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蛋 发表于 2008-11-1 08:29
我"啊"地一声:"就是那次战役进行的日子?他在山上等候方铁生讲攻的日子?" 君花紧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白素急急问:"他不肯见你?" 君花闭上眼睛:"我到山中的时候,正是……。那几天日子,当夜,就听到了他的号叫声,那种叫声,唉唉,真不是人发出来的,听了之后……人真的不想再活,我发狂一样满山乱窜,也叫着……直到喉咙哑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可是他没有出现。" 君花顿了一顿,才又道:"乡民说,那嚎叫声,根本不是人发出来的,是山精鬼魂所发,可是我知道,那是他,他没有死,一直活在极度的苦痛之中,活在被自己最亲最爱的人背叛的无边苦痛之中。" 听到这里,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因为那如果是事实的话,实在太可怕,太残酷了。简直难以想像,那么多年来,甘铁生是在什么样的痛苦煎熬中过日子。若是他干脆心绪整个散乱,成了疯子,无知无觉.那倒也罢了,可是从他每年到了这日子,就发出号叫声这一点来看,他神智显然是清醒。 方铁生的背叛,替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痛菩,每一分每一秒,痛苦在啃嚼着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他是怎样活来?他怀着什么目的,一直要活着?他心中最悔恨的是什么?是不是几千次,几万次地后悔当年在垃圾堆中把方铁生捡了回来?是在后悔他向方铁生叫出了那一句充满了温情的"小兄弟"? 还是他绝不后悔他付出给方铁生的友谊,只是想弄明白方铁生竟然在全无可能的情形下,会对他进行了如此彻底的背叛? 这许许多多问题,旁人再揣测,也不会有结果,自然非得把他找出来不可——极有可能,把甘铁生找出来,会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我一张口,刚想说话,白素已经先说了:"山野间,由于风声,或是禽兽所发,常有一些古怪的声响,会不会是你的心理作用,以为是有人在号叫?" 君花发出了一下令人伤心欲绝的叹息:"当然是他在叫,他的叫声……在每一下号叫的最后,总有一两下发自喉间的抽噎声,我十分熟悉这种声音,那一次,在小会议室中,他把我……让给方铁生……当时,他也曾发出抑压的号叫,也曾有那样的抽噎。" 我急于向君花询问何以她听到了甘铁生的号叫声,但竟然不设法把他找出来,可是白素却在这时突然道:"所罗门王在一宗审判中,要把一个婴孩剖开来,平分给两个自认是那婴儿母亲的妇人,这个故事,你自然听说过?" 我有点不耐烦地移动了一下身子,所罗门王要剖婴的故事,自然人人皆知:甲、乙两个妇人,都自称是一个婴儿的母亲,争执一直到了所罗门王座前,所罗门王曾向耶和华上帝求智慧,所以他的智慧,一时无两,他说:"婴孩只有一个,你们两个人争,这样吧:把婴儿剖成两半,你们一人拿一半好了。" 甲妇立即赞同,乙妇大惊:"我不争了,把婴孩让给甲妇吧。" 于是,所罗门王立即知道,乙妇才是婴儿真正的母亲,没有母亲会忍心自己的孩子剖成两半。 白素在这个时候,忽然提起这个故事来,我有点不明白她的意思,所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白素并不睬我:"两个铁生,在你的心中,难以取舍,现在你总该知道是谁爱你更深更浓了?" 君花的叹息声听来凄然:"不必现在,当我走出小会议室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是甘铁生爱我更多……一个肯牺牲自己,成全爱人意愿的人,所付出的爱,无可比拟……接近伟大。" 我忍不住插言:"讨论那一段……感情,并没有意义,你怎么不把甘铁生找出来?" 君花苦笑:"那一座山,连绵好多里,虽然是穷山恶水,可是山势十分险,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岩洞,又有不少峭壁,回音重重,听到声音,根本不知道发出声音的人在什么地方。" 我闷哼一声:"还是有办法可想的。" 君花道:"当然,我用最直接的方法,我用扩音装置,连续向山中讲了几天的话,请他出来和我相会,可是自从我一出声之后,他的声音就再也没有响起过,任由我叫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一点回音也没有。我也雇请了超过一百人,漫山遍野搜索,把山里的野兔獐子全都赶了出来,也没有他的影子。"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才连连喘气,又张大了口半天,才道:"他……不愿见我,不知道为了什么,他……不愿见我。" 白素吸了一口气:"这就是我刚才提到剖婴故事,肯定甘铁生爱你极深的原因,他不愿意见你,是因为他不原谅你。" 君花陡然站了起来,张大口,出气多,入气少,双眼发定,过了半晌,才道:"他……以为我……和方铁生……合谋背叛?" 白素点头:"我想是,因为他一直不了解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狗蛋 发表于 2008-11-1 08:29
到了第四天,一封电报送到,电文十分简单:"卫斯理先生夫人,已找到甘铁生,速来——君花。"在"速来"之后,是一个地名,这个地名,若不是君花在讲述往事之际,曾多次提及,知道那是当年铁军全军覆没的那荒山附近的一个小镇,只怕怎么查也查不出它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上。 一看到了这样的一封电报,我就打了一个哈哈,白素瞪了我一眼,我道:"你看她,多轻松:速来。怎么去?你去还是我去?还是我们一起去?" 白素道:"找到了甘铁生,对君花来说。是头等重大的大事,甘铁生要出来没有那么容易,她想我们一定急于见到甘铁生,所以要我们赶快去,没有什么不对。" 正在说着的时候,电话铃声大作,我按一下制钮,听到了一阵混杂之极的人声——对于这种人声,我并不陌生,那是'四个小鬼'争着讲话的声音,然后,在大约二十秒之后,我听到温宝裕的声音,首先冒了出来:"我们找到方铁生了!" 这真是石破天惊的消息,我和白素都陡然一怔,一时之间,还来不及有什么反应,就已听到得胡说在责斥温宝裕:"你这样说,太夸张了。" 温宝裕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我们找到了方铁生的照片,一共有四张,十分清晰。" 我闷哼了一声,白素蹙了蹙眉,表示我们心中对温宝裕的不满,温宝裕的声音又高又尖:"这个人看起来,简直象猩猩一样。" 我大喝一声:"别在电话里罗嗦,快拿来看!" 我中止了通话,因为我知道,若是再说下去,温宝裕可以再过一两小时,仍然在电话里说个不停,而不肯干脆把照片拿来的。 白素象是在自言自语:"奇怪,他们是从哪里弄到方铁生照片的?" 我知道白素在小说出版前后,致力搜集铁军的资料,自然也希望能得到两个铁生和君花的当年照片,可是她却没有成功,当年铁车的军官,看来象是没有拍照的习惯,竟在大小数十仗胜利之后,都没有什么纪念的照片留下来。 自然,以他们在军中的职位之高,官方档案之中,应该有他们的照片,可是事隔几十年,档案也早已烟消云散,不知所终了。 白素曾和我讨论过,她认为本来应该有照片留下来的,一定有人曾经刻间地做过消灭相片的行为,所以才会象现在那样。 而今,温宝裕他们,居然找到了方铁生的相片,这自然令她感到诧异。 我随口应了一句:"这几天,或许他们一直在寻找各种资料。" 白素侧着头,想了一会,没有说什么,可是从她的神情来看,可以看出她象是想到了什么,但是却又不敢肯定。一直到温宝裕他们来到,白素并没有表示什么特别的意见。一进门,温宝裕就把一只文件夹交到我手上,打开,是一张放大了的照片,当然是黑白的,可是,真的,相当清楚。 在小说的形容中,我们都知道,方铁生身形高大,粗手大脚,满脸虬髯,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大汉,早已有了这个印象。可是一看到了照片,我和白素,还是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气。 第一张照片,可能是在军营中拍的,一个彪形大汉,他的虬髯,几乎遮住了他整个脸,只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总算未为他头脸上的毛发遮住。 他正平伸着双臂,在他的手臂上,每一边,都有两个成年人,双手十指交叉着,挂在他的手臂上。 一共是五个人,都穿着军装,挂在大汉手臂上的四个人,脸面清楚,从军服上也可以看出他们是低级军官。北方男性的个子,一般都不会太矮,可是这四个人,在那样的情形下,身子垂直,双脚却都碰不到地。如果他们的高度是一七零公分,那么,这个大汉的高度,自然超过两公尺,而且还超过许多。 这个大汉,自然就是方铁生,他个子高大壮硕,竟到了这一地步,这一点,不看照片,单凭小说描写,颇难想象。 而方铁生的力气之大,也令人咋舌,每个人的体重至少超过六十公斤,他竟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四个人这样平举着! 第二张照片,是他一个人在对付两头牛,他抓住牛角,把牛头按向下,牛的四蹄陷进土中,可知牛正在竭力挣扎,但是他却一副神定气闲,犹有余力的样子。这张照片,令一句俗语,不能成立。 俗语说:"牛不饮水,怎按得牛头低?" 而这张照片证明,只要有方铁生这样的臂力,不管牛是不是愿意,都可以令它低头,而且,同时可以有两头牛被按低头。 而第三张照片,一入眼,我和白素都自然而然,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在一旁的良辰美景、胡说、温宝裕四人,他们当然早已看到过那照片,可是这时,他们也不禁屏住了气息。 这张照片太重要了! 照片上是一个简陋的木台,台上挂着汽灯,正在演戏。对了,演的是"风尘三侠"。 照片上的三个人,脸面不是很清楚,可是体态都十分生动,正是红拂在梳头,虬髯客在一旁无礼地观看,李靖恰好回来的那一刻。 最吸引人的是只能见到侧面的红拂,十指纤纤,梳理着长发,隐然可见眼波流转,目光灼灼,几乎可以令钢铁溶化。 那时的君花,和几十年后我们见到的君花,当然已大不相同,但是眉目之间,还是依稀有痕迹可寻。可以肯定的是,当年的君花,绝对是一个女性化的翩翩美少年,难怪令得两个有同性恋倾向的铁生,如痴如醉! 我们也是第一次看到甘铁生,他的确相当瘦削,可是也英气勃勃,眉宇之间满是英气,但又显得十分儒雅。 我和白素聚精会神看着照片,心中都有十分奇特的感觉——在小说中,这次演出的场景,写得十分动人,我们又在君花的叙述中,得知了进一步的情形,忽然又看到了当年那一刹那的真实情景,就象是忽然一下子时光倒退了几十年一样。 (摄影术真是人类伟大的发明。) 盯着这张照片看,很有身历其境之感,好一会,我和白素才同时吁了一口气,温宝裕也在这时,忽然发表议论:"两个铁生,单从外形来看,就各有各的好,难怪君花不知如何选择好。" 由于他在说的是同性恋事件,别人都没有出声,温宝裕也感到气氛有点不对,提高了声音:"我们全是成年人了,是不是?" 我伸手在他头上轻拍了一下:"不是,你还没有满十八岁。" 这一个事实,温宝裕再能说会道,神通广大,也无法改变,所以他只也好长叹了一声。 胡说也发表了意见:"这个人,后来决定施行手术,这是十分明智的决定。在那时,看,根本已经是女人。"。 我吸了一口气:"这照片,再叫她看到,不知有什么感想?还有,才收到她的电报,在当年那次战役发生的山中,她已找到甘铁生。" 温宝裕挥着手,想说什么,而没有说出来,他这种神态有点怪异,但我急于看第四张照片,所以没有特别留意。
狗蛋 发表于 2008-11-1 08:29
第四张照片,出乎意料之外,方铁生抱住了双膝坐在一个树桩上,抬头望着天,全神贯注,也不知道他是在凝思什么。 而在照片上看来,依然可以感到他双眼中的神采,想象之中,要是被他这样铁塔一样的大汉,用那种目光逼视,一定不是很有趣的事,而论外形的威武,方铁生自然远在甘铁生之上,甚至远在所有人之上。这样的一员猛将,结果却作出了那么卑鄙的背叛行为,这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虽然说好人坏人,不会在额上刻着字,但是奸诈小人或正人君子,在外形上,多少有点不同,"心中正则眸子正",可以通过细微的观察,约略估计一个人的内心世界。象方铁生这样的外形,说什么也和背叛者不能联系在一起,难怪他的背叛行为进行顺利,连和他最亲近的君花也被瞒在鼓里。 我看了之后,呆了半晌,才道:"好一条大汉,可惜竟是一个背叛者。" 白素也大是感慨,她语意之中,十分迟疑:"那么威武的一条大汉,似乎不应该有卑污的心灵。" 我叹了一声:"人的思想,包在皮肤、肌肉、脂肪和头骨之中,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测度,和包着它的外表,也不发生关系。" 白素合上了文件夹,在这时,我看到黑皮封面,十分精致的文件夹的右下角,有一个看来很奇特的烫金标志。我一眼瞥见,不禁呆了一呆,白素已经问:"照片是哪里弄来的?" 胡说和良辰美景都望向温宝裕,温宝裕的神情,有点尴尬,他说了一句我们再也想不到的话:"照片中的这条大汉,真是方铁生?" 我吸了一口气,一时之间,也摸不透这个古怪之至的小鬼头又在玩什么花样。找到了方铁生的照片,是他告诉我的,现在,他又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来,我有点不耐烦:"什么意思?" 温宝裕忙道:"听我解释!还记得三天前,我看完了小说之后,发了好一会呆?" 我闷哼:"是,十分反常。" 温宝裕挥手:"不是反常,而是我在读了小说之后,强烈地感到,小说中写的方铁生,身形高大健壮,力大无穷,我总是十分熟悉,象是在什么地方,实实在在看到过的,可是却又想不起来。" 我扬了扬眉,温宝裕难道真的进一步知道方铁生本人在什么地方? 温宝裕在继续着:"我把这个感觉和胡说提起过,胡说却说我一定是武侠小说看多了,把武侠小说中的大汉代了进去,象乔峰,就应该是那样的大汉,也曾被人误认是叛徒,哼,真是胡说八道!" 胡说并不和温宝裕计较,只是淡然道:"我怎么想得到,陈长青的收藏品中,会有方铁生的照片?" 刚才,在看到文件夹上烫金标志之际,我已认出那是陈长青自己设计的一个徽号,可是却再也想不到照片会是陈长青的收藏品。陈长青怎么会有方铁生的照片?事情真是愈来愈奇了。 白素同样现出了十分讶异的神情,因为事情怪到了不可思议,可是接下来,温宝裕一说穿,我和白素都为之失笑,事情实在十分简单,只不过十分巧合而已。 温宝裕道:"陈长青有搜集、保存各种资料的习惯,他把所有的资料编成目录,输入电脑,我曾看过目录,也曾根据有趣的分类,约略看过资料,这四张照片,属于'我所见过的异星人'那一项目之中。" 我"啊"地一声:"陈长青在若干年前,可能曾见过方铁生,不错,他最喜欢把稍为有特别之处的人,归入异星人一类。" 我说到这里,良辰美景先哈哈笑了起来,笑得象是一对才下了蛋的小母鸡。胡说也忍不住笑,温宝裕望了我一眼,索性哈哈大笑。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他们的神情,又不象有什么恶意。这时,白素凑在我耳际,低声道:"恐怕陈长青把你也当作异星人了。" 被白素一言提醒,我立时想起,陈长青在认识我之后,的确曾鬼头鬼脑,有时直击,有时旁敲侧击,问我是不是异星人。 这家伙! 我板起了脸:"笑什么,陈长青这个人,神经有毛病!" 胡说首先止住了笑:"在那一个项目中,你是第一号,他还有说明,说你一定是外星人,只可惜他用尽方法,也无法证明。" 温宝裕总算也不再大笑,伸手指了指我的肚子:"他还说,曾摸过你的肚子,并没有板状骨骼——而你记载过的一个外星人,身体结构上有这个特征。"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正想再数落陈长青几句,忽然之间,想起了极重要的一点,忙道:"陈长青要是对每一个他认为是外星人的人,都有说明记载那么,他一定也把见到方铁生的经过记下来了?" 温宝裕点了点头:"正是,他见到方铁生,是在十六年前,那张方铁生独自沉思的照片,是他拍的。" 我忙又向那张照片望了一眼,由于浓发和虬髯,所以并看不出方铁生的其他三张照片上有什么显著的年龄上的差异。 温宝裕说着,知道我性急,已在文件夹的夹层之中,取出了一张纸来,陈长青早把一切电脑化,纸上是通过电脑印字机印出来的字体,相当长,文字不佳,但关系重大,所以"转载"。 一定有许多异星人在地球上,这一点,绝对可以肯定,照片上的这个彪形大汉,看来就是异星人,当时正在武夷山访仙,史载葛洪在武夷山得道升天成仙,而仙人,即异星人也。 (陈长青认为古籍上记载的"仙人"。都是异星人,这个设想,我也同意。而他却付诸行动,常到有仙人出没的深山去"访仙",可是都没有结果,常被我取笑。) 在山中迷路,眼看前无去路,忽见绝壁之上,几乎不能立足的山石上,有大汉身形灵活,自上而下,如飞而来,人影一入眼,真疑是武侠小说中的剑仙,大声呼叫,山壁响应,大汉觅途来到面前,身高逾我近两个头,目光炯炯,不辨年龄,壮硕无比,一见就令人心仪,操闽语与之谈,竟不懂,而使用中州语系,坚不肯吐姓名,被带至极深山中,建于山岭上之一座破败小道观之中,观察之余,肯定此乃异星人。 (陈长青这个人,有时有点无头无脑,他和那大汉,自见面起,到被带到一个小道观之中,一定有过不少对话,他却不记下来,而只是发表他主观的意见,一口咬定了大汉是异星人。) 大汉自然就是方铁生,他在当年事发之后,躲进了武夷山的深山之中,过着隐居生活,倒的确不是容易找得到他的。) 在道观中,一再套问,大汉十分不愿说话,态度神秘,盘桓到次日,大汉忽然下逐客令,被他挟持下山,地球人不可能有那么强壮的体力,有一段险峻的山路,被他一把提起,双脚悬空走过,历时七分钟,每一秒都可能粉身碎骨,遭遇奇绝。 来到山脚下,大着胆子,请他允许拍照留念,出乎意料之外,大汉竟一口答应,在树桩上坐下,仰首望天,似有无限心思,拍完照之后,大汉忽然表示,他可以另外送我三张照片,一时以为是他在自己星球和所拍摄者,大是兴奋。 但等他郑而重之,拿出三张照片时,却分明是在地球所摄,不足为奇,推测他必然知我已确定他是外星人,故意用这三张照片,表示他是地球人,此等手法,十分陈旧,不足一笑。 (我看到这里,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混帐东西!陈长青这个人,他要是先有了一个结论,就再也不理会客观事实,会想出种种不合逻辑的想法,去适应他的主观结论,绝不肯正视现实,例如他认定了那大汉是异星人,就指一切当作是异星人来论证。) 不过异星大汉有一番话,颇难理解。他说:"一定有许多人正在找我下落,你手上的照片,最好不要随便给人看,你我相遇是有缘,这种尘缘,我再也不要有,我们不会再见,你要找我也找不到。" 这番话,可算是他自己表明身份,他是仙人?仙人即异星人,可知我料断不错,本来还想追问,异星大汉指戏装照片中旦角,又说:"如果你竟有机会见到这个人,可把照片给他,唉,只怕物换星移,他也早已死了,唉!唉!" 他在连连叹息时,似有无限凄酸,竟至于本来极有神采的双目之中,泪花乱转,真怪,异星大汉,竟也有丰富的人类感情,可能是在地球上住了太久,受地球人性格影响之故。 当时回答他:"人海茫茫,偶然要遇到一个人的机会极微,是不是要刻意寻找?" 异星大汉仰首半晌,长叹一声,说话大有仙意:"不必了,有缘能遇上,根本不必刻意寻找,要是没有遇上的机缘,再找,也找不到,想找我的人还少么?可是谁找得到?" 我趁机问:"为什么你肯定有人要找你?" 异星大汉浩叹三声,不言不语,撒开大步,奔向深山。心有不甘,急急跟随,山路崎岖,异星大汉如履平地,我却狼狈不堪,终于被逼放弃。 此为我遇见的外星人最确切之一次,且有照片为证。 (陈长青的第一次记录到这里为止,后来还有一些补记,相当有趣。) 曾几次想向卫斯理提及在武夷山遇见异星大汉一事,但明知结果一定为他嗤笑,四张照片,并不能证明他是异星人。 戏装照片,演出之剧目,确定为"风尘三侠"。莫非大汉竟是虬髯客成仙?汉唐时,得道成仙之人颇多,虬髯客远离中原之后,若是仙缘巧合,也不足为奇。 又,军装照片经过考证,确有如此军服,多年前之事,其演话剧乎? 陈长青再也想不到,穿了军服的方铁生,不是在演戏,那是他的真实生活。) (但如果说人生恰如一场戏,那么,说方铁生当时是在演戏,也无不可。) 一直未曾见到照片上的红拂女,这旦角神态柔媚,曾询及演艺界中人,都说不知是谁。 归入档案资料:武夷山曾有异星人踪迹,异星人身形高大,面貌威武,力大无穷,且有极地球人化之感情。 以陈长青的性格而论,一定是方铁生这个"异星大汉"给他的印象十分深刻。所以他的记述,已经算是十分详细的了。 我和白素暂时都不发表意见,迅速转着念。温宝裕在解说着:"我当时有这种感觉,苦苦思索了三天,才想起曾在陈长青的资料中,见到过一个异星大汉,也有一张戏装照片,和小说中的故事十分接近,找出来一看,胡说就说十之八九,那真是方铁生,我们不能百分之一百肯定。那真是方铁生?" 我吸了一口气:"如果单是一个大汉,不能百分之百肯定,有这张演出风尘三侠的照片,毫无疑问,三个主要人物全在了。" 白素低声说了一句:"两个铁生都有下落了。" 我一面看着照片:"方铁生在十六年前,隐居武夷,十六年之后呢?"
