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新经典:寂寞的心俱乐部
第1节:今天就我和你开会[size=14px]岑诺芹一进会议室,就觉得气氛有点异样,簇新装修,空气有点寒冽,她拉一拉衣襟坐下。
有人斟一杯咖啡给她。
新任编辑尚未出现。
诺芹听前辈说,从前的报馆或杂志社设施多数简陋,有的连冷暖气也没有。经过二十年发展进步,现在有规模的文化机构设施已同其他大公司没有什么分别了。
今日她应邀来到宇宙出版社见总编辑,一直以为还有其他行家,可是会议室只有她一个人。
开会时间已经到了。
门一推开,一位年轻、目光炯炯、满面笑容的女子走进来,一边伸出了手:"是岑小姐吧,我叫伍思本,是宇宙杂志新总编辑。"
诺芹立刻站起来与她握手。
伍思本身后还有一位助手。
她介绍:"我的好帮手,林立虹。"
伍思本穿着一件鲜红色外套,这正是诺芹最不喜欢的颜色之一。
她静待对方先开口。
看样子,伍思本已经代替了罗国珠的职位,国珠在宇宙机构工作五年,忽传与老板不和,跟着销声匿迹。
一刹那,诺芹想念以前与罗国珠相处的好日子。
她轻轻问:"其他的同事呢?"
伍思本把身子趋向前一点:"今天,就是我同你开会。"
诺芹留学英国,很感染了人家那种含蓄低调的静,最怕美式咄咄逼人的大动作。
果然,伍思本说:"我来自威斯康辛麦迪逊学院新闻系。"
诺芹客套地点点头。
伍思本忽然大声笑起来:"你看,现在中文报馆的编、写人才都留英留美,镀金镀银,同从前是完全不一样了。从前,中文报馆最多是来自大陆的所谓知青,嘿,我对本市文化演进,作过详细研究。"
诺芹见她如此嚣张,心中不禁反感,面子上只是不露出来。
伍思本说下去:"我同老板说:我们这一批新文化人,允文允武。"
诺芹真想揶揄地说一句不敢当。
"岑小姐--"
"叫我诺芹得了。"
"名字真文雅。"
"你的也是。"
"是,中文名字动听,反映文化,比爱丽斯、阿曼达悦耳多了。"
咦,这话比较中听。
"我上班第三天,就下令叫公司里所有叫樱桃、云呢拉的女孩子另觅芳名,宇宙不是冰淇淋店。"
诺芹忍不住笑了。
这些都是题外话,她到底想说什么?
"诺芹,你为我们撰稿,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诺芹笑笑,怎么样,想拿她开刀?
"诺芹,这半年来经济不景气,你想必知道。"
诺芹微笑:"我亦有看报。"她语气已开始讽刺。
"你的短篇小说非常受欢迎。"
诺芹欠一欠身。
这是事实,毋需商榷,否则,她没有资格坦然坐在这里,看这位脸带三把火的新官想说些什么。
"杂志改版了,我们的意思是,想增多一栏。"
[/size] 第2节:讲英文不等于无廉耻
来了,来了。
什么都赖经济衰退,听说有家报馆正在怂恿女性作者写黄色小说,以招徕读者,亦推说衰退期人心好色。
真叫人寒心,诺芹的脸色渐渐严谨。
"诺芹,你且慢反感。"
诺芹不想否认,她的确对这些新主意没有好感。
"老板的意思是,想帮你订一份合约,小说连新专栏,为期一年。"
"酬劳呢?"
"老板不是吝啬之人。""我知道。"
"但他也不是呆瓜,现在这种局势,不减价的也只有你岑诺芹小姐一个人,老板不压你价,是因为你有号召力。"
好话谁不爱听,诺芹照单全收,心想:这伍思本虽然锋芒毕露,但到底还算一个识货之人。
"写什么新专栏?"
伍思本示意助手,那位林小姐拿出一张卡纸,钉在壁报板上。
诺芹一看,怔住。
她不相信双眼,白卡纸上画着粉红色的串串玫瑰花环,加上淡紫色被箭穿过的两颗心,衬出七个紫色美术大字:寂寞的心俱乐部。
诺芹傻了眼。
伍思本兴致勃勃:"怎么样?"
"为什么不用'寂寞之心'?"诺芹只能避重就轻。
"嗳,诺芹,年轻读者不喜欢之乎者也,一见就怕。"
啊,错把读者当白痴。
"今日大学生众多。"
"那些人都不是我们的读者。"
"我不敢苟同。"
伍思本凝视她:"我们做过市场调查。诺芹,你让我把新计划说完好不好?"
话不投机半句多,照诺芹老脾气,早应该站起来客气地告辞了,但不知怎的,她仍然坐在会议室里。
也许是经济不景气令人心怯。
行家中盛传某人离乡背井去了南洋写电视剧,结果制作中断,音讯全无;又某人四处叹五更,说找不到工作;而某人一枝笔越写越猥琐,乱洒盐花……
唇亡齿寒,诺芹沉默下来。
老行尊都说出版业全盛时期已过,80年代几乎每年都有好几份新报纸、杂志出版,今日,文字行业式微。
有些出版社欠稿酬已有一年,也许是真的迫不得已,也许,是乘机克扣。
只听得伍思本说:"这是一个爱情问题信箱。"
到这个时候,岑诺芹已经倒足胃口,她一边耳朵发麻。她站起来,轻轻说:"士可杀,不可辱。"
她原本以为一定能够顺利离去,可是伍思本站起来拦住她。
"诺芹,给我十分钟时间。"
诺芹不怒反笑:"我投降。"她举起双手。
"请接受改革。"
诺芹说:"每个人都有原则。"
伍思本说:"我的宗旨是保住饭碗。"
"衣食足,知荣辱。"
"喂,岑诺芹,你根本不像是一个读英文的人"。
诺芹大笑:"讲英文不等于无廉耻。" 第3节:不择手段想名成利就
伍思本也动气了:"喂,我又不是叫你奸淫虏掠。"
这倒是真的。
"唏,你反应奇特,真正岂有此理。"
"伍女士,已经交出的稿件随你刊登与否,我们谈话到此为止。"
"请留步。"
"勉强无幸福。"
"我也是受人二分四。"
"不必这样吃苦,天无绝人之路。"
伍思本大嚷:"做爱情信箱主持人有什么不妥?为读者指点迷津,功德无量。"
诺芹嗤一声笑出来。
"诺芹,今日被人捧上天际的大师也不过靠江南七怪、桃谷六仙起家,你镇静些好不好?立虹,去做两大杯冰咖啡进来。"
啊,副编辑还得做咖啡?
世道变了。
岑诺芹冷静下来:"我不会做信箱主持。"
"不会,还是不愿?"
"那你就不必细究了。伍小姐,还有,小说稿你可用,也可不用。"
"哗,够派头。"
诺芹笑笑,不再与这红衣女计较。
"可是,如此倔强,是要吃苦的吧?"
"我已硬颈一世,从来没有请叔叔伯伯们多多指教过。"
"诺芹,我们都很欣赏你这一点。"
岑诺芹告辞。
离开了宇宙,她朝天空看去,都会已很少看得到蓝天白云,说得好听点是烟霞笼罩,实情是空气污染到极点。
什么都有两种说法,岑诺芹可以称自己是作家,可是,轻蔑点,她也只是一个爬格子的人。
姐姐庭风曾经这样介绍她:"诺芹笔耕为生。"
她的小车子往姐姐处驶去。
这部座驾还是长袖善舞的庭风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否则,到了今日,她这个大作家还不是挤在地铁里,天天在专栏中抱怨同胞既吵闹又粗鲁。
庭风住山上,十年前挣下的产业,这一年来价钱落了一半,可是比从前,还是赚了三倍。
庭风的口头禅是"老钱才值钱"。
她来开门,看见妹妹,不禁一愣。
"哗,干什么,灰头土脑的?"
诺芹摸一摸面孔:"看得出来吗?"
"晦气星下凡不过如此。"
"唉,一言难尽。"
"不如转行吧,跟我做生意。"
"多猥琐。"
"咄,你那行很清高吗?一样个个不择手段想名成利就。"
诺芹不出声。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今晚有客人自上海来,跟我出去吃饭。"
"不安于室,高计梁就是因为这样才跟你离的婚。"
"你这张乌鸦嘴。"
诺芹忽然对姐姐没头没脑地诉起苦来:"叫我做信箱主持呢。"
谁知庭风大感兴趣:"咦,好呀。"
"什么?"
"近日市民内心苦闷,有怨无门可诉,信箱是宣泄好途径。"
"不是三十年前的老套吗?"
"旧瓶新酒,有何不可?"
"可是,叫寂寞的心俱乐部呢。" 第4节:我的心不知多寂寞
"嗳,是绝招,我的心就不知多寂寞。"
"你的意思是说,这信箱有意思?"
"当然够生意经。"
"不觉庸俗?"
好一个岑庭风,到底有生活经验,她不徐不疾,和颜悦色地说:"亲爱的妹妹,每张报纸每日副刊上都刊登数万字,你认为有几个字可以传世?都不过是找生活罢了,何必太认真。"
"总要对得住良心。"
庭风眯眯笑:"是,不能诲淫诲盗。"
"用笔名还是不用笔名?"
庭风真当一件事来思考:"嗯,叫兰心夫人好了,惠质兰心嘛。"
"为什么信箱主持都是夫人?",
"生活经验比较丰富的成熟女子,才有资格指点迷津呀。"
"兰心夫人寂寞的心俱乐部?"
"有何不妥?"
诺芹骇笑。
"你仔细想一想吧。"
"不用想,已经推掉了。"
庭风点起一枝烟:"意气用事,至死不悟。"
诺芹挺挺胸:"宁做一日狮子,莫做一世兔子。"
庭风颔首:"能够这样豪爽,不外因为父亲的遗产尚未用罄。"
诺芹换转话题:"你还在吸烟?"
"在我家,我是主人。"
"家里还有孩子呢,你想涤涤看着你患肺气肿或冠心病吗?"
这下子点中她的死穴,庭风跳起来:"信不信我赶你走。"
"单身母亲够辛苦,有无前夫消息?"
姐姐不去理她,更衣上班,披上身的,竟也是鲜红 第5节:天地万物都与股市挂钩
"咄,我入行不过五年,那些中年作家才享够福,不少还移民当寓公去了。"
"他们赚六元千字时吃的苦你不知道,小姐,你一入行已经拿六元一个字。"
"你哪只手给我那么多!"
