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芹气结。
她涨红面孔,啪一声摔下电话。
后患无穷,如果对方有来电显示器装置,不难知道她家中电话号码。
太冲动了。
可恨那些歹徒总是利用人的同情心设陷阱。
诺芹沉着气,看有无异样,还好,不幸中大幸,对方没有打电话来继续骚扰。
但是诺芹的胃口已经倒足,再也不想动笔。
她倒在沙发上,用一只座垫遮着双眼,盹着了。
心绪乱,不能完全安静下来。
忽然看见一美貌少妇朝她走来,一边点头一边微笑:"工作上遭到困境了?"
"你怎么知道?"
"看你的五官都皱在一起。"
"咦,你是谁?"
关怀之情,温柔的语气,都叫诺芹极为感动。
少妇不回答。
电光火石间,诺芹明白了:"妈妈,你是妈妈。"
她落下泪来。
"妈妈,妈妈。"
诺芹惊醒。
空气有点凉意,总算捱过了这个苦夏,接踵而来的,希望不是多事之秋。
姐姐找她。
"没有事就过来吃饭。"
诺芹轻轻说:"庭风,我做梦看见妈妈。"
庭风不出声。
见到了姐姐,发觉她正在看温哥华地产资料。
奇是奇在外国人的地方,却用中文刊登广告,大字标题:"欢迎还价"、"劲减"、"考虑任何还价"、"请大胆还价",还有一家"狂减一百万",看情形已受亚洲经济衰退拖累。
诺芹一看,哗,全是建筑文摘里示范的那种华厦,主卧室可以踢足球,泳池边墙壁有手绘风景,美仑美奂。
诺芹说:"你买了,我跟过去也享享福。"
"看这一处。"
诺芹一看地址:"豪湾,太远了。"
可是房子对着太平洋,宁静得出尘。全屋雪白装修,衬着瑰丽彩色晚霞,令诺芹内心向往。
住在那种地方,也许可以与母亲对话,也许。
庭风问:"怎么样?"
诺芹轻轻吟道:"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堕尘网里,一去三十年。"
庭风叹口气:"你没有那么久,我则刚刚好。"
"姐,你有那么多钱吗?"
"不需要很多。"她微笑。
诺芹佩服:"你真有办法。"
"最有本事的人,不是拿到好牌的人,而是知道几时离开牌桌的人。"
听过不知多少次,可是,很难有人做得到。
图片中大宅火炉上有一张横联。"咦,好似是中文。"看仔细了,原来那几个字是"月是故乡明"。
哎呀,屋主是华裔。
住在那样漂亮的房子里,天天都是良辰美景,家具装修,西化得看不出一丝华人味道,但,仍然想家,仍然感慨月是故乡明。
永远离了乡背了井,表面上是习惯了融入了,但是内心至深处,却辗转不安。 第32节:我仍然看不起她
诺芹愿意认识这个屋主。
"你在想什么?"
"呵,住那里,涤涤读书不方便。"
庭风说:"我就是不想住在闹区。"
"有比较折中的地方吧。"
"得亲自过去一次。"
诺芹点点头。
"你也一起来。"
"不,我留下照顾涤涤。"
"将来,你会陪我们吧,二女共事一屋如何?"
诺芹笑了。
她陪涤涤说了一阵子话。
涤涤忽然问:"外婆几时去世?"
"很久之前。"
"你很伤心吧。"
"生我的人已经不在,身体某部分也跟着她逝去,以后,再大的快乐也打了折扣,非常无奈。"
孩子却听懂了,沉默片刻:"阿姨,我们谈别的。"
晚上,林立虹找她。
"星期六,关朝钦请吃饭,联络编者与作者感情。"
"我没空。"
"岑小姐--"林立虹拖长了声音。
"是家母忌日,我不方便饮宴。"
"你以前最喜欢出来,大家吹牛猜拳喝红酒,不知多高兴。"
诺芹接上去:"然后互相比较猜忌讽刺,多虚伪无聊。"
"可是,总得联络一下感情。"
"那文思会去吗?"
"会,你可以猜一猜,席中到底谁是她,最佳余庆节目。"
诺芹没好气:"对不起,我没空。"
"这样臭硬脾气--"
"应该挨饿可是?"
"天无眼,你也居然名成利就,于是更加无比骄矜。"
这是他人眼中的岑诺芹吗?
