他直起身来时已经满脸通红。
岚本来也想学着故事里描述的样子,向茉莱娜执行某种礼仪,但是看到马特的例子,还是放弃了:“我叫岚?艾’索尔。”至少他这次没有舌头打结。
茉莱娜看看他,又看看马特,再看看他。岚觉得她现在露出的这种微微地扁着嘴的笑容,正是伊文娜藏着某种秘密时会露出的那种。“我在艾蒙村停留的期间,可能会不时的有一些小事要办,”她说,“你们愿意帮我忙吗?”他们抢着答应,把她逗乐了。“来,给你。”她边说边把一个硬币放到岚的手里,岚很意外:“不要……”他拒绝道,但是她摆了摆手毫不在意,又把另外两个硬币递给艾温和马特。
“要的,”她说,“我怎么能让你们白做事呢?你们把它看作一个纪念就好了,把它带在身上,这样你们就会记得答应过我,当我需要的时候会来帮我。这是约定。”
“我决不会忘记的。”艾温大声答应。
“我们迟些再详细聊聊,”她说,“你们一定要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说完她转身准备离开。
“茉莱娜女士……啊,我是说,茉莱娜?”岚喊道,她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岚犹豫了一下,咽了咽口水才问道:“您为什么到艾蒙村来?”她的表情丝毫没变,但不知道为什么岚却觉得自己不应该问这个问题,他急忙解释:“我不是故意无礼的,我很抱歉。只是,以往除了商人和小贩以外没有人会到双河来,几乎没有。更别说像您这样的了。有些商人的护卫说这里是道路的尽头,我想外面的人大多都是这么以为的。我只是觉得好奇。”
茉莱娜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有好一会儿,她只是看着岚。“我是一个历史学者,”她终于说道,“一个收集古老传说的人。在我研究的那些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中,有一些就发生你们称为双河的这个地方,所以,我对这里一直很有兴趣。”
“故事?”岚重复道,“这里发生过什么故事会使像您这样――我是说,这里发生过什么事?”
“还有您说这里是我们‘称为双河’的地方,难道这里还有别的名字?”马特也问道,“这里一直是叫做双河的。”
“随着时间巨轮的转动,”茉莱娜双眼遥望远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回答他们,“同样的地方会有许多的名称。同样的人会有许多的名字,许多的面孔。面孔虽然改变,但总是同一个人。然而,仅仅是时间巨轮中某个时代的运转模式,就已经无人明白,更谈不上读懂伟大的时轮之模。我们只能观察,研究并且怀抱希望。”
岚呆呆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甚至不确定她是不是在跟他们说话。另外两人也默不做声,艾温的嘴巴张得大大的。
茉莱娜的目光回到他们身上,“我们迟些再聊,”她说。他们这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都没有回答,“迟些。”她向马车桥走去,脚步轻盈得像是飘过去似的,斗篷在身后像翅膀一般飞舞。
当她离去时,一个岚之前没有注意到的高大男人从旅店前面走过去跟在她身后,一只手扶在剑柄上。他的衣服是灰绿色的,轻易就能隐没在周围的绿叶或者阴影中。斗篷随风飘动的时候,不停地变换着灰色、绿色和棕色,有时候甚至像是消失了一边。他留着长发,用一根皮发带固定在脑后,两鬓灰白。脸上坚毅的皱纹显示着历经风雨的沧桑,行走的姿势使岚想起了狼。
当他经过他们三个年轻人时,他用那寒冬黎明般冰凉的眼神逐个看了看他们,好像在估量他们的实力,结果如何却没有显露在他脸上。他加快步伐赶上茉莱娜后走在她身边,低下头和她说话。岚轻舒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自己一直屏住呼吸。
“那个人就是兰恩,”艾温嘶声说,他也一直屏着呼吸,刚刚才放松下来,“我敢打赌他是个守护者。”
“别傻了。”马特轻轻笑道,“守护者是故事里才有的啦。而且,他们应该穿黄金甲,配宝石剑,在北方灭绝之境跟恶魔、半兽人之类的战斗才对。”
“他很可能是个守护者。”艾温坚持道。
“你看到他身上有黄金宝石了吗?”马特嘲笑道,“还是说你在双河这里看到半兽人了?我们这里只有羊!我只想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事,会让她这样的人感兴趣。”
“有可能有的,”岚缓缓说,“例如,那家旅店据说已经存在一千多年了。”
“还有一千多年的羊。”马特说。
“一个银币!”艾温突然大喊,“她给了我一个银币呀!哇,想想看,它可以买多少东西?!”
岚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硬币,吃惊得几乎把它掉在地上。他虽然不认识这银币上的图案:一个妇人抬手托起一团火焰。但是他多次见过布兰?艾’维尔用硬币跟商人交易,他了解它的价值:在双河这里足够买匹马了,还能剩下不少呢。
他看看马特,不出所料,也是一副震惊的样子。他倾斜手掌只让马特看到他手里的银币,挑起眉毛表示疑问。马特点点头。他们就这样不知所措地站了好一会。
“她想让我们帮什么忙啊?”岚终于挤出一句话来。
“谁知道呢,”马特下了决定,“但对我来说无所谓,我不会花掉它。”说完他把银币放到口袋里。
岚点点头,也把自己的放进口袋。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马特是对的,既然是她给的,这个银币就不能用来买东西。虽然他想不出银币除了买东西以外还能做什么,但是……
“你们说,我也应该留着我的吗?”艾温显得左右为难。
“随你喜欢啦。”马特回答。
“我想她是给你买东西用的。”岚说。
艾温看看自己的银币,终于也摇摇头把它放进口袋,带着几分遗憾:“我也留着它。”
“还有吟游诗人呢。”岚提醒到,艾温又高兴起来。
“不知他睡醒没有。”马特补充。
“岚,”艾温问道,“真的有吟游诗人?”
“你等着瞧好了。”岚笑道,因为很明显艾温只有亲眼看到以后才会相信,“他迟早会出来的。”
这时马车桥那边传来吵嚷声,当岚往那边看时,他笑得更开心了。一群老老少少的村民们簇拥着一辆八匹马拉的大车正在过桥,车帘上挂满了包包裹裹像是一串串葡萄――小贩终于来到了。
陌生人和吟游诗人,焰火和小贩。这将会是有史以来最热闹的春诞! 第三章 小贩
第三章
小贩
小贩的马车‘隆隆’地从马车桥上走来,车上的盘盘罐罐互相碰撞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村民们簇拥着马车在旅店门前停下,四面八方还不断有人往这边涌来,很快就把这辆轮子比人还高的大马车围得水泄不通,人人都热切地看着高高坐在驾驶座上的人。
这个人叫做帕丹?菲恩,是个皮肤白皙身材瘦弱的家伙,长着个大鹰勾鼻。他总是笑容满面,像在为一些别人不知道的笑话偷着乐。从岚记事以来,他和他的马车每年春天都会到艾蒙村来。
马车和人群在旅店门前停下的同时,旅店的门也打开了,艾’维尔先生和塔带领村议会包括辛在内的全体成员,在人们一片“我要买大头针”、“我要蕾丝(花边)”、“有书吗”或者询问其他各种杂物的声音中,庄重地向马车走来。人群很不乐意地让开一点给他们走上前,又马上把空隙堵得严严实实,继续向小贩喊出要求。其中大多数村民想要的,是新闻。
在村民的眼里,小贩带来针线、茶叶以及其他杂物只是其中一件重要的事,另一件同样重要的事是他带来了外面的信息,来自双河以外的新闻。有的小贩会把所听说的事情一股脑儿抛出来,大多数是没用的垃圾。另一些则是问一句答一句,很不乐意的样子。但是菲恩就不同,他乐于以略带嘲弄的口吻描述他听到的传闻,加以曲折的情节,水平几乎可以跟吟游诗人相比。他很享受被众人捧在中心的感觉,像只小公鸡般喜爱四处显摆,吸引人们的眼球。岚心想,如果他知道艾蒙村这里来了一位真正的吟游诗人,一定会不高兴。
小贩现在正慢条斯理地解马具,根本不怎么理会村议会或者村民们。他心不在焉地点着头,微笑着,不时向某个较熟的人挥挥手。不过,事实上他跟所有的人都保持距离,在村里并没有真正的朋友。
要求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但是帕丹仍在等待,他一边做着整理驾驶座这一类无关紧要的小事,一边等待人群增大到他想要的规模。村议会则保持沉默,只是矜持地站在马车前,不过人越来越多,他们要站在原位越发困难了。
岚和马特钻到人群里,奋力往马车挤。岚挤到一半就挤不动了,但马特仍然拉着他在人缝里左扭右钻,终于挤到了村议会成员的身后。
“我还以为你这个春诞要呆在农场里过了呢。”珀林?艾巴拉在一片吵杂声中大声跟岚打招呼。他比岚矮了半个头,头发微卷,是个铁匠学徒,肩膀比一般人宽一半有多,手臂粗壮比得上他的师傅鲁罕先生了。他可以很轻松地在人群中推开一条路来,但他不是那样的人,而是小心翼翼地挪过来,一边轻声对被他挪开的人道歉,尽管那些人根本就没有注意他。他就这样道着歉尽量不挤到任何人,好不容易才移到岚和马特身边:“想象一下,”他兴奋地说,“春诞和小贩一起到来!我打赌真的有焰火哦!”
“呐,你只知其一啦。”马特大笑。
珀林怀疑地看着他,又询问地看着岚。
“真的,”岚喊着说,他向越聚越大的吵闹人群示了示意,“我待会儿跟你解释。我说,待会儿!”
正好在此时,帕丹从驾驶座上站起身,人群马上安静了下来。岚最后说的“待会儿”在一片寂静中爆出来,把夸张地抬起一只手张嘴准备说话的小贩定住了。人人都转过头来瞪着岚。瘦小的帕丹本来高高站在马车上准备来一句精彩的开场白,现在只好狠狠地瞪了岚一眼。岚红着脸,恨不能变成像艾温那样的小个子缩进人群里。他的朋友们也不自在地扭动身体。仅仅在去年,菲恩才注意到他们并且把他们当成大人看待,要知道,他通常是不理会那些年纪小不能跟他买许多东西的孩子的。岚只希望他不会因此而被这个小贩重新降级为小孩。
菲恩理了理斗篷,大声清了清嗓子:“不,不是‘待会儿’!”他宣布,再次高高抬起手来,“我现在就告诉你们。”他边说边做了一个夸张的动作把话抛向人群,“你们认为,双河这里的麻烦够大了,对吗?哼,整个世界都遇到了麻烦,从灭绝之境以南到狂暴之海,从西边的艾来斯大洋到东边的艾尔废墟,甚至到更远的地方。你们说,这个冬天是你们有史以来最严酷的,它令血液凝结,把骨头冻裂?啊哈!这个冬天在任何地方都是最寒冷,最严酷的一次。跟边疆一带的情况相比,你们这里的冬天可以称为春天了。你们问,春天怎么还不来?狼群夺取你们的绵羊,甚至开始吃人,是这样吧?哼,现在,哪里的春天都是迟迟未到,哪里都有饥不择食的狼群在袭击绵、奶牛甚至人类。而且,还有比寒冬和狼群更糟的事情。比较起来,有人宁愿要你们这些所谓的麻烦呢。”他停了下来,期待地看着人群。
“有什么事能比狼群吃羊甚至吃人更糟?”辛?布耶质问,人们都低声表示赞同。
“人类自相残杀!”小贩作出一副感叹的样子回答,引起人们一片震惊的议论声。“我指的是,战争!在希尔丹爆发了战争。战争,疯狂。德哈林森林的土地被血染得鲜红,大乌鸦的怪叫声充斥着空气。国家、贵族和那些伟人们派遣自己的军队前往希尔丹集结,要进行大战。”
“战争?”艾’维尔疑惑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双河的人们从来没有跟战争扯上过关系,“为什么?”
菲恩咧嘴笑了,岚觉得他是在嘲笑村民们的无知与天真。小贩把身体向村长微微前倾,像是要告诉他一个秘密似的,不过他的声音大得谁都听得见:“有人扯起了龙神的旗帜,人们蜂拥而去,去表示反对,去表示支持。”
人群不约而同地吸了一口冷气,岚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龙神!”有人呻吟道,“暗黑魔神要在希尔丹肆虐了!”
“不是暗黑魔神,”哈罗尔?鲁罕驳斥道,“龙神不是暗黑魔神。但不论如何,这次肯定又是个伪龙神。”
“我们先听菲恩先生说,”村长大声说,但是想让激动的人们安静下来谈何容易,人人都在议论,男人们和女人们都扯着嗓子说话。
“他跟暗黑魔神一样糟啦!”
“龙神引发裂世之战,不是吗?”
“是他一手造成的!是他造成了‘疯狂时代’!”
“你知道预言的!龙神转生之后,你现在最恐怖的恶梦跟那时候相比都会变成你最美好的梦了!”
“他不过是另一个伪龙神啦,一定是的!”
“那又怎样?你忘了啊,上次那个伪龙神也引起了一场战争,死了数千人。是不是啊,菲恩?他围攻伊连!”
“动乱的时代要来临了!二十多年来都没有人自称是龙神转生,如今却在五年内出了三个。不祥啊!你看看那鬼天气!”
岚和马特、珀林交换着眼神,马特显得兴奋莫名,而珀林则担忧地皱着眉头。岚清楚记得那些自称龙神转生的人的事迹,虽然他们最后都没能印证任何预言,并且以死亡或者失踪的结局证明了自己是伪龙神,但是他们所作的一切已经带来极大破坏。国家被战争摧毁,城镇被烈火焚烧。人们像秋天的落叶般纷纷死去,难民像圈里的羊群挤满道路。小贩们和商人们都这么传说:真龙转生之时,就是世界灭亡之时。双河的人们对此深信不疑。
“安静!”村长大声呼喊,“别再讨论了!不要再自作聪明地猜测了!让菲恩先生来告诉我们这一个伪龙神究竟是怎么回事吧。”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但是辛拒绝住口:“他到底是不是伪龙神?”茅屋匠固执地追问。
艾’维尔先生眨眨眼,对辛的问题觉得意外,但是他马上制止:“别傻了,辛!”然而辛的话已经再次激起人们的声浪。
“他不可能是龙神转生啦!光明庇佑我们,他不可以是!”
“布耶你这个老混蛋!你想令大家遭遇厄运吗?”
“下次你该直呼暗黑魔神的名字了!你被龙神附身了,辛?布耶!你会连累我们的!”
辛挑衅地看看周围,想用凶恶的眼神吓退那些呵斥他的人,提高音量说道:“我没有听到菲恩先生说这个人是伪龙神。你们听到了吗?用用你们的眼睛吧!那些早该长到膝盖那么高的农作物在哪里?为何春天迟了一个月还没到来?”人们愤怒地要辛闭嘴。“我不会闭嘴的!我也讨厌这种话题。但是我不会畏畏缩缩地藏起来,直到某个暗礁渡口的家伙来割破我的喉咙。这次我不会任由菲恩摆布,不会!老实大声回答我,小贩,你听说了什么消息?这个人是不是伪龙神?”
菲恩对自己带来的新闻造成的这些骚动似乎没有丝毫不安。他只是耸耸肩膀,枯瘦的手指摸摸鼻子,回答道:“这个问题嘛,现在没有人能知道,除非到事情结束。”他又露出他那种神秘的笑容,目光扫视人群,就好像在猜测他们将会作何反应并且乐在其中。“我只知道,”他又说道,露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可以运用唯一之力,其他人却不可以。他能够引导那种力量让敌人脚下的大地裂开,让坚固的石墙瞬间升起,闪电响应他的召唤并击向他所指的地方。这就是我听说的消息,是我信任的人告诉我的。”
人群陷入震惊的沉默中。岚看看他的朋友们,珀林目光涣散,而马特仍然很兴奋。
塔的神情虽然有点复杂,但是仍很沉稳。他把村长拉到身边,正要说话,艾温?芬伽从辛的身后钻出来爆了一句:“他会发疯死掉的!故事里说,可以引导使用唯一之力的男人会发疯,然后变成废人死掉。只有女人可以使用那种力量。他难道不懂吗?”
“你说够了,小子。”辛朝着艾温的脸上挥舞拳头,“你应该尊敬比你年纪大的人,快滚开!”
“冷静点,辛,”塔怒吼,“那孩子只是好奇而已,你不要再做这些愚蠢的举动了。”
“注意你的举止,”布兰补充,“别忘了你是村议会的议员。”
辛满是皱纹的脸越来越黑,几乎成了酱紫色:“你知道他说的女人是指谁。不要再冲我皱眉头,鲁罕,还有你,克拉唯。这里是正经人居住的正经村庄,菲恩在这里大谈伪龙神如何使用唯一之力已经够恶心的了,现在这个被龙神附身的混小子还来掺上艾塞达依(译者:见名词解释)。这些是不该谈论的事情。你们甚至还请了个吟游诗人来讲那些愚蠢的故事,这是不对的,不是正经人所为。”
“我从没有见过、听说过或者闻到过任何不可以谈论的事情。”塔说道,但是辛还想继续说。
“艾塞达依已经卷进去了,”小贩插嘴道,“有一队艾塞达依已经从塔瓦隆出发南行。既然他可以使用唯一之力,就只有艾塞达依可以打败他。她们会跟他战斗,如果能打败他的话,她们会收拾残局。”
人群里有人大声哀嚎,连塔和布兰也不安地紧锁眉头。村民们挤在一起,虽然风已经减弱了,人们还是用斗篷紧紧裹住自己。
“他一定会被打败的。”有人大声喊道。
“他们那些伪龙神最后总是会被击倒的。”
“他一定要被打败,你说是不是?”
“如果他没有呢?”
塔终于在村长的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尽管周围十分吵嚷,村长仍然边听边点头直到他说完,然后高声说道:“大家听着,安静,听我说!”吵闹声渐渐减弱成低声叨咕。“这件事已经不光是新闻这么简单了。村议会必须就此召开会议。菲恩先生,请您跟我们到旅店里来,我们有问题要问。”
“啊——我正想要一杯热酒,”小贩轻笑着回答,他从马车上跳下地来,在外套上擦擦手,整了整斗篷,“请你们照看我的马匹好吗?”
“我想听听他还有什么说的!”不少人抗议道。
“你们不能带走他!我妻子叫我来买针线呢!”维特?康伽喊。人们瞪着他,他耸了耸肩膀。
“我们也有权问问题,”人群后面有人喊道,“我——”
“安静!”村长咆哮一声,人群被吓得马上静了下来,“村议会问完以后,菲恩先生就会出来跟你们说新闻,给你们卖盘罐针线。胡!泰德!把菲恩先生的马牵到马厩里去。”
塔和布兰一边一个夹着小贩,带着村议会众人走进酒泉旅店,坚决地把门关死,把企图涌进去的人们挡在外面。谁敢敲门只能换来村长一句:“回家去!”
人们不甘心地在店门前徘徊,低声猜测小贩会说些什么,有什么含义,而村议会又会问些什么问题,还有为什么他们不能进去听和提问,等等。有些人从屋前的窗户往里看,有些人甚至询问胡和泰德,其实他们也不知道这两个人能知道些什么。那两个木头木脑的马夫含糊地答应着,只管有条不紊地卸下马具,逐匹把菲恩的马牵走,完成以后就没再出现了。
岚不理会其他人,独自坐在那块古老石基的边缘,把斗篷裹在身上,看着旅店门口发呆。希尔丹,塔瓦隆,这些陌生而又令人神往的名字,这些只有在吟游诗人和商人护卫们的故事里才会出现的名字。艾塞达依,战争,伪龙神,这些只有晚上坐在炉火边,伴随着蜡烛在墙上映出的奇怪影子,听着风在屋外呼啸的声音讲故事时才会出现的人物。总的来说,他更情愿遭遇风暴和饿狼。然而,外面的世界是那么不一样。在双河以外,在吟游诗人的故事里描述的地方生活,将充满刺激的冒险,耗尽一生的冒险。
渐渐地,村民们摇着头嘀咕着散去了。维特?康伽瞪着那辆弃在一边的马车好一会儿,好像期待里面能跳出另一个小贩似的,终于也走了。最后只剩下一些年轻人。马特和珀林向岚走来。
“哈,我想不出来吟游诗人要怎么做才能制造更大的轰动了,”马特兴奋地说,“你说我们有没有机会见见这个伪龙神?”
珀林摇了摇头:“我可不想见到他。在其他地方可以,但是不要在双河这里见到他。只要他意味着战争。”
“他还意味着艾塞达依,我也不要在这里见到他,”岚补充道,“你忘了是谁造成裂世之战的吗?龙神也许是导火线,但真正破坏了世界的是艾塞达依。”
“我……听过……另一种说法,”马特缓缓说道,“是一个羊毛商人的护卫讲的。他说……当人类遇到终极灾难时,龙神就会转生,拯救所有人。”
“好啦,如果他相信这样的话,他就是个傻瓜,”珀林肯定地说,“而你居然还去听,也是个傻瓜。”他听起来并没有生气——他是个慢热的人,连生气也比别人慢,但是他不时会被马特那些奇思怪想惹恼,这时他的语气中已经透出一点不悦,“我猜他还说了我们从此以后将生活在一个全新的传奇时代。”
“我没说我相信他啦,”马特申辩道,“我只不过是听到了,奈娜依也听到了,当时我还以为她会把我和那个护卫给生生扒皮呢。他说——那个护卫说——很多人都那样相信的,只不过没有人敢说出来,因为害怕受到艾塞达依或者光明之子的迫害。奈娜依走过来后他就不肯再多说了。她向那个商人告了状,结果那个商人说再也不会雇佣那个护卫了。”
“那样也好。”珀林说,“龙神会拯救我们?那是库林那种人才会说的傻话。”
“什么样的灾难要由龙神来拯救?”岚沉思道,“这简直就跟要我们向暗黑魔神求助一样。”
“这个他没有说,”马特不安地回答,“他也没有说过什么全新的传奇时代。他只说了,世界会因龙神的到来而分崩离析。”
“那还真的救了我们了,”珀林语带讽刺,“再来一次裂世之战。”
“啊,你够了啦!”马特不忿地抗议,“我只不过是转述那个护卫的话。”
珀林摇摇头:“我只希望这些艾塞达依和这个龙神,不管真伪都好,呆在他们该呆的地方。这样双河也许可以幸免于难。”
“你真的认为他们是暗黑之友吗?”马特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
“你说谁?”岚问。
“艾塞达依。”
岚看了看珀林,他耸了耸肩膀。“在故事里,”他缓缓说道,但是马特打断了他:“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说他们侍奉暗黑魔神的,岚。”
“光明在上,马特,他们制造了裂世之战啊,你想什么呢?”
“我想是吧。”马特叹了口气,可是他马上又笑了,“老比利?康伽说这些东西——艾塞达依、暗黑之友等等——都不存在。他说这些不过是故事而已,还说,他不相信有暗黑魔神。”
珀林哼了一声:“康伽跟库林两家一个样儿,你以为他们能说出象样的话么。”
“老比利曾经直呼暗黑魔神的名字哦,我打赌你们一定不知道这事。”
“光明啊!”岚惊呼道。
马特的笑容更欢了:“那是去年春天,我听到他说了那个名字。之后他的地里就遭到了虫害,家里所有人都得了黄眼热病倒在床。虽然现在他还坚持说不相信这些东西,但是每当我叫他喊暗黑魔神的名字时,他就拿东西砸我。”
“你做这种事证明你也是个蠢材,是不是,马彻姆?蔻顿?”奈娜依?艾’迈拉突然走到他们身边说道,乌黑的辫子几乎因她的怒气而倒竖起来。岚慌忙站起来。这位贤者身材苗条,年轻漂亮,身高只到马特的肩膀,但是正怒火中烧的她使岚他们全都矮了下去。
“我当时就挺怀疑比利?康伽是否做了类似的事,但是我以为你应该具有起码的理智而不会去怂恿他这样做。你已经到了可以结婚的年纪了,马彻姆?蔻顿,怎么还像个躲在妈妈围裙里的孩子那么不懂事。接下来你该变成自己去喊暗黑魔神的名字了。”
“没有啦,贤者,”马特辩解道,一副恨不得在地上找个地洞钻进去的样子,“是老比……啊,我是说,是康伽先生说的,不是我!见鬼,我——”
“嘴巴干净点,马彻姆!” 虽然贤者的怒火并不是冲着他烧,但是岚不由得把腰挺得更直了,珀林也是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事后他们肯定都要抱怨说,为什么要被这么一个大不了自己多少的女人责骂?每个被奈娜依骂过的人都在她背后这样抱怨。但是当面对她时,年龄的差距总是显得足够大,特别是当她生气时,就会用手里那根一头粗一头细的手杖教训她认为是蠢蛋的家伙——敲头或者打脚——不管对方年纪、地位如何。
贤者吸引了岚太多的注意力,以至于他一开始没发现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当意识到这个错误后,他开始考虑,要不要冒着事后被奈娜依狠扁一顿的风险溜走呢?
是伊文娜。她站在贤者身后没多远看着他们。她跟奈娜依差不多高,也是一头黑发,这时她双手交*在胸前,抿着嘴一脸不屑,灰斗篷的兜帽给她的脸蒙上一层阴影,棕色的大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就像是另一个奈娜依。
如果论公平的话,岚比伊文娜大两岁的事实应该可以给他带来一些优势,但事实并非如此。平常即使是在最佳状态下,他面对村子里其他年轻女孩时都经常结结巴巴,不像珀林那么应答自如。而当伊文娜的大眼睛专注地看着他时,他更是一脑浆糊,说话牛头不对马嘴。他心想:也许等奈娜依说完他就马上溜还来得及?但是他知道他不会这样做,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
“你像头傻羊羔般盯着伊文娜看够了没?岚?艾’索尔,”奈娜依的声音让岚回过神来,“也许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们三个会在这里讨论这个笨牛也知道不该涉及的话题?”
岚把目光从伊文娜身上收回来之前,看到她又露出了那种让他慌乱的笑容。奈娜依的话虽然刻薄,但是她也开始露出会心的笑意,直到马特忍不住大笑出声来。贤者马上收起笑容瞪了马特一眼,后者赶紧收住,差点呛到。
“怎么样,岚?”奈娜依问道。
岚从眼角瞥到伊文娜仍然在笑。她在笑什么?“这没什么奇怪的,贤者,”他急急忙忙地说,“那个小贩——就是帕丹?菲恩……啊……菲恩先生——他带来一个消息说,希尔丹那里出现了一个伪龙神,而且那里在打仗,艾塞达依也卷进去了。村议会觉得这是件大事,现在正在跟他谈话。所以我们就在议论这件事。”
奈娜依摇着头:“难怪小贩的马车被丢在一边。我听说大家都赶来欢迎他,但当时我正在照顾高烧不退的阿叶琳夫人。村议会正在盘问小贩关于希尔丹的事情,对吧?我知道他们,只会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这事要由女事会来处理才能得到有用的信息。”说完,她抓紧斗篷走进了旅店。
伊文娜没有跟着贤者进去。奈娜依刚把旅店门关上,她就走到岚跟前。她已经没有皱着眉头,但是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使他觉得很不自在。他看了看他的朋友们,但是他们已经躲到一边去了,嘻嘻哈哈地笑着丢弃了他。
“你不该跟着马特犯傻的,岚,”伊文娜学着贤者般严肃地说,但又忽然“咯咯”一笑,“自从你十岁时被辛?布耶抓到你和马特爬他的苹果树之后,我都没见过你刚才那副样子了。”
他局促地挪着脚,偷眼看看他的朋友们。那两个人站得并不远,马特正在边说话边做着夸张的姿势。
“你明天会跟我跳舞吗?”啊呀,这不是他本来要说的话,他不想跟她跳舞,但是他更不想向现在这样跟她在一起浑身不自在。
她的嘴角露出笑容:“下午吧,”她说,“我上午会很忙。”
珀林忽然兴奋地大喊:“吟游诗人!?”
伊文娜转身向他们走去,但是岚一把抓住她手臂:“忙?怎么会?”
尽管风还很冷,她还是把兜帽摘了下来,假装随意地把头发拨到胸前。上次岚见到她时,她的头发还是如波浪般披在肩上的,仅仅用一条红丝带拨到脑后。现在这些头发编成了一条长长的辫子。
他像看到了蛇似的呆呆地盯着这条辫子,又偷眼看了看那根孤零零地立在草地上的春诞之柱。明天上午那些到达适婚年纪的未婚女孩们将会围着柱子跳舞。他勉强咽了一口口水。不知怎地,他从没想过她会跟他一起到达适婚年纪。
“只不过是到了可以结婚的年纪,”他喃喃说道,“并不是就要马上结婚呀。”
“当然不是。还可以永远不结婚。”
岚眨眨眼:“永远?”
“贤者就很少结婚。你知道的,奈娜依一直在教导我。她说我有天分,可以学习听聆听风语。她说这不是所有贤者都能做到的,其中有不少是在骗人。”
“贤者!?”他大叫,没注意到她眼里不悦的光芒,“奈娜依至少可以在这里再当五十年、甚至更久的贤者。你打算花掉你余下的一生做她的贤者学徒?”
“还有很多其他的村子,”她气愤地回答,“奈娜依说暗礁渡口北边的村子总是从其他地方选择贤者,认为那样可以避免贤者偏心。”
她是认真的?这下可不好玩了。“离开双河?我会再也见不到你的。”
“你不喜欢这样?从你近来的表现可没有看出来你会关心我哦。”
“没有人离开过双河。”他继续说,“也许暗礁渡口那里有些人会离开,但他们本来就是怪人,跟双河的人都不一样。”
伊文娜忿忿地哼道:“很好,我也是个怪人,行吧?我不过是想亲眼看看故事里说的那些地方,难道你从来没这样想过吗?”
“我当然想过,有时还做白日梦,但我明白梦与现实是不同的。”
“难道我不明白?”她气极了,转身背对着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在说我自己。伊文娜?”
她猛地拉起斗篷裹住自己,像一堵墙把岚挡在外面,挺直着腰走开几步。他不知所措地挠挠头。该怎么解释?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她抓住他话里的漏洞,歪曲成他从没想过的意思。看她现在的样子,只要再说错一句就会把事情搞砸,但是他几乎肯定不管自己说什么都会是错的。
马特和珀林走回来,伊文娜对他们不理不睬。他们犹豫地看了看她之后走到岚身边。
“茉莱娜也给了珀林一个银币。”马特说,“跟我们的一样。”他停了停,又加了一句,“他也看到那个骑士了。”
“在哪里看到的?”岚立刻问道,“几时?还有其他人看到了吗?你有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珀林抬起大手示意慢慢来:“一次一个问题。我在村子边上看到他注视着锻铁场,就在昨天黄昏。他令人发冷,真的。我告诉了鲁罕师傅,但是他去看的时候已经没有人了。他说我只是看到了阴影,但是后来我们一起砍打铁用的柴火、还有收拾工具时他就一直带着他那对大锤子。他以前从不这样的。”
“这么说他相信你的话了。”岚说,但是珀林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我问他,如果认为我看到的是阴影,为什么要随身带着锤子?他回答说,担心狼会饿疯了闯进村里。也许他认为我看到的其实是狼吧,但是他也应该明白即使是天色昏暗,我也不会把狼看成骑士的。我确信那是个骑士,没有人能说服我说他不是。”
“我相信你,”岚说,“我也看到他了。”珀林放心地咕哝了一声,似乎本来不太肯定岚会相信他。
“你们在说什么呢?”伊文娜突然插嘴问道。
岚真后悔自己刚才怎么没有压低声音说话,他没留意到伊文娜一直在听。马特和珀林两个家伙在旁边像个傻子般笑着,争着把他们看到黑袍骑士的经过告诉她。而他则保持沉默,因为他猜得到伊文娜听完后会怎么说。
“奈娜依是对的,”伊文娜等他们两个说完后,向天空宣布道,“你们都还没长大成人,仍然需要教导。你们要知道,骑马是很普通的事情,不能因此就把骑士看成吟游诗人故事里的怪物。”岚心里不由得点着头:看吧,跟我猜的一摸一样。伊文娜又转向岚:“而你,跟他们一起到处散播这些荒谬故事,你的判断力到哪里去了,岚?艾’索尔?这个冬天的状况已经够吓人,不要再拿这些故事来吓唬小孩子了。”
岚委屈极了:“我没有散播任何东西,伊文娜。我只是看到我所能看到的,那家伙可不是一个正在寻找失踪奶牛的农夫。”
伊文娜深吸了一口气张嘴正要说话,旅店的门打开了,一个满头蓬乱白发的人冲出来,好像正在被什么东西追赶似的。 第四章 吟游诗人
第四章
吟游诗人
旅店门“砰”的一声在白发男人的身后大力关上,他猛地转身狠狠地瞪着它。这个人身材瘦削,若不是因为驼背他的个子应该会更高些,敏捷的动作显得跟他的外貌很不相符。身上的斗篷由一大堆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补丁凑成,在风中“啪啪”作响。在岚看来,不管艾’维尔先生怎么说,这件斗篷上装饰用的补丁使斗篷显得厚重过头了。
“吟游诗人!”伊文娜低声欢呼。
白发男人飞快地转过身,斗篷随之飞舞起来,露出里面有着奇怪的袋状袖子以及许多大口袋的长外套。他蓄着厚厚的胡须,颜色跟他的头发一样雪白,随着他嘴巴的动作微微抖动着。脸上爬满了皱纹像老树皮一般。手里握着一根长烟斗,上面装饰着精美的雕刻,冒出轻细的蓝烟。他急匆匆地用烟斗朝岚他们招了招,碧蓝的眼睛从浓密的白眉下看着他们。
岚凝视着他的双眼,它们跟他身上的其他地方一样与众不同。在双河这里,每个人都是黑眼睛,大部分的商人和他们的护卫也是,还有其他他见过的人也是。康伽和库林家的人常常嘲笑他的灰眼睛,直到有一天他忍无可忍揍了依娃?库林一顿,为此还被贤者狠狠教训了一番。他很想知道是否有这样一个地方,那里没有一个人是黑眼睛的。也许兰恩也是从那里来的。
“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啊?”吟游诗人质问道,声音很低沉但是比常人响亮,即使在这样的空旷地方听起来也像是在一个大房间里一般带着回音,“山上那个村子里的农夫告诉我,在天黑之前就可以到达这里,却忘记说必须在中午前出发。等我好不容易赶到这儿,都快被冻僵了,急需一张温暖的床铺,你们这位店老板却满腹牢骚地抱怨我到达的时间不对,就好像我是个故意捣乱的混蛋而不是你们的村议会邀请来为节日表演的艺术家。他甚至没告诉我他就是村长。”他停下来喘口气,对他们怒目而视,“刚才我走下楼来,打算坐在炉火前抽管烟,叹杯啤酒,结果大堂里所有的人都拿眼睛瞪我,就好像见到他们最讨厌的妹夫来借钱。其中一个老头开始教训我,大谈我应该讲哪些故事,而不应该讲哪些故事。然后一个黄毛丫头对我呼呼喝喝要我滚出去,我稍微走得慢了点她还拿根棍子威胁要揍我。你们听说过这样对待吟游诗人的吗?”
伊文娜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看来她马上就要开口为奈娜依辩护了。
“呃,不好意思,吟游诗人先生,”岚开口说道,不由自主地傻笑着,“那是我们的贤者,而且——”
“那个标致的小女孩?”吟游诗人失声大喊,“一个贤者?不是吧?她这个年纪应该忙于跟年轻男孩谈情说爱才对啊,怎么会跑去预报天气和治疗病人?”
岚不安地挪挪脚步,他可不希望被奈娜依听到这家伙的意见,至少,在他表演之前不要被听到。珀林缩着脖子,马特无声地吹了个口哨,很明显他们的想法也一样。
“大堂里的其他人是村议会议员,”岚继续说,“我肯定他们并无恶意。我们刚刚听说希尔丹在打仗,以及又有人自称龙神转生,当然,他是伪龙神。还有,艾塞达依正从塔瓦隆出发前去对付他。所以村议会正在试图判断我们这里是否会有危险。”
“就算在拜尔隆这也已经是老新闻啦,”吟游诗人一脸不屑,“那里是世界上消息最落后的地方了。”他顿了顿环视村庄,淡淡地补充,“几乎是。”然后他的视线落在旅店前那辆孤零零的马车上,“哦,难怪我刚才在里面见到帕丹?菲恩。”他的声音仍然是低沉的,不过回音已经被轻蔑代替,“菲恩总是传播坏消息,而且添油加醋,像乌鸦那么讨厌。”
“菲恩先生是艾蒙村的常客,吟游诗人先生,”伊文娜终于不满地说,“他总是满脸笑容,也常常带来好消息。”
吟游诗人看了她一会儿后露出笑容:“好一位可爱的少女,如果你在头上加几朵玫瑰花就更漂亮了。可惜我不能从空气里变出玫瑰花来,至少今年不行。不过,你愿意明天站在我身边协助表演吗?就是帮我递笛子啦,安放道具之类的。你知道,我总是邀请我能找到的最漂亮的女孩来当助手的。”
珀林偷偷笑了,而马特,从一开始就在偷笑的,更是大声笑了出来。岚惊讶地眨眨眼,伊文娜正瞪着他,所以他连微笑一下都不敢。她挺挺胸膛,以平静得吓人的语气回答:“谢谢,吟游诗人先生,我很乐意接受您的邀请。”
“索姆?墨立林,”吟游诗人说,见他们没反应过来,“我的名字是索姆?墨立林,不是吟游诗人先生。”他拉了拉肩上的斗篷,忽然间又用那种带着回音的声音说道,“我曾经是一个小小卖艺人,但如今我已经晋升为吟游诗人。我的名字是索姆?墨立林,吟游诗人是我引以为荣的职业。”说完他舞起斗篷华丽地鞠了一躬,马特鼓掌喝彩,伊文娜也轻声赞叹。
“吟游诗……啊……墨立林先生,”马特被索姆?墨立林弄得有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希尔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伪龙神的事吗?或者那些艾塞达依?”
“我的样子像个小贩吗,小子?”吟游诗人不满地回答,把烟管在手掌边上拍了拍倒干净烟灰,一闪便收到斗篷里或者外套上的某处去了,岚根本没看清他是怎么收的。“我是吟游诗人,不是饶舌者。而且我的原则是,决不跟艾塞达依粘上边。我不知道她们的任何事情,这样安全得多。”
“但这场战争,”马特急切地说,却马上被墨立林先生打断。
“听着,小子,战争就是一群蠢蛋为了愚蠢的理由杀死另一群蠢蛋。任何人知道这个就够了。我是来表演艺术的。”他忽然伸出一个手指指向岚,“你,伙计。你还没完全成长就已经长得这么高,这一带没有人能长到你这个高度,我敢打赌,在其他拥有这种黑眼睛的村庄里也很少见。我想说的是,你像装上了肩膀的斧柄般修长,跟艾尔人一样高大。你叫什么名字,伙计?”
岚迟疑地说出自己的名字,搞不清这个人是否在捉弄自己。但是吟游诗人的注意力已经转到珀林身上:“而你,像个巨灵那么强壮。你的名字是?”
“我才不像巨灵呢,它们比我高大一倍呐。”珀林笑道,“我跟岚都是普通人啦,墨立林先生,不是您故事里虚构的生灵。我叫珀林?艾巴拉。”
墨立林挠挠胡子:“哦?虚构的生灵?这就是你们的看法?看来你们还到过不少地方旅行咯?”
岚没说话,现在他肯定这个人是嘲笑他们了。但是珀林回答道:“我们三个曾经到过守望山和德文驿站。这附近只有我们去过这么远的地方。”他说的是实话。珀林不是爱自夸的人。
“我们还见过大沼泽呢,”马特得意地吹嘘道,“那是在西树林的另一边,到处是流沙和泥潭,除了我们以外没有人去过。还有迷雾山脉,也是只有我们去过,虽然我们只是到达山脚。”
“那么远啊?”吟游诗人‘哦哦’地应道,胡子挠得更欢了,岚觉得他根本就是在掩饰偷笑。珀林也开始皱眉头了。
“进入那个山脉会遭到厄运的,”马特为自己没有去得更远辩护道,“大家都知道的。”
“马彻姆?蔻顿你这个笨蛋,”伊文娜忍无可忍地制止道,“奈娜依说……”她忽然停住了,双颊涨红,看着索姆?墨立林的眼神不再像开始时那么友好,“这是不对的,像这样……这不是……”她的脸憋得更红,说不下去了。马特眨眨眼,这才醒悟到自己被取笑了。
“你说得对,孩子,”吟游诗人后悔道,“我真诚地道歉。我是来为大家娱乐的。你瞧,我这多嘴的毛病总是给我带来麻烦。”
“也许我们到过的地方没有您这么多,”珀林淡淡说道,“但是岚长得高又有什么问题了?”
“是这样子的,伙计。等一会儿我请你们来把我抬离地面,但是你们将无法抬高我分毫。不但你办不到,你的这位高个子朋友——叫做岚对吗?——也办不到,其他任何人都办不到。你觉得这个主意怎样?”
珀林噗哧笑了:“我觉得我现在就能把您抬起来。”说着就走上前去,但是索姆?墨立林阻止了他。
“等一会儿,伙计,等一会。等多些人来看嘛,艺术家需要观众。”
其实从吟游诗人出现以后草地上已经聚集了有二十来人,都是年轻的男孩女孩,还有小孩子们从别人的身后探出头来,睁着大眼睛。大家都安静地等待着吟游诗人的奇幻表演。他扫视了一下人群——好像在数人数——摇了摇头轻叹一声。
“看来我得先来个小小的示范,然后你们跑去通知大家,怎样?呃,好让你们知道明天的表演将会如何精彩绝伦。”
他退后一步,突然弹到半空,扭身翻了个筋斗,面向人们降落在古老石基上,手里已经出现了三个彩球——红的、白的和黑的——在他手里舞动起来。
观众们轻声发出满意的赞叹。岚也把那小小的不快丢到了一边。他朝伊文娜笑了笑,得到她同样高兴的微笑回应,两人一起全神贯注地看表演。
“你们想听故事吗?”索姆?墨立林高声说道,“我有很多,我会一个一个讲给你们听,我会让它们活灵活现地呈现在你们眼前。”一个蓝色球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加入到他手里飞舞的彩球中,接着又来一个绿色的,再来一个黄色的。
“我为男人和男孩子准备了伟大的战争和英雄的传说,
为女人和女孩子带来了阿塔利盖的全套传奇。
有阿图尔?帕恩得拉?坦李尔的传记,
阿图尔大帝,
曾经统治从艾尔废墟到艾莱斯大洋甚至更遥远的所有土地。
神奇的人们,
发生陌生土地上令人惊叹的事迹。
绿人族,
守护者和半兽人,
巨灵和艾尔人。
安拉的一千个故事。
警世寓言。
巨人杀手扎恩的一生。
苏萨驯服詹?远行者的经过。
玛拉和三个笨国王的笑话……”
“给我们讲讲霖恩,”伊文娜喊道,“讲他怎样附在火焰神鹰的肚子上飞到月亮去,讲他的女儿纱雅怎样在群星中漫游。”
岚瞥了她一眼,她正专心看着吟游诗人。以往她对这种冒险或长途旅行的故事都不感兴趣,只喜欢那些有趣的,又或是关于某位女子智胜某位本应是最聪明的人物的故事。所以,他猜她要求吟游诗人讲霖恩和纱雅是故意让他担心,其实她明白外面的世界不适合双河人的吧?倾听冒险故事,甚至在梦里体验它们是一回事,真的让它们发生在身边又是另一回事了。
“那些可是老故事了,”索姆?墨立林回答,手里的彩球忽然变成一边三个分别在两只手上飞转着,“有人说这是发生在传奇时代之前的时代里的事了,或者更早些。但是没问题,
我有所有的故事,
不管是发生在过去的时代还是未来的时代。
人类统治天堂和群星的时代,
人类和动物像兄弟般并肩徜徉的时代。
奇迹的时代,
恐怖的时代。
被天火吞噬的时代,
被风雪冰封的时代。
我有所有的故事,
我会全部告诉你们。
手持烈焰长枪可以攻击世界上任何一处的墨斯巨人,
统治一切的女皇,
医者玛特妮斯,
神奇因迪之母。”
彩球现在在他双手之间沿着交错的圆形轨迹飞行,他的声音像在吟唱。他边说边缓缓转动身体,像是在评估观众的反应:
“我会给你们讲传奇时代的结束,
讲龙神,
讲他试图把暗黑魔神释放到人类的世界。
我会给你们讲疯狂时代,
讲艾塞达依粉碎世界。
讲半兽人战争,
人类和半兽人争夺土地的控制权。
讲百年战争,
人类自相残杀。
我会给你们讲男人和女人,
富有的、贫穷的,
伟大的、卑微的,
骄傲的、谦逊的。
围攻承天之柱。
好妻子卡丽尔怎样治疗她打鼾的丈夫。
达立斯国王和——”
突然,索姆一把收起空中的所有彩球,停止了他的表演。是茉莱娜。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加入到了听众里,兰恩就站在她身边——岚看了两次才看见他。有好一会儿索姆只是斜着眼看着她,表情和身体都很僵硬地把彩球收到外套的宽袖子里。然后他双手向后张开斗篷朝她鞠了个躬:“恕我冒犯,不过,您肯定不是本地人?”