"各有各的难处。"
"什么难?听说那时连不交稿的都可以成名,稿费年年上涨,抢来抢去,阿茂阿寿都是文坛香饽饽。"
"奇怪,他们却说今日成名易。"
诺芹答:"即使出了名也赚不到钱。"
"一年也有好几十万了。"
"那算什么。"
伍思本叹道:"别动辄抬美国顶尖畅销大作家的名头出来,告诉你,我上个月才自纽约回来,那里书店大减价,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才卖三美元九毛九,岑小姐,比你的爱情故事廉价得多。"
诺芹忍不住笑:"跟你谈话真有意思。"
"那就多讲几句吧,我也不过是打工仔,听差办事,得向老板交待,姑奶奶您到底是写呢,还是不写?"
"稿酬如何?"
伍思本大吃一惊:"什么,问我拿稿费?小姐,你还做梦呢,上头叫我减你稿费,我出不了手,才叫你送一个信箱。环境如此惨淡,你不是装糊涂吧?"
岑诺芹呆住。
原来情况已经坏到这种地步。
"话已说明白,明早有空来一次,商议细节,大家齐心协力捱过此劫。将来股票升到二万点时,随你敲竹杠,你说怎么样?"
"文艺怎会同股票挂钩。"
"天地万物都与股市挂钩,明白没有?"
"多谢指教。"
挂上电话,诺芹觉得头昏脑胀,她像都会中所有年轻人一样,是被宠坏的一代,穿意大利时装,吃日本莱,喝法国酒,聘用菲律宾家务助理;从来没有受过什么打击,因为没有刻骨铭心的对象,连失恋都未曾试过,可是,今日她也不禁跌坐在沙发里。
打仗了。
这叫做经济战,都会仿佛节节败退。
打开电视,看到俄国人民涌往银行提款,面包店空空如也,这叫诺芹发呆。
她去查自己的糊涂账。
上个月到书展去坐着签名,一连五日,天天新装,连上理发店等一共花去数万元,效果虽好,可血本无归。写作人到什么地方去找服装津贴?报税时都不能上呈。
这种开销若不省一省,一辈子不用想有积蓄。
又前几日逛街,某古玩店里放着三块叶状浅褐绿色古玉,也忍不住掏腰包,叫人用蛋青色丝线串了当项链,爱不释手。
这样多嗜好,什么时候才能退休?
厨房里堆着香槟酒,记者来访问:"岑小姐,香槟最好伴什么主菜?"
诺芹记得她假装大吃一惊:"什么,香槟不是净饮的吗?"
竞争激烈,不得不加强演技,岑诺芹已是老新人,夹在根基深厚的旧人与毫无顾忌的真正新人之间,压力甚大。
没想到现在还得与大气候打。 第6节:生不逢时 时不我予
她忍不住大嚷:"生不逢时,时不我予。"用拳头擂着胸膛。
也根本不想与亲友通话,人人一开口都先"唉"一声,大叹三十年来从未见过类似的局势。
可怕。
走到书桌前坐下,只见稿纸上一个个格子似嘲弄地跳跃,所以许多同行索性改用电脑打字。
诺芹读英文,可是也费了一番劲学会打中文,不过始终选择亲笔,我手写我心嘛。
况且有一次,某编辑曾有疑问:"这篇小说是你写的吗?我们觉得风格不似,岑小姐,下次原稿可否用手写?"以兹识别。
大学里一位教授收集名人笔迹,诺芹见过海明威亲笔,一页纸上只写十行八行字,字迹清秀细致,不似他外型粗犷。由他妻子捐到卖物会拍卖,当时只售五百美元,今日也不贵,大约数千美元,可是看上去十分亲切。
诺芹文思打结。
写不下去了。
她叫李中孚出来陪她。
中孚可以说是她的男朋友,开头,彼此还有意思发展将来,渐渐觉得没有可能,感情升华,变成兄弟姐妹那样,可是仍然喜欢调笑。
中孚在政府机关做事,都会政权移交前后被嘲笑为朝秦暮楚,毫无贞节,可是经济一不景气,他这份同辈眼中的鸡肋工作忽然千人羡慕。
李中孚说:"下班才能来陪你。"
"都五点半了。"
"小姐,你不知民间疾苦,七点半我或许可以赶到,你打算请我吃家常菜?"
"我不擅烹饪。"一开了头没完没了。
"诺芹,你得学做家务,环境差,娇娇女将受淘汰。"
他当然是开玩笑,可是诺芹也发觉女作家这身分在经济低迷的时候颇为尴尬:妆奁不会多,多半不懂粗活,倘若不以热情搭够,前程堪虞。
诺芹厨房里统统是罐头:罐头鲑鱼、罐头龙虾汤、罐头烟蚝、罐头椒酱肉、罐头油焖笋……
否则,弄得一头油腻,还如何致力于写作。
李中孚终于来了,顺手带来烧鸭、油鸡,连白饭都现成,算得体贴入微。
诺芹怪艳羡:"好像只有你们才会加薪水。"
"明天就加入公务员行列如何?"
"没兴趣。"
"那就别妒忌。"
"中孚,现在可是结婚时候?"
"你说呢?"
"大家心里不再虚荣,也不敢向上看,总算比较踏实,也许是结婚的好时刻。"
中孚笑起来。
"今天这一顿就很好吃。"
"过去,都会风气的确欠佳,实在太过繁嚣奢华。"
以前,谁要听这种话?今日,倒是觉得有点意思。
李中孚说:"我有稳定收入,又有宿舍、汽车,清茶淡饭,养得活妻儿,可是,你会甘心吗?"
诺芹答:"有时很累,也想过这件事。"
"我对你有信心,你尚有许多精力。" 第7节:股票是什么样子的?
诺芹忽然问:"中孚,你可听过读者信箱这回事?"
"像亲爱的爱比与安澜达斯那种?"
"是,你知道这回事?"
"当然,60年代盛极一时,写得好还真不容易。"
奇怪,他们对此仿佛都没有反感。
中孚问:"你想主持信箱?"
"不,说说而已。"
"你的经验恐怕不够,写这种专栏,起码要有心理学的学位"。
"最怕他们什么都问。"诺芹喃喃说。
"多数是感情问题吧?"
"这种事上,谁帮得了谁呢。"
"读者的目的不外是倾诉宣泄一下。"
诺芹改变话题:"外头怎么样,都说些什么?"
"一年前抱怨房子卖得太早,一年后悔恨房子卖得太迟"。
诺芹嗤一声笑出来。
"我同你身无恒产,免去这种烦恼。"
诺芹说:"是我俩品格廉洁吧,我真对投机生意一点兴趣也没有。"
中孚笑笑:"我则觉得世上岂有这样便宜的事:逢赌必赢,且非天下第一营生。"
诺芹叹口气:"可是一等好市民照样受到坏影响,单是这种沉重气氛,就叫人受不了。"
"你真的一份股票也没有?"
诺芹答:"股票到底是一张证书模样,抑或一叠票据那般?我还没有见过。"
"哎呀,岑诺芹,我爱你。"
诺芹啼笑皆非:"神经病。"
"令姐呢?"
"她有预感,去年八月某夜突然惊醒,大声喊:没有理由升成这个样子。第二天清早便把所有东西卖掉,幸保不失。"
"算是老手。"
"其实也很简单,当全人类都去炒卖的时候,市场离崩溃之期不远矣。"
"马后炮。"
"咦,李中孚,我们以前好似未曾如此畅谈过。"
"以前你爱拉着我往外跑,哪里有时间诉心事。"
诺芹承认:"是,以前天天有应酬。"
不是这个请就是那个请,有时一日走两场,怕主人不高兴,只得两边赶。
还得接受电台电视访问,那最劳神耗时,出镜三分钟,准备得三小时。
现在,这一切好似都静下来了。
诺芹问:"市面会否复苏?"
"一定会。"
"你倒是比那些著名经济学家肯定。"
"三两年内一定有好转。"
"中孚,我想对世界经济加以研究,该从何处入门?"
李中孚似笑非笑:"马克思的《资本论》。"
"什么?"
"卿本佳人,不必理会世事,照样吃喝玩乐即可。"
"岂有此理。"
"让我来照顾你。"
那一晚,李中孚很晚才告辞。时间过得飞快,叫他诧异,从前陪诺芹去应酬,一顿饭似一年长。
第二天,岑诺芹应邀到宇宙公司。
伍思本迎出来:"呵,大作家到了。"
好话人人爱听,谁还理真假,诺芹笑起来。 第8节:我们一向是天之骄子
"请到我办公室?"
她关上门:"考虑得怎么样?"
"无心动笔,最好搭伊莉莎白二号轮船去环游世界"。
"说得好。现在,我可以把计划说一说了吧。"
"请。"
伍思本松一口气:"每期答一封读者信,由你与另一位作者一起主持。"
"我不惯与人合作。"诺芹板起面孔。
"你俩不必见面,各做各事。"
"自说自话?"
"正是,找两位作者,是想给读者多一个意见。"
"另一人是谁?"
"神秘作者,笔名文思,我不会透露他的身分。"
诺芹又反对:"他在暗,我在明,不不不。"
伍思本立刻说:"你放心,他也不知你是谁。"
"我也用笔名?"
"肯不肯?"
诺芹反而松口气:"计划很有意思。"
"谢谢。"
大家不露面,意见可以比较放肆。
"对方是男是女?"
"无可奉告。"
诺芹真服了伍思本,做她那份工作也不容易。
"大抵也是女子吧。"
"我会把你的身分也守口如瓶。"
"真的要那么紧张。"
"这个安排会对读者公开,好叫他们产生兴趣。"
"可以救亡吗?"
"不知道,编辑部尽力而为。"
她给作者一个信封:"这是第一封信,明天交稿。"
"我的笔名叫什么。"
"他叫文思,你叫文笔吧。"
诺芹有点沮丧:"我们熬得过这个难关吗?"
"同心合力试一试。"
"其他同事可有表示?"
"上月起已减薪百分之二十。"
诺芹惊呼一声。
伍思本也叹气:"士气遭到极大打击,主要是多年来我们只有过加薪,曾有一年拿过五个月的奖金,从来不知失败滋味。"
诺芹搔着头:"怎么会想到有今天。"
"别气馁,全世界都如此不景气。"
"可是,我们一向是天之骄子,怎么把我们也算在内。"
"是,已经被宠坏了。"
诺芹无话好说。
"等你交稿。"
诺芹识趣地告辞。
另一位作者是谁?