狗蛋 发表于 2008-11-1 08:30
我的意思是,事情过去了十六年,在这十六年之中,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惊天动地,天翻地覆的变化,谁知道现在的情形如何? 可是白素却道:"存心把自己隐藏起来的人,很少会变换环境,时间、生命,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并无意义,你看甘铁生,就一直在那座山里。" 我叹了一声:"就算是,你知道福建武夷山有多大?总不能跑到山脚下,架起扩音器,喊一轮话,就希望他能听到,走出来相会。" 白素瞪了我一眼,武夷山是著名的山脉,方圆超过六十公里,大小山岭绝壁幽谷,不计其数,那个小道观不知道座落在哪一个山场之中,只怕一千人进去找他,也难以发现。 白素又想了一会:"我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君花和甘铁生,他们两人,拼了命不要,也一定会把方铁生从武夷山中找出来。" 我一想,这话倒是实情,我只是补充了一句:"要是方铁生还在武夷山的话。" 胡说问了一个问题:"当年陈长青偶遇方铁生,方铁生为什么会送他这张照片?" 我想了一想:"或许,方铁生想念君花,通过一次偶然的机缘,再和君花见面。哼,只是不知他如何向君花解释他的背叛。" 白素叹了一声;"我们获得的资料愈多,事情愈怪异,方铁生在背叛行为之后,似乎什么好处也没有得到,这不是怪绝吗?", 温宝裕立时同意:"简直不合逻辑之至。" 白素向我望来,我只是苦笑——在这件事情上,我们这几个人,作了各种各样的假设,但似乎没有一宗可以成立。我知道一定另外有一个原因,可就是找不到头绪,所以我暂时不想再去设想什么,让头脑冷静一下,另僻蹊径,有时会豁然开朗,把一直想不通的问题想通的。 白素看到我这种神情,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她也有同感:"对了,再多设想,也没有用处。看来,你不准备去看君花和甘铁生?" 我叹了一声:"去见他们并没有意义,因为他们也根本不知道方铁生背叛的原因。" 白素沉吟了一下:"我倒想去看看。" 我闷哼了一声:"去和两个男同性恋者见面?" 白素摇头:"君花已经变了性,而更主要的是,我想到现场去了解一下环境,我总觉得,在那一大片穷山恶水之中,一定有什么不为我们所知道的奇怪事情发生过……那可能是整件事的关键。" 一般来说,白素很少在一件事上,表现那样的主动,而这次却有点不寻常,我抬了抬眉,作为询问,白素想了一会,给了答复;"背叛虽然在人类行为中常见,可是这个背叛事件,却特别之极,如果纯粹出于方铁生本身的意愿,那么人性的可怕程度,就远在世人所知之上,所以,要弄个清楚才好。"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始终怀疑有一种"外来的力量"在影响着方铁生,这本来是我们的种种假设之一,我不认为到那个山区去,会有什么发现,可是白素的兴致甚高,我们又很久没有一起旅行了,又何妨凑凑她的兴?虽然可以预期那山区绝不是旅行的好地方,我还是道:"好,我们一起去。" 温宝裕竟然异想天开:"好啊,学校有假期。" 我望向他:"干什么?以为是远足烧烤野火会?" 温宝裕不望我,向良辰美景看去,想挑唆她们也去,良辰美景齐齐叹了一声;"不行,我们的学习课程排得很紧,而且,对那个山区,我们不是很有兴趣。" 温宝裕大是懊丧,连连搓手:"可惜,你们一定会后悔,我去了之后——" 我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头:"你先向令堂去问一下,她有没有替你安排假期活动。" 温宝裕的神情,一下子象是漏了气的皮球样,叹了一声:"不必问,我知道,她已安排了,要我陪她到泰国去,而且不容许我推辞。" 我拍了拍他的肩头:"那就是了。" 温宝裕苦着脸:"我不喜欢到泰国去,更不喜欢陪妈妈一起去。" 良辰美景平时虽然和他不住斗口,可是这时,却十分同情他:"泰国是一个十分神秘的地方,说不定会有奇遇。" 温宝裕翻着眼,自喉际发出一阵叽叽咕咕的声响,那是他表示不满和抗议的方式——可以想象,在泰国的旅程之中,他的母亲,胖得已无可救药的温太太,一定会日夜不断听到这种声音,说不定会因之而怀疑温宝裕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哈哈笑了起来。白素也十分同情温宝裕,她说得十分温和:"陪母亲去旅行,也很应该,而且,泰国的确是十分神秘的地方,那里盛行降头术——" 温宝裕立时又象是皮球充满了气,高兴起来:"对,原振侠医生就曾接触过神秘可怖之极的降头术,他还认识一个大降头师,嗯,请他介绍,到了泰国之后,我去找他学降头术。" 我一想到温太太和降头师见面的情形,更是笑得大声,温宝裕向我望来,我忍住笑:"不知道是不是有一种降头,可以令你有更多行动的自由?" 温宝裕一本正经:"一定有的。" 温宝裕要去泰国,泰国是一个相当神秘的地方,温宝裕又说要找原振侠医生去介绍他认识那个叫作史奈的大降头师,这一切,在这时,只不过是闲谈的资料。当时绝没有想到的是,温宝裕在泰国,真的有极奇特的遭遇。他的遭遇,演化为一个怪异莫名的故事。 当然,那是另一个故事,和这个故事无关,而照惯例,我会在适当的时候,把它记述出来。 一向不怎么爱说话的胡说,对温宝裕要去泰国,并没有表示什么意见。 第二天,白素先按照地址,回了电报:"尽快来,并有重要消息奉告。" 她没有说明是有了方铁生下落的线索,是怕君花和甘铁生一知道,就会赶到武夷山去。 第三天,我和白素启程,一路上的经过情形,自然不必细表,到了那个小镇,在一家门外还贴着中国人贴了几千年的"鸡鸣早看天"之类的门联的小客店内,见到了君花和甘铁生。 在陈长青藏着的资料照片中,我们曾见过甘铁生年轻时的英姿,这时,无论如何,无法把眼前这个用一种十分古怪的姿势,缩在炕的角落处的那个又干又瘦的老人,和当年英姿焕发的年轻将军联系在一起。 君花在车站接我们,一起到那小客店,在路上,她已经简略地介绍了一下找到甘铁生的经过,她不但在那个山区中,尽可能架设广播网,把许多喇叭放在山区的各处,只要她一讲话,几乎整个山区都可以听到,她还把她写的小说,散放在山区各处,希望甘铁生可以看到。 然后,她再说话,说明当年,背叛的只是方铁生一个人,和铁军其他任何官兵,包括她在内,都是被背叛的受害者。 这样子,经过了两天两夜,甘铁生才出现。 讲到甘铁生出现的时候,君花的声音哽咽,频频抹泪:"他一出现,我……看到的……根本不是一个人……一头猴子看起来比他更象人,他满头乱发,打着千百个结,张大口,掉了一半牙,现出一个可怕的深洞,他象是想说话,可是只发出了一阵可怕之极的声响,只有他的一双眼睛,看来还有光采,可是却充满了怨恨,他和我对望了好久,才问了我两个字。" 君花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声音更凄然:"你们猜,他问我什么?" 我和白素都摇头,君花又叹了一声:"他手里拿着一本小说,问我:‘真……的?’" 我也感到难过:"他对人失望之极,所以对你的小说也表示不信任?" 君花神情沉重地点了点头:"当时,我紧紧握着他的手,连说了几百声'真的'。" 那时的情形,一定相当动人,君花也愈说愈激动:"直到我说了不知多少遍之后,他才又挣扎着说了一句话,真……叫人伤心。" 甘铁生当时说了一句什么话,我们并没有听君花的传述,而是在见到了甘铁生之后,由甘铁生自己说了出来的。 那是在小客栈中,君花替我们作了介绍之后不久的事。甘铁生这个小说中的传奇人物,忽然在现实生活中出现,总不免使人好奇,我们在互相打量着对方。 他那时,衣服整齐,头发也剪短了,可是形貌看来,还是十分骇人。当然是由于长期的山区幽居生活,使他又瘦又干,皮肤粗糙得简直就象是树皮,当他伸手去抚脸的时候,甚至可以听到"刷刷"的摩擦声。 君花一直在旁边解释:"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这几十年的折磨……" 甘铁生每当君花那样说的时候,就会望向她:"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这几十年,看来你也没有好过。" 甘铁生的眼睛,还十分有神,正如君花所说,充满了怨恨,但在他望向君花的时候,流露出来的眼神,却又出奇地温柔,而当他在说那句话时,在怨恨之中,又有着极度的迷惑。 他说:"在事情发生之后,我曾立下毒誓,再也不见人,因为人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世界上没有比人更可怕的东西!"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那种咬牙切齿的神情,想来正如他当年在立毒誓时一样。 我和白素齐声长叹,白素道:"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可怕,甘先生,你自己也是人。" 甘铁生用十分缓慢的声调道:"更可怕的是,你完全不知道人在什么时候会变,潜伏的可怕会冒出来,使人变得可怕。" 他略顿了一顿,又道:"每一个人都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恶毒之极的炸弹,不但别人不知道它何时会爆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说这番话时,声音十分低沉,可是神情却由激动而变得十分平静。可知这些年来,他在深山野岭,独自生活之中,不知曾几千万次想到过这个问题,而且早已想透想彻了,所以再也引不起任何激情了。 我望着这个传奇人物,回味着他所说的话,他从那么直接的角度去窥视人性,所得出的结论,自然也直接之至,他的话很有道理,每一个人的思想之中,的而且确,都潜伏着极可怕、恶毒、伤害他人的潜意识,什么时候发作,的确连这个人自己也未必知道。 君花在一旁,用十分有深情的眼光望着甘铁生,白素在沉默了片刻之后道:"外来的因素,有时会成为一种十分强烈的诱惑,诱发人性中恶毒的一面。" 甘铁生紧抿着嘴,从他闪烁的眼神之中,可以看出,这些年的艰难痛苦,野人一样的生活,虽然对他的身体,形成了一定程度的伤害,可见那一点也无损于他的睿智,他的眼神说明了这一点。
狗蛋 发表于 2008-11-1 08:30
任何人,如果有和他一样的机会,几十年独自沉思,又曾经受过生死一线的巨大痛苦,必然会有许多他人不容易想到的想法——许多伟大的思想家和哲学家,也都经过独思的阶段,某些彻悟人生的宗教家,甚至长期静思,甘铁生的思想境界,是否也到了这一地步? 他望向白素,缓缓地问:"经过情形你们和我一样清楚,是什么引诱了他?" 我压低了声音:"或许他性子不喜欢受拘束,军旅生涯令他烦厌。" 甘铁生用力一挥手:"他只要说一句,绝不会有人强留他在军队里,事实上,我和他之间的友情,绝不存在谁对谁的约束。" 白素的声音也很低沉:"请恕我问一句,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好,要把他从垃圾堆里捡回来,当作是自己的兄弟一样?" 甘铁生转头望向窗外,小客栈房间的窗外,有一簇白杨树,在风中,树叶绿籁发着抖,看来很潇洒,他道:"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好,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这种情形,十分普遍。" 白素的声音柔和,可是说的话,却相当尖锐:"总有些特别原因的。心理学上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在很多的情形下,是为了自己心理上的某种满足,而不是真正要对别人好。" 甘铁生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君花忙为他辩护:"他不会,他是真心对人好。" 甘铁生作了一个手势,止住了君花的话:"不错,有一部分,一半,甚至一大半,我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种成就心理;看,我从垃圾堆中捡回来一个少年,把他栽培成神威凛凛的战将,那使我十分有满足感,但这和我们之间的感情,和方铁生的背叛,有什么关系?" 白素侧着头想了片刻,终于承认:"是,没有什么关系,如果有外来的强力引诱,应该另外寻找原因。" 君花幽幽叹息:"任何外力的引诱,总要通过媒介来进行接触,我和他几乎二十四小时在一起他有什么机会和外来的力量发生接触?" 我和白素同时作了一个手势,我先说了出来:"有一个机会,唯一的机会,那次,你们在山洞中,他突然感到些什么,突然离去。" 君花摇头:"那一点时间,能发生什么事?" 白素道:"就是知道,这次我们来,主要是见甘先生,再就是要到那个山坳,和甘先生隐居了几十年的那座山去看看。" 甘铁生的身子微微发着抖:"那座山,整座山,是我那半个师官兵的坟墓,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来,流到最后一滴血,都没有人皱一皱眉头,真正是名副其实的铁军,铁一样的军队!" 我口唇掀动了一下,想问什么而没有问出来,甘铁生立时现出了一个自嘲式的笑容——他的外形和他的智力绝不相称,他立时知道我想问什么,他道:"我受了伤,滚跌下山的时候,跌进了一个很窄的山缝,我想挣扎着爬上来,可是反倒向下落去。" 他说到这里,发出了几下听来极无可奈何的干笑声:"下面是一个相当深的山洞,我一跌下去,就昏了过去,至少昏迷了十小时以上才醒过来,又苦苦捱了三天,才能开始设法离开。我身体虚弱,花了很多时间才算是重见生天,一切全都发生了!" 他说来虽然简单,可是想象起那三四天的情形,他也和跌进了地狱无异。 甘铁生继续着:"山上还到处有弟兄的残肢,我看到一次哭一次,我收集了十来枚手榴弹,准备在敌军将领庆贺胜利时冲进去,可是我更想知道,为什么方铁生会没有依约发兵!" 他说到这里,急速地喘息起来,君花忙递过一杯茶去,他一口气喝干,我从旅行包中,取出一瓶酒来,甘铁生"啊"地一声,伸手就取了过去,打开咕咕咕连喝三口,又长长吁了一口气。 他的声音变得苦涩之极:"可是,我一下山,见到了敌军的几个士兵,我就全身发抖发软,害怕得全身汗出如浆,象是要窒息,再也无法挪动半分,幸而他们没有发觉我。起初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次数多了。不但见到人影,甚至听到人声都是那样,我才知道我……得了一个怪病,我不能再见到自己的同类,我对人失去了信心,觉得世上最可怕的,莫过于人!我无法控制这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所以一直只好躲在深山里面,远远听到有人声,就躲开去,好在那山中山洞又多,就这样躲了几十年。" 白素大是感叹:"的确,人很可怕,有幸有不幸,你在深山里躲了几十年,也不知躲过了多少场天翻地覆、血流成河、尸骨如山的浩动!" 甘铁生才离开深山不久,又一直和君花在一起,自然不容易明白白素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白素说得对,那些年来,浩动连连那是源于恶毒的的人性而发生的! 君花伸手在甘铁生的手背上轻抚着,甘铁生的手又瘦又干,粗糙的、褐色的皮肤之下,血管好象小蛇一样盘虬突起,看来简直恐怖,但看君花抚摸它时的神情,却温柔欢愉,只觉其美,不觉其丑。 甘铁生又道:"忽然之间,听到君……花的声音,听到了她的话,看到了她所写的书,前尘往事,一起涌上心头,想起了当年的那一台戏……我也确信君花并没有背叛,只是方铁生一个的事,这才对人恢复了信心,敢鼓起勇气来见人!"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觉得到了告诉他们有方铁生下落的消息了。我先道:"当年台上的情景,可有拍照留念?" 甘铁生立时点头:"有,一个随军记者拍了一张很好的照片,方铁生说他喜欢,就由他保管——那时要晒多一张都不容易。" 我用相当缓慢的动作,把那张照片取了出来:"就是这一张?" 甘铁生和君花两人一看,都发出了一下尖锐的呼叫声,像是看到了一个死去不知多少年的人,忽然活了过来一样。甘铁生也首先改变了他那种古怪的姿势——那是他早时在窄狭的山洞中蟋缩身子时养成的习惯。两个人的目光盯在照片上,久久不能离开,然后,他们才一起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向我们望来。 两人的声音都异样:"哪里来的?" 我且不回答,又取出了其余几张照片来,君花叹:"他的气力真大,可以把我抛起来又接住!" 我问:"这大汉,肯定是方铁生?" 甘铁生点了点头,抿着嘴不出声,君花则道:"当然是他,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大汉,美国篮球选手,有很多超过两公尺,可是和他比,总没有那种神威凛凛的气概!" 甘铁生这才说话,声音之中,透着无比的疲倦:"人人见了他,都会自然而然,对他生出敬畏之意,不单是他人壮硕,而且也由于他有那种气吞山河的气概!" 君花也道:"是啊,为了替他找一匹马,费了多大的劲才找到了那匹日本关东的高头大马!" 两个人说起往事来,从外表看来,似乎都没有对方铁生有什么恨,自然,刻骨的恨意,不会表现在咬牙切齿和青筋暴绽上。 等到他们又向我望来之际,我才道:"十六年前,有人在武夷山的一个小道观中见过他,他在那里隐居,好象在逃避什么,这证明当年他的行为,至少没有在物质上给他带来任何好处!" 君花和甘铁生两人的神情,都疑惑之极,君花指着甘铁生:"他……和你一样,一直在山里隐居……那……是为了什么? 甘铁生这时,表现了他曾是一个果断的军人的本色,他用力一挥手:"问他去!" 君花深深吸了一口气:"十六年前,他……" 甘铁生和我异口同声:"那是唯一的线索!" 甘铁生和君花互望了好一会,才同时叹了一声,甘铁生道:"如果他还在,一切就可以水落石出了!这些年,真不知怎么活过来的!"
狗蛋 发表于 2008-11-1 08:30
他说到这里,忽然发出怪异的声音,"哈哈"笑了起来:"有时,故意想饿死自己,几天不吃东西,可是肚子愈饿,思路反倒越是空灵!" 我点头:"这就是基督徒为什么要禁食祷告的原因。" 甘铁生显然想不到我会举这样的例子,他呆了一呆,才又把身子缩成一团。这时,我注意到他在把身子形成那个怪异的姿势,身体缩得极紧,一般人绝无法做到,要是他缩着头,简直就没有任何突出点。 他也感到我在注意他的姿势,所以解释:"当我确知自己又活了下来之后,心中的痛苦实在无法形容——人在感到痛苦的时候,会自然而然,把身子缩成一团,虽然那样做,一点也不能减轻痛苦。我遭到了那样不可想象的背叛,也一直在把自己的身子紧缩,像是想把痛苦自身体中一滴一点挤出来!" 他在那样说的时候,声音甚至十分平静,唯其如此,才更叫人有惊心动魄之感。 我叹了一声,白素也叹着:'当我们知道你可能没有在战役中丧失生时,首先想到的,也是这几十年来,你不知如何从痛苦中熬过来的!" 甘铁生惨然:"不把自己当人,只有这样,才能熬过来。我找许多小得根本不能容身的山洞,硬把自己的身子挤进去,挤得骨头格格发响,心里反倒痛快些。很奇怪,再小的山洞,一天挤不过去,一个月挤不进去,一年半载下来,也就挤进去了!" 我和白素听得骇然,甘铁生这几十年在山中的日子,自然痛苦,但再也想不到,会痛苦到这种程度!不过看他现在的情形,反倒象是在说着别人的事一样,是不是经历了象他那样大痛苦的人,会把一切都看透了,看淡了? 他继续在说着:"我想世上很少人能有我这样的经历,挤在一个小山洞之中,我可以几天几夜,不饮不食,人不像人,兽不像兽。可是在这种时候,我却待别能想,什么都想,有许多许多事,都在那种情形下想通了,有了答案,唯一想不能的就是——"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神情惘然。 自然,他就算没有说出来,我们也都知道,他想不通的一点是:方铁生为什么要背叛! 也就在他陡然停下来的那一刹那,我脑中陡然灵光一闪,脱口说出了一句话来。 这句话一出口,不但甘铁生、君花和白素都神情愕然望向我,连我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又急忙作了一个"请听我解释"的手势。 我陡然脱口叫出来的那句话是:"或许方铁生根本没有背叛!" 方铁生背叛,已是不移的事实,所有的疑问焦点,都集中在他为什么要背叛这一点上。 而我,竟忽然感到,方铁生可能没有背叛,自然叫听到的人,都感到错愕之极。我一面作手势,一面已开始解释,指着甘铁生:"你本来就是一个相当有学识的人,过去几十年,在那么特异的环境中,使你有不断的沉思的机会,去想许多问题,而且都有了答案!" 甘铁生的神情十分沉着,可是他灼灼的目光,却显示他正在等着我进一步的说明。 我又挥了一下手:"我是就最简单的逻辑规律想到这一点的——" 说到这里,我向白素望去,寻求她的支持,她竟然可以把我没有说出来的话接下去:"简单的规律是:既然所有的问题,都有了解答,那么,唯一没有答案的问题,就有可能是这个问题根本不存在!" 我大是感激,紧握白素的手:"对了,就是这个意思。" 甘铁生和君花互望着,他们显然在认真考虑这个说法,可是他们又显然无法接受。 过了一会,君花才十分小心地问:"那么,方铁生伪传军令,按兵不动,破坏作战计划,令山上的部队全军覆没,这种行为叫什么?" 我和白素苦笑,齐声道:"背叛!当然是背叛!" 君花吁了一口气:"问题在,不过没有答案!" 甘铁生却道:"答案有,在方铁生那里,去找他!" 他说着,向我望来,我一时之间难以决定,他的意思,自然是要我和白素也去,我倒真的很想去,这时,白素先说:"我们还是先到当年事件发生时的现场去看一下。" 甘铁生扬了扬眉:"好,先带你们上山!" 那座山真是怪山,就算没有军事常识的人,也知道把军队开上那样的穷山恶水去,是一种自杀行为。也正由于地形如此奇特,才更显出甘铁生当年的作战计划,何等大胆冒险。 整座山连绵几十里,又和别的山相连,是一个相当大的山区,甘铁生在方圆几十里之中,对山上的一切,都熟悉之极。 在山中,我们逗留了足足三天。在这三天之中,甘铁生给我们看他当年跌下去的那个山缝,和山缝下的深洞——我跃下之后,也花了近半小时才攀上来,甘铁生当年,重伤昏迷之后醒来,很难想象他是怎么样爬出那深洞的。 甘铁生又"示范"了他挤进狭窄山洞中的本事,山洞小得看来绝无可能容下一个人,可是他就有本事,把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挤进去,直到全身进入,从外面看来,根本分不清他哪里是头,哪里是脚。而他就在这种情形下,思索着各种问题。 这种把自己的身体挤进狭小空间中的本领,中外的杂技表演者,有的也可以做得到,但决计不如甘铁生所能做到的那样。 而且,甘铁生也用行动说明了他靠什么来生活,他从土中挖出了一大堆形状怪异莫名,说死不死,说话不活的昆虫的蛹来,有的是蝉,有的是蝼蛄,有的是金龟子,然后放在枯枝上烤和烧,把它们都变成一团团黑褐色的东西,还津津有味放在口中嚼着。 他介绍说蝉蛹最可口,我拣了一个,放进口中,果然十分甘香,君花和白素看得不住皱眉。 他也表演了如何把一只刺猬化为可口的食物,并从岩石上刮下盐来,在各种各样的野果子上摄去营养,我认识不少人,有着超卓的野外求生本能,甘铁生和他们排在一起,绝不逊色! 最后一天的下午,他把我们带进了一个山洞,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当年,我拉着半个师的队伍上了山,这个山洞就是指挥部,这块大概是办公桌,又是床,在等待的那几天之中,我——" 他说到这里,望了君花一眼,眼光之中,情意极深,君花叹了一声:"我道的,我知道你一定在想我,在揪心揪肺地想我!" 甘铁生叹了一声:"是的,不过我想到你很快乐,心里多少有点安慰。" 君花又叹了一声:"我是很快乐,可是会突然想起你,心里就会有象被刀戳了一下的那样痛楚!" (当他们在这样对话的时候,我和白素都一声不出,原因大家都明白——他们当年,是三个男人,可是看来他们之间的恋情,仍然在纠缠不清。) (虽然他们之间真有恋情,可是总有点怪异之感,所以无法表示任何意见。) 甘铁生话头一转:"那几天并不难过,要处理的事太多,小牛——君花,你还记得小牛吗?那书记官,甚至写好了如何收编俘虏,如何处理战利品的计划书,全军上下,人人兴奋莫名,一直到了最重要的那一刻,等不到预期的进攻——"
狗蛋 发表于 2008-11-1 08:31
说到这里,甘铁生双手按在大石上,身子微微发抖,神情极可怕:"派下山去刺探军情的人,没有一个回来,山下重重包围,全是敌军,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再会领兵打仗,也没有办法,全体军官,都围在我的面前,人到了绝路,会有各种古怪的想法,很有几个想责备我订出了这样作战计划的!" 君花喃喃道:"他们不应该责备你。" 甘铁生深深吸了一口气:"结果,没有人出声,他们只是盯着我的手看,当时,我甚至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盯着我的手看!"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不住喘着气,没有人问他为什么,因为明知给他缓过一口气来,他一定会说出其中原因来的。 大约三分钟之后,他才继续:"原来我的手,本来一直按在大石上的,由于心中的焦急、愤怒和失望,手指在渐渐收拢,指甲压在石上,用的力道那么大,十只指甲,一只一只迸裂,脱破了手指,鲜血迸溅,十指连心,我竟然一点不觉得痛!"' 他一口气说到这时,按在大石上的双手,也收成了拳头,这一次,自然没有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情形出现。可想而知,当年,所有的军官,看到了甘师长的伤痛,竟到了这一地步,怎么还忍心责备他? 甘铁生吁了一口气,把握紧了的拳头,又慢慢松了开来:"我等了六小时,在军事行为中,有时连六秒钟都不能等的,我等了六小时,方下令突围……那不是突围……真是拚命,一条一条鲜蹦活跳的命,断送在敌人的枪炮刺刀之下,唉……冤孽啊!" 他会突然之中用一下惨叫"冤孽"来作为叙述的结语,倒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山洞中静了很久,他最后的那一下叫声,仿佛还在山洞中引起嗡嗡的声响。 他闭上眼睛,神情也渐渐由激动而变得平静,再睁开眼来,淡淡一笑:"过去几十年了,可是那种情景,如在目前。" 白素道:"战场上,半个师的兵力全军覆亡,不算是一桩大事,有几万人,几十万人一起在一个战役中死亡的,人类的战争史,是最惨不忍睹的一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甘先生,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一切照你的计划进行,敌军会怎么样?" 甘铁生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喃喃地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等我们离开那山洞的时候,残阳如血,映得一天一地,满山都红,看起来就象是当年的鲜血还没有凝结,凄凉悲壮,莫可名状。 离开了山,回到那小客栈,甘铁生和君花不断回忆着过去的旧事,上半夜我还勉强听着,可是看情形,他们非通宵达旦谈下去不可,我打了一个呵欠,和白素一起告辞,回到了我们自己的房间。 我已有很久没有在这种典型的中国北方小镇中的客栈过夜了,由于疲倦,躲在硬梆梆的炕上,倒也大有睡意,身边的白素一动不动,我知道她正在想着什么,过了一会,果然白素说了话:"你在那一刹那,感到方铁生根本没有背叛,既然事实上无法令人接受,但许多情形,却可以反证这一点。" 我伸了一个懒腰:"是啊,象完全没有背叛的动机,象背叛之后他一点好处都没有得到,象事先一点迹象也没有,等等,都可以反证没有背叛行为。" 白素叹了一声:"理论上这样,但实际,却分明是另外一回事。" 我用力在炕上敲了一拳,发出了"蓬"的一声响——那时并非冬天,炕不必生火:"整个大谜团,只有一个关键性的问题,一找到,什么都可迎刃而解。" 白素停了片刻,才道:"真有趣,以我们的推理能力,竟然会一点头绪也没有。" 我又伸了一个懒腰:"看小说,会看出我们这样的结果来,世上只怕没有人敢看小说!" 白素侧头看了我一下:"你不觉得很有趣?" 我在她的唇上轻吻了一下:"有趣之至,单是旅行到这种地方来,和你几乎可以剪烛夜话,就够有趣的了。" 白素闭上了眼睛:"希望明天在那个山坳之中,会有所发现。" 我连白素想发现些什么都没有概念,自然无法接口。 第二天一早醒来,君花本领很大,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一辆吉普车,车龄至少二十年以上,但还可以行驶,就由她驾驶,到当年屯兵的那个山坳去。 一路上,君花向甘铁生解释当年方铁生和她,如何带了半个师的官兵,化整为零,穿过敌军阵地的空隙,成功地脱出包围圈,到达了敌军的外围的经过。 那山坳,离那座山大约有二十公里,属于另一个山区,车子在崎岖的路上跳动前进,一驶进两座山峰,排天的峭壁,甘铁生就喝了一声采:"好秘密的地方!" 君花道:"里面的山谷可大着,一万人也藏得下。" 说到这里,车已驶不向前去了,因为前面有一大堆碎石,堵塞了去路,那堆大小不同的石块,大的比人还高,小的只如拳头,如同一座水坝一样,把峭壁之间的峡谷,塞得满满的只有十公尺高,看起来异特之至。 君花指着那高高的乱石坝:"当年我们探测地形,到了这里,以为前面已经是绝路了,他攀上去一看,大声欢呼,这才知里面别有天地。" 甘铁生皱眉:"人和轻武器可以翻过去,辎重怎么办?" 他不愧是经验丰富的将官,一下子就想到了问题的中心点。君花道:"辎重留在那边,派两个连防守!" 甘铁生"嗯"了一声,看情形他对方铁生和君花当年的安排,并不是十分满意。 的确,辎重,重武器和许多物资,是军队的命脉,如果辎重有失,部队的作战能力,也自然消失了,方铁生的决定,可说相当冒险。 君花也看出了甘铁生的不满,她低声分辨了一句:"敌人没有发现。" 甘铁生抬起头来,眯着眼,看着那堵乱石坝,我和白素一到,就被这奇景吸引。堵成了一道坝的大小石块,显然是从两边峭壁上跌落下来的,两边峭壁上,怪石嶙峋,峋峨不齐,有风化的痕迹,想来是若干年前,有过一次山崩,大量石块飞落下来,堵住了峡谷。 这种自然现象虽然不多见,但也可以理解。在峭壁上,还有许多大石,看来也摇摇欲堕,只要有少量炸药,保证可以将这道石坝,加高十公尺。 君花已开始向上攀去,要攀越这道石坝,十分容易,君花一边说着:"当兄弟知道你们突围惨败之后,简直如世界末日末一样。很多人攀出山坳来,竟有不少在攀越的过程中跌死跌伤的!" 要爬过这道乱石坝,身手灵便的少年人就能做得到,之所以出现君花所说的这种情形,自然是当时那些人的心中慌乱到了极点,行动大是失常之故。 不一会,我们就攀到了坝顶,眼前是一个好大的山坳。 这时,各人的视线,自然而然,都被眼前这种豁然开朗的地形所吸引,只有白素,还在抬头打量着两边的峭壁,我看了山坳一会,跟着她去看,她指着两边峭壁的近顶处:"看,两边峭壁在那里,几乎一样高度,有极深的刻痕!" 白素用"刻痕"来形容那种山形,其实并不十分恰当,那是一道约有两公尺深,一公尺高下的凹位,在两边峭壁离顶还有十来公尺处,所以令得那上面的山石,看来更是随时会崩落。在那两个凹进去之处,山石尖突,十分凌乱,可能是那一部分的石质十分松软,所以在山崩中,一起落了下来。 我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白素"嗯"地一声:"当初山脉形成,一定是一座山峰,在地壳的变动之中,裂成了两半,形成了峡谷,所以峡谷同两边的峭壁,石质一样,才会再在若干年后的山崩中,形成如今这样的奇景。" 我和白素在讲这座奇特的山景,君花和甘铁生在一旁听着,甘铁生叹了一声:"山川的形成,都是亿万年的事,人生短促,实在无法理解!" 过了一会,他又道:"时间还是过去不够多,要是再过几十年,大家都死了,背叛和被背叛,又有什么分别,全变成一样了!" 在他的感叹声中,我们已翻过了那道乱石坝,里面完全是另外一个天地,叫人有一踏足实地,就有想大叫大跳的冲动,右手有一道相当宽的山溪,隔老远就能感到那股山溪的清淡气味,不能不承认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隐蔽理想的地方了。 君花指着另一座山壁,那山壁上,有一个突出的,看来又大又平整的石坪:"辽望哨就设在那天然的岗楼上。"' 白素问:"那石坪,就是有人报告说,曾见过方铁生出现之处?" 君花咬着下唇,点了点头。白素又问;"你和方铁生常去的那个山洞呢?" 君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转身走向前,我们都跟在后面。 山坳的四周全是山峰,山峰上下,都有不少山洞,大小都有,君花带着我们进了一个门口有一块长满了苔藓的大石作天然遮掩的山洞之中,侧身从大石边走了进去,甘铁生跟进去,我和白素进了洞,洞中很黑,可是却相当整洁。" 君花向着一个极阴暗的角落走去,然后,停立在一块石头前,久久不动。 那自然就是她当年和方铁生相偎相依之处了。 甘铁生就站在她的身边,黑暗中,目光闪闪,真难想象几十年之前那股不正常的情欲烈焰会延续至今,可是眼前的情形,又的确如此。 君花终于转过头来,和甘铁生的视线接触,两人都震动了一下,白素也注意到了他们的情形,握住了我的手臂。甘铁生和君花互望了好一会,两人才同时叹了口气,各自伸出手来,紧紧握着,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行动。 白素问:"就是在这里,你说过,方铁生忽然有了十分特别的感应?" 君花"嗯"地一声:"你说得生动,他那时,真的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我说了几句调皮话,他就走了出去,我有点生气,没有立刻跟出去,山洞口有大石挡着,我看不到洞外的情形,等我也出去……大概至多十分钟,他已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天色也黑了下来……" 君花的声音愈说愈低,因为接下来,当方铁生再出现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他已在军官会议上伪传军令了! 白素向我望来,我明白她的意思,立时道:"从入暮到午夜,大约是六小时左右,他不可能去得太远,要是有什么事发生,一定就在附近发生。" 白素吸了一口气:"最大的可能,是在那个石坪上,因为有人见过他在那里出现,他身形高大异常,不会被人认错。" 甘铁生喃喃地道:"会有什么事发生?" 君花也难过地摇着头,白素已向山洞外走出去,到了山洞外,转过了一座山崖,就可以看到那个石坪,要攀到那个石坪不是很容易,我们花了约莫一小时才到达——最早到达的是甘铁生,至少早了十五分钟,那自然由于他几十年来一直在山中当野人的缘故。 那石坪相当大,约有一百多平方公尺,很完整,有几株至少百年以上的松树,夭矫弯曲地生长着,气势雄伟,登高一看,视线可及处极远,附近山色,尽收眼底,山风吹来,白素长发披拂,简直就像是仙子一样,我也大是觉得心旷神怡。