"淡市中你的名字算得牢靠了,佩服佩服。"
全靠一个信箱,真不知是悲是喜。
读者来信:"已经结婚三年,忽然在路旁与旧情人重逢。不能压抑心底的渴望,很明显,他也有同感,我们希望复合,可是,双方都有家庭,他第二个孩子刚出生,我们非常彷徨,请给我们忠告。"
诺芹叹口气,自有信箱以来,数十年间读者的信都好似没有进步过。
她这样回答:"双方都有家庭孩子,实在需要顾全大局,自我控制。忠告是忘记过去,努力将来,请虚伪一点,维持目前与配偶的关系。"
以为这样标准的答案应当得奖,可是不,又遭到文思的毒骂。
"冷血、胡闹、不知所云,毫无心肝的所谓忠告!"
这个文思似乎已经决定要把快乐建筑在文笔的痛苦上,无论文笔写什么,文思都要破口大骂。
诺芹忍无可忍,同编辑部说:"我要与此人拆伙。"
"你不服,可以回骂。"
"不幸我多读几年书。"
"我忘记告诉你,文思有博士学位。"
"我仍然看不起她。"
"诺芹,惟一比同你与看不起的人做朋友更差的事,就是与他结怨。"
"我决定拆伙,请为我另外找一个搭档。"
"诺芹你听我说--" 第33节:千万不要叫人前辈
"别多讲了。"
林立虹沉吟:"我们开过会再说。"
那样喜欢开会,人人有商有量,可是销路却江河日下,真是讽刺。
文思是那种诺芹见了想狠狠掴她一掌,直至她鼻孔流血的人。
仇深似海。
这人穿钉鞋狂踩岑诺芹,要把她五年多来建立的声誉拆塌为止,假公济私,好不毒辣。
到底是谁?
朱湘才、曹恒科、黄碧玉?一下子想起那么多名字,由此可知岑诺芹的敌人还真不少。
傍晚,电话来了。
"诺芹,我同你去探访一个人,若她肯出山与你对答,共同主持俱乐部信箱,则可踢掉文思。"
"谁?"
"龙言征。"
"哦,是前辈。"
林立虹笑:"千万不要叫人前辈,见了她,称龙小姐即可。"
"此人言论会不会落伍?"
林立虹不怀好意:"你先进不就得了,强烈对比,不知多有趣。"
"人家会不会上当?"
"已经答应见我们。"
"真可惜,上了岸的人又来趟浑水。"
"不甘寂寞吧。"
由不甘寂寞的人来主持寂寞的心信箱。
"礼拜六下午到她家去。"
"住什么地方,离岛?"
"别小觑前辈,人家赚钱的时候,美金才兑五元,她住山上。"
失敬失敬,看样子并非又一名老稿匠。
到了前辈的住宅附近,诺芹不信市区内有那样好环境。
"哟,"她对林立虹说,"要加稿费了。"
林立虹即时揄揶她:"岑小姐脑子里没有第二件事。"
诺芹立刻警惕,要是真的太贪,尽管同她上头要求,切莫口轻轻随时随地提,叫人耻笑。
诺芹顿时静了下来。
林立虹自觉失言,只得噤声。
幸亏两个女孩子都还算大方,不再追究。隔一会见林立虹讪讪说:"你看,在繁嚣都会中,一样可以住得好。"
半独立小洋房背山面海,说不出的恬静。
一按铃,女主人亲自来开门。
是一个眉目清秀的中年女子,短发,穿便衣,神采奕奕,笑容满面。
"欢迎欢迎。"
人与室内布置,都叫客人神清气朗,感觉舒服。
岑诺芹内心不由得生出一股仰慕之情:我老了,也要这样舒泰。
林立虹将她俩互相介绍。
女佣人捧出红茶、咖啡和糕点招待。
诺芹窝在白色大沙发里,翻阅茶几上一本莫奈荷花池画册,浑然忘掉来此的目的。
林立虹咳嗽一声:"龙女士,你肯见我们,真是十分荣幸。"
"太客气了。"
"龙女士,我们想请你出山。"
好一个前辈,不慌不忙,不徐不疾地笑笑答:"你们邀请我,我觉得很高兴。"
林立虹跳起来:"那即是答应了?"