也许就是伍思本,她不说,也不便点破她。
做一个写作人,最好写一本小书便成名,以后吃老本,专门指责人家妒忌他。
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诺芹的一枝笔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写些什么好呢?继续皮笑肉不笑,瞎扯一些不相干的题目,抑或发奋图强,揭竿而起,反映现实?
两者皆非她擅长,真正头痛。
呵,入错行了。
又不是没受过正统教育,原本可以教书,或是到商业机构谋一职位,五年下来,应当有成绩了。
现在绞脑汁为生,忽然文思淤塞,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她轻轻打开信封里的读者信。
"亲爱的--" 第9节:我已经结婚十年
亲爱的?诺芹想,真荒谬,我都不认识你。
"亲爱的俱乐部主持人:我已经结婚十年,有两个孩子,一个九岁,另一个三岁。家境还算过得去,雇着两名佣人做家务。可是上次到温哥华度假,看到朋友家花园、洋房占地很大,又有泳池,非常羡慕,回来后怂恿丈夫移民,他却反对,我便闷闷不乐……"
诺芹瞪大双眼。
这种毫无智慧的信件,怎么样读得下去,她用手撑住头。
诺芹用红笔大力批下:"虚荣!贪心!是这种人给女性带来恶名。"
还帮这种人解答问题呢。
她将信件传真到编辑部。
伍思本的答复很快来了。
"意见不够详细,请至少书写五百字。"
也好,索性让这个人知道岑诺芹真实的想法。
诺芹痛斥她不学无术,外边交给丈夫,家里推给家佣,完全弃权,却奢望有更舒逸生活,不劳而获,还要希企得到更多。
"从前,"她这样写,"我一直不了解为什么老式男人要看低女人,现在,我有点明白了。"
伍思本看了骇笑。
同事说:"会不会引起读者反感?"
好一个伍女士,不慌不忙地说:"不怕,有噱头。"
"喂,人家只不过艳羡一座游泳池而已。"
"不,你看仔细一点,这个女子的确不满现实。"
"我也有同样毛病。"
"我们正想叫读者起哄。"
"哗众取宠。"
伍思本承认:"是又怎么样?现在已经到达肉搏阶段。"
"哗,那么难听。"
"来,大家赤膊上阵。"
信箱正式登场。
与文笔刚好相反,文思冷静地谆谆善诱:"这位读者,夫妻贵乎互相体谅,他不是不想移民,给你与孩子们更好的生活,也许,暂时尚未有能力……"
诺芹没好气:"这是哪处乡下来的老太太。"
编辑部一共接了上百通电话,读者迅速分成两派,一派拥护文思,另一派站在文笔这边。
三期之后,"寂寞的心俱乐部"成为最受欢迎的专栏之一。
宇宙许多同事大惑不解:"我们出生入死做头条新闻,受欢迎程度竟然不及这无聊的信箱。"
"唏,世界几时公平过,艳女裸照更惹人注目。"
一日,诺芹正在回信,电话铃响。
"诺芹?我是罗国珠。"
诺芹一声惭愧,噫,是前任总编辑,人一走,茶就凉,她都几乎不记得这个人了。
"出来喝杯茶。"
"我--"诺芹走不开,但,实在不方便说不,"好,能不能到舍下来,说话方便些。"
"半小时后见。"
诺芹连忙把信箱资料收起来。
罗国珠来了。
她一坐下来便开门见山,提出要求:"诺芹,我已在新联日报上班,打理副刊,请赐一段散文稿,至少写三个月,我俩相识一场,请勿叫我失望。" 第10节:祝你凡事顺利
诺芹惆怅地看着她。
新联是二线报,销路、格局都与宇宙差一大截,不能比。
拂袖而去不要紧,但是去到更差的地方,就叫旁人难过。
"下星期交稿。"她口气一如从前般权威。
"我--"
"你不是想推搪我吧?"
"我--"
"如果忙不过来,停掉宇宙周刊那边也罢。你看,自从我走了之后,他们搞成什么样子!喂,连南宫夫人读者信箱这种东西都借尸还魂呢。"
岑诺芹不敢说,她就是那尸。
"宇宙还有什么好写?不如移师新联,你我并肩作战,我好好替你宣传。"
诺芹斟上一杯薄荷茶:"大姐,你听我说。"
"讲呀。"
"我的工作排得密密麻麻。"
"多给你三天时间。"
诺芹提起勇气:"不,大姐,我不打算给新联日报写。"
罗国珠好像没听懂,愣在那里。
"我想在宇宙守一守。"
"什么?"
"目前不是东征西讨的时候,你明白吗?"
"我已同上头说过岑诺芹会加入我们。"
"大姐,你应当先与我说一声。"
"我以为--"她以为可以代朋友发言。
"恕我不能做这件事。"
"那么,帮我写一个月。"
"大姐,莫叫我为难。"
"我明白了,人情冷暖,我不怪你。"
诺芹送她到门口。
"祝你凡事顺利。"
"我会成功。"
罗国珠气愤失望地离去。
两个多月后,诺芹在报上读到新闻:新联日报停刊。
当时,她关上门,松一口气。
心里替罗氏的遭遇难过。
本来,东家不做做西家,现在,都没有西家了,人,是应当有积蓄吧。
诺芹觉得严冬好似已经来临。
他们都是草蜢,不是蚂蚁,不知熬不熬得过难关。
沉默一会,她取出读者信件继续工作。
"亲爱的文笔:我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子,非常想纹身,以及穿鼻环,你赞成吗?"
诺芹据实以答:"十八岁已经成年,你的身体,你自己选择。请到合法卫生的纹身馆,怕痛的话,叫他们先注射麻醉药。"
这封简单的信一刊出,四面八方的卫道人士发起疯来,通过教育团体攻击文笔,写信到宇宙公司董事局要求开除文笔这个人。
岑诺芹也有拥护者,他们来信说:"反封建反约束,十八岁已经成年。"
文思怎么答?
这老太太保守讨好地说:"纹身很难脱掉,将成为你终身烙印。身体发肤,受自父母,你愿意人家以歧视的眼光看着你吗?"
诺芹真正讨厌这个迂腐脱节的女人,大声对伍思本喊:"我要求换搭档。"
"人家也那么说。"
"那么,分手也罢。"
"就因为二人意见南辕北辙,所以才有看头。夫唱妇随,齐齐庆贺,有什么好看。" 第11节:老板不理我们死活
"老板会不会有意见?"
"哈,他高兴还来不及,如此富争议性,始料未及。"
诺芹感慨:"不理我们死活。"
"当然,全世界的老板都是另外一种人类。"
诺芹吁出一口气,早些弄清楚也好。
她说:"前天,我见到罗国珠。"
"谁?"伍女士连头都没抬。
"罗国珠。"
"谁?"
这人已经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没有什么。"
"诺芹,你有无考虑用真名写信箱?"
"永不。"
"你的信箱读者人数已比小说多。"
诺芹大为震惊:"不!"
伍思本笑:"你应当高兴才是呀。"
诺芹心都怯了:"你们怎样统计到数字,可靠吗?"
伍思本答非所问:"福尔摩斯的创造者柯南道尔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历史小说作家,而非市场上通俗的侦探小说作者。他写侦探小说写得非常勉强,一直想把福尔摩斯置于死地,好腾出时间来写历史小说,你们写作人的心真奇怪。"
诺芹黯然:"不敢当不敢当。"
"这是俱乐部转交给你的读者信。"
诺芹摆摆手。
"你没有时间的话,我会叫立虹拆阅。"
"立虹也可以代答。"
思本狡猾地笑:"将来你若耍性格,我就请她顶上。"
"呵,阴谋,所以叫我们用笔名。"
"小姐,你肯用真名吗?"
真没想到会那样受欢迎。
来信多得要用那种黑色大垃圾袋装起来,每袋几十封,一个星期就几百封。
给文笔的只有信,可是文思还收到各种礼物,包括丝巾、钢笔、毛布娃娃等。
诺芹想,可不乐坏那老太太。
伍思本想把信箱扩张到日报上去。
"一日一信。"
"太辛苦了。"诺芹反对。
"不会叫你白辛苦。"
诺芹叹口气:"你恢复我长篇小说专栏可好?"
"诺芹,我不过是个中间人,我本人并无喜恶,一切顾客至上。"
诺芹不出声。
"听说你也很会要价,出版社对长篇情有独钟。"
诺芹取了信就走了。
那天,她拆开一个中年太太的信:"子女长大了不思回报,金钱和时间都吝啬,心目中只有自己家庭,我十分不满,不孝子女应由政府立例惩罚……"
诺芹这样回答:"成年人不应向任何人索取时间和金钱,施比受有福。"
哗,中老年读者反应激烈。
"毒妇,公开提倡不孝。"
"你一辈子没有儿女就好。"
"祝你子女忤逆无比。"
"毫不体贴,这种人怎有资格主持信箱,取消资格!"
岑诺芹觉得读者写得比她好。
伍编辑也有此想,把这些回信也刊登出来,你一言我一语,不知多热闹。
诺芹看着版面,苦笑说:"像马戏班一样。" 第12节:一颗心并不属于我
是,这是一个各施各法,自由争取名利的行业,一点规则也无。
想有尊严、规矩吗?岑诺芹,立即改读法律也还来得及,你已有英国文学学位。
届时,上法庭不慎穿错浅色服饰都会受法官教训,一是一,二是二。
不过,马戏班热闹好玩呀。
小时候,诺芹向往离家出走,一辈子跟随马戏班生活,现在可以说如愿以偿。
"文笔,这件事请帮我做主,我未婚怀孕,对方不愿负责。"
"文笔,我结婚十二年,丈夫现有外遇。"
"我同时爱上甲乙二人,并且有亲密关系。"
"她一直用我的钱,但是一颗心并不属于我。"
"我遇到了七年前的旧情人,感觉仍然在。"
"我爱他,但是我始终认为,男方应有能力担起所有家庭开支。"
千奇百怪,什么都有。
因为世上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所以文笔永远潇洒,给的答案十分新奇。
像"你那么享受蹉跎,何必问我。"
"不舍得离婚,不必多言。"
"真羡慕你有办法可以同时爱两个人,怪不得来信公诸天下。"
"你要她的心来干什么?血淋淋,别太贪心。"
"找男人付钱的工夫,要自十六七岁开始锻练,你已经二十八岁,太迟了,实际点好,一人一半吧。"
不出半年,文思,寂寞之心俱乐部的另一半,忍无可忍地向她发炮。
"这女人没一句正经,每个字似毒瘤般荼毒读者,太太可怕了。"
但其他报章纷纷效仿,创立同类信箱。
"喂,电视台想访问你呢。"
"访问岑诺芹?"
