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蛋 发表于 2009-1-10 05:51
前面,是更多珀林不想见到的大乌鸦。从左到右,这些黑鸟此起彼伏,都在向南方飞。有许多次,他们刚刚来得及躲进树丛或者坡底,那些大乌鸦就飞进了空中。还有一次,午后刚过,他们跑向下一个藏身之处时,东边飞起了一百多只大乌鸦。他们距离藏身处还差半里左右,立刻僵住,像雕像一般一动都不敢动。尽管寒风冷冽,珀林的脸上仍然渗出汗珠。他们定在原地,直到那黑压压的一群渐渐远去,缩成一个小点,消失。他已经数不清自己用投石绳打下多少只掉队的大乌鸦了。
沿途,又遗留了更多遭到大乌鸦杀害的尸体,更增加了他的恐惧。有一只兔子被撕成了碎片,珀林像着了魔一般地呆呆盯着它,看着它那被啄掉眼珠的头向上摆着,脚、内脏围在旁边堆成一个歪扭的圆形。还有被撕成一堆扭曲羽毛的鸟儿。还有,另外两只狐狸。
他想起兰恩说过的话。暗黑魔神的手下的生物全都以杀戮为乐,他的力量就是死亡。万一被这些大乌鸦发现了……那无情的眼睛像黑色的珠子闪着光芒,针一般尖利的鸟喙滴着血在他们的身边旋转,啄穿他们的血肉。一百多只,也许,它们还会呼喊更多的同类,也许它们全部都会出动。一幅恶心的影像在他脑海里浮现:一群大乌鸦像蛆一样挤成一座小山,鼓噪着争夺几块鲜血淋漓的肉块。
忽然,这幅影像被其他影像冲散了,新来的每一幅都清楚地呈现一瞬间,然后旋转着褪去,被下一幅取代。是那三匹大狼,他们在北边遇到了大乌鸦。那些邪恶的大鸟尖叫着,俯冲,盘旋,再俯冲,每一次扑下去再飞起来时,鸟喙都带着鲜血。大狼嘶吼着,躲避着,跳起来在空中扭动身体用利牙撕咬。一次又一次,珀林尝到了羽毛和大乌鸦被活活咬碎的腐臭味道,感觉到身上处处被撕裂的痛楚,绝望地知道即使他们抵抗到最后一刻,所有的努力加起来也抵挡不住它们。忽然,那些大乌鸦放弃了。它们飞起来,在大狼最后一次愤怒的嘶吼声中盘旋。狼不像狐狸那么容易杀死,它们还有任务在身。它们拍打着翅膀飞走了,掉下几根羽毛落在那些被咬死的同伴身上。风舔了舔左前脚上被啄穿的伤口。弹跳的一只眼睛似乎也受了伤。斑纹不顾自己的伤势,召集起另外两匹大狼,忍着伤痛朝着大乌鸦飞走的方向大步跑去,伤口渗出的鲜血在皮毛上粘成血块。我们来了。危险会比我们先到。
珀林跌跌撞撞地跑着,跟伊莱迩交换了一个眼神,他的金黄眼眸毫无表情。他也知道了,却什么也不说,只是一边看着珀林,一边继续毫不费劲地大步慢跑,等待着。
等待着我。等待着我承认我可以感觉到他们。
“有大乌鸦,”珀林不情愿地喘着气说道,“在我们身后。”
“他是对的,”伊文娜倒吸了一口气,“你能跟他们沟通。”
珀林的双脚就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全靠着意志推动它们迈得更快。可是,就算他能跑赢那些眼睛,跑赢大乌鸦,跑赢那些大狼,他也无法避开伊文娜的眼睛。她现在知道他是什么人了。你究竟是什么人?光明蒙蔽我的双眼!一个被玷污、被诅咒的人!
此刻他的喉咙如着火一般灼痛。就算他在鲁罕师傅的锻铁炉前工作,吸入炉烟和热气时也不曾这样难受。他抓住贝拉的马镫踉跄着往前跑。伊文娜爬下马来,不理会他说自己还跑得动的争辩,把他推上了马鞍。可是,过不了多久,又轮到她边跑边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抓着马镫了。过了一会儿,珀林下马,膝盖打着颤,把她扶起来推上马鞍。她累得没有力气抗议。
伊莱迩不肯放慢脚步。他催促他们,嘲笑他们,带着他们紧紧跟在往南搜寻的那群大乌鸦后面,珀林甚至觉得,只要有一只鸟往后看一眼就能发现他们。“继续走,见鬼!你们以为自己被它们抓住后,会表现得比那只狐狸好吗?或者比那只内脏堆在自己头上的兔子好?”伊文娜在马鞍上侧过身弯腰大声呕吐,“我知道你们都记得清清楚楚。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快要结束了,再坚持一会。见鬼,我还以为农家孩子白天工作,晚上跳舞,最能吃苦呢。依我看,你们根本就只会一天到晚睡大觉。迈开你们那见鬼的脚啊!”
他们离那些大乌鸦越来越近。起初,只有当最后一只大乌鸦消失在下一个山坡后,他们才开始跑下坡。渐渐地,那群大乌鸦的队尾还在下一个山坡上空拍打翅膀时,他们就已经开始往下跑。只要有一只鸟——他们匆忙地跑过两个山坡之间的开阔地的同时,那些大乌鸦搜寻着东边和西边——只要有一只鸟回头看一眼,就全完了。
身后的大乌鸦也来得很快。斑纹和两只大狼顾不上舔舐身上的伤口,设法绕过了它们,一步不停地赶上来。他们现在已经吸取教训,很留意查看空中。到底它们有多近?还要多久才能追上来?珀林无法知道,因为狼族不像人类,对时间没有概念。他们觉得完全没必要把一天分割成小时,季节就是他们的时间,加上白天和黑夜,足够了。终于,珀林看到了一个影像,里面有当那些大乌鸦追到他们时,太阳在空中的位置。他回头瞥了太阳一眼,用干燥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不到一个小时,那些大乌鸦就能赶上来了,也许还不用那么久。一个小时。而现在距离天黑至少还有两个小时,还有两个小时天才能完全黑下来。
我们会随着落日一起死去,他心里想着,脚步蹒跚。就像那只狐狸一样被撕碎。他的手指摸了摸斧头,又摸了摸投石绳,对付大乌鸦,后者比较有用。但是,不够啊。面对一百只大乌鸦,一百只冲过来的目标,一百只尖利的鸟喙,不够。
“轮到你骑马了,珀林。”伊文娜疲倦地说道。
“再过一会儿,”他喘气道,“我善于长跑。”她点点头,留在马背上。她也很累了,要告诉她吗?还是让她继续以为我们有机会逃脱?一个小时的渺茫希望,还是一个小时的彻底绝望?
伊莱迩又在看他,什么也没说。他一定也知道了,但他就是不肯说。珀林又看了看伊文娜,鼻子一酸,眼中湿润起来。他眨眨眼把泪水挤掉,摸了摸斧头,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在那最后的时刻,当那些大乌鸦扑向他们,再也没有任何希望时,帮助她免于遭受像那只狐狸一样的死法?光明啊,让我坚强起来!
前方的大乌鸦忽然完全消失了。珀林仍然能看到西边和东边黑乎乎的雾状鸟群,但是前面……什么也没有。它们到哪里去了?光明啊,如果我们跑过了它们……
突然,一阵寒意传遍他的身体,是一阵冰凉、纯净的刺麻感,就像他在仲冬时跳入酒泉的感觉。它像波浪一般地穿过了他的身体,带走了身上少许的疲倦、脚上少许的疼痛、还有肺里少许的烧灼,留下了……某种东西。他无法说出那是什么,只觉得自己有点不同。他踉跄着停下脚步,惊惶地看着四周。
伊莱迩眼里闪着微光看着他,看着他们。珀林很肯定他知道这是什么,但他只是看着他们。
伊文娜勒停了贝拉,不确定地看着身边,半是疑惑,半是恐惧。“真……奇怪,”她轻声说道,“我觉得我像是丢了什么东西。”就连小母马也期待地抬起头,扇着鼻孔,像是闻到了一堆新割干草的微弱气味。
“那……是什么东西?”珀林问道。
伊莱迩突然“咯咯”大笑起来。他笑弯了腰,双手扶着膝盖,肩膀一抖一抖。“安全,就是这么简单。我们成功了,你们两个笨蛋。没有大乌鸦能飞过那条界限……暗黑魔神的任何耳目都不能穿过那条界限。半兽人只有在被迷惧灵强迫的情况下才会走进来,而只有更可怕的东西才能逼使迷惧灵去强迫半兽人。这里也没有艾塞达依。唯一之力在这里没有效,她们无法接触真源,甚至无法感觉到它的存在,它就像消失了一般。她们在这里坐立不安,就像一个醉汉般抖个不停。安全。”
起初珀林觉得这个地方跟他们走了一天的那些起伏山坡没有什么不同,然后他注意到了草丛里的嫩草,不是很多,但是它们的长势比他在任何其他地方见过的都要旺盛,杂草也少。这个地方确实有……某种特别之处,只是,他无法想象到底是什么,伊莱迩说过的某句话在他的记忆里忽隐忽现。
“这到底是什么?”伊文娜问道,“我觉得……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觉得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一个灵乡,”伊莱迩吼道,“你们不听故事的吗?当然了,这里自从三千多年前的裂世之战后就没有巨灵了,但是,是灵乡诞生了巨灵,而不是巨灵制造了灵乡。”
“那只是传说,”珀林结结巴巴地说道。在故事里,灵乡总是天堂一般的地方,一个躲避艾塞达依或者谎言之父的走狗的藏身之处。
伊莱迩直起腰来,虽说他算不上是完全恢复了精神,但是完全看不出来他跑了一整天的路。“来吧。我们最好走到传说的深处去。那些大乌鸦虽然不能跟上来,但是如果我们离边界太近,它们还是能看到我们的。它们数量那么多,足够分开来把这里团团围住,监视整个边界。让它们继续向前找好了。”
此刻的珀林已经停下了脚步,只觉得两脚发着抖,再也迈不开了,真想就这样倒下躺上一个星期。虽然刚才他觉得精神恢复了,但那感觉片刻之后就消失了,所有的劳累和酸痛都已经回归。他强迫自己迈出一步,再一步。脚步并没有变得轻松,但是他坚持着。伊文娜用缰绳拍了拍贝拉,贝拉也迈开了步子。伊莱迩又迈开大步开始慢跑,却发现其他人实在无法跟上,才慢了下来,改成快步走。
“我们何不留在这里?”珀林大口喘着气,在嘶哑的呼吸间挤出话来,“如果这里真的是灵乡,我们应该很安全。没有半兽人,没有艾塞达依。为什么我们不留在这里,等一切都结束?”也许,那些大狼也不会到这里来吧。
“那要等多久?”伊莱迩回头看着他,挑起一边眉毛,“你吃什么?像马一样吃草吗?况且,知道这里的人很多,这里阻挡不了人类,暗黑之友也不例外。而且,这里只剩下一个地方还有水。”他不安地皱着眉,原地转了一圈,扫视四周,然后又摇着头喃喃自语。珀林知道他在呼唤那些狼。快点。快点。我们冒险做了一个麻烦的决定,而那些大乌鸦肯定只是其中之一,快来吧。只差一两里路了。
若不是他实在喘不过气来,珀林一定会大声呻吟的。
低矮的山坡上开始出现零散的灰色大石,形状都不规则,半埋在地上,长满青苔。有些石头几乎像屋子一般大。荆棘在它们上面织网,低矮的灌木在它们周围生长。在这些棕色的荆棘和灌木中,时不时会有一些绿色的嫩枝,标示着这个地方的与众不同。刚刚过去的严酷冬天对这里也有影响,只是,这里受的伤害比外面要浅。
终于,他们又爬上了一个山坡,前面的坡底有一池清水,很小,任何一个人都不用两步就能跨过它。池水就像一片玻璃,清澈得可以直接看到池底的沙子。连伊莱迩也迫不及待地冲下斜坡。
珀林扑到池边,趴倒在地,把头浸到水里,又立刻被那从地底深处渗出的水冻得连忙缩回来,甩着脑袋,水珠随着他的长发四处飞溅。伊文娜咧嘴笑着,把水拍向他反击。珀林的双眼又湿润了。她皱了皱眉,张嘴想问。但是他立刻把脸浸到水里。不要问我。现在不要。我不想解释。永远不想。然而,脑海中一个细小的声音在指责他。你会那样做,是不是?
终于,伊莱迩把他们喊离水池。“想吃东西吗,我需要帮手。”
伊文娜兴高采烈地帮忙,大声笑着,开着玩笑,准备着稀少的食物。他们没有机会狩猎,所以晚餐只有芝士和肉干,不过,至少还有茶。珀林也帮了忙,只是,他一言不发。他能感觉到伊文娜在看他,也看到她脸上越来越明显的担忧。但是他避开她的目光。她的笑声渐渐停下,又坚持开了几个玩笑,每一个都比上一个牵强。伊莱迩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们。忧郁的情绪渐渐笼罩了他们,他们静静地吃晚餐。西边,太阳渐渐变成红色,影子渐渐伸长、变窄。
要不是有灵乡,落日之前不到一个小时,你们就会全部死掉。你能救她吗?你会像以往砍伐那么多树木一样把她砍倒吗?树木不会流血,不是吗?也不会惨叫,不会看着你的眼睛,问你,为什么?
珀林越发沉默,脑海深处一个残忍的声音在嘲笑他。那不是暗黑魔神,他几乎要希望真的是他。不是暗黑魔神,是他自己。
这一晚,伊莱迩打破了自己定下的生火规矩。这里没有树木,他从灌木丛里折下一些枯枝,在山坡上的一个大石头旁升起了火。从石头上那些被烟熏黑的痕迹看来,这个地方已经被数代的旅行者用过无数遍了。
这块大石在地面上的部分是圆的,只有其中一边像被刀削平了一般,上面长满了苔藓,又老又枯。圆面上有一些凹槽和小洞,看起来有点怪异,只是他此刻没有心思仔细观察。不过,伊文娜却边吃边看。
“那,”她最后说道,“像一只眼睛。”珀林眨眨眼,真的,像一只眼睛,被煤烟熏黑的眼睛。
“是的,”伊莱迩回答,他背对着营火和石头坐着,一边仔细观察周围的地面,一边嚼着一片韧得像牛皮的干肉。“是阿图尔?鹰之翼、阿图尔大帝的眼睛。这是他的力量和光荣的最后归宿。”他说话时显得心不在焉,连吃东西时也是。他的眼睛和注意力都放在了周围的山坡上。
狗蛋 发表于 2009-1-10 05:51
“阿图尔?鹰之翼!”伊文娜喊道,“你在跟我开玩笑吧。那根本不算是一只眼睛。为什么有人要在这样一块石头上雕刻阿图尔?鹰之翼的眼睛?”
伊莱迩回头瞄了她一眼,嘀咕道,“你们这些乡下小子究竟是学什么长大的呀?”他哼了一声,继续他的监视,不过,他继续说道,“阿图尔?帕恩得拉?坦李尔(Niniya:原译阿图尔?帕恩得拉格),阿图尔?鹰之翼,阿图尔大帝,他统一了从灭绝之境到狂暴之海、从艾莱斯大洋到艾尔废墟甚至更远的土地。他还派遣军队越过艾莱斯大洋。传说他统治着整个世界,而他实际上统治的地方对任何现实的人来说都已经足够广阔。而且,他为他的土地带来了和平与公正。”
“法律面前人人平地,”伊文娜说道,“人人和平相处。”
“啊,你至少还是听过故事的,”伊莱迩呵呵笑了,声音却显得冷淡,“阿图尔?鹰之翼虽然带来了和平与公正,却是用烈火和利剑来实现的。一个孩子可以带着一袋金子放心大胆地从艾莱斯大洋跑到世界之脊去。但是对于任何敢于挑战他的人来说,不论他们只是天性如此,还是被人指责企图挑战,阿图尔大帝的公正就像岩石一般严苛。平民百姓确实得到了和平、公正和温饱。但他围攻塔瓦隆长达二十多年,而且对每个艾塞达依的人头悬赏一千个王冠金币。”
“你不是不喜欢艾塞达依吗。”伊文娜说道。
伊莱迩歪嘴笑了笑:“那跟我喜不喜欢没有关系,女孩。阿图尔?鹰之翼是一个自大的蠢材。当他重病不起时——也有人说他是被下了毒——一个艾塞达依医者完全可以救他的命,然而当时所有活着的艾塞达依都被困在荣耀之墙里面,把她们的力量花费在阻挡他的军队上,那支军队的营火在夜里足以照亮夜空。不过,他反正也不会容许任何一个艾塞达依靠近他,他憎恨她们,就像憎恨暗黑魔神一般。”
伊文娜抿紧了嘴唇,不过,她只是问道,“那些跟这个是不是阿图尔?鹰之翼的眼睛有什么关系?”
“是这样的,女孩,当时除了艾莱斯大洋的彼岸以外,一片和平之象,不论他走到哪里,人们都欢呼致意——他们真心爱戴他,你知道的,他虽然是个苛刻的人,但是对平民从不那样——处在这样一种景况下,他决定是时候为自己修建一个首都了。他要修建一座新的城市,没有任何人见过、想象过,没有任何城市能超越的新城。就在这里,就在这个处在艾尔废墟、灭绝之境和海洋的正中间,没有一个艾塞达依愿意靠近或者使用唯一之力的地方,他开始了他的修建计划。这里将是一个首都,从它开始,终有一天,整个世界将会获得和平与公正。当他宣布这个决定时,平民捐集资金要为他建一个纪念碑。当时许多人都把他看成距离创世者只差一步的伟人。只差一步。那个碑花了五年时间雕刻和树立,是一个鹰之翼本人的雕像,比真人大一百倍。他们就在这里把它树立起来,新城将围着它开始发展。”
“这里才没有什么城市呢,”伊文娜嘲笑道,“如果有,一定会有一些遗迹的。一些遗迹。”
伊莱迩点点头,继续监视四周,“确实没有遗迹。阿图尔?鹰之翼就在那座纪念碑树立起来的当天死了,他的儿子们和亲属为了继承权大打出手。这座雕像孤零零地站立在这些山坡之中。他的儿子、侄子、堂兄弟姐妹都死了以后,鹰之翼最后的血脉从世界上消失了——也许,那些跟船越过艾莱斯大洋的除外。有些人竭力抹去关于他的所有记忆,于是所有提到他名字的书籍都被焚毁。最后,他只留下了故事,其中大多数还是错的。这就是他的光荣的最后结局。
“争斗当然不会因为鹰之翼和他的亲属死亡而停止。必竟,还有一个王位摆在那里,任何一个手里握有兵权的领主和贵妇都想得到它。这就是百年战争的开始。实际上,战争持续了一百二十三年,那段时间的历史大部分都湮没在战争的烽火之中。不少人占据了一部分领土,却没有人能完全占领整个王国。就在那段时间里的某一年,这个雕像被推倒了。也许是因为他们再也无法忍受自己跟他的比较吧。”
“起初你好像很鄙视他,”伊文娜说道,“现在你又好像很崇拜他。”她摇摇头。
伊莱迩转身,用平淡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如果你想喝茶,多喝几口吧。我想在天黑之前把它扑灭。”
虽然现在光线渐暗,珀林却看得更清楚了。那双眼睛比人的头还要大,在阴影之中看起来就像那些大乌鸦的眼睛。残酷无情的黑眼睛。他真希望他们能在别的地方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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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阴影之子
伊文娜坐在火旁,抬头呆看着雕像的碎片。珀林独自一人呆在水池旁。白天渐渐褪去,夜风从东方吹来,水面泛起层层波纹。他从腰带环结上解下斧头,拿在手里。岑木做成的斧柄摸起来光滑冰凉,长度跟他的手臂相当。他恨它。想起当初在艾蒙村的时候,自己为了拥有这把斧头是那么自豪,就觉得羞耻,当时他根本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它会用来干什么。
“你那么恨她吗?”伊莱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惊跳起来,举起手中斧头,举起了一半后才看清是伊莱迩。“你……你跟那些狼一样能读懂我的想法吗?”
伊莱迩歪着头,露出挖苦的眼神说道:“你小子这副臭脸,瞎子都能看得出来。好了,告诉我吧。你恨那个女孩?鄙视她?一定是的,你鄙视她,因为她做事拖泥带水,总是假装柔弱妨碍你,所以你打算杀死她。”
“伊文娜做事从来都不会拖泥带水,”他反对道,“她总是能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我没有鄙视她,我爱她。”他怒视着伊莱迩,眼神警告他不许嘲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想说的是,虽然她跟我的关系也不是像兄妹一般,但是她和岚……啊,见鬼!如果被那些大乌鸦抓到我们……如果……我不知道啊。”
“你知道的。如果她必须选择自己的死法,你认为她会怎么选?用你的斧头痛痛快快地一砍了事,还是像我们今天看到的那些动物一样?我就很清楚自己会选择哪一种。”
“可我没有权利为她做出选择。关于……这个,你不会告诉她的,对不对?”他捏紧了斧柄,手臂上青筋暴起。以他的年纪来说,他的肌肉非常结实发达,这都是在鲁罕师傅的锻铁场里长时间地挥舞铁锤的功劳。此刻,他觉得自己能捏断手里的粗木柄。“我恨这鬼东西,”他吼道,“我真不知道自己带着它到底要做什么,那样大摇大摆地像个大傻瓜。你知道我办不到的。以前,一切都是假装,都是可能而已,所以我可以虚张声势地到处招摇就像在游戏,就像是……”他叹了口气,越说越小声,“现在不同了。我再也不想使用它了。”
“你会用的。”
珀林举起斧头要把它扔进水池,但是伊莱迩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会用它的,男孩,而且只要你还恨它,你就能比大多数人更加明智地使用它。等待吧。等待,直到你再也不恨它的时候,就是把它扔得越远越好,然后转身往反方向逃走的时候。”
珀林用力挣扎,决意要把它扔进池子里。他说得轻巧,万一到时候我再也没法扔掉它怎么办?
他张嘴要问伊莱迩,但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从大狼那里传来了一个十万火急的信息,那紧急的冲击震得他差点翻了眼白。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想说什么,忘记了自己本来打算要说话,甚至忘记了要如何说话,如何呼吸。伊莱迩的脸皮也松弛了下来,眼眸似乎看着自己头颅的深处。这信息只持续了一个心跳之间,然后就像出现时一样迅速地消失了。但是,已经足够。
珀林抖了抖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伊莱迩的眼眸一回到原位,立刻毫不迟疑地朝着营火冲过去。珀林默默跟在他身后。
“把火灭掉!”伊莱迩沙哑着嗓子尽量压抑音量朝伊文娜喊道,一边打着紧急的手势,“灭掉!”
她站起来,疑惑地看了看他后,朝着营火迈了一步,动作很慢,显然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伊莱迩冲过去粗鲁地推开她,一把提起茶壶,一边咒骂“烫死了”,一边把壶里的水全部浇到火上。珀林随后赶到,一上来就立刻往木炭上面踢土。茶水虽然把火浇灭,木炭还在冒着水汽“滋滋”响,他不停地踢土直到把生过火的痕迹完全掩盖。
伊莱迩把茶壶抛给珀林,把他烫得差点大喊出声来,赶紧把它丢在地上,呵着手责怪地朝伊莱迩皱起眉头。但是,这个一身皮毛的男人忙着检查营地,根本无暇理会。
“来不及隐藏有人在这里呆过的痕迹了,”伊莱迩说道,“我们得赶快走。祈祷吧,也许他们不会多管闲事。见鬼,我敢肯定是那些大乌鸦把他们招来的。”
珀林急匆匆地给贝拉上鞍,把斧头搁在地上,斧柄靠着大腿,弯下腰给她绑肚带。
“到底怎么了?”伊文娜抖着声音问道,“半兽人?黯者?”
“往东或者往西去都行,”伊莱迩告诉珀林,“找个地方躲起来,我会尽快去找你们的。如果被他们看到狼……”他来不及说完就转过了身,弯着腰,几乎四脚着地地飞奔而去,很快消失在傍晚渐渐延长的阴影中。
伊文娜飞快地收拾自己那少得可怜的行李,一边坚持要珀林的解释。珀林不肯说话,他自己也很害怕,但他知道恐惧可以加快人们的行动。他越是沉默,伊文娜的声音抖得越是厉害。可是,直到两人动身朝着日落的方向逃去时,珀林才肯断断续续地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他在贝拉前面小跑,双手执着斧头斜在胸前,一边解释,一边四处张望寻找藏身之处,等待伊莱迩。
“有很多骑着马的人往水池这边来了,就跟在那些大狼的身后,不过,他们并没有看到狼。也许他们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冲着那水池来的,因为那里是数里之内唯一的水源。但是斑纹说……”他回头瞥了伊文娜一眼。夕阳在她的脸上留下怪异的影子,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她在想什么?是不是正在像不认识似的看着我?她了解我吗?“斑纹说他们嗅出了不妥。就像是……就像是疯狗嗅出了不妥那样。”身后的水池已经消失不见了。渐渐加深的暮色中,他仍然能看到那些大石头——阿图尔?鹰之翼的雕像,只是,已经分不清哪一个石头是他们刚才生火的地方。“我们不会跟他们接触的,找个地方藏起来等伊莱迩就是。”
“他们为什么要找我们麻烦?”她质问道,“这里不是应该很安全的吗。应该很安全。光明啊,总得有一些地方是安全的吧。”
珀林更加努力地寻找藏身地。他们不能离那个水池太远,天色已经很暗,很快就会黑得无法继续走路。坡顶上仍然留有微弱的光线,相比凹下去已经黑乎乎无法看清的坡底,显得很亮。左边的天空下有一个黑色的影子,是一块斜斜地立在一个山坡上的巨石,石面平坦,把下面的斜坡都笼罩在黑暗中。
“这边。”他说道。
他朝着那个山坡跑去,一边回头扫视是否有人追来。没有——暂时没有。不止一次,他不得不停下来等,因为贝拉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小心地迈着步子走得很慢,伊文娜则趴在贝拉的脖子上。他想,她们肯定比自己想象的要累得多了,这里必须是一个好的藏身之地,我们不可能再去找另一处了。
在山坡下,珀林抬头仔细查看那块巨大的平坦石头,它几乎从坡顶开始向外突出,像一块巨大的石板,石板顶部有一些不规则的奇怪台阶,三个向上,一个向下,显得很眼熟。山坡不高,珀林爬上去,沿着它走,用手摸着它的表面。虽然经历了数个世纪的风吹雨打,他仍然能摸出有四个连接在一起的石柱。他又抬头看看台阶似的石板顶部,它像一个斜屋顶覆盖在他头上。是手指,阿图尔?鹰之翼的手指。我们将在他的手里躲藏,希望这里还遗留着他的公正。
他招手叫伊文娜过来,她却没有反应。于是,他滑回坡底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她。
伊文娜伸长脖子看着坡顶问道:“你怎么看见的啊?”
珀林张了张嘴,又合上了。他舔舔嘴唇,看看四周,这才意识到周围的情况。太阳已经完全沉到了地平线以下,满月也被云层遮挡,但是他仍然觉得周围泛着深紫色的光芒,就像是迟暮时分。“我摸到的,”他最后说道,“肯定是的。我们躲到在那只手的影子底下,就算他们走到这里,也不可能看到我们的。”他拉着贝拉的缰绳,带她走到石手下面的阴影中,感觉到伊文娜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后背。
他扶她下马时,从水池的方向传来喊叫声打破了夜晚的寂静。她伸手扶住珀林的手臂。虽然她没有说话,但他知道她想问什么。
“那些人看到风了。”他不情愿地说道。要把狼族的想法用言语说清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看到了火的影像,“他们有火把,”在手指的根部,珀林按着伊文娜的肩膀叫她蹲下,然后自己蹲在她的旁边,“他们分了组进行搜索。人数很多,而那三匹大狼都受了伤。”他尽量用更安慰的语气说道,“不过,就算是受了伤,斑纹他们应该也不会被抓到的,而且他们也没有预料到我们会在这里。人们通常不会看见预料以外的东西。他们很快就会放弃,然后扎营。”伊莱迩现在跟那三匹大狼在一起,而且会在他们被人追杀的时候陪着他们。骑马的人太多了。太久了。为什么他们要坚持这么久?
黑暗中,他看到伊文娜点了点头,只是她自己没有留意到,“我们会没事的,珀林。”
光明啊,他惊讶地想,她在安慰我。
下面的喊叫声就像永无休止似的。远处有好几个地方都有火把在移动,夜幕下闪烁着点点火光。
“珀林,”伊文娜轻声说道,“如果我们能回家,星期天的时候你愿意跟我跳舞吗?”
他的肩膀不禁颤抖起来,但是没有发出声音,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想笑还是想哭。“我愿意。我答应你。”他的手违反自己的意志握紧了斧柄,提醒自己他仍旧握着它。他耳语着重复了一次,“我答应你。”他在心中祈祷这一天真的能到来。
这时,一组组男人举着火把骑着马在山坡之间来回搜查,每组有十到十二人,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组。有时候他能同时看到三四组,往不同的方向从山坡下经过。他们不停地互相喊话,夜色里不时地传来叫声,既有马的惊嘶,也有人的惨叫。
他不但能用双眼看到山坡下面,还通过大狼传来的感应知道其他地方的情形。他跟伊文娜一起蹲伏在山坡上,看着下面像一支支萤火虫似的火把;同时,在意识里,他跟斑纹、风和弹跳一起在夜色中飞奔。那些大狼被大乌鸦伤得太重了,没法跑得太远,也没法跑得太快,所以他们打算把那些骑马人赶回他们的营火边上。人类最终总是会向火焰寻求安全,而狼族则习惯于在夜晚徜徉。有些骑马人用绳子牵着一些没有骑士的马匹,当灰色的身影在他们中间冲过时,那些马惊慌地嘶鸣着,眼珠睁大乱转,尖嘶着挣脱拉扯他们的绳子,往各个方向逃命。那些有骑士的马匹也在尖嘶,因为灰色的影子从黑影中冲出,用利牙撕裂了他们的脚筋。有时候,骑士也在喉咙被强有力的下颚咬碎之前发出惨叫。虽然珀林对伊莱迩的感觉要弱得多,但他知道他也在那里,手执长刀,在夜色之中潜行,就像一匹配着一只尖利獠牙的两脚大狼。喊叫声渐渐变成咒骂声,然而,他们不肯放弃。
突然珀林注意到那些拿着火把的男人其实是遵循了某种规律而行动的。每次有一组人出现在他视线里时,至少其中一个人距离他和伊文娜躲藏的山坡会越来越近。伊莱迩说过要他们躲起来,但是……如果我们逃跑会怎样?也许,我们必须不停移动,才可以一直躲藏在黑暗中。也许。现在天色已经足够黑了。
他转头,刚想跟伊文娜商量,情况就已经改变。一组十二支火把出现在山坡底,随着马匹的跑动而起伏,长枪的枪头在火光中闪烁。他定住,屏住呼吸,手握紧了斧柄。
那些人骑马经过了这个山坡,然而,其中有一个人大声喊了一句什么,火把又转了回来。他绝望地思索逃脱的办法。但是,这时候只要他们一动,就肯定会被发现,也许他们已经被发现了。一旦暴露,就再也没有任何机会了,就算有黑暗的掩护也没有用。
那些人在坡底下站定了,每个人都是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握着长枪,靠膝盖的压力控制坐骑。在火光照耀下,珀林看到了他们身上的白斗篷。光明之子。他们高举着火把,在马鞍上前倾身体,看着阿图尔?鹰之翼手指下面的深色阴影。
“上面有东西,”其中一个人说道,他的声音大得有点过分,似乎在害怕隐藏在火光以外的东西,“我告诉过你,那个东西里可以藏人。那不就是一匹马么?”
狗蛋 发表于 2009-1-10 05:51
伊文娜一手扶住了珀林的手臂,黑夜中,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即使阴影遮挡了她的脸孔,她脸上的问题也很明显。怎么办?伊莱迩和那些大狼还在外面被这些人追杀。下面的马匹不安地跺着脚。如果我们现在逃跑,他们肯定能追到我们。
其中一个白斗篷催马走上山坡,“如果你能听懂人类的语言,下来投降。只要你走在光明中,我们不会伤害你。如果你不投降,你们全都会被杀。你有一分钟时间。”长枪的金属枪头被压低指着前方,在火光中闪闪发亮。
“珀林,”伊文娜轻声道,“我们跑不过他们的。如果我们不投降,他们会杀死我们。珀林?”
此刻,伊莱迩和那些大狼仍然自由。远处传来遥远的喊叫,有一个白斗篷离斑纹太近了。如果我们逃跑……伊文娜在看他,等他告诉她下一步。如果我们逃跑……他疲倦地摇了摇头,心神恍惚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坡,朝着光明之子走去。身后,伊文娜叹了口气,拖着无奈的脚步跟在他身后。为什么这些白斗篷这么固执,他们非常痛恨狼吗?斑纹他们为什么会嗅到不妥?风从那些骑士身后的方向吹来,他几乎觉得自己也嗅出了不妥的味道。
“丢掉斧头。”领头的家伙吼道。
珀林踉跄着朝他走去,皱起鼻子,想把他以为自己闻到的味道逐出鼻孔。
“丢掉斧头,乡巴佬!”领队调整长枪,将枪头指向珀林的胸膛。
他呆呆看着那枪头,很锋利,完全足够穿透他的身体。然后,他忽然大喊:“不!”然而,他的喊声并不是冲着那个白斗篷……
弹跳突然出现在黑夜中,刹那间,珀林跟他融为一体。弹跳,从小就看着在天空中高高翱翔的雄鹰,渴望着能像雄鹰一样在空中飞翔,于是,他不停地往上跳,往上跳,直到他比任何一匹狼都跳得更高。直到今天,他都没有放弃过幼年时飞翔的梦想。黑夜中,弹跳一跃而起离开地面,就像雄鹰振翅高飞。白斗篷刚来得及开口咒骂,弹跳就已经咬住了那个拿枪指着珀林的男人的喉咙,冲力带着他一起滚到马下。珀林感觉到口里的喉咙被咬碎,尝到血的味道。
弹跳轻巧地落地时,已经离开刚才杀掉的男人。他的皮毛上粘满了血,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别人的血。左边的脸上一道很深的伤口划过他空空的左眼眶,剩下的一只眼跟珀林的双眼对视了一瞬。快逃,兄弟!他转身再度跃起,再次飞翔。然而,一支长枪把他钉在了地上,又一支长枪穿透了他的肋骨。他踢脚挣扎着,回头要咬断那妨碍他的枪柄。要飞翔。
痛苦充斥珀林的身体,他无言地发出一声狼的惨叫,想也不想,嚎叫着向前纵身一跃,所有的思维都离他而去。那些骑士靠得太近没法使用长枪,而此刻他手里的斧头就像羽毛一般轻盈。一只巨大的金属狼牙。他的头被狠狠敲了一下,当他倒下时,他无法分清是自己死了,还是弹跳死了。
“……像雄鹰一样飞翔。”
珀林咕哝着,虚弱地睁开双眼。头很疼,但他想不起来为什么。他在光线下眨眨眼,看看四周。伊文娜跪在他身边看着他。这里是一个四方的帐篷,大小跟一座中等农屋的房间差不多,地面直接是泥土。帐篷的每个角上都高高挂着一盏油灯,发出光亮。
“感谢光明,珀林,”她松了口气,“我以为他们把你打死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帐篷里唯一一张椅子上坐着的一个灰发男人。男人有着一张祖父般的慈祥脸孔,一双黝黑的眼睛也在看他。他身披一件那金白相间的战炮,磨光的盔甲罩在纯白色的里衣上。在珀林看来,男人的脸显得和蔼、坦率又透着威严,跟他的衣着显得极不相衬,反而带着一种跟这个帐篷里的摆设相符的雅致朴素的气质。帐篷里摆着一张桌子,一张折叠床,一个脸盆架,架上放着白色脸盘和水罐,还有一个雕刻着简单几何花纹的木柜。所有的木制品表面都打磨得微微反光,金属制品则全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光泽,没有过分的卖弄。每一件物品都经过精心制作,只有一个见识过巧手工匠——比如鲁罕师傅,或者家具匠埃迪尔师傅——的杰作的人才能看得出来。
男人皱着眉,粗短的手指拨弄着桌子上的两堆物件。珀林认得出其中包括了他口袋里的杂物和他的腰刀。茉莱娜给他的银币滚了出来,男人若有所思地把它推了回去,抿着嘴唇从桌上拿起了珀林的斧头,在手里掂量。然后,把注意力转回到艾蒙村两人身上。
珀林想坐起来,却感到手脚一阵刺痛。结果他只是挣扎了一下。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手脚都被绑着。他看了看伊文娜,她沮丧地耸耸肩,侧身让他看看她的背后。她的脚踝和手腕上缠了五六条绳子,深深勒进她的血肉,另外还有一根绳子把脚踝和手腕的绳子连在一起,很短,就算她能站起来,也不得不蜷着身体无法站直。
珀林目瞪口呆。知道他们被绑起来已经够意外的了,居然还用了这么多绳子,足够把马给捆起来了。他们把我们当成什么人啊。
灰发男人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带着好奇,就像艾’维尔先生在思考难题时一样。他似乎已经忘记手里拿着的斧头了。
帐篷入口的帘子被揭开,一个高个子男人走了进来。他的脸又长又瘦,眼窝深陷像两个洞,身上肌肉结实,没有一丝多余脂肪。
帘子揭开的片刻间珀林瞥到了外面的情况,有营火,帐篷的门帘外有两个白斗篷站岗。新来的人一进来就马上立正,姿势像一根铁柱般刚硬,目不斜视地盯着前面的帐篷壁,身上的铠甲在雪白的斗篷和里衣衬托下闪着银子似的光芒。
“统领大人。”他的声音就如他的姿势一般僵硬,刺耳并且单调,毫无感情。
灰发男人漫不经心地打了个手势,“稍息,光明之子拜亚。你已经点算完我们这次……遭遇的损失了?”
高个子男人分开两脚站好,除此以外,珀林看不出他的姿势有任何放松。“报告统领大人,总共死了九个人,伤了二十三个,其中七个重伤,不过都还能骑马。有三十匹马的脚筋被挑断,无法继续行走,不得不杀掉!”虽然他的语气没有任何感情,但他似乎特别强调了最后一句话,好像认为马匹受到的伤害比人员的伤亡更重要似的。“很多后备马匹都被冲散,也许天亮以后我们能找到他们。不过,统领大人,他们受了狼的惊吓拼命逃走,也许要花好几天才能找回他们。那些本来负责看管后备马匹的人已经分派好工作,在到达卡安琅之前负责守夜。”
“我们没有几天时间了,孩子,”灰发男人温和地说道,“我们黎明就出发。我们必须按时到达卡安琅,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推迟,知道吗?”
“遵命,统领大人。”
灰发男人瞥了珀林和伊文娜一眼,“除了这两个年轻人,我们还有什么收获?”
拜亚深吸了一口气,显得犹豫,“我把那匹狼剥了皮,统领大人。那张狼皮用来做大人帐篷里的地毯不错。”
弹跳!珀林无意识地怒吼着开始拼命挣扎。绳子深深勒进他的血肉——手腕流血了——却无法挣脱。
拜亚这才头一次看了看他们两人。伊文娜被他的目光吓得往后缩去。他的脸跟他的声音一样毫无感情,但是那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残忍的目光,就像巴’阿扎门眼里燃烧的火焰。拜亚憎恨他们,在今晚之前他们根本没有见过面,他却像憎恨多年的仇人一样憎恨着他们。
珀林毫不示弱地瞪着他,当他想到自己的牙齿咬断这个人的喉咙的情景时,嘴角露出了复仇的微笑。
突然,他惊醒过来,笑容随之退去。我的牙齿?我是个人,不是狼!光明啊,这一切何时才能终结!不过,他仍然愤怒地回敬着拜亚的目光。仇恨对仇恨。
“有没有狼皮地毯都无所谓,孩子。”统领大人声音里微微透着温和的怪责,但是拜亚立刻“唰”地挺直了腰,目不斜视地盯着前面的帐篷壁,“我想知道的是我们今晚的战绩,如果,有战绩的话?”