狗蛋 发表于 2008-11-1 08:31
当晚,君花埋首往事,我和甘铁生把那一大瓶不知名的劣酒(肯定有酒精)喝了个精光。 第二天,君花双眼通红:"看了一晚,什么新的材料都没有。" 甘铁生淡然;"就算有新材料,也都是旧材料。" 甘铁生这句话,说得十分有意思,可是君花却明显地不以为然,她瞪着他:"你心里对他,不再有恨意?" 甘铁生呆了一呆,刹那之间,他的神情,有一刹那的极度惘然,但随即又恢复了平淡,象是对"恨意"这个词,感到十分陌生。 然后,他才停了一停,笑着:"早就应该没有了,等到现在,已经太迟了。" 君花叹了声:"我不能,或许……是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又深了一层?" 这样的话,在他们纠缠不清的畸形关系之中,甘铁生听了之后,应该很妒意才是,但这时,甘铁生就象是局外人,他漫声应道:"也许是,你们曾有过那么快乐的短暂日子,他弃你而去,你对他的……感觉,自然会强烈得多!" 君花象是看陌生人一样看着甘铁生,在隔了几十年之后,她又在深山之中找到甘铁生的时候,虽然甘铁生经过了几十年的野人生活,外形已大不相同,但相信君花还是一下子就可以认出他来的。 但是现在,君花却觉得他陌生了——那自然是因为甘铁生在整个思想观念改变了之后,大彻大悟,连眼神和气质都有了自然而然,极大的转变之故。 甘铁生这时拍着手:"别这样看着我,老实说,若不是你兴致好,我根本不想去找方铁生,找到了,问明白了为什么,又有什么不同?发生的事早已发生了,问明了为什么,绝不能改变事实,有什么用?" 君花的声音,听来十分尖厉:"至少我知道是为了什么,不然……不然……真会死不瞑目!" 甘铁生笑:"有那么严重?" 君花一口气说了七八声"有",才又道:"每当想起来,就象是心口有刀戳进去,一个永远好不了的血淋淋的伤口,想不去想,可是做不到,以为时间会令伤口愈口,可是几十年了,还是每当想起,就有血珠迸出来,我一定要弄明白,他为什么要背叛。" 甘铁生显然在说反话;"对,弄明白了之后,伤口就会迅速痊愈!" 君花的声音极高:"我也知道不会,可是不明白是痛,明白了还是痛,对我来说,并无损失,只有好处,因为,我明白了!" 甘铁生不再言语,我在他们争执时,因为涉及当年他们的"感情",所以不便插言,实在已经很不耐烦了。君花的心情,实在很容易了解——方铁生对她的背叛,可以纳入爱情的背叛范围之内,和方铁生对甘铁生的背叛,不很相同。 爱情上的背叛,被背叛了的一方,总是想知道原因,想知道为什么,会不惜一切代价去追寻答案。虽然真正能得知真相的机会微乎其微。 而且,在很多情形下,还是不要得到真正的答案的好,真正的答案,有时极其残酷,要举例的话,可以有很多。因为事实的真相,大多数残酷,不过通常情形下,都被各种各样的外表所掩遮而已。 一见他们住了口,我忙道:"该打点武夷山去了。" 君花恨恨地道:"我恨不得插翼飞去!" 我哈哈大笑:"你就算有翼,也一定不会比飞机的翼飞得快。" 飞机的翼,可以令时间和距离的观念改变,古代人要穿越这段距离,所需的时间,至少一个月。而现在,虽然各种各样的繁琐手续和不合理的规章制度以及令人气结的工作态度,把时间拖慢了许多,但是在两天之后,我们一行四人,还是进入了武夷山区,并且,还有一个相当活泼的年轻人,作我们的向导,他属于当地的旅游局,一见一我们,就给我们带来了极好的消息。 在这两天之中,我和甘铁生交谈并不多,但对他心态的转变,却有了进一步的认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象做了一场梦一样,梦醒了,梦中的一切,是好是坏,是苦是甜,谁还会去计较?计较了又怎么样?" 他并不讳言方铁生,提起来,有时也低叹,有时也微笑,他甚至说:"方铁生背叛,当然有原因,或许是我先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令他反感了。"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君花怒哼一声;"我看你快超凡入圣了!你怎能责怪自己,你对他那么好,是你把他从垃圾堆捡回来的,你对他那么好……" 君花说到激动处,不由自主,抽噎起来。 甘铁生也不去安慰她,神情大是惘然,在惘然之中,却又带着略有所悟的神情。 他那时的神情有点怪,所以给我的印象也相当深刻,他接着又摇了摇头,却什么也没有说。 我知道他一定是想到了什么,但又觉得无此可能,所以才有这样的行动。 那个向导一见我们,带给我们的好消息是:"四位,我从小在武夷山区长大,从小就是一个野孩子,那时候……生活困难,别看我年纪小,每天我在山上打个转,就能弄到可以吃的东西,填饱一家人的肚子!" 他讲到这里,压低了声音,有点神秘兮兮地:"在我满山乱转的时候,我就见过你们要找的那个人,而且,和他的关系很好,有很多山野间生活的知识,就是他教会我的。" 我们互望了一眼,心中都十分兴奋。我们在来前,曾先打电报,请当地的旅游机构协助,说明我们的目的,是要找一个像方铁生这样的人,看来旅游机构的工作效率相当高,派给我们这个向导,正是我们需要的人。 君花忙道:"太好了,你最近一次见他,是在什么时候?" 向导扬了扬眉:"嗯……有八九年了。"。 八九年,比十六年,时间又接近了许多,可是毕竟也隔了那么长的时间,君花又急着问:"照你看,他现在还在不在?" 向导笑了起来:"一定在,他身体壮健之极,力大无穷,别看他已经老了,十个八个年轻人都敌不过他,他连老虎都可以打得死!" 君花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阴晴不定,甘铁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他一直是那样子,怀疑他是外星人,也有点道理。" 当向导的小伙子一听,大感兴趣,问了许多问题,我们不胜其烦,只好喝止他:"事情十分复杂,讲不明白的,你别再问了!" 小伙子虽然没有再问,可是一脸按捺不住的好奇神情,看了也叫人心中不忍。 不过,各位都可以知道,那实在是一个复杂得过了分的故事,就算有心想告诉他.也不在从何说起才好。 在山中,有人带路,行进容易得多。我们一早出发,当晚在深山中宿营宿营,第二天早上出发,不到中午,已来到一座极高的峭壁之前。 那一带,古木参天,根本已没有了山路,相信当年,陈长青就是在这里迷路的——他看到方铁生像是神话传说中的人物一样,在峭壁上飞掠而下。不过这时我们抬头看去,可以看到峭壁树的木上,有些物体在跳动,那当然不是人,而是猴子。 向导指着峭壁:"攀上去之后,在一个比较低的山头上,就是那人曾住的小道观,那道观也不知何年何月,因什么人建造的!" 攀越那峭壁,并不是很困难,峭壁上藤蔓多,处处可以挽手,怪石嶙峋,也容易踏足,连君花也不觉得有什么难处。 翻过了峭壁,已经可以看到不远处那个山头上的小道观了,看起来,象是积木搭出来的一样。云雾绕绕,时隐时现,完全是剑侠小说中的境界。 那时,正是中午时分。在山中赶路,就是那样,看起来极近,直线距离可能只有三百公尺。但是要到达那地方,却不知要走多少路。 到我们抵达那小道观时,已是五小时之后的事了,夕阳西下,把漫山映得一片金红,所有的石、草、木、屋,都在反射夕阳的余晖,壮观之极。 小道观的门虚掩着,整个道观的外貌,看来残旧之至,向导踏前一步,小道观的门,已陡然被打开,一条披头散发,满脸虬髯,身形高大,威武莫名的大汉,已一步跨出,当门而立。 他身形如此高大,所以跨出门来时,低了一下头,当他当门而立,他的头,就远高出门楣之上。 我和白素,不由自主握紧了手,视线留在那大汉身上,再也移不开去。 夕阳的光芒,照在那大汉的头发上,虬髯上,在他炯炯生光的双眼之中,更反映出血红的夕阳,他站着一动不动,在破烂不堪的衣服下,可以看到他胸脯的起伏,可知他心情的激动。 在那一刹那,我心中想到的是:我又进入了另一部小说的境界了,眼前这个大汉,如果手中提着一柄刀的话,那么,他活脱就是明教四大法王之中的金毛狮王!
狗蛋 发表于 2008-11-1 08:31
我们和那大汉对望着,大汉脸上的神情,不是很看得清楚(虬髯太浓,遮住了他一大半脸面),可是,当他那双极有神采的眼睛,紧盯着君花的时候,他面上的肌肉,在明显地跳动。 突然之间,他扬起手来——由于他身形极高大,一扬手之际,气势也十分慑人,我离他最近,一进之间,也几乎不由自主,想后退一步,以避开他的那种逼人的力量。 他直指着君花——被这样的一条大汉直指着,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可是君花十分镇定,她不等发问,就道:"我施了变性手术!" 方铁生(那神威凛凛的大汉当然就是方铁生)迟疑着重复:"变性手术?" 君花一字一顿:"是,由男人变成女人,其实我本来就是女人,可是从小一直被误会是男人,当然也有点阴错阳差,总之我现在是女人!" 我在一旁,心想,何止"有点阴错阳差"而已,简直就是颠阴倒阳,一塌胡涂! 方铁生用心听着,双眼之中,现出极度好奇的神采来,他这时当然不再年轻,但是蓬发虬髯,却一样乌黑,看起来不觉他是一个老年人,所以,他的眼神之中,竟然带着几分顽皮,足以证明他是一个性格十分活泼的人。 他仍然望着君花,足有半分钟之后,视线在我、白素和向导的三人身上,一掠而过,停在甘铁生的身上。甘铁生在才一见到他时,有过一刹那的激动,但随即恢复了平静。 直到这时,方铁生向他望去,他才微笑着,用十分平静的声调说:"小兄弟,你好!" 甘铁生这句话一出口,除了向导和他自己以外,人人都震动了一下,方铁生的震动更甚,双手陡然握成了拳,握得粗大的指节,格格直响! (几十年前,甘铁生初见方铁生时第一句话是:"小兄弟,你过来!" (从那句话开始,他们认识,开始了方铁生生命的改变,也形成了今日的局面。现在,甘铁生又叫了一声"小兄弟",可是方铁生为什么那么激动?) 方铁生挥着拳头,虎虎风生,他大叫起来,声音在宏亮之中,带着一股莫名的悲愤,他在叫:"问!只管问,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找到我,一定会问我……为什么!" 他在说到最后"为什么"三个字之际,声音变得嘶哑,听来像是他的心肺都被撕裂了一样。 他是一个背叛者,在经过了那么多年之后,见到了当年的受害人,竟然看来没有半点惭愧悔恨,反倒一副理直气壮,这种神情,看得我和白素,都为之惊骇不已,我们紧握着手,我自然而然考虑着如果万一出现需要武力厮拚的场面时,如何对付这个煞神一样的大汉! 甘铁生先开口,他声音平静:"我没准备这样问你,可是她还想问。" 君花立时接了上去,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把那么多年来积压在胸中的怒意、恨意、不明和怀疑,都一起在这三字中,吐了出来:"为什么?" 那真是听得人心头大震,石破天惊的一问! 如果说君花的那一问,是九天之上,直击下来的一个霹雳焦雷,那么,方铁生的回答,简直就是地面上万千座火山,同时爆发,喷射出无数足以摧毁一切的岩浆! 方铁生一开始回答,场面有些乱,方铁生简直不能自制,无法住口,其间我、君花、白素都曾抢着大声又问了一些问题,只有甘铁生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象是完全不关他的事一样。
狗蛋 发表于 2008-11-1 08:31
正由于场面紊乱,所以我用比较特殊的方法来记述当时的情形,在以下的一大段之中,除了括弧之中的文字之外,全是方铁生爆发出来的话——方式虽然特别一点,但还是很容易看得懂的。 为什么?你不明白?你们真不明白?为什么?因为我必须这样做,一定要那样做,非那样做不可,我想那样做想了不知多久,终于鼓足勇气做了!我为自己!谁不为自己呢?把我从垃圾堆中捡出来,培育我成为一个优秀的军人,难道全为了我?没有一点为了自己? 我变成什么东西了?我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东西,只知道自己不再是人!人!人!我不是人!对我好,照顾我,我就算是个人,也不再是自己,我是人家手里捏出来的一个泥人——看,这是我捏的,好看吧,漂亮吧! 知道我所承受的压力有多重吗?我必须按照捏我的双手做人,这个可以,那个不可以,现在的日子多好,以前的日子多苦! 老实讲,不到一年,我就宁愿回垃圾堆去!我是从垃圾堆来的,让我回垃圾堆去,这天公地道,可是我回得去吗?四面八方,不知道有多少箍,有多少网,把我死死地箍着,网着,压着,你们知道我在半夜会大口吸气吗?知道我只有肯定在没有人的时候才呼吸畅顺吗?可就是连这样的机会,也少之又少,没有单独一个人的机会,可惜吧!一直到现在,那么多年了,都是单独的,可是还会做恶梦,想起那可怕的日子,做什么,该怎么样,早就安排得妥妥当当,从副排长起,只要我不死,一条直路,可以让你看到若干年之后的副总司令!我打仗勇敢?屁!我是想在战场上找死! 对我好?当然对我好,我没说有什么人对我不好,可是我能不能拒绝?可不可以不受?我没法报答,永远不能报答,我也不想报答,因为我根本不要。对,我拣的时机很卑鄙,打仗,不是输就是赢,你赢了,人家就输,你输了,人家就赢,输和赢都要死人,没有什么不同,你想想,除了这个机会之外,我还有什么逃走的可能?对我太好了,当他把你也让给我的时候,我就知道,再不逃走,我这一辈子就只是一个没顿的人! 以后?我一点也没有后悔过,以后我一座一座深山走,完完全全是我自己,最后我拣了这里,这里象不象垃圾堆,多么自在逍遥,多么快乐,绝没有人象看猴子一样地打量你,绝没有人夸奖你,勉励你,要你不断照别人的意思去做人! 我当然有权这样做,每个人都有权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处理自己的生命!不错,我害了一些人,被害的人之中,有对我极好极好的,我说过,我为自己打算,我一刻也不能再忍下去,在那个山洞中,我陡然之间,有了决定。 什么?外来力量的影响?当然没有,全都是我内心世界的爆炸。背叛!彻底的背叛,背叛的是一个假的自我,得回的是真正的自我。告诉你们,你们没有资格责备我是叛徒,没有一个人可以责备另一个人是叛徒,因为人人心中都怀着信念,没有人可以例外,那是人的天性,人有背叛的天性,看只看什么时候发作! 什么?外星人?什么外星人,我是人,别看我身形高大,力大无穷,当然是人,什么外星人里星人,你他妈的在放什么狗屁! 现在明白了没有,不背叛,那种日子我过不下去,人人都看着,以为我日子过得快乐得很,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苦,连你都不懂,以为我真的快乐,你不应该跟我下山,应该和他留在山上,我会拼命攻上去,死在你们面前,你也不该把他让给我,那叫我更无法忍受下去,你们都不把我当一个平等的人,都把我当成一个要尽一切力量对他好的人! 没有什么不对,对你们赐给者来说,当然没有什么不对,可是对我这受惠者来说,我要拒绝,我要大声叫:够了!够了!你们会听吗? 方铁生双手抓住道观的门框,用力摇着,"哗啦"一声响,把门框整个拉了下来,他用力拗着,把木框拗成一截一截。 君花脸色煞白,甘铁生负着双手,走过一边,抬头看天,神情漠然。我和白素,面面相觑,我们的一切设想,都落了空,只有其中一个,比较接近,我曾说过:方铁生可能根本没有背叛! 方铁生确然没有背叛,对他自己而言,他不承认那是背叛,他只承认他的行为,是在许多箍的网之中,把自己释放了出来! 他当然可以那样做,每个人都有权那样做。可是他的情形如此特别,以致他的行为,在任何人看来,都是极度的背叛! 每个人的想法不同,竟然可以导致看法上如此巨大的差异,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哪有一统的标准? 方铁生的嘶叫声停了下来之后,山上变得出奇的静,几个人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甘铁生缓缓转过身来:"是我不好——" 方铁生大吼一声:"你好!你太好了,到现在你还要好到说自己不好!" 甘铁生淡然:"没有什么不同,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这个道理,我至少明白了!" 方铁生一个转身,走进了道观之中,君花还想说什么,扬起了手来,甘铁生把她扬起的手抓住:"知道了为什么,该走了!" 君花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我还是不明白——" 甘铁生打断了她的话头:"会明白,总会明白的,要是一直不明白,就让它不明白好了!" "背叛"的故事完了。 咦,不是说,还有我的一半背叛的故事吗?是,也已经说了,或者说,是方铁生代我说了。 人人心中都有潜在的背叛意识,看什么时候发作! 明白吗?不明白也不要紧,因为会明白,总会明白的,要是一直不明白,就让它不明白好了!
狗蛋 发表于 2008-11-1 09:21
小郭来坐,神情很是忧郁,像是有甚么心事。 我不去理会他,自顾自看书。因为上次他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我很关心地问他为甚么,他竟然长叹一声道:"无敌是最寂寞!" 当时我回了他一句地道的北方话:"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说完了这句话,我把他轰了出去。 人到了一定的时候,就容易自我膨胀,大人物有大人物的膨胀,小人物有小人物的膨胀。膨胀到了不可控制的阶段,人就进入了疯狂状态──这是一定的规律,凡进入自我膨胀状态的人,都脱不了这个规律。 比起许多不知所云的人来,小郭确然很有自我膨胀的条件,可是能够不膨胀当然最好,所以在他离去的时候,我大声提醒他:"多想想你要找而没有找到的人,他们就全都是你的敌人!" 小郭当时略有所悟──这件事情到现在大约有半年多,这次他又来这一套,我当然懒得理会。 小郭好几次欲言又止,我只是假装看不见。就在这时候,大门打开,红绫和温宝裕走了进来。 小郭像是遇到了救星,连忙站了起来,向两人道:"考考你们的想象力!" 红绫和温宝裕都是无事生非的人,立刻接上了榫,齐声道:"放马过来!" 小郭挥着手:"请设想一种方法,可以要找甚么人,就立刻可以找得到。" 我在一旁听得小郭这样说,就知道他这次来,真的是遇上了一些困难,和上次的无病呻吟不同。 找人是小郭郭大侦探的专长,最近几年,甚至于以色列的特工人员,也要寻求小郭的帮助,寻找还活着的纳粹战犯,而且颇有成绩。据我所知,找人的能力,小郭和他建立的联络网,在地球上,绝对在首三名之内。 但即使如此,当然也不可能做到"要找甚么人立刻可以找得到"。
狗蛋 发表于 2008-11-1 09:21
小郭出了这样的一个题目,只说明他正要找一个甚么人而找不到,所以才异想天开地希望能够有这样的一个方法。 我自然也知道他不是真的想得到答案,只不过是想打破由于上次他自我膨胀所造成的尴尬,可以开始和我说话。 我暗暗冷笑,小郭斜着眼瞄我,我还是假装看不见。 红绫和温宝裕却很认真,温宝裕吸了一口气:"好家伙,难度很高!" 红绫摇了摇头:"没有方法……除非……除非从现在开始,在全世界每一个人体内植入会发射信号的装置,而且每个人所发射的信号不同,而又有一个可以接收所有信号的装置,那么就可以知道每个人所在的位置,轨能够一下子把人找出来了!" 温宝裕摇头:"那要先知道要找的人发出的信号是甚么才行,不能算是随便要找一个人就可以找得到。" 红绫点头表示同意,两人又想了一会,才一起道:"没有这样的办法!" 我在这时候才冷冷地道:"当然没有这样的办法,要不然郭大侦探怎么会愁眉不展!" 小郭苦笑:"就知道上次向你发了一句牢骚就会给你说好几年!" 我笑了笑:"其实你若是要找甚么人而找不到的话,也就不会有别人可以找得到了。" 说完之后我又补充:"而且这种用尽方法也找不到的人,大多数根本没有寻找的价值--找不找得到都没有关系。" 这一句话,小郭大有同感:"说得是,总是有人来委托找人,凡是找不到的那些,都是根本不必去找的!" 我摊了摊手:"好,问题解决了!" 我这句话把小郭想说的话全都堵了回去,小郭怔了一怔,转向红绫和温宝裕:"说一个故事给你们听听。" 红绫和温宝裕一齐摇头:"若是寻常的故事,我们不想听。" 小郭有些下不了台,我笑道:"郭叔叔说故事,你们胆敢不听!说不定有趣之极!" 两人一起做了一个鬼脸,一副勉为其难的神情,温宝裕道:"首一分钟不好听,我们就拒绝听下去。" 红绫则道:"先别说,且听听故事的背景,是不是能引起我的兴趣。" 小郭也真忍得住,居然并不拂袖而去,由此可知他实在非常想我听他说这个故事。 他向红绫陪笑:"是五十多年之前,中国发生抗日战争时候的事情,不知道卫大小姐是不是有兴趣?" 红绫居然立刻有回答:"好极,最好是书本中没有记载的事情。" 我明白红绫的意思──她需要吸收书本之外的知识。 温宝裕则无可不可,我的视线仍然不离开手上的书。 小郭吞了一口口水,道:"请把我所说的在脑中迅速构成画面。" 温宝裕大声道:"十秒钟!" 小郭道:"在一列行驶中的火车顶上,挤满了人,那些人要尽量连接在一起,才不会在摇晃中跌下来。" 小郭才说了这一句,我就已经知道是甚么样的情景了。 可是红绫却不明白,她立刻问:"人为甚么要挤在火车的顶上?" 我向温宝裕望去,看看他是不是知道人为甚么要挤在火车的顶上。温宝裕神情迷惘,摇了摇头,原来他也不知道──这不能怪他们,因为他们并没有经过战争的动乱。 在战争动乱之中,人群有一种行动,称之为"逃难",用逃来躲避战争带来的祸害。可是逃难本身,根本就是一种灾害。 在逃难的过程之中,所有的交通工具都被逃难的人群超额运用,之所以在火车顶上会挤满了人,原因当然是由于火车的车厢中再也挤不下人了。 人挤在火车顶上,火车开动,车顶上的人,不但要忍受强风的吹袭,而且还要忍受火车头所喷出来的浓烟和煤灰,在火车前进的摇晃和震动中,还会随时从火车顶上掉下来,去了生命。 可是为了逃避战争祸害,在战时(我相信小郭提到的是当年日本皇军侵略中国的情形)这种情景却十分普遍,随处可见。 在开始的时候,铁路员工还加以阻止。可是急于逃难的人群,由于对战争的恐惧,已经丧失了理智,非但不领情,而且还群起殴打铁路员工。所以后来也就没有人再多加理会,任由人群爬上火车顶,去完成他们的逃难任务。 (这个故事在很多方面牵涉到人类行为,所以在这里不妨略为分析一下爬火车顶逃难的这种行为。)(人类往往在丧失理智的情形下做出许多可怕的行为,这些行为不但伤害他人,而且也伤害自己。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些行为往往非常矛盾,难以解释──应该不会有这种行为发生,可是却偏偏发生了。)(例如逃难本来是为了保命,爬上火车顶,其丧失生命的可能性远在处于战争发生地点之上,可是人群还是奋勇前赴,在那时候又变得完全不怕死了。)(用完全不怕死的行为来达成怕死的目标,这岂非矛盾之极?)同样是在火车顶上,安全的程度也有差别。以在火车顶的中间部份最安全,因为火车顶并不是平面,而是略呈弧形──向两边倾斜,所以在边上,容易掉下去。 而且在火车顶的中间,有山起的部份可以供人抓住,稳住身子,减少掉下去的可能。 当火车的车厢之中再也挤不下,人群开始爬上火车顶的时候,那种争先恐后、吼叫吶喊的情形,为了争取火车顶中间部份的位置而发挥出来的那种强大的杀伤力,如果用在战场上,足以使任何侵略者丧胆。 身强力壮者占据了火车顶的中间位置之后,后来者当然只好在火车顶的两边。 小郭所说的故事,开始于火车顶上,由于场景十分特别,不如详细说明不容易明白,所以才花了许多唇舌来解释。 经过解释之后,温宝裕和红绫明白了这种特殊的情形,小郭方可以继续他的故事。 小郭说得很详细,当时我听的时候颇不耐烦,但是后来知道详细的叙述在故事以后的发展中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所以我不能加以删减,只好照样详细叙述。 当时火车顶上爬满了人,当然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个故事,不过这里只能说其中的一个。 这个故事牵涉到两个人。 两个都是青年男性,年龄都在二十二三岁左右,都是正当年轻力壮,所以其中的一个,就占了火车顶的中间,他立刻紧紧抓住了那个凸出的部份,稳住了身子。 这个青年的名字是陈名富。 另一个青年行动略慢,却不是由于他的身手不够矫捷,而是由于他带了一件行李──那件身外物妨碍了他的行动,使他未能第一时间爬上火车顶,当他努力把行李推上火车顶,人接着爬上来的时候,只能够在车顶的边上栖身。 这个青年的姓名是游救国──这个名字有些特别,一般同类的名字都是叫"振国"、"兴国"甚么的,他却十分直截了当,就叫救国。 这游救国在火车顶的位置恰好在陈名富的旁边。本来他如果紧挨着陈名富的话,会比较安全。可是在他先把行李推上来的时候,行李就被推到了陈名富的身边。 那行李是一只藤做的网篮。 网篮这种器具现在也不多见了,它是一只相当深的篮子,有很结实的挽手,为了防止装在篮中的东西掉出来,有一层绳子结成的网罩在上面,所以这种器具就称之为网篮。 在游救国上来之后,正在考虑只是要把自己和网篮换一个位置的时候,陈名富的一只手已经抓住了网篮的挽手。 虽然没有说话,可是陈名富的动作意思很明显,所以游救国也立刻抓住了网篮挽手的另一边。这样一来,网篮在两个人的中间,就把两个人联系在一起。而陈名富的另一只手抓住了车顶的凸起部份,相对来说,游救国也就增加了安全程度。
狗蛋 发表于 2008-11-1 09:22
所以游救国和陈名富四目交投的时候,游救国向陈名富很感激的点了点头,陈名富也作了"不算甚么"的表示。
在当时那种兵荒马乱的环境下,他们都没有自我介绍的意愿──萍水相逢,谁知道下一刻会怎样,交换姓名这种平常的行为,在这种情形下毫无意义。
所以一直到事故发生,这两个青年都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我先把他们的名字说出来,是为了叙述上的方便。
火车当然无法准时开出,可终于开动。火车向南驶,第一天开开停停,停下来的原因多数是为了躲日本飞机的空袭──战事已经很接近,在火车停下来的时候,可以听到从北方传来的隆隆炮声。
事故发生在当天晚上,经过一天半夜在火车顶上的旅程,再年轻力壮也会感到疲惫不堪,所以沿途络续有人从火车顶上掉下去。
开始有人掉下去的时候,其余挤在火车顶上的人还会发出惊呼声,到后来所有人都变得麻木,就算有人掉下去,也没有人再加以注意。
到了午夜时分,火车驶进了一条隧道。
隧道中漆黑一片,甚么也看不见,所以究竟事情是如何发生的,陈名富一直没有弄清楚,只是知道事情发生了而已。
火车在隧道中行驶,发出的声响很是惊人,而且空气在狭窄的隧道中,流动更快,形成了强风,令人耳膜发胀,影响听觉。可是即使在这样的情形下,在火车驶进了隧道之后不多久,陈名富就听到从火车头的方向传来了可怕的惊呼声。
那种刺耳之极的惊呼声简直如同地狱之门大开,有成千上万的厉鬼一起呼叫着冲了出来一样。
惊呼声在迅速传近,很快就到了陈名富的身边,他听到游救国也发出了惊呼声,接着是连续不断的撞击声,陈名富感到像是忽然下起骤雨来,极大的雨点洒向他,浇得他一头一脸,怪异的是"雨点"又腥又热,陈名富一手抓住了网篮的挽手,一手抓住了车顶的凸起部份,虽然"雨点"在他的头脸上流动,令他感到极度的不舒服,可是他地无法可施,他只觉得抓住网篮的手上,忽然轻了。
而惊呼声和撞击声一直在向火车尾部传去,很快就停止了。
火车在继续前进,大约在几分钟后就驶出了隧道。而就在那几分钟之中,陈名富感到淋在他头脸上的"雨点"在渐渐凝结,他伸出舌头去舔了舔,觉到了一股咸味。那使他知道洒在身上的是血,人血!