龙女士按住她:"你且听我说。" 第34节:你怎么不说一句话
林立虹急了:"诺芹,你怎么不说一句话。"
诺芹连忙放下嘴边的芒果芝士蛋糕:"请龙女士赏面。"
可是前辈笑眯眯说:"我已经退休了。"
诺芹心细,发觉前辈手腕上戴百德菲丽男装白金表,脚上穿古兹平跟鳄鱼皮鞋,性格又相当低调,并不爱出锋头,根本没有复出的理由。
果然,她这样说:"写作是苦差,留待你们做了,有空来喝杯茶,告诉我文坛新气象。"
林立虹大失所望。
岑诺芹接着问:"你觉得宇宙日报的副刊可中看?"
龙女士仍然笑容满面:"都写得很好,我天天拜读。"
林立虹还想挽救,龙言征却已经站起来:"请来赏花。"
原来后园种着不少玫瑰,空气中充满甜香,大半已经谢落,但花蕾继续生长出来。
她们又闲谈一会才告辞。
林立虹颓然:"我还以为水到渠成。"
"你太过高估宇宙日报的号召力,又太过低估前辈的智慧。"
"真没想到退休生活可以那样舒服,是故意叫我们去见识吗?"
诺芹摇头:"我不认为如此。假使想招摇,大可请周刊来拍照,人家是真想请我们喝杯茶。"
"唉,你还是照旧与文思做搭档吧。"
"我也退休。"诺芹怪艳羡。
"你,你吃西北风?"
真的,还穿着T恤搭地铁,怎么言退休?
诺芹叹息:"原来,连一个写作人要走红,也得配上天时地利人和。"
林立虹接上去:"天时是经济向上,大把老板踊跃办报,地利是都会具言论自由,还有,人和是读者欣赏,缺一不可。"
"说得真好。"
"现在时势是差一点了。"
编、写二人没精打采地回到市区,两个人都不想回去工作,她们去逛商场。
"流行灰色呢。"
"已经灰头土脑,不,我抗拒灰色。"
"那么穿大红。"
"凡是老女人想抢注意,都穿红色。"
"这个牌子好看。"
诺芹嗤一声笑:"一个编一个写,都是手工者,一无大户,二无嫁妆,省着点花,充什么场面。"
"岑诺芹,你这人挺有意思。"
"林立虹,与你说话是赏心乐事。"
"别人会说你笼络编辑。"
"我一向不理别人怎么说。文坛历年来私相授受的黑暗说之不尽,有一阵子,个个都自诩是老板的红人,欺压编辑。"
"嘘。"
"是是是,不宜多说。"
隔一会儿,诺芹想起来问:"有无见过伍思本女士?"
林立虹摇摇头。
编辑来,编辑去,无人挂念。
"关朝钦可是个好上司?"
林立虹淡然答:"至少不会叫助编斟咖啡。"
啊,原来一直记仇,伍思本实不该有风驶尽舵。
林立虹说:"我已把你小说题目改过,现在叫做《二十岁了,有点感慨》。" 第35节:财产都叫黑洞吸走了
"二十岁有什么好感慨?"
"噫,考不上大学、失恋、姿色与资质一般平常,又不能做选美皇后,烦恼多着呢。"
倒也是。
"快点动笔吧。"
"再勤力,也写不回欧洲跑车。"
"人人那样想,那副刊统统得开天窗了,如此幼稚,亏你还做信箱主持。"
"真累。"
"我也是。"
两个人都苦笑。
结果,还是由诺芹把编辑送返报馆才回家。
前姐夫在楼下等她。
高计梁这次更加褴褛,连西装外套也不见了。
不要说诺芹看到他有点心惊,连大厦管理员也不放心地张望。
"芹芹,一起喝杯茶。"
诺芹有点心酸:"好。"
管理员借故走过来:"岑小姐,没事吧。"
"没事。"
她把他带到附近茶室。
"你的平治车子呢?"
"断了供款,早就被公司拖走。"
诺芹低下头。
"芹芹,我后天到澳洲去,今日来向你道别。"
"什么?"
"那边还有生意可做,朋友愿意救我,我也乘机过去避债。"
诺芹一时不知讲什么才好,忽然说:"那边排华。"
"全世界最排斥的是穷人。"
诺芹不再出声,他说的都是事实。
"想向你借张飞机票。"
"呵有。"
她立刻开出现金支票,交到高计梁手中。
"谢谢你,芹芹。"
"不客气。"
他忽然说:"叫你姐姐小心点,今非昔比。"
这是恐吓吗?诺芹声音生硬起来:"什么意思?"