“报告统领大人,据我估计,袭击我们的野兽有五十只甚至更多。其中被我们消灭的至少有二十只,可能有三十只。我认为,今晚冒着失去更多马匹的风险出去收集尸体没有必要。到了白天,我会去把没有被那些野兽连夜拉走的尸体收集起来烧掉。至于人类,除了这两个,至少还有十几个人。我相信我们消灭了四五个,但是,我想我们是不会找到他们的尸体的,因为暗黑之友都会把同伴的尸体藏起来掩盖损失。这次应该是有一次计划的伏击,但是,由此又引起了另一个疑问……”
珀林的喉咙像被拳头紧紧攥住一般。伊莱迩?虽然不情愿,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始搜寻伊莱迩、搜寻大狼……却没有收到任何回应,就好像他从来都不曾试过感应狼族的思想一般。他们要么死了,要么遗弃了你。他想苦笑。至少现在如他所愿了,然而代价如此之高。
灰发男人此时也笑了,笑声洪亮却带着嘲弄,拜亚的脸颊不禁升起红晕。“啊,拜亚,孩子,这就是你的估计?我们中了五十匹狼和十几个暗黑之友的有组织伏击?是吗?也许等你多参加几次行动……”
“但是,伯哈大人……”
“我估计只有六到八匹狼,孩子,至于人类,也许除了这两个人以外就没有别人了。你呢,热情是有的,但是对于城市以外的世界缺少经验。为这些街道和房屋相距遥远的郊外带来光明,跟为城市带来光明是两回事。在黑夜里,狼善于令人产生错觉,以为他们比实际的数目要多——人也是。我想,最多只有六到八匹。”拜亚的脸越来越红,“我还怀疑,他们到这里来的原因跟我们是一样的,是为了这方圆数里之内唯一的水源。这个解释比起光明之子最喜欢的什么间谍啦、*细啦要简单得多。但是,最简单的往往是最真实的。慢慢地等你的经验丰富以后就会明白了。”
拜亚的脸随着祖父式男人的话渐渐变得死白,与此相反的,两颊却胀得更红变成紫色。他的双眼飞快地扫了扫珀林两人。
珀林心想,听到这些话以后,他更憎恨他们了,可是,究竟他为什么要恨我们?
“你觉得这件东西怎样?”统领举起珀林的斧头问道。
拜亚不解地看了看他,等他点头后才打破僵硬的姿势,上前拿起那件武器。他握住斧柄提起斧头,立刻惊讶地“咦”了一声。然后,他举起斧头,在头上挥舞起来,斧刃几乎碰到帐篷顶,舞得密不透风,姿势自信熟练,好像他是为了使用它而生似的。他的脸上闪过少许赞赏之色,不过,放下斧头后,他又面无表情了。
“绝佳的平衡,统领大人。虽然做工朴素,但是出自一个优秀的武器工匠,甚至可能是个名匠。”他的眼睛阴狠地看了看两个俘虏,“不是一件乡下人能拥有的武器,统领大人,不是农夫的武器。”
“不是。”灰发男人转向珀林和伊文娜,脸上挂着疲倦而又有少许责怪的微笑,就像一个发现自己孙子做了什么坏事的祖父,“我的名字是季佛然?伯哈,”他告诉他们,“我知道你叫做珀林。但是,你,年轻的女子,你叫什么名字?”
珀林对他的问题报以愤怒的目光,可是伊文娜摇了摇头,“珀林,不要傻。我叫伊文娜。”
“珀林和伊文娜。”伯哈喃喃说道,“我猜,如果你们真的是暗黑之友,就会极力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
珀林挣扎着,因为绳子捆绑的方式他没法站立,只好跪起来,“我们才不是什么暗黑之友呢!”他生气地说道。
还没说完,拜亚已经像蛇一般滑了过来,珀林只看到自己斧头的木柄朝着他扫过来,赶紧俯身躲避,却还是被击中耳朵上方。全靠他躲避的动作,才保住头骨没有被打裂,可是仍然被打得倒在地上,眼前金星乱冒,耳朵“咣咣”作响,一时间喘不过气来,血顺着他的脸流下。
“你没有权力这样做,”伊文娜刚刚开口,就尖叫着往旁边倒去,躲避对着她扫过来的斧柄。斧柄带着风声扫过她的上方,她倒在了地上。
“你们在跟光明选中的人说话时,”拜亚说道,“必须用尊敬的语气。否则,小心你的舌头。”最令人心寒的是,他在威胁他们的时候语气仍然平淡如水,似乎割不割他们舌头对他来说既不愉快也不遗憾,只是件平常事而已。
“放松点,拜亚。”然后,伯哈又看着俘虏们说道,“我猜你们可能不知道什么叫做光明选中的人、或者什么光明之子的统领吧?不,我想你们不知道。好吧,就算是为了拜亚吧,尽量不要争辩或者大声喊叫,好吧?我只希望能把你们带回光明中,令你们愤怒对此没有什么帮助。”
珀林抬头看着站在他们面前的瘦脸男人。为了拜亚?这位统领大人却没有命令拜亚不要打他们。拜亚迎上他的目光,翘起嘴角笑了,脸上的其余部位却绷得更紧,像一个无情的骷髅。珀林打了个冷战。
“我曾经听说过人类跟狼族一起生活的事,”伯哈若有所思地说道,“却从来没有见过。能跟狼族、以及其他暗黑魔神手下的生物沟通的人类。这些邪恶的事令我担心最后一战真的快要到来了。”
“狼族不是——”珀林看到拜亚迈了一步,立刻顿住,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用更温和的语气继续说下去。拜亚失望地站定。“狼族不是暗黑魔神的手下的生物。他们憎恨暗黑魔神。至少,他们憎恨半兽人和黯者。”他惊讶地发现瘦脸男人像是想到了什么似地点了点头。
伯哈挑起了一边眉毛:“那是谁告诉你的?”
“是一个守护者说的,”伊文娜回答。拜亚的眼里射出了狂热的光芒,她不由得缩成一团,“他说,狼族憎恨半兽人,半兽人也害怕狼族。”谢天谢地她没有提起伊莱迩,为此珀林很高兴。
“守护者,”灰发男人叹道,“那是塔瓦隆女巫的走狗。像那种人,自己本身也是暗黑之友,并且侍奉暗黑之友,他能告诉你什么真相?你难道不知道半兽人长着狼的口鼻獠牙,披着狼皮吗?”
珀林眨眨眼,他隐约地觉察到这个人的话语里暗示着某种不妥,想整理一下思路,但是,他的头仍然像果冻一般,疼痛得无法仔细思考,找出那不妥之处。
狗蛋 发表于 2009-1-10 05:51
“不是全都那样,”伊文娜喃喃说道。珀林警惕地看了拜亚一眼,但瘦脸男人只是看着她。“有一些有角,像山羊,有一些有鹰嘴,还有……还有……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
伯哈遗憾地摇摇头说道,“我给了你们应有的每一个机会,但你们的每一句话都只能更加证明你们深陷泥潭。”他伸出了一只手指,“你们跟狼族在一起,狼族是暗黑魔神手下的生物。”第二只手指,“你们承认认识一个守护者,那是另一个侍奉暗黑魔神的生物。我认为如果只是萍水相逢,他不会告诉你们他是个守护者的。”第三只手指,“你,男孩,口袋里有一个塔瓦隆的银币。多数男人一旦离开塔瓦隆,就会尽快把那些硬币脱手,除非他们侍奉塔瓦隆的女巫。”第四只手指,“你带着武器,却穿得像个农村孩子。一个砍头人。”最后是大拇指,“你知道半兽人,还有迷惧灵。在这么南的地方,只有少数学者以及那些到过边疆的人才会相信那些是真实存在的生物而不是故事。也许你们到过边疆?如果是,告诉我,是哪里?我到过边疆的不少地方,对那里相当了解。没有?啊,好吧。”他看看张开的手掌,把它重重压在桌上,那张祖父的脸孔说,他的孙子真的做了一件非常糟糕的坏事,“你们何不交代一下,你们怎么会跟狼混在一起,在夜里游荡的?”
伊文娜张开口。从她绷紧下巴的样子,珀林立刻就知道她打算讲述他们以前想好的那些故事的其中一个。那行不通的,现在,这里,行不通。他的头很疼,希望自己能有时间先考虑一下,可惜来不及了。谁能知道这个伯哈到底去过哪里,熟悉哪块土地、哪座城市?如果被他发现他们说谎,就再也不会相信他们说的话了。到那时候,他会坚信他们是暗黑之友。
“我们从双河来。”他飞快地说道。
伊文娜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呆呆地瞪着他好一会儿才控制住自己。但是珀林坚持把真相——或者说,某个版本的真相——都说出来。他们两个人离开家乡,打算去卡安琅见见世面。在路上听说了一座伟大城市的遗迹,但是,当他们找到那座城市Shadar
Logoth时,那里有半兽人。他们两人设法渡过阿里尼勒逃脱了,却完全迷了路。然后,他们遇到了一个男人,那人愿意带他们去卡安琅。他说他的名字跟他们没有关系,而且也不是很友好,而他们需要一个带路人。起初,他们两个都没有看见过狼,直到遇到光明之子。当时他们只不过是想躲起来以免被狼吃掉,或者被那些骑马的人杀死。
“……如果我们知道你们是光明之子,”他说道,“我们会直接向你们求助。”
拜亚不屑地哼了一声,完全不相信。可是,珀林才不在乎他是否相信,只要统领大人相信就够了,那样拜亚就不能伤害他们。很明显,即使伯哈命令那家伙停止呼吸,他也会立刻服从。
“你没有提到守护者。”过了一会儿,灰发男人说道。
珀林的即时创作失败了,他就知道自己该预先花点时间想一下的。伊文娜在一旁回答道,“我们在拜尔隆遇到他。那座城市挤满了冬天过后从矿场上下来的矿工,所以,我们在旅店里不得不跟他同一桌吃饭。我们只是在吃饭那么短的时间里跟他谈过话。”
珀林缓过劲来。谢谢你,伊文娜。
“拜亚,把他们的东西还给他们。当然,不包括武器。”拜亚吃惊地看着他,他又补充道,“拜亚,你是那种喜欢打劫无知人民的人吗?那不好,对吧?没有人能既当贼,又走在光明中的。”拜亚仍然无法相信这个命令。
“您要放我们走?”伊文娜难以置信。珀林也抬起头来看着这位统领。
“当然不是了,孩子,”伯哈遗憾地说道,“也许你们来自双河是实话,因为你们知道拜尔隆和那些矿场的事,但是Shadar
Logoth……?那是非常、非常少人能知道的名字,而那些知道的人多数都是暗黑之友,再说了,任何知道那个名字的人,都应该知道那是个不能去的地方。我建议你们在前往阿曼都的路上,想一个更好的故事。你们有很多时间,因为我们必须在卡安琅停留。当然,我要的是真相,孩子。在真相和光明中,有自由。”
一时之间拜亚竟忘记了自己在灰发男人面前的卑躬屈膝。他猛地转过身面对伯哈,言语中充斥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您不能这样!这是不允许的!”伯哈颇为意外地挑起了一边眉毛,拜亚立刻控制住了自己,咽了咽口水,“原谅我的失礼,统领大人。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我恳切地请求您的原谅,并为此忏悔。但是,正如您自己说过的,我们必须准时到达卡安琅,而且我们损失了大部分后备马匹,就算不带这两个俘虏,也得马不停蹄地赶路才能办得到。”
“那么,你想怎么办?”伯哈平静地问道。
“暗黑之友的惩罚是死刑。”他的语气平淡得好像在建议用脚踩死蚂蚁,比他的话语更令人震惊,“跟暗影的战斗没有妥协,对暗黑之友没有慈悲。”
“有热情是好事,孩子。但是,正如我经常对我的儿子,丹,所说的,过分热情可能会造成可悲的错误。记住,我们的教条里也说道,‘无论怎样罪大恶极的人,都有再次回到光明怀抱的可能。’这两个人还很年轻,不可能深陷暗影,所以,只要他们肯让我们把他们眼中的暗影除去,仍有可能被带回光明之中。我们必须给他们机会。”
有那么一会儿,珀林几乎被这个祖父一般的男人感动。然后,伯哈转过身来,对伊文娜露出他的祖父式微笑。
“如果到了阿曼都,你们仍然拒绝走进光明,那么,我将不得不把你们交给审问者。跟他们像太阳一般的热情比起来,拜亚的热情只不过是一支小蜡烛。”灰发男人的语气听起来就像一个对自己将要做的事虽然遗憾,却认为那是职责所在,别无选择的人。“忏悔,跟暗黑魔神断绝关系,走向光明,你就能在光明中重获自由。”他凝视着珀林,又哀伤地叹了一口气。珀林只觉得一股寒气沿着脊梁骨直升上来,“可是你,来自双河的珀林。你杀死了两个光明之子。”他摸了摸拜亚手里仍然拿着的斧头,“对于你,在阿曼都等待你的恐怕只有绞刑架了。”
狗蛋 发表于 2009-1-10 05:51
第三十一章 卖艺
第三十一章
卖艺
道路蜿蜒前伸,大约三、四个转弯的距离以外尘土飞扬。岚眯起眼睛看着那边,马特则开始往路旁的常绿灌木丛走去。灌木丛沿着路的一边生长,枝叶繁茂,密不透风,应该能像一道石墙一样完全把他们隐藏起来。唯一的问题是,怎样才能躲到它的后面去?道路另一边的灌木则稀少而且枯萎,再出去是一片开阔地,蔓延半里左右以后有片树林,可能是一座刚刚被弃置没多久的农场,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在那边找到藏身处的。岚试图根据风的情况判断那些尘土靠近的速度。
突然一阵大风刮来,把路面上的尘土都卷了起来,遮挡了眼前一切。他眨眨眼,调整了一下脸上包住口鼻的黑色围巾。身上没有一件衣物是干净的,围巾磨着他的脸令他皮肤发痒,但是它能保护他免于吸入尘土。这是一个脸上刻满担忧皱纹的长脸农夫送给他们的。
“我不知道你们在躲什么,”那人担心地皱着眉,“我也不想知道。你明白吗?我有家庭。”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两条缠成一团的羊毛围巾突兀地塞给他们,“这不算什么,你们拿去吧,是我那两个儿子的,他们还有其他围巾。你们不认识我,明白吗?现在日子不好过啊。”
岚很珍惜这条围巾。自从他们离开白桥镇以后,没有遇到过几个好心人,他也不期望以后会能遇到很多。
马特用围巾把头完全包起来只露出眼睛,在高大的灌木篱墙前飞快地走着,一边用手推它茂密的枝叶。岚摸了摸腰间苍鹭宝剑的剑柄,又把手放下。他们已经试过一次用剑在灌木丛里砍开一条路,差点因此败露了行踪。远处那团飞扬的尘土一直不散,而且正朝着他们的方向靠近,肯定不是风吹造成的。至少现在没有下雨。这条路压得很结实,不论雨下得多大,都不会变成泥泞,只是下雨的时候路上就不会尘土飞扬,而尘土是唯一可以在来人靠近到他们能听见声音的范围以内——那往往已经太迟来不及躲避——之前给予他们警报的。
“这边。”马特轻声呼唤,然后似乎直接走进了篱墙。
岚赶紧走过去。原来,以前曾经有人在篱墙上砍开了一个洞,断口处现在已经长回去了,从三尺以外的地方看来,这里跟其他地方一样稠密,但是近看就知道,只有薄薄一层枝叶。当他穿过去时,听到了马蹄的声音。不是风。
他蹲在勉强长好的洞口后,握着剑柄,数了数经过的骑马人。五……六……七个。他们衣着朴素,但都配着剑和矛,不是普通村民。有些人穿着皮革束腰外衣,上面嵌有铁纽扣,还有两人头戴钢盔。也许是还没找到雇主的商人护卫吧。也许。
其中一人经过篱墙洞口时漫不经心地扫了篱墙一眼,岚不由得把剑抽出了一寸。马特像一只被困的獾一般,无声地嘶吼一声,眼睛从围巾外向上斜视,手放在外套里。每次遇到危险时,他都握着那把Shadar
Logoth的匕首,岚渐渐分不清那是为了保护他自己还是为了保护那把红宝石匕首。最近,马特似乎常常忘记自己还有弓箭这件武器。
骑马人慢跑着走过去了,似乎有事要办但又不赶时间。从篱墙后可以看到尘土渐渐远去。
岚一直等到马蹄声完全消失后,才小心翼翼地把头伸出洞外查看。尘土往他们过来的方向去了,东边的天空一片清明。他从洞口爬回路上,看着西去的尘土。
“不是追我们的。”他说道,半是结论,半是疑问。
马特随后爬出来,警觉地看着两边,“也许,”他说道,“也许。”
岚不知道他到底指的是哪一个意思,但他点了点头。也许。他们前往卡安琅的旅程之初并不是像现在这样的……
* * *
离开白桥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岚常常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朝着身后的道路张望。有时候,他会看着某个高大瘦削的男人或者某个坐在马车上白发男人紧张地屏住呼吸,然而,当那人走近时,只不过是一个匆忙赶往市场的农夫,或者是满载货物沿着河边赶路的小贩,没有一个是索姆?墨立林。希望随着时间渐渐淡去。
这条路相当繁忙,常常有大小马车、骑马人和行人经过。他们或者独自赶路,或者结伴而行,有时会遇到配备十几个护卫的一长列商人运货马车。车马行人倒也不至于挤满了这条路,有时前后数里都只有光秃秃的树木列在路的两旁,看不到有任何人影。但是,比起双河的道路,这里出门旅行的人要多得多。
多数人旅行的方向跟他们两人一样,朝东,向着卡安琅。有时他们可以搭到某个好心农夫的顺风车,坐上一里、或者五里路,但多数情况还是用走的。他们避开骑马的人,每次看到远处有骑马的人靠近,都匆忙躲到路边的树木后面直到那些人离去。不过,他们没有见过穿黑斗篷的骑马人,事实上,岚也不是真的以为一只黯者会允许他们发现自己,但是何必冒险呢。起初,他们所害怕的,只有类人。
离开白桥镇后遇到的第一个村庄跟艾蒙村真是太像了,岚看见它以后几乎没有勇气往里走。尖屋顶上铺着茅草,主妇们穿着围裙隔着院子的篱笆聊天,孩子们在村里的草地上嬉戏。村中女子的头发并没有编起辫子,而是披散在肩上,还有另一些细微的跟艾蒙村不同之处。但是,它像家乡。草地上散放着奶牛,胖鹅成群大摇大摆地在路上游荡,孩子们大笑着在草地上翻跟斗。岚和马特经过时,他们根本没有抬头看他们。这是另一个不同之处:在这里陌生人很常见,再多两个也没什么大不了。两人穿过村子时,村养的狗儿只是抬起头嗅了嗅鼻子,没有一只有更多反应。
当时,天近黄昏,看着窗户里亮起的灯光,一股强烈的思乡之情令岚揪心。脑海里,一个细小的声音说道,不论它有多么像,它必竟不是你的家乡。即使你走进那些屋子,也不会见到塔。就算塔真的在这里,你能面对他吗?你知道的,不是吗?除了你从哪里来、你是什么人这些小事以外,你知道的。不要做梦了。脑海中的声音嘲笑着他,他不由自主缩起了肩膀。你可以在这里停留,那个声音窃笑道,你什么都不是,不论哪里对你来说都是一样的,暗黑魔神已经盯上你了。
马特拉了拉他的袖子,朝着那些村屋走去。他并不想在这里逗留,但他仍然想多看几眼,把这里记住。这里真的很像家乡,而你也许再也没有机会看一眼了,不是吗?
马特又用力拉了拉他。他的表情紧张,脸色发白,“来吧,”他喃喃说道,“来嘛。”他看着村子的样子就好像怀疑里面藏了什么坏人,“来吧,我们还不能停下。”
岚原地转了一圈,把整个村子的景色收在眼里,然后叹了口气。他们现在离白桥镇还不是很远。如果那只迷惧灵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城墙,那么要搜查这个小村子完全不成问题。他任由自己被马特拉着走出村子,走到郊外,直到那茅草屋顶被留在身后。
他们还没来得及找好过夜的地方,天就已经黑下来了。两人在一丛挂着枯叶的灌木后找了个地方,也没敢生火,怕被人发现,于是挨着冻灌了一肚子冷水。
岚思绪万千,无法睡得安稳,每次惊醒时,都听到马特在梦中呢喃翻腾。他自己没有做过能记得住的梦,只是睡得很差。你再也见不到家乡了。
那不是他们唯一一次在野外过夜,每次都只有斗篷挡风,有时候天还下雨,又冷又湿。那一餐也不是唯一一次只用冷水送下的晚餐。他们有少许铜币,在旅店里买些食物是够的,但是要租房间的话就差远了。双河外面的地区物价很高,在阿里尼勒的这边比拜尔隆更甚。钱得留在紧急时用。
有一次下午,岚提起了那把红宝石匕首,当时他们正沿着道路往前走,肚子空得连“咕噜咕噜”叫都没有力气了。太阳虚弱地挂在低空中,视野之内只有灌木丛,没有过夜的地方。头上,黑云正在聚集,预示夜里有雨。他只希望运气好些,只是一场冰冷小雨。
他又走了几步才注意到马特停了下来。他也停下,在靴子里活动脚趾。至少他的脚还算暖和。他又松了松肩膀上的皮带。他自己的毛毯卷和索姆的包袱加起来不是很重,但是空着肚子走了这么远的路以后,再轻的东西也会变得沉重万分。“怎么了,马特?”他问道。
“你为啥这么急着卖掉它?”马特愤怒地质问,“它是我找到的。你从来没有想过我可能想留着它吗?至少留一段时间?你那么想卖东西,将你那把见鬼的宝剑卖掉啊!”
岚抚着苍鹭宝剑的剑柄,“这是我父亲给我的,是他的宝剑。我不会要你把你父亲给的东西卖掉的。见鬼了,马特,难道你喜欢这样饿着肚子赶路吗?况且,就算我能找到买主,你以为这把剑能卖多少钱啊?一个农夫买剑做什么呢?那把匕首上的红宝石却可以卖个好价钱,足够让我们买一辆马车舒舒服服地坐到卡安琅,甚至塔瓦隆,而且每一顿都可以在旅店里吃,夜里可以在床上睡觉。难道你喜欢靠着双脚走过半个世界,而且每天在地上睡觉吗?”两人就这样站在路中间,你眼瞪我眼。
最后,马特别扭地耸了耸肩膀,低下双眼看着地面。“岚,我能把它卖给谁呢?卖给农夫?他们只能用鸡鸭来付款,而我们不可能用鸡鸭来买马车啊。而且,如果我们在村子里把它拿出来,不论是哪一个村子,他们都会认为是我们偷的。光明才知道那样会导致什么后果。”
好一会儿,岚才无奈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也知道。很抱歉,我不是故意那样对你大喊大叫的。我只是太饿了,脚也很痛。”
“我也是,”两人又开始向前走,比刚才更加疲倦了。风渐渐猛烈起来,卷着灰尘照头照脸地吹来,“我也是。”马特咳嗽道。
农场确实提供了一些食物和度宿之处。跟灌木丛比起来,干草堆就像生了火的房间一样温暖,下雨时就算没有防水布,只要藏得够深,也能挡一下雨,当然大雨除外。马特有时还尝试偷鸡蛋,有一次甚至想给一头无人照看只是用绳子绑在草地上吃草的奶牛挤奶。然而,多数农场都养了狗,而且农场的狗特别警惕。在岚看来,为了两三只鸡蛋被一只农家狗吠叫着追赶数里实在不值得。尤其是,有时候当他们爬到树上躲避时,那些狗会在树下徘徊数个小时才放弃。他可惜的是时间。
虽然不乐意,岚更情愿在大白天公开地走向一座农屋的大门说明来意。有时,尽管他们这样做,有的农夫还是会在他们来得及开口说话前就已经放狗把他们赶走。没办法,在这些不安宁的日子里,谣言满天飞,每一个独立居住的家庭对陌生人都特别抗拒。不过多数时候,他们都能以帮忙做一个小时左右农活——比如砍木柴、或者打水——的代价换取一顿晚餐和一张床,虽然那张床通常就是在谷仓或者畜棚里的干草堆。不过,一两个小时的农活意味着花了一两个小时白天的时间停留在一个地方,意味着又被迷惧灵追近了一两个小时的路程。有时候他不禁猜想,一只黯者在一小时以内能走多远呢?他不想浪费每一分每一秒,但是当他狼吞虎咽地吃下某个主妇送上的热汤时,他又觉得不在乎了。当他们没有食物时,虽然明知自己已经尽可能地赶往卡安琅,却无法安抚空空如也的肚子。岚无法决定究竟是浪费时间糟一点,还是挨饿糟一点。马特倒像是既不在乎肚子,也不在乎追兵。
“我们到底了解他们什么?”一天下午,他们两人在畜栏里收集肥料时,马特质问道。
狗蛋 发表于 2009-1-10 05:52
“光明啊,马特,他们又了解我们什么呢?”岚毫不在意。他们脱了上衣,做得满身大汗,身上粘满稻草,空中还飘着草屑,“我只知道他们会给我们吃一顿烤羊羔和一张真正的床睡觉。”
马特把干草*深深插到混着粪肥的草堆里。此时,农场的主人一手提着奶桶,一手拿着挤奶器从畜栏的后门走了进来。马特皱着眉斜眼看着他。这是一个皮肤像皮革一般的驼背灰发老农夫。他发现马特看他,就放慢了脚步,然后,避开马特的目光,回头急匆匆地走了出去,匆忙中奶桶里的牛奶都洒出来了。
“我告诉你,他肯定有什么阴谋,”马特说道,“你看到他不敢看我的眼睛了吗?他们凭什么要对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这么友好?你说。”
“他的妻子说我们令她想起了她的孙子。你不要再怀疑他们了好吗?我们要担心的是身后的追兵啊。我希望我们只需要担心追兵。”
“他肯定有什么阴谋。”马特喃喃说道。
两人干完活,在畜栏前洗刷干净。太阳已经快要下山,地上拖着长长的影子。岚用衬衣擦干身体,向屋子走去。农夫在门口装作随意地靠在一根铁头木棍上,截住了他们。身后,他的妻子攥着围裙,咬着嘴唇看着他们。岚叹了口气,现在他不再认为自己令他们想起什么孙子了。
“我刚刚才想起来,我们的儿子今晚要来看望我们,”老农夫说道,“四个人一起,个个都高大强壮,随时会到达这里。恐怕我们无法提供答应你们的床铺了。”
他的妻子从后面递出一个用餐巾包好的小包,“拿去,里面是面包和芝士,还有腌菜和羊羔肉,可能够你们吃两顿了。拿去。”她满是皱纹的脸乞求他们接过小包快点离开。
岚接过小包:“谢谢。我明白的。走吧,马特。”
马特跟他走了,一边抱怨一边穿上衣服。岚却只想在吃东西之前走得越远越好,那个老农夫养了狗。
这已经算好的了,他心想。三天前,他们还在忙活时,那些人就已经放出狗来咬他们。那个农夫带着两个儿子手里挥舞着棍子,加上几条狗,一直把他们赶回到卡安琅大路上,还追了半里才作罢。匆忙中他们几乎来不及把自己的东西带走。那个农夫竟然还带着一把弓,一支宽头箭已经架在弦上。
“听着,别再回来!”他在背后大喊,“我不知道你们打算做什么坏事,反正,别让我再见到你那双鬼鬼祟祟的眼睛!”
当时马特一边掏箭一边转过身去,岚赶紧拉住他继续跑,“你疯了啊?”马特阴沉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跟着跑了。
岚有时候疑惑究竟是否值得在农场停留。他们走得越远,马特对陌生人的疑心就越重,而且越来越外露,也许是他越来越懒得隐藏吧。于是,同样的农活,换来的食物也越来越吝啬,有时候甚至不让他们在谷仓里过夜。然后,在格林维尔的农场,岚想到了一个解决方法,一个似乎能解决所有这些问题的方法。
格林维尔先生和他的妻子育有九个子女,最年长的女儿比岚和马特只小了一岁不到。格林维尔先生是一个强壮的男人,加上子女们的帮忙,根本就不需要岚和马特。但是,他仔细把他们两人打量了一番,看到他们脏兮兮的衣服和粘满泥的靴子、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后,还是答应了让他们帮忙,反正农场里总有干不完的活计。格林维尔夫人则说,如果他们俩想在她的餐桌上吃饭,就必须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她正好要洗衣服,他们可以暂时穿着她丈夫的一些旧衣服来工作。她一边说,一边微笑。在岚的眼里,她就像艾’维尔夫人一般亲切,只不过,她长着金发。他是头一次见到这种颜色的头发。就连马特,面对她的微笑时似乎也稍微放松。不过,那个长女,又是另一回事了。
标致的长女艾诗长着一头黑发,一双大眼。她总是趁着父母不注意的时候朝他们暧昧地咧嘴微笑。他俩在谷仓里搬运装满粮食的木桶和麻袋时,她靠着谷仓门,哼着曲儿,咬着辫尾,看着他俩干活,特别是岚。岚只好尽量不理会她,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受不住还是把格林维尔先生借给他的衬衣穿上了。那件衣服的肩膀稍微紧了些,而且下摆偏短,但总比打赤膊要好。艾诗看到他穿衣服时,大声笑了。他开始想,如果这次他们又被赶走,可就不是马特的错了。
要是珀林在就好了,他心里说,珀林知道该如何对付此事,在这种时候他总能幽默几句,那样她就会被他的笑话逗乐,而不是这样怪笑着看着他们。要是被她父亲看见她这样就糟了。可惜,他却想不出什么幽默或者笑话。每次他朝她看去时,她就朝他甜笑,这种笑容绝对会导致她父亲把狗放出来咬他们的结局。她甚至还跟他说,她喜欢高个子男人,可周围农场的男孩个子都很矮。马特坏笑了一声,岚只好一边在心里祈祷自己能作出一个笑话来,一边埋头集中精神干活。
幸好,其他年幼一些的孩子对岚来说就像光明给予的祝福。每当身边有孩子时,马特的神经质总会稍微舒缓。晚餐过后,大家围坐在壁炉前。格林维尔先生坐在他最喜欢的椅子上给自己的烟斗填烟叶,格林维尔太太则忙于缝补岚和马特那些刚刚洗干净的衣服。马特把索姆的彩球翻出来,开始耍球。身边没有孩子时,他从来不会这样。他耍着耍着,忽然假装失手,又在最后一刻把球接住,孩子们开心地笑了;他还用六个球耍八字,彩球在空中像喷泉一样飞舞,这次他真的差点要失手了,但是孩子们一点都不介意,开心地为他拍手。格林维尔先生和太太也用力鼓掌喝彩。马特表演完后,学着索姆的样子朝着房间的各个方向夸张地鞠躬。然后,岚从索姆的盒子里取出了笛子。
每次他拿起索姆的乐器,心头都涌上悲伤。抚摸着那金银的花纹,总是令他回忆起索姆。一路上,他每次拿出竖琴都只是为了查看它是否完好并且保持干燥——索姆总是说,农家孩子笨手笨脚玩不好竖琴。不过,每次有农场收留他们过夜时,他就会在晚餐后用笛子吹奏一曲,算是对主人家的额外报答,也是怀念索姆的一种仪式。
马特的耍球已经带起一种欢乐的气氛,所以,他吹起了《三个牧羊女》。格林维尔夫妇一直用手拍打着节奏,年幼的孩子在地板上跳起了舞,连刚学会走路的最小的男孩,也用脚敲打拍子。他知道自己在春诞时的奏乐比赛里可能还赢不了名次,不过,经过索姆的教导后,他已经有足够自信去报名参赛。
艾诗翘着脚坐在炉火前,当他吹完最后一个音符放下笛子时,她长舒一口气,向前靠了靠,朝他微笑道,“吹得真好听。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动听的曲子。”
格林维尔夫人突然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挑起一边眉毛看着女儿,然后开始仔细地打量岚。
岚本来已经拿起盒子打算收起笛子,被她的目光吓住,几乎把盒子和笛子都丢了。如果她指责自己忽视她女儿的意见……无可奈何地,他又把笛子放到唇边,继续吹曲子,一首又一首。格林维尔夫人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吹奏了《劲风撼柳》,《从台温隘口回家》,《狂妄的阿诺拉夫人》,还有《老黑熊》,把自己能想起来的曲子都吹了个遍。而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估量着。
格林维尔先生站起来时已经很晚了。他“呵呵”笑着,搓着手掌,“啊,这真是难得的娱乐,但是我们睡觉的时间早过了。你们旅行者对时间没什么所谓,可是农场里一大早就要起身忙活。我跟你们说啊,像这样的娱乐,在旅店里花钱都不一定能享受到,那里的水平比你们次多了。”
“孩子他爸,我觉得咱们该好好报答他们,”格林维尔夫人抱起最小的男孩时说道,那孩子早就在炉火前睡着了。“谷仓不是睡觉的地方,让他们今晚在艾诗的房间里睡吧,艾诗跟我睡就好了。”
艾诗闻言懊恼地苦起了脸。虽然她小心地低着头,但岚还是看到了她的表情,而且觉得,她母亲应该也看到了。
格林维尔先生点头道,“是的是的,比睡谷仓好多了。除非你们介意两个人挤一张床。”岚脸红了,格林维尔夫人还在看他。“我真心希望能多听几首曲子,还有你的耍球表演。我很喜欢,真的。明天早上也许还有些农活需要你们帮忙,还有——”
“我猜他们明天早上会希望尽早出发的,孩子他爸,”格林维尔夫人插口道,“按照他们旅行的方向,下一个村子将会是阿里安,但是到那里要走一天的路。如果他们打算在那里的旅店碰碰运气的话,就得早早出发,才能在天黑前走到那里。”
“好的,夫人,”岚说道,“我们会去试试看。谢谢您。”
她抿紧嘴唇朝他笑了笑,似乎非常明白他所说的谢谢不仅仅是指她的建议、或者晚餐、或者温暖的床铺。
第二天,马特花了一整天拿艾诗来取笑他。他不停地*开话题,最最顺手的就是拿格林维尔夫妇建议他们在旅店里表演的事来说了。早上时,艾诗为了他离去的事把嘴撅得老高,而格林维尔夫人则带着防范于未然的决心在一旁严厉地盯着。路上,岚都拿表演的事来阻止马特的调侃,晚上真的到了村里时,再作打算吧。
黄昏渐临时,他们走进了村里唯一的旅店。岚负责跟旅店老板交涉,并且吹奏了一曲《摆渡》——胖胖的旅店老板称之为《亲爱的莎拉》——和《通往度安栏之路》的一段,马特则演示了一下耍球,交换条件是过夜的床铺和一顿烤土豆加热牛肉。老板给了他们一个房间,位于店的后方,靠近屋檐,肯定是这家店里最小的房间,但是,必竟是一张屋檐底下的床。他们表演了一整晚的吹奏和耍球,中间只停了一次吃晚餐。不过,令岚高兴的是,这样一来白天的所有时间都可以用来旅行。而且旅店里的客人似乎对马特充满怀疑的目光也不介意,有些人甚至互相之间也用戒备的目光斜视。时势使得人们对陌生人都抱着戒心,而旅店里,永远都有陌生人。
那一晚,虽然跟马特挤在一起,整晚听着他的梦话,却是岚离开白桥镇后睡的第一个好觉。早上时,旅店老板还试图说服他们多呆一两个晚上。游说失败后,他就为他们找来了一个朦胧着眼睛的农夫。那个农夫因为昨夜喝多了没能驱车回家,正好可以送他们俩一程。于是,两个人舒服地躺在伊泽?佛尼的马车后的干草垫上,只用一个小时就已经往东走了五里路。
从那次之后,他们就一直用这种方式旅行。靠着少少运气,加上一两程顺风车,他们总是能在天黑前到达下一个村子。如果那个村里有一家以上的旅店,店老板们在听了岚的笛子、看了马特的耍球后,甚至会竞相出高价邀请他们。两个人加起来虽然离吟游诗人的水平还差得远,但是对于多数村子来说,已经是一年来难得见到的卖艺人。村里有两三家旅店,就意味着他们能得到有两张床铺的较好的房间,以及更大方、更美味的食物,有时甚至还赚到几个铜币。每天早上,总是会有前一晚喝得太多呆得太晚的农夫提供顺风车,或者某个喜欢他们表演的商人用自己的马车送他们一程。岚开始觉得,一路就这样走到卡安琅也不错呀。然后,他们到了四王。
狗蛋 发表于 2009-1-10 05:52
第三十二章 暗影中的四王
第三十二章
暗影中的四王
村子名为“四王”,规模也比一般村子要大,但它的村容实在跟它的名字难以相称。一如往常,卡安琅大路直接从村子中心穿过,不过,这里多了一条从南方进入的繁忙道路。多数村子都是市集和农夫聚集的地方。然而这个村子,从村里可以看到周围的几个农场连养活自己的村子都不够,所以,四王主要是靠作为交通枢纽而繁盛。商人的车队在前往卡安琅,或者前往拜尔隆以南的迷雾山脉的矿场途中,或者来往于附近村子时,常常会在这里停留修整。村里的所有设施都围绕着商人和他们的车队、车夫和装卸货物的搬运工而建。而往南去的道路主要是为了方便路伽西部的矿产交易,路伽的商人如果要前往卡安琅另有更直接的道路。
村里到处是印满车轮痕迹的空阔沙土地,有的空无一人,有的只有几个闷得发慌的守卫。每一条街道都宽阔得足够让马车通过,沿街都是马厩和拴马柱,地上也是压满车轮痕。没有草地,孩子们就在街道上一边玩耍,一边躲避马车和车夫的咒骂。村妇用围巾包头,低着头脚步匆忙,有时还遭到车夫们的调戏,说出的话岚光是听听都会脸红,有些连马特都为之瞠目。这里没有女人隔着篱墙跟邻居聊天。土褐色的木房子一座挨着一座,相互之间只隔着狭窄的巷子和墙壁——没什么人肯花这心思去粉刷这些木墙,它们光秃秃地遭受着风雨侵蚀,即使有少数刷过石灰,也已经褪色褪得不成样子,大概很多年没有翻新过了。屋里的窗子上挂着厚重的百叶窗,常年不开,以至于铰链已经锈蚀。这里还很吵杂,锻铁场的敲击声,车夫的喊叫声,旅店的沙哑笑声,处处都充满噪音。
岚是坐在一辆盖着帆布的商人马车后面进入村子的。经过一家外墙涂得黄黄绿绿的旅店时,他跳下了马车。这家店的鲜艳外表在这堆沉闷的屋子里特别显眼,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它。车队继续前进,似乎没有一个车夫注意到岚和马特已经下了车——黄昏将近,他们只顾着寻找旅店,解马歇息。岚下车时踩在了一道车痕上,随后赶紧跳开躲避一辆从另一个方向过来的满载马车,那辆车经过他身边时车夫大声朝他咒骂了一句。一个村妇从他身边急急经过,根本不抬头看他。
“我搞不懂这个地方,”他说道。这一片喧闹中似乎夹有音乐声,只是他无法分辨它的来源。也许是旅店吧,他不能肯定。“我不喜欢这里,咱们不如继续走吧。”
马特白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天空。空中黑云密布。“你今晚想在树丛里睡觉吗?在这种鬼天气里?我已经重新习惯睡床了。”他歪着头仔细倾听,然后咕哝道,“也许还会有哪家店是没有人奏乐的吧,反正,我打赌肯定没有人耍球。”他把弓挎在肩上,朝着鲜黄色的店门走去,眯起眼查看四周。岚犹豫地跟着他。
里面果然已经有音乐艺人了,他们演奏的筝鼓几乎完全淹没在粗哑的笑声和醉酒的吵闹中。岚根本懒得去找店老板,转身就走。接下来的两家店里也有音乐艺人,也是震耳欲聋的吵闹。店里挤满衣着粗鄙的男人,他们在店里走来走去,挥舞着手里的啤酒杯,占侍女的便宜。侍女们脸上挂着例行的僵硬微笑躲闪,早已见怪不怪。吵攘的声浪几乎把屋顶掀翻,酒味和汗臭味混合起来的发酸气味也令人难受。至于那些穿着丝衣和天鹅绒、镶着蕾丝的商人,则躲在楼上的专用餐室里,跟这些声音气味隔绝。他和马特离开前曾经把头伸进其中一间专用餐室看了一眼。岚开始觉得他们除了继续上路以外别无选择。
第四家名叫“舞中车夫”的旅店却是静悄悄的。
它的外表跟其他旅店一样鲜艳,黄色为底,衬以明亮的红色和刺眼的绿色,只不过油漆表面布满裂纹而且早已褪色。岚和马特走了进去。
大堂里摆满了桌子,却只有五六个男人坐在桌旁埋头喝闷酒,人人都阴沉着脸独自发呆。这里的生意明显冷落,但可以肯定以前不是这样的,因为店里有很多穿着围裙的侍女在大堂里忙个不停。活计确实不少——落满灰尘的地板,角落里张满蜘蛛网的天花板——但是,多数侍女都只是为了避免被人看见自己在发呆所以瞎忙而已。
一个留着及肩长发、瘦古嶙峋的男人,转过头来皱起眉看着走进来的岚和马特。这时,空中传来了第一阵隆隆雷声。“你们想要什么?”他一边问,一边用身上那件长及脚踝的油腻围裙擦拭双手。岚看着他,真不知道究竟是他的手擦干净了围裙,还是围裙擦干净了手,这是他见过的那么多旅店老板里面的头一个瘦子。“怎么?说话啊。买杯饮料,不然就滚出去!你们以为这里是看热闹的地方吗?”