陈名富感到了一阵反胃,这时候他还是不确切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他只是意识到有许多人死了,而且死得十分悲惨。
这时候他无论怎样想,都无法想象悲惨的程度。等到火车驶出了隧道,当晚月色甚好,陈名富立刻看到还在火车顶上的人几乎毫无例外的都满身鲜血,血已经半凝结,像是每个人的脸上都涂满了红色的油彩。
而在这样情形下,人的双眼看来格外鲜明,黑色的眼珠固定不动,每一个人看来都像是鬼怪。
在有些人的身上,还挂着一些血淋淋的残手断脚,以及不知道是人的身体的甚么部份。就在陈名富眼前的网篮上,甚至于有半个人头,凸出的一只眼睛,在月光下瞪着陈名富,陈名富终于忍不住呕吐了起来。
呕吐的不止是陈名富一个人,还在火车顶上的人都被眼前疯狂恐怖的景象所震撼,而变得十分不正常。在突然有一个人开始尖叫之后,人人都发出疯狂的叫喊声,夹杂看毫无意义的语言,有的人甚至于站了起来,手舞足蹈,当然这些人都在火车的疾驶中从火车顶上摔了下去,也根本没有人去理会他们的死活。
陈名富全身僵硬,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身在地狱──只有在地狱才会有那种可怕的情形。
后来当陈名富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推测发生那样可怕的事情,有可能是隧道中,不知道由于甚么原因,出现了一个障碍,而这个障碍在火车驶过的时候,把在火车顶上,一边的人全都扫了下来,从火车头到火车尾,无一幸免。
障碍和人的身体撞击的力量,由于火车行驶的速度十分快,所以力量也很大,这就是为甚么鲜血四溅、肢体破碎的原因。
当火车终于在一个小站停下来的时候,原来在火车顶上的人,大约只剩下三分之一左右。
陈名富在火车停下之后,好不容易才令自己的一只手松开了火车顶上的凸出物,两另外一只手却因为僵硬而无论如何都无法离开网篮的挽手,所以他是连人带网篮一起从火车顶上滚跌下来的。
在火车顶上发生的惨事,车厢中的人并不知道,等到看到很多人满身鲜血从火车顶上下来,才知道有惨事发生。然而所有人也都只不过是默默地望着,绝没有人肯离开车厢提供帮助,甚至于根本没有人问一问发生了甚么事情。
从火车顶上下来的人,显然还没有从极度的惊恐之中定下神来,他们一看地之后,就毫无例外地一面发出惊呼声,一面四散奔走,这是人在极度惊恐之下的反应。
陈名富也同样向前奔跑,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谈到甚么地方去,只是在下意识中,感到要离火车越远越好,彷佛离火车远了,就可以抹去刚才的经历。
当然那只是妄想,陈名富终其一生,也无法在脑海中除去当时那种可怕的景象。
那时候陈名富向前奔,脚高脚低,跌跌撞撞,也不管脚下是不是有路,只是拚命向前。
开始的时候,在他身边还有不少人和他在一起奔跑,渐渐人向四下散开,等到陈名富发现前面有一道河阻住去路时,他视线所及,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四下静寂无比,陈名富略停了一停,喘了一会,总算放下了网篮,这时候他才想到,网篮的主人,当然也在隧道中发生惨事时离开了火车顶。
想起他和对方曾经如此接近,现在却完全不知道对方的生死下落,他心中不知道是甚么滋味。
他也没有想到要脱衣服,就跳进了河水中,努力洗擦头脸上的血污。
河水很冷,使得陈名富头脑清醒很多,他开始从极度的恐惧之中回过神来,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
他在上岸之后,脱去了湿衣服,他倒是真的直到这时候,夜风吹来,令他全身发抖之际,才想到网篮之中可能有衣服,他可以拿来穿看御寒。
于是他扯开了网篮上的网,网下面是几层报纸,拿开报纸之后,下面果然是衣服,而且是质地很好,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穿过的好衣服。
在这里有必要约略介绍一下陈名富这个人。他虽然不是这个故事的第一主角,却也相当重要,所以不可以忽略。
陈名富那年二十一岁,他出身十分贫困,可是和一般贫苦人家的孩子不一样,他非常勤奋好学,由于家里经济情形不好,他上学经常要停课,所以到二十一岁才读到了高中毕业班。
由于品学兼优,在学校很得到校长的启重,也很得到同学的尊敬。他的学校在战事逼近的时候,全体高班同学和校长、老师都决定不在沦陷区当顺民,而集体撤退,并且寻找机会投笔从戎,参加军队,杀敌救国。
陈名富如果一直不离开集体,根本不会发生这些事情,可是在半路上经过他的家乡,他想起在乡下的父母,而此去前途茫茫,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够有机会再见两位老人家,所以他离开了队伍,去看父母。
人生的遭遇真是绝不可测,往往只是一个无关重要的决定,就可以改变人的一生,使人走到一条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的路上去。
陈名富的情形就是这样。当他提出要离开队伍一会的时候,也有不少人反对,校长更是不允许。如果陈名富不是那样渴望见到父母,少一分坚持,他的一生就完全不一样了。
当时陈名富没有和校长坚持,他采取了私自行动的方法,在几个好同学的掩护下,他故意走在队伍的后面,然后趁校长不觉察,偷偷溜走。
那时候陈名富想:来回四五里路,见了父母说几句话,只不过耽搁半小时左右,加快脚步就可以追上队伍。
却不料他见了父母之后,两位老人家知道儿子要远行,而且可能会从军,大大伤心。陈名富为了安慰父母,花了半天时间,好不容易脱身,却从此再也赶不上队伍了。
他只知道队伍曾向南走,所以他也一直向南去。由于他原来是跟着队伍行动的,所以他身上根本没有盘缠,一连几天,挤火车可以不必买票,靠他母亲给的几个鸡蛋和模模充饥,在完全没有学校队伍消息的情形下,他正处于前路茫茫的境地。
他的这种处境对他后来的行动有决定性的作用。
却说当时他在网篮中找到了所需的衣服鞋袜,穿起来都十分合身,在他已不感到寒冷的时候,他的神智更加清醒,所以他决定看看网篮中的全部东西。
而这一个决定的结果,更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网篮上层和下层全是衣服和一些日常用品,而在中间却有一个油布包,陈名富拿在手中,就觉得相当沉重,解开来一看,包中有两卷圆柱形的物体,用红纸包着。
陈名富一看到那两卷东西,就心头狂跳。他自己虽然贫困,可是没有吃过猪肉,总也看过猪跑,他知道大叠银洋,就使用这种包装方法。
他的手有些发抖,拿起其中一卷,用力一拗,包装的红纸破裂,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中,月色之下,白花花的银洋,掉在他的脚下。
陈名富要过了好一会,才定了定神,捡起两块银洋来,拈在中指上,轻轻互击,听银洋在撞击之中发出的声响。四周围十分寂静,那种叮叮声听来也就份外悦耳。他又拈了一枚,凑近嘴,在银洋边上用力一吹,然后立刻放在耳边,就听到了一阵轻微的"营营"声响。
这都是检验银洋真假的方法──陈名富从来也没有自己拥有过一块银洋,这些方法是他在学校帮忙从事庶务工作,有银洋经手的时候学来的。
又过了一会,他才真正定下神来,数了一数,被他拆散了的一卷,总共是一百块银洋,块块都是银洋中最好的"袁大头"──洋钱上铸的是袁世凯的头像。
一卷一百块,两卷就是两百块。
两百块大洋,对于陈名富这个穷小子来说,不论他如何勉力镇定,一颗心还是几乎要从口中跳出来。而且他实在无法想象这两百大洋的真正价值,因为这样的财富,在他二十一年的生命中,即使是在梦境中,也未曾出现过。
他用一条毛巾把拆散的银洋包了起来,又拿起了另外一卷,紧紧抱在怀中。
在从发现银洋一直到天亮的那段时间中,他思绪紊乱至于极点,不知道想了多少事,可是却又甚么都想不成。
一直到朝阳升起,他才十分确切地知道,自己成了这两百大洋的主人!
温宝裕当初只给小郭十秒钟时间来说故事,不过由于小郭的故事有相当程度的吸引力,所以听的人听得很入神,也就任由小郭说下去。
等小郭说到这里的时候,温宝裕才插嘴,叫道:"这陈名富十分无耻,怎么就把人家的钱据为己有了!"
红绫则道:"那游救国呢?"
温宝裕停了一声:"游救国当然死了──虽然游救国死了,这陈名富也不应该把财物当成是他自己的!"
小郭望了温宝裕一会:"然则请问温先生,阁下如果在这种情形下会如何处理?"
狗蛋 发表于 2008-11-1 09:22
温宝裕想了一会,却也无法回答。 小郭道:"在当时那种情形下,陈名富把洋钱当成是自己的,实在无可厚非。然而事情后来有不同的发展,使我们有理由相信陈名富的人格并非无耻。" 小郭说得十分认真──这时候我也不明白小郭为甚么要为陈名富的人格辩护。 温宝裕和红绫一起催促:"快说以后发生的事情!" 在天亮之后,陈名富首先想到,两百大洋当然是巨大的财富,可是在兵荒马乱的时候,也可能是祸害,非严密收藏不可,要是被人知道,随时都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陈名富对于这笔钱财的态度,经过很多曲折,一开始他抱住了洋钱,想到的只是如何不让别人知道。 在他思索如何收藏洋钱的时候,他又发现在那个油布包中除了两卷洋钱之外,还有一样东西,那东西又扁又平,却还用油布包着,看来十分重要,所以才如此小心保护。 陈名富拿起了它,只觉得很轻,拆开油布一看,原来是一封信。 那信的信封上写着:书呈。 炉振中义兄台启。 游缄。 陈名富吸了一口气,信封并没有封口,他取出了信纸,打开看。从他第一次看这封信起,接下来有相当长的一段日子,他不断地在参详信的内容。 信上的每个字他都认得,只不过信上所说的一些事,由于他既非写信人,又非收信人,所以一时之间不容易明白。当然到后来他完全明白了信的内容。 信全文如下:振中义兄阁下大鉴:天津一别,各分东西,倏忽已逾二十载。忆昔你我共同负笈东洋,同窗九年,情同手足,遂有结拜之举,种种如在眼前,而双鬓已斑,所谓少年子弟江湖老,良堪感叹。 回国之后,首五六年尚有音讯相通,如吾兄婚后不久即得一千金,恰与小儿救国同年。吾兄曾数度来信提及一切,欢乐之情溢于词表,如今想必阖家安康,近十余年来竟然未通音讯,不胜悬念之至。 今小儿救国。因战局影响,必须南下以避战祸,吾兄所处之地,环境特殊,应可不为战火波及,故令小儿晋见吾兄,请多加提点教导,则小弟感同身受,不胜感激。 至于吾兄昔日所言,如有变化,不能实现,可不必认真,只当作戏言可也。 近十余年来未能通讯之理由,一言难尽,小儿亦不知究竟,但盼能有朝一日与吾兄作竟夜促膝之长谈。 东洋风光甚胜,可惜其人狼子野心,毁我大好河山,其令人痛心之极。 弟环境不定,小儿救国务请多加照看,再三、再三。 敬祝大安。 弟道圣百拜。 陈名富一口气看了两遍,这才知道曾经和自己一起在火车顶上的青年叫游救国。 这封信当然是要游救国面交一个叫作卢振中的人,而这个卢振中是游救国父亲的结拜兄长。 小郭在念出这封信的时候,顺手拿过纸和笔,把全封信都写了出来,可知他对这信印象十分深刻,早已背得滚瓜烂熟。 我早已知道小郭虽然说是"说故事",可是事实上他有一定的目的,他所说的事情,一定是实际上真实发生过的事,而不仅仅是"故事"。 只不过这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目的何在,我只是肯定这封信在整件事情中十分重要,所以小郭才会记得如此清楚。 小郭在写完了这信之后,又写了一个地址。 地址很详细,不但有城市的名称,而且有这个城市的分区,然后才是街道、门牌号码。 根据我叙述的一贯原则,我不会把这个地址照实写出来,只是件隐隐约约的提示──不为别的,只是故作神秘而已。 这封信中曾提到这个城市的环境很特殊,确然如此。那种特殊的环境,使人以为它不会受到日本军队的攻击,是一个安全的地方,这或许就是游救国的父亲要游救国到那里去的原因。可是两三年之后,日本军队还是占领了这个城市,这是题外话,表过不提。 我对这个城市非常熟悉,所以一看到这个地址,就知道游救国要去找的那个卢振中,不是普通人,非富即贵。因为那个住宅区在山上,不是有一定的身份,难以在那个区域内有一所房子。 温宝裕和红绫在催小郭说下去,我却道:"等一等,先把已经知道的数据整理一下,不然事情发展下去,会越来越复杂,不容易搞清楚。" 温宝裕立刻道:"事情很简单,一点也不复杂。" 我道:"好,就请你把事情简单化一下。" 事情当然不是很简单,所以温宝裕也要想了一想才说,他道:"我把事情分为人和事两方面来说,先说人。" 他说着,也拿过纸和笔来,道:"和这件事有关系的人是……" 他一面说,一面写,写下的人名是:游救国游道圣(关系:父子)。 陈名富。 卢振中。 他写到这里,顿了一顿,道:"还有一个人,现在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卢振中的女儿,和游救国同年。" 我点了点头:"很好,这五个人之间的关系,到目前为止,不算很复杂,可是那封信中,却很有些不可解之处,第一,何以游道圣和卢振中这两个结拜兄弟竟然会十多年不通音讯,为何一言难尽?第二,信中所说卢振中"昔日所言",好象很神秘,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游救国去找卢振中除了躲避战争之外,是不是还另有目的?" 我一口气提了三个问题,温宝裕显然没有想到这些,所以一时之间,他答不上来。 温宝裕回答不出,可是却不服气,通:"这些问题重要吗?" 我还没有回答,白素已经道:"我想我可以回答你第二个问题"我并不感到意外,因为白素的推理能力一向很强。 我做了一个手势,请白素往下说。 白素道:"卢振中曾经对游道圣说过一些话,游道圣在信中特别提起,可知说过的话,相当重要。而游道圣却又声明,这些话可以当作"戏言",而游道圣信中又巧妙的提到卢振中的女儿,他又叫儿子去找卢振中……" 白素婉婉转转说到这里,我已经知道她想说些甚么了,而且立刻同意了她的想法。 这时候小郭也点了点头,显然他也已经知道。而红绫和温宝裕却瞪大了眼睛,显然不知道白素想说明甚么──这也难怪他们,因为白素想到的事情,现在早已不再存在,在年轻人的思考范围之外,所以不容易想到。 温宝裕发急:"究竟是甚么事情?" 白素笑道:"我猜当时,卢振中生了女儿,游道圣生了儿子,卢振中一定曾经提议,双方结为儿女亲家,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游道圣的儿子!" 白素说得再明白不过,可是红绫和温宝裕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我向他们解释:"这种情形在那时候很普遍──等生了女儿才提亲,已经算是很开明的了,还有"指腹为婚"的哩!" 温宝裕咕哝了几句,忽然跳了起来,双手乱挥,叫道:"大事不好!陈名富这小子要冒名顶替,去娶卢振中的女儿!" 我也想到了这个可能,只是没有温宝裕那样大惊小怪而已。 温宝裕接着又伸手指着小郭:"老套!老套!你这个故事十分老套,在《三言两拍》之中,有的是这样的故事!" 小郭一翻眼,冷冷地道:"以前有过这样的故事那又怎样!你没有听说过太阳底下无新事?世界上多少事情都是重复了又重复,若是说'以史为鉴'就可以避免事情重复发生,人类历史上也不会不断有战争了!所有的战争发生的原因几乎都类同,都愚蠢之极,可是还不是一直在重复发生!" 温宝裕显然没有料到自己的话会引出小郭这样的一番长篇大论来,一时之间他不知道如何反应才好。 小郭又冷笑:"你也不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陈名富当时并没有想要冒名顶替!" 温宝裕看出小郭十分认真,他就不敢再说甚么,只是耸了耸肩。我也感到小郭不知道为了甚么在言语之间不止一次表示维护陈名富。 我想了一想,忽然心中一动,立刻向白素望去,和白素目光接触,白素向我点了点头。 白素的反应使我知道我想对了。 刚才我突然感到"游救国"这个名字在小郭没有说故事之前,我就有印象──好象是一个小名流,在商场上有点成就之类的人物。这类人物在城市中很多,我之所以会对他有一点印象,是因为他的姓名很特别。
狗蛋 发表于 2008-11-1 09:22
我相信像"游救国"这样的名字,不会有同名同姓的机会。
那么现在这个游救国是不是故事中的游救国呢?
如果是的话,那就大有问题!
因为故事中的游救国早已在那条隧道中死于非命,不可能活到现在。
现在如果还存在游救国这个人的话,那么这个游救国必然是有人假冒的,而最可能假冒游救国的人,当然就是陈名富。
这样的推理过程,我以为完全可以成立。
而且小郭刚才维护陈名富的话也很有问题,我就抓住了他的话,疾声道:"陈名富他当时没有想到要冒名顶替,可是怕后来终于还是冒认了游救国的身份,是不是?"
温宝裕见我作出了这样的推断,大是兴奋。小郭并没有否认,却瞪了我一眼:"没有人会知道以后的事情,他当时看了信,所想到的是,原来以为网篮已经成了无主之物,不妨据为己有。现在虽然不知道游道圣的地址,但想来卢振中一定知道。自己就应该把东西送到卢振中那里,再由卢振中转交给游道圣,不但物归原主,而且还可以把游救国已经遭到不幸的消息带给游道圣。"
我立刻问:"这些全是他告诉你的?"
小郭道:"是,我相信他所说的一切!"
小郭再次维护陈名富,我也不客气,进一步道:"我们现在在说的'他',就是以前的陈名富,现在的游救国,是不是?"
我这样问,等于已经肯定了陈名富冒名顶替的事实。
小郭望了我好一会,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也没有否认,只是道:"以后发生的事情,我会照实说出来。"
温宝裕低声道:"所谓'照实说出来',也还是变成了游救国的陈名富所说的!"
小郭有些恼怒,可是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发作,他停了一声:"你们无非是想证明陈名富的人格有问题!"
温宝裕见小郭搭了腔,得其所哉,立刻道:"如果冒名顶替是事实,轨证明它的人格确实有问题。"
小郭重重顿足:"先把事情听完了再下判断,好不好?"
我注意到他已经把"故事"改成了"事情",由此可知,他所说的一切,确然就是现在的商场小名人游救国(陈名富)的真实经历。
这就更引起了我的兴趣,因为一个人冒认了他人的身份、姓名来生活,实在很难想象过的是一种甚么样的日子──光是担惊受怕,怕被人识穿,几十年下来只怕也会神经错乱了!
在现实生活中,很少有这样戏剧性的例子,所以很值得留意。
这时候白素道:"小郭,我相信你的判断。"
小郭霍然起立,同自素深深一鞠躬,表示感谢。
白素又道:"我也相信陈名富在看了信之后,真的只想到物归原主。"
我望向她:"何所据而云然?"
白素道:"我们可以从信中,推测到卢振中曾有要结儿女亲家的提议,可是我相信陈名富无法推测到这一点,所以他没有冒名顶替的动机。"
我想了一想,觉得白素的分析很有理,温宝裕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然则陈名富后来终于冒认了游救国的身份,必然另有曲折,很值得听下去。
小郭也感到自己的态度过于激动,所以他吁了一口气,解释道:"我和他接触已有相当时日,可以说深知他的为人,在整件事情中,他确然有不是之处,可是并非不能原谅。"
在知道了故事是事实之后,大家兴趣更浓,都等着小郭再往下说。
却说陈名富当时有了这样的决定,他就继续南下,可以证明他当时并没有冒认游救国的念头,是他根本无法知道卢振中会不知道游救国的模样,当然他更不可能知道见到了卢振中之后会发生那些事情。
他走走停停,越向南去,离战火越远。而且身边有了钱,行程自然方便很多──他认为自己的行动很纯真,是为了帮助游道圣获知儿子不幸的消息,所以心安理得地合理花费,在他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也只不过用掉了四五块银洋而已。
他到了地址上的那个城市,语言完全不通在进入省境时就已经使他狼狈不堪,这时候反倒渐渐适应了。
可是在上了山路,找到了那斯花园洋房的时候,为了说明自己的来意,和应门的男仆还是纠缠了十来分钟而不得要领。最后他没有办法,只好取出那封信来,指看信封上"卢振中"的名字。
那男仆看到了信封上的名字才连连点头,一伸手就把信接了过去,向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在铁门外等着。
陈名富曾经两次向那男仆自报姓名,可是对方根本听不懂他江苏省北部的语言,当然他的来意如此复杂,他虽然简单地说了,也完全等于白说。
他在铁门外大约等了十五分钟左右,那是相当长的等待时间,何况在铁门内还有两条大狼狗,虎视眈眈地监视着他,这滋味很不好受。陈名富不是没有考虑过转身就走,把所有钱财据为己有,免得好心做好事,还要被人冷落。
不过他还是勉力忍耐,一直等在铁门外。
好不容易,才看到房子里一前一后有两个人奔了出来,奔在前面的那个,穿著长衫,看来很有身份,后面的那个就是那男仆。
那穿长衫的中年人,一面奔一面叫:"游大少,老爷有请!"
他叫得虽然声音响亮,可是陈名富却完全不知道他在叫些甚么,陈名富心中想,这南方语言真是难懂。
等到中年人急急忙忙打开铁门,他的身体语言陈名富反倒容易明白,而且这时候他也至少听明白了一个"请"字,他知道是那封信起了作用,屋主人正请他进去。
由于他没有听懂中年人对他的称呼,所以那时候他并不知道人家把他当成了是游救国。
陈名富在那中年人极有礼貌的邀请下走进去,那男仆也改变了态度,便把陈名富手中的网篮接了过去。
陈名富心想,这屋主人卢振中和写信的游道圣果然是情同手足,凭一封信,对方就如此热情招待。
进了屋子,陈名富只感到有点头晕,因为屋子中的陈设和排场,他都见所未见,光是男女仆人就有七八个之多,一律向他行礼,叫"游大少"──他还是听不懂,不知道那是甚么意思,只知道是表示恭敬而已。
那中年人并不请陈名富在客厅就坐,而是把他带上了楼梯。到了楼上,更有很多穿戴华丽的妇女,有的挤在一起,叽叽喳喳在说话,视线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分明是在议论他。有的过来和他打招呼,陈名富虽然听不懂她们说些甚么,也很有礼貌,大方的向她们一一行礼,而且可以感到她们的反应都十分好。
接着从一扇房门中又走出一个相当富态、大约五十出头的妇女来,那妇女一出来,所有其它妇女都静了下来,一起称呼:"太太!"
这一下称呼,陈名富倒是听懂了,那使他知道这位妇女是屋子的女主人,当然也就是卢振中夫人。
所以他也立刻明了一声:"卢伯母!"
卢夫人极之热情,听得陈名富叫她,不但满脸笑容,而且双手一起抓住了陈名富的手,相当大幅度的摇动,接下来以极快的速度说了一番话。
那一番话当时陈名富一个字都没有听懂,是后来才渐渐了解到的。当时卢夫人一面摇着陈名富的手,一面拉着陈名富向房间走,一面叽叽呱呱地几乎没有间断地说话。
她说话的语气听来很夸张,也充满了高兴,她说的是:"好啰!你终于来了,你还叫我伯母?阿鹊她爸爸早几天听上面来的人说你会来,高兴得人立刻有了精神,马上吩咐准备办喜事,我看你和阿鹊的喜事冲一冲,阿鹊她爸爸的病就立刻会好了!"
陈名富完全听不懂,只当是普通的欢迎词,只好连连点头。
而这时候他已经被拉着进了房间,一看清楚房间中的情形,他就不禁怔了一怔。
房间很大,正中是一张大床,床上半躺着一个老人,那老人的脸容十分可怕,肥肿难分,可是双颊却又很红,一手拿看那封信,信纸和手在一起发抖,他的另一只手,想抬起来向陈名富招手,可是却由于剧烈地发颤,而变得很滑稽地在打圈子。
在床前,有三个穿著白衣服的护士,还有两个穿长衫的人,可以推测是中医,还有两个穿西装的,应该是西医。
陈名富能够很快的看出那四个人的身份,是由于他一眼就可以肯定床上的那个老人,已经重病到了死亡边缘,顺理成章,围在垂死病人旁边的当然是医生。
根据他的常识,他甚至于可以知道,老人的脸上发红,是由于心情极度亢奋所形成。这种出现在重病病人身上的现象,有一个专门名词,叫作:迥光返照!是病人快要接近死亡的一种征象!