高计梁一怔:"你不知她做什么生意?"
诺芹抬起眼:"她做女性饰物,像耳环、头箍,批发出口。"
高计梁凝视她,片刻才说:"是,是,芹芹,我一翻身即把钱加倍还你。"
"不要担心,你自己多多珍重。"
高计梁感激:"芹芹,你是个好人,谁娶你有福气。"
他站起来走了。
一年之前还是个挺胸凸肚的暴发户,一切该犯的罪都犯到十足:贪婪、色欲、狂妄、挥霍……今日连步伐都已踉跄。
原先以为都会在他脚底,此刻他成了这都市的脚底泥。
正在冥思,有人走近:"小姐,可以搭台子吗?"
一看,是李中孚。
"你怎么在这里?"好不意外。
"我来送水果给你。管理员说有形迹可疑的男子同你去喝咖啡,我不放心,便跟了上来,那是谁?"
"涤涤的父亲。"
李中孚诧异:"真不像。"
诺芹感慨得说不出话来:"财产都叫黑洞吸走了。"
"可是,一个人除金钱之外,还应该拥有其他呀,不应减去财富,即等于零。"
"我不明白。"
李中孚解释:"一个人的气质、学问、修养、品德……与金钱统统无关。" 第36节:没有一个商人会那样做
诺芹忽然哈哈大笑:"不不不,都会繁华了二十多年,渐渐进化或退化到除去$符号,一切都不重要,连写作的人都只会四处招摇:我的稿费全城最高,没有人比我收过更高的报酬……凡事都标榜钱,结果钱没有了,就一无所有。"
李中孚用手撑着头:"钱的确很重要,可是生活中应该还有其他。"
钱当然好,今时今日,即使不能捐官,也能捐种种博士学位;有了财富,可聘请退休外籍大学教授将作品翻译成英语,交著名国际性出版社自费出版;举行盛大学术研究会,包飞机票食宿,兼送礼物,请多多美言……
何用去争取政府区区的文艺津贴,争不到还内讧,互相辱骂,惨不忍睹,真正有失斯文。
"为何沉默?"
"在想钱的好处。"
"有钱的惟一好处是你不必再担心钱。"
这时,手提电话响了。
诺芹听:"喂,喂。"
"岑诺芹小姐?这是华人银行,你今晨开了一张三万元现金支票,可是支票账户存款不足。"
啊?怎么可能,除非报馆没有如期存入稿费支票。
才说到钱,钱的麻烦就跟着来了。
"我们查过你定期账户内有现金,请立刻来办透支手续。"
"我马上到。"
到了银行一查,啊,某杂志已欠下五个月稿酬。
而岑诺芹毫不知情,糊里糊涂照开支票。
李中孚十分同情:"真的靠稿费养家糊口的又该如何?"
诺芹没好气:"兼职做公务员。"
"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向往做作家?"
"因为不学无术,没资格考公务员。"
"喂。"
"也有好的时候,可预支稿费,收取利息。"
"你试过吗?"
"我是老几,哪里轮得到我这种二三线作家,我要是有能耐,早就做了公务员。"
李中孚见女友决意要调侃他,也就逆来顺受。
"你不打算追讨?"
"人家是殷实商人,搞到今天地步,必有不得已之处,给他一点时间也是应该。当然,他要是肯卖掉老婆的首饰,也足够支付稿费,但是,没有一个商人会那样做。"
"你还打算继续交稿?"
"我虽然没资格当公务员,却还不是傻子,当然不会白报效。"
"那么,杂志始终会受影响吧。"
"那看老板的算盘怎么打了。"
"已有多久历史?"
"三十年老字号了。"
"真令人气馁,一个浪下来,全军覆没。"
"你还泡在咸水海里?你还没上岸?啧啧啧,你还担心风浪?高级公务员,你应该早有打算才是呀。"
李中孚为之气结。
诺芹嬉笑怒骂,心中却十分积郁,年轻的她投身这个行业,牺牲良多,没想到刚出头就遇到世纪风暴。
穿不穿得过风眼,就看她有无通天入地的本事了。 第37节:资料有限 无可奉告
别的行业碰到欠薪减粮,立刻会到政府机关去示威抗议,可是写作人遇到这种事,只会忍声吞气,唯恐宣扬出去,有损声誉。
诺芹摇头叹息。
回到家里,看到一大叠读者信件,编辑部留言:"请挑选比较有趣味的来信。"
诺芹喃喃咒骂:"是否要指导闺房耍乐?"