岚红着脸开始自我推荐。在此之前,他们经过许多旅店,他已经很擅长这件事。“我会吹笛子,我的伙伴会玩杂耍。您在这一两年内都找不到比我们俩更优秀的卖艺人了。如果您免费为我们提供一个房间和一顿晚餐,我们就会令您的大堂坐满客人。”他想起今晚见过的那些挤满人的大堂,特别是刚刚那家还有个男人就在他面前呕吐起来,幸好他躲得快靴子才没有遭殃。想到这里他不禁舌头打起结来,赶紧定定神继续说道,“我们会令您的大堂坐满客人,他们会购买食物和饮料,您赚到的钱足够补偿我们花费的二十倍有余。您何不——”
“我这里已经有一个演奏洋琴的人了。”店老板厌烦地打断他。
“你有的是一个醉汉,沙?海克。”一个侍女说道。她手里托着一个装着两杯啤酒的托盘正好经过,停下来朝着岚和马特露出微笑。“那个家伙经常醉得连大堂在哪里都闹不清楚,”她装出说悄悄话的样子,声音却很响亮,“这两天甚至连影子都不见了。”
海克注视着岚和马特,随便地反手朝她的脸扫过去。她惊呼一声,重重坐倒在脏兮兮的地板上,打破了一个酒杯,洒出的啤酒在地上的灰尘里四处流动划出的水痕就像一条条小溪。“你打破的杯子费用从你的薪水里扣。给他们换上新的饮料。快点,他们付钱不是为了让你偷懒的。”他的声音跟他的举动一样突兀,却没有一个客人抬起头看,其他侍女也都避开目光。
倒在地上的侍女抚着脸颊,瞪着海克的眼里满是憎恨,但她只是默默地把杯子碎片收拾到盘子里,走了。
海克若有所思地咬着牙齿打量岚和马特,目光在苍鹭宝剑上停留了许久,最后说道,“这里的房价很高,不能给你们。这样吧,你们两个可以在一个空储藏室里用拿几个货箱拼作床过夜。所有客人都离开后,你们才可以吃东西。他们总会吃剩些东西的。”
说真的,岚很希望能到四王的其他旅店去试一试。自从离开白桥镇后,他遇到过各种人,冷淡的,漠然的,对他们怀着明显戒心的。然而,从来没有到过一个像四王这样的村子,没有遇到过海克这样的男人。他告诉自己,四王和海克带来的这种不安也许只是这里的肮脏、贫穷和吵杂造成的,但是这种疑虑并没有消除。马特看着海克的样子像是怀疑他有什么诡计似的,却没有给出任何打算放弃在这个舞中车夫里过夜的暗示。雷声撼动着窗户,岚叹了口气。
“如果那些货箱是干净的,再加上足够的干净毛毯,那我们可以接受。不过晚餐必须在天黑下来的两个小时以后吃,不能再迟,而且,要吃这里最好的食物。我们给您演示一下我们的本领吧。”他伸手拿笛子,但是海克摇了摇头。
“不用了。就算你只会尖叫,只要能稍微跟音乐擦点边,那些家伙就会满意的了。”他又瞄了瞄岚的宝剑,嘴角微翘露出薄薄的笑容,“你们想吃什么都行,但是,如果你们不能为我招揽客人,就立刻给我滚到街上去。”说着,他朝两个冷着脸靠墙坐着的男人点了点头。那两人没有喝酒,手臂像大腿一样粗壮。海克朝他们点头时,他们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岚和马特。
岚伸手搭在剑柄上,祈祷自己脸上没有露出反胃的表情。“只要您按刚才说好的条件办就没问题。”他用同样的语气回答道。
海克眨了眨眼,片刻之间似乎也觉得颇为不安。然后,他又突然点头说道,“我刚才说的那些吗?好,你们开始吧。呆站在这里可招不来客人。”他挺直腰走开,黑着脸朝侍女们大声呼喝,就好像店里有五十个客人等着招待似的。
大堂通往店后的门旁边有一个小小的略高于地面的舞台,岚把一条长凳搬上去,把斗篷、毛毯卷和索姆的包袱放在凳子后面,又把宝剑搁在最上面。
他的心里不禁犹疑,像这样公开地配着剑究竟是好是坏。剑本身是很常见的,但是带有苍鹭标记的剑却相当引人注意。虽然也不是人人都认得这个标记,可是任何额外的注意都令他不安,因为他很可能因此给那只迷惧灵留下清楚的线索——当然,这是说如果黯者需要靠这种线索追踪的话,它们似乎不需要。然而,他不论如何都不愿意停止佩剑。这是塔给他的宝剑。他的父亲。只要他带着它,就觉得它像一条纽带把他和父亲连结在一起,给予他喊塔一声“父亲”的理由。现在已经太迟了,他心想。他不太确定自己指的是什么,但是,他很清楚这是事实。太迟了。
他吹出了《北方雄鸡》的第一个音符,大堂里仅有的五六个客人立刻从酒杯上抬起头来。就连那两个打手也坐直了一点。吹完第一支曲子后,所有客人包括两个打手都纷纷鼓掌。然后,当一串彩球从马特手里飞进空中,在他手里上下翻腾时,热烈的掌声又再次响起。屋外,天空在暴雨来临前的压力下呻吟着。憋得越久,雨势将会更猛。
消息很快传开了,天黑时店里已经坐满了大声谈笑的客人,岚几乎连自己正在吹的曲子都听不见。只有雷声能盖过大堂里的噪音。窗外闪电不断,在吵杂声之间可以听到雨点敲打屋顶的微弱声音,现在进来的客人身后都拖着水痕。
每次他一停下,喧闹声中都立刻有人大声喊出想听的曲名。其中不少名字他都不认识,不过,只要有人能哼几下调子,他就知道其实他会吹这首曲子。这种情况已经在很多地方遇到过了。《快乐的吉姆》在这里叫做《理尔一投》,在上一个村子又叫做《阳光之彩》。有些曲子名字不变,有些却在相距不到十里的地方有不同的名字。他还学会了一些新曲子,比如《醉酒小贩》,有时候又叫《厨房里的巧手族人》,还有《两个国王去打猎》,又叫《双马齐驱》或者其他好几个名字。他吹出知道的曲子,而客人们不停地敲着桌子要求更多。
另一些人却想看马特表演耍球。有时候,想听曲子的人和想看杂耍的人会打起架来。有一次还亮出了刀子,一个女人尖叫了一声,一个男人被撞倒在桌子上,猛地转过身来,脸上淌着鲜血。这种时候那两个打手,分别叫做扎克和史钟的,就会立刻冲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每一个闹事的人揍得满头包然后丢出店外。这是他们解决任何麻烦的办法。大堂里的人继续谈笑,好像没事发生似的。除了那些打手往门口走去时推开的人,没有人在意。
客人的手也不安分,侍女们一不小心就会被揩油。不止一次,扎克和史钟不得不动手营救某个侍女,只不过,他们从来都不急着出手。至于海克,他每次都会大声责骂那个可怜的女孩,用力推她摇她,很明显把责任都算在她身上。而她也总是含着眼泪结结巴巴地道歉,满腹委屈却又接受他的责备。海克一皱起眉头,侍女们就算他不是在看自己也会立刻紧张万分。岚真不明白为什么她们能忍受这种对待。
每次看到岚和马特时,海克却面露微笑。过了一段时间,岚才发现他其实不是对着他们俩微笑,而是对着他身后的苍鹭宝剑。还有一次,当岚把那支镶着金银花饰的笛子放在凳子旁时,他也对着笛子笑了笑。
岚趁着下一次跟马特换班时,靠在他的耳边说道:“海克想打劫我们。”就算靠得这么近,他也得大声说话。不过周围那么吵杂,估计也没有人能听到。
狗蛋 发表于 2009-1-10 05:52
马特点了点头,似乎早已料到。“我们今晚得把门闩起来。”
“闩门?闩门能挡住扎克和史钟的拳头吗?我们逃走吧。”
“至少先吃了东西再走吧,我很饿了。他们现在也不能怎样的,”大堂里的客人开始不耐烦地催促他们快点表演,海克也瞪着他们。马特补充道,“还有,你今晚想睡在外面啊?”就像是强调马特的话似的,一阵特别猛烈的闪电劈下,一瞬间店外比店里还要明亮。
“我只想保住脑袋脱身。”岚说道,但是马特已经懒洋洋地坐在了凳子上。岚叹了口气,吹起《通往度安栏之路》。这首曲子很受欢迎,今晚他已经吹过四次,他们还喊着要听。
麻烦的是,马特说的是对的,他自己也饿了。而且,在大堂满成这样、客人还在不停增多的情况下海克应该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每次扎克和史钟把一个人扔出去,立刻就会进来两个人。他们要求看耍球,要求听曲子,更感兴趣的却是喝酒和揩油。只有一个人例外。
在舞中车夫拥挤的大堂里,这个人不论从哪个方面看都相当显眼。很明显,商人是不会到这种连专用餐室都没有的破败旅店来的。这里只有皮肤因为长期在阳光风沙中工作而粗糙不堪、衣着鄙陋的客人。但是,这个人却长得皮光肉滑,双手白嫩,穿着一件天鹅绒外套,披着一件深绿色的天鹅绒斗篷,肩膀位置镶嵌着蓝丝。他身上所有的衣服看起来都价值不菲。他的鞋子是柔软的天鹅绒布鞋而不是靴子——根本不适合四王这种印满车辙的道路,甚至,不适合任何街道。
他是在天黑之后才进来的。当时他的嘴角带着一丝厌恶,一边打量周围,一边抖落斗篷上的雨水。把大堂扫视一遍以后,他本来已经转身打算离开,却忽然看到什么东西吃了一惊,然后就在一张刚刚被扎克和史钟清空的桌子旁边坐了下来。一个侍女在他的桌边停了片刻,然后给他送了一杯酒。不过,他把酒杯推到一边就再也不碰它了。虽然他没有企图占那个侍女的便宜,甚至没有看她,却令她不安,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张桌子。任何靠近他的人都有同感。他的外表显得柔和,但是每次有一个满手老茧的车夫坐到他的桌旁时,他只消稍微瞥那人一眼,那人就会立刻决定另找一张桌子。他坐在那里,双手十指交*撑在桌上托着头,每一只手指上都带着一只戒指,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看着岚和马特,好像大堂里只有他们三个人似的。
再次换班时,岚跟马特提起那人,马特点了点头。“我看见了。”他喃喃回答,“那家伙是谁呀?我总觉得好像见过他。”
岚也有这种感觉,他的记忆若隐若现,就是无法想起来。不过,他很肯定自己以前没有见过那张脸。
估计着他们已经表演了大约两个小时后,岚把笛子放回盒中,跟马特一起收拾行李走下舞台。海克见状满脸怒容地大步走了过来。
“该吃晚餐了,”岚没等他走近就说道,“而且,我们不希望行李被偷走。您会去通知厨师吗?”海克仍旧很恼火,但是他犹豫了,眼睛想要避开岚手里拿着的东西却又忍不住要看。岚随意调整了一下包袱,腾出手来握住剑柄,“还是说,您打算把我们赶出去?”他故意加重了语气补充道,“夜还长着呢,我们还要表演很久,必须有充足力气才能表演得精彩,这些人才会为此付钱。如果我们饿倒了,您觉得这里还能客满成这样吗?”
海克看着满大堂往他口袋里塞钱的客人,眼角抽搐了一下,转身把头伸进通往旅店后面的门喊道,“给他们拿吃的!”回头又朝岚和马特吼道,“快点吃完。我要你们一直表演到最后一个客人离开为止。”
有些客人开始大声质问音乐和杂耍到哪里去了,那个穿天鹅绒的男人是其中之一。海克赶去安抚他们。岚朝马特招了招手。
一扇结实的门把厨房和大堂隔开。在厨房里面,除了侍女们进出打开门的时候,听到的雨声比在大堂里响多了。厨房又大又热,炉子和烤箱蒸气腾腾,还有一张巨大的桌子放着许多半成品和成品。几个侍女坐在门旁的长凳上搓着脚,跟那个胖厨师聊天。厨师一边说话,一边挥舞着手里的大勺子强调自己的意见。岚和马特进来时,她们抬头看了看他俩,又继续聊天和搓脚。
“我们趁现在有机会跑吧。”岚轻声说道,可是马特盯着厨师正在往里面装牛肉、土豆和豌豆的两个碟子,摇了摇头。那个厨师几乎没看他们两人,只顾跟其他女人聊天,随便用肘子把桌上的东西推开,放下碟子,摆好*子。
“我们吃完东西再走也不迟。”马特立刻坐到凳子上吃东西,抓着*子的样子就像是在使用铲子。
岚叹了口气,不过,他也立刻坐下来吃东西。从前一个晚上到现在,他只吃了一小块面包,肚子饿得跟乞丐的钱包一样空,加上厨房里食物的香气,令他觉得更饿。很快,他的嘴里就塞满了食物。马特更是在他还剩半碟食物时就已经跟厨师要第二碟了。
岚并不是有心偷听那些女人的对话,不过,一些片断还是无意中飘进了他的耳朵。
“这听起来有点疯狂啊。”
“谁知道呢,我听说的就是这样的。他在走进这里之前已经到过镇里半数以上的旅店,都是走进去,看一看,什么也不说就退出来,就连王室旅店也不例外。就好像外面没在下雨似的。”
“也许他觉得这里最舒服吧。”这句话招来一阵大笑。
“我听说,他在天黑之前才刚刚到达四王,他的马匹喘着粗气一副被催逼得很惨的样子。”
“不论他从哪里来,只有傻瓜或者疯子才会这样冒着天黑以后还在野外的风险赶路。”
“啊,也许他是个傻瓜吧,但是他很有钱哦。我听说,他甚至需要专门用另一辆四轮马车运送他的仆人和行李。你等着瞧吧,那行李里面肯定是钱。你看到他的斗篷没?我可不介意把它据为己有哦。”
“他胖了点,不适合我的口味啦。不过,我也觉得一个男人只要有足够金子,再怎么胖都不是问题。”侍女们全都笑弯了腰,厨师也仰头大笑。
岚放下*子,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我一会儿就回来。”他说道。马特忙着往口里塞土豆,几乎没有理他。
岚拿起宝剑和斗篷站起来,一边往门口走去,一边把剑挂在腰带上。没有人在意他的举动。
外面下着倾盆大雨。他披上斗篷,带上兜帽,把斗篷紧紧裹在身上,小跑着向马厩前的院子而去。雨水像厚重的水帘一般,屋外的一切都被遮挡在帘后,只有闪电划破天空的瞬间才能看见眼前的东西。但是,他找到了他想找的:马匹已经被安置在马厩里,只留下那两辆涂了黑漆的四轮大马车淋在雨中,湿漉漉地反射着微弱的光芒。雷声隆隆,闪电划过,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马车门上涂着的金漆大字:豪尔?葛德。
他看着马车门的方向。现在他已经看不见上面的字了,但是他仍然呆呆地看着,对于击打在身上的雨点浑然不觉。他清楚记得,上一次看到这种涂着黑漆把主人名字写在门上的大马车,以及这些皮光肉滑、脂肪过剩,穿着天鹅绒斗篷和天鹅绒布鞋的男人的地方:白桥镇。本来,白桥镇的商人前往卡安琅是一件非常普通的事情。然而,为此走遍村里半数以上的旅店,一家家地查看,最后选中他们两人所在的这一家?然后露出一副已经找到了想要的东西的表情看着他们两人?
岚打了个哆嗦,突然发现雨水正沿着他的衣领流到他背上。他的斗篷虽然编织紧密,仍然挡不住这样的暴雨。他赶紧转身,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坑坑洼洼的地面,急匆匆往店里走去。扎克挡住了门口。
“啧,啧,啧。一个人跑到这么黑的地方来。黑暗是很危险的哟,小子。”
雨水淋湿了岚的头发,沿着前额流下来。马厩院里只有他们两人。他心想,难道那个海克已经等不及了,宁愿不要客人也要立刻把宝剑和笛子抢走吗?
他伸手抹掉脸上的雨水,另一只手握着剑柄。虽然剑柄被雨水打湿,但是上面包的皮革使他的手不会打滑。“海克以为如果没有了娱乐,大堂里那些客人会为了喝他的啤酒而留下吗?如果是的话,那么我们可以不计较现在为止的演出费用,并且为我们的晚餐付钱,然后立刻离开。”
扎克站在干爽的屋里,堵在门口,看着淋在雨中的岚冷哼道,“在这场雨里离开?”他瞄了瞄岚手里握着的剑,“我跟你说,我跟史钟打了个赌。他说这东西是你从你祖母那里偷来的。我呢,打赌说你的祖母会把你踢到猪栏里然后挂出去晾干。”他咧嘴笑了,露出一嘴歪斜的黄牙,更加令人恶心,“夜长着呢,小子。”岚走上前去,从他旁边挤进门去。他邪笑着放他过去。
走进厨房,他扯下斗篷,重重地坐在凳子上。他离开才几分钟,马特就已经吃完第二碟了,正在吃第三碟,吃得很慢,却很坚决,一副就算撑死也要把它吃完的样子。扎克在通往马厩的门旁靠墙站着看他们。有他在这里,连厨师都不愿意说话了。
“他是从白桥镇来的。”岚轻声说道。不需要说“他”是谁马特也明白了,他手里拿着*子*了一块牛肉正要往嘴边送,闻言转过头看着他,*子停在了半空。岚知道扎克在监视他们,于是拿起*子搅碟里的食物。本来就算他很饿的时候,也不会塞得满口豌豆,但此时为了掩饰,他装出很喜欢吃豌豆的样子,一边吃一边把马车的事告诉马特。至于那些女人们说的闲话,也许马特没有听到,所以他也重复了一遍。
果然,马特刚才没有听到。他惊讶地眨着眼,咬着牙,又皱眉看了看*子上的牛肉,一边嘀咕一边把*子丢回碟子上。岚真希望他至少能尝试表现得慎重一点。
“来找我们的。”马特听他说完后说道,额上浮现深深的皱纹。“是暗黑之友?”
“也许吧。我不知道。”岚瞥了扎克一眼,那个大块头夸张地伸着懒腰,跟铁匠一样粗壮的肩膀一耸一耸,“你觉得我们能摆平那个家伙吗?”
“可以,但是造成的噪音足够把海克和另外一个引过来。我们一开始就不该在这里停留的。”
岚张开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海克就从通往大堂的门冲了进来,史钟跟在他的身后显得特别高大,扎克也堵到了后门的前面。“你们打算吃一个晚上吗?”海克吠道,“我给你们吃东西可不是为了让你们在这里偷懒的。”
岚看了看马特,马特做了做口形。于是,两人在海克、史钟和扎克的目光下开始收拾东西。
他们一走出大堂,喧闹的客人们立刻大声喊出要听的曲名,吵着要看杂耍。那个穿着天鹅绒的男人——豪尔?葛德——仍然对周围的人不理不睬,独自一人绷直了腰坐在椅子边上。看到他们两人后,他放松地往后靠去,满意的微笑回到脸上。
岚先表演。他心不在焉地吹着《打井水》——反正就算吹错调子也没有人会留意到——一边吹一边思考脱身之计,而且故意不往豪尔的方向看。如果这个人真的是来追赶他们的,就没有必要让他知道他们已经注意到他。至于逃走……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一家旅店竟然能变成一个如此完美的陷阱。海克、扎克和史钟甚至不需要亲自监视他们,因为,只要他和马特一离开舞台,人群的抗议声就立刻能通知他们。只要这个大堂挤满客人,海克就不能派扎克和史钟对付他们,然而,只要这里挤满客人,他和马特就无法不知不觉地溜走。还有葛德,他也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这真是太讽刺了,若不是他快要吐了,他一定会大笑一番。这些人只需要机警地等候机会就够了。
他和马特换班时,看到他的样子后忍不住叹息了一声。马特怒目瞪视着海克、史钟和扎克,完全不在乎对方是否察觉,而且,他的手一直放在外套里。岚对他“嘶”声警告,他却完全没有反应。如果海克见到那把匕首上的红宝石,可能不等客人离开就要动手了。如果大堂里的那些人看见,也许有一半的人会成为海克的帮凶。
最糟糕的是,马特也朝着那个商人——那个暗黑之友——瞪眼睛,有两次,就像他瞪着其他人一样。葛德也注意到了。他怎么可能注意不到呢?不过,他仍然表现沉着,笑容更加灿烂了,并且朝着马特点头致意就好像老朋友一样。然后又看着岚,挑起一边眉毛表示疑问。岚不想知道他的问题是什么,他避开不看他,然而他知道现在这样做已经太迟。太迟。又是太迟。
只有一件物品似乎为天鹅绒男人带来了困扰。岚的宝剑。再次开始表演时,他没有解下它,以至于有两、三个男人摇摇晃晃地凑上来问他,是不是觉得自己的技术太差需要一把剑来保护自己。不过,他们没有注意到苍鹭标记,而葛德注意到了。他紧紧握着苍白的手,皱着眉看着那把剑,过了很久之后才恢复了微笑。不过,这次的微笑不像刚才那么有把握了。
岚心想,这至少是个好现象,如果他以为我有使用苍鹭宝剑的资格,也许就不敢来打扰我们了,这样我们需要担心的就只有海克和那两个壮汉。可惜,这个想法并不能给他多少安慰,而且,不论有剑没剑,葛德也还是那样看着,笑着。
对岚来说,这一个晚上就像一年那么漫长。那么多双眼睛虎视耽耽,海克、扎克和史钟像秃鹰俯视陷入泥潭的绵羊,葛德就更不用说了。他甚至开始觉得大堂里所有的人看着他们的目光里都带着某种恶意。酸腐的酒味、发臭的污物、留着臭汗的男人。他的头开始眩晕,吵闹的声音冲击着他的耳膜,他开始眼花,就连自己吹出的笛音也变得刺耳,雷电的声音就像在他的头颅里轰鸣。疲倦如钢铁般沉重地压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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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第二天还必须早起工作的人们开始不情愿地散去。农夫只需要对自己负责,但是商人却是出了名会对那些宿醉的车夫毫不留情地克扣工资。几个小时过去,大堂渐渐空下来,就连那些住在这个店里的人也开始蹒跚着往房间走去。
葛德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客人。岚打着呵欠伸手去拿笛子盒时,葛德也把斗篷挽在手上站了起来。侍女们一边打扫,一边自言自语地抱怨溅在地上的酒水和打破的餐具把店里弄得一团糟。海克拿出一把大钥匙锁起前门。葛德跟海克说了几句话,海克叫来一个侍女带他到楼上的房间去。天鹅绒男人对着马特和岚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后,消失在楼梯上。
海克看着岚和马特,扎克和史钟一边一个站在他身后。
岚很快就把行李都背到了肩上,虽然他没有拔剑,但是他把行李全都堆到左边肩后,空出右手,确保随时可以拔剑。他还压抑住了一个呵欠。不能被他们发现自己其实已经很累。
马特笨拙地把弓和少许行李背在肩上,手伸在外套里,看着海克和两个打手走近。
海克手里提着一盏油灯。岚吃惊地看着他微微鞠了一躬,伸手往一扇边门作了个“请”的手势,“你们的货箱在那边。”可是,他微妙地扭曲着的嘴角暴露了他的邪恶意图。
马特的下巴朝扎克和史钟扬了扬,“你带我们去睡觉的时候,要带着这两个人吗?”
“我是一个有家产的人,”海克说道,整理着脏兮兮的围裙,“有家产的人还是要小心为上。”一阵雷声撼动着窗户,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天花板,呲着牙朝他们笑了笑,“你们究竟想不想去睡觉?”
岚不禁猜想,如果他说他们现在要走将会怎样呢。如果,你真的是一个剑术大师,而不是只懂得兰恩所教的那几招……“带路吧,”他尽量装出坚定的语气说道,“我不喜欢有人跟在背后。”
史钟窃笑一声,不过,海克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转身向着边门走去,两个大块头大摇大摆地跟在后面。岚深吸一口气,满怀希望地看了看通往厨房的门。可是,如果海克已经把后门锁上了,那么现在逃走只会引发他一直力图避免的局面。他只好闷闷不乐地跟在了旅店老板后面。
在边门前,他又犹豫了,马特不提防撞到了他身上。原来海克提着油灯并不是没有缘故的:这扇门外是一条漆黑的走廊。全靠海克那盏油灯照出扎克和史钟的侧影,才令他鼓起勇气继续往里走。如果那三个人转身,油灯会告诉他,然后,又怎样呢?脚下,地板随着他的脚步“吱呀”作响。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没有涂油漆的粗糙房门。至于走廊的两边,岚没有看见别的门。海克和两个打手走了进去,他紧步跟上以防他们趁机设陷阱。不过,海克只是高高举着油灯,在房里做着请进的手势。
“我们到了。”
海克把这里称作旧储藏室,从房里的情况看,确实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废旧木桶和破裂的柳条箱占据了半个房间。天花板不止一处有漏洞,规律地滴着水。窗户上有一片玻璃已经破了,雨水从破口处自由地入侵房内。货架上堆放着无法分辨的杂物,上面铺着厚厚的灰尘。令人惊讶的是,房里竟然还真的有海克答应过的货箱。
岚心想,他们忌惮我的宝剑,所以应该不会在我们睡着之前采取任何行动,不过,我才不打算在海克的屋檐下睡觉呢,只等他们一走,我们就立刻从窗户逃走。“还行。”他紧盯着海克说道,暗里提防他做出任何示意身后那两个咧着嘴傻笑的男人行动的动作,好不容易才忍住舔嘴唇的欲望,“把灯留下。”
海克恼火地咕哝了一声,但还是把灯放在了其中一个货架上,然后又看着他们犹豫了片刻。岚很肯定他快要命令扎克和史钟现在就动手了。但是他皱着眉看着岚腰间的宝剑衡量了一会儿,朝那两个大汉摆了摆头。那两人宽阔的脸上闪过诧异之色,不过仍然顺从地跟着他离开了房间,头也不回。
岚等着他们“吱呀—吱呀—吱呀”的脚步声消失以后,又数了五十下,才把头伸出房门查看。走廊里漆黑一片,远处有一点长方形的亮光,遥远得像月亮一般,是通往大堂的边门。他把头缩回来时,瞥到那扇门附近的黑暗里有个大影子在动。是扎克或者史钟,在那里看守。
他迅速检视了一下这个储藏室的门,没什么好消息:门虽然是用结实的厚木做成,但是既没有锁,里面也没有门闩,不过,总算是朝房间里开的。
“我还以为他们打算打劫我们,”马特说道,“他们还在等什么?”他终于把匕首拿了出来,握在手里,指节发白,刀刃反射着跃动的灯光,弓箭被遗忘在地板上。
“等我们睡着。”岚开始在那些破桶烂箱里翻找,“来帮我找东西堵住房门。”
“为啥?你该不是打算在这里睡觉吧,啊?我们从窗户逃出去吧。我宁愿淋得一身湿也不愿意在这里送命。”
“那两个大块头的其中一人就在走廊那头。我们一旦弄出什么声响,他们眨眼间就能冲过来。到时候,我估计海克宁愿即时对付我们也不愿意让我们逃掉。”
马特低声诅咒着加入了岚,可惜地板上的那些垃圾里面没有什么用得着的东西。木桶是空的,柳条箱是破的,就算把它们全都堆在门前也没什么用。然后,货架上有一样熟悉的东西吸引了岚的目光。是两个布满锈迹和灰尘的楔子。他不禁笑了,把它们拿了下来。
他把它们放到房门下面,然后,趁着下一次雷声响起的瞬间,用脚后跟把它们狠力踢进门缝里。雷声退去后,他屏息聆听。只有雨水敲打屋顶的声音,没有脚踩地板的“吱呀”跑步声。
“去开窗户。”他说道。
这扇窗户肯定许多年没有开启过了,灰尘在上面结了一层硬壳。两个人一起使出吃奶的力气来推,岚的膝盖都在发抖了,窗扇才勉强开始移动,每推开一寸都发出“嘎吱”的抗议声。好容易,窗扇打开到足够一个人滑出去时,他顿时松了手,泄气地蹲在地上。
“见他*的鬼了!”马特怒吼道,“怪不得那混蛋从不担心我们会从这边逃跑。”
窗外,灯光下,一个焊着铁栅栏的铁框在雨水中闪着湿漉漉的光芒。岚用力推了推,像大石一般坚固。
“我看到一件东西。”马特边说边走到货架前,飞快地在架上的杂物里翻了一会儿,找出了一个生锈的铁橇。他走回来,把铁撬的一端塞到铁框的下面,岚赶紧提醒道,“小心声响,马特。”
马特厌烦地歪了歪嘴,口里喃喃自语,但是停了手。岚也伸手握住铁橇的另一端,在窗前被雨水打得越来越湿的地板上站稳,摆好架势。雷声怒吼的同时,他们就使劲撬。固定铁框的钉子发出令人直起鸡皮疙瘩的尖利怪声,铁框往外挪动了大约四分之一寸。两个人数着闪电打雷的节奏,一次一次地撬着。然而,铁框却再也不肯移动,一直只有四分之一寸。不肯动。只有狭窄的缝隙。不肯动。
突然,岚脚下一滑,两人一起“砰”地倒在了地上,铁撬像敲钟一样打在铁栅栏上。岚躺在湿漉漉的积水里,屏息倾听。寂静,只有雨声。
马特搓着青肿的手指瞪着他:“这样下去我们永远都出不去。”铁框往外移出了一点,只能容两只手指穿过,而且缝隙里还有十几个把铁框和窗户钉在一起的粗长钉子。
“我们继续撬吧。”岚边说边站起来。但是当他再次把铁撬的一端插到铁框下时,房门“咯吱”一响,有人想把它推开,全靠两个楔子顶住了。两人担心地对视一眼。马特又取出了匕首。房门再响一声。
岚深吸一口气,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声音,“走吧,海克。我们要睡觉了。”
“恐怕你们误会我了。”门外传来一把圆滑自信的声音,是豪尔?葛德,“海克先生和他的……奴才不会来打扰我们了,他们正在呼噜大睡呢。到了明天早上,他们只能猜想你们究竟是如何消失的。让我进来吧,年轻的朋友们。我们得谈一谈。”
“我们跟你没什么可谈的,”马特回答,“走开。我们要睡觉了。”
葛德发出一阵恶心的轻笑,“我们当然有事可谈,我从你们的眼神里看得出你们是心知肚明的。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也许比你们自己还要清楚。我感觉到它像波浪一般从你们的身上散发出来。你们很快就属于我的主人了。不要再逃跑了,接受吧。这样会轻松得多。如果被塔瓦隆的女巫先找到你们,你们会连在她们利用完你们之前割破自己的喉咙都办不到。只有我的主人能保护你们远离她们。”
岚用力咽了咽口水,“我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走开,不要烦我们。”走廊的地板发出“吱呀”轻响。葛德不是一个人来的。两辆四轮马车能载多少人呢?
“别再犯傻了,年轻的朋友们。你们知道的。你们全都知道。伟大的黑暗之主早已经看中你们了。预言说,当他苏醒时,新的恐怖领主将会在他的跟前歌颂他。你们肯定是其中的两人,不然不会派我来找你们的。想一想吧,你们将会拥有永恒的生命和梦想不到的权力。”他的语气里充斥着他自己对那种权力的渴求。
岚回头看了看窗外,正好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明亮的瞬间里他看到窗外也有人,站在滂沱大雨里看着窗户。他几乎要发出一声叹息。
“我已经不耐烦了,”葛德宣布道,“你们要么主动侍奉我的主人——他也是你们的主人——要么被迫侍奉他,那可不会是愉快的经历。伟大的黑暗之主统治着死域,可以随心所欲地令亡者复生,令生者灭亡。开门。你们只有两个选择,再也逃不了了。我说,开门!”
他肯定也下了什么命令,因为房门突然被沉重地撞了一下。门板颤抖着被勉强推开了一点,跟楔子接触的地方掉下少许木屑。一次又一次,房门在撞击下抖动着,有时楔子顶住了,有时楔子让步。一点又一点,房门无情地渐渐打开。
“服从吧,”走廊里的葛德命令道,“否则永不超生!”
“我们似乎别无选择——”马特迎着岚瞪视的目光,舔着嘴唇,,脸色苍白,喘着粗气眼珠乱转像一只困在陷阱里的獾,“暂时答应他们,然后再设法逃跑吧。见鬼,岚,我们无路可逃了!”
岚觉得耳朵里塞满羊毛,马特的话模模糊糊地传到他的耳中。无路可逃。头上,雷声轰隆,闪电霹雳。必须找到逃路。葛德在门外朝他们喊话,命令他们,请求他们。房门又打开了一寸。逃路!
光芒突然如洪水般冲进房间,眼前只有一片刺目白光。空气怒号着,燃烧着。岚只觉得自己被抛了起来,朝着墙壁撞了上去,然后倒在一堆杂物上面,耳朵里“嗡嗡”乱响,全身每一根毛发都快要倒竖起来。他头晕眼花地爬起来,膝盖直打颤,伸手扶着墙壁站稳,惊愕地看着四周。
那盏油灯翻倒在少数仍然留在墙上的货架上,没有灭,仍然发出亮光。房里的木桶和柳条箱有些被熏黑,有些在燃烧,四散在地上。窗户连同铁栅栏甚至大部分墙壁已经消失,留下一个大洞。屋顶坍塌了,锯齿状的破口在雨中冒着轻烟。房门脱了门轴,连同门框朝着走廊的方向歪斜。
他糊里糊涂地走到货架前,把油灯放好。周围一切都显得那么虚幻,确认它没被打破似乎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一堆柳条箱碎片忽然翻开,马特从底下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岚身前,边走边眨着眼睛在身上摸来摸去好像是在确定自己手脚无缺。他眯着眼看岚,“岚?是你吗?你还活着。我还以为我们俩都——”他停住了,咬着嘴唇发抖。过了好一会儿,岚才弄明白他是在笑,而且,有点竭斯底里。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马特?马特?马特!发生了什么事?”
马特最后笑了一声后停下来回答道,“是闪电,岚。它击中铁栅栏时我正好看着窗户。是闪电。我不知道有什么值得——”他忽然顿住,斜视着那扇歪倒的房门,语气变得尖利起来,“葛德哪里去了?”
外面的黑暗走廊里没有任何动静,葛德和他的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黑暗可以隐藏任何东西。岚发现自己竟然希望他们全都死了,不过此刻就算送他一顶王冠,他也不肯把头伸出去查看究竟。至于那堵倒下的墙壁外面,也没有任何动静。只有其他被惊醒的客人,在楼上发出混乱的呼喊和脚步声。
“趁现在快走吧。”岚说道。
两人快手快脚地挖出埋在碎片下的行李,岚抓着马特的手臂半拉半带,从大洞走出房间。马特扶着他,跌跌撞撞地走着,头往前伸着拼命想看清楚前方。
刚走进雨中时,闪电再次照亮夜空,岚惊愕地站住了。葛德的人还在,脚向着大洞的方向躺着,圆睁双眼盯着天空,雨点砸在他们脸上。
“怎么啦?”马特问道,“见鬼,我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
“没什么。”岚回答道。运气。光明的……运气?他颤抖着,小心地带着马特绕过尸体,“只是闪电而已。”
黑夜里除了阵阵闪电没有任何光亮,他拖着马特在坑坑洼洼的街道上一脚深一脚浅地逃离旅店,每走一步都几乎摔倒。但是,他们喘着气,小跑着,逃走。
在雨水织成的粗厚帘子完全遮挡舞中车夫之前,岚回头看了一眼。一眼。闪电照亮了一个男人的身影,他站在旅店前面,朝着他们——或者是朝着天空——挥舞拳头。他不知道那是葛德还是海克,不论是哪一个都一样糟糕。雨水滂沱,把他们笼罩在水墙之内。两人匆匆忙忙地穿过夜里的街道,竖起耳朵在暴雨的怒号声中分辨追击者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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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黑暗在等待
第三十三章
黑暗在等待
空中铅云密布,一辆轮子高大的马车沿着卡安琅大路颠簸着往东行驶。岚躺在车后面的干草上,支起上半身看看两边。现在做这个动作比一个小时前要容易些。至少他的手臂可以撑起身体,而不是沉重地把他往下拉,虽然他的头还是眩晕了一阵像要飘离身体似的,但确实是好些了。他把头抬起到刚好超过车边挡板的高度,露出眼睛看着马车后面的路。太阳高居空中,却被挡在乌云背后。马车正在穿过另一个村子,村中的房屋都以红砖砌成,墙上爬满藤蔓。过了四王以后,村与村之间的距离渐渐变得较近了。
有几个村民跟马车的主人,海恩?科茨,挥手致意或者问候几句。科茨先生是一个面容坚韧,沉默寡言的农夫。他嘴里叼着烟斗,用愉快的语气含糊地回应村民的招呼,于是那些人满意地继续自己的工作,不再理会马车。似乎没有人在意农夫的两个乘客。
岚看着村里的旅店从马车旁经过,它的墙壁刷成白色,屋顶是用灰色木板拼成的。人们进进出出,脚步匆匆,互相点头或者挥手致意显得很自然,有些人还会停下脚步聊上两句。他们互相认识。看他们的衣着——从靴子、裤子到外套的款式都跟他自己穿的差不多,只是偏好彩色条纹——多数是普通村民。女人戴着深深的帽子几乎把脸遮住,穿着白色带有条纹的围裙。也许他们全都是村民和本地农夫吧。那又怎么样?
他躺回干草堆上,看着村子在他的两脚后渐渐缩小。路的两边换成了围着栅栏的农场和修剪整齐的篱笆,还有一幢幢小农屋,红砖烟囱里冒出炊烟。路边唯一的树木是一些矮树丛,看得出是有人照料过用来作木柴的,应该也是属于农场。不过,它们跟西边的那些野树林一样,光秃秃。
前面来了一队四轮马车,它们沿着路中间朝着他们驶来,车声“隆隆”。科茨先生的马车被挤到了路边,他把烟斗移到嘴角,“呸”了一声,用一只眼睛斜斜地瞄着马车靠外的轮子以免它们跟路边的篱笆搅在一起,一边继续往前走,又抿紧嘴唇看了看商人的车队。
车队里全是八匹马拉的四轮大车,车夫挥起长长的马鞭在空中打着响鞭,车队旁的护卫冷着脸懒散地坐在马鞍上,没有一个人朝他们的小马车看一眼。岚紧绷着神经看着他们经过,胸口发紧,手握着藏在斗篷里的剑柄,直到最后一辆马车离开。
当车队完全经过他们,“咔嗒咔嗒”地朝着他们刚刚离开的村子走去时,坐在农夫旁边的马特转过身来,伏低身子寻找岚的双眼。那条本来用作挡灰尘的围巾包着他的头,低低地压在前额上,把他的双眼护在影子里。即使这样,即使此刻阳光灰暗,他仍然眯着眼睛。“你看到什么了吗?”他低声问道,“那些马车有没有问题?”
岚摇了摇头。马特点点头。他也没有看到不妥。
科茨先生拿眼角瞥了瞥两人,又移了移口里的烟斗,拍了拍缰绳。他虽然没什么表示,但是已经注意到了两人的举动。拉车的马儿加快了脚步。
“你的眼睛还在疼吗?”岚问道。
马特摸摸头上的围巾,“不。不是很疼,除非我直接看着太阳。你又怎样呢?你觉得好些没有?”
“好些了。”他发现自己真的已经好多了。这可真是奇迹啊,居然这么快就从一场大病中恢复过来。不止如此,这可说是光明赠予的礼物。一定是光明的保佑。必须是。
马车旁忽然出现了一队骑马人的身影,朝着那队商人马车的方向走去。他们身穿铠甲,露出雪白的长衣领,斗篷和里衣是红色的,看起来跟白桥镇看门人的制服很像,不过手工好些,更合身些。每个人都戴着银光闪闪的圆锥头盔,挺直腰板坐在马背上,手中握着的长枪枪头飘着红缨,指向同一个角度。
他们排成两列,头盔的脸罩挡住了所有人的脸庞,有几个人朝马车看了看。岚暗自庆幸自己用斗篷把宝剑盖住了。其中几人朝科茨先生点头致意。他们并不认识他,只是礼貌地问候一下。科茨先生也以同样的方式点头回应,不过,虽然他的表情没变,他的点头却带着某种赞赏之意。
这些人只是骑马慢行,不过加上马车本身相反的速度,他们很快就走过去了。岚下意识地数了数,十……三十……三十二个。他抬起头,看着那两列队伍沿着卡安琅大路向西去了。
“他们是什么人?”马特问道,语气中既带着好奇,也带着疑心。
“那是女王的卫兵,”科茨咬着烟斗回答,双眼直视前方,“一般不会走到布林泉以外的地方,除非有人召唤。今时不同往日了。”他吸了一口烟,又补充道,“我看啊,这些日子里,王国里有些地方将近一年多没有见过卫兵的影子了。今时不同往日啊。”
“他们刚才在做什么?”岚问道。
农夫看了他一眼,“当然是巡逻啦,维护女王的和平和法律么,”他边说边点头,似乎对此很满意,又补充道,“还有,搜捕罪犯。嗯嗯!”他吐出一个烟圈,“你们两个竟然不认得女王的卫兵,肯定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是哪里呢?”