“女士!”艾温嘶声说道,“茉莱娜女士。”
索姆眨眨眼,更深地再鞠一躬,“再次恕我冒犯……啊,女士。我没有不敬。”
茉莱娜轻轻挥了挥手:“没关系,艺人先生。我的名字仅仅是茉莱娜,确实是外来人,是跟您一样独自远离家园的旅行者。世界对我们这些旅行者来说可能充满危险。”
“茉莱娜女士收集故事,”艾温插嘴道,“收集那些发生在双河这里的故事。不过我不知道这里能有什么事可以成为故事。”
“您一定也会喜欢我的故事的,茉莱娜。”索姆显得十分谨慎,看起来并不喜欢茉莱娜。岚突然想到,像她这样的贵妇在拜尔隆,或卡安琅那些城市里会享受怎样的娱乐节目?大概也是吟游诗人吧?
“这跟个人兴趣有关,艺人先生,”茉莱娜回答,“我喜欢某些故事,不喜欢另一些。”
索姆的鞠躬弯到最低,长长的身躯几乎折叠起来:“我向您保证,我的故事不会令您不快。它们都将有趣并且令人愉悦。您对我太客气了,我只是个纯粹的吟游诗人。”
茉莱娜亲切的点着头回应他的鞠躬,接受他的提议,这一瞬间她散发出普通贵妇还高贵的气质。然后她转身离开,兰恩紧随其后,就像一只狼跟在一只滑翔的天鹅身后。索姆瞪着他们的背影,浓浓的眉毛低垂着,手指轻轻抚摸着胡须,直到他们走到草地的远处。岚心想:他一点儿也不高兴。 “您还表演杂耍吗?”艾温询问。
“表演食火吧,”马特喊,“我想看。”
“弹奏竖琴!”人群中有人喊,另一个人则要求吹笛子。
正在这时,旅店的门打开了,村议会的人和奈娜依依次走出来,但是帕丹?菲恩没跟他们一起,他肯定是呆在温暖的大堂里享用啤酒不愿出来了。
索姆口里喃喃念着什么“来杯够劲的白兰地”便从古老石基上跳下来,不理睬那些喊着要他继续表演的人们,径直朝旅店里走去,把尚在门口的议员们挤开,进去了。
“这家伙把自己当成谁了?”辛?布耶恼怒地责骂道,“真是浪费钱。”
布兰?艾’维尔侧身看着吟游诗人的背影,叹道:“这人带来的麻烦可能比欢乐多。”
正在整理斗篷的奈娜依嗤之以鼻:“你尽管担心你的吟游诗人吧,布兰德莱?艾’维尔。至少他是在艾蒙村这里,不像伪龙神那样在你管不着的地方。不过你一旦开始担心,就会有人把你的担心扩大十倍。”
“拜托,贤者,”布兰僵硬地说,“我要担心什么事由我自己决定。茉莱娜夫人和兰恩先生是我旅店的客人,我认为他们是正派值得尊敬的好人。他们从来不会当着村议会喊我笨蛋,也不会对村议会说他们缺少智慧。”
“看样子我还高估你了。”奈娜依冷笑着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没来得及反驳的布兰。
伊文娜看了看岚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就匆忙追赶贤者去了。岚明知一定有方法可以阻止她离开双河的,可惜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却是他不想去做的,即使她很期待。况且实际上她的行为都在表明她一点也不期待,这让他感觉更糟。
“这个小女人该嫁人了,”辛?布耶咒骂着,跳着脚,脸胀得越来越紫,“她需要丈夫的管教!我们是村议会,不是她后院的小情人,而且……”
村长深吸一口气,猛转过身面对老茅屋匠:“住嘴,辛!停止这种戴黑纱的艾尔人的行为!”干瘦的辛惊讶地愣住了,村长从没试过像这样大发脾气。布兰对他怒目而视:“见鬼,我们有一堆比这种蠢事重要得多的事要做。难道说你想用行动证明奈娜依是对的?”说完,他冲进旅店“嘭”地把门摔上。
村议会众人瞥了瞥辛,各自散开了。只有哈罗尔?鲁罕留下来,轻声劝说着僵硬得石像般的茅屋匠。只有他才能让辛把道理听进去。
岚向父亲迎去,朋友们跟随在后。
“我从来没见过艾’维尔先生这么生气。”岚说道,马特不屑地瞪了他一眼。
“村长和贤者经常会持有不同意见,”塔回答,“今天他们争论得特别厉害,仅此而已。每个村子都是这样的。”
“伪龙神怎样了?”马特问道,珀林也热心补充道:“艾塞达依呢?”
塔缓缓摇头:“菲恩先生在外面的时候,其实已经把他知道的说得差不多了。至少,我们关心的部分是这样。感谢光明,不论战役胜负,城市争夺,全都发生在希尔丹,据菲恩所知没有蔓延。”
“我想听战役的情况。”马特说,珀林也问道:“他对这些怎么说?”
“我对战役没有兴趣,马彻姆,”塔回答,“不过你们等会儿可以问他,他一定很乐意告诉你们。我所关心的是,就目前村议会看来,我们这里应该不需要担心什么。艾塞达依在南下途中没有任何理由会到我们这来,北归途中也不会,除非她们打算穿越暗影森林和游过白河。”
岚和伙伴们被塔的话逗乐了。要到达双河,只能从北边的暗礁渡口下来,没有人会从其它方向进入,理由有三:首先当然是西面的迷雾山脉了;而东面的大沼泽同样有效地挡住来路;至于南面的白河——得名于河水撞击在河里无数礁石上散碎成的千万白色浪花,还有更南的暗影森林是南来的天然障碍。只有少数的双河人曾经渡过白河,更少的人能回来。大家通常认为,暗影森林往南连绵数百里,没有道路村庄,只有无数野兽。
“就这样而已?”马特显得有点失望。
“不是的,”塔回答,“后天我们会派人到德文驿站、守望山和暗礁渡口去,安排预警。他们将会在白河和暗礁渡口这两个地方之间来回巡逻。这事本来应该今天就做的,但是只有村长赞同我的意见,其他人都不想在春诞期间派人离开家。”
“您刚才不是说不用担心的吗?”珀林奇道。
塔摇摇头:“我说的是‘应该不需要’,孩子,不是‘不需要’。我曾经看过人们因为他们以为不会发生的事情而死。况且,战争会把所有人都卷进去,不论你是为了寻求安全之地,还是为了趁乱发财。我们会为前者提供帮助,把后者赶走。”
马特忽然说:“我们可以加入吗?我很想参加,您知道我骑术不错。”
“你想忍受几个星期的寒冷、无聊以及露宿野外吗?”塔轻声笑道,“依我看巡逻就意味着这些哦,我也希望只有这些。逃难者们应该也不会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如果你真的想去,可以跟艾’维尔先生谈谈。岚,我们该回农场了。”
岚惊讶地眨眨眼:“我们不在这里过夜?”
“农场需要照看,我需要你帮忙。”
“即使这样,也不用这么早走啊。还有,我也想参加巡逻。”
“我们现在就走,”父亲不容商量地回答,又柔声劝道:“我们明天早上再来,你会有足够时间去跟村长报名的,也会有足够时间玩。好了,五分钟后在马厩等我。”
“你跟我们一起报名吗?”塔离开后,马特问珀林,“我打赌这件事在双河前无古人哦。哈,在暗礁渡口那里可能会见到军队,或者知情人,甚至可能遇到巧手族人!”
“只要鲁罕先生不需要我帮忙,”珀林缓缓说,“我就报名。”
“那场战争在希尔丹,”岚没好气地说,他意识到自己太大声,赶紧压低,“那场战争在希尔丹,而那些艾塞达依?光明才知道她们在哪。在这里的只有那个黑骑士,你忘了吗?”
“抱歉,岚,”马特喃喃道,“可是对于日复一日地帮我爸爸给奶牛挤奶的我来说,像这样的机会不常有的。”他发现伙伴们都拿奇怪的眼神看他,就挺挺腰道,“啊,我真的每天都有给它们挤奶啦。”
“这个黑骑士,”岚提醒他们,“如果他伤人怎么办?”
“也许他是个逃难的?”珀林猜道。
“不管他是什么,巡逻队一定能发现他。”
“也许吧,”岚说,“但他好像能随心所欲地消失。他们如果事先知道有这个人的话会好些。”
“我们报名参加巡逻时告诉艾’维尔先生吧,”马特说,“他会知会村议会,这样所有巡逻队员都会知道。”
“告诉村议会?”珀林不能置信地说,“村长不大笑一顿就是我们好运了。鲁罕师傅和岚的父亲都已经认为我们只是眼花。”
岚叹道:“要说就今天去说吧,迟早是要被笑的。”
“也许吧,”珀林斜瞥了马特一眼,“我觉得应该先再找找看还有谁见过那家伙的,今晚我们反正会见到村里所有的人。”马特皱起了眉头,但没说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珀林说要再找目击者的言下之意。“反正村长明天也不会比今天笑的更过分,”珀林看到岚犹豫,就补充道,“我会尽快找到其他目击者的,能超过村民人数一半以上就最好了。”
岚终于点点头,他几乎能想象出艾’维尔先生大笑的样子。找更多证人并没有坏处,既然他们三个看到那个家伙,当然其他人也能看到,他们一定能。“好吧,明天。你们俩今晚尽量找人,明天我们一起去见村长,然后……”他们静静地看着他,虽然没有说,但是眼里明白在问:万一找不到其他目击者呢?岚也不知道,他沉沉地叹了口气:“我得走了,不然父亲该以为我掉到哪个地洞里去了。”
在他们的道别声中,他向马厩走去,菲恩那辆轮子比人还高的马车还停在原地。
马厩建得长而窄,高高的屋顶上铺着茅草,马棚分列两边,堆满稻草。马厩里只有从两边入口透进来的光,很昏暗。小贩的八匹马正在大嚼草料。艾’维尔先生养的六匹结实的德胡兰马也在,每当某个农夫装了太多货物自己的马拉不动时,就会来租用它们。另外还有三匹马,岚从马儿的样子就能猜出它的主人:其中一匹个头高大,胸肌厚壮的黑色牡马不时地使劲甩头——这一定是兰恩的马。另一匹圆润的白色母马脖子弯弯,欢快地跺着小步像舞中的女孩——这只能是茉莱娜的马。第三匹四肢修长,瘦瘦的,脏脏的棕色阎马——跟索姆?墨立林的形象完全吻合。
塔站在马厩后半边,牵着贝拉,正轻声跟胡和泰德说话。岚刚进来没走几步,父亲就对马夫点点头,带着岚和贝拉出去了。
他们默默地给贝拉上好马具,塔看起来正在思考,岚不敢打扰,也实在不指望能说服父亲黑骑士的事,这比说服村长难多了。等明天吧,马特和珀林一定能找到其他证人。希望如此。
马车摇摇晃晃地上路了,岚从车后取出弓箭,边走边把箭袋挂在腰上。当他们走过村庄的最后一排房屋时,他搭好一枝箭,半举起弓。视线所及范围内大部分是光秃秃的树木,但是他紧绷着肩膀,因为黑骑士很可能突然袭击,必须随时做好射箭的准备。
但他心里知道自己不能长时间地拉着弓弦。这把弓是他亲手做的,这一带除了塔和他自己以外很少人能把它的弦拉满。他四处张望,此刻他们身处森林中,斗篷在风中“啪啪”作响。他试图把黑骑士逐出脑海,但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这可不容易。
“父亲,”他终于把视线从林中收回看着塔,“我不明白村议会为什么要单独盘问帕丹?菲恩。依我看,你们的决定完全可以在盘问他之前就作出。村长当时的样子把大家都吓晕了,以为艾塞达依和伪龙神马上就会到双河来。”
“人是很奇怪的,岚。多数人都是。比如说,哈罗尔?鲁罕。他是个强壮又勇敢的男人,但是却惧怕杀生,一见血就脸色苍白。”
“那又如何?人人都知道鲁罕先生怕血,除了库林和康伽两家人,没有人对此有意见。”
“你听我说,伙计。人们常常不会像你所以为的那样思考和行动。村里的那些人们,即使冰雹砸毁田里作物,狂风卷走所有屋顶,狼群猎杀过半家畜,他们也可以卷起衣袖,一边抱怨,一边重头开始。但是,一旦提到希尔丹的艾塞达依和伪龙神,他们马上就能想到希尔丹其实离这里不远,就在暗影森林的另一边,而从塔瓦隆到希尔丹的直线路径就在这里往东一点。虽然事实上艾塞达依是不可能直线穿越荒野的,她们必须取道卡安琅和路伽,但是他们不会这样想!到了明天一早,过半村子的人都会认为这场战争已经降临到我们头上了,要花好几星期才能让他们相信那不是事实,这个春诞可就够受的了。因此布兰在他们自己发挥想象之前就替他们作出了判断。
“他们会看到村议会已经开始处理此事,并且接受我们的决定。他们选我们做村议会是因为信任我们可以为大家妥善处理事情,他们愿意听从我们的意见。我猜他们甚至也会听从辛的意见,虽然他跟我们其他人格格不入。不管怎样,他们将被告知没什么可值得担心的,并且会这样相信。并不是说,他们自己不能得出同样结论,而是这样做的话就不会糟蹋了难得的节日,而且大家都不用为了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白担好几星期的心。即使战争真的蔓延到这里,巡逻队也会及时发觉,给我们足够的时间作准备。不过我真的认为这不会发生啦。”
岚鼓起脸颊长呼一口气,当村议会议员比他想象的复杂这么多。
马车“隆隆”沿着采石路前进。
“除了珀林,还有谁看到那个怪骑士了?”塔忽然问道。
“还有马特,但是——”岚眨眨眼,颇为意外地看着走在贝拉前面的父亲,“您相信我?啊,我要回去告诉他们。”说着转身就想往村里走。
“慢着,伙计,慢着!”塔赶紧喊住他,“我到现在才跟你说是有原因的。”
岚只好继续跟着马车走,贝拉很耐心地拖着它。“您为什么改变想法了?为什么我不能告诉其他人?”
“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了。至少珀林会的,马特就难说。这件事确是应该尽快通知其他农场,但是这样一来,用不了一个小时,艾蒙村所有十六岁以上,或者至少那些已经能独立的人,都会知道有一个不怀好意的陌生人隐藏在附近了。大家不会希望他打扰我们过节的,要知道这个冬天已经够吓人的了。”
“过节?”岚喊道,“如果您见到他,您一定不会愿意让他靠近十里、甚至百里以内的。”
“也许是吧,”塔平静地回答,“他可能是希尔丹来的逃难者,也可能是个以为这里比拜尔隆,或者暗礁渡口更容易偷东西的贼。只是,这附近的人家都没什么可偷的东西。如果他是逃避战争的……嗯,总之没有必要吓唬大家。一旦巡逻开始,就能找到他,或者把他吓走。”
“我宁愿是把他吓走。但是您今早明明不相信的,为什么现在又信了?”
“我得相信自己的眼睛,伙计,当时我什么都没看到。”塔摇摇头,灰白的头发飘动着,“看来只有年轻人能看到这家伙。今早哈罗尔?鲁罕提起珀林被影子吓到的事,大家一说起来,原来钟?坦勒的大儿子勒姆,还有沙米尔?克拉唯的儿子班利都看过那人。既然你们四个年轻男孩都说看到了,我们就得考虑真的有这样一个家伙存在。当然,辛还是不相信。不论如何,这是我们要回家的原因。我们俩都不在家的话,如果那个人到咱们农场捣乱怎么办呢。若不是为了节日,我明天也不会再来。”
“我不知道班和勒姆也看到了,”岚说,“我们三个本来打算明天去告诉村长的,还很担心他不相信呢。”
“我们头发虽然灰白,但是脑子仍旧灵活,”塔淡淡地说,“你尽管睁大眼提防,如果他再出现,也许我也能看到。”
岚照做。他突然发现自己脚步轻松多了,肩膀也不再紧绷。虽然他还是很害怕,塔和他跟早上一样独自走在采石路上,但是现在他觉得背后有整个村子在支持他。其他人知道并且相信这件事,这使他安心多了。不管这个黑骑士想做什么坏事,艾蒙村的人们也能对付,只要大家在一起。 第五章 春诞前夜
第五章
春诞前夜
马车到达农场的房屋时已经快到傍晚,太阳低低地挂在半空。在双河这里,一座农屋通常居住着三、四代人:姑妈伯母、叔父姨丈、兄弟姊妹、侄子外甥都在一起,因此经年累月越建越大以容纳大家庭。像塔和岚这样两个男人独自在西树林开垦的是异数,因此他们的农屋也比较小,多数房间都在一楼,以规则的长方形为主。有两个睡房,尖塔状茅草屋顶下的空间正好作阁楼储藏室。虽然冬天的冷风把外墙涂的石灰保护层几乎全部刮掉了,但是这座屋子的状况还是相当不错,屋顶的茅草仍然很牢固,屋门和窗户也很结实,开关灵活。
屋子、畜舍和石砌羊圈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农家庭院,几只鸡正在刨地找虫子吃。羊圈外面有一个开放式的剪毛棚和一个石制喂食槽。庭院和树林之间是有着圆锥屋顶和厚实墙壁的加工棚。双河的农夫们都靠出售羊毛和烟叶来帮补家用。
岚看了看羊圈里的黑脸羊们,只有几只长着巨大羊角的公羊和他对视,其它大部分都安逸地躺在地上,或者在喂食槽前吃东西。它们的卷毛已经长得很浓密,可现在天气还是太冷,所以不能剪掉。
“我想那个黑骑士没有到这里来过,”岚对父亲喊,“如果他来过,这些羊不会这么安稳的。”
塔的手里拿着长矛,正在沿着屋子仔细巡视,他特别仔细地检查地面的痕迹。听到岚的话,他点点头,但是没有停下来。绕着屋子查看了一遍后,又绕着畜舍和羊圈做了同样的检查,也是特别注意地面。最后还检查了熏制室和加工棚。接着他从井里打了一桶水,双手合成杯状捧起一些,仔细闻闻,再小心地用舌尖试了试。然后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一口气把水喝掉了。
“我看他真的没有来过,”他跟岚说,双手在外套上擦干,“这些我没见过也没听过的人啊马啊,把我弄得疑神疑鬼的。”他把剩下的水倒到另一个桶里,一手提着它,另一手拎着矛往屋里走去,“今晚我们吃炖肉吧,还有空余时间可以作些农活。”
岚做了个鬼脸,惋惜这个春诞前夜不能留在艾蒙村。不过塔是对的,农场里总有做不完的活,刚做完这一件,又有另外两件等着了。他犹豫了一下,决定把弓箭带在身边。万一那个黑骑士真的来了,他可不愿意空手面对他。
首先是贝拉,他为它解下马具,带它到畜舍里奶牛旁边的畜栏里,给它用稻草和刷子擦身,再爬上阁楼为它拿草料,还添了一满杓燕麦。他们剩下的燕麦也不多了,即使天气很快转暖,也可能撑不到新麦收割。至于奶牛,他今天一早已经给它挤过奶了,很少,只有平常出奶量的四分之一不到,如果冬天继续下去,它大概也很快就要断奶了。
羊圈的喂食槽里已经添了够吃两天的食物。它们本来早该被放到牧场去了,但是今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哪个地方能长出足够的草来担当牧场。他给它们加了水后去捡鸡蛋,只有三个,这些母鸡们越来越会藏蛋了。
然后,他拿起锄头向屋后的菜园走去。塔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坐到畜舍前的长凳上开始修补马具,他的长矛就摆在身旁。这使得岚觉得很安慰,因为他自己的弓箭就一直带在身边。
菜地里新长了些杂草,但是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变,卷心菜依然小得可怜,几乎只露出一点点芽;至于甜菜更连芽都没冒出来。幸而他们只是撒了一部分种子试验一下,带着些许希望看看寒冷会否及时退去,以便在储粮吃光之前可以有一点收成。很快菜地就锄完了,要是往年他会很高兴能这么快完成,今年他只担心万一真的什么都没长成该怎么办。这些事想起来就让人忧心。
下一件事是劈柴。对岚来说劈柴是件累人的活,可是抱怨并不能暖和屋子,他只好拿起斧头,把弓箭摆在劈柴的木墩旁开始工作。在木柴之中,松木可以燃烧得很快,火焰很猛;橡木则可以烧很久。不一会儿他就热得要脱掉外套了。劈好的木柴都堆在屋子的墙脚,那里已经堆了很多,一直堆到屋檐下。往年这时候只要留下很少的木柴就够了,今年却不行。劈柴,堆柴,劈柴,堆柴,岚做得入了神,直到塔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才从挥舞斧头的节奏和堆木柴的重复动作里惊醒,他眨眨眼,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
灰蒙蒙的暮色在他劈柴的期间已经降临,天色迅速暗了下来。满月挂在树梢上,闪着苍白的微光,圆滚滚的像是随时会掉到他们头上。风更冷了,碎云在黑暗的空中飞速移动着。
“我们洗手去吧,伙计,然后吃晚餐。我还烧了热水,睡觉之前咱们洗个热水澡。”
“只要是热的,什么都好,”岚抓起外套披在肩上,他的衬衣被汗湿透,刚才他挥舞斧头的时候没什么,现在一停下来,就觉得风吹在身上快把他冻成冰块了。他忍住了一个呵欠,打着冷战收拾东西:“我还要好好睡一觉,大可以一觉睡过春诞哦。”
“这个啊,我们打个赌如何?”塔微笑道,岚也以微笑回应。就算他一个星期没睡过觉,也不会错过春诞的。没有人会。
屋里点了很多蜡烛,壁炉也生了火,因此主房里十分温暖舒适。房子中间是一张宽大的橡木餐桌,周围放着高背餐椅,足够让十二个或者更多人同时进餐。不过,自从岚的母亲去世以后,这里很少能有这么多客人。房里沿着墙壁摆放了几个手工不错的柜子和箱子,多数都是塔自己做的。壁炉前斜放着塔的“读书专用椅”,上面垫着软枕。岚则喜欢躺在壁炉前的地毯上看书。书架站在门边,比起酒泉旅店里的书架要小多了。在这里要买书可不容易,因为很少小贩会带书来卖,即使有也只有几本,因此十分抢手。
这间屋子跟其他有主妇打扫的屋子相比,也许不算十分整齐。桌上是塔的烟枪和一本《詹?远行者游记》;读书专用椅的枕头上有另一本木皮装订的书;一件待修理的马具零件放在壁炉前的长椅上;还有,餐椅上堆着一些要修补的衣服。但是除此以外,屋里干净温馨,令人安心。在这里,很容易就能忘掉屋外的冰天雪地,没有伪龙神,没有战争和艾塞达依,也没有黑骑士。炖锅里传来阵阵香气充满房间。岚快饿坏了。
父亲拿起一个长柄木勺搅拌锅里的炖肉,试了一下味道说:“再炖一会儿吧。”
岚在门旁的水缸里舀水随便洗了洗脸和手。他最想要的是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洗掉汗水和冷意,不过要把浴室的大浴缸烧热得花些时间,他只好等。
塔从一个柜子里翻出一把大钥匙,跟他的手掌差不多长,把前门用一个大铁锁锁上了。他回答岚提问的眼神道:“只是为了安全起见。可能我只是小题大做了,也可能是这鬼天气让我的心情变坏,总之……”他叹了口气,手里轻轻地抛着这把钥匙,“我去查看后门。”说完便向屋后走去。
在岚的记忆里,这两扇门从来没有上过锁。双河的人们从来不锁门,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这个需要。
头上,塔的睡房里传来刮擦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地上被拖动。岚皱了皱眉,除非塔忽然决定要改变家具的摆放位置,不然,这声音只能是父亲正在把他床下的旧箱子拖出来。这是另一件岚的记忆里不曾有过的事。
他打了一小壶水挂到火上烧,准备泡茶,然后摆放餐具。这些碗和勺子是他自己雕的。主房的窗户还没关上,岚不时地看看窗外。天已经全黑了,他只能看到月影。那个黑骑士很容易就能隐藏在这样的黑暗里,但是他尽量不去想这种可能性。
当塔回来时,岚吃惊地看着他。只见他腰上斜斜地围着一条阔腰带,挂着一把剑,黑色的剑鞘和剑柄上都有一只青铜苍鹭。岚只见过商人的护卫佩剑,当然还有兰恩。他从来就没有想过父亲也会拥有一柄剑。除了那两只苍鹭,这柄剑看起来和兰恩的一样。
“您从哪儿得到这东西的?”他问道,“从小贩那里买的?花了多少钱?”
塔缓缓抽剑出鞘,火光沿着剑身跳跃闪动。和这比起来,那些商人护卫配的剑粗糙多了,剑上虽然没有镶嵌宝石或黄金,但是看起来十分华丽。这是把单刃剑,剑身略微弯曲,上面又刻了一只苍鹭。剑柄上刻着编织羽毛状的防滑纹。看起来它似乎比商人护卫配的剑脆弱,他们的剑大多是双刃的,很厚,结实得可以拿来砍树。
“我是在很久以前得到它的,”塔回答,“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我确实买贵了,花了两个铜币;你母亲不同意我买,你知道,她总是比我明智。但当时我很年轻,而且这看起来值这个价。她一直想让我摆脱它,而且不止一次我觉得她是对的,我早该把它送人了。”
剑身反射着火焰,像是在燃烧一般。岚一直都梦想能拥有一柄宝剑,他不能置信地反问:“送人?您怎么可以把这样的一柄剑送人呢?”
塔轻轻笑了:“它对牧羊有什么用呢?也不能用来犁田或者收割。”他盯着这柄剑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思考自己拿着它要做什么。终于,他沉沉地叹了口气:“万一我不是被幻觉迷昏了头,万一我们的运气变差,那么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就该庆幸我把它保留至今。”他把剑滑回鞘中,在衬衣上擦了擦手,做了个怪脸,“炖肉可以吃了,我去上菜,你去泡茶。”
岚点点头,去拿茶叶罐,但是他心里还有很多疑问。塔为什么要买剑?他想不出答案。还有,是在哪里买的?离这里多远?这里没有人离开过双河,或者说,很少人离开过。他一直模糊地知道他的父亲是那少数人之一,因为他的母亲就是外来人。但是一柄剑……?等他们坐下来后,他有一堆的问题要问。
水已经烧开,他用布包着水壶的手柄把它提起,热气迎面而来。他刚直起腰,大门就被重重地撞了一下,门锁“咔咔”作响。岚吃了一惊,把那柄剑,还有手里的水壶都丢到了脑后。
“是邻居?”他不太确定,“是道特立先生来借……?”但是道特立的农场即使是在白天到这里也要花一个小时的路程,那是离他们最近的农场了。姑且不论欧伦?道特立有多么厚脸皮爱“借”东西,他不至于会在天黑之后离开家。
塔轻轻把盛满炖肉的大碗放在桌上,慢慢向门口走去,双手握着剑柄:“我想不是——”话没说完,门就被撞开了,门锁的碎片打着转滑过地板。
一个比人类巨大的身影堵在门口,身穿及膝黑盔甲,手腕、手肘和肩膀都有金属护甲。一只手抓着一把镰刀似的大剑,另一只手挡在眼前一时没法适应屋里的光亮。
一开始岚竟然觉得松了一口气。不论这是什么东西,只要不是黑骑士就好。然后,当他看清楚,那个已经碰到门框上边的脑袋上长着一只弯曲的公羊角,本应是嘴和鼻子的地方被长满毛的动物口鼻代替以后,吓得大喊一声,想也不想就把手里的一壶热水砸向那个半人不人的脑袋。
滚烫的水正正浇在了怪物脸上。它疼得大声咆哮,那完全是动物的吼声。水壶飞出的同时,塔的剑也出鞘了,吼声断然转成咕噜声,巨大的身躯向后倒去。它还没有完全倒地,另一只已经把爪子伸进门试图闯进来。塔再次挥剑,岚只来得及瞥见一个畸形的脑袋和上面钉子般的角。两副躯体堵在门口,暂时挡住了后来者。他听到父亲冲着他大喊。
“快跑,伙计!躲到树林里去!”门外,其他的怪物正在把倒下的同伴拉开。塔蹲身“喝——”地一声用肩膀把大餐桌顶翻增加了门前的混乱,“太多了,挡不了多久的!快到屋后去!快!快!我马上就来!”
岚下意识里对自己马上就转身逃跑感到羞耻,虽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是他想留下来帮助父亲。然而恐惧紧紧攥着他的喉咙,双脚不由自主地带着他冲出主房,以这一生最快的速度冲向屋后,耳边不断传来撞击声和呼喊声。
他跑到后门前,但是门刚刚被塔用铁锁锁上了。他马上冲到旁边的窗前,一把推开窗扇收起窗帘。黑夜已经完全降临,圆月和流云在院子里投下大片移动阴影。
只是影子而已,他告诉自己,只是影子。后门忽然吱吱作响,外面有什么人或是东西想推开它。岚只觉得口里发干。门被狠狠地撞了一下,门框都被晃动了。他像野兔出笼般飞快地从窗口滑了出去,蹲伏在窗下。屋里传来木头碎裂的巨响。
他小心翼翼地探头用一只眼睛从窗角往屋里看。在黑暗中,他看得不太清楚,但是也已足够:屋门斜挂在门框上,几个影子谨慎地在屋里移动,低声用“咕哝”的声音交谈。岚一句也听不懂,这种语言听起来十分刺耳,人类发不出这样的声音。斧头、矛和钉状东西偶然反射着月光。靴子刮擦着地板,夹杂着规律的像是蹄声的‘嗒嗒’声。
他用口水湿了湿嘴,深深吸一口气,竭尽全力大喊:“它们从后面进来了!”声音嘶哑,但是他至少大声喊出来了,他原以为自己办不到的,“我在屋外了!快跑啊,父亲!”话音一落,他就马上飞速逃离。
身后传来沙哑的呼喊声,喊着陌生的语言,还有响亮刺耳的玻璃碎裂声。有什么东西沉重地在他身后落地。他猜那些怪物们把窗户砸破了,但是不敢回头看。他像只试图摆脱猎狗的狐狸,先假装像树林跑去,冲入最靠近的一个月亮投下的阴影里以后,马上趴倒,转向畜舍旁的更大的阴影爬去。突然,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的肩膀上,吃惊之下他拼命挣扎,也不知道是想战斗还是挣脱,好一会儿他才弄清楚自己在跟塔新削的锄头柄扭打。
白痴!他躺在那里,大口喘着粗气。像库林一样的笨蛋!他好容易才平息下来,继续沿着畜舍的后面往前爬去,拖着那根锄头柄。这东西也许没什么攻击力,但总比没有好。
他小心地从畜舍墙角望向院子和屋子。那些从后屋跳出来追他的怪物们没了踪影,但它们肯定正在四处搜寻他,随时可能找到这里。
左边的羊圈里传来羊群受惊的“咩咩”叫声和慌乱的踩踏声。前屋的窗里影子闪来闪去,夹杂着金属的撞击声。突然,其中一扇窗子被撞破了,塔随着玻璃和木头的碎片一起飞出来,手里仍握着剑。他稳稳落地,但是并不马上跑离屋子,而是转身向屋后跑去。屋里的怪物们也跟着从窗户和门口挤出来。
岚起初怀疑自己看错了。为什么他不赶快离开?然后他想起来了,塔刚才听到他的声音是从屋后传来的。“父亲!”他赶紧大喊,“我在这里!”
塔猛地换了个方向,但不是朝着岚这边,而是远离岚的方向。“快跑!伙计!”他喊道,剑尖指向前方,“躲起来!”十来个大家伙追着他,嘶哑的喊叫和尖声的嘶吼充斥夜空。
岚缩回畜舍背后的阴影里,万一屋里还有怪物,这时也无法看见他。在这一刻他是安全的,而塔正在用自己引开那些东西,身处危险中。他握紧手里的锄头柄,无声地自嘲:锄头柄?拿着一把锄头柄去跟那些怪物搏斗?这可不是跟珀林拿铁头木棍玩耍啊。但是他也不能让父亲独自面对怪物。
“只要我运用抓捕野兔时的潜行技巧,”他悄声对自己说,“它们就不会发现我。”夜空中回荡着怪诞的叫声,他咽下一口口水,“它们真像一群饿狼。”他无声地滑离畜舍,向森林滑去。手里紧紧攥着锄头柄,用力得手掌生疼。
刚刚进入树林的怀抱时,他觉得稍微安心。树木应该能把他藏起来。但是当他继续往里前进时,林子里的黑影随着月影的移动不时地变幻,树木若隐若现像是藏着恶意,枝桠狰狞地向他伸来。是幻觉吗?他似乎听到它们阴狠地狞笑着等待他。追赶塔的那班怪物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然而在一片沉寂中稍微有点风声也让他缩起来半天不敢动。他尽量贴近地面,移动得越来越慢,连呼吸都尽量压抑,生怕连这么小的声音都会被听见。
突然,后面伸来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铁钳似地夹住了他一只手腕。他狂暴地用没被抓住的另一只手向后乱抓,试图抓住攻击者。
“别扭断我的脖子,伙计。”耳边传来塔嘶哑的轻语。
岚一下子放下心来,全身立刻松软无力。父亲放手后他掉下来四肢着地,大口喘着粗气,像是跑了几百里般虚脱。塔在他身边斜躺下,靠在一只手肘上。
“要是我意识到你这几年已经长大了,我就不会捂住你的嘴。”塔轻声说,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但是我必须确保你不会喊出声来。有些半兽人的听觉比狗还灵敏。”
“半兽人仅仅是……”岚没能说下去。它们不再仅仅是故事了,从今晚开始再也不是。那些东西可以是半兽人,甚至可以是暗黑魔神。“您肯定吗?”他耳语道,“我是说……真的是半兽人?”
“我肯定。虽然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到双河来的……今晚之前我从没有见过半兽人,但是我跟那些见过的人谈论过,所以我对它们有一些了解,这也许能救我们的命。你仔细听好了。半兽人的黑夜视力比人类强,但是它们受不了光亮。这大概是我们刚才能从这么多只手里逃脱的原因。有些半兽人可以靠气味或者声音追踪,但据说它们很懒。只要我们能躲开它们足够长的时间,它们就会放弃。”
这番话没让岚觉得好过多少:“故事里说它们憎恨人类,是暗黑魔神的仆人。”
“要说到夜之牧者(译者:见名词解释)的兽群,半兽人一定是其中之一。据说它们为了享乐而屠杀,只有那些被它们惧怕的指挥者才能信任它们,但也不长久。我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
岚打了个冷战,他可不愿意遇到这个被半兽人所惧怕的指挥者:“您说它们是否还在找我们?”
“不知道。它们看起来不太聪明。我轻易就把追赶我的那一帮骗往山脉那边去了。”塔伸手在身体右侧摸了摸,又把手伸到眼前看,“希望它们真的往那里追去了。”
“您受伤了!”
“小声点。只是划到了,现在没法包扎。还好,天气好像变暖了些,”他长舒一口气躺下来,“在外面过一晚也不错。”
岚早就在想,要是把外套和斗篷也带出来就好了。虽然树木挡住了大部分的冷风,但是漏进来的一点仍然像冰刀那么难受。他略略犹豫,伸手摸了摸塔的脸,被烫得一缩:“您在发高烧!我要带您到奈娜依那里去。”
“等一等,伙计。”
“不行,路很远,天又黑。我们得马上走。”他爬起来,伸手想把父亲扶起。塔紧咬牙关,发出痛苦的呻吟,吓得岚赶紧把他放下。
“让我歇一会,孩子。我很累。”
岚急得挥拳砸自己的大腿。如果现在是在温暖的屋里,靠着炉火拥着毛毯,有足够的水和柳树皮清理包扎伤口,他将很乐意耐心等到天亮才让贝拉把塔带到村里。但这里没有火,没有毛毯,没有马车,更没有贝拉。这些东西都在农屋那里。如果他不能移动塔,那么就把这些东西,至少是其中一些,带到这里好了。只要那些半兽人走了就可以去拿,它们迟早要走的。
他看了看手里的锄头柄,把它扔下,伸手拔出塔的苍鹭宝剑。剑刃在微弱的月光下闪着微光,长长的剑柄握在手里感觉很奇异,剑身的重量和平衡都很陌生。他对着空气挥舞几下,叹叹气停下来。砍空气很容易,砍半兽人?到时候他可能只会转身逃跑,又或者吓呆了被对方……不要胡思乱想!他制止自己,这没有任何好处。
他站起身正要走,塔抓住了他的手臂:“你要去哪?”
“我去拿马车,”他柔声道,“和毛毯。”他吃惊地发现自己毫不费劲就能把父亲的手拉开,“您在这里休息,我很快回来。”
“要小心。”塔微弱地叮嘱。 月光下岚看不清父亲的脸,但他知道他正看着他。“我会的。”他想,我会像一只探索鹰巢的老鼠那么小心。
静悄悄地,岚没入黑暗中。他回忆起幼年无数次跟伙伴在树林里玩捉迷藏的情景:费尽心思地隐藏自己,同时追踪别人,直到从背后把手放到对方的肩膀上就算赢。但是,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
他蹑手蹑脚地从一棵树窜到另一棵,一边努力想做个计划。当他到达树林的边缘时,他已经想出又丢弃了十来个计划。所有事情都取决于那些半兽人是否已经离开。如果它们已经走了,他就只要直接走进屋里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如果它们还在……他只能空手回到塔的身边,虽然他不想那样,但是如果他被杀死,塔怎么办。
他朝农屋张望,只能看到黑乎乎的畜舍和羊圈,前屋的窗户和大门透出光亮。里面只有父亲点的蜡烛,还是说,半兽人正在那里等待?
一只夜鹰忽然尖声鸣叫,他被吓得跳了起来,靠在树上发抖。这样下去,他哪儿也去不了。于是,他趴到地上,笨拙地把剑拿在身前,开始向屋子爬去,一直爬到羊圈背后。
他蹲伏在石墙边,竖起耳朵聆听:没有任何声音。他缓缓地抬起身子,探头从墙上看出去。院子里没有任何物体移动,窗户和门那边也没有任何影子晃动。先取贝拉和马车,还是先取毛毯和其他东西?畜舍那边漆黑一片,任何东西都可能藏在里面,如果遇到偷袭,肯定来不及躲开。所以,还是先取屋里的东西吧,至少他可以看得见。
当他压低身体时,忽然停住了。没有任何声音?羊群都已经安定下来睡着了?不像,因为不论是多晚的深夜,总会有少数几只羊是醒着的,它们会悉悉嗦嗦地走动,不时地“咩咩”叫。他可以勉强看到羊圈里的羊群,其中一只躺得离他很近。
他尽量不弄出任何声音地把身体撑到墙上,伸出手去摸这只最近的羊,手指碰到软软的羊毛,是湿的,羊一动不动。他觉得肺里的空气像是一下子被抽掉了,飞快地缩回手,落回墙外时几乎把剑丢掉。它们为了享乐而屠杀!颤抖着,他在地上把手上的液体擦掉,拼命告诉自己什么也没有改变,那些半兽人已经屠杀过了,走了。他不断地这样告诉自己,一边匍匐着穿过院子,一边努力把所有方向的情况都看在眼里。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般希望自己是一条蚯蚓。
到达屋子后他紧靠着墙躺在破碎的窗户下面,再次仔细聆听:里面只有“嗒嗒”的滴血声。他慢慢抬起身子向里探视。
炖锅底朝上扣在壁炉里,地面上到处是木碎,所有的家具都被打烂了。餐桌断了两条腿;每个抽屉都被拉出来砸碎;每个柜子都被打开,柜门被扯坏,里面的东西被扔到地上,还铺了一层白色的粉状物,大概是面粉和盐。四具扭曲的半兽人躯体躺在这些家具残骸之中。
岚认出其中一只有公羊角的,其余的样子都差不多,人脸和动物口鼻、角、羽状物、皮毛等令人恶心地混合在一起。它们的手,像扭曲的人手。其中两只穿了靴子,另外两只长着蹄子。他瞪大眼呆看着这些怪物,眼睛生疼。它们都一动不动,应该是死的,岚心想,塔还在树林里等着,去吧。
他从前门跑进屋里,迎面扑来的恶臭使他不得不停下脚步作呕,这就像是一个数月未打扫过的马厩的臭味。墙壁也被涂得乱七八糟。他改用嘴呼吸,匆忙地在一团乱的地上翻找本来是放在其中一个柜子里的水袋。
身后竟然传来声响!岚大吃一惊,血液都冷了。他急转过身去,差点绊倒在地。站稳脚后,他紧咬牙关阻止它们打颤,无声地哀叹着。
一只半兽人正爬起身来,它眼窝深陷,但是下面又突出一副狼的口鼻,双眼冷漠无情,毛茸茸的尖耳朵不停地抽动,脚上长着山羊蹄。身上穿着跟它的同伴一样的黑色盔甲和皮裤,也配着一把镰刀状巨剑。
它咕哝了些什么,然后说,“其它人跑了,纳格留下,纳格聪明。”它的话从一张非人的嘴里说出来,发音怪异而难懂。岚猜它的语调大概是想表达安抚,但是它那肮脏的牙齿又长又尖,随着它说话一闪一闪实在起不了任何安抚作用。“纳格知道总会有人回来。纳格等待。你不需要剑。把剑放下。”
半兽人不说,岚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双手握着塔的苍鹭宝剑挡在身前,剑尖指着这只巨大的怪物。它比他高大得多,长着厚重的胸膛和粗大的手臂,鲁罕先生跟他比只能算是小矮人。
“纳格不伤害。”它逼近一步,做着手势,手背的黑毛又粗又密,“你把剑放下。”
“退后,”岚努力稳定自己的声音,“你们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
“Vlja daeg
roghda!”它吼道,但是马上又龇牙咧嘴地笑道,“把剑放下。纳格不伤害。迷惧灵要和你说。”它脸上闪过一丝恐惧,“其它回来,你和迷惧灵说。”它又向前一步,一只大手扶在腰间的剑柄上,“你把剑放下。”
岚舔舔嘴唇。迷惧灵!?(译者:见名词解释)传说里最恐怖的角色也出现了。如果黯者也来了,半兽人就根本不算什么。他必须逃离这里,但是,只要半兽人一抽出它的巨剑,他就没有任何机会了。所以他强迫自己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好吧,”他缓缓放低双手,但是暗中更用力攥紧了剑柄,“我和它谈。”
狼笑瞬间变成咆哮,半兽人向他猛扑过来。岚从没想过如此巨大的身躯竟能如此敏捷,他绝望地把剑往前一送。怪物的身躯撞上他,把他“砰”地推到了墙上。他们一起滚倒在地,半兽人在上面,把岚压得几乎窒息。他发狂地挣扎,拼命躲开要捏碎他的大手和血盆大口。
突然间半兽人一阵痉挛,然后就不动了。岚愣住了,好一会儿他无法置信地躺着,但很快他醒悟过来,赶紧爬离这具尸体——这次它真的是尸体了。苍鹭宝剑的剑刃淌着血从半兽人背部正中伸出:他终于及时把剑竖了起来。鲜血粘满岚的双手和衬衣的前襟,他觉得胃里一阵翻腾,用力吞咽才没有吐出来,全身仍然不停地颤抖着。这次总算逃得一命。
他想起这个半兽人说过“其它会回来”,其它的半兽人会回到这里来,还有一个迷惧灵,一个黯者。传说里黯者身高二十尺,双眼冒出火焰,以阴影为坐骑,只要转个身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任何墙壁可以阻挡它的去路。他必须拿到需要的东西然后尽快离开。
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半兽人的尸体翻过来——它的双眼圆睁瞪着他!岚几乎拔腿就跑,好容易才镇静下来告诉自己这双眼睛如今只是瞪着死神。他环顾四周,看到原本堆在餐椅上待修补的衣服被撕成了碎片散在地上。他用这些碎布把手擦干净,把剑拔出,擦掉上面的血迹后不情愿地把布丢在地上,自嘲地笑了笑:现在没空理会是不是整洁了,过后也不知道要怎样折腾才能令这里恢复得可以重新居住,这难闻的臭气说不定已经渗到木板里了。现在没有时间想这些,没有时间整理,甚至可能没有时间做任何事了。
他急匆匆地收拾东西,心里知道自己肯定会忘了这一样或者那一样,但是塔正在等他,半兽人正在回来,只能想到什么拿什么。首先是睡房里的毛毯,然后是干净的布用来包扎伤口,接着是外套和斗篷,以及放牧时用的水袋。虽然不知道几时才有机会,他还是带了一件干净衬衣,只要一有机会就要把身上的血衣换掉。最后只有柳树皮和其他的药物没拿了,但是这些东西在另一个房间,那里漆黑一片,他终于没敢去取。
壁炉旁的水桶奇迹般地完整无损,里面是塔下午刚打的水。岚把水袋装满,胡乱洗了洗手,再一次迅速搜寻了一下看看是否忘了什么。他在一地碎片里发现了他的弓,整齐地从最粗的地方断成两截,他抖着手把它丢下。所取的东西应该足够用了,他飞快地把所有东西打成包袱向门口走去。
离开前他又在地上发现了一盏手提灯,里面还有油。于是他用蜡烛把它点着后把灯罩盖上,即为了挡风,也为了防止被发现。一手提着灯,一手提着剑,他匆匆向畜舍走去。不知道那里还剩下些什么?羊圈里的情形使他不抱什么希望,但是他需要一辆马车把塔送往艾蒙村,需要贝拉。
带着些微的希望,他往畜舍走去。舍门开着,在风中“吱吱”轻响。里面似乎没什么异样,但是畜栏是空的,栏门倒在地上,贝拉和奶牛都不见了。他快步走到畜栏后部,却看到马车歪在地上,半数轮辐都离了轮框,其中一根车轴已经被砍断。
岚感到绝望,没有马车他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把塔送到村里,就算塔能忍受被他背着的痛苦,他也不一定能背这么远,何况,疼痛说不定比高烧更快杀死父亲。然而,这又是唯一的办法,留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他转身准备离去,目光落在地上:被砍掉的车轴倒在散落的稻草上——他忽然笑了。
迅速地,他把灯和剑放下,跑到马车前奋力把它扳起来,这一来又弄坏了更多轮辐。然后他蹲身用肩膀把它往另一边推翻,露出没有毁坏的车轴。他一把抓起剑,朝着它砍去。使他高兴的是:大片碎步应剑飞出,不用几下车轴就被砍断了。
他惊讶地看着手里的宝剑。要知道车轴可是用老岑树木做的,十分坚硬,即使是用上好的斧头来砍也不可能这么利落。剑刃还是那么明亮锋利,他用拇指轻轻触摸它,马上就被划破了。他赶紧用嘴吮吸伤口。
然而,没有时间在这里惊叹了,他把灯吹灭留在原地,抱起两根车轴,回到屋里把包袱取走。
所有东西加起来不算很重,却很不好搬。如果拖着它们走会轻松些,但是那样会在地上留下拖痕。为了尽量避免留下任何痕迹,岚只好抱着它们走过田野,车轴在他臂弯里老是往下掉,进到林子里后更糟糕,不时地被树木绊倒。
塔就在原地,一动不动。岚心里一慌,丢下手里的东西扑过去,伸手抚摸父亲的脸,他还活着,但是烧得更热了。
塔醒过来,但是意识很朦胧:“是你吗,孩子?”他的呼吸十分微弱,“我很担心你,梦到许多天过去了。恶梦。”他轻声呢喃着又睡过去了。
“别担心,”岚回答,把塔的外套和斗篷盖在他身上,“我尽快带您到奈娜依那里去。”说着,他不顾冷风把身上的血衣脱掉换上干净衣服。这时候丢掉这件血衣就像是刚洗了澡一般舒服,而且这样也不会把塔弄脏。“很快就能到达村里了,到时候我们就会安全,贤者会为我们打理一切,您放心,我们会没事的。”
这个想法支撑着岚,他穿上外套,俯身为塔清理伤口。只要到了村里就会安全了,奈娜依会治疗塔。只要把塔送到那里就可以了。 第六章 西树林
第六章
西树林
月色中岚看得不太清楚,但塔似乎只是在肋骨上被浅浅地划了一刀,伤口还不到手掌长。他难以置信地摇摇头。父亲曾经受过比这严重得多的伤,当时他连停下工作来清洗伤口都用不着。他匆匆地把塔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却没有找到其它伤口。
再仔细检查这道仅有的划伤,才知道它看起来虽浅,却很严重,四周如火烧般滚烫。塔身上的高热已经令岚担心得喉咙发紧,而伤口附近的温度竟然更高。在这种程度的高热折磨下,即使侥幸活下来,也很可能被烧坏脑成为废人。
岚从带来的布里取出一块浸湿,敷在父亲的前额上,然后尽量轻柔地为他清洗和包扎伤口,但是塔仍不时因为被触痛而发出痛苦的呻吟。树木影影憧憧地包围着他们,枝桠随风摆动像是在威胁一般。岚安慰自己道:半兽人回到农屋后,如果找不到他和塔,自然会离开。但当他想起屋里那荒唐无来由的大破坏,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他不可以愚蠢地做这种以为它们不杀光所有人、打碎所有东西就会罢休放弃的假设。这太冒险了。
它们是半兽人!光明在上,是半兽人啊!从吟游诗人的故事里走出来的怪物今夜破门而入!还有一个黯者!愿光明照耀我,一个黯者!