只怕有人嬉皮笑脸回答:"求之不得。"
有一封信颇特别:"我打算移民加拿大,可是听说那个国家实施半初级阶段,福利好到这种地步:在公立小学,一个老师教二十六个正常学生,但由另一个老师专门照顾一名弱智儿,这样高福利自然由高税率支持,把宝贵资源丢入此类无底洞,是否良策?人道主义泛滥的国家是否适合小资阶级移民?"
诺芹微微牵动嘴角。
她致电编辑部:"想看文思答案。"
片刻答案来了:"资料有限,无可奉告。"
咦,倒还老实,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为知也。
诺芹也写上答案:"外国奇怪的事多得很,暗涌至激,走之前想清楚。"
文思与文笔二人的意见第一次相同。
不知怎的,编辑却选择刊登这封信。
读者群情汹涌。
"加国就是这等先进。"
"人人有生之权利,先进国家不实施精英淘汰制。"
"什么样冷血之徒,会妒忌这种福利。"
"当你有弱智子女,你会怎么想?"
"别想得人家太好,申请人有问题子女者,往往不获批准移民。"
寂寞的心信箱还是那么受欢迎,其他模仿者望尘莫及。
这个俱乐部堪称淡市中的奇葩。
每一件成功的事,背后都有嫉妒中伤,也有许多人当文思与文笔是毒草,要除之而后快。
--"两枝藏头露尾的隐名笔,每个字都像一个毒瘤,遗祸人间,荼毒读者心灵。"
哗,有没有那样厉害?
"一看就知道是甄素某与伍某娟的笔名,装神弄鬼,一唱一和,一对一答,做一台戏,扮小丑。"
诺芹读了,心里非常不舒服。
手里拿着冰淇淋筒,总有人妒忌吧,尤其是这种时候,好像只有这个信箱才站得住脚。
"文坛吹起一股歪风,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
这也是名刊路上必须付出的代价:对付一双双红眼睛。
诺芹摊开了另一封读者信。
"文笔:我认识了一个漂亮的女子,她从来不在白天出现,我们只在黑夜见面。她把我带到她家里去,啊,真是一个说不出奇妙的地方,没有窗、没有钟,只有音乐、美食,以及好酒,我遭到迷惑,不知怎么办好,请指教。"
诺芹真心羡慕。"像赌城拉斯维加斯,那里的赌场,也没有窗,没有钟,目的不想人知道是什么时间,也不想客人回家,方便永远耍乐,你女友家一定也没有顶灯,只有一盏盏柔和的小台灯吧?好好享受这种情调,你是一个幸运的男人。" 第38节:一定会现形找你
文思却这样答:"快回家,这个女人一定有不良企图,试想想,世上哪有免费午餐……"一直罗嗦了五百多字。
在文思眼中,钉是钉,眼是眼,我付你十元,赎回九毛九都不行,全身找不到一个浪漫的细胞,这种人教小学最好,怎么会从事文艺工作。
叫岑诺芹好笑。
不过,诺芹也明白,非得有文思在另一头唱反调才算好看,否则,就落了俗套,伍思本这旧瓶新酒设计得十分精采。
可惜,这位女士功未成身已退,不知去了何处。
要找,当然找得到她,可是见了面又该说些什么?