“很远。”马特回答,几乎同时,岚说道,“双河。”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此刻的他似乎无法清醒地思考。他们本该尽量避免提起任何会像警铃一般吸引黯者注意的名字的。
科茨先生斜眼瞄着马特,默默地吸了一会儿烟,“真的很远啊,”他终于说道,“几乎是王国的边界了。不过,王国里竟然有地方没见过女王的卫兵,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啊。现在真的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岚心想,如果有人跟艾’维尔先生说双河是女王的领土,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科茨说的女王应该是指昂都的女王吧。也许村长早就知道了——他知道许多事情,常常令岚吃惊——也许,其他人也知道,只不过他从来没有听人提起过。双河就是双河。每个村子各自为政,如果有时候遇到涉及几个村子的难题,就由这些村子的村长或者村议会一起解决。
科茨先生勒住缰绳停下马车。“我只能走到这里了。”路旁有一条狭窄的小岔路向北方延伸,路两边的开阔平原上可以看到几座农屋,田里已经犁过,却仍然光秃秃的没有农作物。“你们再走两天就能到卡安琅了。啊,如果你的朋友能走得动的话,就是两天。”马特跳下车,拿起弓箭和行李,走到车后把岚扶下来。岚只觉得行李沉重地压在肩上,双脚直打晃,但是他挣脱马特的手,自己走了几步,感觉虽然摇晃,还算能走,甚至,越走越稳。
农夫并没有立刻离开,只是吸着烟斗打量着他们俩。“如果你们愿意,可以到我家来休息个一两天。我觉得不会浪费很多时间的。不论你们得了什么病,总是年轻人么……啊,我的妻子跟我在你们出生之前就已经经历过你们想象得到的各种病痛了,而且还照顾我们的孩子克服它们。更何况,我看你们现在已经过了最艰难的阶段,开始康复了。”
马特又眯起了眼睛,岚克制住自己没有皱起眉头。不可能每个人都是暗黑之友的。不可能。
“谢谢您,”他回答,“不过我没事的。真的。到下一个村子还有多远?”
“你说卡里浅滩啊?走路的话天黑之前能到。”科茨先生取出口中的烟斗,抿着嘴唇思索片刻,又说道,“起初我以为你们只不过是偷溜的学徒,现在我觉得你们应该是卷入了更严重的麻烦。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不过,我自信眼力足够,看得出你们不是暗黑之友,也应该不是做了什么打劫伤人的事。跟现在路上遇到的某些人不一样。我像你们这么年轻的时候也惹过一两次麻烦,所以我想,你们需要找一个地方躲上几天。我的农场就在那边五里远”
——他朝着小路的方向摆了摆头——“平时几乎没有人会来。不论追赶你们的是什么,大概都找不到那里。”他清了清喉咙,似乎为自己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而觉得有点尴尬。
“你怎会知道暗黑之友是什么样子的?”马特质问道,他后退几步离开马车,手伸到外套里,“你对暗黑之友有什么了解?”
科茨先生立刻沉下脸,“你们自便吧。”他说完朝马儿“吁”了一声,马车沿着狭窄的小路向北走了,再也不回头。
马特看着岚,脸色缓和下来,“抱歉,岚,你需要找个休息的地方。如果我们跟他走……”他耸耸肩,“我总是无法摆脱这种人人都想害我们的感觉。光明啊,我希望我知道那些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希望这一切赶快结束,我希望……”他的声音弱下去,十分痛苦。
“还是有些好人的,”岚说道。马特朝着小路走去,紧绷着下巴,就好像在做一件他最讨厌做的事情。但是,岚拉住了他。“我们耽搁不起,马特。况且,我也不认为真的有地方能让我们躲藏。”
马特点点头,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他想帮岚减轻负担,伸手要把鞍囊和索姆包着乐器的斗篷包袱拿过去,但是岚拒绝了。他的脚确实恢复了力气。不论追赶我们的是什么?他边走边想,不,不是追赶,而是,等待。
狗蛋 发表于 2009-1-10 05:53
他们逃离舞中车夫那一晚,大雨下了一整个晚上,雨点像小锤一样敲打在他们身上,黑云密布的空中电闪雷鸣。他们的衣服不一会儿就湿透了,再过了一个小时以后,岚甚至觉得连自己的皮肤也已经泡满了水。但是,他们终于将四王抛在了身后。黑暗里,马特就跟瞎子一样,每逢闪电击打时,天地间瞬间闪起刺目光芒映照出周围树木,他都痛苦地眯起双眼。岚牵着他的手,可他仍然小心地试探每一步。岚担忧地皱起眉头,如果马特的视力没法恢复,他们就会慢得跟爬行一般,这样肯定逃不掉。
马特似乎感觉到他的担忧。他抬起头,兜帽里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岚,”他问道,“如果我跟不上你的脚步,你不会丢下我的,是不是?”他的声音在颤抖。
“我不会的。”岚握紧了伙伴的手,“不论如何,我都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光明救我们!头上雷声不断,身边马特走得跌跌撞撞,几乎要把他拉倒。“我们得停一停,马特。继续这样走,你迟早要摔断脚的。”
“葛德。”马特说话时空中又一道闪电劈开夜空,雷声把任何声响都压倒在地,但是瞬间光亮中,岚看到了马特的嘴形,知道他问的是谁。
“他死了。”他必须死了。光明啊,让他死了吧。
他带着马特朝着闪电时瞥见的一个灌木丛走去,灌木的少许枝叶可以稍微阻挡一下雨点,虽然这比不上一棵茂盛的大树,但是他不想再等下一道闪电。下一次他们也许就没这么好运了。
两个人瑟缩在灌木丛中,用斗篷在树枝上做了一个简易帐篷。虽然此刻才想到要保持干爽实在太迟了,不过至少它能挡住连续不断地砸在身上的雨点。他们紧靠在一起保存仅余的一点体温,滴着水,忍受着透过斗篷渗入的水滴,颤抖着进入了梦乡。
岚立刻就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他身处四王,整个村子空无一人,只有他。四轮马车仍在那里,没有人,没有马,也没有狗。没有活物。然而,他知道,有人在等他。
他沿着车痕累累的街道向前走,周围的屋子随着他的脚步退到他身后,渐渐变成一片模糊。可是当他回过头去看时,它们却又逼真地立在那里。只是,所有在他眼角余光里的景物仍然是一片朦胧。似乎只有当他注视它们时,它们才会存在。他很肯定,如果自己转身转得够快,就可以看到……他不知道将会看到什么,然而,这种感觉令他不安,连想一想都觉得不安。
舞中车夫就在前面,不知怎的,它本来鲜艳俗气的油漆晦暗得了无生气。他走进去。葛德在里面,坐在桌旁。
他是靠这个人身上的黑色天鹅绒和丝衣认出他的。葛德全身的皮肤都成了红色,布满烧伤和裂口,渗着血。他的脸几乎只剩一个骷髅,嘴唇萎缩,牙齿和牙龈外露。当他转动头部时,头发簌簌而落,一碰到肩膀就立刻碎成粉末。他用没有眼睑的眼睛瞪视着岚。
“这么说,你真的死了。”岚说道,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一点也不害怕。也许是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梦的缘故吧。
“是的,”巴’阿扎门的声音回答,“不过,他已经为我找到了你。这值得奖励,你说是不是?”
岚转过身。他这才明白,即使自己明知道这是一个梦,也应该害怕。巴’阿扎门穿着干涸血液般颜色的衣服,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愤怒、憎恨和胜利的喜悦。
“你明白了吗,年轻人,你不可能永远躲过我。不论用什么方法,我总能找到你。保护你的力量同时也使你漏洞百出。你躲过了一次,下一次你又会自己点燃信号的火焰。到我身边来吧,年轻人。”他朝岚伸出手,“如果我的手下被迫使用强硬手段,他们是不会温柔对你的。因为他们知道,一旦你臣服于我,你的身份将会无比尊贵,他们妒忌你。这是你的命运。你属于我。”葛德用烧焦的舌头发出一个混杂着恼怒与渴望的声响。
岚舔舔嘴唇,可是口里干得没有一点唾液。“不。”他挤出一个字来,接着的话就流利多了,“我属于我自己。不是你。永远不是。我属于我自己。如果你的暗黑之友杀死了我,你就永远得不到我了。”
巴’阿扎门脸上的火焰炙烤着房间,空气开始灼热,“年轻人,不论你活着还是死后,你都属于我。死域是我的领土。如果你死了,我更容易得到你。只不过,我想要活的罢了。这对你也比较好,年轻人。活人在许多方面都更有力量。”葛德又发出急促的含糊声响,“是的,我的好仆人。这是你的奖励。”
岚看看葛德,只来得及看到他的身体崩溃成碎末。一瞬间,那张烧焦的脸从狂喜变成惊骇,似乎见到了预料以外的结果。他的天鹅绒外衣掉落在椅子和地板上的粉末中。
他回过头来,巴’阿扎门伸出的手已经握成拳头,“你是我的,年轻人,不论你活着还是死后。世界之眼永远不会为你所用,你的身上已经打上我的烙印。”他张开手掌,手中射出一个火球,击中岚的脸庞爆炸,火舌舔舐着他。
岚扎醒了,周围一片漆黑,斗篷上的水滴在他的脸上。他颤抖着举起手抚摸自己的脸颊,皮肤摸起来软绵绵的,像被晒伤一样。
忽然,他意识到马特正在睡梦中挣扎呻吟。他连忙伸手摇他,马特呜咽着醒来。
“我的眼睛!光明啊,我的眼睛!他挖了我的眼睛!”
岚紧紧搂住马特,像哄婴儿一般轻轻摇动。“你没事,马特。你没事。他不能伤害我们。我们不会让他伤害我们的。”马特在他怀里颤抖,在他胸前抽噎。“他不能伤害我们,”他轻声耳语着,期望自己真的能这样相信。保护你的力量同时也使你漏洞百出。我快要发疯了。
直到天近破晓,这场倾盆大雨才开始减弱,黎明之后,已经变成毛毛细雨。黑云仍然聚集,威胁着他们,直到天亮后起了风,才把它们吹向南方。云隙里漏出冰冷的阳光,风如刀片般割着他们滴水的衣服。恶梦之后,他们再也无法睡着。两人头昏眼花地披起斗篷,向东出发。岚牵着马特的手带路。走了一段时间,马特稍微恢复了精神,甚至开始抱怨雨水把他的弓弦给淋坏了。不过,岚不肯停下来让他从口袋里拿一条新弦换上。现在还不行。
午后不久,他们到了另一个村子。温暖的砖屋里,炊烟从烟囱里冉冉升起,岚不由自主颤抖得更厉害了。但他的意识仍然清醒,带着马特绕进了南边的树林和田野里。那里有一个农夫在一片泥地中独自挥起铲子工作,这是他们见到的唯一一个人。岚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半蹲着穿过树林。那个农夫全神贯注地忙自己的活,但是岚仍然一直警惕地留意着他的动静,直到他消失在视野外。如果葛德的手下还有幸存者,也许他们会到这个村子搜查,发现没有人见过他们俩后,可能就会以为他们沿着四王南方的路逃走了。直到看不见村子以后,岚才回到大路上。身上的衣服渐渐停止滴水,虽然说不上干爽,至少也只是比较潮湿。
又走了一个小时后,他们遇到了一个农夫,他驾着一辆装了半车干草的小马车,送了他们一程。当时,马特一直用手遮着双眼,尽管是下午,光线暗弱,他也眯起眼睛,在眼睑缝隙里斜着眼,不断地抱怨阳光太强。岚被马特的状况吓坏了,只顾担心他,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农夫小车的靠近。加之雨后的道路被水浸透,车轮碾过的声音随之减弱。所以,等岚听到它的车轮声时,这辆两匹马儿拉的小车离他们已经不到五十码了,车上的农夫已经看见他们。
令岚惊讶的是,农夫停下了小车,提出送他们一程。岚犹豫了片刻。现在躲开已经来不及了,如果拒绝他的好意只会加深这个男人的印象。于是,他扶着马特坐到驾驶座旁,自己爬到车后。
埃伯?穆尔是一个深沉的人,脸方方,手方方,因艰苦的工作和担忧布满皱纹,只想找个人诉诉苦。他的奶牛不产奶了,母鸡不下蛋了,牧场没有一个象样的。这是他有记忆以来头一次要出钱购买干草,而且“老拜恩”只肯卖给他半车。他真是怀疑今年他自己的田里到底能产多少干草,或者,多少农作物。
“女王应该采取些措施才对,愿光明照耀她。”他喃喃说道,用手指节敲着额头以示尊敬,却显得没什么诚意。
他几乎不看岚和马特,不过,当他在一条两边布着围栏的狭窄小路的路口旁放下他们时,犹豫了一下,像自言自语似地说道,“我不知道你们在躲什么,也不想知道。我有妻儿,你明白吗?我的家庭。现在这种时势里帮助陌生人是很危险的事。”
马特又想把手伸到外套里,但是岚抓住了他的手腕不放,默默地站着,看着那个农夫。
“如果我是个好人,”穆尔说道,“我会为两个从里到外湿透了的伙计提供一个换洗干衣服、在炉火前暖暖身体的地方。但是现在日子不太平,陌生人……我不知道你们在躲什么,也不想知道。我有妻儿,你明白吗?我的家庭。”他突然从外套口袋里取出两条长长的羊毛围巾,黑色,很厚实,“这不算什么,你们拿去吧,是我那两个儿子的,他们还有其他围巾。你们不认识我,明白吗?现在日子不好过啊。”
“我们根本没有见过您,”岚一边附和,一边接过围巾,“您是个好人,是我们这些天里遇到的最好的人。”
农夫似乎有点惊讶,然后又显得很感激。他拿起缰绳,驱车从窄路离开。同时,岚带着马特沿卡安琅大路往前走。
黄昏将近,风势渐猛。马特开始烦躁地追问什么时候才能休息。岚拉着他继续走,想找一个比起灌木丛更好一点的过夜地方。他们的衣服仍旧湿冷,风又越来越猛,他担心他们是否还受得住再在野外过一夜。可是,没等他找到好地方,夜幕已经降临。风冷得像冰,鞭打着他的斗篷。黑夜中,他看到前方有灯光。是一个村子。
他的手滑进口袋,摸着里面的硬币。用来买一顿晚餐,租一个房间肯定够了。租一个温暖的房间渡过寒冷的夜晚。如果今晚他们还呆在野外,穿着一身湿衣,吹一晚冷风,第二天很可能就变成两具尸体了。他们只要尽量保持低调就行了,不吹笛子,况且马特眼睛的状况也无法耍球。他握紧马特的手,朝着那似乎在向他招手的灯光走去。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停下啊?”马特又问。他一直拼命伸着脖子看东西,岚估计他连自己都看不见,更别说村子了。
“等我们找到暖和的地方吧。”他回答。
村屋的窗户透出灯光,照亮了村里的街道,屋里的人走来走去,并不关心屋外的黑暗里究竟有些什么。村里唯一的旅店是一座平房,所有房间都在一楼。看样子,房间是逐年增建的,没有任何规划。前门打开了,走出一个人,阵阵笑声随之传出。
岚呆住了,他站在街上,舞中车夫里那些醉汉的笑声在他的脑海中回响。他看着那个人略略摇晃地沿着街道走远,深吸一口气,小心地用斗篷遮住宝剑,推开了店门。笑声朝他涌来。
屋顶上高挂着油灯,把大堂照得亮如白昼,他立刻感觉到这里跟沙?海克的旅店是不一样的。首先,这里没有醉汉。大堂里坐满了衣着打扮像是农夫和村民的人,虽然不是完全沉静,但也不是很吵闹。笑声是有的,只不过有点勉强,是一种试图遗忘烦心事而强装的笑声。大堂显得干净整齐,另一端的墙壁上有一个大壁炉,炉火熊熊,十分暖和。侍女们的笑容就像炉火一样温暖。当她们笑的时候,岚看得出来,是出自真心。
旅店老板穿着一件白得晃眼的围裙,跟他的店子一样整洁,是一个矮胖子。为此岚很高兴,他怀疑自己以后大概再也不会相信瘦个子的旅店老板了。老板名叫鲁兰?埃文——好征兆,岚心想,听起来跟艾蒙村的发音这么像——他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然后礼貌地提出要先付房费。
“我不是说你们会住霸王店,请你们体谅。只是最近这些日子,有些旅客常常第二天一早会忘记付钱。最近好像有很多年轻人往卡安琅去哦。”
此刻的岚全身湿漉漉脏兮兮,一点儿也不觉得被冒犯。然而,当埃文说出价钱时,他却惊讶地瞪大了双眼,马特则发出了被呛到的声音。
旅店老板遗憾地摇着头,胖脸颊一抖一抖。不过,他对这种反应似乎已经见怪不怪,“日子艰难啊,”他消沉地说道,“物资短缺,物价飞涨,现在比以前贵了五倍。下个月还会继续涨的,我敢打赌。”
岚从口袋里翻出所有的钱,又看了看马特。马特倔强地抿紧了嘴唇。“你今晚想到灌木丛里面睡觉啊?”岚问道。马特叹了口气,极不情愿地清空了口袋。付了房费后,岚看着剩下的一点点,不禁愁眉苦脸起来。
不过,十分钟后,他们已经坐在炉火旁角落里的桌子旁,大勺大勺地吃着炖肉和面包。食物的份量虽然比岚预期的要少,可总算是热气腾腾的,可以填饱肚子。壁炉发出的热量渐渐渗入他的身体。他表面上专注于清空眼前的碟子,却随时留意着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看起来都像是农夫,但光是这样无法令他安心。
马特吃得很慢,仔细咀嚼着每一口食物,仍然在抱怨油灯发出的亮光。过了一会儿,他翻出埃伯?穆尔送他的围巾包住头,低低地压在额头上几乎遮住眼睛。这个打扮引来了一些好奇目光,这是岚竭力避免的,于是他赶紧吃完晚餐,也催促马特快点吃完,然后请埃文先生带他们到房间去。
旅店老板似乎对他们这么早就要休息有点惊讶,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一支蜡烛,带着他们穿过若干混乱的走廊走到旅店后面远处的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两张窄床。他走了以后,岚把行李丢在床边,扯下斗篷搭在椅子上,也不脱衣服,直接躺到了床单上面。他身上的衣服仍然潮湿令人不舒服,但是他必须随时准备逃走。他也没有解下宝剑,就这样一手握着剑柄睡了。
第二天早上,雄鸡报晓的声音把他吵醒了。他躺在床上,看着窗户透进的晨光,心情矛盾地考虑是否要再睡一会儿。在白天睡觉,等于是把本来可以前进的时间花在睡觉上。他打了个呵欠,下巴“咔咔”响。
“喂,”马特欢呼,“我能看见了!”他坐在床上,眯着眼打量房间,“反正,可以看到一点了。你的脸还是有点模糊,但是我能认得出是你。我就知道我会没事的。到了今晚,我的眼力就可以再一次比你好了。”
岚跳起来,一边拿起斗篷,一边在身上四处抓挠。他的衣服在他睡着时就在他身上憋干,皱巴巴令他全身皮肤都发痒。“我们在浪费白天的时间。”他说道。马特也立刻跟他一样快地爬起来,一样不停地挠痒痒。
此刻,岚的感觉很好。他们已经离开四王一天的路程了,葛德的人没再出现过。同时,他们离卡安琅又近了一天。那里,茉莱娜在等他们。她会的。回到艾塞达依和守护者的身边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暗黑之友了。真奇怪,竟会这样期盼着能跟艾塞达依一起。光明啊,当我再次见到茉莱娜时,我会亲吻她!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心情愉快之下,他甚至愿意从剩下的几个硬币里掏出一些来吃早餐:一长条面包和一大罐冷藏牛奶。
两个人正在大堂的后半边吃早餐时,店里来了一个年轻男子。从打扮上看,是一个年轻村民,走路带着跳跃感,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一只手指挑着一顶插着一根羽毛的帽子旋转。除了他和岚两个人以外,大堂里只有一个老头在打扫,他低着头专注于自己的扫帚,从不抬头。年轻男子精神奕奕地扫视大堂,然而,当他看到岚和马特后,帽子从手指上落下了。他呆呆地注视着他们两人,足足过了一分钟时间,才弯腰把地上的帽子抓起来,然后又注视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梳理着满头浓密的黑色卷发。终于,他拖着脚步走到他们俩的桌子前。
狗蛋 发表于 2009-1-10 05:53
他们逃离舞中车夫那一晚,大雨下了一整个晚上,雨点像小锤一样敲打在他们身上,黑云密布的空中电闪雷鸣。他们的衣服不一会儿就湿透了,再过了一个小时以后,岚甚至觉得连自己的皮肤也已经泡满了水。但是,他们终于将四王抛在了身后。黑暗里,马特就跟瞎子一样,每逢闪电击打时,天地间瞬间闪起刺目光芒映照出周围树木,他都痛苦地眯起双眼。岚牵着他的手,可他仍然小心地试探每一步。岚担忧地皱起眉头,如果马特的视力没法恢复,他们就会慢得跟爬行一般,这样肯定逃不掉。
马特似乎感觉到他的担忧。他抬起头,兜帽里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岚,”他问道,“如果我跟不上你的脚步,你不会丢下我的,是不是?”他的声音在颤抖。
“我不会的。”岚握紧了伙伴的手,“不论如何,我都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光明救我们!头上雷声不断,身边马特走得跌跌撞撞,几乎要把他拉倒。“我们得停一停,马特。继续这样走,你迟早要摔断脚的。”
“葛德。”马特说话时空中又一道闪电劈开夜空,雷声把任何声响都压倒在地,但是瞬间光亮中,岚看到了马特的嘴形,知道他问的是谁。
“他死了。”他必须死了。光明啊,让他死了吧。
他带着马特朝着闪电时瞥见的一个灌木丛走去,灌木的少许枝叶可以稍微阻挡一下雨点,虽然这比不上一棵茂盛的大树,但是他不想再等下一道闪电。下一次他们也许就没这么好运了。
两个人瑟缩在灌木丛中,用斗篷在树枝上做了一个简易帐篷。虽然此刻才想到要保持干爽实在太迟了,不过至少它能挡住连续不断地砸在身上的雨点。他们紧靠在一起保存仅余的一点体温,滴着水,忍受着透过斗篷渗入的水滴,颤抖着进入了梦乡。
岚立刻就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他身处四王,整个村子空无一人,只有他。四轮马车仍在那里,没有人,没有马,也没有狗。没有活物。然而,他知道,有人在等他。
他沿着车痕累累的街道向前走,周围的屋子随着他的脚步退到他身后,渐渐变成一片模糊。可是当他回过头去看时,它们却又逼真地立在那里。只是,所有在他眼角余光里的景物仍然是一片朦胧。似乎只有当他注视它们时,它们才会存在。他很肯定,如果自己转身转得够快,就可以看到……他不知道将会看到什么,然而,这种感觉令他不安,连想一想都觉得不安。
舞中车夫就在前面,不知怎的,它本来鲜艳俗气的油漆晦暗得了无生气。他走进去。葛德在里面,坐在桌旁。
他是靠这个人身上的黑色天鹅绒和丝衣认出他的。葛德全身的皮肤都成了红色,布满烧伤和裂口,渗着血。他的脸几乎只剩一个骷髅,嘴唇萎缩,牙齿和牙龈外露。当他转动头部时,头发簌簌而落,一碰到肩膀就立刻碎成粉末。他用没有眼睑的眼睛瞪视着岚。
“这么说,你真的死了。”岚说道,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一点也不害怕。也许是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梦的缘故吧。
“是的,”巴’阿扎门的声音回答,“不过,他已经为我找到了你。这值得奖励,你说是不是?”
岚转过身。他这才明白,即使自己明知道这是一个梦,也应该害怕。巴’阿扎门穿着干涸血液般颜色的衣服,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愤怒、憎恨和胜利的喜悦。
“你明白了吗,年轻人,你不可能永远躲过我。不论用什么方法,我总能找到你。保护你的力量同时也使你漏洞百出。你躲过了一次,下一次你又会自己点燃信号的火焰。到我身边来吧,年轻人。”他朝岚伸出手,“如果我的手下被迫使用强硬手段,他们是不会温柔对你的。因为他们知道,一旦你臣服于我,你的身份将会无比尊贵,他们妒忌你。这是你的命运。你属于我。”葛德用烧焦的舌头发出一个混杂着恼怒与渴望的声响。
岚舔舔嘴唇,可是口里干得没有一点唾液。“不。”他挤出一个字来,接着的话就流利多了,“我属于我自己。不是你。永远不是。我属于我自己。如果你的暗黑之友杀死了我,你就永远得不到我了。”
巴’阿扎门脸上的火焰炙烤着房间,空气开始灼热,“年轻人,不论你活着还是死后,你都属于我。死域是我的领土。如果你死了,我更容易得到你。只不过,我想要活的罢了。这对你也比较好,年轻人。活人在许多方面都更有力量。”葛德又发出急促的含糊声响,“是的,我的好仆人。这是你的奖励。”
岚看看葛德,只来得及看到他的身体崩溃成碎末。一瞬间,那张烧焦的脸从狂喜变成惊骇,似乎见到了预料以外的结果。他的天鹅绒外衣掉落在椅子和地板上的粉末中。
他回过头来,巴’阿扎门伸出的手已经握成拳头,“你是我的,年轻人,不论你活着还是死后。世界之眼永远不会为你所用,你的身上已经打上我的烙印。”他张开手掌,手中射出一个火球,击中岚的脸庞爆炸,火舌舔舐着他。
岚扎醒了,周围一片漆黑,斗篷上的水滴在他的脸上。他颤抖着举起手抚摸自己的脸颊,皮肤摸起来软绵绵的,像被晒伤一样。
忽然,他意识到马特正在睡梦中挣扎呻吟。他连忙伸手摇他,马特呜咽着醒来。
“我的眼睛!光明啊,我的眼睛!他挖了我的眼睛!”
岚紧紧搂住马特,像哄婴儿一般轻轻摇动。“你没事,马特。你没事。他不能伤害我们。我们不会让他伤害我们的。”马特在他怀里颤抖,在他胸前抽噎。“他不能伤害我们,”他轻声耳语着,期望自己真的能这样相信。保护你的力量同时也使你漏洞百出。我快要发疯了。
直到天近破晓,这场倾盆大雨才开始减弱,黎明之后,已经变成毛毛细雨。黑云仍然聚集,威胁着他们,直到天亮后起了风,才把它们吹向南方。云隙里漏出冰冷的阳光,风如刀片般割着他们滴水的衣服。恶梦之后,他们再也无法睡着。两人头昏眼花地披起斗篷,向东出发。岚牵着马特的手带路。走了一段时间,马特稍微恢复了精神,甚至开始抱怨雨水把他的弓弦给淋坏了。不过,岚不肯停下来让他从口袋里拿一条新弦换上。现在还不行。
午后不久,他们到了另一个村子。温暖的砖屋里,炊烟从烟囱里冉冉升起,岚不由自主颤抖得更厉害了。但他的意识仍然清醒,带着马特绕进了南边的树林和田野里。那里有一个农夫在一片泥地中独自挥起铲子工作,这是他们见到的唯一一个人。岚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半蹲着穿过树林。那个农夫全神贯注地忙自己的活,但是岚仍然一直警惕地留意着他的动静,直到他消失在视野外。如果葛德的手下还有幸存者,也许他们会到这个村子搜查,发现没有人见过他们俩后,可能就会以为他们沿着四王南方的路逃走了。直到看不见村子以后,岚才回到大路上。身上的衣服渐渐停止滴水,虽然说不上干爽,至少也只是比较潮湿。
又走了一个小时后,他们遇到了一个农夫,他驾着一辆装了半车干草的小马车,送了他们一程。当时,马特一直用手遮着双眼,尽管是下午,光线暗弱,他也眯起眼睛,在眼睑缝隙里斜着眼,不断地抱怨阳光太强。岚被马特的状况吓坏了,只顾担心他,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农夫小车的靠近。加之雨后的道路被水浸透,车轮碾过的声音随之减弱。所以,等岚听到它的车轮声时,这辆两匹马儿拉的小车离他们已经不到五十码了,车上的农夫已经看见他们。
令岚惊讶的是,农夫停下了小车,提出送他们一程。岚犹豫了片刻。现在躲开已经来不及了,如果拒绝他的好意只会加深这个男人的印象。于是,他扶着马特坐到驾驶座旁,自己爬到车后。
埃伯?穆尔是一个深沉的人,脸方方,手方方,因艰苦的工作和担忧布满皱纹,只想找个人诉诉苦。他的奶牛不产奶了,母鸡不下蛋了,牧场没有一个象样的。这是他有记忆以来头一次要出钱购买干草,而且“老拜恩”只肯卖给他半车。他真是怀疑今年他自己的田里到底能产多少干草,或者,多少农作物。
“女王应该采取些措施才对,愿光明照耀她。”他喃喃说道,用手指节敲着额头以示尊敬,却显得没什么诚意。
他几乎不看岚和马特,不过,当他在一条两边布着围栏的狭窄小路的路口旁放下他们时,犹豫了一下,像自言自语似地说道,“我不知道你们在躲什么,也不想知道。我有妻儿,你明白吗?我的家庭。现在这种时势里帮助陌生人是很危险的事。”
马特又想把手伸到外套里,但是岚抓住了他的手腕不放,默默地站着,看着那个农夫。
“如果我是个好人,”穆尔说道,“我会为两个从里到外湿透了的伙计提供一个换洗干衣服、在炉火前暖暖身体的地方。但是现在日子不太平,陌生人……我不知道你们在躲什么,也不想知道。我有妻儿,你明白吗?我的家庭。”他突然从外套口袋里取出两条长长的羊毛围巾,黑色,很厚实,“这不算什么,你们拿去吧,是我那两个儿子的,他们还有其他围巾。你们不认识我,明白吗?现在日子不好过啊。”
“我们根本没有见过您,”岚一边附和,一边接过围巾,“您是个好人,是我们这些天里遇到的最好的人。”
农夫似乎有点惊讶,然后又显得很感激。他拿起缰绳,驱车从窄路离开。同时,岚带着马特沿卡安琅大路往前走。
黄昏将近,风势渐猛。马特开始烦躁地追问什么时候才能休息。岚拉着他继续走,想找一个比起灌木丛更好一点的过夜地方。他们的衣服仍旧湿冷,风又越来越猛,他担心他们是否还受得住再在野外过一夜。可是,没等他找到好地方,夜幕已经降临。风冷得像冰,鞭打着他的斗篷。黑夜中,他看到前方有灯光。是一个村子。
他的手滑进口袋,摸着里面的硬币。用来买一顿晚餐,租一个房间肯定够了。租一个温暖的房间渡过寒冷的夜晚。如果今晚他们还呆在野外,穿着一身湿衣,吹一晚冷风,第二天很可能就变成两具尸体了。他们只要尽量保持低调就行了,不吹笛子,况且马特眼睛的状况也无法耍球。他握紧马特的手,朝着那似乎在向他招手的灯光走去。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停下啊?”马特又问。他一直拼命伸着脖子看东西,岚估计他连自己都看不见,更别说村子了。
“等我们找到暖和的地方吧。”他回答。
村屋的窗户透出灯光,照亮了村里的街道,屋里的人走来走去,并不关心屋外的黑暗里究竟有些什么。村里唯一的旅店是一座平房,所有房间都在一楼。看样子,房间是逐年增建的,没有任何规划。前门打开了,走出一个人,阵阵笑声随之传出。
岚呆住了,他站在街上,舞中车夫里那些醉汉的笑声在他的脑海中回响。他看着那个人略略摇晃地沿着街道走远,深吸一口气,小心地用斗篷遮住宝剑,推开了店门。笑声朝他涌来。
屋顶上高挂着油灯,把大堂照得亮如白昼,他立刻感觉到这里跟沙?海克的旅店是不一样的。首先,这里没有醉汉。大堂里坐满了衣着打扮像是农夫和村民的人,虽然不是完全沉静,但也不是很吵闹。笑声是有的,只不过有点勉强,是一种试图遗忘烦心事而强装的笑声。大堂显得干净整齐,另一端的墙壁上有一个大壁炉,炉火熊熊,十分暖和。侍女们的笑容就像炉火一样温暖。当她们笑的时候,岚看得出来,是出自真心。
旅店老板穿着一件白得晃眼的围裙,跟他的店子一样整洁,是一个矮胖子。为此岚很高兴,他怀疑自己以后大概再也不会相信瘦个子的旅店老板了。老板名叫鲁兰?埃文——好征兆,岚心想,听起来跟艾蒙村的发音这么像——他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然后礼貌地提出要先付房费。
“我不是说你们会住霸王店,请你们体谅。只是最近这些日子,有些旅客常常第二天一早会忘记付钱。最近好像有很多年轻人往卡安琅去哦。”
此刻的岚全身湿漉漉脏兮兮,一点儿也不觉得被冒犯。然而,当埃文说出价钱时,他却惊讶地瞪大了双眼,马特则发出了被呛到的声音。
旅店老板遗憾地摇着头,胖脸颊一抖一抖。不过,他对这种反应似乎已经见怪不怪,“日子艰难啊,”他消沉地说道,“物资短缺,物价飞涨,现在比以前贵了五倍。下个月还会继续涨的,我敢打赌。”
岚从口袋里翻出所有的钱,又看了看马特。马特倔强地抿紧了嘴唇。“你今晚想到灌木丛里面睡觉啊?”岚问道。马特叹了口气,极不情愿地清空了口袋。付了房费后,岚看着剩下的一点点,不禁愁眉苦脸起来。
不过,十分钟后,他们已经坐在炉火旁角落里的桌子旁,大勺大勺地吃着炖肉和面包。食物的份量虽然比岚预期的要少,可总算是热气腾腾的,可以填饱肚子。壁炉发出的热量渐渐渗入他的身体。他表面上专注于清空眼前的碟子,却随时留意着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看起来都像是农夫,但光是这样无法令他安心。
马特吃得很慢,仔细咀嚼着每一口食物,仍然在抱怨油灯发出的亮光。过了一会儿,他翻出埃伯?穆尔送他的围巾包住头,低低地压在额头上几乎遮住眼睛。这个打扮引来了一些好奇目光,这是岚竭力避免的,于是他赶紧吃完晚餐,也催促马特快点吃完,然后请埃文先生带他们到房间去。
旅店老板似乎对他们这么早就要休息有点惊讶,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一支蜡烛,带着他们穿过若干混乱的走廊走到旅店后面远处的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两张窄床。他走了以后,岚把行李丢在床边,扯下斗篷搭在椅子上,也不脱衣服,直接躺到了床单上面。他身上的衣服仍然潮湿令人不舒服,但是他必须随时准备逃走。他也没有解下宝剑,就这样一手握着剑柄睡了。
第二天早上,雄鸡报晓的声音把他吵醒了。他躺在床上,看着窗户透进的晨光,心情矛盾地考虑是否要再睡一会儿。在白天睡觉,等于是把本来可以前进的时间花在睡觉上。他打了个呵欠,下巴“咔咔”响。
“喂,”马特欢呼,“我能看见了!”他坐在床上,眯着眼打量房间,“反正,可以看到一点了。你的脸还是有点模糊,但是我能认得出是你。我就知道我会没事的。到了今晚,我的眼力就可以再一次比你好了。”
岚跳起来,一边拿起斗篷,一边在身上四处抓挠。他的衣服在他睡着时就在他身上憋干,皱巴巴令他全身皮肤都发痒。“我们在浪费白天的时间。”他说道。马特也立刻跟他一样快地爬起来,一样不停地挠痒痒。
此刻,岚的感觉很好。他们已经离开四王一天的路程了,葛德的人没再出现过。同时,他们离卡安琅又近了一天。那里,茉莱娜在等他们。她会的。回到艾塞达依和守护者的身边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暗黑之友了。真奇怪,竟会这样期盼着能跟艾塞达依一起。光明啊,当我再次见到茉莱娜时,我会亲吻她!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心情愉快之下,他甚至愿意从剩下的几个硬币里掏出一些来吃早餐:一长条面包和一大罐冷藏牛奶。
两个人正在大堂的后半边吃早餐时,店里来了一个年轻男子。从打扮上看,是一个年轻村民,走路带着跳跃感,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一只手指挑着一顶插着一根羽毛的帽子旋转。除了他和岚两个人以外,大堂里只有一个老头在打扫,他低着头专注于自己的扫帚,从不抬头。年轻男子精神奕奕地扫视大堂,然而,当他看到岚和马特后,帽子从手指上落下了。他呆呆地注视着他们两人,足足过了一分钟时间,才弯腰把地上的帽子抓起来,然后又注视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梳理着满头浓密的黑色卷发。终于,他拖着脚步走到他们俩的桌子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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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比岚年长些,但是他看着他们的样子显得畏畏缩缩。“我可以坐下来吗?”他问完后立刻用力咽了咽口水好像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岚心想,他可能是想蹭他们的早餐吧,虽然他看起来应该有能力自己买一份。他穿着蓝色条纹衬衣,领口上绣着花饰,深蓝色斗篷的边缘也有,还穿着一双簇新的皮靴。岚朝着一张椅子点了点头。
他拉开椅子坐下时,马特一直瞪着他。岚闹不清他是在怒目而视还是只想看得清楚些。不论如何,马特的皱眉奏了效。那年轻男子还没坐下就被吓得定住了,直到岚再次点点头,他才坐了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岚问道。
“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啊……叫我派特吧。”他紧张地转着眼珠,“啊……这不是我的主意,请你们明白。我不得不这么做。我不想的,但是他们逼我。请你们谅解。我不——”
马特低吼道:“暗黑之友。”岚全身的神经都立刻绷紧。
派特惊跳起来,离开椅子半站着,惊恐地扫视大堂,就好像周围有五十个人听到了似的。那个老头仍然低着头扫地,全副注意力都在地板上。派特坐回原位,不太肯定地看看岚又看看马特,又看看岚,上唇渗出汗珠。这个指控足以令任何人冒冷汗了。然而,他没有否认。
岚慢慢摇着头。自从遇到葛德之后,他完全明白暗黑之友是不会在额头上画龙牙标志的,但是这个派特,只要换上艾蒙村的衣着,他就是整一个艾蒙村人。他的身上没有一处能跟谋杀或者更恐怖的事联系在一起,没有人会看他第二眼。而葛德,至少显得……与众不同。
“不要再来烦我们了,”岚说道,“告诉你的朋友们,不要烦我们。我们不想跟他们扯上任何关系,他们也不能从我们这里得到任何东西。”
“否则,”马特恶狠狠地补充道,“我会揭穿你的真面目。你该知道你的村民朋友们会怎么想。”
岚希望他只是说说而已。必竟,那样做会为他们两人带来跟派特一样的麻烦。
可派特似乎被这个威胁吓住了。他的脸色变得刷白。“我……我听说了四王的事,一部分吧。谣言传得很快。我们有获得消息的渠道。不过,这里没有人打算困住你们。我只有一个人,而且……而且我只是想跟你们谈谈。”
“谈什么?”马特问道,同一时间岚说道,“我们没有兴趣。”两人互相对视一眼,马特耸了耸肩说道,“我们没有兴趣。”
岚喝掉最后一口牛奶,把自己那一份剩下的面包塞到口袋里。他们的钱几乎全部花光了,这可能就是他们的下一顿。
怎样离开旅店?如果被派特发现马特几乎看不到东西,他会告诉他的同伙……其他暗黑之友的。岚以前亲眼见过狼把一只跛脚羊从他的羊群中孤立出去,当时附近还有其他狼,他无法离开羊群,跟那只羊的距离也太远无法用箭救它。那只落单的羊儿恐惧地哀鸣着,跛着三只脚漫无目的地瞎跑,就算只有一只狼,也会如施幻术一般变成十只。此刻想起这件事令他反胃。但是他们也不能留在原地,就算派特真的是一个人,谁知道他的同伙什么时候会来?
“我们该走了,马特。”他屏住呼吸,瞅准马特站起来的瞬间,立刻倾前身体向派特靠过去吸引住他的目光,威胁道,“不要烦我们,暗黑之友。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不——要——烦——我——们。”
派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向后贴在椅背上,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这不禁令岚想起了迷惧灵。
当他回头看马特时,他已经站了起来,看不出他有任何不妥之处。岚飞快地把自己的鞍囊和其他包袱背到肩上,仍然尽量用斗篷遮挡宝剑。也许派特已经知道这把剑的事了,也许葛德已经报告了巴’阿扎门,巴’阿扎门又告诉了派特,不过又不太像。他猜想,派特对于那天晚上在四王发生的事大概只有非常模糊的概念,所以他才会这么害怕。
旅店门口相对明亮的轮廓帮助马特直线朝它走去,虽然走得不快,也不至于慢得看起来不自然。岚紧紧跟在他身后,暗暗祈祷他千万别摔跤。幸运的是,马特的前面没有椅子也没有桌子,他可以一直走过去。
身后,派特突然跳起来,“等一等,”他绝望地说道,“请你们等一等。”
“不要烦我们。”岚头也不回。他们几乎已经走到门边了,马特还没有走错过一步。
“听我说啊。”派特说道,伸手抓住岚的肩膀想拉住他。
一霎那,影像在他的脑海里旋转。他的家里,半兽人,纳格,朝他扑过来。牡鹿与雄狮,迷惧灵,威胁着他。到处是类人,黯者把他们逼进Shadar
Logoth,在白桥镇向他们逼近。到处是暗黑之友。他猛地旋过身,头晕眼花。“我说过了,不要烦我们!”他一拳打中了派特的鼻子。
暗黑之友坐倒在地,抬头瞪着岚,鼻孔里滴下鼻血。“你们逃不掉的,”他愤怒地骂道,“不论你们有多强大,伟大的黑暗之主也比你们更强。阴影一定会吞噬你们!”