"不,文笔女士。"
"不去。"
"文思却答允了。"
"啊,我会拭目以待。"
电视揭秘节目访问这位信箱主持人,哗,真精采,丝巾蒙头,又戴顶大帽子,只拍背部,声音又经过处理,完全见不得光的样子,故作神秘。
诺芹在电视前发呆。
她还以为对方是落伍、肤浅、故作温情泛滥的老太太,或许是,但人家宣传手法、噱头、脸皮之厚,都胜她多多。
并非一盏省油的灯。
要做到那样,也真不容易。
不过,那样出名,比不出名还惨。
诺芹忽然累得不像话。
"李中孚,过来陪我。"
"没问题,呼之即来。"
幸亏还有这个老朋友。
文思女士,这种关系可以维持多久?
文思必然会一本正经地答:"你若对他无心,就不要耽搁人家的青春--"
想到这里,诺芹忍不住笑出来。
文笔女士,你又怎么看?
互相利用,各有所得,别太替人家担心。若一点甜头也无,或是已经找到更好的,他自然会一走了之。
为什么世人不爱听真话?婆婆妈妈、虚伪、不切实际的空话倒是受欢迎得很。
实话,太残忍了。 第13节:我们之间仍有希望
李中孚抬着一箱香槟酒上来。
诺芹问:"为什么一箱酒只有十瓶而不是十二瓶?"
"人家放十二瓶,你又会问为什么不是十四瓶。"
"马上开一瓶来净饮。"
"有什么值得庆祝?"
"活着。"
"到底是女作家。"
"太平盛世,同女作家做朋友还真蛮有趣风雅。"
李中孚笑笑:"我没那样看。"
"逆市,世人想法完全不同。"
"我仍然爱你。"
诺芹笑:"普通人更有资格写爱情小说。"
"今天有什么话同我说?"
"还要熬多久紧日子?"
"我只知道公务员明年或许会减薪。"
呵,真没想到情况已经这样坏,诺芹瞪大眼睛:"本市开埠百余年,从未听过公务员减薪。"
"我的感觉与你一样。"
"可是,你倒不是十分沮丧。"
"我无家庭,又不必负担父母,容易节哀顺变。"
诺芹觉得他带来的礼物更加难得可贵。
"不过,"李中孚说,"心情也大不如前了,有老同学自加拿大回来,也不想应酬,已经多年不见,无话可说。"
"以前我们最好客,无论是谁,都乐于请喝酒请吃饭。"
中孚沉默一会儿:"出手虽然阔绰,嘴巴却不饶人,动辄笑人家寒酸。"
"那是不对的吧。"
"当然,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
"发生什么事?我们居然开始自我检讨。"
"人心虚怯嘛。"
他们大笑起来,到底年轻,竟也不大烦恼。
第二天一早,她照常到楼下跑步,才转弯,有人叫她:"芹芹。"
连李中孚都不会叫她小名,这是谁?
一抬头:"啊,姐夫。"
应该是前姐夫高计梁,那高某倒是一表人才,一早已经穿好西装结上领带,像是去赴什么重要的会议一般。
一听诺芹叫他姐夫,他突然鼻梁发酸。
"芹芹,想与你说几句话。"
世上所有姐夫,对小姨都有特殊感情。
"有什么事吗?"
他欲语还休。
"来,"诺芹说,"我们去喝杯茶。"
她带他到一间新式茶餐厅。
高君的情绪似乎略为好转,他轻轻说:"我想回家。"
诺芹一时没听明白,回家?这与她有什么关系。
隔了一会儿,她问:"你是指--"
"可否替我探一探庭风的口气。"
诺芹吸进一口气。
太妄想了。
表面上她仍然平和地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我非常想念她们母女,我愿意洗心革面,一切从头开始。"
"无论此刻多么伤感,你都得把过去一切放下。"
可是高君十分固执:"我觉得我们之间仍有希望。"
诺芹觉得自己的口吻越来越像信箱主持人,苦口婆心:"当初,你伤透了她的心。" 第14节:请多给我一次机会
"请她多给我一次机会。"
诺芹看着他:"你的生意出了纰漏?"
他很坦白:"已于上月倒闭。"
"那个女人呢?"
"向我拿了一笔遣散费走了。"
"我看到娱乐版上消息,她招待记者打算复出。"
"芹芹--"
诺芹感慨:"外头没有路了,就想到家的好处。"
高计梁低下头:"下个月我得搬离招云台,将无家可归。"
"当初怎么会住到一个叫招魂台的地方去。"
"我是真正忏悔。"
岑诺芹突发奇想:不知有多少个迷途的男人因为这个逆市而重返家园,又到底有几个贤妻会接收这一票猥琐善变的男人。
女人真难做。
"芹芹,拜托你。"
高计梁是个超级姐夫,他热情豪爽,对诺芹尤其阔绰,从来不会忘记她的生日,从中秋节到万圣节都送礼物。
但,他却是一个不及格的丈夫。
"话我会替你带到。"
"谢谢你。"
"你一点积蓄也没有?"
"全盛时期,四部车子三个女佣一个司机,每月起码三十多万周转,怎么剩钱?"
活该。
"是太过奢靡了,也想过节省一点,可是开了头,又如何缩水,男人要面子。"
怎么样说,诺芹都觉得她不会原谅这个人。
不知姐姐想法如何,当中,还隔着一个涤涤,这孩子仍然姓高。
诺芹付了茶账。
"芹芹,我手头不便。"
诺芹翻出手袋,把数千现款全数给他。
高计梁忽然笑了:"芹芹,我需要多一点。"
诺芹十分慷慨:"多少?"
"十万才应付得了今日。"
"我所有积蓄加一起不过三万,现在可以同你去取出应急。"她只愿给这个数目。
"也好。"
真的穷途末路了。
诺芹陪他去取了现款,交到他手里。
诺芹说:"我明天给你电话。"
他点点头离去。
这短短的六个月发生了什么事?那样会投机取巧、风调雨顺的一个人竟来向小姨借几万元周转。
诺芹立刻赶往姐姐处。
涤涤已经上学,佣人替诺芹开门,一进门,就听见岑庭风大声叫嚷,一边大力顿足。
"完了,完了。"
诺芹吓一大跳,连忙抢进客厅看一究竟。
只见庭风对着电话讲:"我马上过来处理这件事。"
诺芹拉住姐姐:"什么事?"
"政府动用储备金托升股票市场。"
诺芹一怔:"这是好事呀。"
"你懂什么!"
"你又可以做什么?"
"我去银行结束账户换美元。"
"不至于这样悲观吧。"诺芹动容。
"我对市况一直抱有信心,直至这一刻为止。"
庭风取过外套出门。
"我陪你。"
"我起码要搞几个小时,你会闷。" 第15节:只好赌一把了
"我有话说。"
在车子里,诺芹请教姐姐:"这与换美金有什么关系?"
"若托市失败,则联系汇率可能不保。"
啊,连一个主妇都需有如此深远眼光。
"届时挤破银行也没用,记得一元美金兑九元八角的惨事吗?"
"我听说过。"
"那时我也还小,可是大人脸色灰败的情景历历在目。"
"这次可有问题?"
"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在这次大衰退中蒙受损失,可是,我一向小心翼翼,已将损失降至最低。"
诺芹吁出一口气。
"不过未来三两年,可能要吃老本了。"
诺芹点点头。创作界最喜讽刺人家吃老本无新意,却不知有老本可吃,已经够幸运,绝对是一种功力。
诺芹苦笑:"报上天天都是裁员倒闭的消息。"
姐妹俩到达目的地,庭风立刻找到经理,去处理她的财务,诺芹在大堂等侯。
三角钢琴前,有人演奏着慢歌。
曾经一度,银行生意好得了不得,家家出噱头招徕顾客,这下午钢琴演奏也是其中之一。
诺芹走近:"你还在这里?"
琴师也很熟络地回答:"今天最后一次。"
啊,已被解雇。
"请弹一首《沙里洪巴哀》。"
小学时在礼堂合唱,老师奏起钢琴:哪里来的骆驼客呀,沙里洪巴哀也哀……
她也有份见证都会成长、繁华,她有义务与社会共荣哀。
这时庭风铁青着面孔出来,诺芹迎上去:"姐,我们不要兑美元。"
庭风讶异地说:"你傻了?"
一刹那,诺芹又恢复了理智:"都结算好了吗?"
"还有一笔定期要熬到年底。"
"只好赌一把了。"
"走吧,找个地方喝杯冰茶。"
天气酷热,不施脂粉的诺芹一下子背脊全湿透。到茶室坐下,才松口气,昨天,空气污染指数是一六二,诺芹知道像温哥华那样的城市,指数是五或九。
庭风看着妹妹:"你盯着我大半天,有何目的?可以坦白了。"
"有人托我传话。"
"是吗,我还以为你等钱用。"
"姐姐,那人是高计梁。"
庭风沉默,过一会儿才说:"他想怎么样?"
"回到你身边。"
"呵,没有钱了。"
"岑半仙,你猜得不错。"
"我同他已经完结。"
"他说--"
庭风打断妹妹:"天气这样热,真担心涤涤的气喘毛病又要恶化。"
"是。"
庭风再也没有提到高计梁这个人。
晚上,诺芹用电话为电台客串主持节目,她不露脸,可是不介意露声。
听众读者问:"丈夫想回头,是否应该原谅他?"
诺芹哼一声,继而大笑:"每个个案不同,岂可混为一谈。"
电台主持:"请文笔女士分析一下。" 第16节:有人欲火焚身
"若是LKS那样人才,错完又错,也可维持婚姻关系。若是那种多赚三千块就嫌妻子不够温柔、蠢蠢欲动想换楼换女人的贱男,要回来干什么?"
大家沉默三秒钟。
诺芹加一句:"为什么全世界人之中,只有糟糠之妻要牺牲尊严原谅一切呢?"
听众突然发话:"文笔女士,你本人做得到吗?"
诺芹不加思索地说:"当然!"
"你结过婚吗?"