陈名富当然也可以知道床上的老人就是卢振中。
他绝没有想到卢振中会是一个濒临死亡的病人,所以一时之间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
这时候床上的老人,向他望来,目光居然还有焦点,可以集中在他的脸上,而且立刻在他浮肿的脸上现出笑容来──虽然那种情景绝不赏心悦目,可是也可以看出,老人的笑容发自内心,是由衷地感到高兴,才会有这样的笑容。
老人还开口说话,声音虽然微弱,可是能听得到,而且他一开口,说的是官话,陈名富能够听得懂。
老人(当然就是卢振中)道:"你终于来了!前几天有人下来,说你爸爸要你来找我,本来我病得朝不保夕,听到了这个消息,我说甚么也要撑到亲眼看到你和阿鹊成亲,你爸爸和我,真是比亲兄弟还要亲啊!"
直到听了这番话,陈名富才知道事情远较自己想象的复杂,那封信中所说的事情,原来和游救国的婚姻有关。
这时候陈名富也知道对方把自己当成了游救国,所以他想加以说明。
他道:"我,我……"
他说了两个"我"字,卢夫人已经把他的手交到了卢振中的手中。重病中的卢振中手上一点气力都没有,可是他握住陈名富手的神情就像是临死的人遇到了救星一样。他不让陈名富说下去,自顾自道:"你爸爸在信上胡说八道!当年我知道你爸爸有了你,我又有了阿鹊,这段亲上加亲的姻缘根本就是天作之合,怎么可以当成戏言!这些年来,不知道为了甚么原因,一直无法和你爸爸联络,多少人来向阿鹊提亲,都给我推掉了,这姻缘既然是老天的安排,你就一定会出现,果不其然!哈哈!哈哈!"
他一口气说了那样多的话,还要扬声大笑,突然之间气接不上来,双眼反白,眼看就要断气。
在床边的人,有的叫,有的推,有的揉,卢振中总算又回过气来,又道:"你们别担心,我还死不了!没有看到阿鹊和救国成婚,我会死不瞑目!"
事情发展到了这一地步,陈名富觉得自己非把话说清楚不可,可是他还没有开口,卢振中已经叫道:"阿鹊,你在哪里!"
接着陈名富就听到了一个悦耳之极的女声:"阿爹,我在。"
站在床一边的几个人让开,陈名富一抬头,剎那之间就如同有几百股闪电一起击中了他。闪电来自一个美丽少女的双眼,陈名富和那少女的眼光一接触,视线就再也离不开那少女秀丽的脸庞。
那少女清秀亮丽,口角微抬,似笑非笑,有三分娇羞、三分矜持,明艳照人,并不畏惧他的眼光,反而在她的眼中流露出无数难以确实,可是又可以有深深感受的信息。
陈名富整个人都变成呆在那里──这种反应,当年王实甫先生的形容是:"这般可喜娘曾罕见"和"灵魂儿飞上了半边天"!至今为止,千余年来,还没有更好的形容。
所以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中,发生了一些甚么事,有甚么人说了一些甚么话,陈名富完全不知道。他像是腾云驾雾,轻飘飘地,喉咙里可能还发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声响。他只感到少女动人的秀容在渐渐接近,鼻端也飘来了一股淡淡的幽香。
总之在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的情形下,卢振中和卢夫人已经合力将它的手和那少女的手放在一起。陈名富的手一碰到了少女的手,那种理柔软绵滑润如丝的感觉迅速从他的手中传遍全身,他在心中大叫:"握紧它!就算有人要把我的手砍下来,还是要握紧它!"
他在那样想的时候,自然而然手指用力,那少女并没有缩手。
狗蛋 发表于 2008-11-1 09:22
少女非但没有缩手,而且还恰到好处地回握,两人的手紧贴,陈名富感到有一股力量在身体中产生,这股力量可以使他有胆量去做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也无法知道自己这时候脸上的神情如何,只是在那少女的眼波流转之中,像是清清楚楚听到少女在娇嗔:君失态了! 陈名富立刻聆教,松开了手,又硬生生把视线从少女的俏脸上转了开去,在他视线移开的一剎那,他还看到少女现出动人的俏皮神情,像是在说他:"孺子可教!" 陈名富只感到一股甜情蜜意把他浸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他不由自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总算使他恢复了听觉,卢振中正在说话,说得很快,他看到卢振中已经坐了起来,神情比刚才好了许多。 卢振中说了很多才停了下来,等候陈名富回答,陈名富却完全没有听懂卢振中刚才所说的话。他只好照实道:"对不起,我听不懂南方话。" 卢振中现出了奇怪之极的神情,甚至提高了声音:"南方话?我刚才说的是日语!你不会说日语?道圣没有教你日文?" 当陈名富听到卢振中问他"你不会说日语"时,他手心已经在冒汗,他望向正盯着自己、一脸惊讶之色的卢振中,想到要假冒另外一个人,实在不是容易的事情,不如趁早坦白,说自己并不是他们在等待的游救国。 可是陈名富转念一想,如果把事实真相说出来,卢振中这位垂死老人一定失望、伤心之极,真正会死不瞑目,自己不应该让老人家临死还要承受如此深切的痛苦,所以不能够把事实说出来! 当他在这样想的时候,他心中另外有一把声音在冷笑:别自欺欺人了!你说为了不想老人家失望才继续冒充游救国,这种话你骗鬼,鬼也不会相信!你想一直冒充游救国,是为了眼前的美少女!是为了她!是为了她可以成为你的妻子! 陈名富自然而然又向那少女望去,少女同样也有诧异的神情,修眉的肩尖微微向上挑,看来又另有一番风韵。 如果卢振中不是接着又问了一句"道圣没有教你日文"的话,陈名富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有了这一问,他就顺着卢振中的口气回答道:"没有,他……家父没有教我日文。" 陈名富在回答中,犹豫了十分之一秒,说出了"家父"这两个字来、说明他的心中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冒充游救国到底了! 卢振中很奇怪,追问:"为甚么?为甚么他不教你日文?" 这时候陈名富不但手心冒汗,连背脊上也开始冒汗,他实在回答不上来,只好道:"我不知道……不知道是为甚么!" 当他这样说了之后,他心中直叫:完了!完了!他眼前也一阵发黑。 却不料卢振中在听了他的话之后,神情大是感慨,居然有气力扬手在枕头上拍了一下,道:"高人!高人!道圣真是高人,行事犹如天马行空,非常人所能预测,往往含有深意,也不是常人所能了解!像我和他离别之后一直有书信来往,忽然之间他音讯全无,神秘莫测之极,还好我深知他的为人,现在果然他把一位乘龙快婿送到了我面前!"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望向少女,脸有得色:"阿鹊,阿爹没有骗你吧!你看看救国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既然是游道圣的儿子,人品自然一等一,你能有这样的丈夫……" 卢振中语还没有说完,少女就娇嗔轻轻顿足:"阿爹,我甚么时候说你骗过我!" 陈名富听了如饮醇缪,心想南方少女果然成熟,绝无忸怩作态,自然大方,真是可爱之极! 卢振中显然高兴之极,呵呵笑着,又对陈名当道:"你看我这女儿怎么样?" 陈名富由衷地道:"只有'天仙化人'这四个字方可以形容!" 卢振中笑得更欢:"只是从小被我宠坏了,脾气不好。" 陈名富自然而然编谎,谎话出口,流利无比:"家父说过,是卢伯伯的千金,人品自然是好到不能再好!" 他套着卢振中的话来称赞,卢振中更是乐不可支。那少女也满心喜欢,泛起笑容,如奇花初放,陈名富如沐春风,想说些甚么可是又不知该说甚么才好。反而那少女口角含笑,先对他道:"我叫喜鹊──卢喜鹊。" 陈名富刚才听卢夫人和卢振中叫女儿,"阿鹊"两字,在他听来就像是"阿角",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卢家千金的芳名如此别致,叫作卢喜鹊! 他立刻回答道:"我叫……" 他在说了两个字之后,略顿了一顿,很自然地道:"救国──游救国。" 他这一自认是游救国,就再也不能转圜,从此,世界上就没有了陈名富这个人,原来的陈名富变成了游救国。 小郭把"故事"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他把陈名富冒充游救国的经过,说得十分详细。在事先他又有"设身处地谁都会这样子"的说法,目的很明显,都是为了证明陈名富的人格并非卑鄙。 可是当他说到这里停下来的时候,我首先大摇其头。因为小郭所说陈名富决定冒充游救国的经过,并不能证明他的人格没有问题。就算他和卢喜鹊一见钟情,卢喜鹊也真的喜欢他,他也不应该冒充他人,而应该把一切说清楚。 如果卢喜鹊爱他,他们一样可以成为夫妻。 白素显然知道我的想法,她向我望了一眼:"若是那位卢喜鹊小姐从此得到了美满的婚姻,卢振中老人又带着喜乐离开人世,那么陈名富冒充他人的行为,似乎……似乎……" 白素看来也很难下结论,她向小郭望去。 小郭知道白素的意思,立刻道:"他们夫妻,恩爱无比,数十年如一日。游救国(陈名富)还健在,卢喜鹊在两年前安然去世,并无子女。" 小郭的几句话,就概括了卢喜鹊在婚后的一生,当然总体来说,卢喜鹊在遇到了陈名富之后,生活十分美满幸福。如果没有陈名富的出现,她未必能有这样的生活。然而是不是就此可以说陈名富冒认他人的行为没有错呢? 这件事情连我和白素都很难下断论,温宝裕和红绫当然更加说不出甚么结论来。 我始终认为陈名富的行为有不当之处,所以冷冷地道:"我就不相信一个人冒充别人生活,会活得安乐、开心!就算游救国死了,不来找他算帐,还有别的人会来拆穿它的把戏。要是游道圣忽然来看看儿子,他怎么办?" 小郭道:"陈名富想过这个问题。" 陈名富当时铁了心,冒充了游救国,卢振中知道自己不久人世,催着办喜事。 有钱好办事,喜事在三天之后举行,热闹非凡,卢振中居然奇迹地多活了半年,才在充满喜悦中去世。 而陈名富在这半年中,日子过得知梦如幻,简直无法在心理上和现实联系起来。 他娶得了如花美眷,新婚生活,甜蜜得无法形容。而且他很快就发现妻子不但美丽温顺,而且学养惊人,精通日文、英文、法文,是当时城市中唯一一家大学的高材生。 而卢振中则继承父业,是一家规模不大,可是底子很厚实的银号的东主。在虞振中去世之后,陈名富和卢喜鹊就顺理成章成为银号的主人。 陈名富虽然顶着他人的名字,可是他很上进,不但努力工作,而且努力学习,一年之后他就可以用英语和洋人沟通,而且他的工作才能也在管理银号上得到了发挥。 他对银号最大的贡献是在战争演变到了成为世界大战之前,就把银号的资金,转移到最安全的地方,所以到日军攻陷这个城市之后,银号没有任何损失。 而在战后,他又把银号发展成为银行,而他,游救国(陈名富)也一直是这家银行的董事长。 他不但爱妻子,也对岳母孝顺,而且对岳家的所有人都照顾备至,以致整个家族都对他十分尊敬,就算真的游救国,只怕也不能做得更好! 小郭又一次在叙述中维护陈名富,我冷笑一声:"刚才我的问题是;难道他不怕游道圣突然出现?你扯得太远了!" 小郭吸了一口气,他看出了我的不满意,道:"你总要让我把事情一件一件说清楚。" 我冷笑:"你只说这个冒牌货的好处,叫人听了感到古怪。" 小郭没有和我争辩,他道:"陈名富在冒充了游救国之后,第一个想到的问题是游道圣可能出现。对这个问题他很快就想好了应付的办法。" 我扬了扬眉:"他倒是真不简单,以找看来这个问题最棘手,他用甚么方法来应付?" 小郭道:"陈名富的办法是,如果游道圣出现,他就立刻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请求游道圣和卢喜鹊的原谅。他相信卢喜鹊喜欢的是他这个人的本身,与他叫甚么名字无关,而且卢喜鹊已经很快的对他从喜欢变成了深爱,所以卢喜鹊这方面没有问题。游道圣方面,他的方法是向游道圣叩头,拜游道圣为义父,保证代替已死的游救国侍奉游道圣,使游道圣在失去了亲生儿子之后,可以得回义子,他相信游道圣也会接受──虽然游道圣根本没有出现过。" 我听了只觉得浑身不舒服,连声道:"无耻!无耻!" 小郭看到我的反应,竟至于涨红了脸,大声道:"怎么会无耻?" 我冷笑:"为了保全冒充的身份,就肯认人做父亲,不是无耻,莫非高贵?" 小郭还是很生气,可是一时之间也说不出甚么来。 小郭虽然没有出声,可是神情十分恼怒。 我和小郭相交超过三十年,认识他还在认识白素以前,虽然有时候我们也会意见不合,可是却从来也未曾出现过眼前这样的情形,我可以肯定小郭如此维护陈名富,必有重大的理由。而我在没有弄清楚这个理由之前,就不断肯定陈名富无耻,实在很不应该,不是对朋友之道。 然而虽然我明白自己很有不是之处,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改口才好。 我们都不出声,气氛变得很僵。白素在这时候打破了僵局,她道:"陈名富的方法很合情合理,我也相信游道圣如果出现,一定会接受陈名富成为他的义子。找更相信陈名富心中其实盼望游道圣出现,因为游道圣如果出现,他就可以坦白一切,从此心中不再有秘密──人心中如果有巨大的秘密,就绝对不会真正快乐,心理负担会越来越重,终于会崩溃。"
狗蛋 发表于 2008-11-1 09:22
小郭在向白素大鼓其掌之前,还不忘狠狠瞪了我一眼。 小郭接下来又说了至少三分钟恭维白素的话,不必覆述了。我知道小郭不能直接骂我,他称赞白素有见地,就等于间接在骂我没有认识了。 然后小郭又道:"事实上,游道圣虽然从来也没有出现过,可是在结婚十周年的那天,陈名富已经把一切事情都向卢喜鹊坦白,卢喜鹊虽然感到意外,可是立刻原谅了陈名富,而且替陈名富保守这个秘密。在她临死的时候,她还特地对陈名富说,她一生愉快幸福之极,一大半是由于她嫁了一个好丈夫!" 这一点倒很出乎意料之外,我停了一声,没有说甚么。 白素却问:"陈名富的父母呢?还有陈名富如果对自己的行为有信心,他应该主动去寻找游道圣!" 小郭激动得高举双手:"他就是委托我去找游道圣,我才认识他们夫妻的!" 这又出乎意料之外──当白素提出陈名富会去主动找游道圣时,我认为绝无此可能,却不料陈名富真的有这种行动。 我"嗯"了一声,随口问:"那是甚么时候的事情?" 小郭大声道:"二十五年之前,我的侦探事务所才成立不久之后的事情!" 我听了,心中很不是味道,也提高了声音:"原来如此,你居然从来没有对我们说过,真好!真好!" 小郭又涨红了脸:"开始时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委托人,我没有必要向你提起。后来他们两夫妻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们,并且要求我们不能向任何人提起,我们既然答应了,当然就应该遵守诺言。" 他这样说,更令得我气恼,我认为我和小郭这样的交情,应该是到了无话不可说的地步了,却原来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的心口像是被甚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一时之间几乎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当然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素在这时候问:"你说'我们',除了你,还有……" 小郭吸了一口气:"还有我的妻子。" 他说了之后,顿了一顿,又道:"我相信游救国夫妇由于心中有这个秘密,承受了很大的压力,需要抒解,又在长期交往之后,感到我们夫妻可以保守秘密,所以才把这件事告诉我们的。这也是他们认了我妻子为干女儿之后的事情。" 我越听越不是味道,一开口,语气自然极坏:"原来这陈名富很有认干亲的瘾头,他自己想认游道圣做干爸爸,又收了尊夫人做干女儿!" 一听了小郭刚才的话,当然可以明白何以在叙述的经过中,小郭处处维护陈名富了。 我说的那两句话,虽然没有任何骂人话在内,可是鄙视和不以为然之意,却谁都可以感觉得出来。红绫就立刻道:"爸,别那么说,我也是秀珍干妈的干女儿。" 我没有说甚么,只是冷笑几声。 如果说刚才曾经一度气氛很僵,那么现在已经到了几乎翻脸的地步了。白素又想调和一下,可是她还没有开口,小郭满脸怒容,霍然起立,伸手指看我,大声道:"我知道你是因为我一直没有向你说起过和游救国夫妇的交往,所以不高兴。可是你也不想想你自己是甚么样的人!" 这家伙我看是吃错了甚么药了,竟然说出这样不伦不类的话来!白素不但连连向我打眼色,而且来到了我的身边,可是仍然不能阻止我勃然大怒。 我喝问:"我是甚么样的人?" 小郭应声回答:"你对任何事情都要追究,不论事情和你有没有关系,也不理会别人是不是想保守秘密。事情给你知道了,就他妈的等于全世界都知道了!" 我立刻回敬:"你全说对了!奇怪的是现在你他妈的为甚么又把这种陈年臭事拿来告诉我这样的人!" 白素也罕有的提高了声音:"两位,有孩子在!" 红绫伸了伸舌头:"不要紧,他妈的──不算是粗话。" 温宝裕接着道:"就算是他奶奶的,也还不算是粗话。" 他们这样说,当然是想大家轻松些,会发笑,可是由于冲突相当严重,所以不起作用。 在我的质问下,小郭双拳紧握,突然之间神情变得沮丧之极,声音干涩,道:"谁叫我有事情要求人!" 说了之后,他转身向门口就走。一看到他的这种情形,我就知道他真的有十分严重的事情需要帮助。而他来到,并不爽快把事情说出来,显然是早就知道我听了他和陈名富的交往一直没有告诉我,会使我不高兴,所以才曲曲折折的"说故事",谁知道结果还是不免如此! 而若非他需要求助的事情十分严重,他也不会如此委曲。 我不知道他有事情要求助,还可以登发脾气。知道了他需要帮助,再发脾气,就不是人了。 这样一想,立刻心平气和,在小郭还没有伸手去开门的时候,我就很诚恳地道:"小郭,你不要走,是我不好,一大把年纪了,还那么小器,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我说看,红绫已经一跃而起,在小郭的身后将他一把抱住,提了起来,在我面前把他放下。小郭苦笑:"你们父女二人,也太霸道了。" 我也苦笑,同他鞠躬:"如果我霸道,怎么曾向你鞠躬道歉!" 小郭也向我一鞠躬:"是我不好,先说粗话!" 他说着,还向红绫和温宝裕瞪了一眼,两个小家伙做了一个鬼脸。 气氛总算好转,小郭走了定神,准备开口,厨房那边忽然传来了老蔡的喧哗鬼叫,一时之间也听不清楚他在叫些甚么。当叫声从厨房迅速向客厅移来的时候,更是震耳欲聋。 老蔡撒手撒脚走了出来,看到了我们,一面拍手,一面顿足,叫嚷道:"真是见鬼了!这水龙头这几天也不知道发甚么神经,要不就是出来的水比老太婆……" 不等他说完,我和白素已经齐声大喝:"老蔡!" 老蔡两手一摊,大声道:"现在索性没有水了,叫我怎么淘米煮饭?" 白素笑了一下:"那就不要煮了,我们出去吃,你要是不想去,我们替你带吃的回来。" 老蔡不以为然:"这没有自来水,日子就难过!" 白素道:"报上有登,最大的蓄水湖出了些问题,暂时不能供水,所以才会如此。这蓄水湖本来负责供应全城六成的食水,现在全城供水都紧张无比,我们只好忍耐一下。" 白素真有耐性,详细解释给老蔡听,老蔡还想纠缠不清,我大声道:"老蔡日我们有要紧的话说,你别打岔!" 老蔡还是十分不满,不过总算走了开去。 小郭这才道:"游救国夫妇没有儿女,而我们又没有父母,所以交往久了,感情和一般朋友不同,这才认了干亲的。" 刚才我曾出言讽刺,这时候自然不敢再说甚么了。 我很想问小郭究竟有甚么事情要求助,可是白素施眼色叫我不要开口。 小郭顿了一顿,继续往下说。 原来陈名富冒充了游救国之后不多久,就想联络自己的父母,可是那时候战火连天,完全无法获得家乡的消息。不多久这个环境特殊的城市也被日本军队占领,更加无法有任何行动。 等到战争结束,陈名富由于把资金转移得好,所以银号很快就恢复元气。 陈名富先开始寻找他的父母,然而得到的结果,十分悲惨,他的家乡经过日本兵的蹂躏之后,十室九空,居民死的死,逃的逃,完全没有了消息。 陈名富派出去的人,拍回来的照片,根本看不到一所完整的房舍,不但父母不知下落,连稍为有一点关连的人都找不到了。 陈名富又企图和当年学校的师长和同学联络,也同样没有结果。只知道全体师生的确全都投入了抵抗敌人的战斗,而结果可能同样悲惨。 陈名富那时候还没有向妻子卢喜鹊坦白他冒充游救国的事情,所以这一切都在偷偷进行。他曾从卢振中的遗物中找到以前游道圣写来的信,有一封附有地址,是河北唐山。 陈名富也派人到唐山去过,可是根本没有那个地址。也没有人知道有游道圣这个人。 等到陈名富向妻子说出了自己冒充他人的秘密之后,寻找的规模更大,可是也没有结果。 后来,他们找到了小郭,把寻人的任务交给小郭,等到他们和小郭夫妇的关系发展到很亲密的时候,小郭当然倾全力想把人找出来。 然而随着时间的过去,找到人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渐渐地变成了完全没有可能。 小郭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摊了摊手。 我们虽然已经听小郭说了全部故事,可是仍然不知道他目的何在,更不知道他要向我们求助甚么。如果说他想我们帮他寻人,那么老实说,他自己找人的本领远在我们之上! 由此可知他一定另外有事,所以我们都等他说下去。 小郭搓着手:"最近在游救国──陈名富……那里发生了一些事,我无法帮他解决,所以来向你们求助……" 他说到这里,向我望了一眼:"我知道你一定会寻根究底,所以才先把有关游救国──陈名富的一切告诉你,当然他是同意的。虽然我认为现在发生的事,和以前的事没有关系。" 我们四人齐声问:"最近发生了甚么事情?" 小郭的神情很犹豫,像是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我笑道:"吵架也吵过了,还有甚么不好说的!" 小郭苦笑:"是事情本身很难说明──近来,最近一个月来,游救国,我习惯称他游救国,事实上那么多年来,他也习惯自己是游救国而不是陈名富……" 他还想解释下去,包括白素在内,我们一起叫道:"废话少说!" 小部吸了一口气,又顿了一顿,这才通:"最近一个月来,游救国老是感到有一只鬼跟着他。" 小郭神情严肃,说得十分认真,可是我们一听,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郑而重之地说了半天,结果却原来是那么一回事,小郭的样子越是认真,就越是好笑。 四人之中又以红绫的笑声最大,简直可以把整间屋子中所有玻璃震碎。 小部也在笑,不过却是苦笑。 就在各人的笑声之中,我隐约听到了门铃声──它可能已经响了很久,为笑声所掩盖,所以听不见。 我一面笑,一面道:"有人来了。" 红绫跳了起来,过去开门,笑着道:"看啊!就是跟着游救国的那只鬼来了!" 她打开门,也没有看清楚门外是谁,就冲着门口做了一个鬼脸,倒把门外的那个人吓了一跳。 我向门外望去,看到在门口连退了三步的那人,是青年警官张泰丰。这张泰丰近来连连升级,已经代替了黄堂的位置。 我也觉得张泰丰很能干,对他颇有好感。这时候张泰丰看见扮鬼脸的是红绫,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 我第一眼就留意到张泰丰的神情十分凝重,笑了之后,仍然是如临大敌。 红绫伸手,一把将他拉了进来。看张泰丰的神情,就知道他不是顺便来看望我们,一定是有事情而来。果然他才一进来,就直来到我的面前。
狗蛋 发表于 2008-11-1 09:22
张泰丰还没有站定,就急不及待地道:"卫先生,有一件事,非常需要你的意见。" 我还没有问是甚么事情,在一旁的小郭已经大声喝道:"喂!你这个人懂不懂礼貌?" 张泰丰愕然:"我哪里无礼了?" 小郭十分焦躁,厉声道:"我们正有事情在商量,你一进门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打断我们的话题,这还不算无礼?" 小郭刚才说有一只鬼跟着游救国,令得我们大笑,他可龙憋了一肚子气,这时候就全出在张泰丰身上了。 我故意不出声,看张泰丰如何反应。张泰丰怔了一怔,立刻向小郭行敬礼,道歉:"对不起,我没有留意。" 小郭气犹未消,一挥手,道:"走开!到一边凉快去。" 小郭的态度恶劣至于极点,张泰丰苦笑,并不生气,还放软了语气,和小郭商量:"我需要听卫先生意见的事情,和几百万人的生活有关,早解决一刻好一刻!能不能让我先说?" 同样的话,如果出自温宝裕之口,我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可是以找对张泰丰的认识,我知道他绝非说话夸张的人。那么如他所说,几百万人生活受影响,就是很严重的大事情。 我向小郭望去,小郭神情不屑,冷笑道:"有没有那样严重!" 张泰丰急急道:"严重之极,实在不能再拖下去,已经有些地区断了食水供应,如果再不做决定,全城都要断水了!" 从张泰丰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来,听到的人全部愕然。白素扬了扬眉,我知道她和我一样,立刻想到了刚才老蔡的投诉。 事实上食水供应的不正常,已经持续了很久,民众怨声载道,而有关方面一直没有详细的解释,只说是最大的蓄水湖出了一些问题,全城供水要由其它的蓄水湖负责。现在听张泰丰这样说,其它的蓄水湖可能已经没有存水,所以才出现了断水的情形。 这一点很容易明白,可是令人不解的是,断水和警方有甚么关系呢?看来其中很有文章。 温宝裕首先问道:"你调到水务局去工作了?" 张泰丰苦笑:"温先生,我没有时间和你开玩笑,事情很严重,卫先生,请你听我说………" 我再向小郭望去,小郭虽然不愿意,可是也没有出声,显然他也感到事情大有古怪,而且有关民生,只好让他先说。 张泰丰略停了一停,小郭才道:"用最简单的方法来说!" 张泰丰连连点头:"在三十二天之前,午夜时分,大蓄水湖的管理人员,发现在最大的聚水道口,有人放置了大量不知名物体,那时候正是连场豪雨之后,聚水道中的水像万马奔腾一样……" 小郭喝道:"不必使用形容词了!" 张泰丰道:"我只是想说明,当时的情形是管理人员虽然发现了这种情况,可是无法制止。" 我也感到张泰丰叙事的能力颇差,因为他说了不算少,可是没有说到事情的中心,中心是放到蓄水湖中去的是甚么东西。我想追问,可是却被白素阻止。 我知道白素的意思,不让我问,是怕我越问,张泰丰就越说不清楚。 我忍住了不出声,张泰丰继续道:"不知道是甚么人用了甚么方法把那些东西放在聚水道下面的,看来是想运用聚水道中冲下来的水,去冲刷那些东西……" 他说到这里,我勉强还可以忍得住,红绫却忍不住了,她大声道:"说了半天,那些东西究竟是甚么东西?" 温宝裕大力鼓掌,显然那也是他想问的问题。 张泰丰摊了摊手,神情苦涩:"就是不知道那些东西是甚么东西!" 白素叹了一口气:"让他说,别打断了他的话头!" 红绫张大了口,看来她要很努力,才能不再出声。 张泰丰这才说下去:"根据四个当时看到那种特异情形的管理人员的口供──经过反复隔离盘问,他们四人的口供完全一致,没有使人不相信的理由。" 张泰丰他非要慢慢说,我们再心急地无可奈何。 张泰丰也看出我们的神情很不耐烦,他苦笑道:"由于事情真的十分特别,卫先生如果肯移驾到大蓄水湖去,在现场由那四个管理人员解说,就容易明白得多。" 我拒绝:"我想我的理解力还可以,你只要不再兜圈子,说得爽快些,我们这里几个人都可以明白。" 张泰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比着手势:"我们常常在码头上看到货物起卸,用一张很大的网,把货物放在网中,用起重机吊来吊去……" 他说到这里,我们都不禁面面相觑,因为要他爽快些说,他竟然越扯越远了! 张泰丰一面说,一面还连连打手势,要我们别打断他的话头。 他继续道:"这种网,容量很大,可以放下几十个一公尺见方的大箱子,情形就是有人把这样的一个大网,网中有几十个箱子,放到了聚水道的下面。" 