大堂远处传来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还有扫帚柄敲在地板上的声音。那个扫地的老头终于听见了。他睁大双眼盯着派特,满是皱纹的脸上血色退尽,口动了动,但是没有说出话来。派特瞪了他片刻后,狂乱地咒骂了一句,跳起身来冲出店外,沿着街道狂奔而去,就像身后有饿狼追赶一般。老头又看着岚和马特,目光一样的恐惧。
岚催促马特走出旅店,尽快离开村子,一路提心吊胆,生怕身后传来呼喝声。虽然喊声一直没有出现,但是他觉得好像真的听到了一样。
“见鬼,”马特怒道,“他们总是不肯放过我们,真是阴魂不散。我们永远逃不掉了。”
“不,他们没有。”岚说道,“如果巴’阿扎门知道我们在这里,你以为他会交给那个家伙来处理吗?应该会再来一个葛德,带上二三十个打手才对。他们还在找我们,除非派特告诉他们,不然他们不知道这里。也许他真的是独自一人。也许他得一路走到四王那里才能通风报信。”
“但是他说——”
“我不管。”他不太确定马特说的“他”是谁,但是都一样,“我们不会毫不反抗地屈服的。”
这一天他们搭了六次顺风车,都是很短的路程。有一个农夫告诉他们,涉栏市集的旅店里有个疯老头声称村里有暗黑之友。那个农夫边说边笑,眼泪都笑出来了。涉栏市集有暗黑之友!这是他自从上次听说阿卡力?法兰喝醉酒在旅店屋顶上睡觉以来最搞笑的事了。
另一个男人——一个圆脸的四轮马车工匠,小车两边挂满工具,车后面还有两个马车轮子——则另有一番说法。涉栏市集那里聚集了二十个暗黑之友。男人畸形,女人更糟,全都穿着肮脏的破衣服。他们只需看看你,就能令你双脚发软作呕。如果他们笑起来,那邪恶的笑声会在你的耳朵里回响数个小时,你的头就像要裂开一样。他亲眼看见了,当然,离得很远,在很安全的距离外。如果女王再不采取措施,那么就该有人去找光明之子来帮忙。总得有人做些什么。
当工匠放下他们时,他们可真是松了一口气。
太阳快要下山时,他们走进了一个小村子,跟涉栏市集很像。卡安琅大路几乎从中间把它一分为二,路的两边有一排排铺着茅草屋顶的小砖屋,墙上爬着只有几片叶子的藤蔓。村里有一家小旅店,比酒泉旅店大不了多少,门口上挂着招牌在风中摇摆。女王的公民。
真奇怪,竟然觉得酒泉旅店是小旅店。岚清楚记得自己曾经把它看作一座大房子,那时他以为任何比它大的建筑都会是宫殿。现在,见过一些世面以后,他突然间意识到,当他回家的时候,任何东西看起来都将不再一样。如果,你真的可以回家。
他在店门前犹豫了片刻。然而,即使女王的公民房价比涉栏市集便宜,他们也已经不可能付得起一顿晚餐或者一个房间了。
马特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拍拍身上装着索姆的彩球的口袋说道,“我的视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要不玩得太花哨就没问题。”他的眼睛确实恢复了不少,不过他还是用围巾包着头,而且白天里每次望向天空时都会挤眼睛。岚没有回答,马特又说,“从这里到卡安琅,总不能每家旅店都有暗黑之友吧。况且,既然能在床上睡,我可不想睡灌木丛。”然而,他并没有向旅店走去,只是站着,等待岚的决定。
过了一会儿,岚点了点头。自从离开家以后,他从来没觉得这么累过。光是想一想要在野外过夜就已经令他全身骨痛。所有的逃亡,所有的追击,令他疲于奔命。
“不可能哪里都有。”他同意道。
他刚迈进大堂一步,就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不是错了。这是一个干净的地方,却很拥挤。每张桌子都是满的,有些客人只能靠在墙上。侍女们——连老板都是——疲倦地在桌子间匆忙来回,看得出来他们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客人。对这么小的一个村子来说,太多了。要认出店里不属于这个地方的人很容易,并不是说他们的衣着有什么特别,只是他们的目光只会盯着眼前的食物和饮品。本地人则会常常观察陌生人。
大堂里人声吵杂,以至于旅店老板弄明白岚想跟他谈谈之后,不得不把他们带到厨房里。可是,这里也好不到哪儿去,因为厨师和他的助手们忙于烹制食物,锅碗瓢盆的撞击之声不绝于耳。
老板拿出一条大手帕擦拭脸上的汗水。“我猜你们俩跟这个国家里的每一个傻瓜一样,是去卡安琅看伪龙神的吧?啊,租一个房间六个银币,租一张床要两到三个银币。如果这不合适,我也帮不到你们了。”
岚开始例行的自我介绍,不知怎的觉得有点反胃。路上有这么多旅行者,每一个人都可能是暗黑之友,根本无法辨认他们。马特演示了一下耍球——他只耍了三个,而且十分小心——岚拿出索姆的笛子,刚刚吹了一下《老黑熊》的起头,老板就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可以可以了。我需要有些东西来转移那群白痴的注意力,好让他们别再想着那个罗耿。为了争论他是不是真龙转生,这里已经打了三场架了。把你们的东西放在角落里,我会为你们清理一块空地。如果,还能有空地方的话。一群蠢材。这个世界到处是不懂得做人应该呆在自己所属地方的蠢材。人们不安其位就是世界上有这么多麻烦事的原因。”他又擦了擦脸,自言自语着急匆匆地走出了厨房。
厨师和他的助手们并不理会岚和马特。马特不停地调整头上的围巾,把它推上一点,受不了光线,又拉下来。岚不禁担心他除了耍三个球以外,可能任何复杂一点的技巧都办不到。至于他自己,胃里更加难受了。他坐到一张矮凳上,双手捧着头。厨房里突然变得很冷。他打了个冷战。空气里满是蒸气,各个炉子在火焰中“噼啪”作响。他抖得更厉害了,牙齿开始打战。他用手抱住自己,却没有任何作用,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冻结了。模糊地,他觉得马特在问他什么,而且摇晃他的肩膀,然后有人咒骂着跑出了厨房。旅店老板也来了,厨师皱着眉站在他旁边,马特大声跟他们两人争论什么。他们的对话在他的耳里变成了“嗡嗡”声,他完全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而且完全无法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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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马特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了起来。他们的所有行李——鞍囊,毛毯卷,索姆的斗篷包袱和乐器盒子——跟马特的弓一起,全都背在了马特肩上。旅店老板看着他们俩,焦虑地擦着脸。岚虚弱地靠在马特手上,摇摇晃晃地跟着他朝店后走去。
“对——对——不起,马——马特,”他勉强说道,牙齿不停地打着战,“一——一定是……那——那场雨。我想……再——在外面呆……一——一晚上……没——没什么关系。”店外,暮色渐深,空中点缀着几颗星星。
“不要紧。”马特回答,试图装得振奋些,可是,岚听得出他忧心忡忡,“他只是害怕被其他人发现他的旅店里有病人。我告诉他,如果他敢把我们赶出去,我就把你带到大堂里去。那样子他的店子不用十分钟就会立刻空掉一半。虽然他说那些客人是傻瓜,但他可不想那样。”
“那……去——去哪?”
“这里。”马特一边说一边打开马厩的门,门铰链发出响亮的“吱吱”声。
里面比外面要暗,空气里充满干草、谷物和马匹的味道,还有畜肥的臭味。马特把他放在铺满稻草的地上,他立刻蜷起身体,膝盖抵着胸膛,抱着自己,从头到脚都在颤抖,几乎耗费了全身的力量。他听到马特绊了一跤,咒骂着,又绊了一跤,然后听到金属敲击的声音。屋里突然亮了起来,马特点亮了一盏破灯。
旅店满客,它的马厩也是。每一个马棚里都有马,有几匹在灯光下抬起头眨了眨眼。马特看了看爬上干草棚的梯子,又看了看蜷缩在地上的岚,只好摇了摇头。
“我没法把你弄上去,”马特喃喃说道。他把灯挂在一个钉子上,爬上梯子,开始往下大把大把地扔干草。然后又爬下来,用这些干草在马厩后面铺了一张床,把岚扶了过去,再把两个人的斗篷都盖在他身上。但是岚几乎立刻就把它们推开了。
“热。”他呢喃着,模糊地记得自己刚才明明觉得很冷,现在却热得身陷烘炉一般。他扯开衣领,摇着头,“热。”他感觉到马特伸手抚摸他的额头。
“我很快回来。”马特说完就离开了。
岚在干草堆上辗转反覆。不知过了多久,马特一手托着一个盘子,另一手拿着一个水罐,用手指钩着两个白色杯子回来了。
“这里没有贤者,”他说道,跪在岚的身边,往一个杯子里倒了水送到岚的嘴边。岚饥渴地喝着,好像渴了许多天似的,“他们甚至不知道贤者是干什么的。他们这里只有一个叫做‘布仑大妈’的人,可是她到别处给人接生去了,没人知道她几时能回来。我找到些面包、芝士和香肠。好心肠的伊楼先生愿意给我们任何东西,只要我们不要被他的客人见到就行。来,吃几口吧。”
岚把头扭开,别说吃了,光是看到,想到这些食物都令他的胃翻腾不止。试了一会儿,马特叹了口气,自己吃了。岚尽量不看他,也不听。
寒冷再次袭来,然后又是高烧,又再次被寒冷取代,再回到高烧。马特照顾着他,当他喊冷的时候给他盖上斗篷,喊渴的时候喂他喝水。夜深了,马厩里的阴影在摇晃的灯影下变换,就像活物一般。然后,他看到巴’阿扎门沿着马厩大步向他们走来,双眼燃烧着,身后一边一只跟了两只迷惧灵,脸藏在漆黑的兜帽下。
他伸手乱抓想找宝剑,一边拼命爬起来,一边大喊,“马特!马特,他们来了!光明啊,他们来了!”
马特靠墙交*着脚坐着,睡着了。他被岚的喊声惊醒,“什么?暗黑之友?哪里?”
岚摇摇晃晃地站着,狂乱地指着马厩的另一边……呆住了。阴影在变换,马匹在梦中不时地跺一下脚。没有别的东西。他倒回干草床上。
“只有我们俩。”马特说道,“来,把剑给我吧。”他伸手去摘岚的挂剑腰带,但是岚紧紧抓住宝剑。
“不要。不要。我得带着它。它是我的父亲。你明白吗?他是我——我的父——父亲!”寒冷再次侵占了他的身体,但是他紧紧抓着宝剑就像抓住救命的稻草,“我——我的父亲!”马特放弃了,只是把斗篷再次盖回他身上。
每次马特打瞌睡时,巴’阿扎门就会出现。如此反复了几次。岚一直没弄清楚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有时候,他看看低着头睡着了的马特,心里疑惑,如果他醒过来究竟是否也能看见他们。
然后,伊文娜来了,她从阴影中走出来,一头乌黑的头发编成长长的辫子,就像在艾蒙村时一样。她面无人色,哀恸万分,“你为什么要遗弃我们?”她质问道,“我们死了,因为你遗弃了我们。”
岚躺在干草床上,虚弱地摇着头,“不,伊文娜。我不想遗弃你的。求求你。”
“我们全都死了,”她伤心地说道,“死域是暗黑魔神的领地。暗黑魔神得到我们了,因为你遗弃了我们。”
“不。我没得选择啊,伊文娜。求求你。伊文娜,不要走。回来,伊文娜!”
然而,她转过身,消失在阴影中。只剩下阴影。
茉莱娜的表情很平静,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的斗篷就像裹尸布,声音就像鞭子,“这就对了,岚?艾’索尔。你没有选择。你必须到塔瓦隆去,不然暗黑魔神就会得到你。永世被困于暗影之中。现在只有艾塞达依能救你。只有艾塞达依。”
索姆面带嘲讽对他微笑。吟游诗人的衣服全是烧焦的破布,破布下是焦黑的血肉。他想起索姆跟黯者拼命,为他们争取逃跑机会时的那一阵阵闪光。“小子,相信艾塞达依的后果是你将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记住,请求艾塞达依帮助的代价永远小得你无法相信,也永远大得你无法想象。还有,哪一个结会先找到你呢,呃?红结?也许是黑结。最好还是逃走吧,小子。逃走。”
兰恩的目光像岩石般坚硬,脸上淌着鲜血,“在牧羊人的手里见到苍鹭宝剑,真是稀奇。你有这个资格吗?你最好有,因为你现在是独自一人了。身前、身后都没有可以支持你的人,任何人都可能是暗黑之友。”他的笑容就像一匹野狼,口中流出鲜血,“任何人。”
珀林来了,指责他,请求他救他。艾’维尔夫人为她的女儿哭泣。贝乐?杜门咒骂他,因为他把黯者引到了他的船上。还有菲兹先生,在他旅店的废墟上忍受折磨。明,在半兽人的手里惨叫。他认识的人,他遇到的人,都来了。然而,最令他难过的,是塔。塔站在他的旁边,低头皱眉看着他,摇着头,一言不发。
“请您告诉我,”岚恳求他,“我是谁?告诉我,求求您。我是谁?我是谁?”他喊道。
“放松点,岚。”
起初,他以为是塔在回答他,然后,他发现塔已经不见了。马特弯腰看着他,手里拿着一杯水送到他嘴边。
“你安心休息就好了。你是岚?艾’索尔,这就是你的名字,双河里最丑、最呆的家伙。嘿,你在出汗!你的高烧正在退呀。”
“岚?艾’索尔?”岚轻声问道。马特点点头。不知为何,这令岚觉得非常安慰,他没有喝水就沉沉睡去了。
这一次,他没有做梦——就算有他也不记得了——但是又睡得很浅,每次马特检查他的情况时,他都会醒来。有一次,他还迷迷糊糊地想,马特可能根本就没有睡过吧,不过,他没来得及多想就已经再次睡着。
门口发出的“吱呀”声把他完全惊醒了,好一会儿他只是躺在干草床上,满心希望自己还是睡着的。只有睡着时,他才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他全身的肌肉疼得就像被扭在一起的抹布,没有一丝力气。虚弱地,他抬起头来,可是试了两次才成功。
马特仍然坐在原位,背靠墙壁,离他不到一个手臂的距离,低垂的脑袋几乎靠在了胸膛上,胸口随着熟睡的呼吸平稳地一起一伏,头上的围巾滑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睛。
岚朝门口看去。是一个女人,她伸出一只手扶着门,站在那里。起初,在外面微弱的晨光下她看起来只是一个穿着裙子的黑影。然后,她走了进来,任由马厩门在她身后关上。在灯光下,他看得更清楚了。她的年纪跟奈娜依相当吧,他心想,但是,她肯定不是村妇。她身上穿着的淡绿色丝质裙子随着她的举动微微闪光,灰色的斗篷柔软而华丽,头发用一个网兜挽起。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岚和马特,手指无意识地拨弄脖子上的一条粗重金链。
“马特,”岚喊道,又大声一点,“马特!”
马特“哼”了一声醒过来,几乎歪倒。他睡眼朦胧地搓着眼睛,看着那个女人。
“我来检查我的马匹,”她说道,随意地指了指马棚,目光一直盯在他们两人身上,“你病了?”
“他没事,”马特生硬地回答道,“他只是淋了雨着了凉,如此而已。”
“也许我可以看看他。我懂得一些……”
岚心想,也许她是一个艾塞达依吧。除了她的衣着以外,她的自信,抬着头惯于发号施令的样子,也不属于这个地方。如果她是艾塞达依,又是哪个结的呢?
“我现在没事了,”他告诉她,“真的,不需要。”
可她仍然走了过来,提着裙子小心地迈着步子,露出脚上穿的灰色软布鞋。她朝地上的干草皱了皱眉,在他身边跪下伸手抚摸他的额头。
“没有发烧。”她说道,皱起眉仔细打量他。她很美,是一种精明能干的美,脸上却没有暖意,也不是冷漠,只是看起来缺少任何感情。“不过,你确实是病了。是的。是的。而且就像刚出生一天的小猫般虚弱。我想……”她把手伸到了斗篷下,然后,事情的发展就如迅雷不及掩耳,岚只来得及闷哼了一声。
女人的斗篷中随着她手部的动作寒光一闪,她从岚的身边转而扑向马特。马特狼狈地往旁边倒下。传来金属插进木头的浊厚声音。一切都在瞬间发生,然后,一切都静止了。
马特半躺在地上,一只手举起,抓着她的手腕,手腕下面是一把匕首,就插在他的胸膛刚刚靠着的墙壁上,另一只手抓着Shadar Logoth的匕首,指着她的喉咙。
女人只敢转动眼珠,她向下看清马特手里的匕首后,双眼立刻睁得老大,嘶哑地吸了一口气,向后挪去,但是,马特的匕首一直贴着她的脖子不放。于是,她放弃了,像石块般一动不动。
岚舔舔嘴唇,看着头上的这一幕。就算他不是这么虚弱,此刻必定也是无法动弹。然后,他的目光落到了她的匕首上,口里立刻发干。匕首插口周围的木头开始发黑,冒出轻烟。
“马特!马特,她的匕首!”
马特的目光飞快地扫了匕首一眼,就回到女人身上,她并没有动,只是紧张地舔着嘴唇。马特把她的手移离那把匕首,再粗暴地把她往后一推。她坐倒在地上,双手向后扶着地,爬了几步离开他们,眼睛仍然盯着他手里的匕首。“不要动,”他说道,“如果你乱动,我就会用它来对付你。相信我,我会用它的。”她慢慢点头,双眼一直死死盯着马特的匕首,“看住她,岚。”
岚也不知道如果她真的有所举动他能怎么做——也许是大喊吧;如果她逃跑,他肯定是无法追她的——不过,她只是呆坐在地上纹丝不动。马特把她的匕首从木头里拔出来,发黑的地方不再扩散,可是仍然散发出丝丝轻烟。
马特看看四周,不知道该把匕首放哪里,就扔给了岚。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就像捧着一条活生生的毒蛇。它看起来很普通,装饰华美,有一个淡黄色的象牙柄,刀刃狭长闪着光芒,比他的手掌还短些。只是一把匕首。然而,他亲眼目睹了它的破坏力。匕首柄手感冰冷,他的手却开始变暖。他祈祷自己千万别把它掉到干草上。
女人坐在原位一直没有动过,她看着马特缓缓地转向她,似乎在疑惑他下一步会怎么做。但是岚看出来了,马特的眼里渐渐露出杀意,手里的匕首握得越来越紧。“马特,不要!”
“她想杀我,岚。要是她刚才成功了,她也会杀死你的。她是个暗黑之友。”马特说出这个词时狠狠地“呸”了一声。
“但我们不是,”岚回答。女人倒抽了一口凉气,似乎现在才明白马特刚才想干什么。“我们不是啊,马特。”
好一会儿,马特一动不动,拳头里握着的匕首在灯下闪着寒光。然后,他点了点头。“到那里去。”他命令道,用匕首指着通往储藏室的门。
狗蛋 发表于 2009-1-10 05:53
她慢慢爬起来,先把裙子上的草碎拨走,才不慌不忙地朝着向马特指的方向走过去。不过,岚注意到她一直警惕地盯着马特手里的匕首。“你们真的应该放弃抵抗,”她说道,“那样必竟是最好的。你们走着瞧吧。”
“最好的?”马特冷笑道,抚摸着胸膛,刚才若不是他及时躲开,这里已经穿了个大洞,“进去。”
她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照做,“这是一个错误。那个自以为是的笨蛋葛德出了事以后,引发了……相当大的混乱。更别提那个在涉栏市集制造了一场大恐慌的白痴了。没有人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如何发生。现在这样对你们两个来说更加危险,难道你们不明白吗?如果你们自愿地归顺我们伟大的主人,你们将会享有尊贵的身份。可是,如果你们逃走,就只有无尽的追击,谁能知道过程中会发生什么事?”
岚心里发冷。我的手下都善妒,他们不会温柔对你的。
“因此,你在对付两个乡下男孩的时候遇到了挫折。”马特的笑容显得无情,“也许你们这些所谓的暗黑之友并不像我听说的那么可怕。”他一把推开储藏室的门,向后退开。
她在门口停下,回头看着他,目光冰冷,声音更是阴寒,“你很快就会知道我们有多么致命了。等迷惧灵到了这里——”
马特狠狠地把门摔上,插好门闩,她剩下的话被阻断了。他转过身时,眼神流露出担忧,“黯者,”他紧绷喉咙,把匕首收回外套下,“她说它要到这里来。你能走吗?”
“我不能跳舞,”岚喃喃说道,“不过,如果你扶我站起来,我可以走的。”他看了看手里的匕首,打了个冷战,“见鬼,我可以跑呢。”
马特很快就把他们的行李背了起来,伸手拉起岚。岚的双脚直发软,必须靠在朋友身上才能保持直立,唯有竭力避免妨碍马特,而且把那个女人的匕首拿得离自己远远的。门外面有一桶水,经过时他把匕首丢了进去。匕首带着“滋滋”声沉入水中,水面冒起烟雾。他强打精神,尽量加快脚步。
天渐渐亮了,虽然时间尚早,街上的行人却不少。他们各自忙活,没有人注意到两个年轻人离开了村子,因为这里陌生人实在太多了。尽管如此,岚还是绷紧身上每一寸肌肉,尽量挺直腰。每走一步,他都怀疑身边那脚步匆匆的人是不是暗黑之友。他们是不是在等待那个拿着匕首的女人?还是,在等待那只黯者?
离开村子一里之外,他的力气终于耗尽了。前一刻他还喘着气靠在马特身上,下一刻他们俩一起倒在了地上。马特把他拖到路边。
“我们得继续走,”马特说道。他用手理了理头发,把围巾拉下来挡住眼睛。“迟早会有人把她放出来的,然后他们又会来追我们了。”
“我知道,”岚大口喘着气,“我知道。帮帮我。”
马特又把他拉起来,可他只是不停地发抖,心里知道自己实在是没办法迈出步子了,只要一伸出脚,他就会立刻摔倒在地。
马特扶着他,不耐烦地等着一辆刚刚从村里出来的马车经过。马车却减慢了速度,在他们前面停了下来。马特惊讶地咕哝了一声。一个面容坚毅的男人坐在驾驶座上,低头看着他们。
“他怎么了?”男人口里叼着烟斗,问道。
“他只是累了。”马特回答。
岚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靠在马特的身上终不是办法。他放开马特,迈了一步。双脚直发抖,全凭意志保持站立,“我两天没睡觉了,”他说道,“吃错了东西,拉肚子。我现在已经好多了,只是没有睡过。”
男人的嘴角吹出一个烟圈,“你们去卡安琅,是不是?要是我像你们这个年纪,我猜我也会去看看那个伪龙神的。”
“是的,”马特点头道,“是的。我们要去看那个伪龙神。”
“啊,上来吧。你的朋友躺到后面去好了。如果他又病了,最好还是不要坐着了,躺到干草上吧。我的名字是海恩?科茨。”
狗蛋 发表于 2009-1-10 05:53
第三十四章 最后一个村庄
第三十四章
最后一个村庄
到达卡里浅滩时,天已经黑下来了,路上花的时间比起科茨告诉他们的时间长些。他开始疑惑,自己的时间感是不是开始失灵了。这里距离豪尔?葛德和四王只有三天的路程,距离意外遭遇派特的涉栏市集只有两天,距离那个无名的女暗黑之友企图在马厩刺杀他们的女王的公民只有一天,但即使是最近的一次,感觉也似乎发生在一年之前,甚至,一生之前。
不论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至少卡里浅滩的表面十分普通。整洁的砖屋覆盖在藤蔓之下,除了卡安琅大路以外只有狭窄的小巷子,一片安静祥和。但是暗里如何?他心想,涉栏市集不也是一样表面祥和么,还有,遇到那个女刺客的小村子……他不知道那个村子的名字,也不想知道。
村屋的窗子里溢出灯光照亮街道,街上几乎没有行人。这对岚来说再好不过了。他们从一个屋角下闪到另一个屋角下,避开仅有的几个行人。马特紧跟在他的身后,每次一听到脚踩沙土的“嘎扎”声表示有村民靠近,就立刻凝固不动,躲藏在阴影里直到那黯淡的身影走过。
卡里河流经这里的一段只有不到三十步宽,黑色的河水缓缓流动,但是浅滩上还留着一座很久以前搭建的桥。数世纪的风雨将桥墩侵蚀得看起来像天然石基,年复一年,无数马车、商人车队曾经走过那厚实的桥面。岚和马特过桥时,松脱的木板在他们脚下发出的“喀嚓”声像打鼓一般响亮。结果一直到他们已经远远离开村子走在村外的路上时,岚还在担心身后会有人质问他们俩的身份。甚至,知道他们俩的身份。
两个人走了很远以后,路两边的原野里还是布满农场,而且越来越整齐。环目四顾,总能看到农屋的灯光。篱笆和围栏沿路分布,一直延伸向前。这么多农场,以至于路边找不到野生树丛。虽然他们离开村庄后已经走了好几个小时,却好像一直无法走出村子的范围。一切都整齐,和平,没有任何暗黑之友或者可怕生物潜伏的迹象。
马特突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此刻周围只有月光,他把额头上的围巾推到头顶,“两步等于一班,”他喃喃数道,“一千班等于一里,四里等于一里格……我再也不走了,就算十步都不走了,除非十步以外有休息的地方。如果还有吃的就更完美了。你的口袋里有没有藏吃的,有没有?一个苹果?如果你有,我也不会怪你。你至少还能看得见。”
岚看看路的两头,夜色里只有他们俩在活动。他又看了看马特,他已经脱了一只靴子在搓脚。他自己的脚也很痛,很想脱下自己的靴子也来搓一搓。他的脚又颤抖了一下,像要提醒他其实他的力气根本还没完全恢复似的。
前方不远的田里有一个黑色影子。是干草堆。经过了一个冬天的喂食之后它显得很小,但必竟是个干草堆。
他用脚趾推了推马特,“我们到那里去睡吧。”
“又是干草堆啊。”马特叹了口气,穿上靴子站了起来。
风势渐强,夜寒渐深。他们翻过平滑的围栏,很快就来到干草堆前往里钻。草堆上盖着防水布,既能防雨,也挡寒风。
岚在挖出的洞里挪动身子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干草穿过他的衣服戳着他的皮肤,对此他早已习惯了。他在心里数了数自从离开白桥镇后,到底在多少个干草堆里睡过。故事里的英雄可从来不会睡在干草堆里啊,也不会睡在灌木丛里。但是,现在要假装自己是故事中的英雄,即使只是稍微冒充一下也已经不再容易了。他叹了口气,竖起衣领,希望能防止干草从衣领钻进背后。
“岚?”马特轻声问道,“岚,你觉得我们能不能平安到达?”
“塔瓦隆?那还远着呢,但是——”
“卡安琅。你觉得我们到不到得了卡安琅?”
岚抬起头,干草洞里很暗,唯一能判断马特位置的就是声音,“科茨先生说过要两天。也就是说,后天,我们就能到了。”
“除非路上没有一百个暗黑之友,或者一两只黯者在等我们。”两人静了片刻,马特又说,“我觉得,我们俩是唯一幸存的人了,岚。”他的声音显得很害怕,“不论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现在只剩下我们了,只有我们。”
岚摇摇头。他知道黑暗里马特什么也看不见,他只是对自己摇头罢了,“睡吧,马特。”他倦怠地说道。可是他自己却一直醒着,过了很久才能睡着。只有我们。
一只公鸡的蹄鸣叫醒了他,他爬出草堆,才发现太阳还没爬出地平线。他开始拨掉身上的干草,尽管预先竖起了衣领,还是有几根跑到了他背后,在他的肩胛之间扎得搔痒难安。他脱掉外套和衬衣,一只手从肩上向后伸去,另一只手从下往上扭到背后正要把讨厌的干草除掉时,才注意到路上有人。
太阳根本还没有升起,路上就已经出现了许多三三两两的行人,向卡安琅的方向而去。有些人背着行李包袱,有些人什么都没带只拿着一根手杖。大多数是年轻男子,偶尔也能看到女孩,或者较为年长的人。所有人都一副经历长途跋涉的样子,有些人累得耷拉着脑袋沉着肩膀,却还是这么早就出发了。有些人目视遥远前方,有些人望着黎明前的天际。
马特从干草堆里爬出来,拼命在身上乱挠,只有把围巾包在头上的片刻停了一下。这一次他的围巾又可以往上推一点了。“你说,我们今天能不能找到些吃的?”
岚的肚子立刻深有同感地“咕噜”响起。“我们上了路再想吧。”他草草穿上衣服,把自己的行李从干草堆里挖了出来。
两人走到围栏前。马特也看到路上的行人了,他皱起眉头停下脚步。岚已经翻了过去。一个年纪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年轻男子正好经过,瞥了他们一眼。他用皮带背着一个毛毯卷,风尘仆仆。
“你要去哪里啊?”马特喊道。
“当然是卡安琅啊,去看伪龙神,”那家伙脚步也不停,回过头大声回答,看到他们两人身上的毛毯和鞍囊,挑起一边眉毛加了一句,“跟你们一样。”他笑了笑便走了,眼神里充满对未知前路的希冀。
这一天,马特又把同样的问题问了几遍,得到一样的答案,只有本地人例外,他们的答案是不屑地“呸”一声然后厌恶地转身离去,虽然转身,眼中却满怀戒心。他们对所有的旅行者都用同样的目光斜着眼睛看待,表情似乎在说,只要稍微放松戒备,这些陌生人就可能会闹事。
住在附近的本地人甚至已经被惹怒。路上有这么多人,三三两两地散布在路上,以至于日出以后,农夫的小马车或四轮马车赶路时,本来已经缓慢的速度更要减半。他们根本没有心情提供顺风车,只是暴躁地紧皱眉头,或者抱怨因此耽搁了多少活计。
至于商人的车队,不论他们是前往卡安琅还是离开,却不会遇到多少障碍,最多只是一两个朝着它们背影挥舞的拳头。这自然是有缘故的。一大早,太阳刚刚升起时,第一队商人车队出现了,车夫赶着马匹背对太阳快步冲过来。这时候,岚正好走到路上。车队完全没有慢下来的意思,岚看到前面的行人纷纷躲避,于是,他也让到了路边,却没有停下脚步。
眼角瞥到的动静是他得到的所有警告,下一刻他已经四脚朝天摔倒在路边,车夫的鞭子从他头部刚刚所在的位置扫过。他躺在地上,一瞬间跟车夫四目相对,然后马车就冲了过去。那是一双恶狠狠的眼睛,歪着嘴唇,对于自己刚才那一鞭很有可能打伤甚至打瞎别人的眼睛根本毫不在乎。
“光明蒙蔽你!”马特朝着马车的背影大喊,“你怎么能——”一个骑马的护卫用矛柄击中他的肩膀,把他推倒在岚的身上。
“别挡路,你们这些肮脏的暗黑之友!”护卫吼道,根本连脚步都没有放慢。
从这次以后,两人一见到四轮马车就远远避开。路上的四轮马车真的很多,前一辆刚刚走过,“咔嗒咔嗒”的车轮声还没消退,后一辆就来了。护卫和车夫都用嫌恶的目光怒视前往卡安琅的旅行者。
还有一次,岚错误判断了一个车夫的鞭子的长度,结果被鞭子的末梢扫到。他用手抚摸着眉毛上一道浅浅的划伤,一想到这离他的眼睛如此之近,真是心有余悸,拼命咽口水才没有呕吐。车夫还在得意洋洋地傻笑。他连忙伸出另一只手拉住马特,阻止他搭箭上弦。
“别理他。”他说道,朝着马车旁的护卫摆了摆头。他们有的在笑,有的却紧盯着马特的弓。“不然,很可能会被他们用矛揍一顿,这还是我们走运的情况。如果我们走运。”
马特暴躁地咕哝着,只好任由岚把他拉走。
路上有两队女王卫兵沿路巡逻,他们骑马小跑,长枪的红缨在风中飘扬。好几次,路上的农夫把他们截住,要求他们对路上的这么多陌生人采取些措施,而卫兵们也总是耐心地停下来倾听。中午时分,岚又遇到了一次这样的情景,他好奇地停下脚步,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队长的脸藏在头盔脸罩里,紧紧抿着嘴唇。“如果他们有人偷了东西,或者侵犯了您的田地,”他朝着站在马镫旁紧锁双眉的农夫吼道,“我会把他扭送到法官面前。但他们只是在女王的道路上行走,没有违反女王的任何法律。”
“可他们到处都是啊,”农夫争辩道,“谁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是什么身份。所有这些关于龙神的讨论……”
“光明啊,先生!这里只不过是一小撮而已。卡安琅的城墙都快被他们挤破了,每天还不停有人涌进来。”队长看到站在附近的岚和马特,更加怒火冲天,他伸出带着金属护手的手指向路的前方。“你们继续走啊,不然我就以阻塞交通为由把你们抓起来。”
他的语气跟他和农夫说话时一样凶狠,但是他们俩还是赶紧走开。队长的目光盯着他们俩好一会儿,岚能感觉到他在看他们的背影。他猜想这些卫兵对于这些旅行者的耐心大概已经所剩无几了,所以对于饥饿的偷吃贼也不会有什么同情心。于是他暗下决心,如果马特再提议说去偷鸡蛋,一定要制止他。
不过,往好的方面看,这些四轮马车和路上的人群,特别是这么多前往卡安琅的年轻男子,对岚和马特却有好处。因为,如果暗黑之友要在这么多人里面找他们,就像想从一群鸽子里面抓出特定的两只一样困难。既然那只在白桥镇的迷惧灵搞不清楚自己的目标究竟是谁,估计它在这里的同类也好不了多少。
他的胃频繁地发出抗议,提醒他他们几乎已经是身无分文,在距离卡安琅这么近的地方,肯定不够一顿饭的钱。他注意到自己有一次把手放在了笛子盒上,赶紧坚决地把它推到背后。葛德知道他们吹笛子和耍球的事,很难说巴’阿扎门在了结他之前到底从他身上得到了多少信息——如果,岚见到的那一切算是了结的话——或者其他暗黑之友从他身上得到了多少信息。
他们经过一个农场时,岚遗憾地看着一个男人带着两只狗在围栏边巡逻。那两只狗咆哮着拉扯脖子上的狗链,男人的表情就像恨不得能找个理由把它们放出来似的。虽说不是每个农场都有狗,但是没有一个农场肯为旅行者提供工作。
太阳下山之前,他和马特又经过两个村子。村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看着连绵不断的旅行者队伍窃窃私语,脸色比跟农夫、四轮马车的车夫或者女王的卫兵们好不了多少。所有这些前来观看伪龙神的陌生人,全都是不晓得人应该呆在自己所属地方的傻瓜,还可能是伪龙神的追随者,甚至暗黑之友——这两者对多数人来说没什么区别。
黄昏将近,从第二个村子开始,行人渐渐稀少。虽然旅店里对于是否接待这些旅行者引起了一些争执,但还是有少数有钱的人住了进去。其他人也开始寻找合适的灌木丛或者没有狗的田野过夜。黄昏降临时,卡安琅大路上只剩下岚和马特两人了。马特想再找一个干草堆过夜,岚却坚持要继续走。
“只要我们还能看得清道路,”他说道,“就继续走,能走多远算多远。”这只是为了逃离在身后追赶的暗黑之友,万一他们已经在前面张开罗网,那么现在根本没有追赶的必要。
不过,这也足够说服马特了。他加快了脚步,频频回头张望。岚反而不得不紧步跟上。
夜色渐深,月光黯淡,马特突然爆发的力量渐渐消失,又开始抱怨了。岚的小腿也酸痛得像打了结一般。他跟自己说,以前在农场跟塔一起干活的时候,一天里走得路比现在要多得多了。然而,尽管他不停地这样想,却无法说服自己。他咬着牙关,忽略身上的痛楚,拒绝放弃。
狗蛋 发表于 2009-1-10 05:54
马特的抱怨,加上他全副精神都放在迈动双脚之上,两个人几乎走到村子跟前才注意到村里的灯光。他放慢脚步,站定了,这时候才突然察觉自己从脚底到大腿火辣辣地疼,右脚可能还磨出水泡了。
一看到村子的灯光,马特立刻呻吟着全身一软跪倒在地,“我们可以停了没有啊?”他喘着气,“还是说,你打算再找一家旅店,挂起招牌给暗黑之友或者黯者看?”
“到村子的另一边吧,”岚盯着灯光回答。黑暗中,从这个距离看过去这个村子很像艾蒙村。在那里将会有什么在等待他们?“再走一里就行了。”
“啊!我两步都不会走的了!”
岚的双脚就像火烧一般,但是他强迫自己迈出了第一步,再一步。脚步并没有变得轻松,可他仍然坚持着迈出一步又一步。走了不到十步之后,他听到身后马特蹒跚的脚步声和低声的自言自语。他大概也猜得出马特在说什么。
现在这个时间,村中的街道已经空无一人,不过多数村屋里还亮着灯。村子正中间的旅店灯火通明,在夜色之下就像笼罩在一片金光中。乐声和笑声穿透墙壁隐约传出,门口上挂着的招牌在风中轻摇。旅店外,靠近岚和马特的一边停着一辆农家马车和一匹马,一个男人正在检查马具。另外还有两个男人站在另一边,就在灯光的边缘上。
岚走到一个没有点灯的村屋旁,在阴影中停下脚步。他太累了,再也没有力气穿过巷子找一条绕开的路。休息一分钟没关系。只是一分钟而已。等那几个男人走开就好了。马特长舒一口气靠在墙上,好像立刻就要睡着了似的。
不知怎地,那两个站在阴影边缘的男人令岚觉得很不安。起初,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引起这种感觉,然后,他注意到马车旁的男人跟自己有同样感觉。那个人检查完皮带,调整完马匹的嚼子后,又重头开始再做一遍。他一直低着头,眼睛盯着手里的工作,避开那两个人。虽然他们距离他不到五十尺,他好像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们似的。然而,他的动作僵硬,有时候还会不自然地忽然转身避开那个方向。
那两个站在阴影边上的男人之中,其中一人只能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另一个人站得稍微靠近灯光,背对着岚,不过,他的姿势明显流露出他对于正在进行的对话感到非常难受。他扭着手,低头看着地面,时不时突兀地点点头回应另一个人的话。岚什么也听不到,但他看得出似乎一直只有阴影里的那个男人在说话,而那个紧张的男人只是扭着手倾听和点头。
终于,那个被黑影包围的人转身离开,那个紧张的人也往灯光走去。尽管天气寒冷,他还是拿起身上的长围裙擦脸,似乎满头大汗。
岚看着那个影子消失在夜色中,不知为何,他的不安似乎与那个身影有关。他的身上皮肤刺痛,颈后隐约有刺麻的感觉,手臂上的毛发也似乎想要倒竖起来,就好像忽然有什么东西悄悄爬到了他的身上。他甩甩头,使劲搓了搓手臂。你什么时候变得像马特那么神经过敏了?
然而,当那个身影经过一扇透出灯光的窗户,从灯光边缘擦过的一眨眼之间,岚立刻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旅店的招牌在风中“吱呀——吱呀——吱呀”地摇晃,那人的漆黑斗篷却一动不动。
“黯者。”他轻声说道。马特立刻惊跳起来,就好像他大喊了一声一样。
“什么——?”
他赶紧用手捂住马特的嘴。“小点声,”那个黑影已经消失在夜色里。到哪里去了?“它已经走了。我想是的。我希望是的。”他拿开手,马特发出的唯一声音是长长地倒吸了一口气。
那个紧张的男人停在了店门附近,用手抚平身上的围裙,很明显是在进去之前先镇定镇定。
“你的朋友真奇怪啊,莱姆?豪温,”马车旁的男人忽然说道。他的声音显得苍老却很有力量。他挺直腰,摇着头,“对于一个旅店老板来说,有这样一个躲在黑暗里的朋友真是奇怪。”
紧张的男人被他的话吓了一跳,转过身来,似乎此刻才看到马车和那个人。他深吸了一口气定定神,厉声问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埃门?奔?”