忽然他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手拿着尚未缠好的一头绷带发呆。他自嘲地想:哼,你像只被苍鹰影子吓呆的兔子。他生气地甩甩头,继续为塔包扎。
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并不能使岚停止害怕。他知道那些半兽人回到农屋后,一定会开始搜索屋子附近的森林。被他杀死的那只半兽人的尸体将会证明他们没跑多远。天知道那个黯者会怎么做,能怎么做?还有,父亲说过半兽人的听觉非常灵敏。想到这里,他真想用手捂住父亲的嘴,好让他停止呻吟和呢喃。还有一些半兽人可以跟踪气味,对此他更是毫无办法。他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去想这些没法解决的问题。
“您要尽量安静,”他在父亲耳边亲声说道,“半兽人随时会追来的。”
塔嘶哑着声音轻声说道:“你依旧这么可爱,卡丽,跟年轻时一样。”
岚担忧地皱起了眉头,母亲已经去世15年了,父亲若以为她仍然在世,只能说明他的高烧比自己所想的严重许多。现在的情况下安静就意味着生命,要怎么使父亲安静下来呢?
“母亲希望您安静下来。”岚耳语道,想起母亲他只记得她有一双温柔的手。他清一清喉咙:“卡丽希望您安静。来,喝下这个。”
塔饥渴地喝着水袋里的水,但是没喝几口,就扭开头,继续喃喃自语。这次声音低多了,岚无法听清,也只能希望半兽人同样听不见。
他迅速做着离开的准备。用三张毛毯把两根车轴缠成一个简易担架,他提着一头,另一头只能在地上拖,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又用腰带上别着的小刀把第四张毛毯撕成长带状把两根车轴绑在一起。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塔移到担架上,他的每一声呻吟都使岚心疼地暂停动作。一向坚强可靠、勇往直前的父亲此刻竟然如此虚弱,几乎使他失去好不容易才聚集起来的勇气。然而他知道自己必须坚持下去,不能停下。
终于艰难地把塔安置在担架上了,岚稍稍犹豫,又把父亲腰间的挂剑腰带取下来围在自己腰上。围着它感觉很不协调,也使他觉得不自在。虽然腰带、剑鞘和剑加起来重量不大,但是当他插剑入鞘却觉得它如有千斤般沉重。
他生气地责备自己: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这只是一把大一点的“餐刀”而已。他曾经多少次梦想自己腰挂宝剑去冒险?虽然农屋里的事情纯属运气,虽然在他的白日梦里他从不会害怕得牙齿直打颤,也不用一路逃命,父亲更不会命悬一线。但是既然他已经杀死过一只半兽人,一定也可以跟其它的半兽人战斗并且击退它们。
他用最后一张毛毯为父亲盖上掖好,把水袋和其它衣服放在他身边,然后跪在两根车轴间,把毛毯带子绕在肩膀和手臂上,两手各自握着左右车轴,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大部分重量都压在肩膀上了,感觉不是太重。就这样,他拖着担架,以尽量平稳的步伐向艾蒙村出发。
他已经想好了,就顺着采石路走,虽然危险,但比在漆黑的树林里迷路要好。
黑暗中他没注意到自己很快就到了采石路边,还几乎走到了路上。当他发现后,大吃一惊,赶紧转身把担架拖回林中,紧张得喉咙像被拳头牢牢扼着。他停下来大口喘着气,努力平息狂跳的心。稍微平静下来后,他转向东边,在采石路边的林中向艾蒙村走去。
在树林中前进比走在采石路上困难多了,尤其是在夜晚。但是除非发疯,不然决不能走到路上。岚当然希望一路上不要遭遇任何半兽人,最好连见也不要见到。但是他必须假设这些怪物仍然在追杀他们,并且迟早会想到他们已经往村子逃去,因为村子是他们最可能去的地方,而采石路是最可能走的路线。事实上,他还觉得自己走得太过靠近路了,夜色和树影都不足以藏身,任何人走在路上都可能看到他们。
穿过树枝投下来的月光十分微弱,岚根本看不清脚下,只能靠猜测和试探前进。树根威胁着要绊倒他,枯萎的荆棘划破他的腿,凹凸不平的地面使他跌跌撞撞。每次车轴颠簸得太厉害,塔的喃喃自语就会被大声呻吟打断。
尽管没法看清,他还是拼命睁大眼睛盯着前面的黑暗,竖起耳朵听着所有方向的动静。树枝的摩擦声,松针摇动的飒飒声都会令他停下来,屏息聆听,直到确定那只是风声而不是追杀者的声音,才继续走。
渐渐地,他的手臂和脚开始觉得累了。晚风迎面吹来,带着他的斗篷和外套把他向后拉,本来很轻的担架现在不停地扯着他往地面坠,脚步因体力不支而更加摇晃。他咬紧牙关支撑着不要倒下,同时挣扎着向前拖动担架。要知道,他今天一大早就起了床,先到艾蒙村跑了一趟,回来后还几乎把一天的农活都做完了。这时候,他本该轻松地躺在壁炉前看书,然后上床睡觉。但现实却令他在这里忍受彻骨的寒冷和饥饿。
他自言自语地责怪自己怎么没想到从家里拿些食物,只需要多花几分钟而已。花几分钟找面包和芝士,半兽人不可能就恰好就在这几分钟之内回来的。即使只有面包也好啊。不过,只要能走到酒泉旅店,艾’维尔夫人一定会坚持要他吃一顿热辣辣的饭菜的,也许会是香喷喷的炖羊羔?还有她刚刚烤好的面包,以及热茶。
“它们从龙墙那边如潮水一般涌来,”塔忽然大声怒道,“大肆屠杀,血流成河。拉曼犯的罪到底还要害死多少人?”
岚不提防被吓了一跳,几乎摔倒。他疲倦地放下担架,稍事休息。毛毯带子在他的肩膀上勒出一道发烫的凹痕。他跪在塔的身边,耸动肩膀活动关节,一边摸出水袋,一边往路那边看,试图看清路上的情况。但是在黯淡的月光下只能看到二十步以内,没有活动的东西,只有阴影。只有,阴影。
“没有半兽人涌过来,父亲。反正现在没有。我们很快就到艾蒙村的了,到那里我们就会安全。喝点水吧。”
塔像是忽然恢复了力气般挥臂把水袋推开,一把抓住岚的衣领把他拉到身前,他的脸颊感觉到父亲身上的高热。“他们喊它们为野人,”塔急切地说道,“这群笨蛋以为自己可以像扫垃圾似的把它们扫出去。到底还要输掉多少场战役,烧毁多少座城池,他们才愿意正视现实?各国才愿意联手对抗它们?”他把岚放开,声音里充满哀伤,“莫拉斯的田野遍地死尸,除了乌鸦的鸣叫和拍翅声以外一片死寂。卡尔汉的无尽塔在夜里燃烧着如同火炬。它们一路烧杀直到荣耀之墙才被挡住,一路杀到——”
岚一把捂住父亲的嘴,因为他突然听到了一个有节奏的“得得”声,但分不清它是从树林的哪个方向传来。风向转变了,它也随之减弱。他皱着眉缓缓转头,想听清楚它到底在哪个方向,忽然眼角扫到一个什么东西晃过。他立刻俯身护住塔,下意识地紧紧攥住剑柄,全神贯注盯着采石路。
路的东边有一些摇动的影子,渐渐靠近了,是一个骑士,身后一群高大的身影小跑着跟随他,尖矛利斧反射着微弱的月光。即使它们还没来到可以看得清的距离,岚也清楚知道不可能是村民前来营救。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告诉他,这就是那个穿着风吹不动的斗篷的黑骑士。虽然所有的身影都是黑乎乎一团,虽然这匹马的蹄声和其它马一样,但是岚知道是他。
黑骑士身后是那些长着尖角、动物口鼻和鸟喙的恶梦般的怪物:半兽人,它们分成两列,靴子和蹄子踩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它们经过时岚数了数,有二十只。他很想知道那个黑骑士究竟是个什么人,竟敢独自一人和这么多半兽人呆在一起,而且还是背对着它们。
这群怪物小跑着往西去了,脚步声渐渐远去,但是岚仍呆在原地一动不动。本能告诉他必须百分百确定对方真的走远以后才可以行动。过了很久,他终于深吸一口气,抬起身来。
就在此刻,他发现黑骑士无声无息地回来了,他每走几步就停一停,缓缓地沿着原路返回,座下的马儿没有发出一点蹄声。风大了些,在树木之间呼啸而过,他的斗篷仍旧如死亡般静止。每次马停下来,他戴着兜帽的头部就左右转动,仔细观察两边的树林。就在正对着岚的路上,黑马再一次停下,被阴影遮挡住的兜帽开口处正对着伏在父亲身上的岚。
岚握着剑柄的手抓得更紧。跟早上一样,他再次感觉到对方令他颤抖的目光和憎恨。这个裹在黑斗篷里的人憎恨任何人,憎恨任何活物。尽管风很冷,岚的脸上还是不停冒着汗。
黑马终于走开了,继续无声地走走停停,直到变成路远处的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这团影子可能已经不是黑骑士了,但是岚仍然紧紧盯着他,生怕一旦看丢了,下一刻这个人就会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跟前。
忽然这团影子飞快地跑回来,悄无声息地在他前面飞驰而过。这一次黑骑士只是看着前面,看着西边的迷雾山脉,向着农场而去。
岚终于松了一口气,喘着气用衣袖擦去脸上的冷汗。他不想知道那些半兽人究竟为什么而来,就算永远不知道也没关系,只要这件事结束了就好。
他摇摇头振作起来,匆匆检查一下父亲。塔仍在喃喃自语,但是声音很低岚听不清楚。他想喂他喝点水,但是水沿着下巴流出来,塔只是被少许流进去的呛得咳嗽几声,又继续含糊地自说自话。
他往敷在父亲额头上的湿布添了点水,就把水袋放回担架上,又一次抬起担架。
再次出发时他像是睡了一晚似的恢复了力气,但是这力气没能持续很久。起初,恐惧感掩盖了疲劳感,然而很快地,虽然仍旧恐惧,他又开始在疲劳中挣扎,强迫自己忽略饥饿和肌肉酸痛,跌跌撞撞地前进着,全副心思都放在不要倒下之上。
他想象着艾蒙村现在的情景:家家开着窗户,灯火通明。人们互相拜访庆祝春诞前夜,大声问候对方。街上飘扬着小提琴声,演奏着《愚笨的扎恩》和《苍鹭飞翔》。哈罗尔?鲁罕多喝了几杯白兰地,开始扯着牛蛙嗓子大唱《巴蕾之风》,他的妻子想尽办法都不能让他闭嘴。辛?布耶会开始跳舞。马特则开始恶作剧,他的恶作剧总是不按他的计划进行,而且就算没有证据,大家也知道是他干的好事。想到这里,岚几乎笑了。
过了一会,塔的声音又大起来。
“阿雯德索拉。据说它不结种子,但是他们把它的一根树枝带到了卡尔汉,作为树苗。这是送给国王的皇家礼物,这是奇迹。”虽然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气愤,但是却不高,岚只能勉强听到。反正如果有人能听到他的话语,肯定也能听到车轴的声音,所以岚不予理会继续走,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永远不能实现真正的和平。永远不能。但是他们送来了树枝作为和平的象征。它生长一百年,就可以跟这些从来不与外族讲和的人维持一百年的和平。他为什么要把它砍倒?为什么?为了阿雯德索拉、为了拉曼的骄傲,人民付出鲜血作代价。”他的声音再次减弱下去。
岚疲倦地想,父亲在做什么梦啊?阿雯德索拉,生命之树,传说它能制造奇迹,但是没有任何传说提到过什么树苗,或者什么“他们”。全世界只有一棵生命之树,属于绿人族。
如果是在今天早上,他一定认为提到绿人族和生命之树是很傻的,因为他们不过是传说而已。但是现在,他们是吗?半兽人在早上的时候也仅仅是传说。说不定所有的传说,所有吟游诗人颂唱的传说,所有夜里火炉旁讲述的传说,其实都是真的,就像小贩带来的新闻般真实。可能下一次他就会遇到真正的绿人族,或者巨灵,或者狂野的戴黑纱的艾尔人了。
他忽然意识到塔又在说话了,他的话语时而含糊难辨,时而又很大声,时而停下来喘息,时而又像从未被打断般继续说着。
“……战斗总是令人热血沸腾,即使你身处冰天雪地。流热汗,淌热血。只有死亡才是冰冷的。山脉的斜坡……唯一没有被死亡污染的地方。必须逃离它的味道……它的样子……听到婴儿的哭声。他们的女人有时会跟男人并肩战斗。但是像她这种情况,他们为什么也让她跟来呢?我不……她受了重伤,临死前独自在这里生下孩子……她用自己的斗篷把孩子裹着,但是风……斗篷被吹走了……孩子冻得发紫。本来应该也已经死了……他在哭。在雪地里哭。我不能就这样留下孩子不管……我们没有自己的孩子……一直知道你想要孩子。我知道你会如同亲生般待他的,卡丽。是的,我的爱人,岚是个好名字。好名字。”
岚双脚一软跪倒在地。塔因突然的摇晃而呻吟,毛毯带子深深勒入岚的肩膀,但是他什么都感觉不到。此刻即使有一个半兽人跳到他的面前,他也只会愣愣地看着。他回头看着塔,他现在又沉入到含糊的咕哝中去了。这只是发烧时的胡话罢了,他迟钝地想着,发烧总会令人意识不清,做恶梦,今夜本身已经是一个够糟的恶梦了。
“您是我的父亲,”他喊道,向后伸手去摸他,“我是——”塔的高烧更严重了,非常严重。
他倔强地再度站起来。塔又说了一些什么,但是他拒绝再听,把全副精神都放在往前拖动担架上,放在一步接一步的沉重步伐上,放在平安到达艾蒙村的目标上。然而在他的脑海里,父亲的话却不停地回响着。他是我的父亲。那不过是发烧的胡话。他是我的父亲。那不过是父亲的恶梦。光明啊,我是谁? 第七章 树林外
第七章
树林外
当第一丝曙光照亮天际时,岚还在树林中埋头跋涉。当发现已经是黎明时,他惊讶地看着渐亮的天空,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居然花了一个晚上都还没走到艾蒙村。当然,夜里的树林跟白天的采石路相比——尽管后者铺满碎石——难走百倍。回想起来,在路上看到黑骑士的事好像发生在好几天前,而他和父亲准备晚餐更是像隔了在好几星期般久远。他的肩膀已经感觉不到毛毯带子的勒痛,只剩下麻木感,双脚也是。一整晚的超负荷劳动,长时间的大口喘气使他的喉咙和肺部火辣辣地疼,饥饿使他的胃部一阵阵地抽搐,他已经没精神理会寒冷和冰风了。
塔不知几时开始已经停止了呢喃,但岚不敢停下查看,生怕自己一旦停下,就再也无法强迫自己出发。反正不论父亲情况如何,他也毫无办法。唯一的希望在前面,在村里。疲倦地,他想要加快脚步,但是双脚像灌了铅一般不听使唤。
风中隐约地飘来木头燃烧的味道。啊,可以闻到烟囱的味道说明已经接近村子了。然而他刚刚开始露出微弱的笑容,就皱起了眉。空气中弥漫着烟雾——太重了。即使在这种家家都点着壁炉取暖的冷天里,这烟也还是太重了。他猛然想起夜里看到的半兽人,它们是从东边来的!从东边艾蒙村的方向而来!他睁大眼睛向前看,想找出是哪间屋子着火了,而且准备好一旦遇到人就向他呼救,即使对方是辛?布耶。他心里隐约希望着,还有人活着可以帮助父亲。
走出树林的最后几棵秃树后,第一座房屋赫然入目,希望顿时变成绝望。他机械地向前迈着步,蹒跚着走进村庄。
艾蒙村里过半的房子已经烧成废墟,裹着煤灰的烟囱像是肮脏的手指般歪倒在焦黑的烂木头上,残骸里余烟仍徐徐冒出。脏兮兮的村民们在灰烬里翻找着,有的从这里拉出一个饭锅,有的在那边伤心地用木棍在碎片里搅动。他们当中不少人还穿着睡袍。少数逃过火灾的家具散放在街上,有大镜子、擦干净了的餐柜、铺满灰的高脚柜,还有一些椅子、桌子,上面堆着床铺被席、厨房用具、衣物以及日常用品等。
这场大破坏看起来像是随机发生似的:有一处排成一排的连续五座房子完好无损,而另一处一座仅存的房子孤零零地站着,周围却全被毁掉。
酒泉对岸,三堆本来为春诞而准备的大篝火熊熊燃烧,由几个男人照看着,浓烟夹着火星随风向北飘去。村长艾’维尔先生的一匹德胡兰马正拖着一些东西走过马车桥,向那三堆火走去,从这边看去,岚看不清它拉的是什么。
他还没完全走进村子,满脸煤灰、一手提着伐木斧子的哈罗尔?鲁罕就迎了上来。这位身材结实的铁匠披着一件粘满灰土长及靴子的睡衣,胸膛部分被撕裂,露出一道红色的烧伤。他在担架旁单膝跪下查看:塔双眼紧闭,气息微弱。
“孩子,是半兽人干的?”鲁罕先生问道,他的声音因为吸入浓烟十分嘶哑,“这里也是,这里也是。不过,你要知道,我们已经算很幸运了。你父亲需要贤者的救治,啊,见鬼,她跑哪里去了?伊文娜!”
伊文娜正从他们旁边跑过,手里抱着一大堆床单撕成的绷带,双眼因为布满黑眼圈而显得更大。她起初只是回头看了看,没有慢下脚步。当她看清楚是岚后,赶紧停下来,随即倒吸一口冷气:“噢,不,岚,是你的父亲?他是不是……?快来,我带你去找奈娜依。”
岚太累,太震惊,根本说不出话来。整整一个晚上,他都以为艾蒙村是天堂,是他和父亲可以寻求安全的地方。此刻的他只是沮丧地盯着伊文娜的脏裙子,出奇地注意到上面许多似乎很重要的小节。例如裙后的扣子扣得歪歪扭扭,她的手很干净等等。他好奇地想,为什么她的手这么干净,脸上却黑乎乎满是煤灰呢?
鲁罕先生像是明白他现在的景况似的,把手里的斧头打横搁在两根车轴上,抬起担架后部,轻轻地往前一推,岚才迈开了脚步。他摇摇晃晃地跟着伊文娜,犹如在梦中,朦胧地想着,为什么鲁罕先生会知道那些怪物是半兽人呢?随后又自己回答道,既然父亲能知道,为什么哈罗尔?鲁罕先生就不能知道呢。
“所有传说都是真的。”他喃喃说道。
“看起来是的,伙计,”铁匠回答,“看起来是。”
岚只是模糊地听着,他的注意力放在紧跟着伊文娜苗条的身影上,现在他终于又燃起一丝希望,盼着她走快点。其实她是为了让他们俩能跟上才走得这么慢。她领着他们走过大半边草地,来到考尔德家的屋子前。这座屋子除了茅草屋顶的边缘被烤焦了点,以及白墙壁被弄上了大块污迹外,没什么大损伤。而它两边的屋子却都只剩下石头地基和两堆焦木,连烟囱都倒了。一座是贝林?坦勒——磨坊主兄弟之一的屋子,一座是艾贝卢?蔻顿——马特父亲的。
“在这里等,”伊文娜说道,见他俩毫无反应地呆站着,就自己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跑进屋里了。
“马特,”岚问道,“他是不是……?”
“他活着,”铁匠回答,一边放下担架,缓缓直起身来,“我刚才还看见他。我们没有人被杀,这可以说是个奇迹。如果你看到它们冲进我家、冲进锻铁场的那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一定会以为我藏了什么金银珠宝。艾贝特用煎锅敲碎了其中一只的脑袋,她今早看到我们家的残骸后,就提了她能挥得动的最大锤子到村子四周追杀它们去了。她甚至跑到锻铁场的废墟那里挖掘,看看有没有躲在那里没走的。如果真让她找到一只,我可能都要可怜它了。”他向考尔德家摆摆头,“考尔德夫人领着几个人在这里照顾一些自家房子被毁了的伤者。等贤者为塔治疗后,我们给他找张病床。嗯,旅店里应该有位置。村长一开始就把店子向大家开放了,不过奈娜依说在一个地方收治太多伤员不利于他们养伤,所以把他们分开安置。”
岚跪倒在地,把担架卸下,疲倦地检查父亲盖着的毯子。塔只剩下呼吸,既不动也不出声,就算被岚僵硬的手撞到也毫无反应。
“它们要是再来怎么办?”他愁道。
“时间之轮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鲁罕先生不安地回答,“如果它们真的再来……啊,至少它们现在走了。我们收拾残局,重建家园吧。”他叹道,挠挠头,神色黯淡下来。这时候岚才意识到这位体格魁伟的大汉其实跟他一样累,也许更甚。铁匠向村子看去,摇着头:“我看今天这个春诞是过不成的了。但我们能熬过去的,我们一向都很能熬的。”他提起斧子,脸上露出坚定的神情,“我还有活要做。你放心吧,伙计。贤者会好好照顾他的,光明会照顾我们所有人。万一光明不照顾我们,那么,我们还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么。记住了,我们是双河人。”
说完,他走开了。岚跪坐在地上,头一次仔细看看村子,为眼前的情景而惊叹。鲁罕先生是对的,虽然仍有人在自家废墟里挖掘,但是就在他进村这么短的时间里,已经有很多人开始有目的的行动了。他几乎可以感觉到人们越来越大的决心。大家都见到半兽人了,他想,不知道他们见到黑骑士没?他们是否也感觉到那种憎恨?
奈娜依和伊文娜一起从考尔德家走出来,岚想站起身,但双脚不听使唤,一晃差点向前扑倒在地。
贤者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到担架边跪下来。她的脸和裙子比伊文娜还脏,双眼也是围着两个黑眼圈,双手却是同样干净。她摸了摸塔的脸颊,又用手张开他的眼帘,然后皱着眉把毯子揭开,将绷带解掉查看伤口。岚还没看清伤口的状况,她就把它掩上了。叹着气,她把毯子重新盖好,动作温柔得像在夜里为孩子掖被子。
“我无能为力,”她说道,双手扶着膝盖撑起身来,“我很抱歉,岚。”
岚站着,好一会儿没听明白。当她转身往屋里走去时,他踉踉跄跄地扑上去拉住她,喊道:“他快死了!”
“我知道。”她简单地回答,脸上平静的样子让岚的心直往下沉。
“您总得做些什么,您必须做,您是贤者!”
痛苦的扭曲在她脸上一闪即逝,她的声音坚定而毫无感情:“是的,我是贤者。我知道自己的治疗能力,也知道什么时候是太迟。你以为如果我可以救的话我会置之不理吗?但是我救不了他,我救不了他!岚。此刻还有其他人,其他我可以救的人在等我。”
“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尽快把他送来了。”他茫然说道。即使村庄被毁,还有贤者是他的希望。连这最后的希望也破灭后,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我知道,”她柔声回答,伸手轻抚他的脸颊,“这不是你的错。你是我所见之中做得最好的。我很抱歉,岚,但我还要照顾其他人。恐怕我们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他瞪着她走进屋里,关上门,心里像被挖空,只知道一件事:她不肯救父亲。
忽然伊文娜扑向他,把他撞退了一步。她双臂用力环抱着他,若在平时他早就抗议了。然而此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扇将他希望隔绝的门。
“我为你难过,岚,”她伏在他胸前说道,“光明啊,我真希望我有能力帮忙。”
他无意识地回抱她:“我知道。我……我得做些什么,伊文娜。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他哽住了,她抱得更紧。
“伊文娜!”奈娜依的呼喊从屋里传来,“伊文娜,我需要你帮忙!还有,再去洗一次手!”
伊文娜一惊,从岚的怀里挣脱:“岚,我要去帮她。”
“伊文娜!快来!”
她转身匆匆而去,岚隐约听到一声呜咽。他一个人留在担架旁,低头看着父亲,心中只有无助的绝望。过了好一会儿,他又找到希望:“村长会知道该怎么做,”他告诉自己,再次抬起车轴,“村长会知道的。”布兰?艾’维尔总是能知道该怎么做。固执地,他拖着疲惫的脚步向酒泉旅店走去。
路上,另一匹德胡兰马从他身边经过,拖着的皮带绑在一具用脏毛毯包着的大家伙的脚踝上,拖在地上的手臂长着粗毛,毯子的一角露出一只山羊角。
光明啊,双河不该是恐怖故事成真的地方。半兽人属于外面的世界,属于艾塞达依和伪龙神的世界,属于充满吟游诗人故事里的怪物的世界。不该是双河,不该是艾蒙村!
当他走过草地时,人们纷纷向他打招呼,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忙,有一些还走过来在他身旁边走边问。但是他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是下意识地回答说不需要帮忙,自己可以应付。他们什么时候带着担心的眼神走开,或者告诉他要去帮他找奈娜依来等等,他都没有留意。他只知道自己已经决定的事:布兰?艾’维尔可以帮助父亲。至于怎么帮,他不愿意细想。村长知道该怎么做,或者说他会想到该怎么做。
酒泉旅店在这场过半村屋被毁的大破坏中幸运地毫发无伤,除了外墙有些焦痕外,它的红屋顶依旧在阳光下闪耀。不过小贩的马车就只剩下黑乎乎的铁轮框了,烧焦的车厢倒在地上,已经变形得不像样子。
索姆?墨立林翘着二郎脚坐在古老石基上,拿着一把小剪刀仔细修剪着斗篷上面被烤焦的补丁。当他看到岚时,就把手里的斗篷和剪刀都放下,一声不吭地跳下来,抬起担架后部。
“要进去?哦,当然,当然。你放心好了,孩子。你们的贤者会治好他。我昨晚看着她给伤患疗伤,技巧十分熟练自信。你的情况已经算好。昨晚有些人死了,虽然不多,但是即使只牺牲一人我也觉得很难过。最糟的是,老菲恩失踪了。你知道,半兽人什么都吃。你应该感谢光明,因为你父亲还在这里,还活着可以接受贤者的治疗。”
对岚来说,这番话是他此刻最听不进去的。他心里不停地重复着:他是我的父亲,我的。此刻任何人的同情、鼓励,对他来说就像苍蝇飞舞的‘嗡嗡’声般毫无意义,直到布兰?艾’维尔告诉他该怎么救父亲。
忽然他发现自己已经面对旅店大门,门上被涂污:看起来是用烧焦的木棍划的一条峰状曲线,尖端画着一滴炭黑的血——是一只龙牙!不过,经历了这一夜的许多事情后,酒泉旅店的门上画了一只龙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至于为什么有人指控旅店老板和他的家人是邪恶之徒?或者是企图诅咒他们一家?这他都管不着。经历了这一夜后,他只明白了一个事实:这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没有!
吟游诗人轻轻推着他,两人走进旅店。
旅店大堂里只有布兰?艾’维尔一人,没人有空生火,所以冷冰冰的。村长坐在其中一张餐桌前,手中的笔在墨盒里蘸着,眉头紧锁,花白的头低着,看着桌上的一张羊皮纸陷入沉思。身上的睡袍随便地扎在裤腰里,被胖肚皮撑得像个大袋子。两只光脚很脏,一只脚的脚趾心不在焉地擦着另一只脚。看得出来在昨晚的寒冷中,他没来的及穿鞋就进进出出跑了好多趟。“你又有什么问题?”他头也没抬就问道,“快点说完。有二十几件事等着我去做呢,我都忙不过来了,现在既没时间也没耐心。好了,快说!”
“艾’维尔先生?”岚说道,“是我的父亲!”
村长猛地抬起头:“岚?塔!”他扔下笔“唰”地站起来,座下的椅子被撞倒在地上。“光明总算还没有完全遗弃我们。我以为你们两个都遇难了。半兽人走了后不到一个小时,贝拉就冲进村里,吐着白沫喘着粗气,看样子是从农场一路狂奔过来的。我还以为……没空说这个了,我们把他抬到楼上吧。”他说着抢过吟游诗人手里的后半部担架,冲他说:“墨立林先生,请您去把贤者叫来,跟她说,我叫她马上来,否则,我要她给我解释!塔,你好好休息。我们即刻让你躺到柔软舒适的床上去。快去,吟游诗人,快去!”
索姆?墨立林都已经转身跑出去了,岚才说得出话来:“奈娜依不肯施救。她说她无能为力。我相信……我希望您有别的办法。”
艾’维尔先生专注地看了看塔,然后摇摇头:“我们会想到办法的,孩子,我们会想到办法的。”然而他的声音不再自信,“我们先把他安置到床上,至少让他舒服点。”
岚任由村长推着他走向大堂后部的楼梯。他想要继续相信塔不管怎样都一定能获救,但村长语气里的疑虑使得这个信念不停地动摇。
旅店二楼的前部是六个温暖舒适,面朝草地的客房。主要是供小贩们、从守望山南下或德文驿站过来的客人留宿用的,他们通常都没想到这里会有这么舒适的客房。现在有三间房子已经被占用了,村长推着岚走向剩下的空房。
很快,厚厚的羽绒床就整理好了,塔被转移到上面,枕着鹅绒枕头。他被移动时除了嘶哑的呼吸声外,连呻吟都没有。岚越来越担心,但是村长指挥他去给壁炉点火,自己则挽起窗帘,让晨光照耀房间和塔。吟游诗人回来时,炉火刚刚点着。
“她不肯来,”索姆?墨立林边走进房间边宣布。他瞪了岚一眼,生气地吹着白胡子:“你怎么不早说你们已经见过她?她差点把我脖子拧断。” 我想……我不知道……也许村长的命令能让她再来看看……”岚焦虑地握着拳,向布兰问道:“艾’维尔先生,我该怎么办?”村长也没了主意,他摇着头把塔额上的湿布换成新的,躲避着岚的眼睛。“我不可以就这样看着他死啊,艾’维尔先生。我必须做些什么!”吟游诗人动了动嘴唇,像是有话要说。岚急切地转向他:“您有什么主意?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只是疑惑,”索姆说,一边用拇指按压长烟斗里的烟叶,“村长是否知道是谁在他的门上涂了那只龙牙。”他看了看烟斗的小碗,又看了看塔,叹了口气把未点燃的烟斗用牙咬着:“这说明有人不再喜欢他了。或者说,不喜欢他的住客?”
岚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把脸转向炉火。他看着跳跃的火焰,心乱如麻。但是如同这火焰集中在木柴上一般,他的心集中在一个信念上:我决不放弃,决不站在这里看着父亲死去。我的父亲,他狠狠地告诉自己,这是我的父亲!一旦高烧退了,其余就都好办。唯一的问题是,怎么退烧?
布兰?艾’维尔紧紧地抿着嘴唇看了看岚的背影,又向吟游诗人怒目而视。眼神凶得熊都会被吓退,但是索姆只是毫不在意地等着,期待着他的回答。
“可能是康伽家的人,或者库林家,”村长终于说道,“但是只有光明能确切地知道是谁干的。他们都不是好东西,最喜欢挑拨离间,惹是生非。辛?布耶说的话跟他们比起来,简直是甜言蜜语。”
“就是破晓之前来的那帮家伙?”吟游诗人问道,“他们闻起来不像半兽人,却一样恶心。只顾追问春诞庆典几时开始,对村子里过半房屋被烧毁的事实视而不见。”
艾’维尔先生冷漠地点着头:“是那两家人的其中一家。他们都是一伙的。没脑子的达尔?库林大半个晚上都在要求我把茉莱娜夫人和兰恩先生赶出去,赶出村外。他好像完全忘了,要不是他们俩,我们整个村子可能已经被夷为平地了。”
岚一直心不在焉地听着,只有最后一句话引起了他注意:“他们做了什么?”
“她凭空召唤雷电,”艾’维尔先生回答,“指挥它劈到半兽人头上。那威力足以劈开大树,劈倒半兽人更是不在话下。”
“茉莱娜?”岚难以置信地问道。
村长点点头:“是的。兰恩先生则舞起手里的剑,像一股旋风。别说他的剑,他本身就是一件武器,攻击速度惊人。天啊,我若不是亲眼所见,都不会相信……”他抚摸着自己的光头,“当时春诞前夜的互相拜访刚刚开始,我们怀里满是礼物和蜜糕,脑袋里灌满酒,晕头晕脑的。然后狗儿们忽然狂吠不停,他们俩人从旅店里冲出来,在村里四处跑,大喊着‘半兽人来了!’我当时还在想他们是不是醉了,必竟……这里怎么可能有半兽人?紧接着,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那些……那些东西就已经走到街上,来到我们眼前,挥剑砍倒村民,放火焚烧房屋,尖声嚎叫,闻者心寒。”他嫌恶地冷笑一声,“我们就像小鸡遇上狐狸,惊惶四散,直到兰恩先生让我们定下神来。”
“您不需要这么苛刻,”索姆插嘴道,“您已经做得很好。那些被消灭的半兽人里有您的功劳。”
“唔……是的,”艾’维尔先生打了个颤,“但是,艾蒙村里来了一个艾塞达依,而兰恩先生是个守护者,这还是令人难以置信。”
“艾塞达依?”岚轻声重复,“不可能,我和她说过话,她一点也不……她不……”
“你以为她们脸上会刻着自己的身份吗?”村长挖苦道,“或者在背后写着‘危险莫近’?”忽然他一拍额头,“艾塞达依!我这个老糊涂怎么这么蠢啊。岚,我想到一个方法救塔了,但……要看你愿不愿意。我不能叫你去做,因为若换成是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此勇气。”
“什么方法?”岚问,“只要能救父亲,我愿意尝试任何方法。”
“艾塞达依有治疗能力,岚。你也听过那些传说的,伙计。她们可以施行药物无法做到的治疗。吟游诗人,你该比我们更清楚,你的故事里到处是艾塞达依,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非要引导我来说?”
“我在这里是个外人,”索姆看着自己的烟斗说道,“‘好人家’库林可不是唯一不想跟艾塞达依扯上关系的人。由您来说出这个主意会比较好。”
“艾塞达依,”岚喃喃道,眼前浮现出朝他微笑着的茉莱娜。她是传说中的暗黑之友艾塞达依?据说,接受艾塞达依的帮助就像吃下藏有毒药的馅饼般,可能比没有帮助更糟糕;她们的礼物里就像鱼钩上的诱饵,总是暗藏机关。他忽然觉得口袋里茉莱娜给他的银币变成一团热炭,恨不得把它扔出窗外。
“谁都不想跟艾塞达依扯上关系,伙计,”村长缓缓说道,“但这是我能看到的唯一机会。是否要向她求助是个重要的决定,你必须自己作出选择。至少……到目前为止,我所看到的茉莱娜女士……茉莱娜塞达依……所做的都是好事。人有时候,”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塔,“必须作出选择,即使它不是最好的。”
“有些故事,从某种方面来说,是言过其实的,”索姆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他的话像是挤出来似的,“有一些故事是这样。况且,孩子,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没有,”岚叹道,看着一动不动的父亲,眼神黯淡下来,“我……我会去找她。”
“她在桥的另一边,”吟游诗人告诉他,“就是他们处理半兽人尸体的地方。记住,孩子,艾塞达依做任何事情都只是为了她们自己的理由,这个理由跟常人所以为的理由并不总是一样的。”
话没说完,岚已经往门口走去,吟游诗人的最后一句话是冲着他的背影喊的。他顾不得解下剑,所以只好一手握着剑柄以免剑鞘在跑动时挡着脚。他‘咔嗒咔嗒’地跑下楼,冲出旅店,完全把疲劳抛到脑后。尽管十分渺茫,但此刻救回塔的希望帮助他战胜整夜未眠的劳累。至于这个希望是来自艾塞达依,至于为此要付出什么代价,他不愿意去想。现在要做的是,面对她。他深吸一口气,加快脚步。
熊熊的大篝火就在最北的屋子以北,靠近通往守望山的道路。风把油腻的黑烟吹往村外,但是现场依然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甜香,像是过度烧烤的肉味。这种味道使岚感到窒息,当他意识到它的来源后,更是强咽口水才没有呕吐。春诞的篝火用来做这件事正合适。那几个看火的人个个都用经醋浸泡过的布来包着口鼻,仍然一脸恶心。就算他们闻不到,心里却清楚知道这个味道,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
其中两人正在给一匹德胡兰马拖来的半兽人尸体解开脚上的带子。兰恩蹲在尸体旁,把毛毯撕开,露出它的肩膀和山羊头。岚走来的时候,他正从它黑链甲的肩膀部位解下一个金属牌子,上面以瓷釉涂着一支血红的三*戟。
茉莱娜交*着脚坐在不远处的地上,疲惫地活动着颈部,膝上放着一根全身刻满花和藤的手杖,裙子皱巴巴的。“这是第七个。竟然有七个小队的半兽人!自从半兽人战争之后,从来没有试过这么多半兽人一起行动。坏消息真是一个接一个。我很担心,兰恩。我们也许赢了这场小仗,实际上却是前所未有地落后。”
岚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是一个艾塞达依。一路走来时,他不停说服自己:她跟自己知道她是什么人之前不会有任何区别……但当他见到她,却吃惊地发现,她看起来真的变了样:头发乱七八糟,鼻子粘着煤灰,显得脏脏的。不过,除此之外,她还是昨天见到的样子。可以肯定的是,艾塞达依一定有与常人不同之处。如果外表能真实反映内在的话,根据传说的描述,她应该长得跟半兽人差不多,而不是这么俊俏,即使坐在泥土地上仍不失高贵。最重要的是,她能救塔,不论代价如何。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道:“茉莱娜女士……我是说,茉莱娜塞达依。”两人都转头看他,茉莱娜的凝视使他一时愣住。这不是他记忆中,在草地上初见她时的那种平静地微笑着的凝视。她脸上透露着疲劳,但一双黑眼睛像鹰眼般锐利。艾塞达依,世界的破坏者,把君主和国家像木偶般操纵着,推动他们按照塔瓦隆的意志而行的人。
“黑暗中又透出了一丝光明,”艾塞达依喃喃说道,然后提高声音问道:“岚?艾’索尔,你做了什么梦?”
他愣愣地看着他:“我的梦?”
“这样的一个夜晚会给人带来恶梦,岚。如果你做了恶梦,一定要告诉我。我有时候可以为人驱除恶梦。”
“我的梦没什么可……是我的父亲。他受了伤。只是一道划伤,但是高烧不退。贤者不肯施救,她说她无能为力。但是传说里……”她扬起了一边眉毛,岚赶紧住了嘴,咽了一口口水。光明啊,在所有的传说里,艾塞达依都是反面角色。他看了看兰恩,后者看来对半兽人尸体更感兴趣。面对她的目光,他吞吞吐吐地继续说道:“我……啊……传说中艾塞达依能够治疗。如果您能救他……对他做任何治疗都好……不论要什么代价……我是指……”他做了一次深呼吸,把剩下的话一口气说完,“只要我能做到的,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您能救他,任何代价都行。”
“任何代价,”茉莱娜重复道,像是在自言自语,“岚,我们等会儿再来说代价的事情。我现在不能给你任何承诺。你们的贤者知道自己的能力极限,我也一样。我尽力而为,但是我的力量不能阻挡时间之轮的运转。”
“每个人都是迟早要死的,”守护者冷冷地插嘴道,“除非他们侍奉暗黑魔神,但那是只有蠢人才会做的事。”
茉莱娜轻轻‘咯’了一声,说道:“不要说这些令人沮丧的话,兰恩。我们有一些庆贺的理由不是吗,尽管很小,但是仍然值得庆贺。”她扶着手杖站起来,“带我去看你的父亲,岚。我会尽我所能救他。这里有太多人拒绝我的帮助了,他们都听信那些传说。”她冷淡地补充道。
“他在旅店,”岚说,“这边走。还有,谢谢您,谢谢您!”他们跟着他,但是走得不快。岚一下子就冲前了许多,只好停下来不耐烦地等着他们跟上,然后又向前冲去,再停下来等。
“请您走快点,”岚催促道,他因为终于找到可以帮助父亲的人而太过兴奋,完全没有考虑到驱赶艾塞达依是多么鲁莽的事情,“他正在忍受高烧煎熬。”
兰恩狠狠地瞪着他:“你看不出她有多累吗?就算有安菊尓的辅助,她昨晚所做的事相当于背着一大袋石头沿着村庄跑了一晚。不管她怎么说,你都不过是个牧羊人。你算哪根葱,值得她这样帮你?”