他越说神情越是紧张,我道:"那有甚么大不了!只要有一辆起重卡车,就可以做到这一点了。" 白素道:"我看问题是在于那几十个箱子里而是甚么东西!" 张泰丰连声道:"是!是!这才重要。" 我没好气:"那么究竟是甚么东西?" 这个问题我已经提出过好多次了,张泰丰如果能掌握重点,一开始就应该说出是甚么东西。 可是直到这时候,他对这个问题的回答竟然还是:"不知道,不知道那是甚么东西。" 我和小郭有点忍无可忍,白素向我们挥手,问张泰丰:"是取起了那些箱子,打开之后,看到了里面的东西,可是不知道是甚么?" 张泰丰摇头:"不是。情形是那些箱子不知道是用甚么材料做的,竟然会在水流的冲击之下溶解!在那四个管理员看到的时候,网中的箱子可能只剩下了一半,而剩下的那一半,也在迅速溶解之中。" 张泰丰所说的情形确然十分特殊,我在脑中构想出那种奇特的画面,立刻问道:"箱子会溶解,箱子里面难道没有东西?" 张泰丰吸了一口气,神情更是严重:"有,他们起初看不清楚箱子里面是甚么东西,在取来了强力照射灯之后,才看清楚箱子里全是一种浅蓝色的结晶体,像是粗盐。那种东西在水里溶解的程度更快,一被水冲进蓄水湖中,立刻就溶化在水里不见了!" 等张泰丰说到这里,我和白素、小郭都站了起来,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照张泰丰所说的箱子中的东西,像是甚么化学品,有那么多的化学品溶进了蓄水湖中,事情可大可小──如果有毒,那就是巨大的灾难了! 而这时候我也知道何以近来供水的情形如此糟糕,一定是有关方面在接到了报告之后,就停止了大蓄水湖的运作。而大蓄水湖负担了百分之六十的供水任务,一旦停止供水,整个城市的供水情况自然糟糕透顶! 现在看来已经到了无水可用的程度,自然严重之极。 不过照张泰丰所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一个月有余,难道还不知道被溶在蓄水湖中的化学品是甚么成份? 我们都等着张泰丰说下去。 张泰丰双手握着拳:"四个管理员看到了这种情形,自然吃惊,立刻向上级报告。可是由于情形奇特,很花了一些时间才便上级明白发生了甚么事,等到上级人员赶到,所有箱子和里面的结晶体,都已经溶解在水中,宛如春梦了无痕,只剩下那张大网──如果不是还有那张网,根本没有人会相信那四个管理员所说的情形。有关方面通知警方,我在凌晨三时赶到现场。" 张泰丰叙事的方式,虽然使人不耐烦,可是有一个好处,就是能够将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他略停了一停,才继续:"到天亮,我召集了专家,很快就肯定有一辆载重超过十吨的重型卡车,曾经沿着大蓄水湖行驶,驶到聚水道旁边停下,地上有明显的重痕,估计溶解进蓄水湖中的化学品,在八吨到十吨左右。" 张泰丰叹了一口气:"再根据大蓄水湖的蓄水量来计算,蓄水湖中的水,含这种结晶体的分量达到50-75PPm左右,也就是百万分之五十到七十五。" 红绫摇头:"就算是毒性普通的药物,也足以令人致命,是甚么人干这种可怕的事情!" 这次轮到我不要红绫打岔,我问:"是甚么性质的化学品?化验的结果怎么样?"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不管事情如何奇特,唯一处理的方法,就是先立刻停止大蓄水湖的供水,然后第一时间进行化验,弄清楚溶在水中的是甚么东西。 事情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化验的结果应该早就出来了,而大蓄水湖还没有恢复供水,由此推测,化验的结果一定十分惊人。 可是张泰丰的回答却出乎意料之外,他道:"化验工作在第二天就开始,二十四小时之后就有了结果,结果是甚么也没有。" 我怔了一怔:"甚么叫做甚么也没有?" 张泰丰吸了一口气:"甚么也没有,就是蓄水湖中的水,除了正常的成份之外,并没有任何物质增加,也没有发现任何有害、有毒的成份,完全就像是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说:"那一定是化验工作不完善!那么多化学品溶进了水中,就算是最普通的氯化钠,也应该可以验得出来。" 张泰丰并不十分理会我的意见,他像是在自顾自说下去:"化验工作在本地反复进行了七次,结果都是一样。在这个期间并且多次用各种动物进行试验,也周大蓄水湖中的水来饲养几种对水质最敏感的鱼类,也都没有发生任何问题。" 张泰丰说到这里,向我们望来,我先道:"有这样的化验结果,很可能是化验工作查不出那种化学品;而用动物来试验,需要长时间的观察,有许多可以致癌的物质都要一年或者更多的时间才会发作。" 张泰丰点头:"正是因为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尽管化验结果表示水质正常,还是不敢决定恢复供水。有关方面把水送到了超过二十个国家去进行重复化验,结果和本地所作的化验结果一样,水根本没有任何不正常的成份!" 白素皱着眉,红绫瞪大了眼睛,小郭也暂时把他的事情放在一边,在思索。温宝裕伸手指向天,看来准备发表长篇大论,我连忙打手势阻止他开口,抢着道:"我记得若干年前,有一件案子,是有人在蓄水湖下毒,然后勒索,后来被木兰花姐妹粉碎,是不是有人又来这一套?" 张泰丰摇头:"开始我们也有这样的设想,可是一直没有任何人来提出要求。那个把大量化学品放进了蓄水湖的人,他的目的好象就是为了要把化学品放进去而已!" 我思绪十分紊乱──我不让温宝裕说话,是怕他说出话来不着边际,可是其实我自己也好不了多少。 我也是想到甚么就说甚么,突然道:"用重型起重卡车,把那么多物品放到聚水道,需要相当长的时间,那四个管理员居然在事后才发觉,真是荒唐透顶!" 张泰丰回答:"有规定是每小时巡查一次,由于没有人会料到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一小时一次巡查已经非常足够,而有一小时的时间,也就很足够放下那些化学品了。" 我道:"那说明做这事情的人,对每小时巡查的制度有了解,他必然在事先曾经进行过仔细的观察,有没有报告说在事先发现有可疑人物出现?" 张泰丰忽然现出很古怪的神情,吞了一口口水,欲言又止。
狗蛋 发表于 2008-11-1 09:23
他的这种表现实在令人莫测高深,大家都望定了他。张泰丰想了一想才道:"事情发生之后,成立了一个应变小组,其中警方负责各方面的调查,也曾广泛地查过卫先生刚才提出的问题。"
我重重顿足:"你就干脆把查到的结果说出来吧!别再兜甚么圈子了!"
张泰丰感到很委曲:"因为查到的数据很无稽,所以警方并不考虑──有两个晚间在蓄水湖附近谈恋爱的男女,说是在事情发生的两天之前,在蓄水湖边上遇见过鬼!"
我听了实在啼笑皆非,忍不住脱口道:"真是见鬼!"
白素在这时候,忽然站了起来,我向她望去,看到她想说甚么,可是又没有说出来。这情形分明是她想到了一些东西,可是一时之间却又说不上来──这种情形在思考过程中常有出现。
等了一会,白素没有说甚么,又坐了下来。我就继续问张泰丰:"大量化学品的来源,应该不难追查。"
张泰丰苦笑:"查了,没有结果。"
在这时候出现了短暂时间的沉默,然后张泰丰说:"大蓄水湖不能一直停止供水,究竟是应该恢复供水还是继续停止,在紧急处理小组中意见分歧,我提议来征求卫先生的意见,大家都表示同意。"
我不禁苦笑:"这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了吧!"
张泰丰却很认真,一点也没有"吃豆腐"的意思:"无论如何要请卫先生发表意见──在紧急处理小组中,赞成恢复供水和不赞成的人数恰好相等。大家都同意由卫先生来投决定性的一票。"
我心中想:这些人简直不负责任至于极点!那样重大的事情,竟然交给我这样的一个平民百姓来决定,真是岂有此理!我当然没有这个责任来决定是不是供水!
我一面想,一面向白素看去,只见白素正在和小郭不知道低声商量些甚么。我提高了声音:"我完全没有责任来决定这样的事情,我没有意见。"
正在说着,老蔡又走出来大声道:"这没有水的日子怎么过啊!再没有水,全城的人都得渴死!"
张泰丰搭腔:"渴死是不会的,整个城市会变成甚么样,却谁也不能预料!"
我向着他冷笑:"不管你怎么办,我不会投这一票,不过整件事我一定会追查到底。"
张泰丰吞了一口口水,迟疑道:"事情如此古怪,会不会是……是……"
一看到他那种鬼头鬼脑的神情,我就知道他想说甚么了。我摇头:"外星人如果想在蓄水湖中做手脚,我想不至于要动用数以吨计的化学品,不必从那方面去想!"
张泰丰苦笑:"可是明明有东西溶进了水中,为甚么会化验不出来?所以我想有可能溶进了水中的东西,根本不是地球上的物质,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情形。"
我也不禁苦笑──张泰丰所说,不能说是没有理由。
通过化验,检验出某种物质的过程,本来就是一种还原过程。
这种过程的产生,是由于先知道有A物质,会有A反应,然后才知道有了A反应,就必然有A物质的存在。
如果是一种根本不为人所知的物质,当然也就没有任何化验方法获知它的存在。
假设溶进水里的物质是一种新的、不为人知的物质,那么用已知的方法来化验,当然不曾有任何结果。
而不为人知的新物质,自然有可能来自外星,不过同样也有可能是地球人新的发现、新的合成。
如果不是那四个管理员胡说八道,情形就比想象的更严重。
而张泰丰一再强调,那四个管理员没有说谎的任何动机,而且经过反复盘问,也都通过了测谎试验,所以应该相信他们所说的一切,也就是说确然有大量结晶体溶入了蓄水湖。
既然知道确然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其实很容易得出应该如何处理的结论。
在经过了一个月之后,虽然表面上看来像是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是那绝不代表不会有事情发生,因为确然有大量结晶体溶进了水中!
在没有弄清楚溶进水中的是甚么东西之前,蓄水湖的水就不应该供人饮用或者使用,因为没人能够知道会发生甚么样的后果。
我在想到这里的时候,白素忽然问张泰丰:"在紧急处理小组之中,你是赞成恢复供水,还是反对?"
张泰丰举起手来,大声道:"我反对,竭力反对!因为既然知道有东西进了蓄水湖,在没有明白那是甚么东西之前,不应该冒险!"
张泰丰说的,和我刚才所想的一样。
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是,我刚才无法决定,不肯"投票",白素的态度却十分坚决,她道:"你的想法很对!那些急于恢复供水的人非常不负责任,对于完全不可测的后果装成看不见,等于是将头埋在沙中的驼鸟!"
一听得白素这样说,张泰丰兴奋之极,手舞足蹈,大声道:"有了卫夫人这番话,我想小组会有决定。"
白素又道:"大蓄水湖不供水,会使整个城市的生活和工业生产陷入极大的困境,紧急小组在不适宜公开真正原因的情形下,要有很好的应付方法,不然会造成大混乱。"
张泰丰点头:"我想总有负责的官员,会处理这种非常情况。"
白素吸了一口气:"你可以向小组报告,我们这里会尽一切力量来查这件事,如果在一个月之内,还没有结果,那么全城的人,也就只好听天由命了!"
我听了白素的话,心中不禁暗暗吃惊。因为白素那样说,等于是给自己下了一个限期--如果在一个月之内,追查不出结果,全城的人就要使用大蓄水湖中的水,会有甚么的结果,真的只好听天由命了!
然而我迅速地想了一想,除了照白素所说的去努力之外,实在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大蓄水湖不可能永远不供水,一个月的期限可以说是极限了。
想到这里,我精神一振,感到真的非全力以赴来查出真相不可,我握着拳,举起手来,表示支持。
张泰丰一面后退,一面向我和白素鞠躬,通:"我这就回去向小组报告!"
白素道:"等一等,我有一个问题要先弄清楚。"
我心想,白素果然说行动就行动,这就开始了。我深知白素的推理能力极强,她所要问的第一个问题一定十分重要,具有关键性。可是白素接下来所说的话却令我莫名其妙至于极点,一时之间完全无法想象她为甚么要问这样的一个问题!
白素问道:"你刚才说到,在事情发生之前,有一双男女,说是在蓄水湖旁边见过鬼,请把经过情形详细说一说。"
剎那之间张泰丰神情之古怪,难以形容,显然他也完全不能理解白素为甚么在如此紧急关头,竟然会问起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来。
他的神情又很快变成尴尬,期期艾艾,回答不上来。
白素皱了皱眉:"是不是警方完全没有注意那一双男女的投诉?"
张泰丰苦笑承认:"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大家都忙得一头烟,就没有人去理会这种……这种……"
白素扬眉:"这种胡说八道,是不是?"
张泰丰点了点头,我忍不住道:"这种见鬼的投诉,警方不如理会,十分正常。"
白素正色道:"可是这是事情发生之前唯一的古怪事情。在完全的漆黑之中,即使是一点萤火,也就是唯一的光明!忽略了这唯一的光明,很不智。"
张泰丰道:"我这就派人去和那一双男女联络。"
白素道:"请他们到你的办公室去,而我和郭先生会借你的办公室用一用,在那里会见他们。"
张泰丰连声答应,急急离去,在门外传来了他车子疾驶而去发出的轰然声响。
本来我们好好的在听小郭说游救国、陈名富和卢喜鹊的故事,被张泰丰来一打岔,由于张泰丰来说的事情十分严重,相形之下,小郭所说的事情只不过牵涉到了几个人而已,轨显得微不足道了,我甚至于忘记了小部刚才说到哪里了。
张泰丰走了之后,我们一起望向白素,因为事情定她承担下来的,如何开始行动,要听她指挥。
白素却道:"小郭,你刚才说到最近游救国感到有一只鬼跟着他,详细的情形怎样?"
随便我怎么想,我都想不到白素还会对游救国的事情有兴趣,而且兴趣也集中在那只所谓跟着游救国的鬼的身上!
我非常可以肯定,小郭所说有一只跟着游救国的"鬼",并不是我们曾经研究、探索、对之有浓烈兴趣的灵魂,而只是传说中那种青面獠牙、面目恐怖、会吓得人哇哇大叫的鬼。
对于那种鬼,我没有很大的兴趣,甚至于认为并不存在──绝大多数都是人扮了来吓人的。
不过一想到人可以扮鬼,我倒反而可以接受白素耍追查那一双在蓄水湖旁"见鬼"的男女,因为歹徒(称把大量不明物体放到蓄水湖的人为歹徒,应该不会有错)为了探索地形,有可能扮成了鬼,在蓄水湖附近活动,这确然是一个线索。然而跟着游救国的那只鬼,实在不必深究了。
我想到这里,在小郭回答之前,就先发出了一阵不满意的声响。白素当然完全可以明白我的意思,她微笑:"张泰丰去找那两个见鬼的人,要一些时间。反正有空,让小郭把事情说完了,不是很好吗?"
我不断摇头。白素又道:"有人在蓄水湖边遇鬼,游救国也见鬼,你不觉得两者之间,可能有联系?"
当时我听得白素这样说,简直当成是天方夜谭,我伸手在自己头上拍了一下,表示不能接受。
连一向可以接受任何不合理假设的温宝裕也摇头,挥着手:"天地之间,鬼灵亿万,哪里会这样巧!"
我接看道:"那游救国只是感到有鬼跟着他,并不是见鬼!"
白素道:"刚才我问过小郭,小郭说游救国起先只是感到有鬼跟着他,后来却见了那只鬼,而且还不止见一次。"
刚才白素确然曾和小郭低声交谈,可是谁也想不到她会向小郭问这些。
小郭已经连声道:"是,游救国见鬼,真的见鬼!"
我低声重复了一句:"真的见鬼!"
小郭不理会我,说游救国见鬼的详细情形。
感到有一只鬼跟着自己,这种感觉很难用言语表达。
狗蛋 发表于 2008-11-1 09:23
所以游救国一开始有这种感觉的时候,他没有向任何人提起。事实上他自己也很恍惚,不能肯定是怎么一回事,更不会想到是有鬼在跟着他。他只是感到好象总是有人在监视着他,不论是在光亮的地方还是黑暗的所在,都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看,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种感觉虽然捉摸不到,可是也挥之不去,令得游救国坐立不安,不舒服至于极点。 游救国由于是冒充的身份,虽然这种冒充的身份随着时间的过去,已经没有可能被揭穿了,可是他自己始终心中发虚,所以他一直不喜欢和人交往,已经到了出名孤僻的程度。他和小郭夫妇的交情,对他来说,是唯一的例外。小郭夫妇可以说是他仅有的朋友和亲人。 可是尽管他和小郭夫妇关系如此密切,当他有这种感觉的时候,他也无法向小郭夫妇倾诉,因为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好几次他感到在自己的背后有眼睛在盯着他,甚至于盯得他毛骨悚然,可是当他回过头去,身后却甚么也没有。 更有几次,他不但感到身后有眼睛盯着,而且甚至于还可以感到有一丝一丝的气,在他的颈子后面盘旋,不是很凉,也不是很热,那种温温乎乎的感觉,就像是有人离他身后极近,向他的后头在缓缓呵气一样。 这种情形更是要命,游救国会不由自主惊呼,反手向后面乱挥,然后疾转过身去,可是每次都一样──甚么也没有。 游救国感到了极度的恐惧,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精神濒临崩溃,有时候根本没有这种感觉,他也会无缘无故大叫。 由于他一直冒充他人的身份,常言道:做贼心虚,他感到自己一定是报应到了。 他一想到了"报应",反而心情比较平静。因为他虽然一直为冒充他人身份而心虚,可是冒充身份之后的几十年,生活却是快乐无比──以他原来陈名富的身份,这样的日子即使在梦境中也不会出现! 所以他从来也没有后悔过,他感到就算报应来到,他也很值得,几十年快乐的日子,也应该结束了,如果真有阴世,可以和妻子相会,只有更加美妙。 在这样情形下,当他再一次感到就在他身后距离极近,又有甚么东西使他产生连日来那种感觉的时候,他并不立刻转过身去,只是大声道:"我不知道你是甚么东西,也不知道你想做甚么,现在我告诉你,我活够了,不论你想做甚么,只管放马过来!" 他说完之后,感到身后有东西的感觉更是强烈,和以前那种虚无飘渺又有所不同。 他几乎可以肯定,就紧贴着他的背后,有东西在! 他感到头皮阵阵发麻,全身又冷又僵,不过他还是鼓足勇气,疾转过身去。 他一转过身,就看到在眼前是一张可怕之极的鬼脸──由于距离太近,他和那鬼脸,几乎鼻子碰到了鼻子……不,不,是他的鼻子几乎碰到了那张鬼脸,而鬼脸上根本没有鼻子。 游救国张嘴想大叫,可是他不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声音发出来,因为在鬼脸的那一双幽光闪闪的眼睛注视下,他才一张开口,就昏了过去。 在他刚才说那一番话的时候,好象很潇洒、很大胆、甚么也不怕的样子。 其实那时候他还存着希望,希望连日来的那种感觉,只不过是自己疑心生暗鬼,实际上根本没有甚么东西在他的身后。 他没有料到转过身之后,真的会看到了那样可怕,五官不齐的一张鬼脸! 要知道,感觉到有鬼和真正看到了鬼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真正看到了鬼的震惊和恐惧的程度,比只是感到有鬼要厉害千百倍!超过了游救国所能承受的极限,所以他昏了过去。 那时候是晚上,游救国一个人在书房,他昏过去,也没人知道,等到他自己醒过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他昏迷不醒,竟然有将近七小时之久。 他醒过来之后,有至少一分钟的时间分不清自己是在阳世还是在阴间。 等他定下神来之后,才发现自己还活着,没有被吓死。他回想被吓昏过去前发生的事,仍然遍体生寒。然而地毕竟是已过了古稀之年的老人了──除了少数以为自己可以永远活下去的老白痴之外,绝大多数老年人到了这个年纪,都有一定的智能可以看穿生死,知道死亡是必然会来临的事情,所以对于死亡不会十分害怕。 游救国会被那鬼脸吓得昏过去,是因为他实在毫无心理准备,再加上那鬼脸实在太恐怖的缘故。 他在仔细想了一会之后,觉得那种情形除了是见鬼之外,没有别的解释。 这种肯定反而使他的恐惧程度降低──正如刚才所分析,人到了自己都快要变儿的年龄,对鬼的恐惧程度自然相应减弱。 游救国想到的是,他可能阳寿快尽了──民间传说人在接近死亡之际容易见到鬼,他想自己就可能处于这种情形下。 他并不畏惧死亡的来到,他根本没有任何牵挂,自从几十年前冒充他人的身份之后,他原来的亲人,早就完全失去了联络,生死不明。 他并没有子女,在妻子逝世之后,他早已立下遗嘱,把财产以游道圣、游救国、卢振中、卢喜鹊的名义,成立一个基金会,专门帮助失学青年。 目前他唯一的亲人就是小郭夫妇,所以当天他就把小郭夫妇找来,告诉他们这种情形,并且说出自己的想法,要小郭夫妇负责那基金的运作,以及办理他的后事──最主要的是他要和卢喜鹊合葬。 小郭听游救国所说的经过,虽然他并不是不相信有鬼魂的存在,可是他却感到事情并非百分之百的"见鬼"。 反而是游救国笑着对他说:"不是鬼是甚么?我想通了,并不害怕──我年逾古稀,可以说行将就木,还有甚么可怕的?如果这位鬼先生再来,我要问问他为甚么要来找我,是不是每个快死的人都会有鬼来缠身?还是他知道我也快变鬼了,所以先来打打交情?还是他在阳世有甚么牵挂末了,要托我做些甚么?" 游救国这一番话说的洒脱之极,简直已经勘破生死,我在听小郭转述到这里的时候,心中对他佩服不已。 而当时小郭却只好苦笑──游救国一口咬定说那是鬼,小郭虽然感到可疑,但是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游救国又道:"你不是有一个好朋友叫卫斯理的吗?我看过他的一些记述,他好象对人鬼交流很有兴趣,如果那位鬼先生再来,我一定尝试和他交流,如果没有被他抓走,我会把经过告诉你,你可以转告他,或许可以作为他那些记述的一部份。" 小郭自然而然摇头:"卫斯理对甚么事情都要寻根究底,你把现在见鬼的事情告诉他,他就会先去查你外婆的乳名叫甚么!" 这小郭真是可恶,竟然在背后用这样的语言形容我。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太过分了!" 红绫却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温宝裕总算知道转过身去,白素则微笑。 小郭道:"现在我把当时的情形告诉你,证明我不是背后这样说你,当面也是这样说。" 我冷笑几声:"真是好朋友交情!" 小郭摊了摊手,也不知道他这样的动作是甚么意思,多半是表示他心中对我的认知确然如此,无法作虚伪的掩饰,真是岂有此理! 却说当时游救国道:"那也无所谓,我冒充别人,过了几十年,真真假假,已经完全没有分别。人的名字只不过是一个符号,人的身份在死亡之后都是一个死人。开始的时候,总是怕被人看穿自己是冒充的,现在还有甚么关系?" 小郭无话可说,想了一想,才道:"要不要我们来陪你?" 游救国摇头:"不用,在我去了之后,你们也不必伤心,照我的吩咐去做就是。" 小郭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他在见鬼之后,十分认真地认为自己即将死亡。一个人,尤其是一个老人,如果认定自己即将死亡,就会在心理上产生巨大的压力,使生存的意志消失,结果会形成死亡真的很快来到。" 我吸了一口气,温宝裕已经叫出来:"你的意思是,有人用这种方法,想游救国早死--谋杀!" 小郭道:"我确然这样想。" 我哼了一声:"先别说你想些甚么,游救国究竟有没有再见到那位鬼先生?" 小郭点了点头。 游救国在当天晚上就再次见鬼。那天,在白天他向小郭夫妇说了他见鬼的经过之后,心里更是平静,到了晚上,他在书房,故意不开灯,等候鬼先生大驾光临。 到了接近午夜时分,背后有东西的那种感觉强烈袭来,他吸了一口气,虽然说不害怕,可是感觉总很不自然,他居然用了句老笑话中的句子来做开场白:"你来了吗?请坐!请坐!" 在他的身后没有任何声响,游救国吸了一口气,心情更平静,胆子也更大,他本来甚至于还想引用《聊斋》中的故事,说上次见过他之后,实在觉得太恐布,所以不想再见,也就不转身了。不过他立即想到说人的容貌丑陋是很不礼貌的事情,和鬼交流,当然可以以此类推,所以他就忍住了没有说。 他道:"你是来带我走的吧?我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跟你走,只是不知道是怎样一个走法?" 说了之后,身后还是没有任何声响,可是游救国觉得还是有东西在。他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我这一生,没有做过甚么亏心事……" 他这句话才一出口,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下隐隐约约的冷笑声。本来他已经甚么都豁出去了,根本没有任何恐惧心理,可是那一下冷笑声却听来几乎就在他的颈后面发出来,这种情形诡异之极,也不禁令他剎那之间遍体生寒。 他定了定神,感到那是身后的鬼对他刚才那句话不以为然的反应,他苦笑了一下:"那件事,虽然讲出来绝不名誉,而且当时确然是为了看到喜鹊,就魂不守舍,不由自主,自然而然做了出来,可是自问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喜鹊和我一起生活,非常满意,她从来没有怪过我,反而很庆幸上天的安排,阴错阳差使她一生都幸福快乐。而卢振中老先生含笑而逝,虽然他不知道我这个游救国是冒充,可是我相信他在九泉之下明白了真相之后,必然哈哈一笑,觉得事情实在是老天爷的安排!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如今这样情形下,我实在不必再为自己撇清!" 他一口气说下来,说得很流利。在他说的时候,后面一点动静都没有,等他说完,才再隐约听到了又一下冷笑,根据他刚才的判断,那只鬼可能对他的"临终检查"还是不满意。 他想了一想,又道:"还有两位,我一直感到多少有些对不起他们,这两位是游救国和游道圣。我冒充了游救国的身份,可是最初我的目的是要向卢振中报告游救国的死讯,根本没有想到过冒充这回事!那两百大洋,除了花去的几块之外,其余的我保存到现在。战争一结束,我就千方百计去找游道圣,可是这位游先生神秘之极,像是根本没人知道他的存在,所以我也无法可施……" 游救国一发不可收拾,滔滔不绝的说下去,身后一直没有动静,游救国把这种情形理解为那只鬼对他所说的话很有听的兴趣,所以他索性把几十年前的事情从头说起。 这一说,至少说了两个小时,等到他讲到他的财产全以四个人的名义成立基金,这才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下轻轻的叹息声。 游救国在这时候才转过头来,他立即看到了那张鬼脸──那鬼脸本来离他很近,可是当他转过头来的那一剎间,在迅速后退,极快的隐没在黑暗之中不见了。 他等了一会,没有甚么异状,他就立刻通知了小郭夫妇,小郭夫妇随即赶到,听他说了经过。 游救国问了小郭一个问题:"现在这种情形,表示甚么?" 小郭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想了一想就很自然地道:"我不知道,我想卫斯理可能会有答案。"
狗蛋 发表于 2008-11-1 09:24
这就是小郭来到我这里的原因。
他说完了一切,过了一会,才补充了一句:"游救国说,为了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他一定尽量配合。"
我冷笑:"本来就是他自己的事情,甚么叫作尽量配合,滑头得很!而且他说话也不清不楚,老是说看到的是'一张鬼脸',不知道是甚么意思,难道那只鬼只有一张脸不成?"