“就是我说的意思啊,豪温。奇怪的朋友。他不是这里附近的人吧?最近这几个星期,到这里来的怪人很多。非常多。”
“你是一个特别的人。”豪温对马车旁的男人抬起眉头,“我认识不少人,其中包括来自卡安琅的人,都不像你这样一个人独自在自己的农场里面生活。”他顿了顿,似乎是为了解释一般补充道,“他是从四王来的。要找两个贼,都是年轻男子。他们偷了他的一把苍鹭宝剑。”
岚听到四王的名字时已经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听到宝剑时他看了看马特。他的朋友背脊紧紧贴在墙上,紧紧盯着周围的黑暗,睁大的双眼几乎只剩下眼白。岚也很想这样做——那只类人很可能躲在黑暗中的任何地方——但是,他还是把目光转回旅店门前的两个男人身上。
“一把苍鹭宝剑!”奔惊呼,“难怪他要追回它呢。”
豪温点点头。“是的,而且还要抓住那两个小子。我的朋友很有钱,他是个……商人。那两个小子到处传播荒谬谣言,令人人心慌意乱,在他的雇员里引起很大的骚动。他们是暗黑之友,是罗耿的追随者。”
“暗黑之友?罗耿的追随者?传播荒谬谣言?这些事听起来跟许多年轻人的行为都很像啊。你刚刚说过他们很年轻吧?”奔的语气里突然夹杂了嘲笑的味道,可是老板似乎没有注意到。
“是的。还不到二十岁。抓到他们俩会有报酬,是一百个王冠金币。”毫温犹豫了一下,又说道,“他们很狡猾,光明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挑拨离间的谎言。而且,他们虽然表面无害,实际上却相当危险。他们已经堕落了。如果你遇到这两个人,最好离远一点。他们是两个年轻男子,其中一个配着剑,两人都常常边走边回头张望。一旦发现这两个贼的踪迹,我的……我的朋友会立刻来对付他们。”
“你说得好像认识他们似的。”
“如果让我见到他们,一定能认出来。”豪温很有自信地回答,“总之,不要试图自己动手抓他们,没有必要造成旁人的伤害么。如果你见到他们,来告诉我好了。我的……朋友自会对付他们。两个人,一百个王冠金币。”
“两个人给一百个王冠金币,”奔故意问道,“那么,那把他非常想要追回的宝剑又有多少报酬?”
很明显,豪温听出来他在取笑自己了,“真不知道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他厉声说道,“看样子你仍旧打算实现那个愚蠢的计划啊。”
“这可不是什么愚蠢的计划。”奔平静地回答,“恐怕到我老死之前,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伪龙神可以见识见识了——光明保佑如此!——加上我的年纪已经不小了,要一路跟在那些商人的车队后面吃尘,我可受不了。这个时间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明天一大早我就能到达卡安琅。”
“你一个人?”旅店老板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你永远不会知道在外面的夜色里隐藏着什么东西,埃门?奔。一个人在黑夜里单独上路?在这样的日子里,就算有人听到你的惨叫,也没有人敢走出来救你的,奔。就算是你最亲近的邻居也不敢。”
然而,老农夫似乎一点也没有被吓倒,他仍然平静地回答道:“在这么靠近卡安琅的地方,如果女王的卫兵还无法保证路上的安全,那么我们所有人就算是躺在自家的床上也会有危险的。要是你问我,我会说,卫兵们若想确保道路安全,头一件事就是把你那个朋友用铁链锁起来。看看他那个在黑暗里躲躲藏藏、生怕被人看见的样子,别告诉我他是个好人。”
“生怕被人看见!”豪温大喊,“你这个老笨蛋,如果你知道——”他突然“咔”地闭了嘴,冷静了一下,“真不明白我干嘛在这里跟你浪费时间。你快点走吧!不要在我的店门口妨碍我做生意。”他走进店里,“砰”地摔上了门。
奔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扶住驾驶座,伸脚踩在车轮辐上准备上车。
岚略略犹豫了一下,就向前走去。马特一把拉住了他。
“你疯了啊,岚?他肯定认得出我们!”
“你宁愿呆在这里吗?这里有黯者啊?你以为光靠双脚的话,在被它发现之前我们能逃多远?”坐着马车又能逃多远呢?他忽略掉这个问题,挣脱马特的手,小步跑上前去,一边小心地用斗篷包着身体遮住宝剑。对于这个动作,倒是可以很理直气壮地说是为了阻挡夜里的寒风。
“我无意中听到您说,您要去卡安琅。”他说道。
奔吓了一跳,转眼就从车里抽出了一根铁头木棍。他坚毅的脸上布满皱纹,牙齿已经掉了一半,但是那双饱经风霜的手把木棍握得稳稳当当。过了一会儿,他把木棍放下,支在地上斜斜地靠着它,“你们俩也要去卡安琅?去看龙神?”
岚这才注意到马特跟在他身后,他离开灯光站在黑影里,用同样戒备的目光看着旅店、老农夫和黑夜。
“伪龙神。”岚强调。
奔点点头,“当然,当然。”他斜了旅店一眼,忽然把木棍塞回驾驶座底下。“好吧,如果你们想搭顺风车,上来吧。我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了。”他边说边上车。
岚赶紧爬到车后,农夫已经扬起缰绳启动马车,马特小跑着跟上来,岚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上了车。
奔走得很快,村子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岚躺在空荡荡的车后面,在车轮催眠一般的“吱吱”声中勉强保持清醒。马特把拳头塞到嘴里制止呵欠,警惕地注视着两边的郊野。黑暗沉沉压在田野和农场上,农屋的灯光点缀其中,徒劳地在黑夜中挣扎,看起来十分遥远。一只猫头鹰发出哀怨的鸣叫,风呻吟着就像暗影中迷失的灵魂。
岚心想,它很可能就在外面,藏在任何地方。
奔似乎也感觉到了黑暗的压抑,他忽然打破了沉默:“你们俩以前到过卡安琅吗?”他轻轻笑了一声,“我猜没有吧。好吧,那你们就好好期待吧。那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噢,我也听说过伊连、依波达、特尔还有其他的城市——总有一些傻瓜以为别人的地方更大、更好——但是对我的钱袋来说,卡安琅最宏伟,不可能有比它更了不起的东西了。不,不可能。也许除了摩菊丝女王吧,愿光明照耀她,除掉那个塔瓦隆的女巫就好了。”
岚躺在车后,用索姆的斗篷包袱加上自己的毛毯卷当枕头,看着头上的夜空向后飘去,听着农夫说话。人声使得黑暗不再压抑,也抵消了哀嚎的风声。他扭过头,看着奔的背影,“您说艾塞达依?”
“还能有谁?她像只蜘蛛一样趴在宫中。我是女王的好公民——一直如此——但我觉得这样不对。我不是说依莱妲对女王的影响太大。这样说的不是我。至于那些声称依莱妲才是真正的女王、女王空有其名的傻子……”他往黑夜吐了口口水,“这是我送他们的。摩菊丝不是塔瓦隆女巫的傀儡。”
又一个艾塞达依。如果……茉莱娜到了卡安琅以后,很可能会去探望她的艾塞达依姊妹。万一最糟糕的情况真的发生了,这个依莱妲也许可以帮助我们到塔瓦隆去。岚看了看马特,马特心领神会地摇了摇头。虽然他看不到他的脸,但是他知道,他的表情一定是坚决反对。
奔自顾自地继续说话,把手放在膝盖上,只有马儿慢下脚步时才用缰绳拍拍他催促一下。“我说过了,我是女王的好公民,可是傻子偶然也会有高论,瞎眼笨猪有时也能找到好果子。必须作点改变了。看看这鬼天气,农作物不发芽,奶牛不出奶,小牛小羊一出生就夭折,不然就是双头畸形,见鬼的大乌鸦甚至敢袭击活物。人心惶惶,需要找个怪责的对象。人们的家门被涂上龙牙,夜里有鬼魅横行,谷仓遭到烧毁,跟豪温那个朋友一样的家伙四处行走恐吓平民。女王必须采取些措施了,不然就会太迟了。你说是不是?”岚含糊地“哼”了一声。听起来,能遇到这个农夫和他的马车真是意想不到的幸运。如果他们呆在那个村子里过夜,很可能就再也没法离开那里了。夜里有鬼魅横行。他撑起身子,看看马车两边的黑夜。黑暗中,阴影似乎在翻腾移动。在幻觉说服自己外面真的有怪物之前,他躺回车上。
奔把他的“哼”声当作同意,“对啊。我是女王的好公民,我会站起来反对任何企图伤害她的人,可我是对的。你看看依蕾公主和格安王子吧。眼下就有一个没有任何害处也许还有好处的改变。当然了,我也知道昂都的传统是将继承王位的公主送往塔瓦隆跟艾塞达依学习,把长王子送去跟守护者学习,一向如此。我相信传统,真的,但是看看这个传统上一次为我们带来了什么结果吧。卢克还远远没到接受王室第一剑士称号的年纪就死在了灭绝之境,而提格琳在继承王位的前一刻失了踪——逃走或者死了——这件事到现在还是个迷。
“有些人说,她还活着,你知道,他们说摩菊丝不是合法的女王。见鬼的笨蛋。我清楚记得当时的事,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上一代女王过世以后,没有王位继承人,昂都每一个家族都各施计谋争夺王位。至于塔林格?达摩勒,他当时根本就不像一个刚刚失去妻子的男人,只顾算计那个家族能胜出,然后他可以再结一次婚,再成为王夫。啊,他成功了,虽然不明白摩菊丝为何选择……啊,没有男人能弄明白女人在想什么,一个女王更是比女人难懂两倍:因为她嫁给一个男人,还嫁给她的土地。反正他得到他想要的了,虽然跟他的如意算盘不一样。
狗蛋 发表于 2009-1-10 05:54
“在他收手之前,已经把卡尔汉拖下了浑水,你也知道后来的结果。那棵树被砍倒了,戴着黑色面纱的艾尔人(Niniya:见名词解释)几乎攻破龙墙。啊,他自己在依蕾和格安出生之后,也体面地送了性命,我猜,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吧。话说回来,为什么非要把他们送到塔瓦隆去呢?昂都是时候跟艾塞达依划清界线了。如果他们必须到别的地方去学习,好吧,伊连的图书馆跟塔瓦隆的一样好呀,他们一样能教导依蕾公主如何统治谋划,不会比那些女巫差劲的。没有人能比伊连人更懂谋划了。要说那里的卫兵不够资格充当格安王子的军事教练,那么,伊连一样也有战士啊,石纳尓跟特尔也有么。我是女王的好公民,但我认为是时候跟塔瓦隆断绝来往了。三千年啊,已经够长的了。太长了。不需要白塔的帮助,摩菊丝女王也可以带领我们走上正轨。我告诉你,男人为了能跪在摩菊丝女王的跟前接受她的祝福而自豪,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为何,一旦……”
岚已经很累了,他的身体急需睡眠,尽管他的意识想要保持清醒,但规律的车轮声和马车的摇动令他昏昏欲睡。他听着奔的述说,渐渐沉入梦乡。他梦见塔了。起初,他们两人坐在家里的那张橡木大餐桌旁喝茶,塔跟他讲起了王夫的事情,还提到了王位继承人、龙墙、戴黑纱的艾尔人。苍鹭宝剑放在两人之间的桌上,但是他们都不理会它。忽然,他又身处西树林中,拖着拼凑的担架穿过月下树林。当他回头看时,担架上的却是索姆,而不是他的父亲。他翘着脚坐在月色下耍着彩球。
“女王嫁给她的土地,”索姆手中的彩球跳着圆圈舞蹈,“然而龙神……龙神为土地而诞生,土地因龙神而存在。”
后面的不远处,岚看到了一只黯者,它走过来,漆黑的斗篷在风中纹丝不动,座下黑马如鬼魅般穿过树林。马鞍前挂着两个人头,滴滴鲜血沿着黑马的漆黑肩膀流下。是兰恩和茉莱娜,面容痛苦扭曲。黯者的手里还抓着一把绳索,每一根绳索的另一头都绑在一个人的腰上,他们被迫跟在无声的马蹄后奔跑,表情因绝望而空洞。是马特和珀林,还有伊文娜。
“不是她!”岚大喊,“愿光明毁灭你!你要人的是我,不是她!”
类人做了个手势。火焰吞没了伊文娜,血肉化为灰烬,骨头烧成焦炭。
“龙神为土地而诞生,”索姆仍然心不在焉地耍着球,“土地因龙神而存在。”
岚尖叫着……睁开眼睛。
马车“咯吱咯吱”地沿着卡安琅大路前进,包围在干草留下的甜味、马匹的气味、还有黑暗之中。一个比夜晚还要漆黑的影子压在他的胸膛上,一双比死亡还要漆黑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
“你是我的了。”大乌鸦说道。尖利的鸟喙插进他的眼睛。他惨叫着,眼球被硬生生扯出头颅。
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岚坐了起来,双手捂着脸庞。
马车沐浴在早晨的阳光中。他迷惑地看着双手。没有血。没有痛。梦里其他的情景已经变得模糊了,只剩下那只……他全身筛糠,小心翼翼地摸着脸颊。
“至少……”马特打了个呵欠,下巴“嘎嘎”作响,“至少你还能睡着。”他双眼朦胧,缩在斗篷里,用毛毯卷折起来垫着脑袋,一点也不同情他,“见鬼的,他足足唠叨了一个晚上。”
“你一直醒着吗?”驾驶座上的奔问道,“你那样嘶声大喊可真把我吓了一跳。啊,我们到了。”他朝着前方庄重地张开一只手臂,“卡安琅,世界上最宏伟的城市。”
狗蛋 发表于 2009-1-10 05:54
第三十五章 卡安琅
第三十五章
卡安琅
岚爬起来,跪在驾驶座后。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他忍不住露出笑容,“我们成功了,马特!我告诉过你,我们一定……”
话没说完,他已经被眼前的卡安琅惊呆了。见过拜尔隆,穿过Shadar Logoth
的废墟之后,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了解什么叫做伟大的城市了,然而眼前……是一幅他难以置信的景象。
城墙以外,簇拥着无数建筑,就好像他到目前为止经过的所有村镇都集中到了这里,一个挨着一个挤在一起。旅店都有数层楼,高高立在众多房屋的瓦砖屋顶之上。没有窗户的货栈一座一座蹲伏在一块。极目所见,红砖、灰石和白石灰杂乱无章地混成一堆,延展不尽。若是把拜尔隆放进这里,轻易就会被淹没。把二十个白桥镇扔进去,很可能连波纹都不会泛起。
城墙本身是一道高达五十尺的灰色陡峭石壁,镶嵌着银色和白色的条纹,沿着一条巨大的弧线向南向北弯曲,根本看不到尽头。沿着城墙,有一座座比城墙还高的圆形守卫塔,所有塔顶都插着随风飘扬的红白旗帜。城墙之内还有更多比守卫塔还要高的细长高塔,以及在阳光之中闪着白色和金色光辉的圆顶宫殿。从小到大,岚听过的无数故事早已在他的脑海里描绘出一幅属于国王和女王,象征王座、权力和传奇的伟大城市的图画。而卡安琅,就如水盛于壶中一般,与这幅图画完全吻合。
马车沿着宽阔的大路朝着城市、朝着两侧立着守卫塔的城门驶去。城门拱道宽大得足以让巨人、甚至十个巨人并肩通过。一列商人车队正在穿过拱道,从城里驶出。路的两边是开放集市,砖瓦屋顶反射着红色和紫色的光芒,房屋之间的空地布满畜栏和羊圈。小牛的大声呼唤,大牛的低沉呜鸣,鹅儿的洪亮嗓门,小鸡的吱吱清啾,山羊的低声轻诉,绵羊的咩咩呼叫,还有,人类扯着嗓子侃价的声音。在这一片吵杂的簇拥之中,他们走向卡安琅的城门。
“我不是跟你们说过了吗?”一片喧闹之中,奔扯着嗓门大声喊道,“这是世界上最宏伟的城市。你知道不,它是巨灵建造的。至少,内城和宫殿是的。卡安琅的历史就有这么久远。这里是尊敬的摩菊丝女王制订法律、维护昂都和平的地方。愿光明照耀她。这是地面上最伟大的城市。”
岚完全同意他的话。他张着嘴巴,很想捂起耳朵挡住一片噪音。路上人山人海,跟春诞时人们拥挤在艾蒙村的草地上的情景一样。回想起自己在拜尔隆的时候,还觉得那里人多得不可思议,他几乎要失声大笑。他看了看马特,咧嘴笑了。马特真的用手捂住了耳朵,而且缩着肩膀似乎想把身体也捂住。
“在这种地方怎么躲啊?”他见岚看着自己,就大声问道,“这么多人,我们怎么知道该相信谁?见鬼,竟然有这么多人。光明啊,吵死了!”
岚看了看奔。老农夫陶醉在城市的宏伟景象之中,周围这么吵,他也可能听不到的。不过,他还是把嘴巴凑近了马特的耳边,“这里这么多人,他们怎么可能找到我们?你看不出来吗,羊毛脑袋?我们安全了,只要你看紧自己的舌头!”他张开一只手臂扫过眼前的集市、前方的城市、一切,“看啊,马特!这里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任何事!我们甚至可能发现茉莱娜正在这里等我们,还有伊文娜,所有人。”
“除非他们还活着。要我说,他们早就死了,就像吟游诗人一样。”
岚的笑容退去了,他转过身,看着渐渐接近的城门。在卡安琅这样的城市里,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他固执地坚持着这个想法。
不论奔怎样不停地用缰绳拍打马儿,也没法走得再快了。离城门越近,人群越密集。他们摩肩接踵,推挤着进城的大小马车。令岚欣慰的是,其中不少是风尘仆仆的年轻人,他们的行李不多,都是步行的。不论年纪如何,涌进城里的人个个都是一副长途跋涉的模样,摇晃的马车,疲倦的马匹,衣服因为多个晚上的草草睡眠而皱皱巴巴,脚步拖沓,眼神疲倦。然而不论疲倦与否,那些眼睛都注视着城门,似乎只要能走进去,所有的疲劳都会消失。
六个女王卫兵站在城门旁,身上整洁的红白战炮和磨光的铠甲跟流水般穿过城门拱道的多数人的衣着形成鲜明对比。他们挺直腰板,高仰着头,倨傲而又戒备地看着进城的人。很明显,他们恨不得能把多数人拒之城外。不过,他们只是维护交通畅顺,对那些企图挤快一点的人责骂几句,并没有阻止任何进城的人。
“按顺序来。不要挤。见鬼,不要挤!人人都能进去,光明助我们。按顺序来。”
奔的马车随着人流缓缓穿过城门,走进了卡安琅。
城市沿着低矮的山坡缓缓上升,就像通往中心的台阶。另有一道纯白色的城墙环绕着市中心,里面是更多的高塔和圆顶宫殿,有白色、金色和紫色,庄严地耸立在山顶上,傲视卡安琅。岚猜想,那里就是奔提到过的内城吧。
一进城,卡安琅大路就变了样子,成了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两边是宽阔的草带和树木。草是枯的,树是秃的,但是人们匆匆走过完全不在乎,他们笑着,聊天,争执,忙各种事务,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春天到此时还没降临,也许根本不会再有春天。他们看不见,岚明白,看不见,或者不愿意看见。他们的目光避开那光秃秃的树枝,走过那枯死的草地时从不低头看。看不见的东西,就可以忽略;看不见的东西,就当它不存在。
岚只顾惊叹眼前城市和人群,当马车转进一条比林荫大道窄一些,却仍然比艾蒙村的所有道路要宽阔两倍的岔路时,他吃了一惊。奔停下马车,转过身犹豫地看着他们。这里的人稍微少些,人流被马车分开两边,但是没有人慢下脚步。
“你的斗篷下藏着什么,难道真的是豪温说的东西?”
岚正准备把鞍囊背到肩上,他的表情完全没变,甚至肌肉都没有抽搐一下,“您说什么?”他的声音也很平稳。虽然他的胃酸溜溜地结成一团,他的声音却很平稳。
马特伸手捂住了一个呵欠,另一只手伸到了外套里——岚知道,他又抓住了那把Shadar
Logoth的匕首——围巾底下的眼睛露出被人揭发的紧张目光。奔不看马特,似乎知道藏在外套里的手中有武器。
“我认为,你知道我的意思。这么说吧,你既然听到我说要来卡安琅,那么你肯定也已经听到了其他的话。如果我想要那些报酬,我会找借口跑进鹅与王冠去告诉豪温。只不过,我不太喜欢豪温,更完全不喜欢他的那个朋友。听起来,他想抓到你们两个更甚于……其他东西。”
“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岚回答,“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也许是真的,因为他根本辨认不出各只黯者之间的区别。
“呃呵。好吧,正如我所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猜我也不想知道。就算我不自找麻烦,周围的麻烦也已经够多的了。”
马特慢慢收拾东西,岚早就下了车,他才慢慢爬下来。岚不耐烦地等着。马特僵硬地离开马车,把弓、箭袋和毛毯卷抱在胸前,低声自言自语,双眼下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岚的胃“咕噜咕噜”响起,他不由得皱起眉头。饥饿和酸液令他五脏翻腾,几乎想要呕吐。马特看着他,期待着他的决定:现在怎么办?走那边?
奔弯下身子朝他招了招手。他走了过去,希望他能告诉他们一些关于卡安琅的建议。
“我会把那件东西藏起来……”老农夫顿了顿,警惕地看看周围。人流被马车分成两边,不过只有少数人咒骂他们挡路,并没有人注意看他们,“不要再配着它了,”他说道,“把它藏起来,卖掉它。把它脱手。这是我的建议。像那种东西会吸引注意的,我猜你们不想招来任何注意。”
他突然坐直身体,“吁”了一声驱车缓缓延着拥挤的街道离开,没再多说,也没再回头。一辆满载木桶的四轮马车朝着他们隆隆开来。岚赶紧跳到一边避开,绊了一下,等他抬起头再看时,奔和马车已经没了影子。
“我们现在怎么办?”马特问道。他舔舔嘴,睁大双眼看着挤过身边的人,看着街道两边高高在上达六层楼左右的屋子。“我们到了卡安琅,然后怎么办呢?”他现在虽然没有捂着耳朵,但是双手不时地抽搐似乎很想再次捂上。整座城市笼罩在一阵“嗡嗡”声中,是数百个商店做生意,数千个人说话发出的低沉持续的声音。岚觉得自己好像处身于一个巨大的蜂窝,耳边不停地嗡嗡作响。“就算他们真的在这里,岚,这么多人、这么大的地方我们怎么找得到他们啊。”
“茉莱娜会来找我们的,”岚缓缓回答。巨大的城市沉重地压在他的肩上,他很想离开,很想逃离所有的人和噪音。在这里,即使按照塔的教导,他也无法抓住那虚空,他的眼前充斥着整座城市。他转而集中精神先考虑现在身边的事情,忽略掉除此以外的一切。光从身边的这条街道看起来,跟拜尔隆真像啊。拜尔隆,上一次他们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已经安全的地方。再也没有人是安全的了,也许他们全都死了。那么,你怎么办?
“他们全都活着!伊文娜活着!”他狠狠地说道。几个经过的人奇怪地看了看他。
“也许,”马特说道,“也许吧。如果茉莱娜找不到我们又怎么办?如果找到我们不是他们,而是那些……那些……”他打了个冷战,没能说完。
“到时候再想吧,”他坚决地告诉马特,“到时候再想。”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去找依莱妲,那个宫里的艾塞达依帮忙。然后,他将继续前往塔瓦隆。不知马特是否还记得索姆说过的关于红结——还有黑结——的事,他自己可是记得一清二楚。他的胃又抽搐起来,“索姆要我们去找一家叫做‘女王的祝福’的旅店。我们先到那里去吧。”
“那怎么行?我们俩一顿饭的钱都付不起啊。”
“至少,我们可以先从这个旅店开始。索姆认为我们可以在那里找到帮助。”
“我不行了……岚,他们到处都是。”马特低下眼睛看着脚下铺的石板,缩进自己的世界里,试图躲开身边所有的人,“不论我们去哪里,他们都跟在我们身后,要不就是在前面等我们。他们也会在女王的祝福的。我不行了……我……没有人能阻止黯者。”
岚伸出拳头一把抓住马特的衣领,竭尽全力压制自己身体的颤抖。他需要马特。也许其他人还活着——光明啊,求求你!——但是在这里,在他的身边,只有马特。一想到要一个人上路……他使劲咽了咽口水,口中尽是苦涩。
他迅速看了看周围。似乎没有人留意到马特提起过黯者,挤过他们身边的人都迷失在自己的忧虑之中。他把脸凑近马特的脸,“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不是吗?”他沙哑着声音耳语道,“他们还是抓不住我们。只要我们不放弃,就可以办得到。我决不会放弃,决不会像一只等待屠宰的羊一样等他们来抓我。我不会!明白没有?好了,难道你打算站在这里饿死为止吗?还是想等他们来把你捡进麻包袋?”
他放开马特,转身就走。他的指甲深深扎进手掌,却仍然无法制止双手颤抖。然后,马特走到了他的身边,仍是低垂眼睑。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对不起,岚。”马特喃喃说道。
“算了。”岚回答。
马特一直低着头,只是偶尔抬一下眼睛以免撞到人,他的声音了无生气,“我无法控制自己,我一直在想,我再也见不到家乡了。我想回家。你要笑就笑吧,我不在乎。只要能让我回到母亲身边,接受她的祝福,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这像一个沉重的包袱压在我的头上。周围全是陌生人,就算还有人能相信,我也根本不知道该相信谁。光明啊,双河离我们这么遥远,它几乎在世界的另一边了。我们多么孤单啊,再也没法回家了。岚,我们会死的。”
狗蛋 发表于 2009-1-10 05:54
不是现在,不是。”岚反驳道,“时间之轮不停运转,谁都会死,但是我决不会蜷缩起来任人摆布。”
“你听起来真像艾’维尔先生,”马特咕哝道,声音里总算有了一点精神。
“好,”岚说道,“好。”光明啊,请保佑其他人平安无事吧。请不要让我们孤单。
他开始跟路人询问女王的祝福在哪里,得到的答案却差别很大,通常就是一句责怪他们“不呆在自己所属的地方”的咒骂,或者耸耸肩膀加上茫然的表情。有些人根本不回答,只是瞥了他一眼就走了。
一个几乎跟珀林一样强壮的宽脸男人歪着头说道,“女王的祝福,呃?你们这些乡下小子是女王的拥护者吗?”他头上的宽边帽上有一个白色的帽徽,长外套上也有一个白色的臂章,“啊,你们来得太迟了。”
说完他就大笑着走了,留下岚和马特莫名其妙地互相对视。岚耸了耸肩。卡安琅这里的怪人可真不少,还有很多他以前没有见过的人。
比如说,有些人在人群中十分显眼,他们有的皮肤非常黑或者非常白,有的穿着奇特样式或者颜色鲜艳的衣服,有的带着尖顶或者插有长长羽毛的帽子。有些女人戴着面纱,有些穿着裙摆跟身高一般宽大的硬邦邦的裙子,有些穿着比他见过的任何酒店侍女的衣服都还要裸露的裙子。偶尔还会看到一些全身喷着鲜亮色彩和镀金的客车,用四匹或者六匹马拉着挤过拥挤的街道,马具上还装饰着羽毛。到处都有轿子,轿夫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完全不在乎推倒了其他人。
岚曾经见过一次因此而打起架来。一群男人挤成一堆怒骂着挥舞拳头,轿子翻倒在地,一个肤色苍白穿着红色条纹外套的男人从轿里爬出来,还没完全站起身,两个衣着粗鄙似乎只是恰好路过的男人就已经扑到了他身上。本来停下脚步围观的人开始争相走避,咒骂着,挥舞着拳头。岚拉了拉马特的衣袖就赶紧跑开了,马特也豪不犹豫地跟着他。身后这一场小暴乱催促着他们一直跑到街道的另一头。
也有一些人不但不避开,反而主动接近他们,这种情况也试过几次了。他们俩身上脏兮兮的衣服是新来者的标记,像磁铁一般吸引着那些家伙。他们鬼鬼祟祟,眼珠乱转时刻准备逃走,朝他俩兜售罗耿的纪念品。岚统计了一下,向他兜售的那些伪龙神穿过的衣服碎片,或者他使用的宝剑残骸加起来足够制造两把剑和五六件斗篷了。第一次的时候,马特很有兴趣以至于恢复了精神,但是岚只是简单地拒绝了所有兜售者,那些人也迅速地点点头说一句“愿光明照耀女王,先生。”然后就消失了。许多商店售卖的盘子杯子上面都印有生动的画像,主题是伪龙神被铁链锁着呈见女王。街上也有白斗篷,跟在拜尔隆时一样,每个人的身边都有一个跟随他脚步移动的小空间。
如何保持低调是岚考虑得最多的一件事。他一直用斗篷遮挡着自己的宝剑,但这不是长久的办法。迟早会有人怀疑他究竟藏着什么东西。他不会——也不可以——听取奔关于不再佩戴它的建议,因为它连结着他和塔,他的父亲。
街上配着剑的人也很多,只是没有一个人的剑上有引人注意的苍鹭标记。所有的卡安琅人,包括一些外地人,都用布条把他们的剑连鞘带柄缠起来,用的是红布白绳,或者白布红绳。就算有一百个苍鹭标记,这样一缠就能藏得严严实实,肯定没人看得见。况且,入乡随俗也可以帮助他们俩融入人群之中。
售卖这种布和绳子的商店很多,就摆在商店前面的桌子上。岚在其中一家店的前面站定脚步,问了价钱后发现红布比白布便宜。他觉得颜色没什么所谓,于是不理会马特关于他们只剩下丁点儿钱的抱怨,买了红布和白绳。那个扁嘴的店老板歪着嘴角把他们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收下了岚的铜币。岚问起可否走进店里包扎他的宝剑时,他咒骂了一句。
“我们不是来看罗耿的,”岚耐心地解释道,“我们只是来参观卡安琅,”他想起奔的话,补充道,“世界上最宏伟的城市。”店老板不为所动,“愿光明照耀敬爱的摩菊丝女王。”岚满怀希望地说道。
“你敢在这捣乱,”老板恶狠狠地说道,“只要我喊一声,就算卫兵不来,也立刻会有一百个人来收拾你。”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差点吐到岚的脚上,“快滚回去继续做你的污秽事吧。”
岚点点头,就好像这个人刚刚愉快地跟他说了再见,然后拉着马特忙不迭离开了。马特不停地回头看着那家店,自顾自咒骂着,直到岚把他推进一条空巷子。两个人背对巷口挡住路人的目光,岚解下腰间宝剑,开始用布把剑鞘和剑柄缠起来。
“我敢打赌他那见鬼的布收了你双倍的钱,”马特说道,“三倍。”
把剑缠好,用绳把布条绑好别以免滑落,比想象中的困难。
“他们肯定都想欺骗我们,岚。他们以为我们是来看伪龙神的,就像其他人一样。我们睡着时若是没有人用拳头敲我们的头就算好运了。这里不是停留的地方。人太多了。我们立刻就出发去塔瓦隆吧。要不,往南去伊连也行啊。去看看猎角者召集也不错么。如果我们不能回家,我们就往前走吧。”
“我要留下,”岚回答,“就算他们还没到达这里,也迟早会来的,来找我们。”
他无法确定自己包扎的方法跟其他人是不是一样的,不过剑鞘和剑柄上的苍鹭已经藏了起来,他觉得可以了。当他回到街上时,自信自己要担心会惹麻烦的事情又少了一件。马特极不情愿地跟在他身边,就好像被铁链牵扯一般。
一点一点地,岚终于还是问出了旅店的方位。起初的指示很模糊,类似于“应该在那个方向吧”或者“在那边”。不过,离得越近,得到的回答就越清楚。终于,他们来到了一座宽阔的石砌建筑前,门口上方的招牌在风中摇晃:一个男人低着头跪在一个金红色头发戴着王冠的女人跟前,女人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头上。女王的祝福。
“你真的打算这样做?”马特问道。
“当然,”岚回答。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店门。
大堂很大,嵌着黑色的木板,两个壁炉里点燃的火焰温暖着房间。一个侍女正在打扫看起来已经很干净的地板,另有一个侍女在角落里打磨烛台。他们俩进门时,那两个女孩都抬头对他们笑了笑,就继续手里的工作。
只有几张桌子旁有客人,不过时间尚早,这十来个客人也算是不少的了。看起来,没几个客人对他们俩的到来感到高兴,但至少他们看起来比较干净冷静。厨房飘出阵阵烤牛肉和面包的香气,岚的口水快要流出来了。
令他高兴的是,旅店老板是个胖子,长着一张粉红色脸庞,穿着浆得雪白的围裙,剩下的几根灰白头发勉强盖着秃顶。他脸上挂着例牌的欢欣微笑,锐利的眼神把他们俩从头到脚,连同铺满灰尘的衣服和行李,以及磨穿的靴子打量了一遍。他叫做巴瑟?吉尔。
“吉尔先生,”岚开口说道,“我的一个朋友叫我们到这里来。他叫做索姆?墨立林。他——”旅店老板的笑容立刻退去。岚看了看马特,可马特忙着嗅厨房里传出的香气,没有注意到。“怎么了?您认识他的吧?”
“我认识他,”吉尔简单地回答道,忽然变得对岚肩上的笛子盒更有兴趣,“跟我来。”他把头往店的后方摆了摆。岚捅了捅马特,叫他跟着走。两个人跟着老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厨房里,吉尔先生停下来跟厨师说话。厨师的头发在脑后挽成发髻,身材几乎跟老板一样胖。吉尔跟她说话时,她不停地搅拌锅子,食物香气的那个诱人啊——虽说挨了两天饿的人吃什么都觉得美味,但是这里的香气感觉跟艾’维尔夫人的的厨房一样——岚的胃立刻怒吼起来。马特伸着鼻子朝那些锅子挪去。岚用肘子推了推他,他赶紧抹掉流出嘴角的口水。
然后,旅店老板带着他们快步从后门走了出去。在马厩院子里,他看看四周确信附近没有别人之后,才转身面对他们,向岚问道,“那个盒子里面装了什么,伙计?”
“是索姆的笛子。”岚缓缓说道,打开盒子。也许展示一下里面那支镶着金银花饰的笛子有些帮助吧。马特的手慢慢地滑进外套。
吉尔先生的眼睛一直盯着岚,“啊,我认得它。我经常看到他用它表演,在宫廷以外估计它是独一无二的了。”他那欢欣的微笑已经不见了,锐利的目光忽然变得如刀刃般锋利,“你怎么会得到它的?夺去索姆的笛子就等于夺去了他的手臂。”
“他给我的。”岚从背上卸下索姆的斗篷包袱,放在地上,打开一点露出里面的五彩补丁和竖琴盒子的一角,“索姆死了,吉尔先生。如果他是您的朋友,我很遗憾。他也是我的朋友。”
“你说,死了。怎么死的?”
“一个……一个男人想要杀害我们。索姆把这个包袱塞给我,叫我们逃走。”风中,补丁轻轻晃动像蝴蝶一般。岚的喉咙不禁哽咽起来,他仔细地把包袱再次打好,“要不是他,我们俩早就被杀了。我们本来是一起朝卡安琅前进的。他要我们到这里来,找您的旅店。”
“我只有亲眼看见他的尸体以后,”旅店老板缓缓说道,“才会相信他死了。”他用脚趾轻轻推了推斗篷包袱,沙哑地清了清喉咙,“嘿,嘿,我相信你们亲眼见到了你们所见的事,但我就是无法相信他死了。他是个顽强的家伙,要杀死他比你们想象的要难得多,他可是老索姆?墨立林啊。”
岚伸手按住马特的肩膀:“没事了,马特。他是朋友。”
吉尔先生瞥了瞥马特,叹道:“我想,算是吧。”
马特缓缓挺直腰,双手交*在胸前。不过,他的脸颊微微抽搐,仍然戒备地看着旅店老板。
“你刚才说,朝卡安琅前进?”旅店老板摇摇头,“我认为,这个地方是地面上索姆最不愿意来的地方了,也许只有塔瓦隆除外。”他顿了顿,等一个马夫牵着一匹马走过,即使这样,他还是压低了声音,“我猜,你们惹上了艾塞达依的麻烦吧。”
“是的。”马特咕哝道,同一时间岚问道,“您怎么会这样想?”
吉尔先生淡淡轻笑:“我了解他,就是这样。他会自己跳进这一类的麻烦里,尤其是帮助像你们两个这般年纪的孩子……”他的眼睛里对往事缅怀的目光一闪而过,挺直腰杆露出谨慎的表情,“现在……啊……先声明,我并不是要指控什么,但是……啊……我认为你们两个都不可以……啊……我想说的是……啊……究竟你们跟塔瓦隆之间有什么性质的麻烦,你们不介意的话能否告诉我?”
岚察觉到他话里的暗示,他的皮肤隐隐刺痛。唯一之力。“不,不,不是那样子的。我发誓。甚至有一个艾塞达依在帮助我们。茉莱娜是……”他刹住了,但是旅店老板的表情依然没变。
狗蛋 发表于 2009-1-10 05:54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我不是说我很喜欢艾塞达依,但是,她们比那些……那些其他东西好些。”他缓缓摇头,“罗耿被带往此地,已经引发太多这一类的话题了。我不是要冒犯你们,请你明白,但是……啊,我必须知情,不是吗?”
“不要紧,”岚回答。马特喃喃嘀咕了一句,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但是旅店老板把它看成跟岚说的一样。
“你们俩看起来就是那种人,所以我相信你们以前是——现在是——索姆的朋友,但如今的日子艰难无情。我猜,你们大概没有钱吧?没有,我认为是没有的。所有物资都很短缺,仅有的东西贵得离谱,所以,我可以给你们两张床——不是最好的,但是干爽暖和——还有一些食物,我再也不能承诺更多的了,即使我很乐意。”
“谢谢您,”岚回答,疑惑地看了看马特,“这已经超出我们的期望了。”什么是那种人?他为什么要承诺更多?
“啊,索姆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一个老朋友。他生性热情,很容易就会把最糟糕的事情透露给不该知道的人,可他确实是个好朋友。如果他一直不来……啊,我们会想出别的法子的。对了,你最好不要再跟其他人提起有艾塞达依帮助你的事。我是女王的好公民,但是现在城里人太多了,会把这事歪曲,我指的可不仅仅是白斗篷。”
马特哼了一声:“要我说,那些大乌鸦最好把所有艾塞达依都逮到刹幽古去!”