是故意遗忘她吧。
在这之前,副刊上也有不少歌功颂德的记录:"与本报三巨头之一伍思本女士茶聚……"
"伍思本小姐说得好,文坛需要新血。"
"在伍思本英明的领导下,副刊欣欣向荣,淤血去尽。"
现在一切不变,把伍思本三字划掉,换上关朝钦即可。
诺芹无限唏嘘。
这是社会风气上的一种倒退,本来已经进步到讲实力,不讲人际关系,公平竞争,能者夺魁,现在又搞个人主义,联群结党,简直是往回走到60年代。
岑诺芹当然不会说出心底话,她扫清自家门前雪就好了,不过是一份工作,何用呕心沥血,这也是一种心灰的表现。
傍晚,来到姐姐家,看到小涤涤在扮大人。
诺芹忍不住笑了,也亏得庭风有那么多玩意儿可以借给女儿。
看,钻石项链、珍珠耳环、羽毛披肩、纱裙、钉珠片的高跟拖鞋……
诺芹哈哈大笑:"万圣节到了,凭这身打扮出去讨糖吃无往而不利。"
庭风在一旁也笑:"不少社交名媛的品味也并不比涤涤好。"
一会涤涤腻了,脱下衣饰,做功课去。
诺芹顺手取过项链,咦,她是识货之人,拿在手上只觉有点沉,不像是假的,她再仔细看,手工那么细致:"姐,这是真货。"
庭风笑:"所以这个牌子大受欢迎,无比畅销。"
"呵,几可乱真。"
"真同假,不是看首饰,而是看身分。这种身外物能有多贵?戴得不好看,或是存着炫耀之心,姿态无比庸俗,真的也没有用。"
诺芹抬起头,她觉得有点不妥之处,可是一时间又讲不出是什么。
庭风问:"高某还有无来找你?"
"啊,又来过一次。"
"还是要钱?"
"他说要到澳洲去发展。"
"哼,澳洲那么大,哪个省哪个埠?"
诺芹说:"安顿下来,他会有消息给我。"
"钱用完了,一定会现形找你。"
诺芹不回答。
她手上拿着那副假南洋珠耳环把玩。
"喜欢?拿去戴着玩。"
诺芹顺手夹在耳上。
"他再来找你的话,你大可召警。" 第39节:一点感情都没有了
一点感情都没有了。
她甚至不想他跌倒给她看,对他的潦倒,也不觉痛快,只有厌恶,怕沾惹上身。
完全是陌路人了。
诺芹一次这样答读者:"老实说,我希望前度男伴事业成功,名利双收,国际闻名。不是想沾光,只是不想被连累,免得好事之徒嚼蛆。通常非议别人夫妻关系欠佳,并非神仙眷属之类的不是享福的太太夫人,而是寡母婆或老小姐,很难同她们分辩。"
叫他有一日后悔有什么用?像岑庭风,早已把关于前夫的所有记忆洗得一干二净。
收到高计梁自澳洲寄来的明信片,诺芹松口气。
他没有骗小姨。
明信片上只有三行字,诺芹读了两次:"帮朋友在虾艇上工作,越南人多,很凶恶,每天做十二小时,极累,但是一条生路。"
文理不甚通顺,但是诺芹明白他的意思。
愿意这样吃苦,也真了不起,仿佛回到十年前,他跑佣金做经纪的时候。听他说,那时十天就跑烂一双皮鞋。
信上没有地址,邮戳是悉尼。
那天,诺芹睡得相当好。
第二天,她戴着假耳环上街。在商场里,有时髦太太追上来问:"这位小姐,耳珠在何处镶的?"
诺芹讪讪,顺手指一指某家法国珠宝代理,那位女士欢天喜地道谢而去。
诺芹吟道:"一天卖了三百个假,三年卖不出一个真,唉,假作真时真亦假。"
她约了林立虹喝茶。
林立虹带一个人来。
她提高声介绍:"诺芹,这位是关朝钦。"
虽是意外,诺芹也不好说什么,笑容满脸地招呼:"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这八个字无往而不利。
那关某也礼尚往来,立刻取出几本岑诺芹的小说要求签名,说是受朋友所托。
场面虚伪而融洽。
关君这新中年相貌学问均普通,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没想到岑小姐那么漂亮。"
"叫诺芹得了。"
林立虹觉得这次会面十分成功,有点洋洋得意。
关某有意无意探问诺芹过去。
已经换了国旗了,诺芹把留英一笔轻轻带过,一味含蓄地表示为宇宙出版机构服务是何等光荣。
那关朝钦全盘受用,仿佛他已不是打工仔,而是宇宙创办人之一,代表宇宙讲话。
他滔滔不绝,倾诉他的宏伟计划:如何改革文坛,提携新秀;天降大任于是他也,他辛苦得不得了。
诺芹一味唯唯喏喏。
没有几个可以坐得暖这个位置,一转眼就不知流落何方,但是今日岑诺芹必须应酬他,何必得罪这个人呢。
关朝钦对岑诺芹相当满意。
"立虹,给诺芹做个专访,放大彩照,叫全市读者一打开报纸就看得到。" 第40节:帮我签个名好吗?