岚眨眨眼,不敢说话。
“温柔些,我的伙伴,”茉莱娜说道,伸手轻拍守护者的肩膀,脚步并没有慢下来。兰恩呵护备至地走在她身边,像是希望借此给予她力量。“你光想着照顾我,为什么他就不可以光想着照顾他的父亲呢?”兰恩生气地皱着眉,但不再说话。“岚,我答应你,我会尽量走快些。”
事实上,她眼中强势的光芒,她平静的语气,给岚的感觉并不完全是温柔,更多的似乎是命令。他不知道这到底是哪一种,也可能两者都有。不论如何,他已经向她,向艾塞达依作出了承诺。他在他们身边大步走着,尽量不去想这等会儿再说的代价究竟会是什么。 第八章 安全之地
第八章
安全之地
还没完全走进房门岚就迫不及待地往父亲看去——不管别人如何说都好,这是他的父亲。塔仍然一动不动,双眼紧闭,呼吸艰难。白胡子吟游诗人正在跟村长说话,见到他们进来就停了口。村长弯着腰正在照料塔,他不安地看了看茉莱娜。
茉莱娜不理会村长的目光,也不理会其他人,只是皱着眉凝神看着塔。
索姆的烟斗还是没点着,他把它咬在嘴里,又拔出来,阴沉着脸看着它。“唉,想安安乐乐吸口烟都不行,”他自言自语道,“我还是去找我的斗篷好了,免得它被某个农夫拣去给牛当被子。至少在外面可以好好吸烟。”说着,他忙不迭地离开了房间。
兰恩瞪着他的背影,棱角分明的脸如磐石般毫无表情:“我不喜欢这个人,他不可靠。昨晚就不知道他躲到哪里去了,一整晚我连他的影子都没见过。”
“他跟我们一样参加战斗了,”布兰仍然不太确定地看着茉莱娜,一边说道,“他一定是的。不然他的斗篷不会被烤焦。”
岚才不关心那个吟游诗人昨晚是否躲在某个马棚里渡过呢,他恳切地问茉莱娜:“我父亲怎样了?”
布兰张口正要说话,但茉莱娜抢先说道:“艾’维尔先生,请让我和他单独留下,你们在这里只会妨碍我的治疗。”
布兰犹豫片刻,他显然不习惯在自己的旅店里被人指挥,但是又不愿意违背一个艾塞达依。好一会儿,他才直起身来,拍了拍岚的肩膀:“我们走吧,孩子,不要妨碍茉莱娜塞达依和她的……呃……她……到楼下去吧,我有许多要你帮忙的事呢。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听到塔大声喊着‘我的烟斗在哪里?还有,给我一杯啤酒’之类的话。”
“我可以留下来吗?”岚向茉莱娜问道。但是她好像除了塔以外根本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的存在。布兰用力拉他,但是岚坚持:“求求您?我不会妨碍您的。您甚至不会知道我在这里。他是我的父亲!”他喊出的最后一句话如此竭斯底里,把他自己吓了一跳,村长也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岚唯有希望他们把这理解成过度疲劳,或者,是面对艾塞达依时的过度紧张。
“好吧,好吧。”茉莱娜不耐烦地回答。她把斗篷和手杖随便搁在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上,把袖子挽起到肘部,“坐到那边去,兰恩你也是。”她随意指着墙边的一条长板凳,双眼仍然注视着塔。事实上,从进房间以来,她的注意力就没有离开过塔,她的目光缓缓地从他的脚部移到头部。岚觉得她的目光如有芒刺,像是把他的父亲完全看穿了似的。“你们可以说话,”她心不在焉地说,“但是声音必须小。好了,艾’维尔先生,您走吧。这里是病房,不是聚会堂。请保证我不会受到打扰。”
村长不乐意地咕哝着,但是声音很小别人都听不见。他用力捏了捏岚的肩膀,不情不愿地走了。
艾塞达依口里念念有词地跪在床边,轻轻把手放在塔的胸膛上,然后闭上双眼一动不动,也不作声,就这样过了很久。
传说中,艾塞达依施展她们的技能时总是伴随着电闪雷鸣,或者其他征兆,显示出不可思议的成果和伟大的力量。那种力量,是源自真源的唯一之力,是它,驱动着时间之轮。岚并不是期望看到什么了不起的景象,必竟亲眼看到那种力量,并且要使用它来救父亲,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事情。但是此刻的茉莱娜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似的,这令他觉得有点困惑。他紧紧盯着父亲,他的呼吸好像显得轻松了些,茉莱娜似乎真的在作某种治疗。这时兰恩忽然说话了,把一心专注在父亲身上的岚吓了一跳。
“你这件武器不错。如果我没猜错,剑刃上是不是也有苍鹭标记?”
岚看着他,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从刚才去请求茉莱娜救父亲以来,他的神经一直高度紧张,把自己腰间的剑忘得一干二净,它现在显得很轻。“是的,有。”
“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见到有苍鹭标记的宝剑。”兰恩说道。
“这是我父亲的剑。”他瞥了瞥兰恩的剑,那把剑的剑柄刚好露出斗篷边缘。这两把剑确实很相像,只不过,兰恩的剑上没有苍鹭。他把目光移回床上。塔的呼吸确实轻松了许多,已经不再粗哑。“他很久以前买的。”
“牧羊人会买这种东西,真奇怪。”
岚斜了兰恩一眼。身为陌生人这样议论他的剑显得多管闲事,而身为守护者……不过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回答:“据我所知,他没有用过它。他说它没有用。直到昨晚,我才知道他有这把剑。”
“他说它没有用?是吗?但是我肯定他一开始不是这么想的。”兰恩轻轻碰了碰岚的剑鞘,“在某些地方,苍鹭是剑术大师的标记。这把剑一定有着与众不同的经历,才会最终落在双河的牧羊人手里。”
岚忽略掉这句话里隐含的疑问,不再说话。茉莱娜仍旧纹丝不动。她究竟在做什么?其实,他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想知道这个艾塞达依在做什么,想到这,他不禁打了个寒战,擦擦手臂。艾塞达依……
过了一会,他想起了自己的问题。这些问题有些他不想问,但另一些他想知道答案。“村长……”他清清喉咙,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才说:“村长说,村子之所以能保住半数房屋,是你们俩的功劳。”他看着守护者,“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树林里有一个男人……光是被他看着就觉得恐惧万分……您觉得,这是不是某种警示?还有,他的马跑起来悄无声息,他的斗篷风吹不动。您觉得他会不会对这里不利?您和茉莱娜塞达依可以阻止他么?”
“我们办不到,除非能有六个姊妹联手,”茉莱娜回答道,岚被吓了一跳。她仍然跪在床边,但是她放在塔胸膛上的手已经拿开,半侧着身看着他们。她的声音很轻,但是眼神中的压迫把岚紧紧钉在墙上,“如果只有我自己,就算提前一个月就知道此事,恐怕仍然无能为力。当初我离开塔瓦隆时要是知道会在这里遇上半兽人和迷惧灵,那么就算要我扯着姊妹们的衣领,也会强行把她们带来,而且至少要带六个、甚至十二个来。虽然我能引导唯一之力,然而一个人的力量非常有限。要知道,昨晚有过百半兽人袭击了这一地区,是整整一个拳(译者:见名词解释)的兵力。”
“但是知道总比不知道好,”兰恩严厉地看着岚问道,“你几时看见他的?我要确切的时间。还有,在哪里看见?”
“那已经不重要了,”茉莱娜阻止道,“我不想令这孩子因为跟他无关的事情自责。该怪的人是我。昨天见到那只行为反常的可憎大乌鸦时,我就该提高警惕。你也是,我的老朋友。”她的语气略带气愤,“我自信过头了,以为暗黑魔神的魔爪还没伸到这么偏远的地方,以为至少目前还没有这么严重。我真是太大意了。”
岚不解地眨眨眼:“大乌鸦?我不明白。”
“它们是食腐者。”兰恩露出嫌恶的表情,“暗黑魔神的奴隶经常利用这一类生物来充当间谍。主要是大乌鸦和乌鸦。有时在城市里也用老鼠。”
岚不寒而栗。大乌鸦和乌鸦是暗黑魔神的间谍?现在可是到处都能见到它们的踪影啊。另一方面,一直以来双河的人们一出生就接受这样的教导:暗黑魔神的力量无处不在,但只要心向光明,努力经营正直善良的生活,并且不要喊他的名字,就不会受到他的伤害。然而茉莱娜刚才提到暗黑魔神的魔爪的说法,似乎跟他们这个信念……他无意中看了看塔,立刻把其他的事丢在脑后:父亲的脸色明显好多了,潮红已经退去,呼吸声听起来跟没事人一样。要不是兰恩抓着他的手臂,他都要跳起来了:“您成功了!”
茉莱娜摇摇头,叹道:“还没完,我希望仅仅是没完。半兽人的武器产自一个名为沙坎’达尔的山谷。那个地方就在刹幽古的山坡上,不少武器都被它的邪恶深深污染。这样的刀刃造成的伤口,要么用通常的方法治不好,要么引发致命的高烧,要么导致药物无能为力的疾病。我刚才只是减轻了你父亲的痛苦,但是刀刃留下的污染仍然留在他体内。若置之不理,它就会扩散,把他吞噬。”
“您不会置之不理的,对吧。”岚说道,随即被话中半是乞求、半是命令的语气大吃一惊,自己竟然这样跟一个艾塞达依说话,幸好她似乎没有在意。
“我不会,”她只是简单地回答,“但是岚,我现在很累。从昨晚到现在,我都没有休息过,若是普通伤势,还可以对付。但是这种伤……这个,”她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丝织小袋,“是安菊尓,”她看看岚的表情,说道,“很好,你知道安菊尓。”岚下意识地向后靠了靠,想离她和她手里的安菊尓远些。有一些传说里提到过安菊尓,它是传奇时代的遗物,是艾塞达依用来增加自身引导唯一之力的上限的辅助宝物。他看着茉莱娜解开小袋,吃惊地看到里面是一个光滑的象牙质小雕像,呈古旧的深棕色,还不到她的巴掌长,雕的是一个有着披肩长发的女人,身穿飘舞的长袍。
“制造安菊尓的方法已经失传了,”她说道,“我们失去了许多东西,也许永远都无法再找回来。我们剩下的安菊尓已经很少,艾梅林殿下差点连这个都不许我带来。幸好她最后还是批准了我的请求,这对艾蒙村,对你的父亲都是幸事。但是你也不要抱太大希望。现在的我即使有它的辅助,也只能增强到跟昨天没有它辅助时差不多的水平。而且这个伤口的污染很重,已经恶化了。”
“您能救他,”岚热切地说道,“我知道您一定行的。”
茉莱娜微微笑了:“我们很快就知道行不行了。”说完她转身面对塔,一只手放在他的前额上,另一只手弯成杯状捧着小雕像,闭上双眼,全神贯注,连呼吸都像是停止了。
“你刚才说的骑士,”兰恩悄声说道,“就是那个令你恐惧的人——肯定是个迷惧灵。”
“迷惧灵!”岚惊呼,“但传说里说,黯者身高二十尺,而且……”守护者露出阴郁的苦笑,令他把没说完的话都吞回了肚里。
“传说往往是夸大事实的,牧羊人。信我吧,真正的类人没这么高大。在不同地方,它有不同的名字,例如类人、潜鬼、黯者、影魅,但都是指迷惧灵。它其实也是半兽人,同样是由恐怖领主们以人类和野兽混合而成,只不过其中人类的成分占了主导,所以呈人形。但它们受邪恶侵蚀扭曲的程度却比普通半兽人更深,并且从暗黑魔神处继承了某些能力。在一对一的情况下,只有最差的艾塞达依才会输给黯者。但是它们却暗害了一个又一个好人,它们的实力因此被夸大。自从遗弃使在传奇时代的最后一战被封印,一直以来是它们在指挥半兽人军队。在半兽人战争中,就是它们在恐怖领主的领导下,带着半兽人作战。”
“它令我害怕,”岚有气无力地说,“它仅仅是看着我,就……”他不寒而栗。
“这不是什么可耻的事,牧羊人。它们也令我害怕。我曾经见过战斗一生的战士在类人面前如小鸟面对毒蛇般惊惶。北方靠近灭绝之境的边疆一带有句话说:缺眼人的脸就是恐惧。”
“缺眼人?”岚不解。
兰恩点点头:“迷惧灵不论在白天还是黑夜都具有鹰一般的视力,但是它们没有眼,所以又称缺眼人。没有什么事能比面对一个迷惧灵更危险了。昨晚在这里就有一只,我和茉莱娜塞达依几次想杀掉它都失手。大概类人也继承了暗黑魔神的运气。”
岚咽了咽口水:“有个半兽人跟我说,迷惧灵想和我说话。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兰恩猛地抬起头,蓝宝石般的眼睛紧盯着他:“你跟一个半兽人说过话?”
“不完全是啦,”岚在守护者的逼视下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是它跟我说话。它说,不会伤害我,说迷惧灵想跟我谈。然后,它想杀我。”他舔舔嘴唇,用手不安地抚着剑鞘上的皮革,用短促的句子把自己返回农屋取东西的经过颠三倒四地说了一遍。“结果是我杀了它,”他最后说道,“是意外啦。它跳过来,而我手里有剑。”
如果岩石可以软化的话,此刻兰恩的脸色看起来就柔和了少许:“虽然如此,这也是件值得一提的事情。直到昨晚为止,南疆一带见过半兽人的人屈指可数,更别说杀过一只的人了。” “而能够独自一人,用普通的剑杀死一只半兽人的,就更少了。”茉莱娜疲倦地补充道,“岚,治疗完成了。兰恩,扶我起来。”
守护者快步走到她身边,同时,岚也冲到了床边。塔的皮肤摸起来很凉,脸色苍白显得筋疲力尽,好像在外劳累了很久似的。双眼依然闭着,但是呼吸均匀深切跟平常熟睡一样。
“他现在已经没事了?”岚忧虑地问道。
“是的,但是极需休息,”茉莱娜回答,“至少得躺在床上歇几个星期,然后他就会跟没受过伤一样。“她扶着兰恩的手臂,脚步浮游地走向椅子。守护者把椅子上的斗篷和手杖扫到一边,扶她坐下。她长舒一口气,松弛下来靠在软枕上,小心地把安菊尔包好收回口袋里。
岚的肩膀激动地颤抖着,他想笑,但是眼泪夺眶而出。他紧紧咬着嘴唇,用手胡乱擦着眼泪,哽咽道:“谢谢您!”
“在传奇时代,”茉莱娜说道,“有些艾塞达依具有极强的治疗力量,即使接受治疗者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一点火花,他们也可以令它重新燃烧,恢复成熊熊的生命之火。可惜啊,那样的辉煌时代已经消逝,也许一去不返了。除了安菊尔的制造方法外,我们还失去了很多如今连做梦都不敢想的技能。甚至,连到底失去了什么,也已经想不起来。我们的人数变得如此之少,有些天赋就这样消失了,保留下来的也不停弱化。现在的我们想要进行治疗,接受治疗者本身的意志和体质也必须非常顽强,否则即使最强的艾塞达依也无法治好他。幸运的是,你父亲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也正因为如此,他几乎耗尽所有的力量为活下去而斗争。现在他体内的污染已经清除,要做的就是休息以恢复元气,这需要花时间。”
“我这辈子都没法报答您,”他说道,“但只要力所能及,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任何事都行。”他想起了自己作出的承诺,她还没有说出要求的代价是什么。此时跪在塔的身边,他更加真心诚意地希望能兑现这个承诺。尽管如此,直接看着她,面对她的目光还是令他觉得不自在,所以他的眼睛仍然盯着父亲。“任何事情,只要不是伤害村子或者我的朋友,都行。”
茉莱娜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随你喜欢吧,我只希望跟你谈谈。不过你很快就会跟我们一起离开了,到时候我们再详谈吧。”
“离开?!”他惊呼,唰地站起身来,“这么严重?可是大家不是都在准备重建家园吗?我们一直都安于双河的生活,没有人离开过这里的。”
“岚——”
“而且,我们能去哪里呢?帕丹?菲恩说,哪里的冬天都是这么糟。他……他就是那个小贩。那些半兽人……”岚吞了吞口水,想起索姆?墨立林说过半兽人什么都吃,真恨不得自己没听到过那番话,“呃,我觉得最好的办法是留在我们所属的地方,留在双河,收拾残局重新开始。我们已经撒下了作物种子,而天气很快就能暖和起来,到时候就可以剪羊毛了。我不知道是谁先说起要离开这里的——我打赌是库林家的人——但不论是谁——”
“牧羊人,”兰恩打断他,“你先听我们说完。”
他冲着他们俩眨眨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胡乱说了一气,茉莱娜都没法说下去了。她可是个艾塞达依啊。他不安地想,要怎么道歉?但是茉莱娜微微笑了。
“我明白你的感受,岚,”她说道。岚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这令他浑身不自在。“不要多想,”她抿紧了嘴唇摇摇头,“这次是我说得不够清楚,大概我应该先休息一下再说的。岚,是你要离开。只有你,为了你的村子,你必须离开。”
“我?”他清了清哽住的喉咙,重复道,“我?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我哪儿也不想去。”
茉莱娜看了看兰恩。守护者把交*在胸前的手放下来,低头看着岚,目光令岚再次觉得自己被放在了无形的天平上估量。
“你知道,”兰恩忽然问道,“为什么有些屋子没有受到攻击吗?”
“半个村子都被攻击了,”他指出,但是被兰恩挥手阻止了。
“它们是烧毁了不少屋子,但是其中大部分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对这些屋子半兽人仅仅是放火就算了,对屋里逃出来的人置之不理,也不进入屋子。当然了,如果那些人恰好挡住了它们的真正去路,就会遭到攻击。事实是,有不少从村外农场过来的人连半兽人的毛发都没见到,或者只是从远处看到它们,大多数人直到看见村里的样子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确实听说了关于达尔?库林的行为,”岚若有所思地说道,“我猜他只是没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在村外的农场之中,只有两个农场遭到了袭击,”兰恩继续说道,“其中一个是你们的农场。因为要过节的缘故,多数人昨晚都留在村子里庆祝春诞前夜。迷惧灵不知道这个风俗,恰好在春诞前夜发动攻击,这使得它遭到了预料之外的反抗,很多人也因此逃过一劫。”
岚看了看茉莱娜,她斜靠在椅子上,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他,一只手指轻轻点在嘴唇上。“另一个农场是谁家的?”他问道。
“艾巴拉家。”兰恩答道。
“它们发疯了,”岚好容易挤出一句话来,但是茉莱娜忽然站起来,把他吓了一跳。
“不,它们没有,”她说,“它们是有目的的。半兽人之所以到艾蒙村,不是偶然的,也不是为了贪图烧杀的快感。它们是来找人的,找住在艾蒙村一带的某个年纪的年轻男子,要杀掉他,或者抓走他。”
“我这个年纪的?”岚的声音不禁打颤,“光明啊!马特!还有珀林!他们怎样了?”
“他们很好,”茉莱娜告诉他,“只不过被煤烟烤黑了少许。”
“班?克拉唯和勒姆?坦勒呢?”
“很安全,”兰恩回答,“他们跟大家一样安全。”
“但是他们也看见过那个骑士,就是那个黯者,而且他们跟我一般年纪。”
“克拉唯先生的屋子根本没有受损,”茉莱娜说道,“而磨坊主一家在袭击前半段还在呼呼大睡,直到外面的吵杂声把他们闹醒。班比你大十个月,勒姆比你小八个月。”她淡淡地笑了笑作为对岚吃惊表情的回应,“我告诉过你我爱问问题。我刚才说的是‘某个年纪’的年轻男子,你和马特以及珀林的年纪相差只有几个星期,迷惧灵要找的就是你们三个,不是其他人。”
茉莱娜看着岚的目光像是能看穿他似的,他不安地挪动身体。“为什么他们要找我们?我们不过是农夫,是牧羊人。”
“这个问题在双河是找不到答案的,”茉莱娜静静地说,“但是这个答案一定非常重要。半兽人为了它来到了这个它们两千年来没有踏足过的地方,就是证明。”
“很多故事都描述过半兽人的袭击,”岚坚持道,“我们只不过是从没有遇上罢了。守护者不是经常跟它们战斗吗?”
兰恩轻蔑地哼了一声:“小子,跟半兽人的战斗应该发生在灭绝之境一带,不是这个在它南边六百里格(译者:见名词解释)的小村庄。而且昨晚战斗的激烈程度,正常来说也只有在石纳尓(译者:边疆一带的国家之一)或者其他边疆国家才能见到。”
“你们三人之一,”茉莱娜说道,“或者,你们三人一起,拥有某些暗黑魔神害怕的东西。”
“那……不可能。”岚心神恍惚地走到窗前,向窗外看去,看着那些在废墟上工作的人们,“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决不可能。”他无意中看到草地上被烧焦了的春诞之柱的桩子。本来这个春诞将会无限精彩,有小贩,有吟游诗人,有漂亮的外来客人。他打了个寒战,用力摇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我是个牧羊人。暗黑魔神不可能对我有兴趣的。”
“你要知道,”兰恩冷冷地说,“把这么多半兽人从边疆带到卡安琅、再带到这里,经过这么长的距离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和反抗,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我很想知道它们是怎么办到的。你以为它们费这么大劲就是为了来烧几间屋子吗?”
“它们还会再来的,”茉莱娜补充道。
岚本来张开了口想跟兰恩争论,但茉莱娜的话使他转向她:“再来?您能阻止它们吗?昨晚您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都能击退它们,现在您有所准备,不是更有把握吗?”
“也许吧,”茉莱娜回答道,“我可以写信给塔瓦隆,让她们派几个姊妹来,也许她们能在半兽人再次袭击之前赶到。那个迷惧灵也知道我在这里,也许它会静候增援,等待更多迷惧灵和半兽人的加入。如果有足够的艾塞达依和守护者,我们确实是可以击退半兽人的,然而这要经过多少场战斗才能办到,就难说了。”
在岚的眼前浮现出艾蒙村被战斗摧残的景象:所有的农场都被烧毁,守望山、德文驿站和暗礁渡口,到处是灰烬和鲜血。“不!”他喊道,心中一阵失落的揪疼,“这就是我一定要离开的原因,是吗?如果我走了,半兽人就不会再来。”他剩下的最后一丝固执使他补充了一句,“如果它们真的是在找我。”
茉莱娜挑起了眉毛,对岚仍没有被完全说服显得有点意外。兰恩开口道:“牧羊人,难道你想用你的村子为赌注来打这个赌吗?甚至压上整个双河?”
岚完全屈服了:“不。”他再次回答,再次感到内心失落的痛楚,“珀林和马特也必须走,是吗?”要离开双河,离开家,离开父亲吗?……至少塔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至少他可以听到他说,发生在采石路上的事情真荒唐。“我们会到拜尔隆去吗?或者卡安琅?我听说光是卡安琅的人口,就比整个双河加起来都要多。我们在那里会很安全。”他勉强挤出一个空洞的笑容,“我常常梦想到卡安琅去看看,只是没想到这会成真。”
茉莱娜和兰恩都没有答话。沉默了许久,兰恩说道:“如果,那个迷惧灵非常想要抓到你,那么,卡安琅就不够安全。它们仍然会追到那里的,卡安琅的城墙不能阻挡类人。而我想,你不至于蠢到以为它们不是非常想抓你。”
岚本以为自己的心情已经跌到最低点,兰恩的话却使它跌得更低。
“有一个安全的地方,”茉莱娜柔声说道,岚闻言期待地看着她,“是塔瓦隆。在那里有足够的艾塞达依和守护者保护你。即使在半兽人战争期间,暗黑魔神的邪恶军队也惧怕进攻围绕塔瓦隆的荣耀之墙。它们曾经试过一次,但是遭到了那场战争期间最严重的挫败。而且塔瓦隆是知识的殿堂,那里聚集了我们艾塞达依从疯狂时代积累至今的知识,甚至还有传奇时代遗留下来的一些片断。在塔瓦隆,我保证你可以查出为什么迷惧灵要抓你,谎言之父(译者:见名词解释)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去塔瓦隆?这是岚连做梦都没想过的事。到一个到处是艾塞达依的地方去?诚然,茉莱娜治好了塔——至少看起来他已经没有危险——但是这并没有改变他从所有传说中得来的对她们的看法。跟一个艾塞达依同处一室已经令他很不自在,何况一个满是艾塞达依的城市?还有,她还没有说出治疗塔的代价是什么呢。根据传说,她们做任何事情都要求代价的。
“我的父亲还要多久才能醒?”最后他问道,“我……我要跟他谈谈这件事。我不能不告诉他就离开。”说出这话时他似乎听到兰恩松了一口气,他好奇地看看他,但是他的脸仍然毫无表情。
“我看,他可能在我们离开前都不会醒来,”茉莱娜回答,“我希望我们能在天黑以后就出发。因为即使只是迟一天,也可能是致命的。你可以给他留一个字条。”
“在夜里?”岚吃惊地问道。
兰恩点点头:“虽然那个类人很快就会发现我们已经离开,但是没必要让它轻易发现。所以我们要在夜里离开。”
岚心烦意乱地整理着父亲的毛毯。要去塔瓦隆?这可是很远的一段路啊。“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我最好去把马特和珀林找来。”
“我去找吧。”茉莱娜像是忽然恢复了体力般轻松地站起来,披起斗篷,伸出手放在岚的肩上,用力不大,但是却一支紧压蟒蛇的铁*般压在他肩上。岚好容易才忍住没有缩开。“记住了,不要跟其他人提起这件事。如果让其他人,比如那些在门上画龙牙的人,知道了,他们会给我们带来麻烦的。”
“我明白的。”岚回答,当她把手放开时他松了口气。
“我会请艾’维尔夫人给你送些食物来,”她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似的,若无其事地说道,“然后你睡一觉吧。今晚的旅程将会很辛苦。”
门在她俩身后关上了。岚独自一人站着,看着父亲,脑海里一片空白。在此刻,他才意识到艾蒙村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要他离开这里,就像是要把他身体的一部分撕开似的。但是他不得不走,因为夜之牧者要对他不利。他不能以村子的命运,来赌茉莱娜的推论是错的。他甚至不能跟别人说,因为库林家的人确实会拿这件事借题发挥。他唯有相信这个艾塞达依。
“别把他弄醒。”艾’维尔夫人说道,她手里托着一个用布盖着的盘子,散发出阵阵香气。村长跟在她身后,轻轻地把门关上。艾’维尔夫人将盘子放在墙边的柜子上,走过来坚决地把岚从床边拉开。
“茉莱娜夫人跟我交代了你父亲的情况,我知道他需要什么照顾,”她柔声说道,“其中可不包括你累倒在床边。我给你带了些食物,趁热吃了吧。”
“我认为你不要那样称呼她比较好,”布兰满怀怨气地说,“应该称呼她为茉莱娜塞达依。不然她可能不高兴。”
艾’维尔夫人拍了拍他的脸:“这个不用你操心,我和她长谈过。还有,说话小声点。如果你把塔吵醒了,我和茉莱娜塞达依都不放过你。”她调侃地在“塞达依”这个称呼上加重语气,使布兰的坚持显得好笑。“你们俩不要妨碍我。”说完,她亲昵地冲丈夫笑了笑,转身向床铺和塔走去。
艾’维尔先生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她可是个艾塞达依啊。村里那些女人们,有一半像对待女事会会员般尊敬她,另一半则像看半兽人般看她。她们没有一个人明白,对艾塞达依应该要十二分小心。男人们虽然仍是斜眼看她,但至少他们不会作出激怒她的事来。”
十二分小心吗?岚心想,对我来说太迟了。“艾’维尔先生,”他缓缓说道,“您知道究竟有几个农场遭到了攻击吗?”
“目前为止,连你们家的农场在内,我只听说过有两个。”村长顿了顿,皱眉想了想,然后耸耸肩,“跟村里的情况相比,显得很少。我应该为此高兴才对,但是……算了,也许今天晚些还会再听到有其他农场的消息吧。”
岚叹了口气,不用问他也知道另一个农场是谁家。“那么根据村里的情况看,它们……我是指,您觉得它们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
“找东西?孩子,我不知道它们是否在找什么东西,我只知道它们想把我们杀光。就像我之前说过的,狗儿们狂吠不停,茉莱娜塞达依和兰恩在街上奔跑,然后有人大喊鲁罕先生的锻铁场和屋子着火了。艾贝卢?蔻顿的屋子也是——奇怪的是,他的屋子是在村子的正中间的,为何……不管怎样,接着的事情就是半兽人闯到我们眼前了。我不觉得它们是在找东西。”他忽然笑了,但是赶紧收住,警觉地看了看他的妻子:艾’维尔夫人的目光没有从塔的身上移开。“老实说,”他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它们看起来跟我们一样摸不着头脑。我猜它们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艾塞达依和守护者。”
“大概是吧。”岚苦笑道。
既然茉莱娜在受袭农场方面没有说谎,那么关于其他的方面也可能没有。有那么一阵子,他很想跟村长说茉莱娜要他们三人跟她走的事,想问问他的意见。但是很明显,村长对艾塞达依的了解不见得比村里的其他人多。何况,他也不想让村长知道茉莱娜所说的,暗黑魔神想对付他们的事,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因为害怕被嘲笑还是被相信。他用拇指轻轻地在塔的剑柄上摩挲着。父亲曾经到过外面的世界,他对艾塞达依的事情一定知道得比村长多。然而既然他真的离开过双河,那么他在西树林里,在高烧中所说的那些话……他用双手用力拨动头发,把这个想法赶走。
“你需要睡眠,伙计。”村长说道。
“是的,”艾’维尔夫人接口道,“你都快站不稳了。”
岚朝她眨眨眼,他没有注意到她已经离开床边。他真的急需睡觉,想到这他禁不住打了个呵欠。
“你到隔壁房间去睡吧,”村长说道,“那里已经升了火。”
岚看了看父亲,他仍然睡得很熟,这使他又打了个呵欠:“我就在这里睡好了,好等他醒来。”
照顾病人的事情都是由艾’维尔夫人作主的,她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不过你不许打扰他,必须让他自己醒来。不然……”他开口想保证自己一定照她吩咐做,但是口一张开,又打了个呵欠。她微笑着摇了摇头:“你快撑不住了。如果你真的要留在这里,那么就躺到壁炉前吧。还有,睡觉之前,先把那个牛肉汤喝了。”
“好。”岚答应着,只要能让他留下,什么都行,“我不会吵醒他。”
“那就好。”艾’维尔夫人和善而坚定地说,“我去给你拿毯子和枕头。”
当村长夫妇终于离开后,岚把房间里的长椅拉到床边坐下。虽然他真的很困——他又打了个呵欠,颚骨咔咔作响——但是现在他还不能睡,因为父亲随时会醒来,而且可能只醒一会儿。他得等着,等着跟父亲说茉莱娜告诉他的事。
他在椅子里辗转反覆,心不在焉地把剑柄移开:虽然我不能跟其他人说,但是这是塔,这是——他坚决地紧咬下颚——我的父亲,我可以跟我的父亲说任何事情。
他在椅子里蜷起身体,头靠着椅背。塔是他的父亲,他爱跟父亲说什么就说什么,别的人都管不着,只需要等他醒过来就行了……只需要等…… 第九章 时轮的述说
第九章
时轮的述说
岚在跑,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沮丧地四处张望,发现自己被荒凉的群山围困。这是个永远没有春天的地方,冰冷的泥土在他脚下嘎扎作响,上面没有任何植物,甚至没有地衣。他跌跌撞撞地跑过一块又一块比他高大一倍的巨石,石上蒙满灰土像是从来没被雨水冲洗过。太阳像个肿胀的血红圆球,比最热的夏日还耀眼,刺得他双眼生疼。它刻板地挂在铅制大锅一般的天空上,伴随着它的是积压在地平线上的黑色和银色的云朵。虽然云层如此厚重,周围却连一丝风也没有;虽然阳光如此猛烈,空气却像深冬般寒冷。
岚边跑边回头看,却看不到是谁在追赶他。身后只有荒野和黑乎乎的山脉,不少山顶上还冒着黑烟,直飘到天际混入云中。虽然他看不见,却能听到追赶者的声音在身后嚎叫。那是从喉咙里发出的怪声,它们因追逐猎物而兴奋,因闻到鲜血而疯狂。是半兽人!它们越来越近,而他的力气快要支撑不住了。
绝望中,他匆匆爬上一个刀刃似的山脊,但眼前的情景令他哀叹着跪倒在地:这是一个巨大峡谷的边缘,谷底远在千尺之下,覆盖在灰蒙蒙翻滚着的迷雾之中。雾浪移动得比任何大洋的海浪都慢,夹杂着不时的红色闪电,似乎底下有熊熊烈火一闪即逝。峡谷远处传来阵阵雷声,伴随着闪电,有时这些闪电竟然是从地面往天空劈去的。
如果仅仅是这个峡谷本身,还不能令他失去继续逃跑的勇气。是那座山,它从沸腾的灰雾中间拔地而起,比迷雾山脉的最高峰还高,黑暗得把所有希望都吞噬,阴冷的尖顶像匕首般直插天堂。是它,夺走了岚最后的力气。虽然他从没有见过这座山,但是他认识它,关于它的记忆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太快以至于他来不及抓住这些片断。但是他知道自己认识它。
无形的手指伸到他身上,拉住他的手脚企图把他拖向那座黑山。他扭动着身体反抗,手脚都绷得紧紧的,手指紧抓着地面插入石中。心脏像被鬼魅的丝线缠绕着,拉扯着,呼唤着要他向那座黑山走去。他泪流满面,趴倒在地上,意志像水一般一点点被吸走。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他就抵挡不住了,他将会响应召唤而去,顺从地执行对方的任何要求。但是,在他内心深处还残存着一丝感情:愤怒!他不是一头任由人推着赶着走进羊圈的羊!愤怒在他残存的意志中萌生,他像发现救命稻草一般牢牢地抓住它。
一个飘忽的声音在他脑海内响起:“侍奉我吧。”这是一把熟悉的声音,只要他仔细聆听,就一定能认出它来。“侍奉我。”他拼命摇头要把这个声音甩掉。“侍奉我!”他愤怒地朝那座黑山挥舞拳头:“愿光明毁灭你,刹依坦(译者:见名词解释)!”
忽然间他身边的空气里充满了死亡的味道,一个身影穿着干涸血迹般颜色的斗篷,向他逼近,它有脸,正看着他……但是他不想看到这张脸,甚至不想想到它。因为即使只是想一下都会令他受伤,令他精神崩溃。它的手向他伸过来。无路可走的岚不顾一切跳下了悬崖。
他必须远离这个身影,越远越好。他下坠着,空气像鞭一般抽打他的身体。他想大声喊叫,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呼吸,更别说呼喊了。
忽然,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刚才那片荒地上了,也不再下坠。脚下是冬天的枯草,看起来像枯萎的花朵。他看看四周,是个平原,点缀着光秃秃的树木和灌木丛。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差点开心地笑了。远处也有一座大山,峰顶是平的,几乎从中间裂成两边,但是这座山没有任何恐怖或者绝望的气氛。虽然在这样的平原上突然耸起一座山有点奇怪,但它只是一座普通的山。
山下有一条宽阔的大河,河中央有个岛,上面有一座城市。这座城市就像吟游诗人的故事里描写的那些传奇城市一般,围绕着白色和银色的城墙,在温暖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完全安下心来,高兴地向它走去。虽然说不出为什么,但是他知道城墙之后是安全和平静。
当他走近,他看到许多高塔和城堡,互相之间由奇妙的跨桥连接。岸边有拱桥连接岛上的城市,他可以看到桥上雕刻的花纹,如此精致,令人觉得它根本无法承受桥下飞奔的河水。在桥的那边是安全,是避难所。
突然一阵寒意侵入他的骨骼,冰冷粘湿他的皮肤,周围的空气变得阴寒散发着恶臭。他头也不回就往前跑,因为他知道身后的追逐者正伸出令人血液凝固的手指要抓住他的斗篷,触摸他的背脊。那个身影吞食光明,那张脸……他不记得它的样子,他拒绝想起那张脸的样子,只知道它万分恐怖。他跑着,土地在他脚下后退,山川平原在他身边飞过……他像被赶上绝路的狗,想张口狂吼。那座围绕着闪烁城墙的城市却离他越来越远,他跑得越拼命,它离去得越快。他唯一的避难所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成为地平线上一个苍白的斑点。追逐者的冰手已经抓住了他的衣领。他知道,如果被那只手碰到他的身体,他就会发疯,甚至更糟,糟得无法想象。就在他明白这一点的同时,他绊倒了。
“不——!”他嘶声大喊……喊声变成了哼哼声,因为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发现自己站在刚才见过的跨河大桥的桥面上。笑容满面的人们从他身边走过,他们身穿色彩鲜艳的服装,令他想起开满野花的原野。有些人跟他说话,用的是一种听起来似曾相识的语言,但是他一句也听不懂。他们的表情很友好,而且用动作示意他向前走,走过这座装饰华美的大桥,走向那闪耀的、嵌着银色条纹的城墙和里面的高塔城堡,走向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安全。
他随着人群走过大桥,穿过雄伟的城门,走入城中。里面简直是一个梦幻之境,每一座建筑都像一座宫殿,每一砖、每一瓦都构造得如此完美使凡人屏息。没有一座房屋,没有一座纪念碑不令他叹为观止。大街上飘扬着乐声,有一百多首不同的曲子,但是跟人群的嘈杂声混合在一起十分协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香,是美味食物的香气和无数鲜花的花香结合的味道,就像世界上所有的香味都集中到了这里。
他所走的这条街道铺着平滑的灰色石板,十分宽敞,笔直地通往城市的中心。街道尽头是全城最高最大的雪白城堡。那里就是他的安全之地,是他寻求知识的殿堂。不过这座城市本身已经如此绝妙,稍迟一些再到那个城堡去也可以么。于是他转了个弯,向旁边一条较窄的街道走去,那里有杂耍艺人,有小贩在叫卖奇异的水果。
可是在这条街的尽头,也有一座雪白的城堡。仔细看看,竟跟刚才的是同一座。啊,我只是想稍微逛一会儿,他想着,再转了一个弯。街道尽头,还是那座城堡。他固执地转了一个又一个弯,每一次那座城堡都出现在他眼前。他转身向反方向跑去……但马上刹住脚步。在他的面前,仍然是那座雪白的城堡。他不敢回头,害怕看见的还是它。
身边的人们依然面带友好神情,但是已经显露出失望。是我令他们失望了吗?他疑惑着。他们仍然指引他向前走,但是现在带着乞求:到那座城堡去吧。他们的眼神充满渴望,只有他可以满足他们,只有他可以拯救他们。
好吧,他心想,反正我本来也打算到那里去的。
即使他只是向前迈出一步,也马上令他们的失望退去,令欢笑挂满他们的脸庞。他们跟他一起走,孩子在他前面以花瓣为他铺路。他疑惑地回头看去,不明白这些花瓣为谁而撒,但是他身后只有更多的人们微笑着示意他向前走。这么说……是为我撒的?他心想。令他疑惑的是,这么一想以后,他开始觉得此事也没什么奇怪了。疑惑只持续了片刻,他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它。
有人开始唱歌,加入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所有人都齐声唱起光荣的颂歌。他依然听不懂歌词,却能体会出歌中多重奏所传达的获得救赎的欢乐。演奏家在人群中活跃地穿插着,吹笛子、弹竖琴、打鼓,奏出各种调子的赞美曲,还有很多他听过的曲子也被流畅地接续起来。女孩们在他身边跳舞,把鲜花编成的花环戴在他颈上。她们朝他微笑,喜悦随着他的脚步而增加。他情不自禁地报以同样的微笑,加入她们的舞蹈中,跳着纯熟的舞步,就像是从出生以来就已经会跳舞一般。他仰头开怀大笑,脚步前所未有地轻松。他记不起他所跳舞蹈的名字,但这不重要。
“这是你的命运。”脑海中一个声音轻声对他说。这句话就像一条主线,隐藏在所有歌曲中。
人群簇拥着他,像海浪推动着树枝般涌进城中心的一个大广场。这时候他才注意到,那座白城堡是一座巨大的浅色大理石宫殿,弯曲的宫墙撑起高耸的圆拱顶形成优美的螺旋指向天空,完美得像是用一块巨石直接雕刻而成似的,令他窒息。广场上有一道用质朴的石头砌成的宽阔台阶通往宫殿入口。人群在台阶前停下了脚步,但歌声越加嘹亮,托着他的脚步把他送上去。“这是你的命运。”那把声音在他耳边说道,更坚决,更急切了。
他停下舞步,毫不犹豫地登上台阶——这是他的归宿。
台阶顶部是装饰着蔓叶花样的宏伟宫门,雕工精细雅致如自天成。宫门在他面前打开,他走进去,宫门“轰隆”一声关上了。
眼前是一只迷惧灵!“我们等你很久了。”它嘶声说道。
* * *
岚猛地弹起身来,颤抖着急促地喘着粗气,双眼惊恐地盯着前方。塔还在熟睡中。好一会儿他才渐渐缓过气来。壁炉的炉架上铺着新换的煤床,炉火仍然烧得很旺。很明显,在他睡着时有人来整理过。他盖的毯子在他惊醒时滑落在地上。那幅临时担架不见了,他和塔的外套挂在门边。
他抖着手抹去脸上的冷汗,担心自己在梦里那样大喊暗黑魔神的名字,不知道是否也会引起他的注意?
窗外天色已暗,圆圆的明月已经升起,晚星在迷雾山脉的上空闪耀。原来在他的睡梦中白天已经过去了。他睡着时一直把苍鹭宝剑压在身下,被剑柄顶住的肋骨现在又酸又痛。他轻轻按摩着痛处,这才想起自己的胃里仍是空空如也,再加上昨晚的经历,难怪会做恶梦。
想到这他的肚子雷鸣般响起来。他挪动着僵硬的双脚站起来,走到艾’维尔夫人留下的盘子前,把餐巾揭开。牛肉汤和面包都还是暖的,明显已经换过了。一旦艾’维尔夫人决定你需要吃一顿热餐,她就会不停地来更换直到你把它吃下去。
他喝下一大口肉汤,往面包里夹上肉片和芝士,大口咬着走回床边。
艾’维尔夫人肯定也来照料过塔了,他的脏衣服被脱下来,洗得干干净净整齐地叠放在床头柜上。一张毛毯把他盖得一丝不漏。岚伸手轻抚父亲的额头,他睁开了眼睛。
“我总算看见你了,孩子。玛琳(译者:艾’维尔夫人的名字)说你在这,但是我没法坐起来所以看不见你。她说你太累了,所以不肯叫醒你。啊,一旦她做了某个决定,就算是布兰也没法让她改变主意。”
塔的声音很微弱,但是眼神清明。那个艾塞达依说得没错,岚想,只要足够的休息他就可以恢复得跟没受过伤一样。
“您要吃点东西吗?艾’维尔夫人留下了一盘食物。”
“如果肉汤也能吃饱的话,她已经喂饱我啦……她不肯让我吃其他东西。你说,男人要是胃里只有肉汤怎么能不做恶梦……”说着,塔忽然摸索着从毯子下伸出手来摸了摸岚腰间的宝剑,“怎么?原来我不是在做梦?玛琳告诉我说我在生病时,我还以为我一直都在……啊,无所谓了,只要你没事就好。农场怎么样了?”
岚深吸一口气:“半兽人把羊都杀掉了。我猜奶牛也是。我们家需要一次彻底的大清洁。”他挤出一丝笑容,“我们算幸运的了。它们烧毁了半条村。”
他把所有事情,至少,大部分事情都告诉了父亲。塔听得非常仔细,时不时问一些关键问题。岚发现自己不得不跟父亲讲述从树林返回农屋的经过,连带着必须提到他杀死了一只半兽人。然后他被迫说出奈娜依宣布塔已经没得救了,以此解释为什么是一个艾塞达依而不是贤者给他做治疗。塔对于艾蒙村来了一个艾塞达依显得很吃惊。不过岚还是把从农场到村里的经过省略掉了,他不想提起当时的迷惧灵和它带来的恐惧,那些当然不是恶梦。他更不想提起父亲在高烧之中说过的话,现在不是提到这些的时候。不过,茉莱娜所说的事,是一定要说的。
“这可真像吟游诗人的故事,”塔听完后喃喃说道,“半兽人要你们这些男孩子做什么?或者说,暗黑魔神要你们做什么?愿光明帮助我们。”
“您觉得她在说谎?但是她说的关于遇袭农场,还有鲁罕先生和蔻顿先生的屋子的事都是真的。”
塔静静地躺着,好一会儿才说:“告诉我,她是怎么说的?我要听她的原话,就像是她本人重新说一遍一样。”
这可有点难了,谁能记住别人说的话的每一个词呢?岚咬着嘴唇,挠着脑袋,一点一点地回忆着。“我再想不起别的了,”他最后说道,“其中有些我不记得她是不是就是那样说的,但是应该很接近了。”
“你做得很好。她应该就是那样说的。艾塞达依说话都非常有技巧。她们从不说谎,但是她们告诉你的事实跟你所理解的事实可能相差十万八千里。你要提防她。”
“我从故事里听说过这些,”岚答道,“我不是孩子啦。”
“你不是,你不是。”塔重重地叹了口气,心烦地耸耸肩,“但我还是应该跟你一起去,双河外面的世界跟艾蒙村差得远了。”
这句话本来是一个契机,可以趁此询问父亲过去在外面的经历,还有……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问。但是岚没能抓住,而是意外地张大了口,“就这样而已?我还以为您会劝我不要走呢,以为您会找出一百个理由来阻止我。”这时候,他才明白到自己其实一直希望着父亲能说出着一百个这样的理由,而且个个理据充分。
“没有一百个这么多啦,”塔失声笑道,“不过我的确想到一些,只可惜它们都不够好罢了。如果半兽人要对你不利,那么你呆在塔瓦隆会比留在这里安全得多。只不过需要随时保持警惕,因为艾塞达依从来做事都只为了自己的理由,而她的理由跟你所以为的理由并不总是一样。”
“那个吟游诗人也说过这样的话。”岚缓缓说道。
“他说得对。你要仔细聆听,深切思考,还要小心说话。这是你在外面要时刻记住的行为准则,尤其是在面对艾塞达依时。对守护者也要如此。不论你跟兰恩说什么,都跟你直接跟茉莱娜说一样。因为只要是守护者,就是跟艾塞达依两位一体的,就像太阳一定会在早晨升起一样决无例外。他不会对她保守任何秘密。”
虽然艾塞达依和守护者之间的契约关系在很多关于守护者的故事里都占有重要地位,但是岚对此了解不多。这似乎跟守护者的战斗力有关,或者是某种交换。在故事里,守护者从中得到非常多的好处,比如伤势恢复得比普通人快,同样的不吃不喝不睡却能走更长的路程。听说,如果离半兽人或者其他邪恶生物足够近,他们还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这解释了为什么昨晚兰恩和茉莱娜在袭击开始之前就发现了敌人。至于说艾塞达依从中得到了什么,故事里只字未提,但是他敢肯定她们一定得到了某些东西。
“我会记住的,”岚答应道,“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整件事都很荒唐,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们?”