“小心你的言辞,”吉尔先生厉声喝道,“我说过我不喜欢她们,但是没说我是一个以为她们对任何坏事都有责任的傻瓜。女王支持依莱妲,而那些卫兵支持女王。光明保佑,事情不要糟糕到连这都改变了的地步。不论如何,最近有些卫兵情绪失控,以至于粗暴地对待那些无意中被人听到说了艾塞达依坏话的人。感谢光明,犯这事的不是执勤的卫兵,但这事确实发生了。我可不希望见到一群休班卫兵冲进我的大堂来教训你们两个,也不希望白斗篷怂恿某人往我的店门上面画龙牙,所以如果你们想帮我的忙,就把对艾塞达依的想法藏在心里,不论那是好是坏。”他若有所思地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也许你们最好也不要提起索姆的名字,除非周围只有我能听到。有些卫兵的记忆力好得很,女王也是。不必要冒险。”
“索姆跟女王有瓜葛?”岚难以置信地问道。旅店老板笑了。
“这么说,他也没有告诉你们所有事情么。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该告诉你们,但另一方面,我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不该知道。严格来说,这不是一个秘密。你以为所有的吟游诗人都会像索姆一样为自己的将来谋划的吗?啊,仔细想想,也许他们也会的,不过我总是觉得,索姆想得特别多。他并不是一直做吟游诗人的,你知道,像这样子从一个村子游荡到另一个村子,一半的时间都睡在灌木丛里。索姆?墨立林曾经是卡安琅这里的王室艺人,从特尔到马勒墩的宫廷都知道他的名字。”
“索姆?”马特说道。
岚缓缓点头,他能想象得到索姆在女王的座前表演的样子,想象得到他那庄重的礼仪和豪华的姿势。
“是他,”吉尔先生说道,“就在塔林格?达摩勒死后没多久,他侄子的那些……麻烦忽然发作了。那时有些人说索姆跟,这么说吧,跟女王过度亲近。但摩菊丝是一个年轻的寡妇,而索姆正当盛年,在我看来,女王完全可以按照她的意愿行事。只不过,我们敬爱的摩菊丝,脾气可不好惹。而索姆,一知道自己的侄子被卷进了什么麻烦以后,话都没有留下一句就走掉了。女王对此非常不高兴,也不喜欢他管艾塞达依的闲事。我无法说究竟哪一个是对的,侄子还是另一方。不论如何,当他回来时,他对摩菊丝说了一些话,好吧,那是一些不可以对女王说的话,一些你不可以对任何像摩菊丝那样的女人说的话。依莱妲也因为他试图干涉跟他侄子有关的事而讨厌他。于是,在女王的怒火和依莱妲的憎恨之中,索姆离开了卡安琅。当时他只要走慢半步就会被锁进大牢,甚至被送到刽子手的斧头下。就我所知,逮捕他的命令仍旧生效。”
“如果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岚说道,“也许已经没有人记得了。”
吉尔先生摇了摇头,“伽里?布尼是女王卫兵的统帅,当年是他亲自带领摩菊丝派去逮捕索姆的卫兵的。我决不相信他会忘记空手而归,然后发现索姆已经回到宫里又再次离开的耻辱。而女王更是从来不会忘记任何事。你曾经见过一个会忘记事情的女人吗?我的天,当时摩菊丝的那个暴跳如雷啊,我发誓整整一个月里,全城的人都只敢踮着脚尖走路,压着声音耳语。还有很多老卫兵也记得这件事。你最好还是把索姆的事当作跟艾塞达依一样的秘密好了。来吧,我给你们找些吃的吧。看样子你们的肚皮已经贴到背脊上了。”
狗蛋 发表于 2009-1-10 05:55
第三十六章 命运之网
第三十六章
命运之网
吉尔先生把他们带到大堂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吩咐一个侍女给他们送上食物。岚看到餐盘时不由得摇了摇头。里面只有几片薄薄的蘸着肉汁的牛肉,一勺子芥菜,加上每人一个土豆。他并不是生旅店老板的气,而是觉得无奈和悲伤。老板说过,所有物资都很短缺。岚拿起刀*,心里不由想到,如果真的到了什么东西都没有的时候,将会发生什么事?相比之下,眼前半满的碟子已经可算是一顿盛宴了。这个想法令他不寒而栗。
吉尔先生挑的这张桌子远离其他所有客人,而且,他本人也背对墙角而坐,确保他能监视整个大堂,没有人能趁他看不见的时候走近来偷听。侍女离开后,他轻声说道:“现在,你何不把你们的麻烦告诉我?如果我要帮助你们,最好还是先弄清楚状况。”
岚看了看马特,但是马特只顾朝着自己的碟子皱眉头,似乎对他刀下的土豆很不满意。岚深吸了一口气:“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是太明白整件事情。”他开始述说。
他尽量把事情说得简单些,也没有提起半兽人和黯者。当有人愿意提供帮助时,把一大堆神话一样的故事搬出来没有任何好处。但是他也认为,故意隐瞒危险,把人家毫不知情地拖进来也是不公平的。于是,他告诉旅店老板:有一些人和他们的帮手在追杀他和马特。他们总是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极度危险足以致命,而且决意要把他和他的朋友杀死甚至更糟。茉莱娜说过,他们其中一些人是暗黑之友。索姆对艾塞达依并不完全信任,但是他仍然留下来跟他们在一起,他说他是为了减轻对他侄子的愧疚。他们一行人在前往白桥镇的途中,遭遇了一次袭击,被冲散了。然后,在白桥镇,索姆为了救他们牺牲了性命。之后,他们两人又遇到过几次袭击。岚知道自己的故事有漏洞,但这已经是他在毫无准备之下能说出的最保险的一个了。
“我们就这样坚持着,终于来到了卡安琅,”他解释道,“这是我们一开始时定下的计划。先到卡安琅,再到塔瓦隆。”他坐在椅子边上,不安地挪动身体。在极力保守了这么久的秘密以后,一口气对别人说出这么多,尽管他已经尽量保留,还是觉得不太自在,“只要我们一直沿着这条路走,其他的伙伴迟早都能找到我们的。”
“条件是他们都还活着。”马特对着自己的碟子喃喃说道。
岚看也不看马特,某种潜意识驱使他又补充了一句:“帮助我们也许会给您惹上麻烦的。”
吉尔先生毫不介意地摆了摆胖手,“不是说我喜欢找麻烦,不过这事不是我遇到的第一次。没有任何见鬼的暗黑之友能令我背弃索姆的朋友。至于你们那个从北方来的朋友——如果她到了卡安琅,我会听到消息的。有些人就喜欢留意来来往往的旅行者以及周围的人和事,消息总是传得很快。”
岚犹豫了一下,问道:“去找依莱妲怎样?”
旅店老板也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我觉得不行。要是你们不认识索姆,也许还行得通。她肯定能查问出这件事来的,然后,谁知道她会怎样对待你们?也许是关到牢里,也许更糟。据说,她有一种感知能力,能知过去未来。据说,她能直接指出别人试图隐瞒的事。我也不知道事实如何,但我不会冒险去试。若不是因为索姆的缘故,你们还可以去找卫兵。他们对于任何暗黑之友都会迅速出击收拾他们。但是,即使你们能把索姆的事瞒过卫兵,一旦你们提起暗黑之友,消息也会立刻上报到依莱妲那里,于是,又回到了我一开始说的那种情况了。”
“不找卫兵。”岚同意道。马特一边把一*子食物塞进嘴里,一边使劲点头,腮帮上粘满肉汁。
“这里的麻烦是,你们跟政治粘上了边,伙计,虽然这不是你们的错,但是政治是一个蒙在迷雾里藏满毒蛇的泥潭。”
“那么——”岚刚张开口,旅店老板忽然皱着眉头挺直了腰,座下椅子被他压得“吱呀”作响。
厨师正站在通往厨房的门口边上,用围裙擦拭双手。她看见旅店老板抬头看她时,招手示意他过去,然后转身进了厨房。
“我还是跟她结婚好了,”吉尔先生叹道,“她总是在我发现不妥之前找出要修理的地方。不是排水沟堵塞,就是水管堵塞,要不然就是老鼠了。你也知道,我一向都勤于打扫,但是城里现在人实在太多,到处都有老鼠。人多的地方老鼠也会跟着多,而卡安琅简直是一夜之间人满为患。你无法相信,一只好猫或者一个专业灭鼠员一天之内能抓到多少只。你们的房间在阁楼。我会告诉侍女们是哪一间,你们随便找谁都能带你们上去。还有,不用担心暗黑之友的事。虽说那些白斗篷没有多少好处,但是在他们和卫兵的双重监视下,那种人不敢在卡安琅露出丑恶嘴脸的。”他“吱呀”一声推后椅子站了起来,“我希望别又是排水沟出毛病了。”
岚低头吃东西,却发现马特已经停了下来。“你不是很饿的吗,”他问道。马特只是瞪着自己的碟子,用*子推着土豆在碟子里画圆圈。“你得吃点东西,马特。我们必须保持体力才能到塔瓦隆去啊。”
马特苦涩地轻笑一声,“塔瓦隆!之前你一直都说卡安琅。茉莱娜会在卡安琅等我们。我们在卡安琅会找到伊文娜和珀林。只要到了卡安琅,一切都会好的。好了,我们到了这里啦,却没有一件事是好的。没有茉莱娜,没有珀林,什么人都没有。然后,现在又变成了只要到了塔瓦隆,一切都会好的了。”
“我们还活着,”岚劈头说道,语气出乎自己意料的尖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和了一下,“我们还活着。至少这一件事是好的。而且,我决意要一直活下去,要查出为什么我们这么重要。我不会放弃。”
“所有的这些人,任何一个都可能会是暗黑之友。吉尔先生居然这么轻易就答应帮助我们,什么样的人会对艾塞达依和暗黑之友就这样耸耸肩膀了事?这不自然。任何一个正派人都应该把我们赶走,或者……或者……或者采取些别的行动。”
“吃东西吧。”岚柔声说道,一直看着马特,直到他把一片牛肉送进嘴里。
他自己却把双手放在碟子旁,紧紧压着桌子抑止它们颤抖。他很害怕。当然,不是怕吉尔先生。令他害怕的事多了。那些城墙根本不能阻挡黯者。也许他该把这件事告诉旅店老板。但是,就算吉尔相信他的话,当他知道黯者很可能会找到女王的祝福来时,他还会愿意帮助他们吗?还有,那些老鼠。也许老鼠真的会因为人多而大量繁殖,然而,他清楚地记得在拜尔隆的那个不是梦的梦,那折断的细小脊骨。兰恩曾经说过,暗黑魔神有时会使用食腐者作为耳目,例如大乌鸦,乌鸦,老鼠……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始吃东西,可是,当他吃完以后,他根本没有吃出任何滋味。
他们刚进门时在打磨烛台的那个侍女把他们带到了阁楼的房间。倾斜的外墙上有一扇天窗,窗户下的两边各有一张床,门口旁边有挂钩可以悬挂他们的物品。那个黑眼睛的侍女每次看着岚的时候都下意识地拿手缠着裙子傻笑。她很漂亮,但是岚知道自己不论跟她说什么都只会令自己像个傻瓜,只希望自己能像珀林一样善于应付女孩子。当她离开后,他松了一口气。
他本来以为马特会为此嘲笑他,可是,女孩刚刚离开,马特就把自己扔到其中一张床上,连斗篷和外套都没有脱掉,就这样面向墙壁躺下了。
岚挂起自己的东西,看着马特的背影,觉得马特似乎又把手伸到了外套里,抓住那把匕首。
“你打算躺在这里逃避现实吗?”他忍不住问道。
“我累了。”马特喃喃说道。
“我们还有许多问题要问吉尔先生的。他甚至可能帮助我们找到伊文娜和珀林。如果他们俩设法保住了马匹,很可能早已到了卡安琅。”
“他们死了。”马特对着墙壁说道。
岚犹豫了一会,作罢。他走出房间,轻轻带上房门,希望马特真的能好好睡上一觉。
可是,到了楼下以后,却哪里都找不着吉尔先生。厨师的严厉眼神说明她也在找他。于是,岚到大堂去坐,过了一会儿却发现自己在那里打量每一个进来的客人,每一个可能是任何身份、本性的陌生人——尤其是当来人刚刚走到门口边上,看起来只是一个穿着斗篷的黑影时。如果黯者真的找到这里来,它会像一只闯进鸡窝的狐狸般恐怖。
一个卫兵从街上走进来。他身穿红色制服,在门口旁边站定,冷眼扫视大堂里面所有明显是从外地来的客人。他的目光落到岚的身上时,岚低下头盯着跟前的桌子,等他抬起头时,卫兵已经走了。
那个黑眼睛的侍女抱着一叠毛巾正好经过。“他们有时候会这样的,”她走过岚的身边时压低声音说道,“只不过是为了确保一切如常。他们会照顾女王的好公民的,真的。所以你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她“咯咯”笑了。
岚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吗?刚才他简直觉得那个卫兵快要走到他跟前质问他是否认识索姆?墨立林了。我快要变得跟马特一样多疑了。他推开椅子站起来。
另一个侍女正在附近检查墙上油灯里的油。
“有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让我坐一下?”他问道。他还不想回到楼上,把自己跟消沉的马特关在一起,“比如说没有人用的专有餐室?”
“你可以去图书室,”她指着一扇门说道,“穿过那扇门,向右转,在走廊的尽头就是了。这个时间那里可能没人。”
“谢谢。如果你见到吉尔先生,请帮我告诉他,如果他有空的话,岚?艾’索尔想跟他谈几分钟,好吗?”
“好的。”她答应了,咧嘴笑道,“厨师也想跟他谈谈。”
当他转身离开时,不由得猜想,搞不好旅店老板其实是躲起来了。
当他走进侍女说的那个房间时,他不由得站住脚看呆了。书架上至少有三、四百本书,他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见过这么多的书。有布封面的,也有书脊光滑的皮革封面,只有少数是木皮封面。他匆匆扫视了一下书名,立刻就找出他以前的最爱:《詹?远行者游记》,《玛呐其的威廉散文集》。当他看见一本皮革封面的《在海族的领地航行》时,他屏住了呼吸。这可是塔一直想看的书啊。
他的眼前浮现出塔微笑着翻动手里的书,先感受一下,然后才坐到壁炉前,叼起烟斗开始阅读的样子。一阵失落和空虚涌上心头,他的手握紧了剑柄,书本带来的喜悦被心中的泪水打湿。
身后忽然传来了清喉咙的声音,他这才意识到图书室里还有别人。他转过身,准备为自己的无礼道歉。一直以来,他都习惯于自己的个头比多数人都要高,这一次,他的目光却不得不一直一直往上抬,嘴巴随之越张越大。最后,他终于看到了一个几乎顶在了十尺高的天花板上的脑袋。脸上长着一个几乎跟脸一样宽的动物鼻子。眉毛长长地垂在脸边像尾巴一样,一双方方的浅色眼睛像茶杯那么大。头上长着毛茸茸的黑色鬃毛,里面竖着两只耳朵像两丛穗子。半兽人!他大喊一声,连忙后退并且伸手拔剑,双脚却绊在了一起,重重坐倒在地。
“我希望,你们人类不要这样反应,”一把如鼓声般低沉的声音说道,那双穗子耳朵猛烈地抖动着,声音显得很难过,“仍然记得我们的人类真是太少了。我想,这是我们自己的错。自从暗影入侵捷路,我们的族人就很少再走进人类的世界,那是……噢,六代之前的事了,就在百年战争之后。”毛茸茸的脑袋摇晃着,发出一声公牛一般的叹息,“太久了,太久了,只有这么少族人肯出来旅行和见识世界,也许根本没有。”
狗蛋 发表于 2009-1-10 05:55
岚大张着嘴坐在地上,抬头瞪着眼前妖怪一般的大家伙。他的脚上是一双靴头宽大的靴子,高及膝盖。身上穿一件深蓝色的外套,上面的纽扣一直从脖子扣到腰部,下摆张开像一条皱褶短裙覆盖在一条灯笼裤上。一只手里拿着一本书,跟他的个头相比显得很微小,一只相当于三只人类手指般粗的手指夹在书中当作书签。
“我还以为您是——”他及时控制住自己的嘴巴,“您是什么——?”这也不太好。于是,他站起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我的名字是岚?艾’索尔。”
一只巨大的手掌吞没了他的手掌,外加一个正式的鞠躬,“洛欧,哈兰之子阿仁之子(Niniya:
就是哈兰的孙子)。您的名字在我的耳中歌唱,岚?艾’索尔。”岚见他这么正式,于是也鞠了一躬,“您的名字在我的耳中歌唱,洛欧,……哈兰之子……啊……阿仁之子。”这句话有点言不由衷,因为他还是没闹明白洛欧究竟是什么种族的。洛欧握着他的巨大手掌出乎意料的轻柔,但是当他完整地收回手掌时,还是松了一口气。
“你们人类可真是容易反应过激啊,”洛欧操着深沉的隆隆低音说道,“我听了所有的故事,当然也看了很多书,却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到达卡安琅的第一天,简直无法相信竟会引起了那样的大骚动。孩子哭喊,女人尖叫,一群暴民操着棍棒刀子火把,大呼小叫地喊着‘半兽人啊!’,追着我几乎跑过了整座城市。我不得不承认当时我真的开始觉得有一点点心烦了。要不是一队女王卫兵及时赶到,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啊。”
“真幸运啊。”岚有气无力地说道。
“是呀。可是在我看来,那些卫兵几乎跟其他人一样害怕。到现在,我在卡安琅已经呆了四天了,却还是不能离开这家旅店一步,连把鼻子伸出去都不敢啊。好心的吉尔先生甚至请我不要到大堂去。”他的耳朵抖了一下,“你得明白,不是他不好客。只是我在这里的第一个晚上引发了一点小麻烦。所有的人类似乎都想立刻离开,他们尖声大喊着都想第一时间冲出门去,这样可是会受伤的呀。”
岚出神地盯着那一对抖动的耳朵。
“我告诉你,我可不是为了这些而离开灵乡的呀。”
“您是巨灵!”岚惊呼道,“等一等!六代?您刚才说百年战争距今六代!您几岁啊?”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太失礼了,但是洛欧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只是露出了防备的表情。
“九十岁,”巨灵僵硬地回答,“只要再过十年,我就可以在树桩会议上发言了。我觉得长老们在决定是否要批准我离开灵乡的时候,应该给我说话的机会。不过他们对离开灵乡的巨灵——不论他们是谁、年纪多大——总是担心个没完,因为你们人类的生活方式太过匆忙,太过反复无常了。”他眨了眨眼,略略鞠了一躬,“请原谅。我不该这么说,但你们确实总是在打仗,不管是否必要。”
“不要紧,”岚回答。他对于洛欧的年纪还没能适应过来,竟然比老辛?布耶的年纪还大,却还没到达那个……什么会议的年纪。他坐到了其中一张高背椅子上。洛欧也坐到了另外一张椅子上,那张椅子本来是给两个人坐的,却被他填满了。即使是坐着,他也还是比多数人类站着时要高。“至少,他们还是让您出来了么。”
洛欧低头看着地板,用一只粗粗的手指搓着皱起的鼻子,“啊,现在,说到这个么。你知道,树桩会议还没开上多久,一年都不到,可是就我所听到的讨论来判断,等他们做出决定时,我都已经到了可以不经过他们批准就离开的年纪了。他们大概会说我不自量力吧,可我还是……走了。长老们总是说我头脑容易发热,很不幸地我证明了他们是对的。我怀疑他们现在到底发现我离开了没有?但是,我必须走。”
岚咬紧了嘴唇才没有大声笑起来。如果说洛欧是一个头脑发热的巨灵,那么他可以想象得出大多数巨灵是什么样子的了。会议还没开上多久,一年都不到?艾’维尔先生肯定会惊讶得大摇其头。一次持续半天的村议会会议已经足够令所有的人,包括哈罗尔?鲁罕跳起来反对了。一阵思乡之情朝他汹涌而来,塔、伊文娜、酒泉旅店、草地上的春诞,幸福日子的回忆令他一时之间难以呼吸,唯有把这一切强行逐出脑海。
“如果您不介意,我想请问,”他清了清喉咙,“为什么您这么想离开……啊,到外面去呢?我自己巴不得从来没有离开过家。”
“为什么?为了见识世界啊。”洛欧的语气好像说这是世界上最最明显的理由了,“我读了很多书,所有旅行者的游记。渐渐地,我开始渴望能亲眼看一看,而不是只捧着书本。”他的一双浅色眼睛闪闪发亮,一对耳朵竖了起来,“我仔细阅读了能够找到的所有关于旅行的资料,有关于捷路的,关于人类各地风俗的,还有关于裂世以后我们为你们人类建造的城市的。读得越多,我就越觉得自己必须出来看看,到我们的祖先曾经到过的地方去,去亲眼看看博树林。”
岚眨眨眼。“博树林?”
“对,博树林。那些树木。当然了,只有少数伟大的树王能高耸于青天之下,清楚记载着灵乡的记忆。”他挺着腰,身体前倾,双手做着手势,其中一只手还拿着书本,椅子在他的重压之下叹息着。他的眼睛更加明亮,他的耳朵几乎在颤抖。“博树林里的树木多数都是当地的树种。因为你不能强迫土地违反它的意志,即使短期内能成功,长久之后土地必然会反抗。你必须令景观适应土地,而不是令土地适应景观。每一个博树林里,种植着所处地区里能够生长繁盛的所有树种,每一棵树都跟它四周的树平衡共生,每一棵树都是为了补充另一棵树的不足而种下。这样做当然是为了能令它们长得最好,但同时营造出的和谐之美能在所有的眼睛和心灵之中歌唱。啊,书里面描述的博树林令长老们为之又哭又笑。在记忆里,博树林永远翠绿。”
“城市又如何呢?”岚问道。洛欧不解地看着他。“城市。巨灵建造的城市。比如这里,卡安琅。巨灵建造了卡安琅,不是吗?故事里是这么说的。”
“石头的工作啊……”巨大的肩膀耸了耸,“那不过是裂世之后,在我们被放逐期间,再次找到灵乡之前学会的一种技能。我觉得,这是一件不错的工作,却不是我们真心喜欢的工作。因为无论你如何尝试——我从书里得知,我们建造了那些城市的祖先们确实尝试过了——也无法令石头拥有生命。少数族人仍然在从事石头的工作,但那只是因为你们人类太爱打仗,把建筑都毁坏了的缘故。我在经过……啊……现在叫做卡尔汉的那个城市时,在那里遇到过几个族人。很幸运的,他们来自另一个灵乡,所以不知道我的事。不过,他们对于我这么年轻就被允许独自离开灵乡还是觉得很怀疑。所以,我觉得还是不要逗留在那里好了。总而言之,你明白吗,石头的工作只是时轮之模在编织的时候丢到我们头上的事情而已,只有博树林,才是我们发自内心喜爱的工作。”
岚摇了摇头。从小陪伴他成长的所有故事之中,有一半在今天被这个巨灵颠倒了。“我不知道,原来巨灵一族也相信时轮之模的呀,洛欧。”
“我们当然相信了。时间之轮用命运丝线为一个个时代编织出时轮之模。没有人能知道自己或者别人的命运丝线如何编入时轮之模。它为我们带来裂世之战、随之而来的放逐、石头、还有渴望,直到最终又在我们灭绝之前把灵乡再次赋予我们。有时候我想,你们人类之所以这样生活,是因为你们的命运丝线太短了,所以在编织的时候必须跳来跳去。噢,天,我又这样子了。长老们说,你们人类不喜欢被提醒自己的生命有多么短暂。希望我没有伤害到你的感情。”
岚大笑着摇摇头,“没有没有。我想,如果能像你们这么长寿一定乐趣无穷,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活这么久。我猜,如果我能像老辛?布耶那么长命,就已经足够了。”
“他的年纪很大吗?”
岚只是点点头。他才不想解释辛?布耶其实还不到洛欧的年纪呢。
“好吧。”洛欧说道,“也许你们人类的生命确实短暂,但是你们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却做了如此多的事情,总是跳来跳去,总是匆匆忙忙,却操控整个世界。我们巨灵就只能呆在灵乡里。”
“您不是出来了吗。”
“只是一段时间而已啦,我最终还是得回去的。这个世界是你们的,你们和你们一族的。灵乡是我们的。外面的世界如此纷杂烦嚣,许多事情跟我从书本上所读到的已经不同了。”
“啊,这些年来确实许多事都变了。反正,有一些是变了。”
“有一些?我从书中读到过的那些城市里,有一半都已经消失了,剩下的一半多数都已经改了名字。比如说,卡尔汉。这座城市的正确名字本该是Al'cair'rahienallen,金色曙光中的小山。他们把这个忘得一干二净了,尽管他们的旗帜上有那么多的日出图案。还有那里的博树林,我都怀疑从半兽人战争至今,根本就没有人照料过它。现在它只是一个普通树林了,一个用来砍柴的地方。那里的树王全都消失了,他们根本就不记得它们存在过。至于这里,卡安琅?卡安琅还是卡安琅,但是他们任由城市的蔓延淹没了博树林。现在我们俩坐的这个地方,距离博树林本来位置的中心还不到四分之一里。一棵树都没有留下。我还去过特尔和伊连。名字一样改变了,记忆一样消失了。特尔那里的博树林变成了他们的牧马场。伊连的博树林则当了国王的御花园,是他用来猎鹿的地方,任何人不经他的批准不得进入。所有事情都变了,岚。我很害怕,害怕无论我去到哪里,都只能看到一样的结果。所有的博树林都没有了,所有的记忆都已经失落,所有的梦都碎了。”
“您不可以放弃,洛欧。您永远都不能放弃。如果您放弃了,您就跟死了没什么两样了。”话一说完,岚就脸红了,尽量缩进椅子里,以为巨灵会嘲笑他。但洛欧很严肃地点了点头。
“对,这就是你们一族的思考方式,对不对?”巨灵的语气忽然变得像是在引用某人的话,“直到暗影退去,直到水源枯竭。呲着利牙冲进暗影,拼尽最后一口气发出挑战的呼喊,在最后之日朝蒙蔽者的眼睛吐口水。”说完,洛欧期待地歪着毛茸茸的大脑袋,可是岚完全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一分钟过去了,洛欧还在等。又过了一分钟,他长长的眉毛疑惑地垂下来,但是仍然在等。沉默使岚坐不住了。
“那个伟大的树王,”为了打破沉默,岚终于问道,“它们跟阿雯德索拉(Niniya:生命之树,前面岚的父亲发高烧时曾经提过)一样吗?”
洛欧“唰”地坐直了,座下的椅子发出响亮的“噼啪”抗议声,岚几乎觉得它要垮了。“你,在所有人之中,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我?我怎么会知道?”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有时候你们艾尔人会觉得最奇怪的事情反而是有趣的事情。”
“什么?我不是艾尔人!我来自双河。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艾尔人!”
洛欧摇摇头,穗子耳朵朝外垂下,“你看看?所有的事情都变了,我的知识有一半都已经过时了。希望我没有冒犯到你。我肯定你的双河,不论它在哪里,一定是一个非常好的地方。”
狗蛋 发表于 2009-1-10 05:55
“有人告诉过我,”岚说道,“那里曾经叫做曼瑟兰。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也许您……”
巨灵的耳朵兴奋地竖起来:“啊!是的。曼瑟兰。”穗子耳朵又垂了下来,“那里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博树林。你的痛苦在我的心中哀歌,岚?艾’索尔。我们当时没能及时赶到。”
洛欧就在椅子上鞠身致礼。岚回了一礼,他觉得,如果自己不这样做的话可能会伤害到洛欧的感情,至少他会觉得自己没有礼貌。他很想知道,洛欧是否以为他拥有跟巨灵一样的记忆。洛欧的嘴角和眼睛都向下弯曲,似乎正在为岚失去的一切而伤心,似乎曼瑟兰的毁灭不是发生在两千年前而是就在几天前。事实上,若不是听了茉莱娜的故事,岚根本就对此一无所知。
过了一会儿,洛欧叹了一口气。“时间之轮在运转,”他说道,“没有人能察觉它的转动。但是,你来到了这里,离开家的距离几乎跟我一样遥远。对现在的人来说,没有了畅通无阻的捷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可是一段相当漫长的路程啊。告诉我,是什么原因把你带到这么远的地方来?难道你也有想看的东西吗?”
岚张张口,想说自己是来看伪龙神的,却无法说出口。也许,这是因为洛欧一直表现得跟他年纪相若吧,尽管他已经九十岁了。大概对于一个巨灵来说,九十岁其实就相当于岚现在的年纪。岚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跟别人敞开心胸地说出他们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了。因为他害怕说出来会被人当成暗黑之友,害怕对方是暗黑之友。此时此刻,马特封闭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任凭自己的疑心助长恐惧,根本就无法跟他好好谈话。于是,岚不知不觉就对洛欧说起了春诞前夜。不是一个模糊的暗黑之友的故事,而是所有的真相,破门而入的半兽人,采石路上的黯者。
他的心似乎裂成了两半,一半为他自己现在正在说的话惊恐万分,很想立刻闭嘴;另一半却为终于能说出所有事情而松了一口气。在两个心之间摇摆的结果是,他说得结结巴巴,前后颠倒。在Shadar
Logoth的夜色中跟伙伴失散,不知他们如今是死是活。在白桥镇遭遇黯者,索姆舍命为他们争取逃走的机会。拜尔隆的黯者。后来遇到的暗黑之友,豪尔?葛德,那个害怕他们的男孩,还有那个想杀死马特的女人。在鹅与王冠外面看到的类人。
当他断断续续地说到那些梦时,即使那本来愿意说出真相的半边心也开始觉得颈后汗毛倒竖。他用力闭上嘴,不小心咬到了舌头。他谨慎地看着巨灵,紧闭双唇呼吸沉重,祈祷他以为自己说的只是普通恶梦。光明知道,它们听起来真的就像恶梦,也足以令任何人做恶梦。也许洛欧会以为他发疯了。也许……
“Ta'veren。”洛欧说道。
岚眨眨眼。“什么?”
“Ta'veren,命网之核。”洛欧伸出一只粗手指挠了挠一只尖耳朵的背后,略略耸了耸肩,“哈门长老总是说我不仔细听他的话,但有时候我确实听了的。有时候听了。你肯定知道时轮之模是怎么编织的吧?”
“我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他缓缓说道,“它一直就是那样的吧。”
“嗯,是的,啊,也不完全准确。你看,时间之轮用命运丝线为一个个时代编织出时轮之模。它不是固定的,不是一直如此的。如果一个人想要改变自己命运丝线的走向,而时轮之模里面还有空间,那么时间之轮就会接受它的改变并且继续运转。对于小小的改变来说,时轮之模里总是有许多的小空间可以容忍它们。但有时候,如果改变过于巨大,那么不论你多么努力,时轮之模都不会接受。你明白了吗?”
岚点点头。“我可以在农场里生活,也可以搬到艾蒙村去生活,这就是小改变。可是,如果我想当国王……”他笑了起来,洛欧也裂开大嘴微笑,笑容几乎把他的脸分成两半,他的牙齿像凿子那么宽,像雪一般白。
“对对,就是这样。然而有些时候,却是改变选择了你,又或者说,是时间之轮为你选择了改变。有时候,时间之轮会强行弯折一条或者几条命运丝线,导致周围的丝线被迫随之弯曲旋转,这一来又引发它们周围丝线的弯曲,再引发另一些丝线的弯曲,如此连锁反应一直蔓延,形成了命运之网。第一条弯曲的命运丝线,就是命网之核,对于它,不论你做什么都是无法改变的,除非时轮之模自己改变它。那张命运之网——叫做ta'maral'ailen——可能持续数周,数年。它可能牵涉一个城镇,甚至整个时轮之模。阿图尔?鹰之翼就是一个命网之核。从这方面看来,我觉得卢斯?塞伦?弑亲者也是。”他发出一阵雷声一般的轻笑,“哈门长老一定会为我骄傲的。他总是在那里喋喋不休地罗嗦个没完,看游记比听他的话有趣多了,但有时候我还是听了的。”
“这些我都听懂了,”岚说道,“但是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是一个牧羊人,不是另一个阿图尔?鹰之翼。马特不是,珀林也不是。我只觉得一切都……很荒谬。”
“我没有说你是啦,但是就在我听你述说你的经历时,我简直能感觉到时轮之模在旋转变化,而我本来是没有这方面的天分的。你是一个命网之核,明白吗。你,也许连你的朋友们都是。”巨灵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揉着宽阔的鼻梁。终于,他点了点头,似乎做出了某种决定。“我希望能跟你一起旅行,岚。”
岚愣了好一会儿,怀疑自己听错了。“跟我?”他终于爆出一句话来,“难道您刚才没有听到我说的那些……?”他突然住嘴看了看房门。它紧闭着,也很厚实,足以隔住声音,任何人如果想在门外偷听,即使把耳朵紧紧贴在门上也只能听到模糊的“嗡嗡”声。然而,他还是压低了声音,“追杀我们的人?况且,您不是想去看您的树林的吗?”
“塔瓦隆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博树林,而且我听说,艾塞达依一直在悉心照料它。何况,我想看的也不仅仅是博树林。也许你不是另一个阿图尔?鹰之翼,但至少在一段时间之内,你周围的世界会为你而改变,甚至,现在它已经在你的身边变化了。就连哈门长老,也一定想亲眼目睹的。”
岚犹豫了。能多一个伙伴固然是好。马特现在这个样子,跟他在一起就跟独自一人差不多。有巨灵做伴,确实能令他安心。也许以巨灵来说,他还很年轻,但是他的举止就像岩石般镇定,就跟塔一样。而且,洛欧去过很多地方,对于没去过的地方也很了解。他看了看巨灵,他坐在椅子上,宽脸上露出耐心等待的表情。他坐着,却比多数人类站着时还要高。跟一个几乎十尺高的伙伴在一起,怎么可能隐藏行踪?他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好主意,洛欧。就算茉莱娜在这里真的找到了我们,前往塔瓦隆的路上也充满危险。如果她没有找到我们……”如果她没有找到我们,那么她就已经死了,其他人也死了。噢,伊文娜。他振作了一下。伊文娜不会死的,茉莱娜一定能找到我们。
洛欧同情地看着他,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的朋友们一定都会平安无事的,岚。”
岚感激地点点头,紧攥的喉咙无法说出话来。
“那么,你能不能至少时不时来跟我聊聊天呢?”洛欧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或者来陪我玩一盘石棋?除了吉尔先生以外,我许多天都没能好好地跟人说过话了。好心的吉尔先生却经常很忙。那个厨师把他使得团团转。说不定,其实她才是这家店的老板呢?”
“当然可以,我会来的。”他的声音十分沙哑。他清了清喉咙,挤出一个微笑,“如果我们能在塔瓦隆遇上,您还可以带我去看看那里的博树林。”他们一定要活着。光明保佑,他们一定要活着。
狗蛋 发表于 2009-1-10 05:55
第三十七章 长途追逐
第三十七章
长途追逐
奈娜依手里抓着三匹马的缰绳朝夜色中张望,希望能穿过黑暗看到艾塞达依和守护者。身边的树林里,树木的枝桠光秃秃如枯骨一般,在黯淡的月光下黑漆漆倍觉荒凉。树林、黑夜,为茉莱娜和兰恩的行动提供了有效的掩蔽。这两个人,谁也没有停下来跟她解释一下到底要做什么去,只有兰恩低声叮嘱了一句“保持马匹安静”,然后就消失了,留下她一个人像个马夫。她恼火地瞥了瞥马儿。
曼达跟他主人的变色斗篷一样,几乎完全融进夜色之中。这匹受过战斗训练的牡马此刻肯让她这么靠近,完全是因为兰恩亲自把缰绳交到了她的手里。他现在看起来很平静,可是奈娜依清楚记得自己没有经过兰恩的准许就伸手去拉他的马笼头时,他无声的收起嘴唇呲着牙齿的样子,他的沉默令得他露出的牙齿更显威胁。她谨慎地最后看了牡马一眼,转头朝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望去,无聊地轻拍自己的坐骑。阿蒂尓把自己的白鼻子伸到她的手里时,把她吓得跳了起来,不过,片刻之后,她也轻轻拍了拍这匹白色母马。
“我想啊,不应该把你主人的冷漠,”她耳语道,“怪在你的头上——”她又紧张地看了看黑夜。他们在干什么呢?
离开白桥镇后,他们经过不少村子,那些一切如常的集市村庄看起来跟黯者、半兽人和艾塞达依的世界完全扯不上关系,在奈娜依的眼中显得那么虚幻。起初,他们是沿着卡安琅大路走的,然后,茉莱娜忽然从阿蒂尓的马鞍上向前探出身体,朝东张望,似乎能看见路的尽头,看见千里之外的卡安琅,看见等在那里的东西。
终于,艾塞达依长舒一口气坐回鞍上。“时间之轮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转,”她喃喃说道,“但我不能相信它会令希望变成绝望。我必须首先处理已经确定的事。一切将如时轮的编织。”说完,她掉转马头朝着北方的森林走去。那个还带着茉莱娜的银币的男孩在那个方向。兰恩紧随其后。
奈娜依最后久久地看了卡安琅大路一眼。路上的旅行者不多,有几辆高轮马车,远处有一辆空载的四轮马车,还有若干个背着行李或者推着手推车的行人。有些人愿意承认自己打算去卡安琅看伪龙神,但多数人都激烈地否认,尤其是那些到过白桥镇的。经过白桥镇之后,她开始有点相信茉莱娜了。有点相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更加相信了。然而,这种信任不能带来任何安慰。
当她开始朝着那两人的方向转去时,守护者和艾塞达依已经走进树林几乎看不见了。她赶紧加快脚步。兰恩频频回头看她,朝她招手催促她快点,自己却紧紧跟在茉莱娜身边。至于艾塞达依,她的双眼只盯着前方。
离开大路之后的一个晚上,那无形的痕迹忽然消失了。当时他们生了一个小小的营火,火上的茶壶里,水刚刚烧开。茉莱娜,一直镇定自若的茉莱娜,突然“唰”地站了起来,双眼圆睁。“连结断了。”她对着夜色轻语。“他……?”奈娜依无法问出口。光明啊,我甚至不知道那是哪一个男孩!
“他没有死,”艾塞达依缓缓说道,“但是他的银币丢了。”她坐下来,语气平静,双手稳稳地从火上取下茶壶倒了一杯茶。“到了早上,我们照原来的方向走。只要我离得足够近,就算没有银币也能找到他。”
营火渐渐烧得只剩下木炭,兰恩用斗篷裹住身体开始睡觉。奈娜依却睡不着,注视着艾塞达依。茉莱娜闭着双眼,坐得笔直,奈娜依知道她是醒着的。
最后,木炭的火光也灭了,又过了很久,茉莱娜睁开眼睛,看着她。即使在黑夜之中,她仍能感觉到艾塞达依脸上露出了微笑。“他又取回银币了,贤者。一切都会好的。”她舒了一口气躺下,几乎立刻就均匀地呼吸着沉入了梦乡。
奈娜依虽然很累,却仍然无法入睡。不论她怎样阻止自己,她的心还是不断地想象出最糟糕的情景。一切都会好的?自从白桥镇之后,她再也无法轻易地相信这句话了。
忽然,奈娜依从回忆中惊醒。夜色里,真的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她抑住喉咙里发出的惊呼,摸索着向腰间的小刀伸出手去,已经抓住了刀柄,才认出抓住她的人是兰恩。
守护者的兜帽打开,但是身上的变色斗篷如此完美地融入夜色中,以至于他那张模糊地反射着月光的脸好像悬在半空似的,那只抓住她手臂的手也像是忽然从空气中伸出一般。
她颤抖着吸了一口气,以为他会对于自己竟然毫不察觉他的接近会有一番评语。但他只是转过身去翻找自己的鞍囊。“你要来帮忙。”他边说边跪下来开始给马匹上脚绊。
马匹绑好以后,他立刻站起来,拉住她的手,向黑夜里走去。他的黑发几乎跟斗篷一样完全融在夜色里,行走时发出的声响比奈娜依还轻。她无可奈何地承认,如果不是他拉着她带路,她根本无法跟上他。反正,她也知道如果他不想放手,自己是无法挣脱的。他的手非常有力。
他们来到一座小小的几乎不能算是山的小坡上,兰恩单膝跪下,拉着她跪在旁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茉莱娜也在这里。艾塞达依穿着黑色斗篷,若是不动,很容易就被当成一个阴影。兰恩指了指山坡下面树林之中的一片宽阔空地。
昏暗的月色下,奈娜依皱起眉头,看了一会儿忽然露出会意的微笑。那些苍白的模糊影子是一排排帐篷,一个已经熄灯休息的营地。
“白斗篷,”兰恩轻声说道,“有两百人,可能还不止。下面有优良的水源,还有我们要找的那个小子。”
“在营里?”她几乎看不见兰恩,只感觉到他点了点头。
“在营地中间。茉莱娜可以准确地指出他的位置。我曾经潜过去探了探,他被人看守着。”
“他当了囚犯?”奈娜依问道,“为什么?”
“不知道。本来光明之子应该不会对一个农村孩子有兴趣,除非有什么东西引起他们怀疑。光明知道,他们疑心特重,稍有不对就会起疑。但这仍然令我担心。”
“你打算怎么救他?”她张口就问。兰恩瞥了她一眼,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可以直接冲进两百个男人中间把男孩带出来。啊,他必竟是个守护者。总有一些故事是真的吧。
兰恩回答时,她很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嘲笑她,但是他的声音显得平淡而且就事论事。“我可以带他出来,但他目前的状况很可能无法潜行。如果我们被人发现,就会招致两百个白斗篷追兵,而我们马匹不够,其中有两个人要骑一匹马。除非他们被其他的事情缠上。你愿意冒险一试吗?”
“救艾蒙村人?当然!怎么做?”
他又指着帐篷以外的黑夜。这一次她除了黑影什么也看不见。“那是他们的拴马索。如果拴马绳被割坏,不需要割断,只要割一下让马匹可以挣断就行。那么等茉莱娜制造混乱之后,马匹就会四散,白斗篷就只能忙于追回马匹,无暇理会我们了。那里有两个守卫,就在拴马索的另一边。只要你的能力有我所看好的一半,他们就无法发现你。”
她用力咽了咽口水。围捕兔子是一回事;而对付手执矛剑的守卫……他看好我,是吗?“好吧。”
兰恩又点了点头,似乎早就认定她会答应。“还有一件事。今晚这附近有狼。我看见两匹,而且,如果我能看见两匹,只能说明可能还有更多。”他顿了顿,虽然语气没有变,她却能察觉出他的迷惑。“他们似乎是故意要我看见他们的。不管怎样,他们应该不会妨碍你。狼通常避开人类。”
“真谢谢你告诉我啊,”她甜甜地说道,“我真是白白在牧羊人中间长大了哟。”他咕哝了一声,她朝着他的身影微笑。
“那么,我们现在就动手吧。”他说道。
当她回头看着下面一满营的武装男人时,她的微笑退去了。两百人,手执矛剑,而且……在自己有机会重新考虑之前,她拔出小刀,开始向山坡下滑去。茉莱娜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几乎跟兰恩捏得一样紧。
“千万要小心,”艾塞达依轻声说道,“一割坏绳子,就尽快回来。你也是时轮之模的一部分,跟其他人一样重要。若不是现在整个世界都危在旦夕,我绝对不会让你去冒险的。”
茉莱娜放手以后,奈娜依偷偷搓着被她捏过的地方,她才不愿意让艾塞达依知道她被捏疼了。不过,茉莱娜一松开手就已经回过头去看着下面的营地。而且,奈娜依吃惊地发现,守护者已经没了影,她根本没有听到他离开的任何声音。光明蒙蔽这个见鬼的男人!她迅速地绑起裙子以便让双脚可以灵活跑动,然后匆匆走进了黑夜之中。
起初她撒腿直冲,把脚下的枯枝踩得“噼啪”乱响。然后,她放慢了脚步,庆幸四周没有人看见她脸红。成功的关键是安静,她根本无法跟守护者相比。噢,无法相比吗?