诺芹连忙答:"谢谢,谢谢。"
那关朝钦忽然兴奋地把手搭在诺芹肩上。
诺芹轻轻一侧身,不露痕迹地将他的手摆掉:"我去洗手间。"
林立虹看在眼里,暗暗佩服。
关某目光没有离开过岑诺芹苗条的背影。
"大眼睛,未婚,二十多岁,真值得捧红。"
口气有点似50年代舞女大班。
"有无亲密男友?"
林立虹机灵地反问:"你说呢?"
"生活一定很正常。"
"那当然,不知多少人追求岑诺芹。"
关朝钦的口吻忽然又像电影公司总制片:"给她做一张合约,叫她独家为我们撰稿。"
林立虹踌躇。
"尽管试一试。"他鼓励助手。
诺芹回来了,她客套地说:"我还有点事,想早走一步。"
关某说:"我们下次再一起吃饭。"
诺芹一边笑一边退,走到街上笑容还未褪。
唉,以为从此大权在握,可大展鸿图了。
她转进商场。
忽然想起姐姐的皮夹子旧了,线口脱落,她想顺便替庭风买一个新的。
这时有两个少女走过来围住她。
"岑小姐,我们是你的读者,请帮我签个名。"
诺芹欣然签名。
"岑小姐,我们最爱看你写的寂寞的心俱乐部信箱。"
什么?
"文笔是你的笔名吧?"
"为什么叫文笔,叫文理岂不是更好?因为你的答案都是最理智的,与文思的温情主义刚刚相反。"
"要不,叫文智一样恰当。"
诺芹看着读者纯真的面孔,鼻子忽然发酸,呵,只有他们是明白人,什么都瞒不过他们的法眼。
他们一直知道文笔就是岑诺芹。
"岑小姐,请不要再拍彩照,爱登大头照片的女作家已经太多了。"
"请努力写作,一年两三部长篇小说实在太少,多写点,我们热切期待。"
"是是是。"
那样辛苦地工作,一字一字伏案写出,若不是为了读者,谁耐烦那样做?区区一份薪酬,什么地方赚不到?
为了读者,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
两个读者再三祝福她才离去。
诺芹长长吁出一口气。
真的,多久没好好坐下写小说了。
一直说繁华都会无事发生,乏善可陈,终于大时代来临,社会动荡,可是,又有几人把这一切记载下来。
书评人一直怨说都会开埠迄今,没有一篇好小说,其实他也有纸有笔,为何不写,一味嗟叹。
诺芹决定动笔,一半时间为市场写,找生活;另一半精力为读者写,报答他们热情。
经过名牌手袋店,诺芹走进去。
她向店员解释:"我想买一个长方形皮夹子,外面有你们那著名的C字标志。"
店员一愣,随即笑道:"岑小姐,你好。" 第41节:我从来没有恋爱过
诺芹没想到店员也认识她,连忙点头。
"岑小姐,我们从来不生产皮夹子、眼镜套或钥匙包,只有冒牌货才做那些。"
诺芹耳畔嗡一声。
有几件事在一刹那连在一起了,可是,诺芹仍然只有模糊的概念。
她嘴里说:"是是是。"
"岑小姐,看看我们最新款式的背包可好?"
"不用了,我改天再来,谢谢。"
一出店门,她就往姐姐家去。
明知应该静心动笔写作,可是仍然爱多管闲事。
一进门,不理女佣,就走进姐姐卧室。
她打开衣柜,把庭风所有的手袋取出来,拉开窗帘,在阳光下细细检查。
啊,诺芹抬起头来,都是冒牌的假货。
已经仿得极为细致,几可乱真,但是,因为成本有限,功力不足,还是露出马脚。
诺芹一颗心突突跳。
是担心姐姐经济大不如前,用假货撑场面?
不不不,她知道老姐的财政固若金汤,不用她这个妹妹过虑。
而是电光火石间,她明白,岑庭风很可能就是这些冒牌货的出品人,至少,也是集团的大批发家。
诺芹不住叫苦。
这是违法行为,海关追打甚严,她想都没想过姐姐会是个犯法的人。
是高计梁一句话启发了她的疑虑:"你不知你姐姐做什么生意?"