"未婚。"
"你有亲密男伴吗?"
"我有男友。"
"如果你一早知道他回头,你也不要他,那么,你不算真正爱他。"
诺芹忽然动气:"爱里也有尊严,不必像哈叭狗。"
那听众叹口气:"许多时,我们心不由己。"
"更多时,有人欲火焚身,一定不肯放手,搞得丑态毕露。"
主持人连忙打圆场:"到此为止,我们下一节再谈,先听听音乐。"
"唏,"诺芹说,"哪里有那么多伟大的爱情,统统不过是私心。"
主持人赔笑:"是是是。"心里想:这女人到底是谁,庐山真面目如何?
诺芹挂断电话。
元气大伤,如此愚夫愚妇,不知该如何重新教育。
之后,她也静心自我检讨,是,她与李中孚一向十分理智,彼此尊重,从不迷恋。
照说,嫁这样的人最理想,永远舒服顺心,即使有什么不测,也不会太过痛苦。
但是,生活中会不会也欠缺了什么?
友人曾经笑说:"如果与他在船上环游世界也不闷,那才是理想对象。"
可是,与李中孚在一起,塞车三十分钟,她就会不耐烦。
诺芹为了那个听众的电话,思考了整个晚上。
第二天一早,打开报纸副刊,她的脑袋轰的一声。
副刊改了版,她没有接过任何通知,她的短篇小说就给配上了漫画插图。
不不不,应该说,她的小说已沦为插图的说明。
岑诺芹并非爱耍意气的人,通常都沉得住气,可是这一次她双手颤抖,脸皮青紫。
倘若罗国珠还在的话,不会发生这种事。
现在才知道罗女士的好处。
她拨电话给伍思本,对方哈一声:"你觉得版面如何?"
"我不能接受。"
"诺芹,你的口气如九十岁老太太,除去封你做皇后娘娘,一切都不能接受。像陈秀欢、乔德秋、刘雪梅、张浩天这些老作者,因什么都不能接受,已经知难而退。诺芹,人家已经赚够,不必适应新潮流,你呢?"
诺芹气上加气:"我也一样。"
"报馆还需要你,诺芹,不然我干吗花那么多时间帮你更新形象?"
"我真的不能接受。"
"那么,取消短篇吧,我另外找人顶上。诺芹,我知道你入行的时候,编务制度与今日大不相同,我劝你尽量适应新环境。" 第17节:爱完一个丢一个
伍思本挂上电话。
诺芹不出声,独自坐了很久。
这不比别的工作,行尸走肉亦可,混日子专等出粮,作者每写一个字,都劳心劳力,做得那样不愉快,如何捱得下去。
她决定请辞。
还年轻,无家累,转行都还来得及。
趁这人心浮躁的时候静一静也是好的,总还会有人像岑诺芹一样,不甘心被随意宰割而请辞。
万一班底统统走清,资方亦需担心,也有不良后果。
想清楚了,她摊摊手,长叹数声。
怪不得近21世纪了,许多女生还是盼望嫁得好,不必在工作上作出这种痛苦的取舍,那是几生才能修到。
那一整天,诺芹都没有再听电话,她全无心情开口。
打了败仗。
伍思本给她写传真过来。
"你的些微名气得来不易,多少新人削尖头钻营,别叫他们乘机取替你的位子,潘明渝、苏礼信、陈恩美等人虎视眈眈,你一定知道。"
这些,都是真的。
诺芹有点心灰意冷,做这一行,谁不想攀到一线位置,可是越高越是危险,滑坡时人人注目,而且有许多好事之徒,专门在人家失意时大力鼓掌。
新尝试也许是正确路线。
刚入行,一直盼望有一日同前辈一般成为红人,在街上被读者认出来,追着要求签名,并且急急问主角的结局如何……
现在她也写副刊,也有读者认得她,可是不知怎的,她真心认为这一代的凝聚力不能同前辈比,再也不可能找到忠诚追随的读者。
现在的读者见一个爱一个,爱完一个丢一个,根本缺乏与写作人共度一生的心。
作风变得太厉害,破旧容易立新难,原有读者流失,新读者又抓不紧,稍后两头不到岸。
捱过一晚,第二天早上,气渐渐平了。
工作而已,做与不做,均不必动气。
姐姐曾劝:"气恼使人老,你气死了也是活该,谁在乎你?圣经上说过,切莫含怒至日落。"
已经是第二天了,够了。
电话铃响,诺芹去接。
伍思本说:"是我。"
"我还以为是送报纸。"
"一早起来,为了安抚你。"
"对每个作者如此,抑或只有我?"
"你想想,我有那么多时间吗?"
诺芹不出声。
"冯永春请辞,这么久编辑部无一人出声。"
"那是你们无礼鲁莽,贻笑大方。"
"是,过一天算一天,再也没想到以后会道旁相逢。"
"以前老说世纪末如何,看样子,末世光景的确来临。"
"你仍然受欢迎,请把握机会。"
"你看看,四周围都是什么人在写,有何修养、学养。"
伍思本大笑:"写专栏需要这些吗?从来没听说过。"
她一点思想包袱也无,这一份工作,同所有工作一样,是赚取生活的工具。 第18节:丈夫变了心怎么办?
"暂时,我愿接受你的安排。"
"谢谢你。"
她才挂断电话,又有人打进来。
"我们是菁华小学,你是高涤涤家长?"
"我是阿姨。"
"请你立刻来一趟,高涤涤哮喘发作,驻校看护已经替她用药,或者要送院。"
诺芹吃惊:"可有联络她母亲?"
"家里无人。"
"我立刻赶到。"
诺芹连牙都不刷便飞车往菁华小学。
奔到休息室,看见小小高涤涤躺在床上,四肢无力,像个洋娃娃,都八岁了,还那么小,那么可怜。
校方人员过来说:"已经叫了救护车。"
高涤涤这时睁开双眼:"阿姨。"靠在诺芹身上默默流泪。
诺芹非常悲愤,强忍眼泪,她最怕看见孩子吃苦。
片刻救护车来到,诺芹陪涤涤入院。
医生过来温言安慰:"空气质量恶劣,许多儿童都有这种毛病,并无大碍,放心。"
这时,诺芹的手提电话响起,是庭风焦急的声音。
诺芹对姐姐说:"你还不来?"
忽然之间,有一名看护转过头来:"你的声音好熟,在哪里听过。"
诺芹没好气,不去理她。
那看护说:"对了,昨夜在收音机里……你是那寂寞的心俱乐部主持人。"
诺芹吃一惊,忽然被人认出,不禁心跳。
嘴巴却说:"不,你认错人了。"似做贼一般。
"这是你的女儿?她父亲呢,你是单亲?"
诺芹恼怒:"喂。"
"你生活也不正常,如何辅导他人?"
"你乱说什么?"
涤涤害怕:"阿姨,这是谁?"
那看护这才退出去。
"没事,涤涤,我会保护你。"
涤涤忽然问:"我爸爸呢?"
"你想见他?"
"是。"
"我叫他来。"
这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叫谁来?"
岑庭风赶来了。
涤涤这才镇定下来。
"又不是医生,来了有什么作用?"
这是他们的家事,诺芹不便干涉,只得维持缄默。
"诺芹,麻烦你了。"
诺芹用舌尖舔舔门牙:"我尚未刷牙,怪脏的。"
连小涤听了这话都破涕为笑。
"有我在,诺芹,你可以走了。"
"单亲真辛苦。"
庭风却说:"我不觉得,涤涤是我瑰宝,生命中阳光均由她而来。"
母女紧紧拥抱。
诺芹忽然觉得空虚,不过,唉,自己都养不活,还生孩子?选择衰退期育儿,好比老寿星找砒霜吃。
诺芹离开医院,在走廊里,先前那个看护却追上来。
"原来你不是病人的母亲。"
"你想怎么样?"
"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
"你认错人了。"
"不会,我真认得你的声音。"
诺芹大步离开。
她追上来:"丈夫变了心,应该怎么办?" 第19节:人不知而不愠
诺芹没好气:"杀死他,吃掉他的肉,骨头埋在后园里。"
对方怯怯地问:"有无更好方法?"
"有,请他走,再见珍重,不送不送,然后振作地过生活。"
"谢谢你,谢谢你。"
回到车里,才松一口气。
下午,涤涤偕母亲出院,诺芹即去探访。
"诺芹,我有事同你商量。"
"请讲。"
"我想带涤涤到温哥华生活。"
"别心急,慢慢考虑清楚。"
"一则避开某人,以免夹缠不清;二则会对涤涤健康有益。"
"要动身也没有这么容易吧。"
"已经在进行。"
"你太能干了。"
"连你都那么说。"
"你所有决定,我均鼎力支持,我衷心祝福你们母女。"
"那么,别透露我俩行踪。"
"明白。"
庭风荒凉地笑了:"人,是有命运的吧。"
诺芹不语。
"有些女子由丈夫出钱、保姆出力,平日炒炒股票搓搓麻将,二十年后孩子顺利进大学,她即升格为贤妻良母。而我们在社会拼力,招惹多少闲言闲语,一举一动,皆成众矢之的,再用功,也落得一个恶名。"
这真是最难回答的问题。
诺芹只得说:"各有各的道路。"
庭风苦笑。
"而且,我坚信每个人对每件事都要付出代价。"
庭风颔首:"这是比较时髦的说法,古老一点的讲法是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你动身时我陪你一起去,帮你安顿下来。"
庭风黯然说:"现在才知道小时候就学英语为的是什么。"
"是呀,我们幸运,我们懂英文。"
说说笑笑,庭风心头宽松了,她说:"你知道我那画家朋友曹肖颜?"
"不是移了民去温哥华了吗?这下子你可以与她团聚了。"
"她告诉我,一次家长会,有洋妇捐一瓶酒出来抽奖。见到她,叫她买奖券,以为她不谙英文,猛做手势:'香槟,喝,法国好酒。'肖颜不知怎的,竟与洋妇计较起来。她过去一看,以最标准的英国口音回答:'不,女士,你这一瓶不是香槟,只有在法国大小香槟葡萄区出产的汽酒才在法律上可称作香槟,你这瓶酒可以用来焖牛肉。'"
诺芹笑着摇头:"何必分辩,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你做得到吗?"
"当然不,我不过那样教人。"
姐妹俩哈哈大笑。
移了民,就是另外一种生活了。
空气再清新,花园再大,医疗教育再完善,丢掉一班老友,灵魂总忐忑不安。
是呀,谁,谁,同谁全都在这里,可是你要见的不是他们。
诺芹说:"到了那边,会不会找到新伴侣?"