“我也希望我知道,孩子。见鬼,我希望我知道。”塔又重重叹了口气,“啊,鸡蛋打碎了就是打碎了,谁也没办法把它恢复原状不是吗。不说这个了,你几时走?我过一两天就可以下床了,到时候我们来想想怎么再养一群羊吧。欧伦?道特立有一群不错的羊,现在很多牧场的草都没长好,他大概很乐意分些给我们哦,钟?坦勒也是。”
“茉莱娜……那个艾塞达依说您得在床上呆几个星期。”塔想说什么,但是岚继续道,“她已经告诉艾’维尔夫人了。”
“噢。嗯……也许我能说服玛琳改变主意。”但是塔的样子显得信心不足。他忽然严厉地看了岚一眼:“你这样回避我的问题,就是说你很快就要离开了?是明天?还是今晚?”
“今晚。”岚平静地说。
塔哀伤地点了点头:“是吗。好吧,既然非走不可,那最好不要耽搁。不过我们走着瞧吧,”他烦躁地拨弄着身上的毯子,“说不定过不了几天我就能动身追赶你们了。我非要下床不可,看看玛琳是不是真能把我困在床上。”
门上传来轻轻的敲打声,接着兰恩的头从门缝里伸了进来:“你们赶快道别吧,牧羊人,然后到楼下来。下面有些麻烦事。”
“麻烦?”岚奇道。
守护者不耐烦地低吼道:“快点来就是!”
岚匆忙抓起斗篷,正准备解下挂剑的腰带,塔说道:“戴着吧,愿光明的意志保佑我们俩都用不着它,不过我想,你比我更需要它。伙计,你听着,要保重啊。”
岚不顾兰恩的催促,弯身下去拥抱父亲:“我答应您,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知道,”塔笑了,他虚弱地回拥着岚,轻拍他的背部,“你当然会回来。到那时候会有一群比现在多一倍的羊儿等着你。好了,去吧,不然那家伙要杀人了。”
岚依依不舍,况且他心里还有一个一直想问,却不知该如何问的问题。可是兰恩大步闯进房里,抓起他的胳膊就往外走。守护者换上了一件暗灰绿色,表面覆盖着鳞状金属片的束腰外衣,语气显得很不耐烦。
“我们得赶快。难道你听不懂‘麻烦’这个词吗?”
房门外,马特在等他们,他穿着斗篷外套,带着弓,挂着箭袋,焦虑地转来转去,不时往楼梯方向瞥一眼,半带不耐,半带害怕。“这可不是在讲故事啊,岚,你说是吗?”他沙哑地问道。
“到底是什么麻烦?”岚质问道。但是守护者不理睬他,而是大踏步走上前,两步并作一步下楼去了。马特朝岚匆匆做了个“跟着来”的手势,也跟着跑下去了。 岚披上斗篷,赶紧跟上。大堂里灯光很暗,不少蜡烛已经烧完,剩下的也摇摆不定。只有他们三人,马特站在旅店正面的一个窗子旁,小心地往外窥视着。兰恩把旅店大门打开一条缝,从缝里往外看去。
岚好奇地走到兰恩身边。守护者轻声叮嘱他小心点,把门缝开大了点好让岚看见门外。
起先他不明白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群村民,大约有三、四十人吧,聚集在小贩烧毁了的货车架子旁,有几个人手里举着火把。茉莱娜背对着旅店,面对他们站着,很随意似地靠着手杖。哈里?库林和他的兄弟达尔以及比利?康伽站在人群最前面。辛?布耶也在,看起来不太自在。令岚吃惊的是,哈里居然朝着茉莱娜挥舞拳头。
“滚出艾蒙村!”这个一脸酸腐味的农夫喊道。人群稀稀拉拉地附和他,但是显得很犹豫,也没有一个人逼向前。他们也许敢藏在人群中跟艾塞达依叫板,但是要他们单独站出来,就不敢了,尤其是在这种随时会激怒她的场合。
“是你引来了那些怪物!”达尔吼道,挥舞着手里的火把。比利带领人群附和着喊道,“是你把它们带来的!”、“是你的错!”
哈里用胳膊顶了顶辛?布耶,老茅屋匠扁扁嘴斜瞪了他一眼,才喃喃说道:“那些东西……那些半兽人在你们来了之后才出现。”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边说边东张西望像是想找个地方躲开似的,“你是个艾塞达依。我们双河不欢迎你这种人。哪里有艾塞达依,哪里就有麻烦事。若你留下,麻烦只会越来越大。”
他的演说没有引起任何村民的反应,哈里无奈地皱着眉,忽然一把夺过达尔的火把指向茉莱娜:“快滚!”他喊道,“不然我们烧死你!”
人群陷入寂静,只剩下后退的“嗦嗦”脚步声。双河的人们在面对敌人时可以毫不犹豫地反击,然而他们不是喜欢暴力的人,最多挥舞一下拳头。这样的威胁行为对他们来说太陌生了。辛?布耶,比利?康伽,还有库林兄弟被大家留在了前头,比利自己都有点想往后退。
哈里因此显得略略退缩,但他很快又恢复了。“滚出去!”他坚持喊道,达尔跟着他喊,而比利虽然也跟着喊,却明显底气不足。哈里朝人群怒目而视,但多数人都躲避他的目光。
突然布兰?艾’维尔和哈罗尔?鲁罕从阴影中走出来,站在了艾塞达依和人群之间。村长手里随意地提着一个大木槌,他通常是用它来敲打酒桶上的木栓的。“我好像听到有人想烧掉我的旅店?”他轻声问道。
库林兄弟立刻后退一步,辛?布耶也往旁边挪,比利?康伽更是立马缩入人群中。“不是,”达尔慌忙解释,“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布兰……呃……村长。”
布兰点点头:“嗯,那么,我听到的是,你在威胁我店里的客人?”
“她是个艾塞达依,”哈里生气地开口道,但是哈罗尔?鲁罕动了,他赶紧把下面的话吞回去。
其实铁匠只不过是伸展伸展筋骨而已,他举起粗壮的手臂,握紧巨大的拳头,指关节“咔咔”作响。但是哈里看着他的样子却像是看着一对大拳头在自己鼻子底下挥舞似的。哈罗尔双手抱在胸前,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我不是想打断你的,继续说。”
但是这时候的哈里缩着脖子一副恨不得消失的样子,哪里还有话说。
“你们真让我吃惊,”布兰怒道,“派特?艾’卡尓,你儿子昨晚把脚摔断了,但是我看见他今天走路走得好好的——是她的功劳。艾华?散温,若不是她伸出援手,你现在还背负着那道又长又深的刀伤,像一条等待清肠的鲤鱼般趴在地上。现在这道伤痕痊愈得像是一个月前的旧伤。还有你,辛。”茅屋匠正在往人群中溜,闻言停下脚步,在布兰的瞪视下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村议会的人,尤其是,居然是你。你的胳膊,被烧成黑炭,若不是她,早就废了。你竟然恩将仇报,你不害羞吗?”
辛略略提起右手看了看,又生气地把目光移开。“我无法否认她所做过的一切,”他喃喃说道,面露羞愧,“她救了我,救了其他人,”但是他以哀求的语气继续道,“可她是个艾塞达依啊,布兰。如果那些半兽人不是为她而来,那又是为什么呢?我们双河不能接待艾塞达依,这样才能远离她们的麻烦。”
几个躲在人群里的人喊道:“我们不要艾塞达依的麻烦!”、“请她走吧!”、“赶走她!”、“若不是她,那些怪物怎么会来?”
布兰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正要说话,茉莱娜忽然双手挥舞起手杖在头上旋转起来,两簇白色的火焰在手杖的两端浮现。尽管手杖在转动,但这两簇火焰丝毫不受影响,笔直地向上窜动着。岚和村民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布兰和哈罗尔也往一边挪开离她远点。她“唰”地停止舞动,双手持着手杖横在身前,两端的火焰仍然在跳动,比人们手中的火把还明亮。村民纷纷躲避,伸手遮在眼前挡住那刺目的光辉。
“难道这就是艾伊门的后裔吗?”艾塞达依的声音不高,但是摄人心魄,“小人物为了争取像兔子般躲藏的权利而吵闹不休?你们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自己的血统。然而,我依旧希望,它还残存在你们体内,深藏在血液和骨髓中。愿这最后的一丝血脉在即将到来的漫漫长夜中给予你们力量。”
没有人说话,库林兄弟的表情说,他们再也不愿意开口说话了。
布兰问道:“忘记了我们的身份?我们就是我们,诚实的农夫、牧羊人和工匠,从来没变。我们是双河人。”
“在南方,”茉莱娜说道,“流淌着你们称为白河的大河。然而在遥远的东方,人们称它为‘曼瑟兰德勒’。这,才是它真正的名字,在古老的语言中,它的意思是‘来自山岳国之水’。闪着光芒的水啊,它曾经流过一片勇敢美丽的土地。两千年前,曼瑟兰德勒在一座山城的墙外流过,这座山城建造得如此美妙,连巨灵族的石匠都为之惊叹。农场和村庄布满了这片土地、你们称为暗影森林的地方、甚至更远。住在这里的人们自称为山岳国之民,曼瑟兰人。
“他们的国王名为艾伊门?艾?卡尔?艾?索林——索林之子卡尔之子艾伊门(译者:就是索林的孙子。‘艾’和‘阿’是《时间之轮》中贵族命名的方式,表示‘某某之子’和‘某某之女’。),他的王后是伊德妮?阿?伊兰?阿?卡兰。艾伊门,如此无惧,即使最伟大的称誉也无法赞美他的勇气。就连他的敌人,也以‘拥有艾伊门之心’来比喻勇敢的人。伊德妮,如此美丽,连花儿也为她开放以博她一笑。他们两人,是勇敢,美丽,智慧,还有至死不渝的真爱的完美象征。哭泣吧,如果你有心,为失去他们而伤痛,为遗忘他们而羞愧;哭泣吧,为他们血统的失落而哀悼!”
她略微停顿,村民鸦雀无声。岚和其他人一样,被她的话语深深吸引,当她再次开口时,他完全沉浸其中。
“将近两个世纪以来,半兽人战争蹂躏着世界。不论在哪里,只要有战役,就有曼瑟兰人,他们的红鹰旗帜总是飘扬在最前线。他们是暗黑魔神的眼中钉,肉中刺。曼瑟兰人的歌声,决不向黑暗屈服;曼瑟兰人的歌声,是永不折断的利剑。
“当消息传来,说半兽人军队正朝着他们的家园行进时,曼瑟兰人正远离家乡,在被称为鲜血之原的贝卡平原作战。不可以坐等自己的家园被毁,因为暗黑魔神的军队企图灭绝他们,企图像挖倒巨大橡树般将他们连根拔起;不可以毫不反抗坐地哀嚎,因为他们是山岳国之民。
“于是,尽管路途遥远,他们毫不犹豫地踏上归途,离开刚刚取得胜利,仍被灰土、汗水和鲜血覆盖的战场,日夜兼程赶回家乡。因为他们亲眼见过被半兽人军队摧残的土地,如今曼瑟兰受到如此的威胁,没有一个战士能安睡。他们唱着激昂的战歌,带着朋友的祝福、敌人的畏惧如乘风般飞快前进。当暗黑魔神的军队扑向曼瑟兰的土地时,山岳国的战士背靠着塔兰德勒(译者:就是岚他们称为暗礁河的那条河)挡在它们面前。”
一些村民不禁欢呼一声,但茉莱娜像是没听到似的继续述说。“他们面对的邪恶军队,强大得足以令最勇敢的人气馁。大乌鸦遮挡天空,半兽人覆盖地面。恐怖领主指挥着成千上万的半兽人和暗黑之友(译者:见名词解释)。在夜晚,它们的营火比天上繁星还多,映照着巴’阿扎门的旗帜。巴’阿扎门,黑暗的中心,是谎言之父的古老名字。它当时仍然被囚禁在刹幽古,一旦它被释放,即使全人类联合起来,也无法反抗。但是,光是恐怖领主和这些邪恶的生物,也已经令这旗帜充满死亡的气息,令面对它的人灵魂颤抖。
“然而,他们知道自己必须站起来,他们的家园就在河的对岸。他们必须阻止这支邪恶军队入侵他们的山岳国。艾伊门已经发出求援的信息,友军承诺三天之内一定赶到,在这之前他们必须把敌人阻挡在塔兰德勒。三天啊,面对的是敌人压倒性的不用一个小时就能把自己淹没的军力。然而,他们办到了,靠着奋不顾身的攻击,靠着誓死的反抗,他们撑过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三天!大地变成了屠场,但是没有一个敌人能渡过塔兰德勒。可是到了第三天晚上,没有援军,没有信使,只有他们孤军奋战。六天过去了,九天过去了,到了第十天,艾伊门苦涩地明白到自己被背叛了。没有增援,他们再也护不住这条河了。”
“他们怎么办啊?”哈里追问道。火把在冰冷的夜风中闪烁,但是没有人动手裹紧身上的斗篷。
“艾伊门带领军队渡过了塔兰德勒,”茉莱娜回答,“把身后的桥梁毁掉,并且向国民发布命令,要他们尽快撤离,因为他知道那些半兽人迟早会找到方法渡河。甚至,就在他发出命令的同时,它们已经开始渡河,曼瑟兰的战士再次开始战斗,以自己的生命为国民换取珍贵的撤退时间。在曼瑟兰城里,伊德妮指挥她的人民有组织地躲入最深的林中、最远的山里。
“但是有一些人不愿意逃走。起先只有点点滴滴,渐渐形成小河,最后聚成洪流!人们向前走,但不是走向藏身之处,而是走向战场,加入为家园而战的队伍中。牧羊人拿起弓箭,农夫操起干草*,木匠挥舞斧头。女人们也来了,肩膀上扛着她们能找到的任何可以作为武器的工具,肩并肩地走在男人的身边。谁也不愿意踏上不归路,然而这是他们的土地,传承自父母,又将转交给孩子的土地,他们甘愿为它付出代价,以鲜血浸泡它的每一分、每一寸。终于,艾伊门最后的军队被逼到了这里,就在这里,这个你们如今称为艾蒙村的地方。在这里,半兽人的军队包围了他们。”
她的声音带着冰凉的泪水:“半兽人和暗黑之友的尸体堆积成山,但是它们怎么也杀不完,无穷无尽地涌上来。只有一个可能的结局:到了那天的傍晚,在红鹰旗帜下再也没有活着的战士。永不折断的利剑粉碎了。
“在迷雾山脉里,伊德妮独自一人留在空荡荡的曼瑟兰城里,她感觉到了艾伊门的死。她的心也随之死去,只剩下复仇的渴望,为她的爱人,为她的人民,为她的土地复仇。哀恸中她向真源伸出双手,引导唯一之力猛烈攻击半兽人军队。那些恐怖领主,不论是正在讨论它们的计划,还是正在训诫它们的手下,瞬间死亡。这些暗黑魔神多年培养的领军者在呼吸之间化为烈火,恐惧吞噬了它们刚刚获胜的军队。
“半兽人像野兽逃离森林之火般四散,向北方和南方逃去。因为没有了恐怖领主的协助,塔兰德勒淹死了成千上万的半兽人。它们逃过曼瑟兰德勒后,把河上的桥拆毁,因为惧怕身后有追兵。它们逢人便杀,一路落荒而逃直到曼瑟兰的土地上再也没有一只半兽人。最后的复仇终于到来,半兽人军队如尘土被旋风吹散,被其他人民、其他军队逐一消灭。参与艾伊门之战的半兽人一只不剩。
“然而,曼瑟兰人付出的代价太高了。伊德妮使用的唯一之力远远超过任何人类在没有外物辅助之下可以承受的限度,敌人的领军死亡之时,她也付出生命,反噬的唯一之力引发大火,将曼瑟兰城烧为灰烬,只有曼瑟兰的人民活下来了。
“农场、村庄和城市,全都没有了。有人说,他们已经一无所有,只有离开重新再来。然而曼瑟兰人不这么认为,他们为这块土地付出了前所未有的鲜血和希望,他们跟这块土地之间有着比铁索还坚固的羁绊。战争继续在其他地方进行着,渐渐地,这块土地被世界遗忘了,最后,他们自己也遗忘了战争。曼瑟兰的辉煌一去不返了,它冲天的尖顶和飞溅的泉水成了梦中的幻境,在它的人民的脑海中渐渐淡化。然而,他们,他们的孩子,他们孩子的孩子,拥有着这片属于他们的土地。他们拥有它,尽管岁月已经把它的来历冲刷的一干二净。他们拥有它直到今天,传到你们的手里。为曼瑟兰哭泣吧,为永远失去的一切哭泣!”
茉莱娜手杖上的火焰熄灭了,她如同手执千斤重担般缓缓把它放下。就这样,众人沉默了许久,只有风在哭嚎。然后,派特?艾’卡尓走上前来。
“我没有听说过你这个故事,”这个长着长长下巴的农夫说道,“我不是暗黑魔神的肉中刺,永远不可能是。但是我的孩子威尓是你治好的,所以我为自己在这里而羞愧。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原谅我,但不管怎样,我都要走了。对我来说,你愿意留在艾蒙村多久都可以。”
他飞快地低了低头,似乎是鞠了一躬,转身推开人群离去了。其他人也面露愧色,开始喃喃说着道歉的话,一个接一个地散去。库林兄弟灰溜溜地最后瞪了茉莱娜一眼,又看了看周围的人,终于也一言不发地走了。比利?康伽更是一早就不见了影。
兰恩把岚拉开,将门关上:“我们该走了,孩子。”说着他向旅店后面走去,“你们两个跟着来,快!”
岚犹豫着,跟马特交换着犹疑的眼神。当茉莱娜讲述那段故事时,即使艾’维尔先生的德胡兰马也拉不动他。如今,却是另一种力量绊着他的脚。真的要走了?一旦跟着守护者离开旅店,走入黑夜……他强迫自己振作,坚定决心,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而且不管这次旅程有多远、多久,他一定会回来的。
“你们在等什么?”兰恩站在大堂的后门旁边问道。马特一惊,赶忙向他走去。
岚告诉自己:这将是一趟伟大的冒险。他一边想,一边跟随众人走过后门,穿过黑乎乎的厨房,走进马厩。 第十章 启程
第十章
启程
马厩里只挂了一盏半掩的提灯,发出暗淡的光芒,多数马棚覆盖在阴影中。岚跟随马特和守护者走进马厩时,珀林正靠着其中一个棚子的门坐在干草堆上,他站起来抖掉身上粘的草杆,露出身穿的厚重斗篷。
兰恩脚步都没停下就问道:“你按我教你的方法查看过了吗,铁匠?”
“已经查看过了,”珀林回答,“只有我们。谁会躲在——”
“小心驶得万年船,铁匠。”守护者迅速扫视阴影中的马棚和头顶上的干草棚,摇头道,“没有时间了,”他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她说了,要快。”
他说到做到,大步走向五匹站在一起的马儿,开始给它们装上笼头和马鞍。其中两匹是岚见过的黑色牡马和白色母马。其余三匹,虽然比不上前两匹高大或者圆润,也十分健壮,都是双河能买到的最好的马儿之一。兰恩迅速但细致地检查着马上的肚带,以及绑住鞍囊、水袋和毛毯卷的皮带。
岚朝他的朋友们露出勉强的微笑,装出一副恨不得尽快出发的样子。
马特这时才注意到他腰间的宝剑,指着它问道:“啊,你几时成了个守护者?”他边说边笑,但是忽然醒起兰恩也在,赶紧收住,瞥了守护者一眼,后者明显没在意。“至少,成了个商人护卫。”他继续道,咧嘴笑着,笑容跟岚相比只是稍微有点勉强。他举了举手里的弓,“老实人的武器就不太好了。”
岚想炫耀一下自己的宝剑,但是有兰恩在场,还是算了。虽然守护者现在根本没有朝他们这边看,但他肯定对身边的一切了如指掌。于是他做出一副挂着剑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夸张地说道:“啊,只是想,这大概可以派上用场罢了。”
珀林动了动,想用斗篷遮盖什么。一闪之间岚瞥到他腰间围了一条宽大的皮带,以及一把斧子的手柄穿过带子上的一个环结。
“你藏了什么东西?”他问道。
“真不愧是商人护卫啊,真眼利。”马特调侃道。
头发蓬松的珀林先朝马特皱了皱眉头,露出警告的表情:今天不许拿我开玩笑。然后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把斗篷打开,露出一把斧头。这可不是普通的伐木斧,斧刃一边宽阔呈半月形,另一边是弯曲的尖钉状。跟岚的剑一样,这把斧头绝对也是双河罕见之物。不过珀林的手扶在斧上的姿势却显得很习惯。
“鲁罕师傅两年前为一个羊毛商人的护卫制作了它,但完成后那家伙不肯按说好的价钱付款,鲁罕师傅又不愿意降价。后来他就把它送给了我,因为他发现我——咳”他清了清喉咙,像刚才对马特一样,给了岚一个警告的皱眉,“——发现我用它来练习。他说反正他用不着,还不如给我。”
“练习?”马特窃笑,但见到珀林扬起了头,赶紧举起双手抚慰,“啊啊,你说得对,对我们三个来说,其中一个会使用真正的武器是件好事。”
“那把弓就是一件真正的武器,”兰恩突然插话,他一手搭在他那匹高大牡马的马鞍上,目光严峻地看着他们,“还有,你们这些农村孩子用的投石器也是,只不过你们一贯只用它来猎兔和赶狼。只要使用的人有足够的勇气和意志,任何东西都可以是武器。你们现在被半兽人追击,如果想活着到达塔瓦隆,那么在离开艾蒙村,离开双河之前,最好清楚理解这一点。”
他的表情和语气,冰冷如死亡,坚硬如墓石,僵住了他们的嘻笑和舌头。珀林苦着脸拉起斗篷重新盖住自己的斧子。马特低头盯着自己的双脚,用脚趾搅着地上的干草。守护者冷哼一声继续他的检查。大家都不说话。
“这跟故事里说的完全不一样。”马特终于打破沉默。
“我不知道,”珀林酸酸地说道,“已经有半兽人,有守护者,以及一个艾塞达依了。你还想要什么?”
“艾塞达依……”马特像是忽然感到一阵寒意似的轻声重复道。
“你相信她吗?岚?”珀林问道,“我是指,半兽人究竟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守护者,他看起来正在专心地检查白色母马的肚带。但是他们仍然后退到马厩门边,离他尽量远些,而且挤作一团,压低声音。
岚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但是,确实只有我们的农场被袭击。还有,村长说在村里它们首先攻击的也是鲁罕先生的屋子、锻铁场和马特家。以此推断,它们想抓咱们三个似乎是真的。”说完,他发现其他两人都瞪着他。
“你问了村长?”马特难以置信地说,“她叫我不要跟其他人说的哟。”
“我没有告诉他我为什么问啦。”岚辩解道,“难道你真的没跟任何人说过?你没告诉任何人你要走了?”
珀林耸耸肩:“茉莱娜塞达依说不要跟任何人说。”
“我们留了字条给家里人,”马特说道,“他们到明天早上就会知道。岚,我母亲认为塔瓦隆是仅次于刹幽古的地方。”他笑了笑表示自己不赞同母亲,可惜没什么说服力。“她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就算我只是想想而已,她也会把我锁到地窖里去的。”
“鲁罕师傅像石头一样顽固,”珀林说道,“鲁罕夫人更甚。你只要看过她今天在废墟里挖掘着,口里念念有词地说她真心希望那些半兽人回来,好让她痛揍一顿的样子就知道了。”
“见鬼,岚,”马特说道,“我也知道她是个艾塞达依,但是半兽人来了是事实。如果一个艾塞达依不知道该如何对付半兽人,谁还能知道。既然她说不要告诉别人,那就不告诉好了。”
“我不知道。”岚抚着前额。他的心一阵疼痛,因为他想起了那个恶梦。“我父亲相信她,至少,他也同意我们得离开。”
茉莱娜突然出现在门口:“你把这趟旅程的事告诉了父亲?”她全身穿着暗灰色衣服,裙子是中分的,适合骑马,身上的金饰只留下手指上的巨蟒戒指。
岚看看她的手杖,刚才燃着白色火焰的地方没有一点烧焦的痕迹,连烟灰都没有。“我无法不说一声就走。”他回答。她凝视着他好一会儿,才抿了抿嘴转向其他两人:“你们是否也觉得光是留下字条还不够?”马特和珀林忙不迭地保证说,他们都是按她的吩咐做的。她点点头,挥手示意他们安静,并且严厉地瞪了岚一眼:“已经发生的事情,已经编入时轮之模。兰恩?”
“马已备好,”守护者回答,“储备足够维持到拜尔隆有余。我们随时可以出发了。我建议现在就走。”
“带上我。”伊文娜忽然闪了进来,手臂上钩着一个用披肩扎好的包裹。岚吃惊得几乎摔倒在地。
兰恩的剑随着伊文娜的声音已经半出剑鞘,看清是谁以后,他把剑滑回鞘内,露出“这下好看了”的眼神。珀林和马特慌忙跟茉莱娜申明自己没有跟伊文娜提过一个字。但是艾塞达依不理会他们,只是看着伊文娜,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轻敲嘴唇。
伊文娜穿着深棕色斗篷,戴着兜帽,大胆地迎着茉莱娜的目光:“我为自己带了足够的旅行用品,包括食物。我一定不会拖慢你们的。要知道,错过了这次,我大概再也没有机会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了。”
“我们可不是去郊游啊,伊文娜。”马特喊道。伊文娜把脸一沉瞪着他,马特连忙住口,后退一步。
“我要多谢你,马特,不然我还不知道这件事呐。你以为只有你们三个梦想到外面冒险吗?我跟你们一样,而且我决不放过这次机会。”
“你是怎么知道的?”岚质问道,“但是不管怎样都好,你无论如何不可以跟来。我们不是去玩,是为了躲避半兽人!”伊文娜却朝他露出一副宽容理解的样子,他不禁脸红了,只好气愤地板起脸。
“首先,”她耐心地回答道,“我发现马特鬼鬼祟祟地到处跑。然后,我见到珀林试图掩盖斗篷下面的大斧头。我还知道,兰恩买了一匹马,当时我就想,为什么他要买马?而且,既然他买了一匹,很可能还买了第二匹、第三匹……把这件事,加上马特和珀林像一头假扮狐狸的小公牛般笨拙的行为,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至于在这里见到你,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感到意外。因为昨天你跟我说什么白日梦的理论的时候,显得没有任何出去看看的打算;但是既然马特和珀林都加入了,你也有份倒不奇怪。”
“我是被迫要走的,伊文娜,”岚说道,“我们三个都是。否则半兽人还会再来的。”
“半兽人!”伊文娜哈哈大笑,根本不相信,“岚,如果你决定出去见见世面,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就认了吧。不要跟我编这些荒谬的理由。”
“是真的,”珀林和马特异口同声地说,“半兽人——”
“够了,”茉莱娜平静地说道,他们的对话像被一把刀子砍断:“除了你,还有谁注意到了?”她的语气很轻柔,但是伊文娜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挺直了腰才回答。
“自从昨晚以来,大家满脑子都只想着怎么重建,以及如何预防类似事件的发生。所以,除非这事发生在他们眼皮底下,不然他们决不会发现的。而且,我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很好,”茉莱娜想了想后说道,“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
兰恩吃惊的表情一闪而过,他的脸马上就恢复了平静,但是说话的语气显得很不满:“不行,茉莱娜!”
“这已经成为时轮之模的一部分了,兰恩。”
“这太荒谬了!”他反驳道,“让她跟来根本毫无理由,相反地,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都应该让她留下。”
“有一个理由,”茉莱娜平静地说道,“这是时轮之模的一部分,兰恩。”守护者面无表情,但是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可是,伊文娜,”岚说,“半兽人在追击我们。到达塔瓦隆之前,一路上都会很危险的。”
“你休想把我吓走,”她回答,“我跟定了!”
岚认得她这种任性的语气。虽然,自从她认定爬树是孩子才会做的事情以后,就没用过这种语气说话,但是他记得很清楚。“如果你认为被半兽人追逐是有趣的游戏,”他开口说道,但是茉莱娜打断了他。
“没有时间在这里多说了。我们在天亮之前走得越远越好。如果我们留下她,那么没等我们走出一里路,她就会把整个村子的人都叫醒来追赶我们了。那样子的话,肯定会惊动迷惧灵的。”
“我不会那样做的。”伊文娜抗议道。
“她可以骑那个吟游诗人的马,”守护者说道,“我会给他留下足够的钱再买一匹。”
“那可不行,”索姆?墨立林洪亮的声音从头顶上的干草棚里传来。这次兰恩的剑完全出了鞘,而且他把剑握在手里抬头瞪着吟游诗人。
索姆把一个毛毯卷丢下来,把装笛子和竖琴的匣子以及一个涨鼓鼓的鞍囊甩到肩上。“这个村子已经用不着我了。另一方面,我从来没在塔瓦隆表演过。通常我习惯一个人旅行,但是经历了昨晚的事,还是跟一群人一起旅行比较好。”
守护者责备地瞪了珀林一眼,后者不安地挪了挪身子:“我没想到要查看干草棚。”
四肢修长的吟游诗人顺着梯子爬下来时,兰恩一字一句很正式地问道:“这也是时轮之模的一部分吗,茉莱娜塞达依?”
“任何事情都是时轮之模的一部分,我的老朋友,”茉莱娜柔声说道,“我们无法挑拣和选择。但是,我们可以观察。”
索姆落到地上,转身把他补丁斗篷上的草杆子拍落。“事实上,”他用一种更正式的语气说道,“您可以认为,我坚持要跟大家一起旅行。我经常边喝啤酒边考虑要如何渡过今后的日子,掉在半兽人的汤锅里可绝对不是其中的方式之一。”他斜视着守护者手里的剑,“把这个收起来吧,我不是一块待切芝士。”
“墨立林先生,”茉莱娜说道,“我们必须尽快离开,旅途凶险,半兽人就在村外某处。而且我们是趁夜离开,您确定要跟我们一起走吗?”
索姆带着古怪的微笑看了看众人:“危险吗?既然一个女孩子都不用怕,我就更不用担心了。况且,对吟游诗人来说,只要能在塔瓦隆表演,一点小危险算什么呢?”
茉莱娜点点头,兰恩插剑回鞘。岚心想,万一索姆改变主意,或者茉莱娜没有点头,结果会怎样?吟游诗人开始准备自己的马匹,似乎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岚注意到他时不时地瞥瞥兰恩的剑。
“好了,”茉莱娜问道,“伊文娜骑哪匹马?”
“那个小贩的马跟德胡兰马一样糟,”守护者答道,“虽然强壮但是跑得慢。”
“贝拉。”岚说道,兰恩看他的眼神令他觉得这种情况下自己应该保持沉默。然而他也知道,自己既然没法阻止伊文娜,就唯有帮忙,所以他继续道,“贝拉可能跑得慢些,但是她很结实。我有时候也骑她,她能跟上的。”
兰恩走进贝拉的马棚,边看边低声自言自语。“她比其他那些马稍微好些,”他终于宣布,“我想我们别无选择。”
“那就她吧,”茉莱娜说道,“岚,给她找副马鞍。快点!我们已经逗留太久了。”
岚从储物室里匆匆选了一副马鞍和毛毯,把贝拉从马棚里牵出来。这匹小母马被他吵醒,回过头来睡眼朦胧地看着他把马鞍装到自己背上。以前他骑她的时候,从来不用马鞍,她不习惯这种东西。所以他一边给她绑肚带,一边轻声安抚她。她甩了甩脑袋,接受了这个奇怪的东西。 他从伊文娜手里接过包裹,把它绑在马鞍后面。伊文娜踩镫上马,调整裙子,这不是那种中分的骑马裙,所以她穿了一双直到膝盖的羊毛长袜来遮挡露出的小腿。脚上穿的是村女常穿的那种皮鞋,根本不适合旅行。
“我还是认为你不该跟来,”岚说道,“我说的半兽人的事不是编的。不过我答应你,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说不定,是我照顾你呢,”她轻松地答道,对他恼怒的表情报以微笑,弯腰抚摸他的头发:“我知道你会照顾我的,岚。我们将会互相照顾。不过,现在你最好还是上马吧。”
岚这才注意到其他人都已经骑在马上等他了,剩下的一匹马名为云,是一匹长着黑色鬃毛和尾巴的高大灰马,原本的主人是钟?坦勒。他笨拙地爬上马背,因为云在他踩上马镫时直往旁边跳,而且他的剑鞘挡住了他的脚。怪不得他的朋友们都不选择云,因为这匹马明显精力过剩。坦勒先生经常用他来跟商人的马匹比赛,据岚所知,他就没输过,同时,他也不易驾驭。兰恩为了买他,一定花了一笔可观的费用。岚调整自己在马鞍上的姿势时,云兴奋地踏着小步,一副恨不得立刻撒蹄飞奔的样子。岚牢牢抓着缰绳,不停跟自己说,没问题,还控制得住。也许当他说服自己后,就能说服云吧。
夜色中,一只夜枭忽然大声鸣叫,把大伙都吓了一大跳。当他们反应过来时,都惴惴不安地笑了,互相交换着自嘲的眼神。
“下一回,田鼠都能把我们吓得窜上树去了。”伊文娜轻笑着,掩饰不住笑声中的颤抖。
兰恩摇头道:“如果这是狼嚎就好了。”
“狼?!”珀林惊呼。
守护者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狼痛恨半兽人,铁匠。而半兽人也痛恨狼,还有,狗。如果能听到狼嚎,就说明没有半兽人在附近等着我们。”说完,他驱使自己的高大黑马,缓缓走进月色中。
茉莱娜毫不犹豫地跟上,伊文娜则尽量走在她旁边。岚和吟游诗人跟随马特和珀林,走在最后。
马厩前的院子黑暗而安静,月光在地上投下斑斑影子,“嘚嘚”的马蹄轻响很快就消逝在夜色中。守护者身上的斗篷使他也成为阴影的一部分,若不是他要带路的缘故,不安的大伙早就靠到他身边去了。当岚走出马厩,他才意识到这么一群人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村子,是件很困难的事。至少,想要不被看见就很难。村里不少的屋子仍然亮着灯,黯淡的黄色光芒从窗户透出,映出屋里的人影频繁地走动着。今夜,村民们都十分警惕,不时地注视窗外,他们都不想再次遭遇突然袭击。
当他们走到旅店侧面的大块阴影中,快要离开马厩院子时,兰恩突然停下,急剧地打手势让众人安静。
从马车桥的方向传来“卡嗒卡嗒”的脚步声,桥上有某种金属物品反射着月光。脚步声走过桥,踩在岸边的沙土地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向着旅店的方向走来。岚和伙伴们躲在阴影里,大气都不敢出。
脚步声在旅店前面停下,正好站在大堂透出的阴暗灯光以外,岚一时看不清楚他们究竟是什么人。然后,其中一人迈前一步,是钟?坦勒,他肩上扛着一支长矛,身上穿着一件看起来颇旧的无袖短上衣,上面缝满了铁片。原来是一队来自村里和附近农场的男人,共有十二个。他们有的带着头盔,有的穿着破旧不堪的盔甲,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矛、伐木斧或者戟之类的武器。
磨坊主从大堂的窗户往里看了看,就转身简单地说了句:“这里没事。”于是其他人在他身后排成歪歪扭扭的两列,踩着杂乱的步子往其他地方去了。
当巡逻队的脚步声远去,兰恩低声说道:“只要两只达斡尔(Niniya:见名词解释)的半兽人就能把他们煮熟当早餐了,不过他们总算能起些预警作用。”他轻踢马肚,“走吧。”
缓慢地,安静地,守护者带着他们离开旅店,经过岸边的柳树丛,走进了酒泉。他们很靠近泉眼,冰凉的泉水快速地流动着,在马儿脚边形成的小漩涡在月色下闪着微光,水深差不多可以浸到他们的靴底。
他们在酒泉北面上岸,在守护者熟练的带领下避开村屋前进。兰恩不时地停下,作手势让他们安静。虽然岚他们既看不到也听不见任何人,但是每次兰恩这样做时,总是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一队村民和农夫组成的巡逻队经过。渐渐地,他们靠近了村子北面的边界。
岚回头看着村里的尖顶屋子,把它们的样子牢牢记在心里。我可真是个好冒险家啊,他心想,还没走出村子,就开始犯思乡病。但是,他没有收回留恋的目光。
他们终于走过了最后一排农屋,走在村外的田野里,与通往暗礁渡口的北方大路保持平行地前进。在岚的心目中,不论他到了哪里,双河的夜空都将是最美丽的,它就像一块永恒的深蓝水晶,上面装点着无数星光。银盘般的月亮快要满月,看起来如此接近,好像只要他一伸手,就能将它摘下来……只要他伸出手去,就……
一个黑影缓缓地在月亮前飞过,沉迷在摘月遐想中的岚一惊,自然而然的收紧手中缰绳勒停了云。是蝙蝠?他模糊地猜道,但很快否定。因为蝙蝠通常在傍晚活动,在暮色中飞来飞去捕食苍蝇和蚊子。这个黑影的翅膀虽然有着相同的形状,却跟鹰隼猎食时一样,不时缓慢而有力地扇动一下。它肯定是在捕猎什么,因为它沿着长长的弧线来回飞行。更糟的是,它的尺寸。如果一只蝙蝠跟月亮相比看起来有这么大的话,它必须离自己只有一臂的距离。所以,这是一只大家伙……他在心里估计着它究竟离自己有多远,有多大:它的身体可能有一个成年男人那么长,而翅膀……它再一次从月亮前飞过,然后忽然打了个转,向下飞去,很快没入夜色中。
他陷在自己的沉思中,完全忘了其他人,直到兰恩掉头骑到他旁边,抓住他的手臂质问:“小子,你在这里发什么呆?我们不能停下来!”其他人都在兰恩身后看着他。
岚做好了被告知自己不过是被半兽人吓得语无伦次的心理准备,把自己看见的黑影描述了一遍,然后等着兰恩告诉他,这不过是只蝙蝠,或者说,不过是眼花。
然而兰恩厌恶地咆哮了一个词,好像这个词在他嘴里留下臭味似的:“吸魂扎卡。”双河的几个伙伴紧张地抬头看着天空的各个方向,吟游诗人则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是的,”茉莱娜说道,“只能是它。没想到这只迷惧灵手下有吸魂扎卡,这样一来用不了多久它就会这道我们在哪里,说不定它现在就已经知道了。我们必须加快脚步,说不定还能在迷惧灵之前到达暗礁渡口。它和它的半兽人不像我们那么容易渡河,所以可以阻挡一下。”
“吸魂扎卡?”伊文娜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回答她的是索姆?墨立林嘶哑的声音:“是在结束传奇时代的战争中诞生的,比半兽人和类人更可怕的怪物。”
茉莱娜的头猛地转向吟游诗人,双目射出的锐利光芒连夜色也遮挡不住。
可是在任何人来得及再向吟游诗人说话之前,兰恩开口道:“我们现在走北方大路。为了你的性命,紧跟着我,紧跟着大家。”
他掉转马头,策马飞奔。众人无言,紧随其后。 第十一章 通往暗礁渡口之路
第十一章
通往暗礁渡口之路
马匹在北方大路上撒蹄飞奔,鬃毛和尾巴在月光下如流水般飞舞,蹄子在结实的泥土路上敲打出稳定的节奏。兰恩跑在最前头,黑马配上变色斗篷使他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茉莱娜的白马步步紧追,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闪亮的白线。其他人在她身后排成一列,像被守护者手里的无形绳索牵引着一般。
岚跟着索姆?墨立林跑在队伍的最后。吟游诗人从不回头看,他只专注于前进的方向,对于身后有什么完全不关心。不论后面出现了半兽人,还是那骑着无声黑马的黯者,或者那只飞行怪物吸魂扎卡,都依赖岚发出警报。
岚双手紧抓着云的鬃毛和缰绳,每隔几分钟就扭头往各个方向扫视。吸魂扎卡……索姆说它比半兽人和黯者更可怕。但此刻天空中什么也没有,地上只有黑影,黑得足以隐藏一支军队的黑影。
座下强壮的灰马尽情伸展四蹄,迅速如暗夜鬼魂,轻易就能跟上兰恩牡马的脚步。他甚至想加速,想超过前面的所有马匹跑到最前头去,岚不得不紧紧抓住缰绳抑止他。云每一步都在反抗着他的压制,他以为这是一场比赛,所以不停地跟他的骑士争夺主控权。岚使出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控制住他,并且把自己保在马鞍上,暗暗祈祷着不要被云察觉自己心神不安,否则他就输定了。
让岚悬心的还有贝拉和伊文娜。他俯在灰马的脖子上,时不时担忧地看着跑在前头的她们。当初他说贝拉能跟上的时候,压根就没想过要这样狂奔的。她现在虽然还能跟得上,但是他从没有见过她这样竭斯底里的跑步姿势。兰恩是反对让伊文娜跟来的,万一贝拉撑不住了,他会为她减慢吗?还是说就这样把她丢在后面?他知道艾塞达依和守护者因为某种原因认为他和他的伙伴很重要,但是根据茉莱娜谈到时轮之模时的样子判断,伊文娜一定不算在其中。
于是他在心中暗下决定:不管茉莱娜和兰恩怎么说都好,万一贝拉落后了,我也会跟着落后,就算要独自面对黯者和半兽人,面对吸魂扎卡也不怕!他聚集起所有的意志和愿望,无声地向贝拉呐喊:“跑吧,如乘风一般跑吧!”但愿这能化为贝拉的力量。跑吧!他觉得皮肤刺痛,骨骼像被寒冰浸泡快要裂开。愿光明帮助她,跑吧!贝拉像是明白他的心意似的,脚步生风。
一群人就这样一直向北飞驰,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视野里不时会闪过农屋的灯光,像幻觉一般。偶然会有机警的狗儿朝他们吠叫,但这叫声也很快被抛在身后,也许狗儿认为自己已经成功把他们赶走了吧。他们在清淡如水的月色下迅速前进,周围的景物都隐没在黑暗中,路边的树木有时会突然跳到眼前,又突然消失。寂静中,只有夜鸟的孤独叫声不时地打乱规则的马蹄声。
兰恩突然毫无预兆地慢了下来,队伍也随之停下。岚弄不清楚自己究竟跑了多久,只觉得大腿内侧跟马鞍摩擦的地方火辣辣地痛。眼前的夜色中闪烁着许多光点,好像有一大群萤火虫齐聚在一棵高高的树上似的。
岚困惑地皱眉看着那些光点,待看清楚后,他吃惊地深吸了一口气。那不是萤火虫,而是窗户,是沿着山坡一直修建到山顶的许多房屋的窗户——这里是守望山!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竟然已经跑了这么远,这可说是有史以来最快的一趟旅程了。兰恩翻身下马,岚和索姆?墨立林也跟着照做。云低着头直喘粗气,脖子和胸部渗着汗沫,身上虽然长着烟雾般的斑纹看不清,但也已经被汗湿透。看他的样子,今天晚上大概再也没法跑了。
“咱们已经越过了许多村庄,比我预期的要快多了,”索姆宣布道,“我想我们已经跟它们拉开了足够远的距离,所以休息个把小时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岚舒展着四肢,又以手握拳敲着酸麻的背部:“如果我们要在这里过夜,不如到守望山上去吧?”