小郭现出十分古怪的神情,吞了一口口水,竟然点了点头!
我盯着他,等他做进一步的解释。
小郭道:"他告诉我,除了那张可怕之极的脸之外,他没有看到别的东西。我也想过,觉得有两个可能,一个是那鬼根本只有一张脸,另一个可能是鬼脸带给他极大的震撼,使他完全无法注意鬼脸以外的一切。"
我早已说过,小郭所说游救国"见鬼",并不是灵魂学上的研究,而只是"鬼故事"中的情形,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小郭望着我:"你有甚么假设?"
我没有立刻回答,因为我考虑到小郭和游救国之间的感情,刚才我不以游救国的行为为然,已经闹了一场不愉快,所以要小心说话。我心中想说的是:人做了亏心事,就容易"见鬼",尤其到了晚年,所做的亏心事,连想找一个人纤悔都做不到,心中的内疚无处发泄,在心理上就会形成阴影。
在这样情形下,就会宁愿见到一只鬼,至少可以把心中的秘密说出来。
游救国所谓见鬼,就是那么一回事。
我先把要说的想了一遍才说出来,以为大家都会同意,却不料反应奇差,红线这个不通人情世故的野人,甚至于大声喝起倒采来。
其它人等虽然不同意我的分析,可是反应总还算含蓄。所以我就指着红绫:"我的分析有甚么不对?"
红绫拍手拍脚,动作粗野:"游救国心中内疚,并非无处发泄,他不但早已向妻子坦白,而且也早已告诉了小郭夫妇!而且如果是他心中有鬼才见鬼的话,他应该见到的鬼是当年被他冒充身份的真正游救国,而不应该是甚么可怕的鬼脸!"
红绫说了,白素微笑,温宝裕和小郭鼓掌。
我笑了一下:"人死了变鬼,可以是任何样子,那张鬼脸,也有可能是当年真正游救国所变。"
红绫笑道:"自相矛盾了!你刚才的分析是疑心生暗鬼,现在又承认真的有鬼了!"
我不禁无话可说,只好转向小郭,问他:"你把这一切告诉我们,目的何在?"
小郭应声回答:"请你们和我一起去捉鬼!"
我有点啼笑皆非,红绫和温宝裕却兴高采烈。白素道:"你怎么知道那一定是鬼?"
小郭道:"不管是甚么东西,总之要把它抓出来,我怕我一个人不成功,所以来请求帮助。"
红绫首先跳了起来:"我去,去和你一起抓鬼!"
我感到事情很滑稽,迹近儿戏。可是白素却很认真,问道:"你以为那鬼还会出现?"
小郭也回答得很正经:"我想是。"
我感到好笑:"有甚么根据?"
小郭道:"那只鬼出现,必然有目的,如今它的目的显然没有达到,所以它还会来。"
我知道小郭的想法和游救国一样,以为那儿是来把游救国带到阴间去的,现在游救国还没有死,所以鬼还会来。
说实在的,整件事很是诡异,也具有相当程度的吸引力,可是我毕竟不是青春年少了,像捉鬼这种热闹事情,还是让给兴高采烈的红绫去做吧!
我伸了一个懒腰,又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用行动语言表示了我的心意。
小部向我笑了一下,拉住了红绫和温宝裕,大声道:"我们去!要是能抓到鬼,那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实实在在有一只鬼被人捉住,是历史性的创举!"
我知道小郭故意夸大其词,是想我改变主意。然而我还是摇了摇头,虽然有不少人都说我近来不怎么好动,可是随着岁月飞逝,人总会改变习惯的。想想白老大,当年四海飞翔,天下纵横,不但哪里有事去到哪里,无风尚且要起三尺浪!可是现在可以经年累月只在乡下地方晒太阳!
像这种做了亏心事的人见鬼那样狗反倒灶的事情,想要我打起精神采取行动,已经没有可能。
在小郭带着情绪高涨的温宝裕和红绫离去之后,我就是这样向白素说的,白素望了我半晌,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道:"游救国见鬼事件,还不如蓄水湖中被人溶进了大量不知名物体来得重要──一天没有把事情搞清楚,蓄水湖一天不能供水,问题严重之极。两个小家伙不知道分别事情的轻重,起哄去捉鬼,真是莫名其妙!"
白素吸了一口气:"是啊,我刚才答应了张泰丰,要查出事情真相来,应该开始行动了。"
我扬了扬眉,白素知道我的意思是问她准备如何开始──事情对我来说,简直一点头绪都没有。白素显然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始才好,她眉心打结,想了一会,才道:"我先到大蓄水湖去看看──不知道会有甚么发现,总是要去看一下。"
我点了点头:"我联络最好的化验所,听说云氏兄弟在欧洲的化验所全世界最先进。有那么多东西溶进了水中,总应该可以化验出来的。"
白素没有异议,于是她离去,我进了书房。
现代实用科学,在通讯方面的成就,相当出色,相隔数万里,随时可以通话。
早两天戈壁沙漠来,要在我的计算机系统上添加传像装置,说是如果对方也有同样装置的话,在通话时就可以互相看到对方。
我拒绝了他们的好意。
拒绝的理由我也说不上来,只是感到如果出现这种情形,在感觉上会很古怪,还是只听声音的好。
找到了云四风,他一听我说起情形,就道:"我们已经化验过了。送化验样品来的人十分夸张,竟然运来了一千公升的水!我们经过超过五十道程序,做了彻底地化验──相信是地球上可以做到的第二好化验了,结果没有发现水中有任何不应该有的物质。"
我对他的话感到兴趣的是,他说他们可以做到"第二好",那么能够做到"第一好"的是甚么人?
我立刻把问题提了出来,云四风笑道:"你怎么会问我这个问题,当然是勒曼医院!"
真是一言提醒梦中人,我竟然没有想到勒曼医院,真是太胡涂了!勒曼医院有超越地球科学水准许多倍的设备和人才,当然只有他们才是第一,才能解决问题。
自从上次我知道勒曼医院中的非地球人,受困扰于地球人的身体之后,我和勒曼医院的关系又深了一层,要和他们联络,并非难事。尤其是那位亮声先生,更曾经向我保证,任何时间任何情形下,我都可以和他联络,以避免再发生像上次那样的误会。
一想到了这一点,我发出了一声欢呼,因为我想只要把蓄水湖中的水交给勒曼医院去化验,很快事情就可以有结果。先解决了溶在水中的是甚么东西,再慢慢去查是谁做的事。
从这个方向开始,当然是最快解决问题的方法。奇怪白素怎么会没有想到这一点!
我感谢云四风提醒了我,然后立刻和勒曼医院的亮声联络。
在等待亮声回音的时候,电话响起,是张泰丰打来的,他说找到了曾经在蓄水湖旁见鬼的那一男一女,请白素到它的办公室去。我告诉他白素到大蓄水湖去了,张泰丰听来像是很焦急:"这怎么办?那位男士……很不耐烦。"
我没好气:"他有义务要协助警方,告诉他见过鬼的人,要走十年霉运,只有我们可以帮他解除,他要是不肯等,那就算了!"
说完之后我就挂上电话,不多久亮声的回音来到,我和他先寒暄一番,然后我把发生在大蓄水湖的事情告诉他,表示要请勒曼医院化验湖水。
亮声一口答应:"简单,你派人送化验样本到哥本哈根来,我们会有人和来人联络,样本不必太多,有半公升就足够了。"
因为我向他说起了曾经运了一千公升的湖水到欧洲去,所以他才特别有这样的吩咐。
我笑着答应,趁机问他:"事情很古怪,照你看来,做这事情的人目的是甚么?"
亮声笑道:"真对不起,虽然我在地球上很久了,可是对于地球人的行为还是无法了解──地球人很喜欢做一些没有目的的事情,所以我无法猜度。"
我从他的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就追问了一句:"你感到这一定是地球人的行为?"
亮声放肆地哈哈大笑:"照你所说,那些结晶体有十吨、八吨之多,难道是外星人用宇宙飞船运来的?"
我嗔道:"就不许外星人在地球上制造?"
亮声继续笑着:"请相信我,只要智能稍在地球人之上,不论想达到甚么目的,都不必动用如此之多的材料!"
虽然亮声对地球人的行为和智能极尽挪揄,可是我也无话可说,还要多谢他肯帮忙。
和亮声通了话,我正想把勒曼医院肯帮助化验的消息告诉张泰丰,要他去安排进行,门铃响起,我从书房门口向下望,看到老蔡开了门,张泰丰和另外一男一女站在门外。
我叫了他一声,下楼去,准备先告诉他有关勒曼医院的事情。却不料在他身边的那个男子,一伸手推开了张泰丰,跨前一步,来到我的面前,不但动作粗鲁,而且神情举止无礼之极,瞪视着我,大声道:"见过鬼会走霉运,是你说的?"
看他那一副声势汹汹的样子,像是最好能把我一脚踩在他的脚底下才过瘾。
我冷冷地打量他,只见此人身高一百八十公分左右,身形魁梧,满脸横肉,面目可憎。若是在以前,我早就不由分说,就向他兜胸一拳了,不过现在火气没有那么大,所以只是冷笑一声,点了点头。
狗蛋 发表于 2008-11-1 09:24
接下来发生的事,在不到一秒钟之内完成。准确地说,在那男子叫了两个字之后就完成。 那男子兄我点头,就大喝一声:"你放……" 他在呼喝的同时,伸手向我胸口就抓!此人可能学过一些功夫,又自恃身形高大,所以动不动就出手只怕已成习惯。 我火气不如当年,可是那并不代表我不会自卫,在他伸手向我抓来的时候,我出手比他更快,一下子就反抓住了他的手腕。人的手腕在武术上称为"脉门",人的脉门一被扣住,会有一个极短暂的时间,力量完全消失,没有任何抵抗力。 我就趁那一剎间,运力旋转手腕,把他整个人打了半个转,变成头下脚上,然后我不客气,一脚就踩住了他的下巴,令他那第三个字出不了口。 这时候此人的样子简直滑稽之极,他双脚乱瞪,可是完全无法着力。 张泰丰可能受过这人不少的气,所以这时候忍不住哈哈大笑,开心至于极点! 在张泰丰的笑声中,我突然想到那同来的女子,是此人的情侣,此人在情侣眼前出丑,会认为是奇耻大辱,没有必要为了这种小事而使人过不去,所以我立刻松手后退。 却不料那女子见了刚才的情形,原来一直在笑,而且笑得十分欢畅,起先她的笑声被张泰丰的大笑声盖住了,我没有留意,这时候才听到。 我向她望去,这才发现那女郎相貌清秀,身形苗条,动作斯文,虽然忍不住在笑,可是半掩着口,绝无放肆之态,使人对她第一眼就有好印象。 我不去理那男子,向这女郎点了点头,道:"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女郎忍住了笑:"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笑,想起他平日的行为,今天算是又一次看清楚了他的为人。" 我回过头去看那男子,只见他挣扎站了起来,刚才的凶相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哼哼唧唧,闪闪缩缩,我很见过一些欺善怕恶的人,不过以这个男子为冠军。 欺善怕恶是人类众多性格中的一项。后来我和白素提起这个男子那种欺善怕恶至于极点的性格,连带讨论到人的性格。我提出了一道问题:"都说人的性格决定行为、决定人的命运,由此可知性格对人重要之极,可以说决定一切。可是性格究竟由人的身体中哪一部份产生?" 白素没有立刻回答,我继续问下去:"性格是无形的一种存在,是不是和人的灵魂有关系,而和人的身体无关?性格是怎么形成的?由先天还是后天决定?性格是不是由身体的某一部份控制?是不是可以改变?性格在单一的一个人身上可以出现多元化,又是甚么原因?性格和人的脑部活动是不是有联系……" 我一口气问下来,发现有关人性格的问题,简直无穷无尽,几乎可以一直问下去,我也发现所有问题都没有答案。 人类对于如此重要的一点,所知只是一片空白,人不但难以彻底了解他人的性格,连对自己的性格如何,也不会有确切的认知! 再想下去,更可以发现人类虽然知道有性格这回事,可是却不知道性格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性格主宰了每一个人的行为,而许多人的行为加在一起,就形成了人类的历史。 可以说人的性格是人的一切! 然而人类对于性格的研究都还没有开始──常常夸说人类的科学已经怎样怎样进步,实在十分可笑。 白素在想了好一会之后,才道:"我想人的性格应该是由脑部活动所产生。" 我摇头:"看来更像是性格决定、指挥脑部活动,再出脑部发出命令,指挥身体行动。对任何人来说,性格是生命的总指挥,人的一生就完全在性格的控制之下。" 白素皱着眉:"照你的想法,性格太神秘了,在性格和灵魂之间几乎可画上等号了!" 我本来想说"根本就可以昼上等号",可是立即想到,灵魂和性格,毕竟不同,然而相同在何处、不相同又在甚么地方,一时之间思绪十分混淆,说不出所以然来,因此就没有出声。 那一次和白素的讨论,没有任何结果。而那次讨论并非完全属于题外话,而是和这个故事有一定的关系──故事后来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发展,而且和人的性格大大有关。 不过对于人的性格,始终没有确切的结论──把任何一个人的身体作最详细的解剖,也无法从中找出"性格"这样东西来。 所以只好做种种设想,设想有一个好处,就是天马行空,可以随便你怎么想。 这个故事发展到后来,就是设想的其中之一。
狗蛋 发表于 2008-11-1 09:24
这是后话,表过不提。却说当时我听那女郎说得有趣,就问道:"再一次?上一次是甚么情形?" 女郎笑道:"就是在蓄水湖旁见鬼的那件事,我可以肯定他根本看也没有看清楚那两只鬼是甚么样子,就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了,而事先他说自己是空手道三段,甚么都不怕!" 女郎说到这里,那男子嚅嚅分辨:"我说不怕,是不怕人,又没有说不怕鬼!" 我对那女郎所说的话大感兴趣,问:"鬼出现的时候难道你不怕,还能够看清楚鬼是甚么样子?" 要知道不论是不是相信有鬼,当身处荒郊,又是半夜,忽然有类似鬼的东西出现,惊慌害怕是正常的反应。如果在这样情形下居然能够打量鬼的样子,那么其人的胆量和镇定功夫,就超人一等,非同凡响。 看那女郎斯斯文文,难道居然如此了得? 那女郎听了我的问题,扬了扬眉,现出一个相当俏皮的神情,道:"是啊!不是常常有机会见到鬼的,难得看到了当然要看仔细一点,不看白不看啊!" 我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张泰丰在一旁道:"这位小姐真是了得,那位先生对当时的情形完全不记得了,可是这位小姐却可以清清楚楚叙述出来。" 那女郎瞪了张泰丰一眼,佯嗔道:"甚么这位小姐、那位先生,难道没有名字?还是根本不记得了?" 女郎神态大具风情,我看张泰丰在剎那之间有些晕晕乎乎,红了红脸,道:"记得,记得,是典希微小姐。" 女郎嫣然:"叫我希微就好──你第一次听到我的名字时的反应和所说的话,有资格直接叫我名字。" 这位典希微小姐在对张泰丰说这两句话的时候,更是巧笑倩兮,挑逗的意味甚浓,反倒是张泰丰有些没做手脚处,可是又显然心中十分高兴,连连叫了两声,样子十分甜蜜。 我在一旁看到这一双青年男女打情骂俏的情景,感到十分有趣,不禁哈哈大笑。 这一笑笑得张泰丰满脸通红,典希微却毫无忸怩之态,向我望来,虽然没有说话,可是神情分明是在问我听了她的名字之后有甚么话要说。 我根本不去想她的名字有甚么特别,就摇头道:"我还是称呼你为典小姐好了,不想享受直接称呼你名字的特权。" 典希微笑得很动听,这时候最难受的当然就是那男子了,他走前几步,看来是想走到典希微的身前,可是典希微不等他接近,就现出一脸不屑之色,转过头去,反倒和张泰丰四目交投。 那男子发出几下恨恨的声响,冲到门口,打开门就出去,重重地把门关上。 张泰丰向与希微做了一个手势:"请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向卫先生说一遍。" 典希微点了点头,开始叙述经过。原来别看她外表如此文静,她竟然是一家空手道学校的教练,那男子还是她的学生,一直在追求她。 那天晚上,男子提出到蓄水湖边去散步,典希微就说治安不好,怕遇上匪徒,那男子拍胸口说有他在,甚么都不怕──这家伙在说这种话的时候,忘记了典希微空手道的段数比他高得多。 在蓄水湖边,他们正在向最大的聚水道走去,准备在月色下观赏奔腾而下的水势。 走了没有多久,他们就看到前面影影绰绰有两个人,也是向着聚水道的方向。 本来蓄水湖边上另外有人也不足为奇,可是他们一看到前面那两个人,心中就怔了一怔。典希微说她接下来有足够的镇定,全是因为早看到了那两个人,就觉得心中有异,思想有了准备的缘故。 在他们前面的两个人,一高一矮,看来不像是情侣,倒像是父子。诡异的是那两个人向前移动的情景,他们并非在走动,而是在飘向前,而且在飘动的时候,身子直挺挺地,没有任何摆动。 这时候双方相距大约二十公尺,月色又好,所以看得很清楚,这情景自然令人心中发毛。 典希微心中一凛,肯定事情有异,她身边的男伴连她的十分之一的镇定都没有,已经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惊呼声来,随着惊呼,他又叫了一下,好象是叫了一个"鬼"字。然而因为过度惊恐,也不是很听得清楚。 典希微并没有第一时间想到是"鬼",而等到男子一叫,前面两个人陡然有了动作。 他们的动作奇特无比,典希微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两个人已经突然到了眼前,伸手可及。然而在那时候,那两个人还是背对着她的,两人竟然是倒退而来。 典希微感到身边传来了一阵奇异的"格格"声,想来是身边的男子全身发抖引致骨头所发出的声响。 典希微有足够的镇定在这时候心中鄙夷男子的反应,她左手横肘去撞身边的男子,同时右手伸向前,抵住了突然来到她身前,两个人中那个大人的背部──这是由于对方在一眨眼之间就来到了她的眼前,她恐怕对方收不住势子会撞在她的身上,所以自然而然有这样的行动。 当她的手抵住了对方的背部时──当时的这种情形十分重要,她的手才碰上对方的背,那人就突然转过头来。 当时典希微实际上还未曾想到那人是如何可以转过头来的,她一眼看到转过头来的那张脸,说她心中不害怕那是假的,因为那是一张可怕之极的鬼脸,脸上凹凹凸凸,不知道是甚么形状,没有鼻子,双眼闪着幽光,咧大了嘴,也不知道他是在笑还是准备咬人。 在开始的一秒钟,典希微是吓呆了,然而她真的有非常的勇气,在接下来的一秒钟,她居然向那张鬼脸点了点头! 她的视线在接触到了那张鬼脸之后,就无法移动半分,所以身边发生了甚么事情,她无法知道,她只听到男子发出了一声惨叫,惨叫声在迅速远去,当然是男子在连滚带爬地逃命。 在典希微向鬼脸点了点头之后,鬼脸抽搐变形,更是恐怖绝伦。然而在这种情形下,典希微依然有足够的镇定,感到对方是想通过脸部的表情来表达一些甚么,只不过由于他的脸根本不是人的脸,所以想要表达的信息,也就无法为人接受。 典希微在这时候又自然而然摇了摇头。 就在她摇头的动作还没有停止的时候,眼前一花,看到那两个人又已经到了二十公尺之外。令她这时候感到那两个……不是人,而是鬼的是,她看到他们都脸对着她,高的是一张鬼脸,矮的却是一张扭曲了的人脸──一般人在故意做鬼脸的时候就是这样子。而他们在脸对着她的同时,身子却还是背对着了她! 她立刻想起,刚才她伸手抵住了对方的背部,而对方居然可以转过头来和她面对面! 典希微的常识告诉她,在脊椎动物之中,除了猫头鹰之外,没有可以头部作一百八十度转动的。 而对方居然可以有这样子的动作,典希微当然立刻想到了:鬼! 这时候,那一高一矮两只鬼,像随风飘动的烟雾一样,隐隐约约溶进了灌木丛之中不见了。 典希微的胆子再大,也不敢再追过去看个究竟。她听到身后有哭泣声传来,回头看去,只见那个平时不可一世、逢人就瞪眼、动不动就想打人的大男人,像兔子一样缩成一团,吓得正在哭泣。 典希微本来就对这男人没有好感,这时候更是鄙视之极,冷笑着从他的身边走了开去。 接下来的日子,男子看到了典希微就抬不起头来,可是他还是不死心,总想找机会和典希微说话。而这时候警方通过各种传播媒介,呼吁曾经在大蓄水湖旁有过异样遭遇的人和警方联络。男子就趁机约典希微一起向警方报告他们遇鬼的经过。 当时张泰丰听了他们的叙述之后,并没有重视──他要追查的是极其严重的犯罪行为,对于鬼出现没有兴趣。直到他向我们提起了有这样的一件事,白素十分重视,这才重新联络他们。 男子恼羞成怒离去,张泰丰根据他第一次的叙述,讲出了当时的情形。 当时典希微面对的是那只高鬼,她应付那只高鬼已经竭尽所能,没有余瑕去留意那只矮鬼了。而面对矮鬼的是那男子,据男子说,那只矮鬼到了他的眼前,突然身子拔高,本来最多只到他胸口,忽然变成了面对面,而且容貌诡异之极,一下子就把他吓破了胆。再接下来发生了甚么事情,他就再也想不起来了。 这就是他们见鬼的全部经过。 我听了之后,没有甚么特别的感觉,只觉得典希微这位女郎十分爽朗有趣,想来白素红绫温宝裕他们都会喜欢她。 我也竭力想把"遇鬼"和"蓄水湖事件"联系起来,可是作了几个设想都觉得两者之间好象很难发生关系。 我只好摊了摊手:"我一定将这段经过,原装转告白素,看看她会有甚么新的见解。" 典希微听得我这样说,笑得古怪,我瞪了她一眼,她连忙收起了笑容,我知道她心里在说:这样离奇诡异的事情,卫斯理居然没有兴趣,还要听妻子的意见,真是差劲,和传闻中的英明神武差之远矣! 不过我虽然明知她在对我进行"腹诽",也当然不会对她这种女孩子计较。我只是对她也古怪的笑了一下,她显然立刻知道她在想些甚么并瞒不过我,所以做了一个鬼脸。 于是我就向张泰丰说起和勒曼医院联络好了的事情。典希微喜出望外,连连打自己的头:"怎么早没有想到!早就应该请你联络勒曼医院,请他们帮忙化验。"
狗蛋 发表于 2008-11-1 09:25
我这时候注意到典希微对我们的对话,像是深知内容,丝毫都没有摸不着头脑的神情。
我感到讶异,向张泰丰望去,张泰丰立刻红了脸,这就使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当然是张泰丰对她讲的!
大蓄水湖出了事,当局为了避免引起恐慌,严守秘密。虽然像张泰丰这样的小伙子,为了讨好典希微这样的女郎,会有出格的行为,但是讲了不应该讲的话,就有亏警务人员的职守。
所以我望向张泰丰的眼光变得凌厉,张泰丰脸更红,分辨:"她是证人,有权知道自己是为甚么事情在作证,而且她发誓绝不泄露消息。"
我冷冷地道:"你对那男子也说了吗?"
张泰丰摇了摇头,我冷笑三声,张泰丰连忙又解释:"典小姐在警察学堂兼职教空手道,也可以说是警务人员。"
张泰丰的解释牵强之极,这时候典希微扬声道:"是我向他逼问的──我坚决表示如果他不告诉我发生了甚么事情,我就拒绝说当晚的情形。"
张泰丰向典希微投以十分感激的眼神,他向我道:"事实是我有失职之处──我没有向上级请示,就自行决定。在整件事告一段落之后,我会把这个经过向上级报告。"
我笑了笑,没有再追问下去──张泰丰和典希微之间眉来眼去的这种情形,谁都可以看出发生了甚么事或者将会发生甚么事,我当然不会去难为他们。
我只是顺口说了一句:"可惜典小姐的遭遇看来对整件事并没有任何帮助。"
后来我把典希微和那男子见鬼的经过转告白素,白素在听完叙述和我的意见之后大摇其头:"你大错特错了,他们见鬼的事件和整件事有极大的关系!我还要找这位典小姐再详细地询问当时的情形!"
我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在甚么地方,白素也不向我解释,忽然一笑:"你想不想可以叫她的名字?"
我没好气:"我又不是张泰丰──那小子见了美丽女郎,只怕连自己姓甚么都忘记了!"
白素笑:"可是张泰丰却有本事听到了这个名字,就说得出特别在何处。"
我哼了一声:"姓典的人不多,三国演义中曹营有一员猛将,有万夫不当之勇,使独脚铜人,姓典名韦──不过很难和一个斯文的女郎联系在一起。如果让我来替她取名字,有一个名字再现成不过,叫……"
我说到这里,白素做了一个手势,打断了我的话头,然后我们再一起叫道:"叫──典雅!"