真是,卖发夹头花,能赚多少,怎么会有能力送汽车给妹妹。
原来真相如此。
手袋什么牌子都有,法德意最吃香的贵价货统统在此,真叫岑诺芹傻了眼。
佣人进来,诧异地问:"是找手袋用吗?"
书房里还放着新货,浅蓝色亮皮,正是刚才在店里见过的最新货色,魔高一丈,已经仿制出来了,只不过真货是真皮,假货是塑料,一时也难分真假。
诺芹呆呆地坐着。
片刻,庭风回来了。
看见妹妹捧着她几个手袋发呆,心中有数。
她不动声色,笑问:"什么事?"
诺芹瞪着姐姐。
"又是失恋?"
"我从来没有恋爱过,怎么失恋。"
"不愧是寂寞的心俱乐部主持人。"
诺芹惊问:"你怎么也知道那是我?"
"小姐,你的笔法若没有性格,也不会走红。既有风格,谁认不出来?"
诺芹低下了头,原来,谁也瞒不过。
庭风闲闲取过手袋,若无其事,真是高手。
诺芹冲口而出:"姐姐,法网难逃。"
庭风转过身子来啐一声,铁青着面孔:"掌你那乌鸦嘴。"
诺芹急得哭出来:"姐姐,你快抽身吧。"
庭风给妹妹一块热毛巾:"你眼泪鼻涕的干什么?"
"我害怕失去你。"
"我又不是打劫、贩毒。"
"走私一样是个罪名。"
庭风的声音越来越高:"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第42节:"我以为姐姐堕落了
诺芹伤心得说不出话来,双手掩脸,眼泪自指缝中流出来。
一直以来,姐妹俩相依为命,庭风是她世上惟一亲人,她关怀姐姐,多过自己。
想到多年来她俩的孤苦,而庭风又是一个年轻离婚女子,带着小孩,在这个所谓风气开放的社会不知受了多少委屈,诺芹哭得无法停止。
"芹芹,你怎么了?"
诺芹不出声。
庭风静静说:"记得你第一次看到我抽烟,也哭成这样。"
诺芹抽噎:"我以为我的姐姐堕落了。"
庭风笑得弯腰。
"姐姐,为了我,为了涤涤,请金盆洗手。"
"早已不干了,不然怎么会决定移民。"
"道上的兄弟肯放过你吗?"
"你看武侠小说还是黑社会漫画,那么多术语。"
"这些冒牌货从何而来?"
"东南亚几个热门地点制造。"
"输往何处?"
"北美洲几个大城市。"
"你负责什么?"
"出入口转运。"
"搜出来怎么办?"
"Nopain,Nogain.""你晚上怎么睡得着!"
"讲对了,"庭风叹口气,"辗转反侧,所以衰老得那么快。"
诺芹拎起那款最新的银色晚装手袋:"这款式我刚在一本杂志上见过,标价八千六百元,你卖多少?"
"二千五百元。"
"那么贵?"
"这不是纽约华埠运河街的货色,相信你也看得出来。"
"你赚多少?"
"你来查账?"
"好奇而已。"
"我赚百分之十五。"
"发财了。"诺芹惊叹。
庭风冷笑一声:"所以,杀头的生意有人做,亏本的生意无人做。"
诺芹感慨得跌坐在沙发里。
"这一年冒牌货生意暴涨,我却已忍痛撒手,你放心好了。"
"是怎么踩进这个浑水里面去的?"
"想生活得好一点。"
诺芹不语,答案太真实了。
"有人找我接头,我觉得可以合作!"庭风似不愿多说。
在那种紧急关头,是与非,错或对,黑同白,都会变得十分混淆。
"高计梁也知道。"她警告姐姐。
岑庭风抬头,睁大双眼,讶异地说:"这件事由他接头,是他认为可以赚的快钱。"
诺芹颓然:"就我一人蒙在鼓里。"
"你小,不应知道这事。"
"姐,你可是真的洗手不干了?"
"真的。"
诺芹已经哭肿了脸。
"你看你,由始至终,没有长大过。"庭风叹息。
这时,工人带着涤涤放学回来,小孩也懂事,看到阿姨眉青目肿,大吃一惊。
"什么事?"她丢下书包跑过去。
庭风抢先说:"阿姨失恋。"
涤涤放心了:"失恋不要紧。"
诺芹不服:"失恋会死人。"
涤涤却说:"妈妈说,失恋自己会好,可是厕所坏了非修不可,只有更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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