"为了自己,也为了涤涤,我不会再婚。"
"不用固执,顺其自然。" 第20节:设法从头再起嘛
"又有什么机会?这个年纪的人都有妻室。"
"也有失婚人士。"
"是,都似我这般,各自拖着孩子,还嫌不够复杂吗?算了。"
"而且,"诺芹说,"你有钱,需要当心。"
"去你的。"
过两日,高计梁又来了,这次,在门口等她。
仍然穿着西装,可是衬衫没有换,有渍,且皱,已经显得褴褛。
奇怪,一个人这么快就沦落,尤其是男人,丢掉工作,失去收入,再也无法获得照顾,立刻脏兮兮的。
他们什么都不会,连熨一件衬衫也不知从何入手。
高计梁吁出一口气:"她怎么说?"
"你说呢?"
"她拒绝。"
"你料事如神。"
高计梁垂头。
"别再烦她了,你另外想办法吧。"
"我走投无路。"
"输得光光?"
"是。"
"我们帮不了你。"
"你们看着高涤涤的父亲做乞丐?"
来了,一定是这个三步曲:先是趾高气扬:老子爱怎样就怎样,反脸不认人,另结新欢;然后,环境不如前,又思回头,苦苦哀求,子女当盾牌。
"设法从头再起嘛。"
"现在我在中下区租了一间六百呎的公寓。"
"人分中下,地区无所谓。"
"谢谢你的鼓励。"
"希望你放岑庭风一马,帮不到她,也不要累她。一段短短两年八个月的错误婚姻,她已几乎赔上一生。"
高计梁不出声。
"往后她假使略过些太平日子,也是应该的,不要去破坏她。"
高计梁不过是普通人,却不是坏人。
"说到底,她没有生过你,你也没有生过她,两个人关系早已中止。"
他开口:"诺芹,你可以做辅导主任。"
诺芹忽然接上去:"或是信箱主持人。"
"口才了得。"
"你许久没去探访女儿了。"
"哪里有心情。"
"又不是去赌场或夜总会。"
"无话可说。"
他张开嘴,诺芹这才发觉高计梁右边那颗犬齿崩了一角。
换了从前,一定连忙放下手头一切会议,立刻叫秘书打电话到银行区约最好的牙医修补,顺便洗一洗,第二天整副牙雪白见客。
今日不比从前。
越看越难过,诺芹别转了头。
再说几句,诺芹推说有约会,向他道别。
溜回家中,她松一口气。
噫,好似有两天没听到伍思本电话,是什么道理?
老实说,她听到这种新派编辑的声音头会痛,多半有野心,无才能,不找她,只有更好。
电话终于来了。
是一本妇女杂志的主编:"诺芹,帮我们写一篇访问可好?"
"我一向不写散稿,你是知道的。"
"公司裁员,助手已经撤职,实在忙不过来。" 第21节:否极泰来 盛极必衰
"访问谁?"
"名流太太黄陆翠婵,三个月前订好的约会,不好意思推。"
诺芹倒抽一口冷气:"老兄,你住在哪个荒山野岭,黄日财夫妇前日才上了新闻头条,二人齐齐受商业罪案调查科拘留,还访问她?"
"啊?"
"唉。"诺芹挂上电话。
每天都有这种新闻。
她到游客区去散心,发觉路边多了大堆小贩摊。
噫,任何都市一穷,小贩必多,你看孟买及马尼拉就知道了,什么都卖!故衣、食物、土产……摆满一条街。
诺芹发觉本市最大百货公司门旁有人摆卖十元三条的人造丝内裤,年轻男性摊主很幽默,把货品结在绳上,嫣红姹紫像万国旗。
这个都会,沦落得比高计梁还快。
岑诺芹目瞪口呆。
她匆匆回家,找李中孚诉苦。
很明显与中孚的关系拉近许多,过些日子,姐姐移民,更加需倚赖他。
中孚劝慰她:"别担心,否极泰来,盛极必衰。"
"几时?"
"下世纪初,一两年后。"
"到时不灵,拆你招牌。"
"诺芹,我们去跳舞。"
"什么?"
"反正天塌了,你我又挡不住。"
对,不如寻欢作乐。
英国有许多跳茶舞的地方,一边吃丰富的下午茶,一边跳华尔滋,多数是老先生老太太在散心,但也有年轻人,跳舞厅装修豪华,可惜有点陈旧,诺芹就是喜欢那种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感觉。
"到什么地方去跳舞?"
李中孚把她带到一家酒馆。为了在生意欠佳的时候招徕顾客,他们开亮了灯,做茶舞生意,但是仍然只有一两台客人,赔上四人乐队,恐怕要蚀本。
乐队很年轻,是一组室乐团,用古典弦乐,弹得热情洋溢。一听就知道是音乐学院学生,出来找个外快帮补学费。
诺芹很高兴,上前与他们攀谈。
互相交换了身分,大家都很吃惊。
"什么,你是写作人?晚上可要兼职做女侍?"
诺芹笑:"不,做清洁女工。"
拉大提琴的说:"这两把小提琴来自茱丽亚音乐学校。"
诺芹啊的一声,这样的天才不过在酒吧间娱乐茶舞时间做文艺工作,有什么前途?她骇笑,拍胸口压惊。
他们奏起一首情歌。
"这是什么老歌?如此悦耳。"
"《贝萨曼莫曹》。"
"什么意思?"
"西班牙文'多多吻我'的意思。"
诺芹怔住,大为赞叹:"李中孚,真没想到你如此博学。"
李中孚啼笑皆非。
他俩在舞池中旋转。
"你得好好发掘我隐藏的才华,我还是接吻好手呢。"
诺芹感慨万千,是的,穷了,也只得像少年男女那样,躲在家中拿温存当节目。
今时今日,也许最受欢迎的是接吻好手。 第22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白色的游艇、红色的跑车,全部还给银行,除去接吻,还有什么可做?
对了,还可以写信到寂寞的心俱乐部消遣。
他俩尽兴而返。
第二天,诺芹拨电话到宇宙出版社找伍思本。
接线生迟疑片刻:"伍思本已经不做了。"
"什么?"
对方没有再搭腔。
这一意外可真不小:"现在谁坐她的位置?"
"关朝钦先生。"
"好好!谢谢你。"她挂上电话。
岑诺芹发呆。
入行五年,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姓关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为什么这个素来太平、只不过略为虚伪的行业到了今日,变成这样刺激?
伍思本离职为什么一点交待也没有?嗤的一声,好比遇热的水点,一下子化为蒸气消失在空气中。
诺芹百思不得其解。
是突然拂袖而去的吧,无丝毫先兆,做得那样神采奕奕,兴致勃勃,什么都要改改改,变变变,旧的全部打掉,照她的蓝图重新建立新宇宙,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身后跟着一帮自己人,兴奋得紫酱脸皮,以为已教日月换了新天,这下子可轮到他们威武了。
可是数个月之后,忽然下台。
又轮到另一批人上,这次这个,叫关朝钦,真是兵慌马乱的时代,不知伍思本去了何处。
要记住这一帮人的名字,真不容易。
电话铃响了。
"是岑小姐?我是关朝钦,宇宙负责人。"
噫,声音更加嚣张。
"你好,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不知怎的,关某非常受用,那样虚伪的陈腔滥调竟能使这人舒服,其人之肤浅,可知一二。
"岑小姐,我们决定保留你两个专栏。"
"谢谢,谢谢。"
奇怪,无比谦卑,岑诺芹却做得非常自在,唉,生活逼人。
"俱乐部信箱非常受欢迎。"
"托赖,托赖。"
"漫画小说收视率也不错。"
收视率?这人可能来自电视台。
"请继续交稿。"
"是是是。"
"我喜欢保留有功的旧人。改革的意思是拿更好的来代替不好的,并非拿我喜欢的来代替我不喜欢的,伍思本上任以来,丢掉不少原有的东西,改了又改,可是销路江河日下,公司赔本,你说改得对吗?"
岑诺芹噤若寒蝉。
怎么搞的,竟像听训话似的。
"大家明白了就好。"
"是是是。"
"开会时,我会叫立虹通知你。"
诺芹意外,林立虹还在?这女孩子倒厉害,真人不露相呢。
她唯唯喏喏,挂上电话。
咄,换了一年前,早就一走了之,宇宙不做去银河,要不然到金星,有什么大不了。
今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大家都气馁了。
诺芹咳嗽两声。
她打开读者来信: 第23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文笔小姐:请问,你与文思是否好朋友,你们答读者之前,是否一起开会?"
是,还写报告呢。
另外一封:"我结婚已经八年,以为生活就是如此,刻板、呆滞,上一代的人一直夸张平凡是福,我也愿意相信。直至遇见了一个人,我们发展得很快,他吻我的时候,我全身痉挛,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与其他异性有肌肤之亲,我想问你:我应该离开丈夫去享受这种爱与被爱的感觉吗?"
读者文笔奇佳,直逼艳情小说作者,甚至更好。
诺芹很感动。
她立刻答:"有孩子吗?如果没有,还等什么呢?立刻开门走出去,即使只能维持一年半载,在所不计。"
答案一出,信箱另一半主持人破口大骂。
文思这样斥责:"专门有一种伤风败德之人,教人离婚,教人淫奔,像世上除去肉欲之欢外,并无其他意义,并且把爱收窄到生理器官之内……"
诺芹只得扔下报纸。
那老女人恨她是因为她更受欢迎。
而且,她有男朋友。
她去电林立虹问:"文思到底是谁?"
那女孩笑:"三分钟前人家也刚问你是谁。"
"我请你吃饭。"
"文思还答应送我南洋珠耳环呢。"
"你可有答允?"
"当然不。我不会揭穿任何一方面身分。时时有愤怒的读者要把佚名作者揪出公审,难道都举手投降不成?我们需维护言论自由。"
失敬失敬,诺芹更加不敢小觑这位林立虹小姐。
"作者互骂,你不觉得有辱报格?"
"唏,这叫笔战,读者最感兴奋。"
最好滚在地下撕打,扯衣裳拉头发。
诺芹赌气:"真不知你想吸引些什么读者。"
"所有读者,他们是我们的米饭班主。"
口气似顽强战士。
没有年纪差距也有代沟。
"岑诺芹,继续努力。"她喊出口号后挂断电话。
诺芹颓然。
这个时候,门铃忽然响了。
诺芹去开门。
"咦,庭风,你怎么来了?"