夜风送来村里的乐声和食物的香味,令人垂涎。守望山没有受到半兽人的打扰,人们还在庆祝春诞。他看了看伊文娜,她靠着贝拉,显得很疲劳。其他人也下了马,连声呻吟着舒展酸痛的肌肉。只有守护者和艾塞达依连一丁点疲乏的迹象都没有。
“我想唱唱歌,”马特疲倦地建议道,“或者在白猪酒馆那里吃个热腾腾的羊肉派。”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所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守望山了,白猪酒馆可比不上咱们的酒泉旅店。”
“白猪酒馆也还不错啦,”珀林说道,“我也想吃个羊肉派,还要喝很多很多热茶来驱寒。”
“渡过暗礁渡口之前我们都不能停留,”兰恩严厉地说,“几分钟都不行。”
“但是这些马,”岚争辩道,“如果照刚才那样继续骑下去,它们会死的。茉莱娜塞达依,您肯定——”
从刚才他就模糊地注意到茉莱娜在马儿之间走来走去,却一直没留意她在做什么。这时她径直走到云的身边,伸手放在他脖子上。岚愣住了,因为他看到云忽然打了个激灵,狠狠甩了甩脑袋,差点把他手里地缰绳甩脱。然后,这匹灰马又开始踏着小步,轻松得像是已经在马棚里休息了一个星期。茉莱娜一言不发,又向贝拉走去。
“我不知道她可以这样做。”岚红着脸轻声对兰恩说。
“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点,”守护者答道,“你亲眼看着她治好你父亲。她可以驱除疲劳,先为马儿做,然后给你们做。”
“我们?你不用吗?”
“不用,我现在还用不着,她也不能对自己施展,所以她是我们之中唯一会累的人。你最好祈祷她在到达塔瓦隆之前不会太累。”
“太累?您是指对什么事而言?”岚问道。
“你对贝拉的评语没有错,岚,”茉莱娜站在贝拉旁边插口道,“她拥有一颗善良的心,以及跟你们双河人一样的顽强意志。真令人吃惊啊,她是所有马匹中疲劳度最小的!”
忽然,一声尖叫划破黑夜,凄厉得如同男人死于尖刀之下时发出的惨叫。伴随着翅膀扑击的声音,漆黑的巨大阴影在他们的头上掠过,马匹惊得嘶声乱叫。
吸魂扎卡的翅膀卷起一阵狂风刮在岚身上,感觉粘稠湿滑,像落入恶梦里冰冷的迷雾中。他还没来得及体会其中的恐惧,云就爆发了,他一个腾跃弹到空中。伴随着岚的惊呼,他疯狂扭动着身体像是要甩掉身上的什么东西。岚冷不防被手里的缰绳拖倒在地。云尖声惨叫着像有恶狼正在撕咬他的血肉。
岚一手牢牢抓着缰绳,另一只手撑着地面勉强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跟着云走,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站立不被再次拖倒。他大口喘着粗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就这样把他放走。他不顾一切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笼头,云人立起来,把他带到空中。岚被吊在半空,无助地祈祷着这匹灰马快点冷静下来。
突然,云向后翻倒在地,把岚重重甩在地上,差点把他的牙齿都震碎了。云的鼻翼一扇一扇,眼珠转着,四肢僵硬,瘫在地上颤抖。岚也在颤抖,一只手仍抓在马笼头上。刚才那一下肯定把这笨马摔得够呛,他一边想,一边做深呼吸,连做了三四下才略微镇定下来,扭头看看他的同伴们怎么样了。
眼前一片混乱,那几匹马全都受了惊,疯狂地摇着头,不时人立起来,只想逃走。他的伙伴们一个个紧攫着缰绳,想方设法安抚自己的马匹,可惜根本没什么效果,只是被拖得团团转。只有两匹马镇定如常:茉莱娜笔直地坐在马鞍上,座下白马优雅地踱到一边避开这团混乱,好像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兰恩站在地上,抬头扫视天空,一手握着剑,一手抓着缰绳,他的健壮黑马平静的站在他身边。
守望山上的欢快乐声已经停下,他们明显也听到了那声可怖的尖叫。岚预料他们会静静地听一会儿,也许会查看一下究竟是什么东西发出这样的怪叫,然后就会继续狂欢。这个小意外很快就会被歌声、舞蹈、美食和欢乐淹没。也许当他们听说了艾蒙村的事件后,有人会想起这件事来,稍微疑惑一下。果然,有人开始拉小提琴,过一会儿一只笛子也加入了,他们已经恢复了庆祝活动。
“上马!”兰恩简单地命令道,还剑入鞘,跃上马背,“那只吸魂扎卡肯定已经把我们的行踪报告给了迷惧灵,不然它不会这样现身的。”从更高的空中又传来一声刺耳尖叫,虽然离得远,但一样惨厉。守望山上的音乐再次嘎然而止。“它现在在追踪我们了,并且在把我们的位置报告给类人,那家伙肯定离我们不远。”
其他受惊的马虽然已经不再疲劳,但是还没镇定下来,跳着脚不肯让人上马。索姆?墨立林咒骂着,第一个爬上马背,其他人也很快跟上,只剩下岚。
“快啊,岚!”伊文娜喊道。吸魂扎卡又发出了一声尖叫,贝拉应声冲出了好几步才被缰绳勒住。“快点!”
岚打了个激灵,才醒悟到自己站在地上呆瞪着天空,徒然的想找出那可憎怪叫的来源。更有甚之,他在完全不自觉之中已经把塔的宝剑抽出来握在手里,一副想跟那只怪物战斗的样子。
他的脸唰地红了,庆幸有夜色掩盖自己的尴尬。他一手抓着缰绳,另一手笨拙地把剑弄回鞘内,匆忙地瞥了一下其他人。茉莱娜、兰恩和伊文娜都在看他,不过,在昏暗的月色里他不确定他们能看得多清楚。其余几人则忙着控制自己的马,没空理他。他一手扶着前鞍,一跃就跨上了马背,这次这个动作倒是很敏捷。如果他的伙伴们看到他刚才拿着剑的样子,待会儿肯定要笑他,但现在不是担心这个的时候。
他一上马,飞奔就再次开始。他们沿着上山的路跑上这座圆屋顶似的山丘,村里的狗不停地朝他们吠叫,大概也有村民看见他们跑过。岚心想,这些狗会不会其实是因为闻到了半兽人的气味才叫的?猜想中,狗吠声和村子的灯光很快就消失在他们身后。
这一次他们跑在了一起,挤成一堆,马匹之间不时发生推撞。兰恩命令他们分开跑,但谁也不愿意听他的,只想紧紧凑在一起。头上的高空中又传来一声尖叫。守护者没办法,只好任由他们。
岚跟在茉莱娜和兰恩后面,云总是想把自己挤到守护者的黑马和艾塞达依的白马之间,他经受吸魂扎卡怪叫的刺激之后,已经完全脱离岚的控制。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法超过他的两个对手。伊文娜和吟游诗人跑在岚的两侧,马特和珀林挤在后面。
吸魂扎卡挑衅般地在黑夜中一声接一声地尖叫者。
顽强的贝拉脖子前伸,鬃毛和尾巴随着她的跑动在风中飞舞,步步紧跟众人。艾塞达依除了洗去她的疲劳外,一定还为她特别施加了些什么。
岚侧头看了看伊文娜,月光下居然看到她面带兴奋的微笑,辫子在脑后飞舞,眼中闪着光芒。岚很肯定那决不仅仅是月亮的反光,他吃惊地张大了口,结果一只蚊子冲到他口里呛得他直咳嗽。
兰恩大概问了个什么问题,因为茉莱娜忽然大声喊话,话语穿过风声和蹄声传来:“我办不到!尤其是在飞奔的马背上。况且,即使我能看见他们在哪,要杀它们也很难。我们只有逃走,并且祈祷。”
他们冲过了一小片薄雾,它低低地覆盖着地面,高度不到马的膝盖。云两步就跨过了它,岚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今晚这么冷,怎么会有雾?过不了一会,又经过一片,比刚才那片大些。它在不断增长,就像是从地里渗出来似的。空中的吸魂扎卡愤怒地怪叫着。雾不一会儿就他们包围起来,但是又很快消失,然后又再次出现,再次消失。冰凉的雾气把岚的脸和手都粘湿了。然后,他们冲过了一堵灰色的雾墙,完全被浓雾包围起来,连蹄声都因此减弱成迟钝的浊音,头顶上的怪叫像被一堵墙隔在了外面。岚只能看到伊文娜和索姆?墨立林的身影在他两边跳动。
兰恩的速度丝毫未减:“我们只有一个地方可去,”他喊道,声音听起来空洞而发散。
“迷惧灵狡猾多疑,”茉莱娜回应道,“我会利用它的这个特点来对付它。”说完他们就不再说话,大家静静地向前跑。
现在的雾浓得像石板一般,遮挡了天空和地面,把他们裹在其中像漂浮在夜云上的影子。他们连自己马匹的脚都看不见了。
岚在马鞍上挪动着身体,在这冰冷的雾中直打哆嗦。知道茉莱娜可以引导唯一之力,甚至亲眼看到她施展是一回事;而亲身体会,把自己弄得浑身湿又是另一回事。他发现到自己还一直屏住呼吸,于是连骂自己白痴,怎么可能不呼吸地一直跑到暗礁渡口呢?她曾经在塔的身上使用唯一之力,他看起来很好。明知如此,他还是无法很自在地呼吸。他企图说服自己,这阵雾虽然很稠密,不过除了冷些以外,跟其他夜晚的大雾没什么区别。可想归想,他却没法逼自己这样相信。
兰恩现在鼓励他们跑成一团,尽量留在互相看得见身影的距离以内。可是他并没有放慢座下牡马的脚步,他和茉莱娜肩并肩地领着大伙在雾中毫不迟疑地穿行,好像他们能清楚地看见道路似的。其他人唯有相信并且紧跟着,祈祷着。
那把一直追逐他们的怪声渐渐减弱,最后消失了,但是这没让他们安心多少。因为他们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不论是空中的月亮还是脚下的路。雾中不时传来既空洞又遥远的狗吠,说明他们经过了村子,但除此以外,唯一的声音就是马匹沉闷的蹄声。眼前是一成不变的灰色,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变化,只有大腿和背部的酸痛越来越严重。
但是岚很肯定他们一定已经在这雾中跑了几个小时了,他抓着缰绳的手已经麻木得定了形,不知道还能不能放开,脚痛得很怀疑自己以后还能不能正常走路了。他只向后看过一次,身后只有一团跳动的影子,根本分辨不清有几个人,甚至不知道那是敌是友。冰冷的雾气早已把他的斗篷、外套和衬衣都粘湿,寒气已经渗入骨髓。只有刮在他脸上的气流和座下灰马伸展的动作告诉他自己仍在往前跑。肯定已经过了几个小时了。
“减速,”兰恩忽然喊,“收缰绳。”
岚吃惊地发现云没有立刻慢下来,他冲到了兰恩和茉莱娜中间,还超出了半步才很不情愿地停下来,不甘心地瞪着他的对手。
屋子从四面八方渐渐浮现,它们看起来高得出奇。岚从没有到过这个地方,但是关于它的描述听过不少。这些屋子之所以这么高是因为它们都建在高高的红色石基上面,以避免在春天,迷雾山脉的冰雪融化造成河水泛滥时被淹到——他们已经到了暗礁渡口。
兰恩骑着黑马缓步走过岚的身边:“别太着急啊,牧羊人。”
大伙向村子里面走去,岚窘迫地退到自己该在的位置,没作解释,只庆幸浓雾遮住了他的脸红。
冷雾中一只狗突然朝着他们愤怒地叫了几声,又转身逃跑了。不时可以看到有些房子已经亮起了灯,但是除了那只狗以外,只有他们的马蹄声打扰了凌晨的清净。
岚接触过的暗礁渡口人很少,他努力回想着关于他们的一些认识。他们很少会到南方那些被他们称为“乡下”的村庄里去,而且总是鼻子朝天像是闻到什么臭味似的。他见过的几个暗礁渡口人都有着奇怪的名字,比如,“山顶”,还有“石船”。他们出名狡猾欺诈。人们说,如果你跟暗礁渡口的人握了手,那么事后你得数数自己的手指有没有少。
兰恩和茉莱娜在一座高大的黑屋子前停下,这座屋子的外表跟其他屋子没什么不同。守护者跳下马,登上台阶,走到比他们头顶还高的屋门前,挥拳“砰砰砰”地大力敲门,雾气随着他的动作在他身边卷动。
“我还以为他想保持低调呐。”马特低声道。
兰恩连续捶打着屋门,旁边的屋子亮起了灯,有人生气地发出咒骂,但是他不予理会。
门突然被一把拉开,一个穿着长睡衣的男人出现在门里,手里提着一盏油灯照着他又尖又窄的脸。他愤怒地张开口正要骂,却被门外的浓雾吓了一跳。他瞪大双眼四处张望:“怎么回事?”他说道,“这是什么东西?”冰冷的雾气从门口往屋里飘,他赶紧后退一步。
“高塔先生,”兰恩说道,“我需要你的帮忙。我们要在你的渡口过河。”
“他肯定没有见过真正的高塔。”马特窃笑道,岚赶紧“嘘”地制止他。那个尖脸家伙正举起手中的油灯怀疑地看着他们。
过了一会儿,高塔先生摆出一副故意为难的嘴脸说道:“渡口白天才开放。不是夜晚,决不。而且,在这样的浓雾中也不开放。等太阳出来,雾散了再来吧。”
他转身就要关门,但兰恩抓住了他的手腕。渡口老板生气地张大口,却看到守护者一个一个地把许多金币放在他手里。金币在灯光下亮闪闪的,发出叮当脆响,高塔舔舔嘴唇,缓缓把头凑到手前,无法相信自己眼睛。
“还有更多,”兰恩说,“等我们安全到达对岸以后才付。但是必须现在就走。”
“现在?”老板咬着下唇,挪着脚,犹豫地看着被浓雾覆盖的夜晚。但是他终于果断地点了点头,“好吧,现在就现在。放手,我得去把我的手下叫醒。光我一个人可没法把你们送过去,是吧?”
“我在渡口等你,”兰恩淡淡地说,“但是只等一会儿。”说完,他放了手。
高塔先生立刻把满手金币捂在胸前,点头答应着,匆匆关上了门。 第十二章 渡河
第十二章
渡河
兰恩走下台阶,招呼众人下马跟他走。跟来时一样,大家什么也看不见,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他,牵着马跟在他身后。雾随着岚的脚步在他的膝盖边打着漩,把他的脚隐藏在底下。任何距离一码(Niniya:见名词解释)以外的东西都模糊一片。跟村外相比,这里的雾似乎淡些,但是相差并不明显。
街上仍然只有他们一行人。已经亮灯的屋子渐渐多起来,但是在雾中它们看起来像是一块块暗淡补丁,常常只能看到微弱的灯光悬在一片灰色之上,屋子本身被隐在雾后。偶然也会有一两间屋子突然冒出,孤立于连绵数里的雾海之中。
连续骑了这么长时间的马,岚觉得两脚僵直,一心只盼以后再也不用上马了,走路到塔瓦隆也不错么。倒不是说走路比骑马好很多,只是现在他全身上下只剩下足部是不酸痛的,而且,他习惯于走路。
一路上,茉莱娜跟兰恩说的话只有一次传入岚的耳中:“你必须处理此事,”她似乎在回答兰恩的问题,“现在他对我们一定已经印象深刻,这对我们有害无利。特别是,如果被他注意到我……”
他厌烦地把湿透了粘在身上的斗篷拨开。马特和珀林嘟嘟哝哝地自言自语着,不时发出“噢”的声音,也许是脚趾踢在了埋藏在雾里的石头上。索姆?墨立林也在抱怨个不停,岚不时能听到他的一两个词,例如“热餐”啦,“炉火”啦,还有“温啤酒”等等,但是守护者和艾塞达依听而不闻。伊文娜一言不发地走着,腰挺得笔直,头抬得高高。跟其他双河的伙伴一样,她也是很少骑马的,所以此刻肯定也是全身疼痛。
她如愿以偿地开始冒险了,岚闷闷不乐地想,为此她愿意忍受大雾、潮湿和寒冷,自愿冒险的人,被迫冒险的人,他们眼里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吧?在寒雾中疾驰,背后追着一只吸魂扎卡以及其他光明才知道的怪物,这足够构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冒险故事了。不知伊文娜是否觉得害怕?岚自己就只觉得又湿又冷,重新置身于村落之中令他安心,即使这是暗礁渡口。
胡思乱想之中他忽然撞到了一个又大又暖和的物体上:是兰恩的牡马。守护者和艾塞达依已经停下脚步。伙伴们也是,他们都轻轻拍着自己的坐骑,为了安慰马匹,更是为了安慰自己。这里的雾显得较薄,他们互相之间能稍微看得清楚一点。但是双脚仍然被灰蒙蒙的雾浪覆盖,村屋仍然被它吞没。
岚小心翼翼地带着云往前迈了一小步,发现自己踩在了厚厚的木板上。原来他们已经到了码头。他赶紧拉着云缓缓后退,因为他曾经听说,暗礁渡口的码头是直接通往渡船的。据说,暗礁河既宽且深,河里无数暗礁激发变化莫测的涌流,轻易就能吞没最熟水性的人。他猜想,这条河也许比白河还要宽很多吧,再加上这样的大雾……再次踩在泥土地上后,他松了一口气。
兰恩忽然发出急促的“嘶嘶”声,一边朝众人打手势,一边冲到珀林身边揭开他的斗篷露出他健壮结实的身躯和大斧子。岚有点莫名其妙,但仍顺从地把自己的斗篷翻开,露出腰间的宝剑。当兰恩迅速地回到他的牡马身边时,雾里出现了摇摇晃晃的亮光,伴随着压抑的脚步声走近了众人。
是高塔先生,领着六个模样迟钝、衣着破旧的男人,手里举着的火把驱散了他们身边的雾气。他们停下来时,艾蒙村的一行人在火光映射下像是站在一堵灰墙前似的。渡口老板歪着脑袋仔细打量着他们,鼻子抽动着像一只嗅出了陷阱味道的黄鼠狼。
兰恩轻松地靠在自己的马鞍上,一只手夸张地搁在长长的剑柄上,像一只紧绷着随时准备爆发的弹簧。
岚连忙照抄守护者的姿势。他有自知之明,那种致命的慵懒自己是学不来的,连试一下都不要了,免得呆会儿被嘲笑。但是至少,他可以模仿把手放在剑柄上这个动作。
珀林把斧子从皮环结里拔出来,故意用脚拍打着地面。马特则一手搭在箭袋上,不过岚担心他的弓弦被大雾湿透后,不知道还能不能用。索姆?墨立林表演似地跨前一步,抬起一只空手,慢慢转了转,突然飞快地挥舞了一下,手指之间就冒出了一把飞快地转动着的匕首。他“啪”地一声把匕首柄抓在手掌里,然后,开始用它修整起指甲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茉莱娜高兴地轻笑了一声,而伊文娜竟然鼓起掌来,像在观看节日演出。虽然她马上窘迫地停了下来,但是嘴角仍掩不住笑意。
高塔却一点也不觉得精彩。他瞪了瞪索姆,用力清清喉咙:“我听说你会为这次渡河付出更多的金子,”他说道,阴险狡猾的目光环视众人,“你刚才给我的那些,已经被安全地保管起来了,知道吗?你绝对无法收回。”
“其余的金子,”兰恩回答,“在我们到达对岸后,就会交到你手里。”他轻轻抖了抖腰,腰间挂着的皮钱包发出清脆的响声。
渡口老板的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了好一会儿,终于点头:“那好吧,”他喃喃说道,“我们开始渡河。”他带着六个拖船手走上码头。雾气为他们的火把让路,又在他们身后卷土重来。岚急忙跟上。
渡船是一只木制大驳船,船身很高,靠一个舷梯连接着码头。舷梯是活动的,可以收起。渡船两侧都穿着手腕粗的渡绳。渡绳一头固定在码头的厚重桩子上,另一头延伸出去,消失在漆黑的河面上。拖船手将火把插在船边的托架上,等众人牵马登船后,收起舷梯。甲板在众人脚下‘咔咔’作响,渡船因突然增加的重量而晃动。
高塔冲着岚他们大声喊着含糊不清的话语,要他们管好马匹并且呆在船中间,不要妨碍拖船手们的工作。他又朝着拖船手们呼喝,催促他们做好准备。但是那帮拖船手并不买他的帐,自顾自地拖拖拉拉。他自己本身也有点犹疑,时不时就停下呼喝高举火把将眼前的雾气驱散。终于,他安静下来,走到船头遥望雾里的暗礁河。他呆呆地看着,一动不动,直到其中一个拖船手走上前摇了摇他的手臂。他吓了一跳,回头瞪着对方。
“干什么?哦,是你。准备好了?好吧,时间差不多了,你们还在等什么?”他心不在焉地挥舞着手里的火把,把马匹唬得直想往后退,“启动吧!快去!启动!”那个拖船手转身去传达出发的命令,高塔又继续看着浓雾发呆,空着的手不安地在前襟上摩擦着。
渡船的系绳一松开,就被水流推得歪到一边,被渡绳拉住后,又歪到了另一边。拖船手分成两队,一边三个,走到渡船前头把渡绳攥在手里,使出全身力气往船后拉去,口里不安地念念有词。船缓缓向暗礁河里移去。
河岸很快就被浓雾湮没,火把在雾里烧出细细的痕迹,拖在他们身后。驳船在水流中缓缓摇晃,拖船手不时地走向船头抓渡绳,把它拉到船后去。除此以外,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说话。艾蒙村的伙伴们挤在渡船中心,他们早就听说,暗礁河比他们见过的所有小河都宽得多,大雾更是把这个印象夸大了许多倍。
渐渐地,岚靠近了兰恩。身处一条人类既不能涉水而过,也不能游泳渡过,甚至看也看不见的大河之上,难免令人心神不安。何况他们自出生以来,所见过的最深最宽的水就是水树林里的水池。“刚才他们真的想打劫我们?”他低声问道,“他看起来更像是害怕我们打劫他啊。”
守护者看了看渡口老板和他的手下——他们好像都专注于自己的工作,他轻声答道:“他们当时完全可以躲藏在雾里……嗯,有一些人,当身处明处时,他不会伤害陌生人,但是当他躲在暗处时,有时候却可能会用卑鄙的手段来伤害对方。尤其是,当他以为对方会对自己不利的时候。这个人……只要价钱合适,我猜他会毫不犹豫地把母亲卖给半兽人来换取炖肉。你这样问令我有点意外,我听说艾蒙村民对暗礁渡口人的评语都很差。”
“是的,只不过……好吧,人人都那样子说他们……我只是从没有想过他们真的是这样。事实上……”岚想了想,决定对艾蒙村以外的人和事还是虚心请教好了,“我想,他可能会告诉黯者我们渡了河,”他终于说道,“而且可能会把那些半兽人也送过河来追赶我们。”
兰恩淡淡地笑了:“打劫陌生人是一回事,对付类人又是另一回事。你真的以为他会为了金子把半兽人送过河?或者,可以逃走的情况下,他会留下来跟一只迷惧灵谈话?仅仅是遇到迷惧灵的可能性就足够让他逃离此地,躲上个把月了。他不会是暗黑之友,在暗礁渡口这里,我们不用担心这种人。这里不会有暗黑之友。我们暂时是安全的,你照顾好自己就够了。”
此时高塔转过头来,尖长的脸前伸着,火把举得高高,打量着兰恩和岚,好像头一次仔细看他们似的。甲板在拖船手的脚下和偶而的马蹄踩踏下“吱呀”作响。好一会儿他才看清对方也在看着自己,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急忙转身回去继续观看前方,也不知道他是在看对岸,还是在看别的什么东西。
“不要再说了,”兰恩的声音轻得岚差点听不到,“在这种日子里谈到半兽人、暗黑之友或者谎言之父太不吉利,因为你不知道有谁正躲在暗处偷听。这样的话题能给你带来不幸,而且,是比被人在门口画龙牙更糟糕的不幸。”
岚也不想再问下去了,他现在觉得前所未有的烦闷。光是黯者、半兽人和吸魂扎卡还不够,现在又多了一个暗黑之友!至少前者还可以从外表上分辨,而后者……
突然前方浮现出黑影,原来是对岸码头上的桩子。他们已经过了河,渡船“砰”地撞在码头上。拖船手们忙着把船系好,放下舷梯。马特和珀林大声讨论着这条河比他们听说的要窄一半都不止。兰恩牵着自己的牡马走下舷梯,茉莱娜和众人跟随在后。岚跟在贝拉身后,最后一个下船。高塔先生气冲冲地朝他们喊道:“喂!喂!我的金子呢?”
“我们会付的,”雾里传来茉莱娜的声音,“而且,我们还给每个拖船手一个银币,奖励各位这么迅速地送我们过河。”说话间,岚已经完全走下了舷梯。
渡口老板犹豫了,他向前探着脖子,像是闻到了危险的气味。但是他的手下一听到有银币,都站起身来,其中有人一手抓起火把走下了舷梯,其余拖船手纷纷跟上。无奈,渡口老板也只好愠怒地走了下来。
岚小心地牵着云走过码头,云的蹄声在雾中空洞地响着。这里的雾跟河对面一样浓。守护者站在岸边,被手举火把的高塔和拖船手围在中间,正在派发硬币。除了茉莱娜,其他人都在这群人的旁边焦急地等待着。而茉莱娜则面向暗礁河站着,目光深远,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岚打了个冷战,拉紧身上湿漉漉的斗篷。现在,他是真真正正地踏出双河了,虽然它就在河对岸,却显得如此遥远。
“来,”兰恩说道,把最后一个硬币递给高塔,“正如我们说好的。”渡口老板贪婪地看着他还没收起的钱包。
突然,码头剧烈震动起来,发出响亮的“嘎吱”声。高塔大吃一惊,急忙回头去看渡船,它被笼罩在雾里,留在船上的两个火把成了两个悬空的模糊光点。码头继续呻吟着,然后,随着一阵巨大的木头折断声,那两个光点剧烈地歪向一边,然后开始打转。伊文娜张着嘴无声地惊呼着,索姆则骂了一句粗话。
“渡船松了!”高塔尖叫,一把抓起身边的拖船手,把他推向码头,“渡船松了,你们这班蠢材!快去把它拉回来!快去!”
拖船手被推得踉跄了几步才站定。渡船上的光点已经离岸越来越远,在雾中画出一道螺旋轨迹。码头不停地颤抖着,木头碎裂声不绝于耳。渡船已经完全脱离了码头。
“是漩涡。”一个拖船手敬畏地说道。
“暗礁河这里不可能有漩涡,”高塔显得底气不足,“从来没有过……”
“真是一个不幸的意外,”茉莱娜的身影从河边转过来,声音在雾中回荡。
“真不幸,”兰恩淡淡地赞同道,“看来你最近都没法做渡船生意了。没想到会在你送我们过来之后发生这样的事。”他又伸手进钱包掏出一把金币,“这应该可以补偿你的损失。”
高塔愣愣地瞪着兰恩手里那把在火光里闪烁的金币,肩膀绷得紧紧的,过了一会,又惊惶地扫视他送过来的这班客人:他们模糊的身影静静地立在雾里。终于,他恐惧地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呼叫,一把抢过兰恩手里的金币,转身逃进了雾里,他的拖船手紧跟其后。火把发出的光芒显示他们往上游逃去,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我们走吧,”艾塞达依牵着自己的白马走上河岸,好像没事发生过似的。
虽然看不见,但是岚呆呆地盯着河流的方向。这是意外?那个老板说过,这里从来没有出现过漩涡……忽然他发现人人都已经走了,赶紧也转身走上微微倾斜的河岸。
没走出三步,浓雾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钉子一般站定,惊讶地回头看着身后:一道无形的墙把浓重的灰雾牢牢隔绝在河岸边,墙外是一片晴朗天空,月亮挂在清澈的天上,快要天亮了。
雾墙外几步远的地方站着守护者和艾塞达依,他们两人正在商量事情。其他人围聚在不远处,虽然天色尚暗,仍能看出他们都十分紧张不安。所有人都看着兰恩和茉莱娜。伊文娜向后靠着贝拉,看上去很想靠到那两人身边,却又不敢靠得太近。岚牵着云向她走去,她朝他露出灿烂笑容,眼里光芒四射——这绝不可能是月亮的反光。
“它沿河分布,像用笔画出来一般,”茉莱娜满意地说道,“在塔瓦隆,能在没有辅助之下办到此事的人绝对不出十个,更别说是在奔驰的马背上施展了。”
“我不是想抱怨什么,茉莱娜塞达依,”索姆说,出奇地显得有点踌躇,“不过,让它覆盖更远一些不好吗?比如说,一直到拜尔隆?现在这样,只要那只吸魂扎卡飞到这边一看,我们刚才赢得的一些优势就都完了。”
“吸魂扎卡比较笨,墨立林先生,”艾塞达依淡淡答道,“虽然它很恐怖,很致命,眼力也很好,但是智商却颇低。它会向迷惧灵报告说,河这边没什么异常,但是河本身以及两岸却被浓雾覆盖了几十里。迷惧灵清楚知道施展这项技能要花费我很大的力气,于是它就会考虑我们沿河往下游逃去的可能性。这场雾会持续足够长的时间,令它无法确定我们究竟走的是哪条路,因此不得不分兵追赶,这必然会阻慢它的速度。我确实可以让大雾一直延伸到拜尔隆,不过这样一来,吸魂扎卡就会在有雾的地方花上几小时不停地搜索,而迷惧灵就会猜到我们到底去了哪里。”
索姆恍然大悟地长呼一口气,摇头道:“我道歉,艾塞达依。希望我没有冒犯到您。”
“啊,茉……啊,艾塞达依,”马特“咕噜”地咽了咽口水,“那只渡船……啊……您是不是……我想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大伙都沉默下来。
好一会儿,茉莱娜打破了沉默:“你们都想听我的解释,但是,如果我每个举动都得跟你们解释一番,那么我就没时间做任何事了。”月色下,茉莱娜看起来忽然显得高大无比,威压着众人,“听着,我决定要把你们安全送到塔瓦隆。你们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如果我们继续站在这里,”兰恩补充道,“吸魂扎卡就用不着沿河搜索了……”他边说边牵马向前走去。
兰恩的话像是解开了岚胸口的结,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听到他的伙伴们,甚至索姆也在做同样的动作,这令他想起一句老话:宁愿朝狼的眼睛吐口水,也不要招惹艾塞达依。不过,刚才的压迫感已经消失了,茉莱娜还是跟原来一样,高度只是差不多到他的胸脯。
“看样子我们可以稍事休息?”珀林满怀希望地说道,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伊文娜无精打采地靠着贝拉,疲倦地叹了口气。
岚心想,这是她出发以来头一次露出的稍微接近抱怨的表情,不知她现在是否终于明白这次不是什么伟大的冒险了没?然后,他又惭愧地醒起,她出发前还忙了一整天,不像他舒舒服服地在父亲床边睡觉。“我们真的需要休息,茉莱娜塞达依,”他说道,“我们已经跑了一整夜。”
“我建议先看看兰恩在做什么,”茉莱娜回答,“来。”
她领着他们走进岸边的树林,光秃秃的树枝使林中显得更暗。距离暗礁河大约一百步左右的地方,有一小片空旷地,很久之前的某次洪水把这一片的羽叶树连根冲倒,把它们弄得东倒西歪,树桩、树枝和树根交杂在一起形成一个黑树墩。茉莱娜停下脚步。这时,树墩的底下亮起了火光。
是兰恩,他手里举着一根用树枝扎成的火把钻出来。“没有不速之客打扰,”他站直身,对茉莱娜说,“我上次留下的木柴还是干的,所以我生了个小小营火。我们可以暖和暖和。”
“您打算在这里休息?”伊文娜显得很吃惊。 “这里不错,”兰恩回答,“我喜欢。万一有事,随时可以走。”
茉莱娜接过他手里的火把:“你照看马儿好吗?等你弄完,我就会为大家减轻疲劳。现在,我想先跟伊文娜谈谈。伊文娜?”
树墩底下有个小小的开口,大小仅仅够人爬进去,岚看着她俩弯身从那里钻进树墩,连同火把的光芒一起消失不见了。
兰恩开始给马匹准备饲料,里面还添加了少许燕麦片。但是他不允许大家把马鞍解下,而是给马儿们上脚绊:“没有马鞍可能让他们休息得舒服些,不过如果我们要迅速离开,就会来不及重新装上。”
“我觉得他们看起来还很精神啊,好像不需要休息。”珀林边说边为他的坐骑安装饲料袋。那马儿使劲摇头,珀林好不容易才把袋子绑好。云也是一样,岚试了三次才成功。
“他们需要的,”兰恩给自己的牡马绑好脚绊,站起身来,“他们确实还可以跑路。如果我们放任他们不管,他们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跑个不停,完全感觉不到劳累,直到力尽而亡。我其实不希望茉莱娜对他们施展这种消除疲劳的技能,但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别无选择。”他轻拍牡马的脖子,马儿点着头像是回应他的触摸,“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必须放慢脚步,好让他们恢复过来。虽然我讨厌慢慢走,但是如果我们够运气,应该没问题。”
“这是不是……?”马特又一次“咕噜”地咽了咽口水,“这是不是就是她刚才说的意思?所谓‘为大家减轻疲劳’?”
岚轻拍着云的脖子发呆。不论茉莱娜对塔做过什么,他都不愿意让她在自己身上使用唯一之力。光明啊,她刚才等于是默认把渡船弄沉了。
“差不多吧,”兰恩冷漠地回答,“但是你不用担心自己会跑死,除非事情真的糟到那个地步。你就把它当成是多睡了一晚觉吧。”
从暗礁河方向的空中,忽然传来了吸魂扎卡的尖叫。从这么远的距离听起来,依然尖利如针刺头颅,连马匹都吓得凝固住了。过一会儿,又传来一声,显得近些。第三声之后,就消失了。
“我们很幸运,”兰恩哼了一声,“它沿河去了。”他耸了耸肩,语气忽然变得很平静,“我们也进去吧。我要喝点热茶和填饱肚子。”
岚第一个四脚着地钻进树墩,里面是从乱糟糟的树枝里清出来的一条短短隧道。爬过隧道后,他还没来得及直起身来,就愣住了。眼前竟然是个颇为宽阔的洞穴,形状不规则,但是要容下他们所有人绰绰有余。树枝和树桩混成的洞顶比较低,只够女人站直身体。在地上的一块平滑的河石上面,一簇小小的营火跳跃着,轻烟徐徐上飘,从洞顶上透出去了,洞里基本不会被烟熏到,而密密麻麻交织着的树木又完全把火光隐藏,一点光都不会露出去。茉莱娜和伊文娜把斗篷丢在一边,盘着脚面对面坐在火边。
“唯一之力,”茉莱娜正在说,“来自真源,它是创世的力量,是创世者创造的用来推动时间之轮的力量。”她合起双手,在胸前用力互推,“塞丁是真源的雄性半边,塞达是真源的雌性半边。他们互相排斥,但又同时提供力量。塞丁——”她举起一只手,又把它放下,“被暗黑魔神的邪恶所污染,就像是在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滑腻腐臭的油,水仍然清纯,但是被隔绝在油下,获得它的同时必须粘染邪恶。只有塞达仍然是安全的。”伊文娜背对着岚,他看不到她的脸,但是她身体前倾,显得十分专注。
马特从后面戳了戳岚,低声说了句什么。岚这才爬进了树洞。茉莱娜和伊文娜对他的到来不闻不问。其他人也进来了。大伙纷纷甩下湿漉漉的斗篷,坐到火边,伸手到火上取暖。兰恩是最后进来的,他从洞壁的一个角落里拉出一些水袋和大皮袋,取出一个水壶,开始煮茶。他对于那两个女人的对话毫无兴趣,但是岚和他的朋友们都听呆了,手定在火上,愣愣地看着她们俩。索姆假装热衷于给自己的烟斗上烟叶,但是他朝着那两人倾斜的姿势出卖了他。茉莱娜和伊文娜旁若无人地继续对话。
“不是的,”茉莱娜在回答一个岚听漏了的问题,“真源是无穷无尽的,就像水磨不可能用尽河水,真源就是这条河,艾塞达依就是这个水磨。”
“您真的认为我可以学会?”伊文娜问道,脸上因兴奋而散发着光彩。岚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美丽,却离他如此遥远,“我可以成为艾塞达依?”
岚蹦起来,头撞在了低矮的洞顶上。索姆?墨立林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下来。
“别傻,”吟游诗人低声说道,斜眼看了看她们——她们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他同情地看着岚,“你现在已经无能为力了,小子。”
“孩子,”茉莱娜温柔地回答,“只有少数人能够学习接触真源并使用唯一之力。有些人可以学得很好,有些人较差。而你,却是极少数不需要学的人之一。至少,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你已经能够接触到真源。然而,如果不到塔瓦隆去接受教导,你永远不能适当地使用它并且完全发挥它,甚至可能会因此而死。你也知道,所有与生俱来可以使用塞丁的男性,都是必死无疑,除非他们先被红结的姊妹找到并被安抚(Niniya:见名词解释)……”
索姆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咆哮,岚十分不安地挪动着身体。艾塞达依刚才提到的那种男人很罕见——他长这么大只听说过三个——但是他们在被艾塞达依发现并控制之前,所造成的破坏都足够巨大,就像战争和地震一样,摧毁城市。至于“结”,他从来都不明白它是做什么的,传说中它是艾塞达依里的某种组织,互相之间争权夺利。但是有一点在传说里说得很清楚:红结艾塞达依以阻止第二次裂世之战为己任,使用的手段是搜捕所有想使用唯一之力的男人,不论他仅仅是在做白日梦、还是他真的有此能力。马特和珀林的表情说,他们非常后悔自己跟了这个艾塞达依离开家。
“……但是女人同样会死于唯一之力。在没有人教导的情况下,要自行学习是很难的。那些我们没有及时发掘,但是幸存下来的人,通常会成为……嗯,在这一带地区,他们可能成为村里的贤者。”艾塞达依若有所思地顿了顿,“艾蒙村的古老血统仍然非常强烈,我可以感觉到它在歌唱。一个完全成熟的艾塞达依可以感应到附近有其他女人在引导唯一之力,或者具有引导唯一之力的潜力。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已经感应到了你的潜力。”她从腰带上的一个小袋子里翻出一条金链,就是岚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戴在头发上的那条,上面镶着一个小小的蓝宝石,“你很有天分,很容易就能接触到真源。让我来教你吧,这样你就可以避免经受……嗯,那些自学的人会遇到的不愉快的副作用。”
伊文娜瞪大双眼看着那个蓝宝石,不停地舔嘴唇:“它……它蕴含唯一之力?”