她把这想法推到一边,集中精神穿过眼前黑暗的树林。走进去,穿过它,并不困难。弯月投下的微弱光线对于帮助任何受过她父亲教导的人来说都已经足够,地面的坡度也很平缓。但那些树木,在黑夜之下光秃而又荒凉,不停地提醒她这不是儿时的游戏,那哀嚎的风声听起来太像半兽人的号角了。此刻的她独自一人走在黑暗之中,才忽然想起来,这个冬天的双河,本来通常避开人类的狼再也不是那样了。
当她终于闻到马匹的气味时,全身的紧张顿时松了下来,就像暖意流过她的身体。她几乎是屏着呼吸趴到了地上,朝着上风方向、那些马匹气味传来的地方爬去。
她看见那两个守卫时,已经差不多爬到了他们跟前。那两人迈着正步从黑暗中朝着她的方向走来,白色斗篷在风中“啪啪”鼓动,在月色之下就像闪着光芒一样,即使他们没有带着火把,也足够显眼的了。她凝在原地,竭力贴俯在地面。就在她前面不到十步左右的地方,他们用力一跺地面截然停下,面对面站着,长矛扛在肩上。就在他们另一边,她能看到一片阴影,传来强烈的马厩、马儿还有厩肥的气味,那里一定就是马匹所在了。
“今夜一切正常,”一个白斗篷宣布道,“光明照耀我们,保护我们免受暗影侵袭。”
“今夜一切正常,”另一个白斗篷回答,“光明照耀我们,保护我们免受暗影侵袭。”
说完以后,他们转过身,又迈开正步朝着黑暗走去。
奈娜依在原地等着,心里默默数着数,直到他们又多走了两个来回。每一个来回,奈娜依数得的数字都是一样的,而且,每次都重复一样的仪式,一字不多,一字不少。两个人都眼望前方,目不斜视地走过来,又走回去。她甚至觉得,就算她站起来,那两人估计也看不见她。
狗蛋 发表于 2009-1-10 05:55
第三个来回,在夜色吞没他们身上斗篷的苍白影子之前,她爬起身来,蹲着身朝马匹跑去。当她靠近之后,又慢下脚步以免惊吓马匹。那两个守卫也许确实只能看见送到他们鼻子底下的东西,但是如果马匹忽然骚动起来,他们肯定会过来查看的。
沿着拴马索绑着的马匹不止一排,他们在黑夜之下低着脑袋,挤在一起形成一团模糊不清的黑影。偶尔会有一两匹马儿在睡梦中喷喷鼻子跺跺脚。在昏暗的月色下,她几乎走到拴马索的跟前才看到他们。她朝着拴马索伸出手去时,离她最近的一匹马儿忽然抬起头看她,她顿时僵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那马儿的牵绳在拇指粗的拴马绳上绑了一个大结,拴马绳的一端缠在木桩上。只要一声嘶鸣。她的心“砰砰”乱跳威胁着要跳出胸膛,声音响得足够把守卫吸引过来了。
她一直注视着那匹马,手里的小刀摸索着开始切割拴马绳,靠着手指在刀刃前方的感觉估计自己切了多深。那马儿甩了甩脑袋,她的呼吸随之冰冷。只要一声嘶鸣。
她的手指感觉到刀下的拴马绳已经被割得只剩下几根细麻还连着,于是她慢慢向下一排马匹潜去,眼睛仍然注视着那匹马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是否还在看自己,才嘶哑地吸了一口气。如果他们全都是这样醒着的,她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坚持下去。
不过,在下一根拴马绳那里,下一根,再下一根,马儿都是睡着的,期间她不小心割到了自己的拇指轻呼了一声赶紧把拇指塞进嘴里,也没有任何马匹被惊醒。她吮吸着伤口,警惕地看着自己来的方向。此时她处在上风,没法听到守卫巡逻的声音,相反,如果那两个守卫恰好处在合适的位置,却可能会听到她。如果他们前来查看声音来源,风将会掩盖他们的脚步声,直到他们来到跟前。该走了。已经有五分之四的绳子被割坏,到时候他们不可能有空追赶任何人。
但是,她没有动。她可以想象得出兰恩听她报告时的眼神,那里面不会有任何怪责之色,因为她的理由充分,而他本来也不期望她能做得更好。她是个贤者,不是一个见鬼的了不起的隐身守护者。她咬了咬牙,向着下一根拴马索潜去。那里,第一匹马儿,是贝拉。
那厚短的身材,乱蓬蓬的毛发,此时此地,如果这不是贝拉而是另一匹一模一样的马儿,将是绝大的巧合,所以,决不可能认错。一时之间,她极度庆幸自己没有放过这最后一根拴马索,以至于全身颤抖。她的手脚抖动得无法伸出手去抓拴马索,但她的意识就如酒泉的水一般清澈。不论在营地里的男孩是谁,伊文娜也在这里。如果他们就这样两人骑一匹马地逃走,不论马匹被惊得多么分散,总有一些光明之子能追上他们,这样一来,他们五个人必有伤亡。她非常肯定这一点,就像她聆听风语时一样。她不由得害怕起来,害怕自己竟然能如此肯定。这可是跟天气、农作物和疾病毫无关系啊。为什么茉莱娜要告诉我我可以使用唯一之力?为什么她就不肯放过我?
奇怪地,害怕反而使她镇静下来。她伸出手,用同样方法割坏了拴马绳,动作稳定得就像在自己家里磨药一般。然后,她把小刀插回刀鞘,解开了贝拉的缰绳。毛发蓬乱的小母马被惊醒了,一甩脑袋,奈娜依立刻轻抚她的鼻子,在她的耳边轻声安抚。贝拉低声喷喷鼻子,似乎很满意。
旁边的一匹马也醒了,抬头看着她。奈娜依想起了曼达,犹豫地朝他的牵绳伸出手去。但那匹马儿对陌生人的手一点也不抗拒,相反,他似乎很希望享受一下贝拉刚才受到的摸鼻子待遇。她一边紧张地观察营地,一边紧紧抓着贝拉的缰绳,又把另一匹马的缰绳缠在另一只手的手腕上。那些黯淡的帐篷离她只有三十码,可以看见那里有人在走动。万一他们注意到马匹在移动而过来查看……
她在心中拼命祈祷茉莱娜千万不要等她回去才动手。不论艾塞达依打算做什么,拜托她现在就做吧。光明啊,让她现在就做吧,在……
突然之间,闪电粉碎了夜晚的天空,一瞬间亮如白昼。雷声轰击她的双耳,猛烈得她以为自己要崩溃在地,同一时间,一道锯齿状如三*戟一般的闪电正正击打在马匹前面的地上,泥土碎石如喷泉般飞溅,大地被撕开的爆裂声跟惊雷的轰鸣声互争高下。马匹如同发疯一般尖叫着向后猛退,拴马绳被割过的地方像细线一样纷纷断裂。前一道闪电的冲击尚未退去,下一道闪电已经击下。
奈娜依却根本无暇欢呼。第一道闪电之后,贝拉向着一个方向猛跑,另一匹马却向着另一个方向狂退。她在中间被扯得双脚离地,双手快要被拉得脱臼了,只觉得这痛苦的一刻好像永无休止一般。她的尖叫被第二道闪电淹没。一次一次又一次,闪电不停地击打下来,就像一阵连续不断的天堂怒火。两匹马没法向自己想去的方向跑,只好拼命退回来,把她放了下来。她很想蹲在地上让自己遭罪的肩膀缓缓劲,却根本没有时间。贝拉和另一匹马儿在她的身边乱转,眼珠疯狂地四下转动只剩下眼白,随时会把她撞倒在地踩在脚下。她好不容易才抬起手来,抓住贝拉的鬃毛,把自己拉到了激动的小母马背上。另一匹马的缰绳仍然缠在她的手腕上,深深勒进血肉。
一条修长的灰色影子忽然嘶吼着从她身边冲了过去,不理会她和她的两匹马儿,却狠狠地咬向其他疯狂乱跑的马匹。另一个影子紧随其后。奈娜依吃惊地张大了嘴,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是狼!光明助我们!茉莱娜究竟在干什么?
她完全不需要用脚踢贝拉,小母马自发地撒蹄狂奔,另一匹马儿非常乐意地跟在后面。只要他们能跑,只要他们可以逃离那杀死夜晚的天堂怒火,不论去哪里都行。
狗蛋 发表于 2009-1-10 05:55
第三十八章 营救
第三十八章
营救
珀林试图挪一下身体,但是他的双手被绑在身后,能挪动的空间有限。每避开一颗石子,却总又硌到另外两颗石子上,他终于叹了口气放弃,艰难地把掉落的斗篷弄回到身上盖着。夜晚很冷,地面似乎能把他所有的热量都吸走。自从落到白斗篷手里,每一个晚上都是这样。他们认为囚犯不需要毛毯或者棚子,尤其是危险的暗黑之友。
伊文娜缩着身子紧紧靠在他的背后取暖,因为筋疲力尽而熟睡,他挪来挪去的时候她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太阳已经下山很久了,他被人用绳子绑住脖子牵在马旁走了一整天,从头到脚都疼痛难忍,却无法入睡。
光明之子的队伍走得不算太快。他们多数的后备马匹都在灵乡跟狼的遭遇之中失去了,所以白斗篷无法如他们所愿地走得那么快,因此造成的拖延,又是一件他们怪在艾蒙村人头上的事。不过,他们排成蜿蜒的两列,一直稳步前进——不论是为了什么理由,伯哈大人决意要准时到达卡安琅——珀林内心一直害怕的是,万一他摔倒,牵着他绳子的白斗篷是不会停下脚步的,尽管那个叫做伯哈的统领大人下过命令要留着他们活命交给阿曼都的审问者。他的手一直绑着,只有吃饭和方便的时候才会放开,所以他知道,一旦真的摔倒,他无法自救。脖子上的绳子使他的每一步都变得十分重要,脚下的每一块石头都可能致命。他绷紧全身每一寸的肌肉,边走边紧张地扫视地面。每次他望向伊文娜时,她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两人目光相对时,她的脸总是紧绷着充满恐惧。他们都不敢让自己的双眼离开地面超过一瞬的时间。
通常,每次白斗篷让他停下时,他立刻就会像块被扭干的抹布一样瘫倒在地。但今晚,他思绪纷乱。想起这些天积累下来的恐惧和担心,他的皮肤直起鸡皮疙瘩。只要他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拜亚描述的那些他们到达阿曼都以后将会遭遇到的惨况。
他知道伊文娜还是无法相信拜亚用他那把单调的声音所说的一切。如果她相信,就算她再累,也不可能睡得着。起初,他自己也不相信拜亚的话。他现在也不想相信,人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同类做出那样的事情。但是,拜亚的语气听起来并不是在威胁他们,他说到烙铁和钢钳,说到以刀揭皮、以针刺肉时,就像是在说喝水。他看起来根本就没有打算要恐吓他们,眼睛里甚至没有一丝满足之意。他完全不在乎他们是否被吓坏了,是否被折磨,是否还活着。每次想到这一点,珀林的脸上就会渗出冷汗。也正是这一点,终于说服他,拜亚说的是真话。
那两个守卫的斗篷在微弱的月光下隐隐闪着灰色光芒。他看不到他们的脸,但是知道他们正在看守自己,就好像以为他们的手脚被绑成这样还可以搞鬼似的。之前,天色尚明还可以看见的时候,他能看到他们眼里的厌恶和皱成一团的脸皮,就好像看守的是满身恶臭令人嫌恶的邪恶怪兽。所有的白斗篷都这样看他们。一直都是。光明啊,他们已经认定了我们是暗黑之友,我们怎么可能说服他们我们不是?他的胃扭曲了一下,令他作呕。最终,他很可能会为了让审问者住手而承认任何罪行。
有人来了,是一个拎着提灯的白斗篷。那人停下来跟守卫说话,守卫恭恭敬敬地回答。珀林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他认得出那个高瘦的身影。
提灯伸到他的脸前,他被灯光照得眯起眼睛。拜亚的另一只手拿着珀林的斧头,他已经把这件武器据为己有了。至少,珀林从来没见过他不带着它。
“醒醒。”拜亚毫无感情地说道,就好像他认为珀林可以抬着头睡觉似的。伴随着他的话,他狠狠地往珀林的肋骨踢了一脚。
珀林咬着牙闷哼了一声。他的身上已经被拜亚踢得全是瘀伤了。
“我说,醒醒。”拜亚收起脚又要踢,珀林赶紧回答。
“我醒了。”你必须回应拜亚的话,否则他会一直折腾你直到你回答为止。
拜亚把提灯放在地上,弯腰检查他身上的绳子。他粗暴地拉扯他的手腕,强行扭转他的手臂关节。看过绳结跟他上次检查的时候一样牢固后,他拉着绑在他脚踝上的绳子,拖着他走过岩石地面。这个男人虽然看起来瘦古嶙峋显得弱不禁风,但珀林在他的手里就像孩子一样。这是每晚的例行检查。
拜亚直起身时,珀林看到伊文娜还在睡。“醒醒!”他大喊,“伊文娜!醒醒!”
“嗯……?什么?”伊文娜的声音恐慌却仍带着睡意。她抬起头,在灯光下眨着眼睛。
拜亚对于没有机会踢醒她没有露出一点失望。他从来都不会。他只是像对待珀林一样粗暴地拉扯她的绳子,对她的呻吟置之不理。制造痛楚是那些似乎对他没有任何影响的事情之一,珀林是唯一一个他真的想尽办法去伤害的人。虽然珀林自己忘记了,拜亚却清楚记得他杀死了两个光明之子。
“为什么暗黑之友可以睡觉,”拜亚冷冷说道,“而正派人却得醒着看守他们?”
“第一百次告诉你,”伊文娜疲倦地说道,“我们不是暗黑之友。”
珀林紧张起来。这样的否认有时候会招致一场单调刺耳的长篇大论,教育他们认罪和忏悔,由此又引发那些审问者将会如何对付他们的描述。有时候还伴随着狠狠的一脚。不过,令他惊讶的是,这次拜亚只当没听到。
他在他跟前蹲下,斧头横放在膝上,身上满是骨骼突出的尖角和深陷的空洞。白斗篷的左胸上有一个金色太阳标记,太阳下还有两颗金色星星,在提灯灯光下闪闪发光。他摘下头盔,放在提灯旁边。今晚的他有点不同,脸上除了厌恶和憎恨之外,还有某种决心和难以明白的神情。他的手臂放在斧柄上,默默地打量珀林。珀林在那双骷髅眼睛的注视下,只有尽量一动不动。
“你在拖慢我们,暗黑之友,你和你的狼。光明议会已经听说了你们的事,他们想要了解更多,所以我们必须带你们到阿曼都去交给审问者。但是,你们在拖慢我们。我本来以为,虽然我们失去了后备马匹,还是可以走得快些,可我错了。”他沉默下来,朝他们皱着眉头。
珀林等着。拜亚准备好了自然会说的。
“统领大人现在遇到了两难的局面,”拜亚终于说道,“因为狼,他必须把你们带到议会面前,同时,他也必须到达卡安琅。我们没有多余的马匹来载你们,然而如果继续让你们走路,我们就无法在指定时间内到达卡安琅。统领大人一心一意要完成他的任务,也决意要把你们交给议会。”
伊文娜嘀咕了一声。拜亚一直瞪着珀林,珀林迎着他的目光几乎不敢眨眼。“我不明白。”他缓缓说道。
“不需要明白,”拜亚回答,“这不过是没有意义的推论而已。如果你们逃走,我们会没有时间去追赶你们。为了准时到达卡安琅,我们连一个小时的空闲都没有。比如说,如果你们用一块尖利的石头磨断了绳子,然后消失在夜色之中,统领大人的问题就解决了。”他仍旧注视着珀林,伸手进斗篷摸出一件东西丢到地上。
珀林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着那件东西看。看清楚之后,他大吃一惊。一块石头。一块被劈过,边缘锋利的石头。
“只是毫无意义的推论。”拜亚说道,“你们的守卫今晚也一样。”
珀林的口忽然发干。仔细想想!光明助我,仔细想想,不要犯任何错误!
这有可能是真的吗?难道白斗篷尽快到达卡安琅的需要重要至这个程度?让两个嫌疑暗黑之友逃走?往这方面想不会有什么结果,他对此了解太少了。除了那个统领大人伯哈,拜亚是唯一一个会跟他们说话的白斗篷,这两个人都不会透露许多信息。往另一个方面想吧。如果拜亚想让他们逃走,为何不直接割断他们的绳子?如果拜亚想让他们逃走?拜亚,一个从骨子里相信他们是暗黑之友的人,一个比憎恨暗黑魔神本人更憎恨暗黑之友的人,一个因为他杀死了两个白斗篷而千方百计找借口折磨他的人。拜亚想让他们逃走?
如果说他之前是思绪纷乱,此刻他的脑海混乱得像山崩地裂。天气虽冷,汗水却像小溪般沿着他的脸流下。他瞥了瞥守卫。他们只是两个昏暗的灰色身影,但在他的眼里,他们似乎在准备,在等待。如果他和伊文娜在试图逃跑的时候被杀,他们的绳子是用恰好在地上的石头割断的……统领大人的两难局面就解决了,很好。他们死了,拜亚也如愿以偿。
瘦男人捡起提灯旁的头盔,开始站起来。
“等等,”珀林沙哑地说道。他的脑海翻腾着,徒劳地寻找着解释。“等等,我还有话说。我——”
有人来救你们了!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冒出来,就像突然盛开的鲜花,就像混沌中爆发的光芒,如此令人吃惊,以至于一时之间他忘记了其他一切事情,甚至忘记身处险境。斑纹还活着。伊莱迩呢,他还活着吗?他把自己的询问以狼的方式传送给她。一幅影像传送回来。伊莱迩躺在一张用常绿树木的枝叶搭成的床上,正在清理身侧的伤口。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之间。他张大着嘴巴呆看着拜亚,然后,不由自主地咧嘴傻笑。伊莱迩活着。斑纹活着。有人来救我们了。
拜亚还没完全站起来,看到他的样子后停住了,半蹲着。“你想到了某个主意,双河的珀林,我想我会知道那是什么。”
好一会儿,珀林以为他指的是斑纹传送过来的事,脸上顿时闪过惊恐之色,随后又松了一口气。拜亚不可能知道的。
拜亚看到他表情的变化后,目光头一次落在了自己扔在地面的石头上。
珀林意识到,他在重新考虑。如果他改变主意了,会否冒险留下他们两个活口?绳子完全可以在杀死他们俩之后再磨断,虽然那样被人识穿的风险较大。他深深看进拜亚的眼里——那双深藏在眼窝阴影里的眼眸看起来就像是从漆黑的洞穴中凝视着他——他看到,那双眼里的杀意已决。
拜亚张开口,珀林等着他宣布判决,接下来的事情却发生得快如闪电,令他根本无暇思考。
其中一个守卫突然消失了。前一分钟那里还有两个模糊的身影,下一分钟黑夜吞噬了其中一个。另一个守卫转过身,惊恐的呼喊已经到了他的嘴唇边,然而第一个音节尚未发出,随着闷实的“咔嚓”一声,他像一棵树一样倒下了。
拜亚急转过身,敏捷如毒蛇出击,手中斧头已经带着“呼呼”风声飞旋起来。黑夜如流水一般流入提灯的灯光之中,珀林惊讶得眼睛快从眼眶里飞出去了。他张口想要惊呼,喉咙却被恐惧紧紧扼着。刹那间他甚至忘记了拜亚刚才想杀死他们,这个白斗篷只不
狗蛋 发表于 2009-1-10 05:56
这个白斗篷只不过是另一个人类,黑夜却忽然拥有了生命,威胁着要杀死他们所有人。
然后,那入侵灯光的黑暗化成了兰恩,他的斗篷如漩涡一般随着他的行动变换出灰色和黑色的阴影。拜亚手中的斧头如闪电般劈下……兰恩似乎只是随意地往旁边让了让,斧刃带着劲风擦身而过。拜亚劈空了,惯性却带着他失去了平衡,他惊恐地睁大了双眼。守护者的手脚迅速地使出一串连贯的攻击,快得珀林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看见了。唯一能肯定的是,拜亚像个木偶一样倒下了。白斗篷的身体还没完全落到地上,守护者已经跪下来把提灯扑灭。
突然回到黑暗中,珀林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兰恩似乎再次消失了。
“真的是……?”伊文娜的声音压抑着抽噎。“我们以为你死了。我们以为你们全都死了。”
“还没呢。”守护者深沉的轻语略带笑意。
手在珀林身上摸索,找出绳结位置。一把小刀轻轻一划割断绳子,他自由了。他坐起来,全身的疼痛肌肉都在抗议。他揉着手腕,盯着地上拜亚的一堆灰色影子。“你有没有……?他是不是……?”
“没有。”黑暗中传来守护者平静的声音。“除非我想杀他,不然他死不了。不过短时间内他再也无法妨碍任何人。别再问问题,去找两件他们的白斗篷穿上。我们时间不多。”
珀林爬到拜亚躺着的地方。要他伸出手去碰这个人是件艰难的事,当他摸到白斗篷的胸膛在起伏的时候几乎立刻缩了手。他强迫自己解开那件白斗篷,把它扯下来时,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不论兰恩刚才怎么说,他总觉得这个骷髅脸男人会忽然跳起来。他匆匆地在地上摸索,找回了自己的斧头,又朝着一个守卫爬去。一开始,他觉得很奇怪,自己对于触碰这个守卫没有任何抗拒情绪,然后他明白了。所有的白斗篷都恨他,但那必竟是一种人类的感情。拜亚只认定他该死,却不带任何憎恨,甚至任何感情。
用手臂挽着两件斗篷,他转过身——恐慌紧紧攥住了他。一片漆黑之中他忽然失去了方向感,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到兰恩和伊文娜的身边了。他的脚生根一般扎在地上,完全不敢动。就连拜亚,脱去白斗篷以后也隐没在了黑夜之中。根本没有任何东西能为他指出方向。不论他往哪个方向走,都有可能走出营地。
“这边。”
他连忙朝着兰恩的轻语跌跌撞撞地走去,直到一只手挡住了他。他只能看见伊文娜的黯淡身影,和兰恩模糊的脸庞,至于守护者身体的其他部分似乎根本不存在。他感到他们在看自己,心想自己是否应该解释一下。
“穿上斗篷,”兰恩轻声说道,“快点。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不要发出声音。你们还没安全的。”
珀林急忙把一件斗篷交给伊文娜,庆幸自己不用说出刚才的恐慌。他用自己的斗篷打成包袱以便携带,再把白斗篷披到身上。当它落在他的肩上时,他忽然觉得汗毛直竖,肩胛之间像被针刺一样。难道自己竟然穿了拜亚的斗篷吗?他几乎觉得自己闻到了那个瘦骨男人的臭味。
兰恩要他们互相拉着手。珀林一手拉着伊文娜,另一手握着斧头,祈祷守护者可以立刻带着他们离开,好让自己的狂乱想象能停下来。可是,他们只是站在原地,留在光明之子的帐篷包围之中。两个身影穿着白斗篷,另一个身影感觉得到却无法看见。
“很快,”兰恩轻声道,“非常快。”
闪电打碎了营地上方的夜空,如此靠近,以至于霹雳划过空气时他觉得手上、头上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就在帐篷的另一边,土地被击打得泥石四溅,大地和天空的爆裂之声混在一起。闪电尚未褪去,兰恩已经带着他们向前走去。
他们刚刚迈出一步,第二道霹雳撕开黑夜。闪电像冰雹一样连续砸下,黑夜反而成了偶尔闪过的黑暗。雷声狂野地咆哮着,一声紧接着一声,就像连绵不断的波浪。惊恐的马匹尖嘶着,他们的嘶鸣只有雷声稍弱的时候才能听见。男人连滚带爬地冲出帐篷,有些穿着白斗篷,有些连衣服都还没穿完;有些像无头苍蝇般乱转,有些被惊呆在原地。
兰恩带着他们小跑着穿过这一团混乱,珀林走在最后。白斗篷们睁着慌乱的眼睛看着他们经过。有几个人朝他们大喊,但喊声湮没在天堂的重击之中。不过,因为他们穿着白斗篷,没有人试图阻止他们。他们就这样穿过帐篷,跑出营地,消失在夜色之中,没有人对他们伸出一只手。
珀林脚下的地面开始变得不平坦,他任由自己被拉着向前,树枝拍打在他的身上。闪电又断断续续地闪了几下,然后就消失了。雷声的余响在空中滚动,渐渐也退去了。珀林回头看了看。营里有好几处都着了火,有帐篷在燃烧。大概是被闪电击中了,或者是人们慌乱时自己打翻了油灯。呼喊声仍然传来,在黑夜里显得虚弱。他们在试图恢复秩序,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地面开始缓缓上升,帐篷、火焰和呼喊被留在了身后。
兰恩忽然停下脚步,珀林几乎踩到了伊文娜的脚跟。前面的月光下,站着三匹马。
一个阴影动了,茉莱娜带着恼怒的声音传来。“奈娜依还没回来。恐怕那个年轻女人做了些傻事。”兰恩立刻转身朝着他们来的方向走回去,但是茉莱娜如响鞭般尖厉地喊了一个字:“不!”兰恩停住脚步,侧身看着她,只有脸和手露在斗篷外形成两个模糊的影子。她放缓了语气,却仍旧坚决。“有些事情更重要。你知道的。”守护者没有动,她的语气又强硬起来。“记住你的誓言,艾’兰恩?曼德格然,七塔之王!还有,墨凯里的战争之王的誓言又如何(Niniya:
墨凯里是兰恩的国家,已经灭亡)?”
珀林眨眨眼。兰恩竟然拥有这样的身份?伊文娜咕哝了一句什么,但是他的目光无法离开眼前戏剧般的场景:兰恩站着,就像斑纹族群里的一匹狼,一匹被小小的艾塞达依逼得走投无路,徒然地搜寻逃脱命运之路的狼。
这凝固的场景被林中传来的树枝断裂声打破了。兰恩只迈了两大步就已经挡在了茉莱娜和声音来源之间,苍白的月光沿着他的宝剑如波纹般流动。随着林中灌木的一片“噼啪”声响,两匹马出现了,其中一匹上面有人。
“贝拉!”伊文娜欢呼,同一时间骑在乱毛小母马背上的奈娜依喊道,“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伊文娜!感谢光明你还活着!”
她从贝拉背上滑下,朝着艾蒙村的伙伴跑来,却被兰恩一把抓住了手臂。她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他。
“我们得走了,兰恩。”茉莱娜的声音再次回复平静无波,守护者放开了手。
奈娜依搓着手臂,快步上前拥抱伊文娜。可珀林似乎听到她还低低笑了一声。他不禁觉得疑惑,因为这一笑似乎跟他们重逢的喜悦无关。
“岚和马特在哪里?”他问道。
“在别的地方,”茉莱娜回答,奈娜依喃喃说了一句什么,语气尖利,伊文娜吃了一惊。珀林也眨了眨眼,他好像听到她说了一句车夫们常用的咒骂,而且还是相当粗鲁的一句。“光明保佑他们平安无事。”艾塞达依好像没有注意到似的继续说道。
“如果被白斗篷追上,”兰恩说道,“我们谁都不会平安无事。换下你们的斗篷,上马。”
珀林爬上奈娜依跟贝拉一起带回来的马儿。没有马鞍对他来说没什么关系,在家的时候他虽然不常骑马,但每次骑的时候都是没有马鞍的。他还带着那件白斗篷,卷起来绑在腰带上,因为守护者说他们不能留下任何可能的痕迹给光明之子。他仍然觉得自己能闻到上面有拜亚的臭味。
出发之后,守护者骑着黑色牡马带路,珀林的意识里再次感觉到了斑纹的接触。总有一天。他凭感觉而不是言语,知道斑纹在叹息。她叹息,为他们注定会再次见面的承诺而叹息,为将要发生的一切的预感而叹息,为对将要发生的一切的无奈而叹息,所有这些感觉都层叠在一起。他忽然感到一阵恐惧,连忙问她为什么。然而,狼的感应渐渐减弱,开始消失了。他狂乱的问题只得到同样沉重的答案。总有一天。这一切在狼的感应褪去以后,久久地在他的脑海里萦绕。
兰恩缓慢而稳定地朝着南方前进。周围的荒野笼罩在黑夜之中,地面起伏不平,脚下不时会忽然踩到隐藏的矮树丛,阴影中的树木重重叠叠,没法走得更快。守护者两次离开队伍,朝着银色月亮往回走,跟曼达一起消失在身后的夜色中。两次他带回来的报告都是没有追兵。
伊文娜紧紧靠着奈娜依,兴奋地密密聊天,偶尔有只言片语飘到跟在后面的珀林耳中。这两个人,激动得好像再次回到了家一样。他自己则一直吊在这个小小队伍的最后,奈娜依时不时从马鞍上回过头来看他,每次他都朝她挥挥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留在原位。他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了,虽然他无法理出头绪。将要发生的一切。将要发生的一切?
茉莱娜终于喊停的时候,已经快到黎明了。兰恩找到了一个溪谷,那里可以在岸边的一个洞里隐蔽地生火。
他们终于可以丢掉白斗篷了,他们在营火旁边挖了一个洞,把它们埋进去。珀林正要丢下自己穿过的白斗篷时,才看到了左胸上那个刺绣的金色太阳和两颗金星。他触电一般把它丢下,在外套上搓着双手,一个人坐到了一边。
兰恩开始往洞里铲土。“现在,”伊文娜说道,“谁能告诉我,岚和马特在哪里?”
“我相信他们在卡安琅,”茉莱娜小心地选择着言辞,“或者,正在前往卡安琅。”奈娜依响亮地发出一声轻蔑的呼噜,但是艾塞达依只当没听到,“如果不是,我也有办法找到他们。这我可以保证。”
众人沉默地吃完食物,是面包芝士和热茶,连伊文娜的热情也向疲倦屈服了。贤者从她的药包里取出一瓶药膏来治疗绳子留在伊文娜手腕上的血痕,又用另一瓶来治疗其他淤伤。当她走到坐在火光边缘上的珀林身旁时,珀林没有抬头。
她站着,默默地打量了他片刻,然后蹲下来,把药包放在旁边,活泼地说道:“珀林,脱下你的外套和衬衣吧,它们告诉我,有一个白斗篷很不喜欢你啊。”
他心不在焉地缓缓脱下衣服,心里仍在想斑纹留下的信息,直到听见奈娜依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被吓了一跳,看看她,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上。简直是一片七彩,紫色的新伤斑斑点点地重叠在褪成棕色和黄色的旧伤上。全靠他在鲁罕先生的锻铁场工作的无数小时造就的厚实肌肉,才保住他的肋骨没有折断。之前他满脑子都在想狼的事,所以才忘记了伤痛,现在,他想起来了,伤痛随即快乐地回归。他不小心深吸了一口气,立刻疼得紧咬嘴唇忍住呻吟。
“他怎么能不喜欢你到这个程度啊?”奈娜依惊讶地问道。
因为我杀了两个人。他大声回答:“我不知道。”
她从药包里翻出一瓶油脂状的药膏涂在他的淤伤上。刚涂上去时,他缩了一下。“是活血丹,海盘车和旭日草根。”她说道。
药膏感觉既冷又热,令他打冷战的同时又令他冒汗。但是他没有抗议,因为他以前也用过奈娜依的药膏和敷剂。当她的手指轻柔地把药膏搓进他的皮肤时,冷和热都消失了,把疼痛也带走了。紫色的斑点褪成了棕色,棕色和黄色又渐渐淡去,有一些已经完全不见了。他试着又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你好像很惊讶,”奈娜依说道。她自己也显得有点惊讶,奇怪地,还夹杂着害怕。“下次你可以去找她的。”
“不是惊讶,”他安抚道,“只是高兴。”奈娜依的药有时会迅速起效,有时则缓缓发挥,但总能治好伤痛。“到底……到底岚和马特发生了什么事?”
奈娜依开始把她的瓶瓶罐罐塞回包里,乒乒乓乓乱响一通好像是用力扔进去似的。“她说他们没事。她说我们会找到他们的。她说,在卡安琅。她说,他们太重要了我们必须去找他们,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意思。她说了很多很多事。”
珀林不由自主地咧嘴笑了。不论一切怎么改变,贤者还是贤者,她跟那个艾塞达依还是远远算不上是朋友。
突然,奈娜依僵硬起来,盯着他的脸。她把药包丢下,伸出手背贴在他的额头和脸颊上。他想往后缩开,她却用双手抓住他的脑袋,把他的眼皮翻开来检查眼睛,一边自言自语。虽然她的个子小,却牢牢地抓住他的脸。如果奈娜依不想放开你,你要挣脱她将会很困难。
“我不明白,”她终于放开他,向后跪坐在自己的脚上,说道,“如果这是黄眼热病,你应该连站都站不起来才对。但是你没有发烧,你的眼白也没有发黄,只有眼眸是黄色。”
“黄色?”茉莱娜问道。珀林和奈娜依都惊跳起来。这个艾塞达依竟然完全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伊文娜已经裹着自己的斗篷在火旁睡着了,珀林觉得自己的眼皮也很想合上。
“没什么。”他说道,但是茉莱娜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凝视他的眼睛,就像奈娜依刚才一样。他猛地甩开头,汗毛直竖。这两个女人,简直把他当成小孩办。“我说过了,没什么。”
“没有见过跟这个有关的预言。”茉莱娜似乎在自言自语,她的目光看着他身后的远方,“这是注定要编入时轮之模的,还是时轮之模的改变?如果是一个改变,是谁的手在操纵?时间之轮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一定是这样。”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奈娜依不情愿地问道,又犹豫了一下,“你可以为他做些什么吗?用你的治疗?”向这个女人寻求帮助,承认自己无能为力的话语就像是被拉扯着离开她的口似的。
珀林怒视着两个女人:“如果你们在谈论我的事,对着我说啊。我就坐在你们跟前。”没有人理他。
“治疗?”茉莱娜微笑道,“治疗对此无效。这不是疾病,它也不会……”她略略犹豫了一下,飞快地瞥了珀林一眼,眼神里带着许多遗憾。但是这一眼还是没有把他带进对话之中,他失望地咕哝着,看着她转向奈娜依。“我刚才想说的是,它不会伤害他,但是谁能知道最后的结果?至少我可以说,它不会直接伤害他。”
奈娜依站起来,拍掉膝盖上的尘土,然后面对着艾塞达依凝视她的眼睛。“这不够。如果有什么不妥——”
“既成事实,无法改变。已经编入时轮之模的事情,已成定局。”茉莱娜突兀地转过身去,“我们必须抓紧时间睡一觉,天一亮就得出发。如果暗黑魔神的能力变得太强……我们必须尽快赶到卡安琅。”
奈娜依恼怒地一把抓起药包。珀林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已经走了。他张口正要咒骂一句,却忽然震惊地意识到一件事,就像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呆坐在地。茉莱娜知道。这个艾塞达依知道狼的事,而且她认为这是暗黑魔神做的手脚。他不禁打了个冷战,赶紧僵硬地把衬衣穿上,披上外套和斗篷。然而,穿上衣服没有什么帮助,他仍然觉得一阵寒意直渗入他的骨头,把骨髓寸寸冻结。
兰恩盘脚坐到他旁边的地上,把斗篷甩到身后。对这个动作珀林很高兴,因为看着守护者时眼睛因斗篷造成的错觉而不停打滑的感觉很不舒服。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两人只是坐着,互相对视。守护者坚毅的脸庞无法看透,但他的眼神里似乎透出某种感情。同情?好奇?两者都有?
“你知道?”他问道。兰恩点点头。
“我知道一些,不是全部。它是自然发生的,还是说,你遇到了某个引导者,某个媒介?”
“我遇到了一个男人,”珀林缓缓说道。他也知道,可是他的想法跟茉莱娜一样吗?“他说,他叫伊莱迩。伊莱迩?玛砌尔。”兰恩深吸了一口气,珀林立刻看着他,“你认识他?”
“是的。他教会我很多东西,关于灭绝之境的,关于这个的。”兰恩摸了摸剑柄,“他曾经是个守护者,在……在那发生之前。红结……”他瞥了瞥躺在营火边的茉莱娜。
这是珀林记忆之中头一次见到守护者犹疑。在Shadar
Logoth,兰恩面对黯者和半兽人时是多么自信,多么强大。他此刻并不是在担心——珀林相信不是的——只是谨慎而已,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好像他所说的会很危险似的。
“我听说过红结的事。”他告诉兰恩。
狗蛋 发表于 2009-1-10 05:56
“毫无疑问,你听说过的事情多数都是错的。你必须明白,在塔瓦隆有……有派别之分。有些人用这种方法反抗暗黑魔神,有些人用那种方法。目标是一致的,但是手段的不同……不同可以造成命运的改变,或者终结。包括人的命运,国家的命运。伊莱迩,他还好吗?”
“我想是的。白斗篷说他们杀了他,可是斑纹——”珀林不安地瞄了瞄守护者,“我不知道。”兰恩似乎有点不情愿地接受了他的答案,但这鼓励了他继续说下去。“茉莱娜似乎认为这种跟狼族沟通的能力是某种……某种暗黑魔神做的事。这不是的,对不对?”他无法相信伊莱迩是暗黑之友。
然而兰恩犹豫了。珀林的脸上开始渗汗,冰冷的汗珠被夜风吹得更冷。守护者开口时,汗水沿着他的脸颊流下。
“它本身不是的,不是。有些人认为是,但他们是错的。这是在暗黑魔神出现之前就存在的古老能力,已经失落了。但谁知道是什么样的机会重新引发了它呢,铁匠?有时候时轮之模是具有随机性的——至少在我们眼里看来是这样——是什么样的机会令你遇上这个可以引导你使用这种能力的男人,而你又恰好可以跟随他的引导?时轮之模正在编织一张伟大的命运之网,也有人称之为时代的蕾丝,你们几个是它的核心。到了现在,我认为你们的命运里还剩下的可选机会已经不多了。那么,你是一个被选中的人吗?如果是的,是光明选中你,还是暗影选中你?”
“只要我们不喊暗黑魔神的名字,他就无法侵害我们。”话刚出口,珀林就想起了巴’阿扎门的恶梦,那些不仅仅是梦的梦。他擦掉脸上的汗水。“他不能。”
“真是比岩石还要顽固,”守护者若有所思,“也许顽固得最终足以挽救你自己的性命。记住我们生活的这个时期,铁匠。记住茉莱娜塞达依告诉你的事。在这个时期里,许多事情都在分崩离析。古老的屏障开始削弱,古老的围墙开始崩溃。现在与过去之间的屏障,现在与将来之间的屏障,”他的语气变得阴暗,“还有封闭暗黑魔神的牢狱的围墙。这也许会是时代的终结,也许我们在临死之前还能看到新时代的诞生。又或者,这将会是所有时代的终结,时间的终结,世界的终结。”他突然咧嘴笑了,笑容却跟愁容一般黯淡,眼中闪着快乐的星火,就像一个临上绞架之前的最后微笑。“但这些不是我们要担心的事,呃,铁匠?我们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会跟暗影战斗到底。如果它爬到我们头上,我们就在它的下面咬它抓它。你们双河人太固执了,不适合投降。别再烦恼暗黑魔神是否干扰了你的命运了,现在你已经回到了朋友的身边。记住,时间之轮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只要茉莱娜守护着你们,就连暗黑魔神也无法改变它。不过,我们最好还是尽快找到你的朋友们。”
“什么意思?”
“他们没有可以接触真源的艾塞达依保护他们。铁匠,也许围墙已经弱得足够让暗黑魔神可以伸出黑手影响一些事情。当然,他还不可能为所欲为,否则我们早就完了。但是,也许他可以稍微挪动某些命运丝线。本该往一个方向转却被改成了另一个方向,制造一些遭遇的机会或者听到一些话语的机会,或者任何机会一类的事情,他们就很可能因此深陷暗影,连茉莱娜也无法挽回他们。”
“我们必须找到他们。”珀林说道。守护者哈哈一笑。
“我不是一直在说这个吗?睡一觉吧,铁匠。”兰恩站起来,斗篷重新裹住了他,昏暗的营火和月光之下,他几乎融入了身后的阴影中。“我们只有几天时间可以赶往卡安琅。你尽管祈祷我们能在那里找到他们吧。”
“可是……不论他们在哪里,茉莱娜都能找到他们的,不是吗?她说她可以的。”
“但是,我们能及时找到他们吗?如果暗黑魔神已经强大到可以伸出黑手,我们就没有多少时间了。你祈祷我们能在卡安琅找到他们吧,否则我们输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