"有要紧事。"
姐姐一进来,四处观望:"哗,似狗窝。"
扔下最新款的名贵手袋,点起一枝烟。
诺芹立刻把她手中的烟拿掉:"此处严禁吸烟。"
庭风叉着腰,板起脸:"最近,你在写些什么?"
诺芹十分心虚:"你怎么管起这些芝麻绿豆的事来?外头局势那么紧张,听说明年政府可能要换班子,你消息灵通,说来听听。"
庭风自手袋里取出好几本小书,问妹妹:"这些,都是你写的?"
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大叠花花绿绿的小书,分别叫《欢乐之源》、《玉女私记》、《风流女学生》……
庭风声音变得十分生硬:"听说,都是你的大作。" 第24节:一不能赊二不能借
诺芹大惊:"冤枉呀。"
"你看,笔名叫勤乐沁,这不是岑诺芹调转过来读吗?还说不是你?"
诺芹喊救命:"我怎么会写艳情小说?我连普通小说都没写好。"
庭风冷笑一声:"难得你这样谦虚,可是外头传得十分炽热,都说是岑诺芹小姐新尝试新作风,看样子你得登报澄清。"
诺芹忽然冷静下来:"的确不是我。"
"我相信你。"
"是又怎样,人总得生活。"
"生活还不至于那样艰难。"
"一不能赊,二不能借,不是人人像你那般能干,大把囤积。"
"不需要连皮带肉赠送读者吧?"
"外边情况已经十分凄惨,一到这种情形,电影与小说中黄色素大增。"
"不是你就好,你在专栏里澄清一下。"
"姐,各行有各行规矩,我不会教你做生意,你也莫教我写专栏。"
庭风走了。
她没有把那些小书带走。
诺芹拾起一本翻阅,意料之中,写得并不好,每隔三页,便生硬地加插一些经典场面,像是另一人所写,与前后不甚吻合。
销路可好?诺芹茫然无绪。一定有赚吧,奸商们才乐于尝试。
她打开报纸,发现有编辑在编后语中发出下述凄厉呼声:"与报纸共度艰难!与报业共存亡,与本市共兴衰!"
本来精神紧绷的诺芹不禁笑出来。
唉,还有什么话可讲,都被人家的伶牙利齿说尽了。
她打开读者来信。
"文思与文笔两位女士:我有一个独生女儿,今年二十三岁,大学毕业后结婚,生活幸福。她最近怀孕,因打算在生育后继续工作,想我帮她育儿,我对这个建议求之不得,可是,亲家会否怪我独霸孙儿?我没想过与亲家分享弄孙之乐,是否自私?"
那么可爱的怀疑,诺芹大笑起来。
"自私的外婆:你大可放心,抚养婴儿这等苦差,大抵不会有人与你争个不休。至于女婿的父母,假日让他们与孙儿共度欢乐时光,已经足够。是你女儿生育的子女,你当然占大份,不必惭愧,祝婆孙永远彼此爱惜。"
真难得还有那样的外婆。
不料文思又来挑衅。
"文笔:我接到另一位太太来信,她正是你那可爱的外婆的亲家。原来这个外婆自恃身家丰厚,雇用两个保姆,决定将别人的孙儿霸占,现在连女婿亦住在她家,你说成何体统?"
这时,读者纷纷加入战围:有人骂媳妇,有人斥责公婆,所有家庭里不如意的纷争都拿出来报上公开,盛况一时空前。
信箱这样成功,诺芹忽然想念伍思本。
她到什么地方去了,不知可有高就?
在这个时候失业,哪里还找得到更好的工作?听说在楼价顶峰的时候,她买进一层很大的公寓,分明打算大展鸿图……
一下子打沉,日子不晓得怎么过?不知有无后悔当初做得太大,可惜已完全失去联络。 第25节:这样聊一辈子也好呀
李中孚拨电话来:"诺芹,到我家来吃饭。"
"不,谢谢。"
"家里舒服,有好菜好酒。"
"我怕见伯母。"
"没有伯母,我做你吃。"
"真的,令堂去了什么地方?"
"到多伦多探亲已有多月,乐不思蜀。"
"加国也不景气呀,加币跌至立国一百四十年来最低位。"
"也许人家迟钝,不见他们发愁,照样种花钓鱼泛舟。"
"是否我们太敏感?"
"不,我们赌得太大。"
诺芹叹气:"我们环境不一样,人家资源丰富,自给自足,肉类谷物鱼类林木,什么都有,最多不买法国香水、美国时装,就可以熬过去。"
"还有,"李中孚接上去,"从来没有繁华过,也不觉什么损失。"
"所以,爬得高,跌得重。"
"你来不来?"
"不如出去吃,还撑市面,反正你是公务员,不受影响。"
"一天到晚听你们这种充满嫉妒的语气,已经胃生瘤。"
"会吗?"
"有机会。"
他们到一家很出名的中菜馆吃晚饭。
奇怪,招呼好得不得了。
李中孚说:"咦,居然有餐牌看了。"
诺芹吃惊:"从前没有的吗?"
"从前,部长给什么吃什么,吃完付账,并无异议。"
诺芹骇笑。
他们选了几样清淡小菜。
一直到走,只有三桌客人。
中孚说:"连日本人都不来了。"
诺芹答:"新元也跌得很厉害。"
中孚揶揄:"你怎么知道世事?"
"我在那边有稿费可收。"
"原来如此。"
"昨夜看国际财经消息:东南亚经济不景气,影响可乐销路,故此股价大跌,竟连汽水都不喝了,可知是窘逼了。"
"东洋人嘲笑我们的华丽海景只值从前一半。"
"亏他们赤着脚,还有心情笑别人衣不称身。"
中孚搔搔头:"忽然之间看清楚许多嘴脸。"
"这是最痛苦的收获。"
"会不会有移民幸灾乐祸?"
"不会啦,息息相关。举个例:加拿大某省二十年老木厂都裁员关门,不再输往东南亚了。
从前一天三个货柜,现在三个星期只有一个货柜,有什么好幸灾乐祸,唇亡齿寒才真。"
大家一起叹口气,随即又笑起来。
这样聊一辈子也好呀。
有位母亲这样忠告女儿:"嫁给你最好的朋友,他会照顾你,他也了解你。"
李中孚的确是岑诺芹最好的朋友。
诺芹说:"我们到庭风家去喝咖啡。"
中孚很客气:"不方便打扰她。"
诺芹却立刻拨了电话,半晌,女佣来接。
"她在睡觉。"
"不舒服吗?"诺芹有点担心。
"也许是累,下午睡到现在。"
"涤涤呢?"
"做完功课在看卡通。" 第26节:忍不住轻吻她的手
"乖吗?"
女佣笑:"她一向都乖。"
挂了电话,诺芹感慨:"老了,竟要睡午觉。"
中孚忽然觉得女友可爱无比,忍不住轻吻她的手。
诺芹却有点不安,看看手表,已经九点半。
她说:"来,我们到庭风家去一趟。"
"为什么?"
"我觉得不安。"
"啊。"中孚笑,"不可轻视女子的第六灵感。"
这个时候,诺芹已经沉默。
赶到庭风处,女佣已经休息,十分不愿地来开门。
诺芹问:"涤涤呢?"
"她已熟睡,明日一早要上学。"
诺芹再问:"你有没有去看过小姐?"
"我不敢进房。"
房门锁着,诺芹敲一会,无人应。
这时,连中孚都觉得不妥。
女佣找来门钥匙,诺芹开了门进去。
寝室内开着小小水晶台灯,诺芹略为放心。
"姐,姐。"
庭风没有应她,诺芹大力掌掴她的脸,庭风毫无动静。
李中孚走近,只见庭风面如黄蜡,四肢无力地躺在床上,嘴边有呕吐痕迹。
中孚大惊:"召救护车。"
"不,我同你送她进私家医院,免邻居多话。"
诺芹出乎意料地镇定,李中孚不禁暗暗佩服。
她替姐姐披上外套,叫男朋友:"背起她,抓紧她双臂。"
女佣吓得手忙脚乱。
诺芹低声嘱咐她:"你明早照常送涤涤上学,今晚的事不可告诉她。"
"是,是。"
两个人匆匆出门。
不,是三个人才真,岑庭风一点知觉也没有,像一袋旧衣物般搭在李中孚背上。
奇怪,中孚想,一点也不重。
百忙中他想起哲学家曾经问:人的灵魂有多重?难道岑庭风的魂魄已经离开了她的身躯,这么说来,灵魂重量不轻。
诺芹飞车往私家医院,连冲好几个红灯,迅速抵达目的地。
救护人员立刻出来接手诊治。
诺芹虚脱,坐在候诊室内。
她一头一额都是汗,衬衫贴着背脊,中孚可以清晰看到她内衣的影子,在这危急关头,他发觉她不可抗拒地性感。
她斟一杯清水给他。
二人无言。
片刻,医生出来说:"病人无恙。"
诺芹放下了心。
"休息三两天即可出院。"
医生一句废话也没有,只管救人,不理私事。
"我进去看她。"
庭风躺在病床上,紧闭双目,不知怎的,表情像是微微笑。
诺芹一阵心酸。
看护说:"明早再来吧。"
中孚拉一拉诺芹:"该走了。"
诺芹诉苦:"我腿软,走不了。"
"我背你。"
他背起她,往停车场走去,惹得途人侧目。
"可重?"
"像死猪。"
"谢谢你。"
到了家,诺芹先喝半杯白兰地,然后去淋浴洗头。
自浴室出来,发觉男朋友在看她的旧照片簿。 第27节:你放心一切如常
他说:"小时候像番薯。"
"今夜怎么了?样样看不顺眼。"
李中孚忽然问:"你姐姐一向有吃药的习惯?"
诺芹答:"单亲,压力大,整个担子在她肩上。睡不着,多吃几粒药,加半杯酒,便昏迷过去,她不会故意轻生。"
"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
"一次。"诺芹不得不承认。
"试得多,总有一次会出事。"
诺芹不出声。
"有志者事竟成。"
"谢谢你。"
"忠言逆耳。"
"我是衷心感激,今晚多亏你。"
他吁出一口气:"家里有个男丁总好些。"
"是,现在我才知道,姐妹俩有多么孤苦。"
"来,把你的身世告诉我。"
"现在,可真有大把时间了。"
第二天清早,诺芹去看姐姐。
庭风挣扎着问:"涤涤--"
"别担心,一会儿我去打点她上学。"
庭风松口气。
"真的爱女儿呢,还是注意身体的好,不然,怎么照顾她上大学呢?"