“当然没有,”茉莱娜一口否定,“没有东西能蕴含唯一之力。就连安菊尓,也不过是辅助的工具。这只是一个漂亮的蓝石头,但是它能发光,你看。”
伊文娜伸出双手,茉莱娜把蓝宝石放在她的手指上。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想把手收回去,但是艾塞达依用一只手把她的双手握着,另一只手轻抚她的脸颊。
“这样比独自摸索要好。”茉莱娜柔声说道,“你看着这个石头,把内心的所有杂念清除,只留下它。让你的意识一片空灵,让你的自我在虚空中漂浮,只留下这个石头。我会开始引导,你漂浮并且跟随我的指引。不要思考。漂浮。”
光芒从蓝宝石上生起,是一道蓝光,一闪即逝。亮度比不过一只萤火虫,但是岚下意识地向后一缩,像是看到一道刺目无比的光芒。伊文娜和茉莱娜齐齐盯着这块石头,面无表情。又一道蓝光闪现,再一道,最后这碧蓝的光芒像心跳一般规律地跳动着。是艾塞达依做的,岚绝望地想,是茉莱娜令它闪光,不是伊文娜。
最后一道微弱的光芒闪过后,蓝宝石恢复成原来的小石头。岚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伊文娜继续盯着手里的小石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着茉莱娜:“我……我觉得我有……某种感觉,但是……也许您看错我了。我很抱歉,浪费您的时间了。”
“我什么也没有浪费,孩子。”茉莱娜的嘴角挂着满意的微笑,“最后一道光是你自己发出来的。”
“真的吗?”伊文娜惊喜地问道,但是马上又变得消沉,“那几乎就不能算是光。”
“你真是个傻孩子。你要知道,很多到塔瓦隆学习的女孩要花费数月时间,才能做到你刚才的水平。你很有天分,前途无量,只要你努力,也许有一天你甚至可以登上艾梅林王座。”
“您是说……?”伊文娜欢呼一声,伸出双手拥抱茉莱娜,“啊,谢谢您。岚,你听到了吗?我可以登上艾梅林王座呢。” 第十三章 选择
第十三章
选择
临睡前,茉莱娜依次走到他们的身边,跪下来,把手放在他们头上。兰恩嘟咙着说自己用不着,不要浪费力气,但他并没有阻止她把手放在自己头上。伊文娜很热衷于亲身体验这种力量的妙处;马特和珀林则显得很害怕,却也不敢拒绝。索姆扭头避开,可是她一把抓住他满头白发的脑袋,眼中闪着不容反抗的光芒。过程中吟游诗人抗议个不停。完成后,她把手拿开,嘴角露出了嘲弄的微笑。索姆的眉头锁得更深,可是他看起来确实显得精神了许多。所有人都是的。
岚缩到洞壁的一个小缝隙里,希望自己会被看漏眼,从而躲过这一次。他已经很困了,一靠到洞壁上眼皮就打架,但是他强迫自己睁大双眼,又把拳头塞到嘴里阻止自己打呵欠。只要稍稍睡一下,他想,一两个小时吧,我就会很精神了。但是茉莱娜没有忘记他。
她碰到他的脸时,冰凉的手指令他打了个哆嗦。他刚开口说“我不——”就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疲劳如同山坡上一倾而下的溪水般从他身体里流走,所有的酸痛渐渐淡化成模糊记忆,然后,完全消失了。他看着她,嘴张得大大。茉莱娜只是微微笑着,把手收回。
“完成了。”她说完,疲倦地轻叹一声站起身来。岚这才想起来:她不能对自己施展唯一之力。确实如此,她坐到火边,只喝了少许热茶。兰恩试图逼她吃几片面包和芝士,但都被拒绝了。她就这样在营火旁蜷身躺下,盖上斗篷,立刻就睡着了。
除了兰恩,其他几人都找地方躺下并且很快睡着。岚真想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办到的,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精神好得很,就像是已经在床上睡了一整晚似的。不过,当他靠在洞壁上后,也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兰恩在一个小时后把他推醒时,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休息了足足三天。
守护者把所有人都叫醒,只留下茉莱娜。他严厉地制止任何人发出可能打扰到她的声响。尽管这样,他们也没有在这个温暖的树洞里逗留很久。太阳刚刚离开地平线,他们就已经把曾经在此停留的所有痕迹清理完毕,上马向北方的拜尔隆而去。他们骑得很慢,好让马匹休息。艾塞达依的眼睛镶着黑眼圈,但是她的腰挺得笔直,动作平稳。
岚边走边回头,期望看到家乡的最后一眼,就算仅仅看到暗礁渡口也好。然而身后的暗礁河上方仍然笼罩着雾气,灰色的雾墙与虚弱的太阳抗衡,拒绝蒸发,拒绝透露河那边的双河。岚就这样不停地回头看,直到雾墙从视野里消失。
“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会离家这么远,”当树木终于完全挡住了雾与河,岚叹息道,“还记得那时候么?当时我们以为到守望山就已经是很远了。”那时候不过是两天之前,却像是永远。
“最多一两个月吧,我们就可以回来了,”珀林的嗓音压抑着哽咽,“想想看,到时候我们有多少趣事可以跟大伙说。”
“半兽人总不能追赶咱们一辈子吧,”马特说道,“见鬼,它们不能那样。”他仰头沉重地长叹一声,又低下了头,对自己刚才说的话没有一点信心。
“男人!”伊文娜不屑地哼道,“以前你们不是经常四处吹嘘自己的冒险吗?现在真正的冒险才刚刚开始,你们就已经在讨论几时回家!”她把头扬得高高,然而岚听得出,她声音里带着微弱的颤抖。现在开始,他们已经完全看不见双河了。
茉莱娜和兰恩对他们的讨论不予评论。他们俩什么都不说,更没有任何保证他们一定会回来的话语。岚不愿意细想这其中的意味,虽然现在他精力充沛,但是脑海里依然充满纷扰的疑问,何必多找一个。他放松地坐在马鞍上,开始想象归家的情景:他和塔一起在一个丰饶青葱的牧场上放羊,耳边百灵放声歌唱春天。又逢春诞,他们一起到艾蒙村去,在草地上尽情跳舞,完全不用担心会不小心踩到别人的脚。岚沉迷在这美好温馨的梦里,以此消磨时间。
到拜尔隆这段路花了将近一个星期。兰恩嘟哝着对如此缓慢的速度抱怨个不停,但是带队的人是他自己,是他命令大家走得这么慢。不过,他跟他的牡马“曼达”——据他说,古语中“曼达”是“刀刃”的意思——就一点也不轻松,每天走的路是队伍的数倍。有时他飞奔往前,变色斗篷在身后随风飘扬,为的是预先检查队伍将要走过的地方。有时他又坠后,清除他们留下的痕迹,并且查看身后的情况。其他人如果企图走得快一点,马上就会被严厉阻止,警告他们必须照顾好自己的马匹,以便遇到半兽人时可以处于最佳状态,跑得最快。就连茉莱娜,一不小心放任自己的白马走快了一点点,也一样得虚心接受守护者的责备。她的白马名为“阿蒂尓”,古语中指“西风”——带来春雨的西风。
守护者的巡逻没有发现任何追赶者或者埋伏。他从来都只跟茉莱娜报告他的见闻,声音很低,外人一点也听不到。而茉莱娜只会把她认为有必要的消息转达给其他人。起初岚总是不停地回头查看身后。珀林也是,还常常摆弄自己的宽刃斧。马特则拿出一只箭搭在弓上,随时准备发射。但是身后的土地一直没有出现半兽人和那只黑袍怪物,空中也没有吸魂扎卡。渐渐地,岚觉得他们也许已经逃脱了。
一路上经过的地方都是一片萧杀景象,即使是最茂密的树林也是稀稀拉拉。暗礁河以北的冬天跟双河的一样严酷。树林里只有一些松树、冷杉或者羽叶树。偶然会见到洋腊梅和月桂树,零零星星地点缀着光秃秃的林子。就连那些老树,都没能抽出新叶。只有极少数新长的嫩枝带着一点绿色,从被冬雪压扁的棕色枯草里伸出来。跟西树林一样,这些唯一长出来的嫩枝,也是荨麻或带刺的荆棘。树影里、常绿树木低垂的枝桠下也残留着少许积雪。虚弱的阳光没有一点暖意,夜寒依然刺骨,人人都把斗篷紧紧裹在身上。这里同样没有小鸟,连大乌鸦都没有。
队伍虽然前进得很慢,但并不是从容不迫。兰恩坚持不让他们沿着北方大路——在暗礁河以北,北方大路也许有另外一个名字,但是岚心中仍旧称它为北方大路——笔直前进,而是弯弯曲曲地走,有时走到路边的树林去,有时又穿回来,像蛇路一般。如果前面有村子,或者农场,甚至只是看到人或者一点有人的迹象,他们都得绕上一个大圈,多走好几里路来避开它。不过这样的情况不多。离开暗礁河的第一天,一整天里除了那条大路以外,岚就没见过人迹,他甚至觉得,就算是迷雾山脉的脚下,也没像这里这么远离人烟。
他看见的第一个农场很令他吃了一惊:这是一座大农屋,有一个棕褐色的谷仓,茅草屋顶又高又尖,炊烟徐徐从石砌烟囱里冒出。
“跟我们家一样么。”珀林皱眉看着这座建筑说道,它在树林外,离他们很远。透过树木之间的空隙,可以看到人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并没有察觉到林中的旅行者。
“当然一样了,”马特说,“咱们离得这么远,根本看不清啊。”
“我跟你说,是一样的。”珀林坚持道。
“不可能,你别忘了,咱们在暗礁河以北。”
“你们两个安静,”兰恩低吼道,“我们不想被人看见,你们忘了吗?这边走。”他向西转去,在林中绕过这座农场。
岚回头看着那座农屋,心想,珀林是对的,它跟艾蒙村四周的农屋没什么区别。一个小男孩正从井里打水,几个年纪大一点的男孩正在照看圈里的绵羊。他们甚至也有一个加工烟草的加工棚。但是马特也没有错,这里是暗礁河以北,一定有所不同。
他们总是天没黑就停下,选择一个稍微倾斜利于排水并且可以避风的地方扎营。风一直在吹,只是不时地改变方向。他们的营火总是很小,几码以外就无法看见。而且一旦茶烧好了,就马上扑灭,把煤收好。
他们第一次扎营之后,在太阳下山之前,兰恩开始教授男孩子们如何使用各自的武器。先从射箭开始,他在一株枯萎的羽叶树桩的裂痕上找到一个人头大小的树节,以这个为目标,让马特从一百步外向它射击。马特连发三箭,箭箭击中。于是守护者又叫珀林射,准度一样高。最后是岚,他在心中召唤火焰和虚空,心境一片平静,手中的弓箭与他融为一体,三只箭一支挨着一支,几乎插在同一个点上。马特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祝贺,他们三人互相会意地咧嘴而笑。
“好了,假设你们三人手里都有弓箭,”守护者冷冷说道,“而半兽人也同意不走得太近以免你们无法射击……”他们马上收起了笑容。“让我看看我能教你些什么,来对付靠得太近的半兽人。”
他给珀林示范如何使用他的宽刃斧:面对同样持有武器的敌人挥舞起斧头跟砍木头、做练习完全是两回事。守护者给铁匠学徒安排了一系列的动作让他自己练习,包括防御、躲闪和攻击。然后,他转向岚和他的苍鹭宝剑。同样的,守护者给岚示范了一套动作:一连串平滑连贯的移动,一个接着一个,像舞蹈一般,跟岚自己想象的那种乱跳乱砍完全相反。
“有些人错误地以为,”兰恩说道,“只要会挥舞剑刃就可以了。但其实这是不够的,意志也非常重要。牧羊人,清楚你心中的杂念,把憎恨、恐惧和一切感情驱逐出你的心,烧掉它们。你们两个也听着,这不光是使剑的技巧,对斧头和弓箭一样有效,也可以用在矛、棍棒上,甚至赤手空拳。”
岚惊讶地看着兰恩:“火焰和虚空,”他问道,“你指的是这个吗?我的父亲曾经教过我。”
守护者看着他,岚完全看不懂他眼里的神情。“照我说的方法拿稳你的剑,牧羊人。我没法子在一个小时内把一个满脚泥泞的农夫改造成剑术大师,不过,至少可以教会你怎样防止砍掉自己的脚。”
岚叹了口气,双手握剑指向前方。茉莱娜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不过第二天扎营之后,她要兰恩继续给他们上课。于是,这成了他们每次扎营之后的任务。
每天的早餐、午餐和晚餐都是一样的:面包片、芝士和肉干,只不过,晚上会有茶,帮助他们把干涩难咽的食物冲进胃里。索姆每晚都给大家表演些小节目,不过兰恩禁止他弹奏竖琴和吹笛子,怕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于是吟游诗人就变戏法和讲故事。有时讲《玛拉和三个笨国王的笑话》,有时讲智者安拉的无数传说中的其中一个,有时讲一个充满光荣冒险的故事,比如《大猎角传奇》(Niniya:这是第二部《大猎角传奇》的中心线索)。他的故事总是以幸福和归家为结局。
这些天来,身边的土地一片和平安宁,树林里没有半兽人,云层后没有吸魂扎卡,岚渐渐觉得他们只是在自己吓自己,危险已经过去了。
有一个早上,伊文娜醒来后开始梳理头发。岚一边卷起自己的毛毯,一边从眼角里看着她。每天晚上营火被扑灭以后,人人都盖上自己的毯子睡觉,只有伊文娜和艾塞达依例外。她们俩总是躲得远远地,长谈一两个小时。等她们回来时,人人都已经睡着。伊文娜披散长发,细细梳理。岚一边给云上马鞍,绑鞍囊,一边默数着:总共梳了一百下。然后她把梳子收好,把头发拨到身后,戴上了兜帽。
岚十分意外,不禁问道:“你在干什么?”她斜瞄了他一眼,不回答。岚这才想起,这是他们从暗礁河岸边出发以后的两天内,他第一次跟她说话,但是他继续问道:“你从小就一直盼望着快快长大成人,把头发编成辫子,而现在你却不愿意编了?就是因为她不编辫子?”
“艾塞达依从来不编辫子,”她简单地回答,“至少,她们只有喜欢的时候才编。”
“你不是艾塞达依。你是艾蒙村的伊文娜?艾’维尔。如果被女事会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她们会大发脾气的。”
“女事会的事情与你无关,岚?艾’索尔。而我,只要一到塔瓦隆,我就会成为艾塞达依。”
他苦笑一声:“只要一到塔瓦隆?为什么?光明啊,告诉我,你不是暗黑之友。”
“你觉得茉莱娜塞达依是一个暗黑之友吗?你是这么想的?”她转过身来正面着岚,手里握着拳头一副想揍他的样子,“在她拯救了我们的村子之后?在她救活了你父亲之后?”
“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但是不论她怎样,也改变不了艾塞达依的声誉。故事里——”
“成熟点吧,岚!故事,故事,忘记这些故事,用你自己的眼睛来看!”
“我的眼睛看到她把渡船沉入河里!你可以否认这点吗?你这个人,一旦做了决定,即使别人告诉你脚下是深渊,你也听不进去。如果你不是这么个瞎了眼铁了心的笨蛋,你就能看出来——!” “我是笨蛋,是吗?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吧,岚?艾’索尔!你是世界上最顽固,最死心眼的——!”
“你们两个想把方圆十里之内的人都吵醒吗?”守护者问道。
岚张着嘴正准备驳斥伊文娜,醒觉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提高了嗓门大喊大叫。他们两个都是。
伊文娜的脸胀得通红,一甩脖子转身走开,嘴里喃喃骂道:“男人!”也不知道是指守护者还是岚。
岚心虚地环视营地:不光是守护者,每个人都看着他。马特和珀林脸色苍白,索姆神经紧绷,随时准备战斗或者逃跑。茉莱娜,这个艾塞达依面无表情,眼神犀利得直插入他的头颅。他惊恐地拼命回想自己刚才究竟说了些什么,艾塞达依是暗黑之友?
“我们该出发了,”茉莱娜说,转身向阿蒂尓走去。岚打了个哆嗦,她的话令他觉得自己像被人从陷阱里释放一般,松了一口气。他甚至怀疑自己刚才是否真的已经落入了她的陷阱。
又过去了两个晚上。有一晚,兰恩出去检查营地四周,茉莱娜和伊文娜也已经走到一边进行她们的密谈,索姆叼着烟斗打瞌睡,火边只有他们三个年轻男孩。他们围在低低的营火前,马特舔着手指上粘着的芝士,说道:“你看,我觉得咱们已经把它们甩掉了。”
珀林手里拿着树枝懒散地拨弄着营火,回答道:“如果是这样,兰恩为啥还不停巡逻?”岚快要睡着了,他翻了个身,背对着营火。
“咱们把它们甩在暗礁渡口了,”马特向后靠去,两手手指相扣垫着脑袋,看着月色清朗的天空,“如果它们真的在追赶我们。”
“你以为那只吸魂扎卡因为喜欢我们才追着来吗?”珀林反问。
“我说啊,不要担心这些半兽人什么的鬼东西了,”马特忽略掉珀林的问题,“不如想想怎样开眼界吧。我们现在身处传奇故事发生的地方呢。你说,一座真正的城市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们快要到拜尔隆了。”岚迷糊地说,但是马特不屑地哼了一声。
“拜尔隆?哼。我曾经看过艾’维尔先生那张老地图,如果我们从卡安琅转南,沿路直走,就能到达伊连,甚至更南方。”
“伊连又怎么了?”珀林打着呵欠问道。
“首先,”马特回答,“伊连没有艾塞达——”
他忽然住了嘴,岚马上惊醒。茉莱娜提早回来了,站在火边,身后是伊文娜。艾塞达依吸引了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马特仍然仰面躺着,嘴形定在“达”字上张着,眼睛瞪着她。茉莱娜的双眼像光亮的黑宝石反射着火光。岚不禁担心,她到底站在那里多久了?
“这些家伙们不过是——”索姆开口道,但是茉莱娜同时说道:“只不过是放缓了几天,你们就已经打算放弃。”她的语气平静无波,跟她精光闪烁的眼睛形成鲜明对比,“一两天的安宁日子,就能让你们忘记春诞前夜的教训。”
“我们没有忘,”珀林说道,“我们只是——”艾塞达依跟刚才打断吟游诗人一样打断了珀林,语气一点也没变:“这就是你们三个的想法?急不可待要到伊连去,把半兽人、类人和吸魂扎卡丢在脑后?”她冷漠的眼神逐个逼视他们,淡然无味的语气令岚不安之极。不待任何人回话,她继续说道:“暗黑魔神在追击你们三个,目标也许是其中一人,也许是全部三人。如果我放任你们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他就能抓到你们。你们听好了,不论暗黑魔神想要得到什么,我都不能让他如愿,所以你们给我记住,到那个时候,在暗黑魔神得到你们之前,我会先把你们毁掉。”
她的声音,如此平静像在讲一件平常事,令岚深信,万一她认为有必要,真的会这样做。这一晚他失眠了,他的伙伴们也是,甚至吟游诗人也在营火灭了很久以后才开始打呼噜。这一次,茉莱娜没有帮助他们。
伊文娜和艾塞达依每天晚上的密谈也令岚痛心不已。每当她们避开所有人消失在夜色中时,岚都忍不住要猜想她们究竟在说什么、做什么。艾塞达依究竟对伊文娜做了什么?
有一晚,他等待其他男人都睡下,索姆开始锯木一般地打呼噜之后,披上毛毯,悄悄潜离营地。他运用猎兔时的所有潜行技巧,跟随月影移动,直到靠近了一棵高高的羽叶树。他蹲伏在树底,隐藏在它宽大的叶子下,看到茉莱娜和伊文娜就坐在前面一根倒下的树干上,脚边放着一盏小提灯。
“问吧,”岚听到茉莱娜说,“如果我能回答的,我会回答。你要了解,世上没有一蹴而就的事情。你必须先学会基础,才能开始学习高级的技能。比如这个,它要求你先学会那个技能,而为了学会那个技能,你又必须先学会其他更基本的技能。但是,你可以问。”
“那五种力量,”伊文娜缓缓说道,“土、风、火、水和精神。我觉得男人擅长土和火的力量这是不公平的,为什么他们可以使用这两种最强的力量?”
茉莱娜笑了:“这就是你的想法?孩子?有哪一块岩石足够坚硬,风和水不能令它化灰?哪一簇火焰足够猛烈,水不能把它浇灭、风不能把它吹熄?”
伊文娜沉默了一会,脚趾轻轻敲着土地。“他们……是他们……企图把暗黑魔神和遗弃使释放,是吗?那些男性艾塞达依?”她做了个深呼吸,迅速把话说完,“女人们没有参与,是男人发疯并且破坏了世界。”
“你在害怕。”茉莱娜的语气忽然变得冷酷,“如果你没有离开艾蒙村,将会成为一个贤者。这是奈娜依的打算,对吗?或者说,你将加入女事会,操纵艾蒙村的事务,而村务会自以为是他们在管理。但是你做了出人意料的选择。你离开了艾蒙村,离开了双河,追寻冒险。你想这样做,同时你又害怕。然而你倔强地反抗恐惧,拒绝被它击败,否则,你就不会问我一个女人如何能成为艾塞达依,你就不会把把你们的传统和惯例抛弃。”
“不是的,”伊文娜争辩道,“我不是害怕,我想成为艾塞达依。”
“如果你会害怕,反而比较好。但是我希望你能坚定你的决心。这些日子以来,有天分的人已经越来越少,更少的人自愿成为艾塞达依。”茉莱娜的语气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从来没试过在一个村子里找到两个这样的人,双河的古老血统强烈依旧。”
躲在阴影中的岚动了动,脚下踩断了一根小树枝。他马上定住,屏住呼吸,冒着冷汗。不过那两个女人没有回头看。
“两个?”伊文娜惊呼,“还有谁?是卡里?卡里?坦勒?拉拉?艾兰?”
茉莱娜的舌头不耐烦地“咯”了一声,严厉地叮嘱她:“你必须忘了我刚才的话。她有自己的路,通往另一个方向。你关注你自己的事情就好了,你选择的路并不平坦。”
“我不会回头的。”伊文娜说。
“尽管如此,你还是想要保证,这是我无法给你的,我无法给出你想要的保证。”
“我不明白。”
“你想确定艾塞达依都是好人,都是纯洁的,想确信是传奇时代的邪恶男人造成裂世,想确认那些不是女人。好吧,我告诉你,那些确实是男人,但是他们并不比普通的男人邪恶。他们神经失常,但他们不是恶魔。你在塔瓦隆将会遇到的艾塞达依也是人,除了会使用唯一之力外,她们跟平常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同。她们有的勇敢,有的懦弱;有的坚强,有的软弱;有的友善,有的残酷;有的热心,有的冷血。成为艾塞达依不会改变你的本质。”
伊文娜的呼吸显得沉重:“我想,我是害怕会被唯一之力改变,我也害怕半兽人、黯者、还有……茉莱娜塞达依,以光明的名义,它们到艾蒙村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艾塞达依忽然扭过头来,笔直地看着岚躲藏的方向。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的眼神跟她威胁他们那时一样冷酷,穿透了羽叶树的浓厚枝叶。光明啊,如果她发现我在偷听,她会怎么做?
他向后缩,想躲入更黑的阴影中,双眼只顾盯着那两个人,脚下被树根绊个正着,好不容易才稳住没有重重摔在枯萎的灌木上,否则,那些枯枝“噼里啪啦”地折断就会像焰火一样暴露他。他喘着气,四脚着地爬回营地,竭尽全力保持安静。他的心“咚咚咚”地剧烈跳着,响得令他担心别人都能听到他的心跳。傻瓜!竟敢偷听艾塞达依!
回到营地后,他悄无声息地从众人身边溜过,回到自己的位置躺下盖好毛毯。兰恩动了动,但只是微微叹了一声又不动了,他只是在睡梦中翻身而已。岚无声地长舒一口气。
过了一会,茉莱娜来了。她站在营地边观察地上的众人,月光在她身上形成一个光轮。岚闭上眼睛,尽量规律地呼吸,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她的脚步声。但是她没有走过来,当他睁开眼睛,她已经不见了。
那晚他好不容易睡着后,整晚都断断续续地做着梦,梦里艾蒙村的所有男人都争相宣布自己是真龙转生,所有女人头发上都带着一条跟茉莱娜一样的金链子挂着蓝宝石。从那晚之后,他再也没去偷听茉莱娜和伊文娜的密谈。
缓慢的旅行进入了第六天。冰冷的太阳缓缓爬上树梢,北方的天空中飘着几片薄云。风显得大了,岚把斗篷拉回自己身边,自言自语着叨咕着这样走法到底能不能走到拜尔隆。他们走过的距离在他看来都足够从暗礁渡口走到白河了。每次他问兰恩时,兰恩都说拜尔隆已经很近,很快就到,最后他都懒得问了。
兰恩从前面的树林里出现。他刚巡逻回来,走到茉莱娜身边,低头跟她说话。
岚皱了皱眉头,但他也不问,因为兰恩对于任何跟巡逻有关的问题都拒绝回答。
其他人里,只有伊文娜对兰恩的归来特别注意,不过大家都知道他只会跟艾塞达依报告,所以她也没有上前去。虽然从艾塞达依这几日的言行看来,她隐隐将伊文娜当成了艾蒙村伙伴们的小领队,但是这不等于容许她旁听。珀林手里帮马特拿着弓,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随着他们离开双河越远,这样的情景越常发生。马匹走得十分缓慢,马特充分利用这点,在马背上练习索姆教他的耍球技法。跟兰恩一样,索姆每天晚上也给他们上课,教他们一些小戏法。
茉莱娜听完兰恩的报告后,在马背上转过身来看了看众人。当她的目光扫过岚时,他假装毫不在意,心里却忐忑不安。不知道她是否特别注意他?他有种感觉,那天晚上茉莱娜其实是知道谁在偷听的。
“嘿,岚,”马特喊道,“我可以同时耍四个球了!”岚心不在焉地挥挥手,头也没回。“我说过,我会比你先学会玩四个的。我——看呀!” 他们走上了一个小山坡,在他们脚下,离那些光秃秃的树林不到一里之外,在傍晚的阴影中,是拜尔隆。岚高兴地想笑,却又被眼前的情景惊叹得张大嘴。
一道大约二十尺高的城墙把整个城镇包围起来,沿墙设置着许多木建了望塔。城里,铺着瓦片和石板的屋顶在落日的余晖中闪闪发光,炊烟从成百个烟囱里徐徐上升——没有一座茅草屋。城镇东边有一条宽阔的大路,西边也有一条,两条路上都行驶着十几辆四轮马车和多一倍的牛车。城外散布着农场,北边最多,南边只有少数夹在林中。岚的目光完全被这座城市吸引住了:把艾蒙村、守望山和德文驿站加起来,甚至连暗礁渡口也加上,也比不上它的规模!
“这就是城市的样子啊,”马特赞叹道,他头像马脖子一样向前伸着,呆呆地看着它。
珀林只管摇头:“这么多人怎么能住在同一个地方?”
伊文娜目瞪口呆。
索姆?墨立林瞥了瞥马特,转了转眼珠一吹白胡子冷哼一声:“城市!”
“岚,你呢?”茉莱娜问,“你对拜尔隆的第一印象如何?”
“我只觉得它离家很远。”他慢慢回答。马特大笑一声。
“你们还要走更远的路呢,”茉莱娜说,“比这远得多。但是你们别无选择,你们的余生都将在逃亡、躲藏和再次逃亡中渡过。而且,你们的余生将会是很短的时间。你们必须把这一点牢记在心,尤其是,今后的旅程将越发艰难。你们没有选择。”
岚跟马特、珀林交换着眼神,他们心里有同样的想法:她说得好像是他们自己作出选择似的,但那根本不是事实。事实是,是她,替他们作出了选择。
茉莱娜对他们的表情只当没看见:“在这里我们会再次身处危险之中。进入那道城墙以后,记住管好你们的嘴巴。最重要的是,绝对不要提起半兽人、类人或者任何相关的事情。你们最好连想起暗黑魔神都尽量避免。在拜尔隆,有些人比艾蒙村民更加讨厌艾塞达依,其中有些甚至会是暗黑之友。”伊文娜倒吸一口凉气,珀林低声自言自语,马特脸色苍白,但是茉莱娜平静地继续说:“我们必须尽量保持低调。”兰恩正在把身上灰绿的变色斗篷换成一件深棕色、剪裁精致的普通斗篷,并把变色斗篷塞到一个鞍囊里去,胀得鼓鼓的。“我们在那里会使用假名,”茉莱娜继续道,“我是‘阿拉丝’,兰恩是‘安德拉’,记住了。好,我们在入夜前进城吧。拜尔隆的城门从日落到日出之间是关闭的。”
兰恩带队下山,穿过树林朝城门走去。途中经过五、六个农场,都离得不近。农夫们忙着一天里最后的农活,没人注意到他们一行。他们走到城门下。城门以粗壮原木拼成,上面镶着宽阔的黑铁皮。此时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它却已经关得严严实实。
兰恩上前拉了拉门边的一条残旧绳子,墙的另一边随即响起一阵铃声。城门上离他们头顶三步高的地方,两根原木之间被挖空了一个洞,洞里伸出一张戴着扁帽皱巴巴的脸,警惕地打量着他们。
“怎么回事?现在已经太晚,不可以开城门了。我说,太晚了。如果你非要进城,绕到白桥门去——”茉莱娜驱马上前。那个人看清楚她的样子以后,脸上的皱纹立刻挤成笑容,露出漏风的门牙,忙不迭地说道:“原来是您啊,夫人。等等,我马上下来,很快,我马上来。马上。”
那张脸缩回去了,门里仍传来不停的招呼声让他们原地等着,他马上就来。片刻后右下角的小门发出响亮的嘎吱声,很明显由于太久没有开过,门轴已经生锈。它缓缓地向外打开,露出仅够一匹马通行的缝隙。看门人从里面探出头来,再次朝众人咧嘴微笑,嘴里的牙齿几乎已经掉了一半。他向后让路,茉莱娜跟着兰恩走进城门,伊文娜紧跟其后。
岚轻踢云的肚子,跟在贝拉后面缓缓走进小门后,发现自己身处一条狭窄的街道,两边是高高的木栅栏和货仓,都没有窗户,门很宽阔,但是都紧闭着。茉莱娜和兰恩已经下了马,正在跟满脸皱纹的看门人说话。岚也下了马。
看门人个子很小,穿着破旧的斗篷和外套,手里拿着帽子,一边说话一边缩脖子。他看看随后进来的众人,摇头道:“乡下人。”他咧嘴笑道,“怎么,阿拉丝夫人,您收集这些头发里夹着干草的乡下人做什么?”然后,他看见了索姆?墨立林,“你不是个农夫。我记得我曾经放你从这里出去过,真的。你的表演在乡下不受欢迎吗,吟游诗人?”
“我希望,你还记得你应该忘记曾经让我们出去过,阿温先生,”兰恩边说,边把一个硬币塞到看门人的空手里,“以及再次让我们进来。”
“不需要,安德拉先生。我不要。您上次出去时给我的已经足够了。足够。”嘴上是这样说,阿温手中的硬币仍然一晃就消失了,技巧比得上吟游诗人。“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也不会告诉任何人,特别是不会告诉那些白斗篷。”他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扁扁嘴想往地上吐口水,但是看了看茉莱娜,又吞回去了。
岚眨眨眼,但是不敢问什么。其他的伙伴也是,虽然马特看起来费了点力气才忍住。光明之子。在小贩、商人和商人护卫的各种故事里,他们有时被崇拜,有时又被憎恨,不过有一点是一致的,他们恨艾塞达依,就跟恨暗黑之友一样。岚心想,不知道这种恨意,对他们来说是否已经算是一种麻烦。
“拜尔隆城里有光明之子?”兰恩追问道。
“当然。”看门人用力点头,“我记得,就是在您俩离开当天来的。这里没有人欢迎他们。当然了,大家都不会表现出来的。”
“他们有没有说是为什么而来?”茉莱娜紧接着问道。
“为什么而来?夫人,”阿温吃惊得忘记了缩脖子,“当然说了——哦,我忘了,这段时间您一直在乡下,听到的当然是只有羊叫声了。他们说他们是为了希尔丹的事情而来,为了那个龙神,您知道——嗯,他自称是龙神啦。他们说那家伙正在鼓动邪恶——我猜也是,而他们是为了阻止他而来。不过,那人不是在希尔丹么,不在这里啊。依我看呐,他们不过是找借口干扰别人的事务罢了。已经有些人家的门口被涂上龙牙了。”这一次他忍不住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水。
“他们制造了什么麻烦没有?”兰恩问,看门人夸张地摇摇头。
“我看,不是他们不想找麻烦。全靠咱们的市长跟我一样信不过他们。他每次只允许十个左右的光明之子进城,我听说其余人被迫在北边城外扎营,他们为此气疯了。我打赌,他们被营地附近农夫看得紧紧的。至于那些进了城的,就穿着白斗篷四处张扬,鼻孔朝天,到处欺负诚实的市民。他们自称‘走在光明中’,是奉命而行,到处跟商人、矿工、熔炼工等发生冲突,甚至招惹守卫。只是因为市长一心想保持和平,所以目前为止没有出过什么大事。要我说,如果他们真心想追杀邪恶,为啥不到萨达亚去?听说那里有麻烦。或者去希尔丹,据说那里爆发了大规模的战争,真的很大规模。”
茉莱娜轻轻吸了口气:“我听说艾塞达依正在往希尔丹去。”
“是的,夫人。”阿温又开始点头,“她们是往希尔丹去了,我听说就是她们引起了战争,而且还死了一些艾塞达依呢,说不定她们全死了。我知道有些人反对艾塞达依,不过我觉得呢,除了她们,还有谁能阻止伪龙神呢?嗯?还有那些自以为可以成为男艾塞达依或者那一类的混蛋,又怎么办?还有,有些人说——声明一下,不是白斗篷也不是我说的,只是有些人说——可能这次这个家伙真的是龙神转生呢,因为我听说,他真的能做那些事情,就是使用唯一之力啦。他有几千个追随者。”
“不要说傻话。”兰恩打断他。
阿温露出受伤的表情:“我只是在转达我听说的事情,不是么?只是我听说的啦,安德拉先生。他们,有些人说他的军队正在往东南方移动,向特尔去了。”他加重了语气,“他们自称‘龙之民’。”
“光有名字没什么用,”茉莱娜平静地说,对于看门人所说的这些消息没有表露任何反应,“你如果愿意,也可以把自己的骡子叫做龙之民。”
“那可不行,夫人,”阿温呵呵笑了,“至少有这群白斗篷在的时候肯定不行。我也不认为其他人会友善地看待这个名字。我明白您的意思,不过……噢,不,夫人,我的骡子不能叫这个名字。”
“这是个明智的决定,”茉莱娜说道,“我们该走了。”
“您放心好了,夫人,”阿温用力点点头,“我今晚没有见过任何人。”他神经质地往城门跑去,把小门关上,“没有见过任何人,什么也没有见到。”小门“砰”地关上,他用绳子把门闩拉下,“事实上,这个门在白天也没有开过。”
“愿光明庇佑你,阿温。”茉莱娜说道。
她带着众人离开。岚回头看了看,阿温仍然站在门前,正在用袖子擦拭着一个硬币,笑着。
他们走在一条泥土铺的街道上,宽度约能容两辆四轮马车同时走过。街上没有行人,两边都是货栈,有时有一些很高的木栅栏。岚走到吟游诗人身边:“索姆,特尔发生了什么事?龙之民又是什么?特尔就是那座位于狂暴之海旁的城市,对吗?”
“卡拉安索轮回。”索姆简略地回答道。
岚眨眨眼。龙神的预言?“在双河,没有人……会讲那些故事。反正在艾蒙村没有。如果有人敢提起,贤者会把他生生扒皮。”
“我也猜她会。”索姆淡淡说道,他看了看前面的茉莱娜和兰恩,确保他们两人不会听到后,他继续道,“特尔是狂暴之海上的最大港口,由一座名为特尔之石的要塞保护。据说,那座要塞是裂世之战后兴建的第一座防护要塞,自落成之日至今,经历过无数战役,从未陷落。有一个预言说:特尔之石永不沦陷,直到龙之民的降临。另外又有一个预言说:特尔之石永不沦陷,直到龙神舞起无形宝剑。”索姆做了个怪脸,“特尔之石的陷落是真龙转生的重要证据之一。我希望它能一直屹立到我化为尘土之时。”
“无形宝剑?”
“预言就是这样说的。我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是一把剑。不管怎样,它就在特尔之石的正中心,在要塞的心脏里。那个地方只有特尔的大领主才可以进去,特尔人从来都不提起里面究竟放了什么。反正,他们不会告诉一个吟游诗人。”
岚皱起眉头:“特尔之石只有龙神舞起无形宝剑之时才会陷落,但是,如果特尔之石不先被攻陷,龙神又如何能走进它的心脏舞起那把剑?难道龙神将会是特尔的大领主?”
“不太可能吧,”吟游诗人冷冷说道,“特尔人憎恨任何跟唯一之力有关的事物,其程度甚至比阿曼都还夸张,而阿曼都是光明之子的总部。”
“那么预言怎么可能实现?”岚问道,“虽然我宁愿龙神永远不要转生。不过一个无法实现的预言听起来不合逻辑啊,它听起来让人觉得龙神永远不可能转生,不是么?”
“你的问题可真多啊,小子,”索姆说道,“预言如果那么容易实现,就没什么意义了,不是吗?”他忽然高兴起来,“啊哈,先不管这里是哪里,我们到达落脚处了。”
兰恩在一排跟人一般高的木栅栏前停下脚步,这排栅栏跟他们刚才走过的那些一模一样。他掏出匕首,伸进两块木板之间挑动了一会,然后满意地哼了一声,伸手一推,一截栅栏应手而开,原来这是一个门。本来这道门是应该从里面打开的,兰恩用匕首把它的金属门闩给挑起来了。
茉莱娜立刻牵着阿蒂尓走了进去,兰恩做手势让众人跟上,自己随后把门闩放回去。
栅栏的里面是某间旅店马厩前的院子,从厨房里传出嘈杂的人声,不过最令岚注目的是它的尺寸:它占地比酒泉旅店至少大一倍,高达四层,楼上的窗户在暮色中反射着红光。岚不禁疑惑,这座城市里能有这么多的陌生人吗?
他们走进马厩院子没多久,从宽大的拱状马厩门里走出三个男人,身上穿着肮脏的帆布围裙。其中一人瘦长结实,是三人中唯一手里没有拿粪肥*的人。他摆着手走上前来。
“喂喂!你们不能从那里进来。绕到前门去!”
兰恩刚把手伸向钱包,另一个长得像艾’维尔先生那么胖的男人急急忙忙地从旅店里冲了出来,耳边的头发跳动着,身上的围裙白得发亮。不用问,这肯定是旅店老板。
“没事的,木茨,”他说道,“没事。这些人是预约好了的客人。你照顾他们的马匹吧,要好好照顾哦。”
木茨绷着脸用手指刮了刮前额,招呼身后的两人上前帮忙。岚跟其他人一起匆匆卸下鞍囊和毛毯卷子。旅店老板朝茉莱娜深鞠一躬,脸上挂着极为诚恳的笑容。
“欢迎您,阿拉丝夫人。欢迎。见到您和安德拉先生真开心,真是太好了。我们都很怀念您高雅的谈吐。是的,是真的。我得说,我很为您担心,为您到那些乡下地方去而担心。啊,我的意思是,在这种日子里,天气像发了疯一般,每到夜晚狼群就在城墙外面嚎叫,真令人担心。”他忽然两手一拍圆圆的大肚皮,摇头道,“哎呀,我又来了,只顾闲聊,忘记把您带进店里。来,来。您一定很需要热腾腾的晚餐和暖呼呼的被窝。这里有拜尔隆最好的设施,最最好的。”
“我相信您还准备了热水浴,对吗,菲兹先生?”茉莱娜问道,伊文娜热切地恳求道:“噢,拜托,您有的。”
“热水浴?”老板反问,“当然!而且是拜尔隆最舒服,最温暖的。来吧。欢迎来到牡鹿与雄狮旅店。欢迎来到拜尔隆。” 第十四章 牡鹿与雄狮
第十四章
牡鹿与雄狮
旅店里的情景正如众人在外面时听到的嘈杂声所示,很忙碌。一行人跟随菲兹先生从后门进入旅店,走进通往大堂的走廊,立刻置身于一群来来往往的侍者之中:有男有女,身穿长长的围裙,手里托着的食物和饮料盘子高高举起,脚步轻快来回穿梭。他们口里不时地低声对那些被他们挡到路的人念着简短的道歉,脚步却从不因此减慢。菲兹先生向其中一人飞快地吩咐了几句,然后那人转身跑走了。
“我的旅店快被塞满了,”老板告诉茉莱娜,“我看啊,都要满到屋顶去了。城里每一家旅店都这样。经过那样一个冬天之后,嗯,天气稍好一点,道路刚刚通畅,这些人就立刻从山上跑下来把我们淹没——是的,就是淹没,被这些矿工和熔炼工淹没。他们人人都在讲述恐怖的经历:比如狼,或者更糟,呃,就是人们在冬天里被困山上时遇到的那些景况啦。我猜现在山上的人都已经跑光了,不然这里不会拥挤成这样。不过,您不要担心,虽然人是多了些,我仍然会竭尽全力为您和安德拉先生服务的。当然了,还有您的朋友们。”他好奇地瞧了瞧岚他们几人,索姆的补丁斗篷宣布了他是吟游诗人,其余各人的衣服都摆明了是乡下人。这些人站在一起,加上‘阿拉丝夫人’和‘安德拉先生’,组成了一支奇特的队伍。“我会竭尽全力的,您放心休息好了。”
岚看着身边忙得蜜蜂似的人们,小心地躲开他们以免被踩到,不过这些侍者似乎也不会真的撞上来。他不停地想,艾’维尔先生和他太太两人,加上他们女儿偶尔的少许帮忙,究竟是怎么打理酒泉旅店的?
马特和珀林伸长脖子好奇地往旅店大堂张望。连接大堂的宽阔大门每次打开时,都从那边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夹杂着歌声和兴奋的喊叫。兰恩低声说了句“要去打听最新消息”,就穿过那扇门,消失在那片欢乐之海里。
岚很想跟他去,不过他更想洗个澡。虽然他很乐意马上加入到大堂里的人群和笑声中,但是如果就这样脏兮兮地去,一定不受欢迎。马特和珀林的想法明显跟他一样,马特更是一直在偷偷挠痒痒。
“菲兹先生,”茉莱娜说,“我听说拜尔隆城里有光明之子,您觉得是否会有什么麻烦?”
“噢,您不用担心他们,阿拉丝夫人。他们还不就是那几招吗?谎称城里有艾塞达依,”茉莱娜闻言挑起一边眉毛,老板连忙摊开胖胖的双手,“您不用担心,他们以前也用过这招。拜尔隆这里没有艾塞达依,这点市长最清楚了。那些白斗篷以为他们只要随便抓一些女人,指责她们是艾塞达依,我们就会让他们进城。啊,我想也许有些人会吧,有些人会。但是大多数市民都知道那些白斗篷究竟是干什么的,所以他们都很支持市长的决定。大家都不希望见到一些无家可归的可怜老妇被光明之子冤枉,更不愿意让他们找到借口捣乱。”
“这样最好。”茉莱娜淡淡说道,伸出一只手扶在老板的手臂上,“明还在这里吗?如果她在,我想跟她谈谈。”
这时候,走来几个仆人要带他们去洗澡,所以岚没有听到老板的回答。一个胖乎乎的妇人脸上挂着例牌微笑,手上挽着满满一叠毛巾,带着茉莱娜和伊文娜走了。岚和他的伙伴们则跟着另一个名为阿蜡的黑发小个子走。
路上岚想跟阿蜡打听拜尔隆的情况,但是这人刚说了一句岚的口音很有趣,就已经到了澡堂。岚立刻把所有想问的事情抛诸脑后:眼前的石砌澡堂里,十二个高大的铜浴缸围成一圈,铺着瓷砖的地面稍稍向中心倾斜。每个浴缸旁边都有一张凳子,放着一条叠好的厚毛巾和一大块黄澄澄的香皂。澡堂一边的墙脚下有一排黑色大铁锅架在火上,锅里的水热气腾腾。澡堂的另一边还有一个壁炉,升了火,更使得堂子里温暖如春。
“哇,几乎比得上咱们的酒泉旅店了,”珀林仍然坚持对酒泉旅店的忠诚,却忽略掉真相。
索姆哈哈大笑。马特也吃吃笑道:“哎呀,我们什么时候带上一个库林家的人了?”
阿蜡给其中四个浴缸装满热水。岚和伙伴们争先恐后地抖落斗篷,甩掉衣物。阿蜡又给他们每人提了一大桶热水放在缸边,放上一个水瓢,然后就坐到了门边的一个凳子上,双手交*在胸前靠着门,自顾自发呆去了。
众人顾不上聊天,首先,用肥皂把自己从头到脚搓了个彻底,直到满身泡泡。然后,用水瓢舀起清水将他们积累了一周的污垢冲得一干二净。最后,才走进浴缸把全身浸泡在热水里,尽情享受。阿蜡给大家准备的水足够热了,当他们慢慢浸入水里时,不禁连连发出舒服的叹息。澡堂里的空气由温暖变为热气蒸腾。过了好久,大家都不愿说话,只管不时地发出享受的呻吟,紧绷的肌肉渐渐松弛下来,本已刻入骨髓的寒冷被彻底驱逐。
“还需要些什么?”阿蜡突然问道。他说别人的口音奇怪,其实他自己,还有菲兹先生也是,说起话来却是个大舌头。“还要毛巾吗?要不要加热水?”
“不用了,”索姆洪亮的声音回答道。他闭着眼睛,懒懒地摆摆手,“你去忙你的事吧。等一会我们会好好打赏你的。”他挪了挪身体浸得更深,只剩眼睛和鼻子在水面上。
阿蜡看了看他们堆在凳子上的衣物。对于马特的弓箭他只是瞥了一眼,但是对岚的宝剑和珀林的斧子却看了好一会儿。“乡下也有麻烦吗?”他唐突地问道,“就是那个叫什么河的,呃,你们来的地方?”
“双——河——”马特一字一字地说道,“那里叫双河。至于麻烦,为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岚插嘴道,“这里有麻烦吗?”
珀林仍在享受他的浸浴,喃喃道:“好!好!”索姆稍稍坐起来一些,张开了眼睛。
“这里?”阿蜡哼道,“麻烦?那些矿工每天大清早在街上打架还不算是麻烦。或者……”他停下来看着他们,好一会儿才接着说,“我指的是像希尔丹那种麻烦。不过,我想也不会,乡下只有羊群,对吗?我不是想冒犯你们,我想说的是,乡下很平静。不过,这个冬天很奇怪,山里发生了怪异的事情。我还听说在萨达亚那里出现了半兽人。不过那里必竟是边疆,不是吗?”他说完后,口型还停留在“吗”字上张着,过了一会才突然“咔”地合上,对自己竟然说了这么多话显得很吃惊。
岚一听到半兽人这个词时立刻紧张起来,为了掩饰赶紧用湿毛巾盖住头。听完阿蜡的话,他才放下心来。不过,有人却多嘴了。
“半兽人?”马特呵呵笑了。岚从自己的浴缸里朝他泼了一把水,可是马特把水从脸上抹走,继续咧嘴笑道,“我来跟你讲半兽人的事吧。”
索姆开口道:“还是不要了吧?我已经厌倦了从你口里听我自己讲过的故事了。”
“他是吟游诗人。”珀林说道,阿蜡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我早就看到那件斗篷了。你打算在这里表演吗?”
“等等,”马特争辩道,“我什么时候讲过索姆的故事啦?你们都——”
“你就是不要说就对了,你讲得不够索姆好听。”岚急忙打断他,珀林也加入道:“你老是添油加醋想把它弄得精彩些,结果却适得其反。”
“你还把它们的情节混成一堆,”岚补充,“还是留给索姆吧。”
他们七嘴八舌地围攻马特,阿蜡张着嘴被晾在一边。马特瞪着他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岚紧张地思考着,除了跳过去按住他以外,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闭嘴。
门突然被“嗙”地推开,兰恩走了进来,他的棕色斗篷搭在一边肩膀上。一阵冷风随之冲进澡堂,把蒸气冲散。
“啊哈,”守护者搓着双手说道,“这正是我期待已久的。”阿蜡提起一个水桶,但是兰恩摆手阻止了他,“不用你,我自己来。”他把斗篷卸下放在凳子上,不容分说就把阿蜡赶出了澡堂,坚决地把门关上,又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面对众人,眼神利如宝剑,声音冷如铁石:“幸好我及时回来,”他瞪着马特,“你听不懂我们进城之前对你们的叮嘱吗?”
“我什么也没做啊,”马特辩解道,“我只不过想告诉他半兽人的事,而不是关于……”他没敢说完,在守护者眼神的威压下向后紧紧贴在浴缸壁上。
“不要谈论半兽人,”兰恩严厉地说道,“连想都不要想。”他生气地冷哼一声,开始为自己的浴缸加水,“见鬼,你给我牢牢记住,暗黑魔神的耳目无处不在,包括那些你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如果被光明之子知道半兽人在追击你们,他们会不惜任何代价抓到你。因为对他们来说,那就意味着你是暗黑之友。可能你们不习惯,但是在我们到达目的地之前,不要相信任何人,除非经过我或者阿—拉—丝夫人同意。”他在茉莱娜的假名上特别加重了语气,马特缩成一团。
“那个人好像隐瞒了些什么,”岚说道,“他似乎见到了一些他认为是麻烦的事情,但是不愿意告诉我们。”
“可能是因为光明之子吧,”兰恩往浴缸里倒热水,“多数人都觉得他们是大麻烦,不过也有些人不是那么想的。他对你们认识尚浅,不愿意冒这个险,因为你们有可能跑去向白斗篷告状。”
岚摇摇头,这个地方光是听起来就已经比暗礁渡口糟糕得多。
“他提到萨……萨达亚有半兽人,是真的吗?”珀林问道。
兰恩将手里的空桶狠狠砸到地上:“你非要提起这些东西,是不是?我告诉你,铁匠,在边疆无论任何时候都会有半兽人。你给我时刻记住,我们现在要像地上的老鼠一样,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集中你的注意力,办到这一点就够了。茉莱娜想让你们活着到塔瓦隆去,我会尽量实现她的愿望。但是如果你们为她带来任何伤害……”
接下来的洗澡在一片沉默中完成。他们穿好衣服离开澡堂时,见到茉莱娜站在走廊的一头,跟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苗条女孩在一起。虽然那个女孩的头发剪得很短,身上穿着男式衬衣和裤子,岚还是一眼看出她是个女孩。茉莱娜对她说了一句什么话,她略略看了看他们,朝茉莱娜点点头就匆匆离开了。
“好了,”他们走近时,茉莱娜说,“我猜,好好洗了一澡之后,你们肯定会胃口大开。菲兹先生已经为我们安排了一个专用餐室。”她转身带路,一边断断续续地谈起他们的房间安排,以及城里人满为患的现状,还有旅店老板希望索姆可以在大堂里演奏乐曲和讲述故事的请求,唯独对刚才的女孩只字不提。
专用餐室里有一张打磨得十分光滑的橡木餐桌,围着十二张餐椅。地上铺了一张厚厚的地毯。伊文娜正在壁炉前为双手取暖,披散的秀发梳理得整齐发亮。众人走进去时,她转过身来。
当岚在澡堂里的时候,他有足够的时间静心思考。兰恩不断强调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警告,以及阿蜡不敢信任他们的举动,都令他明白其实他们是多么孤立无援,因为他们只能相信自己。至于茉莱娜,或者兰恩,他也不知道到底能相信他俩多少。所以,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而伊文娜,她还是伊文娜。茉莱娜曾经说过,她接触到真源是必定会发生的事情,只是迟早的区别。所以这是她自己无法控制的事,不是她的错。她还是伊文娜。所以,他想跟她道歉。
但是岚还没来得及开口,伊文娜已经僵硬地背过身去。他闷闷不乐地看着她的背影,把所有话语吞回肚里。好吧,既然如此,既然她喜欢这样,我也没什么办法。
菲兹先生快步走进来,身后跟着四个侍女,穿着跟他一样的长围裙,手里托着盘子,送上三只烤鸡,并且开始摆放银制和陶瓷餐具。老板向茉莱娜鞠躬说道:“阿拉丝夫人,我很抱歉让您久等了。现在店里实在是太多客人了,要把所有人都照顾周到简直需要奇迹。而且,我恐怕食物不能如往常地令您满意了。只有一些鸡肉,萝卜和豌豆,还有少许芝士。噢,这真是太不应该了,我真心向您道歉。”
“在这样的时势里,”茉莱娜微笑道,“这已经是一桌筵席了,真的,菲兹先生。”
旅店老板又鞠了一躬。他纤细的头发乱七八糟,好像根本没仔细梳理过,这使得他的鞠躬显得颇为滑稽。但是他脸上的笑容如此欢欣,令人忍不住要跟他一起笑,而不是嘲笑他。“多谢您,阿拉丝夫人,多谢。”站直身体时,他皱了皱眉头,执起围裙的一角把桌上一个虚构的灰尘擦掉。“要是在一年前,我决不会把这样的菜肴摆在您面前。是这个冬天,对,就是这个冬天的错。我的地下室快要空了,但是市场上还是什么也没有。可是谁又能怪那些农夫呢?谁能?没有人知道他们几时才能有下一次的收获。没有人知道。都怪那些狼,它们把本该摆在人们餐桌上的羊肉和牛肉都吃掉了,还有……”
他突然醒悟到,这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餐前话题:“我又犯了老毛病,说个不停,我老是这样。玛丽,辛达,我们让这些客人安静用餐吧。”他朝侍女们打手势。她们轻快地走出了房间。他回过头来又朝茉莱娜鞠了一躬,“希望您用餐愉快,阿拉丝夫人。如果您有别的需要,尽管吩咐,我马上为您办到。尽管吩咐。很高兴能为您和安德拉先生服务。非常高兴。”他最后深鞠一躬,退出房间,轻轻带上了房门。 兰恩一直懒洋洋地靠着墙壁一副快要睡着的模样,此刻却一跃而起两步跨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边上专注地听着,一边慢慢地数了三十下,再一把拉开门,探头查看走廊。“他们走了,”他把门关上宣布道,“我们可以放心说话。”
“我知道你说过不要相信任何人,”伊文娜说道,“但是如果你怀疑那个旅店老板,为什么还住在这里?”