庭风不语。
"病得像蓬头鬼了,未老先衰。"
庭风这才说:"真要戒酒戒药了。"
诺芹过去握住姐姐的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庭风呆半晌,轻轻答:"三十岁了,有点感触。"
诺芹不出声,这是现成的一篇小说名字。
过一会儿她说:"平日那么有办法的一个女人……"
庭风苦笑,一边搓着面孔:"双颊痛得不得了,好像挨了打似的。"
诺芹不敢说是她大力掴打过姐姐。
她借故看看表:"我去照顾涤涤……"
"拜托你了。"
"还说这种话。"
诺芹赶到,女佣松口气。
"没有事,你放心,一切如常,只当她出门几天。"
女佣不住地应是是是。
诺芹亲自替涤涤梳洗。
真没想到一个小孩出门也那么费劲,同大人一样,全副武装,校服熨得笔挺,鞋袜整齐。
还有那大大的书包,要是全部内容都消化得了,简直是国际状元。
诺芹替她背起书包,重得肩膀一沉。
涤涤笑了。
司机在楼下等。在这都会居住,而不必挤公共交通工具,几生修到?真是特权分子,岑庭风算得上能干。
涤涤靠在阿姨身上。
诺芹利用车上时间与她背默英文单词。
涤涤忽然问:"阿姨,你几时结婚?"
"啊,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
涤涤点担心:"妈妈说,你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就没有空照顾我们了。"
"你妈妈太小看我了,我永远是你的阿姨。"
她送涤涤进学校。
回到家里,与李中孚通过电话,她坐下来,开始写新的小说。
三十岁了,有点感触。
这个关头最难过,因为正式步入新中年阶段,所有成绩都抵挡不住那种人将老的恐惧。 第28节:我才不会留恋那段日子
许多人因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只得扮年轻,永远作二十六七八岁状。
诺芹已抱定宗旨她不会那样逃避。
她立志要成为城内惟一不隐瞒年龄的写作人。
她把小说首段传真出去,刚想去看庭风,编辑部电话来了。
"岑小姐,我是关朝钦。"
"有何贵干?"
"收到你的新小说。"
是要称赞她写得好吗?语气不像。
"岑小姐,你想到什么就写什么,给编辑部一个好大难题。"
岑诺芹沉着地问:"什么事?"
"三十岁了,有点惆怅,这不是年轻读者爱看的题材。"
诺芹一愣:"读者中没有三十岁以上的人?你几岁?"
"我不是读者,我是编辑。"
"依你高见,应该怎么办?"
"岑小姐,以后打算写什么,先到编辑室开会,同事无异议,再动笔可好?"
诺芹笑了:"编辑部的权力有这样大吗?"
"这是我的编辑部。"
关朝钦态度无比嚣张。
岑诺芹忍不住教训他:"但这不是你的报馆,不是你的世界,你弄权干涉创作自由,害得数十枝笔一言化,我不赞成,我请辞,你不必伤脑筋了。"
她放下电话,取过外套出门去。
一路上心境平静,只觉得自己讲多了话。各人都有一套办事方法,无法合作,立即知难而退,教训人家做什么。
他又不是十八、二十二岁,他甚至不是二十八、三十二岁,混到今日,一定也有他的道理。如有不妥,社会自然会淘汰他,何用岑诺芹替天行道。
到达医院,庭风正在办理出院手续。
庭风看着她。
"脸色比我还要难看。"
"忘记搽粉。"
"还记得不用化妆的岁月吗?"
诺芹笑,"像涤涤那样大。"
庭风惆怅:"父亲刚去世,生活也不好过。"
诺芹答:"我才不会留恋那段日子。"
"也难怪你,自幼失去父母,当然只盼自己速速长大。"
诺芹说:"我觉得一生最好的日子永远是现在。"
"我很欣赏这种乐观。"
"人要珍惜目前,兼向前看。"
庭风忽然问:"李中孚有否求婚?"
诺芹答:"中孚像不像一个白面包?乏味,但吃得饱;弃之,则可惜。"
庭风说:"太刻薄了。"
姐妹俩上车。
诺芹说:"让我想想白面包可用来做什么。"
"我喜欢蒜茸面包,配洋葱汤,一流。"
"牛油面包布丁。"
"不,咸牛肉三文治。"
"鸡蛋法式多士。"
"哗,不简单。"
庭风笑:"看,白面包落在厨房高手,也可以多彩多姿。"
"好,就看我的烹饪工夫吧。"
她们笑半晌,诺芹忽然问:"你没有事了吧。"
庭风答:"请放心。" 第29节:街头智慧胜读十年书
诺芹说:"我们都寂寞。"
"对了,前些时候,你不是说要写一个专栏叫寂寞的心吗?"
诺芹顾左右:"此刻我的胃最寂寞,想吃法式蜗牛。"
把姐姐送回家,她一个人跑到最好的法国餐厅去。
一连叫了三客时鲜:煎蚝、蒸淡菜,以及烤蜗牛。
侍者客气地问:"小姐,你是来试菜的吗?"
她摇头。
"配什么酒?"
"给我一客香草冰淇淋苏打。"
她吃得很香甜,一边考虑自己的出路。
索性跟姐姐学做生意,也是好办法,要不,找一份教书职位。
诺芹身后坐着两个衣着豪华夸张的艳女,年纪与她差不多,正在聊天,声音不大,可是诺芹耳尖,每句都听得清楚。
"最近陈伯伯收入如何?"
另一人笑:"他有的是办法。"
索性叫户头为阿伯,倒也诚实,娱乐性甚佳。
"是吗?"另一个不信,"还有什么妙计?"
"咄,股票每天仍然上落二百余点,看得准,还不是同从前一样。"
"呵,陈伯伯真能干。"
"你那周叔公呢?"
诺芹忍不住微微笑,精采、幽默,真没想到这一代在户头身上找生活的年轻女性,持这种态度做人。
话题变了。
"你有没有看到黄简慧芳将拍卖的珠宝?一大串一大串,毫无美感,好丑。"
"连超级暴发户都要急售资产套现,可知窘逼。"
"她说她不等钱用。"
"有一个老掉牙的说法,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当初不买,今日就不必卖。"
"就算卖,也不用在这种时候卖,还有,根本不必现身号召喊卖。"
"唉,好比黄粱一梦。"
诺芹肃然起敬,呵,街头智慧胜读十年书。
她微微侧一侧面孔,看到那两个女子。
有二十七八岁了,眼神略带沧桑,看起来已经在这可怕的公海打滚十多年,可以上岸了,但是见还有点渣可捞,不舍得放弃,故采取半退休状态,不过已不必湿脚。
都会繁华了二十年,发了这一票无名女,锦衣美食,若有经济头脑,大可在三十岁之前上岸晒太阳。
不过,也有无数人沉沦溺毙,成为冤魂,永不超生。
诺芹吁出一口气。
她吃饱了,付账站起来。转过身子,那两个女郎已经离去,座位空着,玻璃杯上有紫褐色的唇印,证明适才她俩的确坐在那里,不是黄粱一梦。
没有喝酒,脚步也有点踉跄。
她驾车回家。
数百万人都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
有电话在等她,是林立虹的声音:"编辑部的原则是,有人请辞,决不挽留。"
诺芹笑笑,自言自语:"我不会幼稚得用以退为进这种陈年手法。"
"编辑部--" 第30节:人人需要安慰?
诺芹关掉电话录音机。
电话铃又响。
"岑诺芹,我是林立虹。"
诺芹诧异:"你升了级?"
"一样是助手。"
"太卖力了。"
林立虹并不介意作者的揶揄:"应该的。"
"不觉大才小用?"
林立虹笑:"凡事有个开始。"
这位小姐不简单。
"有什么事?"
"情绪好一点没有?"
"多谢关心,完全没事了。"
"关朝钦也是一片好心。从前老一辈的编辑也有更繁复指引的,可是作者心服口服,视为金科玉律;新一代编辑却没有这种福分,你们多少有点看不起我们。"
"他有他的手足兄弟,提拔那一班人好了。"
"文笔小姐--"
"我叫岑诺芹。"
"等你的稿件呢。"
"是否只我一个人爱闹情绪?"
林立虹但笑不语。
"抑或,人人需要安慰?"
"没有个性,如何成为作家?有个性,当然要耍个性。"
诺芹大笑,警戒之心大减:"林立虹你真有趣。"
"还不是跟你们学的。"
"这份工作就是这点可爱,可以接触特别的聪明人。"
"那么,请继续交稿吧,不然,谁睬你。"
诺芹坐下来,拆阅读者信。
"文笔小姐:我是网页专家,帮你的信箱搞一个专页可好?你可以与读者直接对答。"
诺芹摇摇头,登堂入室,如何是好,她相信作者要与读者维持适当距离。
另一封信:"文笔小姐:我在游客区有一间茶室,近日生意欠佳,想与你合作,打算一边卖书,另一边卖咖啡,并请你定期出现与读者签名、聊天,交换意见,你看怎么样?你可以加入股份……"
诺芹骇笑。
哗,长驻候教,陪茶陪讲陪笑,这不成了三陪小姐,要不要买钟上街?太异想天开了,这叫做闭门家中坐,侮辱天上来。
今天竟找不到一封可以回答的信。
换了是那牛皮蛇文思,一定甜言蜜语、虚情假意地回答:"哎呀,你们的建议太好了,我就没有想过可以这样与读者亲近,彼此成为好朋友,我会同出版社商量。"
届时,她可以教读者如何减肥、除斑、治癌、驱鬼、转运。
多好。
第三封信十分可怕:"我今年十六岁,爱上父亲的朋友,受到家长阻挠,非常痛苦,在新闻中看到台湾有遭遇类同的少女跳楼殉情,觉得是一种解脱。"
信尾附着电话和地址。
诺芹一时情急,忘记她自己的戒条:保持距离。
电话拨通,是一个女孩子来接电话。
"我是寂寞的心信箱主持人文笔,我想找写信给我的黎宝莲。"
"我就是黎宝莲,哈哈哈哈,没想到你真的会打电话来,谢谢你,我赢了这个赌注。喂,宝琼,听见没有,我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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