“我对他的怀疑跟我对其他人的一样。”兰恩回答,“在到达塔瓦隆之前,我怀疑所有人。到达塔瓦隆之后,我怀疑一半的人。”
岚以为守护者在开玩笑,他正想笑,却发现兰恩的脸上没有任何幽默的表情。他真的会怀疑塔瓦隆的人?那这世上还有安全的地方么?
“他太夸张了,”茉莱娜安慰他们道,“菲兹先生是个好人,既诚实又可靠。不过,他太爱说话了,虽然他心怀善意,却可能会对不坏好意的人不小心地泄漏了不合适的事情。而且,我所住过的任何一家旅店里,都有至少一半以上的侍女喜欢偷听客人对话,然后到处八卦。她们花在闲聊的时间比整理床铺的时间要多得多了。来吧,我们坐下来趁热吃吧。”
他们在桌旁坐下,茉莱娜坐在一头,兰恩在她对面。一开始大家都忙着往自己的碟子里装食物,没有人说话。这虽然还不算是筵席,不过对于已经吃了一个星期白面包和干肉的人来说,确实跟筵席差不多了。
过了一会,茉莱娜问道:“你在大堂听到些什么消息?”众人都停下刀*,齐齐看着守护者。
“没什么好消息,”兰恩回答,“阿温没说错,至少人人都是那么说的。在希尔丹打了一仗,罗耿赢了。关于那场仗的传闻有十几个版本,不过,都说是他赢了。”
罗耿?就是那个伪龙神?这还是岚头一次听到有人提起他的名字。听兰恩的语气他好像认识他。
“那些艾塞达依呢?”茉莱娜平静地问道。
兰恩摇摇头:“我不知道。有些人说她们死了,有些人又说不是。”他冷哼一声,“甚至有人说她们倒向了罗耿。没有一个信得过,我也不敢显得太感兴趣。”
“是的。”茉莱娜同意,“稍微问一问就好了。”她深深舒了一口气,继续吃晚餐,“我们自己的情况如何?”
“这个么,听起来还不错。没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没有类似迷惧灵的陌生人,更没有半兽人。那些白斗篷正忙着给阿丹市长找麻烦,因为他不肯跟他们合作。所以,除非我们自己到处宣扬,不然他们不可能注意到我们。”
“很好,”茉莱娜说道,“这跟澡堂的仆人说的一样。闲话还是有它的好处的。现在,”她对所有人示意道,“我们还有很长一段旅程要走,不过,过去的一周也很辛苦。所以,我打算在这里休息两晚,后天早晨离开。”所有的年轻人都不禁开心地笑了,这样的安排意味着他们有时间可以在城里逛逛,这可是他们头一次进城啊。茉莱娜也笑了,不过她补充道,“不知道安德拉先生觉得怎样?”
兰恩面无表情地看着一个个热切的笑脸:“很好,条件是他们牢记我跟他们说过的话。”
索姆吹了吹胡子:“把这些乡巴佬放到一个……一个城市里……”他又哼了一声摇摇头。
由于客人太多,他们只能租到三个房间。茉莱娜和伊文娜住一间,马特和珀林住一间,剩下岚、兰恩跟索姆一起住在在四楼尽头的一个小房里。那里靠近屋檐,有一个小窗户可以看到马厩院子。黑夜已经完全降临,旅店的灯光投射在院子里。这个房间很小,加了一张床给索姆后,显得更小了。三张床都很窄,岚一坐下就发现它还很硬。这绝对不是最好的房间。
索姆只逗留了一会儿,把笛子和竖琴取出来,一边练习着表演姿势,一边走出了房间。兰恩也走了。
世事真是奇妙,岚躺在硬板床上想,仅仅在一个星期之前,仅仅是听到有吟游诗人来表演的谣言,他就已经像块石头一样迫不及待地滚下楼去。但是现在呢,他听索姆的故事听足了一个星期,而且明天晚上,后天晚上,索姆也会跟他在一起。热水浴令他本来以为会永远地纠结在一起的肌肉完全放松,一周以来的头一次热餐把他喂得饱饱。他昏昏欲睡地想着,兰恩是不是真的认识伪龙神罗耿呢?楼下隐隐传来欢呼声,那是大堂的客人兴奋地迎接索姆的声音,但是岚已经睡着了。
* * *
石头走廊阴森昏暗,空无一人,只有岚自己。灰暗的墙壁上既没有蜡烛也没有灯,没有任何可以发出光芒的东西,但是,却有光,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弱的光。空气静止而潮湿,远处传来规律的滴水声,声音十分空洞。这里肯定不是旅店。他抚摸着前额,皱着眉头。旅店?他只觉得头疼欲裂,无法思考。他好像想起了一个……旅店?可是,这个想法一闪即逝。
他舔舔嘴唇,口很渴,非常渴。既然如此,又没有别的事可做,他就朝着那“滴答——滴答——滴答——”的滴水声走去。
走廊一直向前延伸,没有岔路,没有变化,唯一的特征是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出现一对粗糙的木门,一边一个,对称分布。虽然空气很潮湿,门上的木板却干得裂开。阴影随着他的脚步后退,眼前的景色一成不变,滴水声依然那么遥远。他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决定打开那些门看看。门一推就开了,门里是一个冰冷的石头房间。他走进去。
房间的一面墙上有一个一连串拱形连成的开口,通往一个石砌阳台,外面的天空是他从没有见过的:空中黑色、灰色、红色和橙色的长条状云朵像被风暴驱赶一般,飞快地流动交织。没有人能见过这样的天空,它不可能存在。
他把目光从阳台收回,但是房间里的情况一样糟糕,满眼是奇异的曲线和古怪的斜角,像一块融化的牛油。柱子从灰色的地板里突兀地冒出。壁炉里的火焰像铸炼炉里的炼火,狂乱地跳动着却发不出一丝热量。壁炉由奇异的鹅卵石砌成,当他看着它们时,它们似乎只是普通的石头,当他移开视线后,它却在眼角的余光里化成一张张痛苦挣扎的人脸,有男有女,无声地尖叫着。相比之下,房间中央那张磨光桌子和旁边的高背椅算是最正常的摆设了。墙上孤单地挂着一面镜子,映着房间里的所有物品,唯独映不出他的影像,镜里面他所站之处只有一片模糊。
壁炉前站着一个男人,岚刚刚进来时竟然没有注意到他。虽然他心里明白不可能,可是,他仍然觉得刚才那里明明是没有人的,直到他看着男人所在的地方,他才出现。那人穿着剪裁得体的黑衣,从外表看来正处于壮年。至于样貌,岚猜想女人们大概会觉得他很英俊吧。
“我们又见面了,”这个人说道,一瞬间,他的口和眼忽然幻化成窜出烈火的无底深渊。
岚惊呼一声,转身逃出房间,动作太过猛烈以至于冲到了对面的门上,把它撞开了。他急忙扭身抓住门把稳住身体,抬头一看,又是一个石头房间,一样的荒谬天空,一样的壁炉……
“你以为你能这么容易避开我吗?”那个男人说道。
岚再次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间,这次连门外的走廊都消失了,他直接冲到了那张磨光桌子旁。他刹住脚步,看着那个男人。看着他比看着壁炉或者天空要稍微好受些。
“这是梦,”他慢慢站直身体,门在他身后“啪嗒”关上,“这是一个恶梦。”他合上双眼,开始在心里默念“快醒来”。小时候贤者曾经教他说,只要在恶梦里告诉自己“快醒来”,恶梦就会消失。贤……者?那是什么?他很想仔细想一下,却无法集中精神,头疼得快要炸开了。他无法思考。
他睁开双眼。房间还在,阳台还在,天空还在,壁炉旁的男人还在。
“这是不是梦,”男人说道,“有什么关系?”又一次,随着他的话语,他的口和眼睛变成深不见底的火洞,而他的语气却丝毫没变,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变化。
这次岚仍然吃了一惊,不过他忍住了惊叫。这是一个梦。这必须是梦。他眼睛紧紧盯着那个男人,一路后退到门口,伸手扭了扭门把。门没有动,锁上了。
“你好像很渴,”男人说道,“喝吧。”
桌子上出现了一个金光闪闪的高脚杯,上面镶嵌着红宝石和紫水晶。刚才桌子上明明没有这个杯子的。岚在心里默道,不要再被这些怪事吓倒了,这是一个梦而已。他觉得自己的口干涸得像沙土一般。
“我是有点渴,”他一边回答,一边拿起那个杯子。男人身体前倾,一手抓着椅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杯里的液体散发出酒香,引诱得岚更渴了,渴得像是很多天没有喝过水似的。真的很多天没有喝水了吗?
手中的杯子还没有送到嘴边时,他顿住了。男人死死地盯着他,椅背上被他手指抓住的地方“滋滋”地冒出轻烟,火舌在他专注的眼里跳跃。
岚舔舔嘴唇,把杯子放回桌上:“我其实不是很渴。”男人突然挺直了腰,虽然他面无表情,但是他的失望显而易见。岚不禁疑惑,那杯里的液体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过,这个问题实在很蠢,因为这不过是个梦而已。既然如此,为什么它还不结束?“你想怎么样?”他质问道,“你是谁?”
男人眼里和口里的火焰忽然旺盛起来,岚觉得他在咆哮。“有的人称我为巴’阿扎门。”
岚条件反射地转身拼命转动着门把,把这是一个梦的想法忘得一干二净。暗黑魔神。虽然门把一动不动,他还是不停地使劲扭它。
“你就是那个人吗?”巴’阿扎门突然问道,“你不可能永远躲开我。不论你爬到最高的山峰上,还是钻进最深的洞穴里,你都无法隐藏你自己。我对你了如指掌。”
岚转身面对他——面对巴’阿扎门,艰难地吞了吞口水。这是恶梦。他伸手最后再拧了一次门把,还是不动。他挺直了腰。
“你想要荣耀吗?”巴’阿扎门问道,“还是权力?她们是不是告诉你世界之眼将会为你所用?然而荣耀和权力对一个傀儡来说有什么意义?你知道吗?那牵动你手脚的丝线已经编织了几百年。你的父亲被白塔的人选中,就像一匹牡马被套上缰绳供人骑乘。你的母亲对她们的计划来只不过是用来生下你的母马。而她们的计划,将会把你带向死亡。”
岚的手握起了拳头:“我父亲是个勇敢的男人,我母亲是个善良的女人。不许你污辱他们!”
那团火焰笑了:“看来你还有点骨气。也许你真的就是那个人,可是那对你没什么好处。艾梅林会尽情利用你,直到你变成废物,正如她当初利用靼维安、利用羽莲?石弓、古埃乐?阿玛拉飒、还有劳霖?黑祸,正如她现在利用罗耿。她会榨尽你最后一滴血。”
“我不知道……”岚摇着头。刚才的清醒全因愤怒而生,仅仅维持了一霎那。现在他极力回忆,却连自己刚才如何说出那句话都已经遗忘。他好容易才在不停地跳来跳去的思维里抓住一丝意识,像在漩涡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把它一点一点地挤出来,声音随之渐渐镇定:“你……被封印……在刹幽古。你和所有的遗弃使……被创世者封印,直到时间尽头。”
“时间尽头?”巴’阿扎门冷笑,“你不过是一只躲在岩石底下的小虫,却自以为看到的已经是宇宙。时间的死亡能赋予我你无法想象的力量!你这只蠕虫。”
“你被封印——”
“愚蠢,我从来没有被封印过!”男人脸上火焰怒吼着,炙热逼得岚伸手遮挡,连连后退,手掌上渗出的汗珠在火焰炙烤下立刻蒸发。“卢斯?塞伦,弑亲者,他施行给他带来这个称号的屠杀时,我就站在他的身旁。是我,命令他杀死他的妻儿,杀死他所有的亲人,杀死所有爱他和他爱的人。是我,令他片刻清醒,看到自己所做的一切。你听过那种丧魂夺魄的惨叫吗,蠕虫?当时他完全可以攻击我。他当然不可能战胜我,但是他当时有机会尝试。然而他却用那珍贵的唯一之力自尽,那力量如此强大,移山裂石。龙山拔地而起,成为他的墓碑。”
“千年之后,我派遣半兽人军队南征,它们纵横世界三百年。塔瓦隆那些瞎眼的傻子说我最后被打败了,但事实是,我的军队完全粉碎了那个有十个国家缔结的第二次盟约,还有谁能反抗我?我在阿图尔?鹰之翼的耳边轻语,这片土地上的艾塞达依一一丧命;我再次轻语,高贵的国王派出军队横渡艾莱斯大洋,穿越世界之海,埋葬了两个命运。一个是他统一世界统一民族的梦想,从此永远成空。另一个还没有到来就已经被扼杀。在他临死的床边,当他的臣民告诉他只有艾塞达依能救他一命时,是我发话,令他的臣民被施火刑。是我,再次发话,阿图尔大帝的最后遗言是,必须毁掉塔瓦隆。”
“这样的男人尚且无法反抗我,你又能怎么样。相比之下,你不过是一只蹲在森林边的青蛙。你要么侍奉我,要么就做艾塞达依的傀儡直到死亡。到那时候,你还是会落在我的手上,因为死亡的领域由我统治!”
“不,”岚喃喃道,“这是一个梦。是个梦!”
“你以为在梦中就能摆脱我?看吧!”巴’阿扎门命令道,伸手指向桌上。岚的头失控地随着他的动作转动。桌子上的高脚杯已经消失,原来放它的地方,趴着一只大老鼠,在火光下眨着眼珠,警惕地嗅着空气。巴’阿扎门的手指弯曲起来,那只老鼠随之发出“吱吱”尖叫,背脊向后折去,前爪被迫离开桌面在空中乱抓。手指更加弯曲,老鼠的背脊折得更弯。它疯狂地挣扎着,惨叫着。背脊弯曲,弯曲,弯曲。“啪”的一声,一声折断小树枝一般的脆响之后,它剧烈地抽搐了一阵,躺在那里就不动了,身体几乎向后对折。
岚惊恐地吞了吞口水:“在梦里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他自言自语着,看也不看就挥起拳头狠命敲打身后的门。手很痛,他却仍然没有醒过来。
“那么你就去找艾塞达依吧。到白塔去告诉她们,把这个梦告诉艾梅林……”男人笑了,脸上的火焰烧灼着岚,“她们会因此而不再利用你,这是逃脱她们控制的方法之一。当她们知道了我所知道的事以后,她们不会利用你,不过,她们会留你活命吗?让你留下来散播这个故事,好让世人都知道她们都做了些什么?你会不会蠢得以为她们会?无数像你这样的人已经把骨灰撒在了龙山的山坡之上。”
“这是一个梦,”岚喘着粗气,“是梦,我要醒来。”
“你能吗?”岚眼角的余光扫到男人的手指动了,开始指向他,“你能吗?”手指弯曲,岚的身体随之向后折去,全身的肌肉都拉扯着他不停向后折去,他惨叫着,“你还能再次醒过来吗?”
* * *
黑暗中,岚猛然弹起,抽搐着,双手紧抓着毛毯。苍白的月光从房间唯一的窗户投进来。另外两张床隐藏在阴影中,其中一张床上传来撕裂帆布般的呼噜声,是索姆?墨立林。壁炉里还剩下少许煤球,闪着微弱的火光。
真的是梦,跟春诞那天在酒泉旅店里一样的恶梦,所有他做过的事、听过的事加上古老传说、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荒诞想象混杂在一起的恶梦。虽然不冷,但是他把毛毯拉起来包住自己,不停地颤抖。头很疼。也许茉莱娜有什么办法来阻止这样的恶梦。她说过,她对恶梦有一套。
他长舒一口气躺下。不过是恶梦罢了,为此向茉莱娜求助?况且,这也许只是因为他这些天的经历而起,因为他离开了双河,跟随了这个艾塞达依。当时他别无选择,然而,现在呢,除了信任这个艾塞达依以外,他还有没有别的选择?光是这点,就跟恶梦一样糟糕。他在毛毯里蜷起身体,用塔教他的方法向虚空寻求宁静。但是,过了很久以后,睡眠才重临。 第十五章 陌生人和朋友
第十五章
陌生人和朋友
阳光如流水般缓缓淌过狭窄的床铺,岚终于从沉睡中醒来,却觉得筋疲力尽。他拉过一个枕头盖住脑袋,却无法完全遮挡住阳光。他也不是真的想继续睡下去。第一个恶梦之后,他又做了许多各式各样的梦,虽然他只记得第一个梦境,但是他再也不想做梦了。
他叹了口气,把枕头甩到一边坐起来,伸个懒腰,发现昨天被热水浴洗掉的酸痛竟然全回来了。头也疼得厉害,这倒没什么奇怪的,那样一个恶梦足以令任何人头疼。其余的梦境已经被他遗忘,只有第一个记忆深刻。
另外两张床已经空了。太阳已经爬得很高,阳光从窗户里笔直地照进来。如果是在家里,这时候他早该吃过早餐,忙农活去了。他赶紧下床,生气地自言自语:“今天是可以逛逛这个城市的难得机会,这帮家伙竟然不叫醒他。”不过,水缸里已经打好水,是暖的。
他匆匆洗漱完毕,穿好衣服,犹豫了一下是否要带上塔的宝剑。兰恩和索姆的行李都留在房间里,但是守护者的剑不在。在艾蒙村的时候,即使起初没有任何会遭遇半兽人袭击的迹象,兰恩也是一直配着剑的,还是学他好了。岚一边说服自己,这真的不是因为他曾经无数次地在白日梦里配着剑在城市里行走,一边把剑挂在腰带上,把斗篷搭在肩上,像背着个大袋子。
然后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往厨房跑去。厨房是能最快地找到食物的地方了 ,既然只能在拜尔隆呆一天,当然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吃东西上。见鬼,他们竟然没有叫醒他。
菲兹先生也在厨房里,正在跟一个胖女人对峙。那个女人双手连手肘都粘满面粉,显然是个厨师。她正伸出手指在旅店老板的鼻子底下摆动,倒像是她在教训菲兹。店里的女仆们、厨房帮工们、侍者们和清洁工们各自忙忙碌碌,都识趣地避开两人。
“我的斯利是只好猫,”厨师厉声说道,“我不许任何人有异议,你听到没?我觉得你正在抱怨它的工作做得好过头。”
“有人投诉了,”菲兹先生好容易才插上口,“是投诉,我的夫人。半数以上的客人——”
“我不听。我就是不听。他们要投诉我的猫吗,那好吧,叫他们来煮菜好了。我那可怜的老猫只不过是尽忠职守罢了,我会带着他另找一个懂得欣赏我们的地方。你等着瞧吧。”她解开围裙的系绳,把它脱下来。
“不!”菲兹先生慌忙阻止。两人在厨房里团团转,厨师坚持要甩掉围裙,旅店老板则拼命把围裙按回去。“不要,莎拉,”他喘着粗气,“用不着这样。我说,用不着!没有你我怎么办呢?斯利是只好猫,非常、非常优秀的好猫,她是拜尔隆最好的猫。再有人投诉,我就会跟他说,你应该感谢他优异的工作表现。是的,感谢。你不能走。莎拉?莎拉!”
厨师停止打转,从老板手里一把抢过围裙:“那好吧。好。”她两手捏着围裙,却不急着穿回去,“不过,如果你想让我准备午饭的话,最好赶快走开,不要妨碍我工作。这里虽然是你的旅店,但厨房是我的地盘。除非你想自己动手?”她做出要把围裙递还给他的样子。
菲兹先生赶紧摊开双手连连后退,张嘴正要说话,又停住了,这时候才想起来要看看四周的情况。厨房里的众人仍然装出没事发生的样子,岚也赶紧低头忙着在外套口袋里找东西。其实他那些口袋里除了茉莱娜给他的那个银币外,只有几个铜币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比如小刀和一些尖利的小石头,还有两条备用的弓弦,以及一段也许有用的细绳。
莎拉等菲兹走出厨房,才精神奕奕地穿上了围裙,把注意力投向岚:“我猜你是来找吃的,嗯?好,进来吧。”她朝他笑了笑,“我不会咬人的,不会啦。不要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思仪,给这个伙计拿些面包、芝士和牛奶来。我们现在只有这些,你自己找个位置坐吧,伙计。你那些朋友们都已经出去了,只有一个还躺在床上,我猜他有点不舒服。你也打算出去逛逛,对吧。”
一个女仆给岚送来一盘食物,岚找了个凳子坐下,边吃边听厨师说话。她正在揉做面包用的面团。
“你不要介意刚才的事情。菲兹先生是个不错的人,这是不用说的。是那些客人的投诉弄得他瞎紧张。你看看那些人都投诉些啥呢?难道他们宁愿看到活老鼠而不是死老鼠不成?但是像这样到处留下手尾倒不是斯利的一贯作风,而且,居然还有十几只那么多。斯利决不会容忍这么多老鼠跑到店里来的,决不。而且店里很干净,哪来这么多老鼠呢。还有,所有老鼠的脊梁骨都被折断了。”她困惑地摇着头。
岚口里的面包芝士顿时滋味全失:“脊梁骨被折断?”
厨师摆了摆粘满面粉的手:“还是想想开心的事吧,这是我的处世之道。这里有个吟游诗人哦,你知道吗,现在就在大堂那里。哦,不过你是跟他一起的,不是吗?你是昨晚跟阿拉丝夫人一起到的那群人之一,对不?我猜也是。我自己大概没什么机会去看那个吟游诗人的表演了,因为现在旅店客满成这样,多数客人都是从矿场来的民工。”她狠狠地揍了手里的生面团一拳,“通常我们不会接待这样的人,但是现在满城都是他们。虽然,我想,接待他们总比接待某些人要好些。但是,啊,我从去年冬天之前到现在,都没有看过吟游诗人的表演了,而且……”
岚麻木地咀嚼着,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更没有听到厨师的说话。死老鼠,而且脊梁骨全都被折断。他随便吃完早餐,道了谢,就匆匆离开了。得找人谈谈。
牡鹿与雄狮的大堂跟酒泉旅店的大堂除了用处一样以外,没有任何相同的地方。它的占地要宽两倍、长三倍以上,墙壁的上方有漂亮的绘画,描绘着华丽的建筑和花园,园里有鲜艳的花朵和高大的老树。它不像酒泉旅店般只有一个大壁炉,而是每一面墙壁上都有一个。大堂里摆放着数十张餐桌,座无虚席。
每个客人嘴里都叼着烟管,手里拿着酒杯,身体前倾,聚精会神地看着一个人:索姆。他站在大堂正中央的桌子上,五颜六色的斗篷放在桌旁的一张椅子上。连正在擦拭杯子的菲兹先生也被他吸引住了,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和一个银色大酒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战马昂首阔步,盔甲银光闪闪,骑士意气风发,”索姆绘声绘色地说道,摆出骑马的姿势,不知怎的,在观众眼里他不是独自一人,而是身处一支延绵无尽的队伍中。“丝一般的鬃毛随着马儿的前进飘扬,上千面旗帜在无垠的空中划出彩虹。喇叭吹出响亮号子,战鼓擂出如雷鼓声。成千上万的观众发出一浪接一浪的欢呼声,在伊连的上空回荡。但是,骑士们不为所动,他们的心和眼被肩上所负的神圣任务所照亮。大猎角传奇开始了。骑士们前进着,去搜寻瓦勒尓之角,搜寻这只从坟墓中召唤历代英雄之魂为光明而战的传奇号角。”
这是吟游诗人称为‘平调’的境界。到拜尔隆的路上,他在营火边给岚和他的伙伴们讲过,讲故事时的境界分为‘高调’、‘平调’和‘普调’。‘普调’就相当于平常跟邻居谈论自家的农作物。那些晚上他只能用普调给他们讲故事,语气里掩不住对普调的不屑。
岚缩回走廊,把门关上,丧气地坐倒在墙边。看样子索姆不能给他什么有用的建议了。茉莱娜呢?如果她知道了,会怎么做?
他发现经过的人都奇怪地看着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喃喃自语。他赶紧站起来,抚平身上的衣服。他必须找人谈谈,那个厨师提到过有一个伙伴没有出去,去找找他吧。想到这,他立刻往珀林和马特住的房间走去,几乎一路小跑。
他敲敲门,然后把头伸进房间里。原来留下的是珀林,他躺在床上,衣服都还没穿上,头埋在枕头下。他转过头来看了看岚,又把眼睛闭上了。马特的弓箭则堆在墙角。
“我听说你觉得不舒服,”岚说道,走进来坐在另一张床上,“我只想跟你谈谈,我……”他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说起,“嗯……如果你病了,”他边说边站起来,“那你还是睡一下吧,我走了。”
“我都怀疑我以后还能不能睡觉了,”珀林叹道,“如果你想知道,我告诉你吧。我做了个很坏的梦,之后就再也没法睡着。马特大概也跟你说过了。今天早上我告诉他,因为这个原因我太累了,所以不能跟他出去时,被他嘲笑了一通。其实他自己也做了恶梦,我整晚都听到他在说梦话,声音颤抖不清,肯定也睡得很糟。”他把一条粗壮的胳膊搁在双眼上挡住阳光,“光明啊,我很累啊。也许只要在这里躺上个把小时,就会好了。如果因为一个梦而错过参观拜尔隆的机会,马特肯定会把我数落至死的。”
岚慢慢坐回床上,舔了舔嘴唇,然后,飞快地问了一句:“他杀了一只老鼠吗?”
珀林移开搁在眼上的胳膊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问:“你也梦到了?”岚点点头。珀林说:“我好想回家。他告诉我……他说……我们该怎么办?你跟茉莱娜说了吗?”
“没有。还没有。可能我不会跟她说。我不知道。你呢?”
“他说……见鬼,岚,我不知道。”珀林忽然用肘子撑起上半身,“你猜马特会不会也做了同一个梦?他虽然嘲笑我,但是听起来很勉强,而且当我告诉他因为恶梦睡不着觉时,他的表情有点奇怪。”
“也许吧,”岚说道。他现在觉得安心了些,因为自己不是唯一一个做这个梦的人,但是他又为这种想法感到有点内疚。“我想问一下索姆的意见,他见多识广。你……你该不会认为我们应该告诉茉莱娜吧?”
珀林摔回床上:“你也知道那些艾塞达依的故事。可是,你觉得我们可以相信索姆吗?我们究竟可以相信谁……岚啊,如果我们能逃脱此劫,活着回家,以后你再听到我说起任何要离开艾蒙村的话,即使只是到守望山去,你也尽管踢我一脚好了。好吗?”
“那还用说吗,”岚回答,勉强笑了笑,装出高兴的样子,“我们一定能回家。来吧,起床吧。我们可是在城里啊,而且还有一整天的时间去逛逛。你的衣服到哪里去了?”
“你去吧。我只想再躺一会儿。”珀林又把胳膊搁在眼上,“你先去好了。我过一两个小时后再去找你。”
“这会是你的损失哦,”岚边站起来边说,“想想看你错过的是什么。”他站在门边,“是拜尔隆啊。我们曾经谈论过多少回,终有一天要到拜尔隆来看看?”珀林躺着,双眼藏在胳膊下,一言不发。岚等了一会儿,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在走道上,岚斜靠着墙壁站着,脸上的笑容已然退去。他的头还是很疼,而且,更疼了。其实他自己也没有多少热情去参观拜尔隆,现在的他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
一个清理房间的女仆手里抱着一堆床单经过。她关心地看了看岚,还没开口说话,他已经起步走下了楼梯,边走边披上斗篷。索姆在大堂的表演至少还要几个小时才能结束。不如去找找马特吧,问问他是否也在梦里见到了巴’阿扎门。他慢慢地走下楼,边走边揉着太阳穴。
楼梯底靠近厨房,所以他从那边走出去,匆匆跟莎拉点头打了招呼,在她来得及继续刚才的话题前赶紧跑掉。马厩院子里只有木茨一人,他站在马厩门前。另外有一个马夫刚刚扛着一大袋东西进了马厩。岚也朝木茨点了点头,但他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就走进马厩了。希望城里其他的人多些像莎拉,少些像木茨就好了,岚心里想着,做好了参观这个城市的准备,向旅店外走去。
在院子门前,他惊呆了。街上人山人海,像一群挤在羊圈里的羊。人们把自己裹在斗篷和外套里,只留出眼睛,帽沿因寒冷压得低低,脚步匆忙像被强风推动一般,相互擦肩而过时,既不看对方,也不打招呼。全是陌生人,他想,谁也不认识谁。
气味也很陌生,刺鼻的酸味和甜味混在一起,扎得他不住地搓鼻子。在艾蒙村就算是过节的时候他也没见过这么多人挤在一处,连这一半都不到。而这里,还仅仅是一条街。菲兹先生和厨师都说过,整座城市都挤满了人。整座城市……都是这个模样?
他慢慢后退,远离这条塞满人的街道。把不舒服的珀林一个人留在床上真的不太好啊。而且,如果索姆讲完故事以后自己正好还没回来,说不定他也会离开旅店,这样就会错过跟吟游诗人谈谈的机会了。还是在店里等一下吧。他转身背对拥挤的街道,松了一口气。
不过,回到旅店里对岚也没什么吸引力,因为他现在头疼得很。于是,他找到店外一个倒扣的酒桶,靠墙坐下,希望冰冷的空气可以舒缓头疼。 木茨时不时走到马厩门口来瞪他一眼,显然很不喜欢他。因为他是乡下人吗?还是因为昨晚菲兹先生让他们从后门进来使他很难堪?岚心想,他该不会是一个暗黑之友吧?他想笑,却笑不出来。他轻抚着塔的宝剑,现在的他根本没有什么值得笑的事情。
“一个牧羊人,佩戴着一把刻有苍鹭标记的宝剑,”耳边传来一把低低的女声,“真是世事无奇不有。你被卷到什么麻烦里了,乡下男孩?”
岚吃了一惊,跳起身来。原来是昨晚他们洗完澡出来时,看见的那个跟茉莱娜说话的短发女孩。她还是穿着男装衣裤,看来年纪比岚稍长,一双黑眼睛比伊文娜的还大,显得有点热心过头。
“你就是岚,对吗?”她接着说,“我叫明。”
“我没有什么麻烦。”他回答。不知道茉莱娜跟她说过什么,但兰恩关于保持低调的警告言犹在耳。“你为啥以为我有麻烦?双河是个安宁的地方,我们都是老实人。那里不是制造麻烦的地方,只有农田和羊群。”
“安宁?”明微微笑着,“我从那些到过双河的人那里听过不少关于双河人的传闻。比如说,嘲笑你们这些木头脑袋的牧羊人的笑话。”
“木头脑袋?”岚不由得皱起眉头,“什么笑话?”
“那些人说,”她好像没听到他的问题似的,“你们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很有礼貌,谦恭温顺得像块牛油。但这只是表面。内心里,他们说,你们像老橡树根一般坚韧。如果逼急了,他们说,你们能掘地三尺挖出顽石。不过,你的石头不是埋得很深,你的朋友们也是,因为风暴已经将覆盖在石上的泥土刮走。茉莱娜没有告诉我所有的事,不过,我可以看得到。”
老橡树根?顽石?这不像是商人之类的人会说的话。不过她最后的话让他吓了一跳。
他迅速看看四周,院子里没有别人,而且最靠近他们的窗户是关着的。“我不认识那个——你说谁来着?”
“那么,阿拉丝夫人好了。”明忍俊不禁的样子使岚不由得脸红了,“没有人会听到的啦。”
“你为什么认为阿拉丝夫人会有另一个名字?”
“因为她告诉我了啊,”明耐心地回答,岚再次脸红,“不过,我猜她是没办法才告诉我的。因为我看到……不同的她……就在她上次住在这里,准备到乡下去时,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她也知道我的事。我曾经跟其他……像她一样的人打过交道。”
“看到?”岚完全听不明白。
“好吧,考虑到你的旅伴是这样的人,我猜你不会向光明之子告发。那些白斗篷也讨厌我的能力,跟他们讨厌她的能力一样。”
“我不明白。”
“她说,我可以看到时轮之模的片断。”明轻笑一声摇摇头,“听起来很了不起似的,其实,只不过是当我看着人们时,可以看到一些影像,有时我还会知道那些影像的意思。比如,我看到一个男人和女人,他们本来互不认识,但是我知道他们以后会结婚。她想让我来看看你们,看看你们所有人一起的时候会有什么。”
岚打了个冷战:“那,你看到了什么?”
“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嗯,千千万万闪耀的星星之火围绕着你们,像漩涡一般转动着;还有一片巨大的比深夜还黑暗的阴影。这影像非常强烈,我很奇怪为什么别人就看不见呢。星火想充满阴影,阴影想吞噬星火。”她耸耸肩,“你们被命运绑在一起,将会遇到危险,但我不知道那将会是什么。”
“我们一起?”岚喃喃道,“连伊文娜也是吗?但是它们追赶的并不是——我是说——”
明似乎没有留意到他说漏嘴:“那个女孩——?她也是,还有那个吟游诗人。你们全都是。你爱她。”他呆呆地看着她,“就算没有那些影像,我也看得出来。她也爱你,但是她不属于你,你也不属于她,至少,不是以你们想要的那种方式。”
“这是什么意思?”
“当我看着她时,我看到了……跟阿拉丝夫人身上一样的影像。那些东西,我虽然不理解,但我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她无法抗拒它。”
“这太傻了,”岚不安地说道。他的头疼现在变成了麻木,脑袋里像是塞满羊毛,只想远离这个女孩和她的那些影像,然而……“你看着其他人时……又看到了什么?”
“什么都有,”明回答,咧嘴笑着,似乎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战争……嗯……安德拉先生的头上有七座高塔的遗迹,还有一个摇篮里的婴儿抱着一把剑,还有……”她摇摇头,“跟他一样的人。你明白吗?每个人都有很多很多的影像,它们一个叠着一个挤在一起。那个吟游诗人的影像里,最强烈的是一个男人——不是他自己哦——在玩火焰戏法,还有白塔,我一点也不明白这两样为什么会放在一起。那个强壮的卷发家伙最强烈的影像是一匹狼,一个破碎的皇冠,还有树木鲜花包围着他。另一个人则是……一只红鹰,一只眼睛放在一个平衡的天平上,一把镶着一颗红宝石的匕首,一只号角,还有一张大笑的脸。还有其他的东西,你知道我的意思啦。这次我完全没法理解这些影像。”她停下来,笑着,等待着。岚终于清了清喉咙问道:“我呢?”
她噗哧笑了:“都是类似的东西啦,一把不是剑的剑,一个金色的月桂叶皇冠,一根乞丐的手杖,你在沙地上倒水,一只血手和一块白热的铁,三个女人围着一个棺材站着,你坐在棺材上,血染的黑岩石——”
“够了够了,”他不安地打断她,“你不用把它们全部列出来。”
“最强烈的是,你被闪电包围,有些击打在你身上,有些从你身上发出。这些影像我一个都看不懂,只有一样例外:你和我还会再见面的。”她看了看他,眼神古怪,好像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为何不呢?”他说道,“我回家会经过这里。”
“我想也是,”一眨眼间她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歪歪的,带着神秘。她拍拍他的脸颊,“不过,如果我把所有看到的东西都告诉你,你就会头大得跟你那个宽肩膀的朋友一样,头发全部卷起来了。”
他往后缩去躲开她的手,像躲避炽热的铁块:“你是什么意思?你有没有看到老鼠?或者,你能看到梦吗?”
“老鼠?!没有,没有老鼠。至于梦,也许你以为我看到的影像是梦,但是我可不这么认为。”
她笑得那么开心,岚不禁以为她疯了。“我得走了,”他边说边侧身挪开,“我……我得去找我的朋友。”
“那你走吧。不过你逃不了的。”
他转身就走,越走越快。
“想跑就跑吧,”她在身后喊道,“你无法逃离我的。”
她的笑声追赶着他跑过马厩院子,跑到了街上扰攘的人群中。她最后的那句话跟巴’阿扎门说的太像了。他在人群中磕磕碰碰地往前挤着,引来路人责备的目光和言语,但是他不肯慢下脚步,直到离开旅店几条街远才停下。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定睛看看自己究竟到了哪里。他的头现在变得像个气球,不过他仍好奇地东张西望。在他眼里,拜尔隆虽然跟索姆故事里描述的那些传奇城市不太一样,但也算是个雄伟的城市。他在宽阔的大街上游荡,多数街道都铺着平整的石板。他也随意地走进那些狭窄而且弯弯曲曲的小巷里,又或者跟随人群流动。昨晚下过雨,那些没有铺过的街道被行人踩得满地泥浆,不过这对岚来说没什么奇怪的,艾蒙村的街道从来不铺石板。
这里肯定没有宫殿,只有少数屋子能比艾蒙村的屋子大,但是每一座屋子的屋顶都铺了石板或者瓦片,跟酒泉旅店的屋顶一样漂亮。他猜想,也许在卡安琅那里会有一两座宫殿吧。至于旅店,他数了数,光是他经过的街上已经有九家,而且没有一家比酒泉旅店小,多数都是跟牡鹿与雄狮一样的规模。而他走过的,仅仅是城里无数街道的少数几条。
每条街上都有商店,家家都有遮阳棚伸出到街上,下面摆放的桌子上堆满了货物,从衣服到书本,锅碗瓢盆到靴子,什么都有,像把一百个小贩的货物集中到了一起似的。他看着这么多货物惊叹不已,不止一次招来店主怀疑的目光。起初,他并不明白店老板那样瞪着他是什么意思,当他反应过来时,他觉得很生气,直到想起自己在这里也是个陌生人,只好赶紧离开。反正他身上的钱也买不到多少东西。在这里,许多铜币只能买到十几个干瘪的苹果,或者一把皱巴巴的萝卜。在双河,那样的东西只能拿来喂马,在这里,人们却很乐意花钱去买。
在岚看来,这里的人口明显过剩,这么多的人差点把他淹没。有些人身上的衣服比双河所有人的衣服都精美,跟茉莱娜的差不多了,不少人穿着镶有皮毛一直覆盖到脚踝的长大衣。至于旅店里人人在讨论的矿工,样子很容易辨认,个个都因为常年在地底挖掘而弯腰驼背。其他的人样子,不论衣服还是面孔,都跟双河人没什么不同,这跟岚想象的不太一样。事实上,有些人的样子看起来很面熟,岚不禁要猜想那人是不是他认识的艾蒙村附近某家的亲戚。比如,一个没牙的灰发老人,长着水壶柄似的耳朵,坐在其中一家旅店门外的长椅子上,愁眉苦脸地看着手里的空酒杯——他很可能是比利?康伽的堂兄弟。还有,那个大下巴的裁缝,正在店前缝制衣物——大概会是钟?坦勒的兄弟,他们甚至有一样的秃后脑。他转过一个街角时,另一个跟沙米尔?克拉唯长得几乎一摸一样的人跟他擦肩而过,还有……
岚不可置信地看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小个子男人,他长着长手臂、大鼻子,在人群中急急忙忙地往前走着,身上的衣服像一堆破布,眼窝深陷,面容憔悴,好像很多天没有吃过睡过似的。岚敢发誓……那个男人也看到了岚,他的动作凝固了,身后的人几乎要把他推倒。岚再没有犹疑。
“菲恩先生!”他大喊,“我们都以为你被——”
一眨眼间,小贩拔腿就跑,岚赶紧追过去,一边对被他撞到的人喊着抱歉。穿过人群他看到菲恩冲进了一条小巷,就跟了进去。
小巷里,小贩停了下来,因为前头有一个高栅栏把他的去路挡住了。岚刹住脚步。菲恩转身面对着他,警惕地向后退缩,挥舞着脏手示意岚不要过去。他的衣服被撕了许多道口子,斗篷破破烂烂。
“菲恩先生?”岚试探地问道,“你怎么啦?是我啊,艾蒙村的岚?艾’索尔。我们都以为你被半兽人抓到了。”
菲恩猛烈地打着别过来的手势,甚至还缩着身体朝巷口跑了几步。但是他似乎不敢从岚身边跑过,甚至不愿意靠近他。“不!”他嘶哑着嗓子喊道,头转来转去不停地朝岚身后的街道看。“不要提起——”他的声音压低成沙哑的耳语,头扭到一边,斜着眼飞快地瞥了岚一眼,“它们。城里有白斗篷。”
“他们没理由找我们麻烦,”岚说道,“跟我到牡鹿与雄狮去吧,我和朋友们住在那里。你也认识他们的。他们见到你会很高兴,因为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死了?”小贩愤怒地打断他,“帕丹?菲恩不会死。帕丹?菲恩知道什么时候该跳,什么时候该落。”他把身上的破衣服拉直,像整理宴会服装似的,“以前是,以后也是。我将会很长寿。比——”他的脸色忽然变得僵硬起来,双手紧抓着衣服前襟,“它们烧了我的四轮马车,还有我所有的货物。这根本毫无道理,是不是?我没法取回我的马匹,因为那个又老又胖的旅店老板把马厩给锁了。我唯有逃跑,免得喉咙被割断。结果呢,我变得一无所有。这公平吗?你说,公不公平?”
“你的马匹还好好的养在艾’维尔先生的马厩里呢,你随时可以去把他们取回来。如果你跟我一起到旅店去,我肯定茉莱娜会资助你回到双河去的。”
“啊——她?她……她是个艾塞达依,不是吗?”菲恩警惕起来,“不过,也许……”他停了停,焦虑地舔舔嘴唇,“你会在那个——叫什么来着?你刚才说的?——牡鹿与雄狮那里呆多久?”
“我们明天就走了,”岚回答,“不过这有什么关系?”
“你根本就不明白,”菲恩大发牢骚,“你吃饱喝足睡够,而我,自从那一晚就没睡过。我的靴子在逃跑的路上磨坏了,还有,到现在为止,我只能吃……”他的脸扭曲着,“我不想靠近任何艾塞达依一里以内,”他“噗”地往地上吐口水,“离她们越远越好。不过,我可能必须走近她们,我没得选择,是不是?一想到被她那双眼睛看着,甚至让她知道我在哪里……”他向岚伸出手去像是想要抓住他的衣领,但是半路停住了,摆着手又后退一步,“答应我你不会告诉她。我怕她。不需要告诉她,没有理由要让一个艾塞达依知道我还活着。你必须答应我。你必须!”
“我答应你,”岚安慰道,“但是你不用怕她。跟我来吧,那样你至少可以吃到一顿热餐。”
“也许,也许。”菲恩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你刚才说,明天?到那时……你不会忘记你的承诺的,是不是?你不会让她……?”
“我不会让她伤害你,”岚说,心里却想,怎样才能阻止一个艾塞达依做她想做的事?
“她不会伤害我,”菲恩说道,“不,她不会。我不会容许她这样做。”他突然像一只野兔般“嗖”地从岚的身边冲过,没入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