我和白素心意相同,大家都很高兴,白素忙着去联络张泰丰,那时候离张泰丰和与希微离开不过五小时左右。
却说当时我向张泰丰道:"向勒曼医院送化验样本的人,要可靠才行。"
张泰丰想了一想:"我自己去。"
我点了点头,表示很好。在一旁的典希微现出很兴奋的神情,道:"久闻勒曼医院大名,能够和他们……"
她说到这里,陡然停止,而且故意不看我,我立刻知道,她一定是想和张泰丰一起去,我看张泰丰没有力量可以抗拒典希微的要求,而我深知勒曼医院方面,竭力保持行踪隐秘,不会喜欢有不相关的人和他们接触。所以我很认真地道:"我要向勒曼医院方面报告,是谁带化验样本去──我会向他们说,去的只是一个人。"
这话当然是说给典希微听的,可是典希微却装成完全不知道我在说甚么,看来她的慧黠程度,远在我估计之上。
他们告辞离去,然后是白素从大蓄水湖回来,看她的神情就知道此行甚么收获也没有。
我就向白素转述典希微和那男子见鬼的经过,白素听得十分用心,而且从她的反应来看,好象很有所获,果然在我说完,并且表示了自己的意见之后,白素给了我"大错特错"的评语。
等到白素和张泰丰联络时,张泰丰办公室回答说:"张主任到机场去了!"
他的行动竟然如此之快,和白素的紧张反应,都很出乎意料之外。白素放下电话,向外就走。我叫道:"你要找的是典希微,不是张泰丰!"
白素在门口转过头来:"根据你刚才的叙述,典希微必然跟着张泰丰一起去!"
我望向她,白素的眼神大有挑战的意味。我也来不及多想,就道:"一起去!"
在前赴机场途中,白素已经问准了一班飞往北欧的飞机会在三十分钟之后起飞,我们能够追上张泰丰的时间不是很多,所以接下来简直就如同电影场面一样,一到机场,立刻找到了警方在机场的负责人──这样以后的行动就会顺利得多。
我们直闯禁区,在飞机即将关上舱门之际,大声叫喊,然后进入机舱,很快就在机舱之中看到了正在笑语殷殷的张泰丰和典希微。
他们两人看到了我和白素,都怔了一怔。典希微很快恢复镇定,解开安全带,站了起来,笑脸相迎。而张泰丰枉为高级警官,却是手足无措,想站起来,又忘了解安全带,以致狼狈不堪。
这典希微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后来她发誓说是真的),一和白素打了一个照面,神情之惊讶、欣赏,至于极点。后来我取笑道:想当年张先生见到了崔小姐,其表情也不过如此罢了。
而白素当然可以在对方的表情上,感觉到对方心中对她的印象,那比一千句一万句恭维话起的作用还要大。常言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所以接下来白素和典希微的相会,愉快之极。
张泰丰终于摆脱了安全带,来到我的面前,想要解释甚么,却又不知道胡言乱语了些甚么。
我看到白素和典希微正在很专注地交谈,也没有心思去听张泰丰说些甚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头,很郑重地道:"你一下飞机,就会有人接走你带去的样本,千万不要以为可以有机会和勒曼医院有任何接触!不然误了事情,你可负不了这个责任!"
我可以说是声色俱厉,所以张泰丰脸色通红,不住点头。
本来我对张泰丰这个青年人印象很好,可是这时候我感到他一再无法拒绝典希微这位美丽女郎的过分要求,性格未免太软弱,不能够坚持原则。而典希微本来非常可爱,却一再向他人作非份的要求,这使我对她的印象由好变成反感。
张泰丰和典希微的行为,当然都是由他们本身的性格决定的。我思绪天马行空的毛病又发作,在这样情形下,我竟然忽然想到:人的行为由思想决定,而思想则由本性产生。所以本身性格才是人的真正主宰!
然而本性又是以甚么样的状态存在的?
人类一直在研究灵魂,可是我现在发现人的本性的重要性不比灵魂差。因为人在活着的时候,一切行为都由本性主导!
我还想再想下去,白素已经来到了我的身边,拉我出机舱,同时道:"别妨碍他们的快乐旅程!"
我被白素拉出了机舱,门立刻关上,我皱着眉,白素伸手在我眉心揉了两下,笑道:"他们两人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捱,你去理他们干甚么!"
我啼笑皆非:"我不是要管他们的闲事,而是张泰丰有重要公务在身,如果勒曼医院方面不喜欢有闲杂人等出现,岂不是坏了大事?"
白素自有她的看法,她道:"如果这次坏了大事,那是给张泰丰一个教训,使他以后可以改过。"
我苦笑摇头:"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只怕这小子就算受十次八次教训,还是改不过来!"
白素摊了摊手:"那就只好由得他去,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运,都有每个人的本性在主宰,根本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改变!"
我和白素这一番对话,当时以为和事情完全没有关系,只不过是我心中有所不满而白素在安慰我而已,不料事情发展到后来,竟然颇有关联,这也真是始料不及──事实上这个故事最大的特点,就是每一步发展,都难以预料,很是离奇古怪。
狗蛋 发表于 2008-11-1 09:25
我这时候注意到典希微对我们的对话,像是深知内容,丝毫都没有摸不着头脑的神情。
我感到讶异,向张泰丰望去,张泰丰立刻红了脸,这就使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当然是张泰丰对她讲的!
大蓄水湖出了事,当局为了避免引起恐慌,严守秘密。虽然像张泰丰这样的小伙子,为了讨好典希微这样的女郎,会有出格的行为,但是讲了不应该讲的话,就有亏警务人员的职守。
所以我望向张泰丰的眼光变得凌厉,张泰丰脸更红,分辨:"她是证人,有权知道自己是为甚么事情在作证,而且她发誓绝不泄露消息。"
我冷冷地道:"你对那男子也说了吗?"
张泰丰摇了摇头,我冷笑三声,张泰丰连忙又解释:"典小姐在警察学堂兼职教空手道,也可以说是警务人员。"
张泰丰的解释牵强之极,这时候典希微扬声道:"是我向他逼问的──我坚决表示如果他不告诉我发生了甚么事情,我就拒绝说当晚的情形。"
张泰丰向典希微投以十分感激的眼神,他向我道:"事实是我有失职之处──我没有向上级请示,就自行决定。在整件事告一段落之后,我会把这个经过向上级报告。"
我笑了笑,没有再追问下去──张泰丰和典希微之间眉来眼去的这种情形,谁都可以看出发生了甚么事或者将会发生甚么事,我当然不会去难为他们。
我只是顺口说了一句:"可惜典小姐的遭遇看来对整件事并没有任何帮助。"
后来我把典希微和那男子见鬼的经过转告白素,白素在听完叙述和我的意见之后大摇其头:"你大错特错了,他们见鬼的事件和整件事有极大的关系!我还要找这位典小姐再详细地询问当时的情形!"
我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在甚么地方,白素也不向我解释,忽然一笑:"你想不想可以叫她的名字?"
我没好气:"我又不是张泰丰──那小子见了美丽女郎,只怕连自己姓甚么都忘记了!"
白素笑:"可是张泰丰却有本事听到了这个名字,就说得出特别在何处。"
我哼了一声:"姓典的人不多,三国演义中曹营有一员猛将,有万夫不当之勇,使独脚铜人,姓典名韦──不过很难和一个斯文的女郎联系在一起。如果让我来替她取名字,有一个名字再现成不过,叫……"
我说到这里,白素做了一个手势,打断了我的话头,然后我们再一起叫道:"叫──典雅!"
我和白素心意相同,大家都很高兴,白素忙着去联络张泰丰,那时候离张泰丰和与希微离开不过五小时左右。
却说当时我向张泰丰道:"向勒曼医院送化验样本的人,要可靠才行。"
张泰丰想了一想:"我自己去。"
我点了点头,表示很好。在一旁的典希微现出很兴奋的神情,道:"久闻勒曼医院大名,能够和他们……"
她说到这里,陡然停止,而且故意不看我,我立刻知道,她一定是想和张泰丰一起去,我看张泰丰没有力量可以抗拒典希微的要求,而我深知勒曼医院方面,竭力保持行踪隐秘,不会喜欢有不相关的人和他们接触。所以我很认真地道:"我要向勒曼医院方面报告,是谁带化验样本去──我会向他们说,去的只是一个人。"
这话当然是说给典希微听的,可是典希微却装成完全不知道我在说甚么,看来她的慧黠程度,远在我估计之上。
他们告辞离去,然后是白素从大蓄水湖回来,看她的神情就知道此行甚么收获也没有。
我就向白素转述典希微和那男子见鬼的经过,白素听得十分用心,而且从她的反应来看,好象很有所获,果然在我说完,并且表示了自己的意见之后,白素给了我"大错特错"的评语。
等到白素和张泰丰联络时,张泰丰办公室回答说:"张主任到机场去了!"
他的行动竟然如此之快,和白素的紧张反应,都很出乎意料之外。白素放下电话,向外就走。我叫道:"你要找的是典希微,不是张泰丰!"
白素在门口转过头来:"根据你刚才的叙述,典希微必然跟着张泰丰一起去!"
我望向她,白素的眼神大有挑战的意味。我也来不及多想,就道:"一起去!"
在前赴机场途中,白素已经问准了一班飞往北欧的飞机会在三十分钟之后起飞,我们能够追上张泰丰的时间不是很多,所以接下来简直就如同电影场面一样,一到机场,立刻找到了警方在机场的负责人──这样以后的行动就会顺利得多。
我们直闯禁区,在飞机即将关上舱门之际,大声叫喊,然后进入机舱,很快就在机舱之中看到了正在笑语殷殷的张泰丰和典希微。
他们两人看到了我和白素,都怔了一怔。典希微很快恢复镇定,解开安全带,站了起来,笑脸相迎。而张泰丰枉为高级警官,却是手足无措,想站起来,又忘了解安全带,以致狼狈不堪。
这典希微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后来她发誓说是真的),一和白素打了一个照面,神情之惊讶、欣赏,至于极点。后来我取笑道:想当年张先生见到了崔小姐,其表情也不过如此罢了。
而白素当然可以在对方的表情上,感觉到对方心中对她的印象,那比一千句一万句恭维话起的作用还要大。常言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所以接下来白素和典希微的相会,愉快之极。
张泰丰终于摆脱了安全带,来到我的面前,想要解释甚么,却又不知道胡言乱语了些甚么。
我看到白素和典希微正在很专注地交谈,也没有心思去听张泰丰说些甚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头,很郑重地道:"你一下飞机,就会有人接走你带去的样本,千万不要以为可以有机会和勒曼医院有任何接触!不然误了事情,你可负不了这个责任!"
我可以说是声色俱厉,所以张泰丰脸色通红,不住点头。
本来我对张泰丰这个青年人印象很好,可是这时候我感到他一再无法拒绝典希微这位美丽女郎的过分要求,性格未免太软弱,不能够坚持原则。而典希微本来非常可爱,却一再向他人作非份的要求,这使我对她的印象由好变成反感。
张泰丰和典希微的行为,当然都是由他们本身的性格决定的。我思绪天马行空的毛病又发作,在这样情形下,我竟然忽然想到:人的行为由思想决定,而思想则由本性产生。所以本身性格才是人的真正主宰!
然而本性又是以甚么样的状态存在的?
人类一直在研究灵魂,可是我现在发现人的本性的重要性不比灵魂差。因为人在活着的时候,一切行为都由本性主导!
我还想再想下去,白素已经来到了我的身边,拉我出机舱,同时道:"别妨碍他们的快乐旅程!"
我被白素拉出了机舱,门立刻关上,我皱着眉,白素伸手在我眉心揉了两下,笑道:"他们两人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捱,你去理他们干甚么!"
我啼笑皆非:"我不是要管他们的闲事,而是张泰丰有重要公务在身,如果勒曼医院方面不喜欢有闲杂人等出现,岂不是坏了大事?"
白素自有她的看法,她道:"如果这次坏了大事,那是给张泰丰一个教训,使他以后可以改过。"
我苦笑摇头:"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只怕这小子就算受十次八次教训,还是改不过来!"
白素摊了摊手:"那就只好由得他去,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运,都有每个人的本性在主宰,根本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改变!"
我和白素这一番对话,当时以为和事情完全没有关系,只不过是我心中有所不满而白素在安慰我而已,不料事情发展到后来,竟然颇有关联,这也真是始料不及──事实上这个故事最大的特点,就是每一步发展,都难以预料,很是离奇古怪。
狗蛋 发表于 2008-11-1 09:25
离开了机场,在归途上我问白素:"你赶着去见典希微,问了她一些甚么?" 白素先不回答我的问题,却反问我:"你觉得典希微遇见的鬼和游救国见到的鬼有甚么相类之处?" 她这样问,显见得她一直以为两者之间有关系,所以竭力想要求证。关于这一点,我不是很明白,因为我认为两者之间不会有关连,而且更重要的是,就算两者有关,对于解决问题,还是一点作用都没有。 所以我用不经心的回答来表示我的想法,我笑着道:"我看两者之间的唯一关连是;他们都是鬼!" 白素瞪了我一眼,却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她道:"两个见鬼的人,都形容那鬼的脸上没有鼻子!" 她说得很认真,好象那是一大发现。我扬了扬眉:"是又如何?" 白素微笑:"是,就离我的设想近了一步。" 我不知道白素的设想是甚么,所以也就没有反应。 白素这才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她道:"我向典希微详细问了那个矮鬼的情形。" 我还是不明白,所以道:"有这个必要吗?" 白素道:"在他们的叙述中,提到那个矮鬼一直在五官扭曲地扮鬼脸──你想想,哪有鬼扮了鬼脸来吓人的事?" 我一想,果然如此,就问:"你想说明甚么?" 白素给了很肯定的回答:"那矮鬼不是鬼,是人!由于矮鬼不是鬼,所以也可以推论那高鬼也不是鬼!" 白素的推论很有理,完全可以成立,可是也不是没有疑点。 白素早就想到了我会提出甚么疑点来,不等我开口,她就道:"那男子说矮鬼会忽然变高,有两个可能,一个是当时他已经吓昏了,根本失去了判断力;另一个是矮鬼向上跳跃,看起来就像忽然变高了一样。" 我想了一想,白素的两个解释,其实可以合而为一,向上跳跃,和忽然变高,在他人眼中看来,必然有明显的不同,除非当时那男子确然失去了判断力,才会有这样的错觉。 这种解释实在相当勉强,因为人跳了起来,立刻会落下,而"变高"则是至少有一段时间维持高度,其间很有不同。 我还是没有说甚么,只不过神情充满疑惑。白素微笑:"别把问题想得太玄妙、太深奥,一副可以伸缩的拐杖,就可以达到变高的效果。" 我不禁伸手在自己头上打了一下──的确用这样简单的方法,就可以达到如此目的,而我竟然会没有想到,真是莫名其妙! 而给白素说出了这一点之后,我忽然联想到有一类人最擅于玩这种把戏,可是一时之间却又无法确切的说得出来。 白素显然知道我在想甚么,她笑了笑,却放开了这个问题,道:"那个高鬼,头部竟然可以作一百八十度的转动,就比较难以解释。我想如果他在前进、后退的时候,根本就是侧行,那就容易解释了。" 我在那一剎间,不是很明白白素的意思──人用正常方式前进后退,和打侧行走,很容易分辨出来,典希微不至于连这点都看不出。 白素笑道:"凡是迷惑他人判断力的行动,多少都有一些道具帮助,或者是久经训练的动作,使人产生错觉。我推测那个高鬼经过侧行的训练,而他穿衣服的方法与众不同,把应该向前面的部份转向侧面,你想想那会起甚么样的效果?" 我不必想,就可以知道,这样一来,如果他在侧行的时候,再把头转向九十度的一侧,就可以造成和正常的前进、后退一样的效果。 也就是说当他突然来到典希微面前,典希微伸手抵住了他的时候,典希微以为是抵住了他的背部,而实际上却是抵住了他的手臂! 他的头部确然是作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动,只不过不是从向前转到向后,而是从一侧转到另一侧而已! 这确然巧妙无比,在视觉上绝对可以做到使人感到"那是鬼"的目的! 而且事实上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如果训练有素,更是可以有绝对的好效果。 我又立即想到:甚么样的人会接受这样的训练? 不会有人因为要扮鬼而这样做。魔术师或者有此需要,然而应该更有一类人,专门用各种方法形成他人的错觉、幻觉,他们最善于利用别人心理上和视觉、感觉上的盲点,来达到他们的行动不被人发觉和使人完全朝相反的方向去想,从而使他们的行动神出鬼没、神秘莫测、不可捉摸,使他们容易达到目的。 这一类人…… 我想到这里,脑中灵光一闪,大叫一声。这时候车子已经驶到家门口,我由于突然想到了答案,兴奋莫名,竟然忘了减低车速,若不是白素在一旁,及时替我踩下了剎车,车子只怕会直撞进屋子去了! 而这时车子停下,车头灯还是免不了撞在门上,发出了碎裂声,随着这碎裂声的是我的大叫声:"忍术!东瀛忍术!" 白素吁了一口气,很少有的讽刺我:"你想到这一点的代价,还真不少!" 我不理会白素的讥嘲,因为我的思绪立刻将"忍术"和"矮鬼"联系了起来。 我哈哈大笑,叫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廉正风!" 白素笑了笑:"应该正是此看。" 我把"忍术"和"矮鬼"一结合,就想到的廉正风,当然就是在(移魂怪物)这个故事中出现过的那个忍术高手。他曾经运用忍术中的招数,贴身跟踪一个进入了地球人身体的外星人,而这个智能超群,连我也被他利用得团团转的外星人居然没有发现,由此可知他的忍术段数是如何之高,也由此可知,忍术确然有它的奇妙、独特之处。 这时候,连为甚么"矮鬼"一直要扭曲五官来扮鬼脸,也真相大白了──他知道在蓄水湖旁有人见鬼的事情,警方一定会知道,而且也迟早会交到我的手上。 如果他以真面目示人,见鬼的人只要一形容,绘图专家画出来,我一看就可以知道是他了。 从这一点发现联想开去,又可以知道廉正风在蓄水湖旁出现,绝非只是为了扮鬼吓人,而应该是他有重大的图谋,这图谋必然需要秘密进行,所以有人看到了他们,他们就扮鬼把人吓走。 分析推论到了这里,自然而然的结果是:廉正风和蓄水湖发生的神秘事件有关! 我越想越是高兴,也忘了下车,一把抱住了白素,表示我心中对她的倾佩,因为不是她的提示,我恐怕没有可能想到这些。 而白素显然是早就有了一定的概念,在听小郭讲游救国见鬼的时候,她就已经可能想到忍术高手了! 然则蓄水湖旁的那个高鬼,就是游救国所见的那张鬼脸了? 那个高鬼当然也是忍术高手,两大忍术高手究竟在蓄水湖中搞了甚么鬼?和游救国又有甚么关系? 原有的问题可能有了答案,新的问题又产生。不过新问题容易解决,只要把廉正风揪出来,就可以水落石出。 在《移魂怪物》这个故事中,我早就怀疑廉正风有若干助手在帮他办事,现在更可以肯定,因为把好几吨化学品放进蓄水湖去,只怕也不是高矮两只鬼可以做得成功的事。 廉正风上次离去的方法很特别,他是突然上了楼,跳窗而走的。当时我想叫"随时联络",还没有叫出口,他就不见了,一直到现在都音讯全无,也不知道如何可以找到他。 不过由于想到了事件和廉正风有关,我倒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因为我知道廉正风的为人,倒不是为了他取名字叫"正风",而是我和他共过事,知道他绝不会做甚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甚至于连小坏事也不会做。 我把车子后退,同时向白素提出了这一点。 白素好象不同意,她眉心打结,等到下了车,进了屋子,她才道:"对廉正风本人,我的看法和你一样。可是廉正周是忍者,忍者都有组织,而且对组织的服从是绝对的……" 她话还没有说完,我就"啊"地一声,明白了白素的忧虑所在。廉正风所属的组织如果有一个胡作非为的领袖,那么廉正风也就只好听命令行事,不能由他自己作主! 我道:"那个没有鼻子的高鬼,难道就是领袖?" 白素摇头:"无法断定──不过照情形来看,他应该是整件事的主谋,廉正风只不过是帮他办事而已。" 白素的分析当然合理,因为廉正风一直在,并没有甚么古怪的事情发生,这高鬼一出现,就使得几百万人有断水之苦,只怕真的恶鬼为祸都没有如此之甚! 进了屋子,我和白素讨论了片刻,一起到书房,已经有了行动方针。由我设法找廉正风,而白素去和温宝裕、红绫、小郭会合,一起去对付那只高鬼──白素认为那只高鬼在忍街上的造诣还在廉正风之上,红绫等三人一心想去捉鬼,只怕反而会给鬼捉弄,所以她要去助阵。 白素离开之后,我想了很多找廉正风的方法,想来想去,还是从最古老的方法开始──用传播媒介来传递我的信息。 在不到半小时之后,全城的电视、电台都有如下的紧急寻人广告:"独立调查员廉先生请注意,你的作为,我已知悉,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请立刻来见我!卫斯理启。" 这段广告在相当一段日子里引起谈论,提起的人都在问:"卫斯理不知道又在搞甚么鬼了!" 当晚,我这里就有事情发生。 白素在到了游救国那里不久之后,和我联络过,她说大家都接受我们的推测,认为游救国看到的"那张鬼脸"是忍术高手在作怪的可能性极高。 而且白素也和游救国交谈过,游救国说他看到那张恐怖之极的脸,视线都无法离开,所以并没有注意是不是有身体。 关于这一点,我立刻想到那更可以说明是忍术高手,我和白素都相信即使游救国留意,他也极有可能看不到鬼脸有身体──使人的视线产生错觉是忍术最基本的课程。事实上很多魔术师也擅长这种把戏,不足为奇。 白素还告诉我,他们想到那儿可能根本就躲藏在游救国的屋子里,所以才能随时出现。所以他们决定不被动地等鬼出现,而要采取行动,主动地把鬼找出来。 可以想象有红绫和温宝裕在,他们那里是如何热闹。我提醒白素:"忍术的另一门专长是用毒,手法之多匪夷所思,防不胜防,千万小心。" 其实白素当然早已想到这一点,她还是很认真地答应。 然后我就在书房等廉正风的消息,我相信他一定可以接收到我发出的信息。 果然在午夜时分,听到楼下有声响,我立刻下去,同时大声喝:"你干的好事!" 一面叫,一面我已经看到一个人站在客厅正中,背对着我,身子很矮,不是廉正风是谁! 我在楼梯的中间一跃而下,同时伸手抓向他,一把就抓个正着。本来他既然来了,我就不必怕他逃走,可是他这种忍者,行为和常人不同,还是先把他抓住了比较安全。 我本来没有料到一出手就能把他抓住,所以在出手的同时还准备了两下厉害的招数,预料他一定会反抗或者躲避,我立刻使出来,使他防不胜防。 如今一出手就抓住了他,后着却收不住势子,一脚扫向他的下盘,又踢个正着。 两下都得手,我应该高兴才是,可是剎那之间我心中懊悔之极,因为在一手一脚的感觉上,立刻就可以知道那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件不知道甚么物体套上了衣服、数了帽子而已。 我在一跃而下之际,已经迅速地想过廉正风不知道是如何进屋子来的,我竟然没有觉察。
狗蛋 发表于 2008-11-1 09:25
这时候我一觉出那并不是人,双手用力一扯,把衣服扯开,看到里面是一只和廉正风差不多高下的透明塑胶水囊,盛满着水,在水囊上写有两行字:"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囊中水半小时前汲自大蓄水湖,且放心饮用。"
我又是吃惊,又是生气,大喝三声:"廉正风,你这矮鬼,替我滚出来!"
本来我就算骂人,也不作兴做人身攻击。可是这时候一来实在太生气──城市供水已经到了紧急关头,这罪魁祸首还耍这种花样,不肯老老实实站出来把事情说清楚,真是太可恨了。二来廉正风最忌讳人家说他矮,我才会故意这样骂他,好把他激怒,使他现身。
可是我连喝了七八声,枉作了小人,没有任何反应。
我知道忍术高手最善于隐藏,所以开始满屋子搜寻,甚至于连椅垫都拿起来拍打,以防那是廉正风的伪装。我这样的行动确然太夸张,可是我知道曾经有一个忍术高手伪装成一盏座地灯,在一家人家的客厅中耽了一个月之久,而没有给人发觉。
足足花了一个多小时,我不敢肯定廉正周是不是在屋子里,只好说我没有任何发现。
回到客厅,盯着那水囊看了一会,心中苦笑。
单是廉正风人进来,我竟然没有觉察,已经令人佩服。而他居然还带了那么大的一样东西进来,那水襄盛满了水,少说也有一百公斤,真是难以想象他如何可以做到这一点──这矮鬼虽然可恶,但是本领之大,却也匪夷所思。
廉正风这样做,目的很容易明白,他是在告诉我,蓄水湖中的水没有问题,可以食用,也就是说,有关方面可恢复供水。
我可以相信廉正风的话,可是问题是在于没有弄清楚被放进去的化学品究竟是甚么东西之前,必然有人反对恢复供水,廉正风可恶在不肯做一个简单的解释!
我越想越生气,提了水囊,到了门外,同水囊拳打脚踢,直到把水囊踢得滚下了山坡才算是略出了一口气。
我这才想到,在我这里发生的事情,必须告诉白素他们。
我回到屋子里,和白素取得了联络,等我把事情说完,白素的意思和我一样:廉正风说没有问题,那就是没有问题。
至于放进蓄水湖的化学品究竟是甚么东西,白素的意见是:"他不肯说,就让他去故作神秘好了──相信勒曼医院方面,很快就会有结果。"
我们商量的结果是等张泰丰回来再说,由他去通知应变小组,蓄水湖中的水,虽然被溶入了大量化学品,可是没有问题。至于应变小组如何决定,那就不关我们的事情了。
白素又道:"那张鬼脸没有出现,我们准备继续等。游救国一直在向我们讲述他和妻子如何恩爱的种种情形,很是感人。世界上奇妙的姻缘很多,可是再也没有一桩比他们更奇妙的了!"
白素在这种情形下,还有心思去感叹人家姻缘的奇妙,真是好整以暇至于极点!
白素他们等那张鬼脸出现,一等就是三天,也没有结果。
在这三天之中发生的事情,需要约略说一下。张泰丰第二天就回来,从机场直接来见我,说是一下飞机,立刻有人接头,取走了他带去的化验样本,一句话都没有说,他立刻搭机回来。
他没有提到典希微,我也没有问,只是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张泰丰立刻去参加应变小组的会议。
不出我的所料,廉正风的保证,有人接受,更多的人却不接受,小组决定是不是恢复供水,等勒曼医院方面有了结果再作决定。
勒曼医院方面的结果,来得出乎意料之外的迟──三天之后我才有了亮声的电话。
亮声第一句话就问:"那四个蓄水湖管理员的话,确定可靠吗?"
我怔了一怔,心中顿时凉了半截。大蓄水湖停止供水已经五十天,工业生产濒临停顿,民怨沸腾,随时可以引起暴动,希望就在勒曼医院化验的结果上,可是亮声却这样问我!
他这样问,表示他的化验没有结果!
我一时之间噎住了说不出话来,亮声把这个问题又问了一遍,我心火上升,回答道:"你这样问是甚么意思?化验不出结果,可以直接说!"
亮声听出了我语气不善,连忙道:"化验的结果是,没有发现任何对地球人身体有害的物质。"
我不由自主摇头──单是有这样的结论并不足够,廉正风早就这样说过,需要的是知道溶进了蓄水湖中的究竟是甚么!
我立刻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却不料亮声叹了一口气,这样回答我:"卫君,你科学一点好不好?"
我气往上冲,一句粗话几乎就要冲口而出,不过亮声立刻有了解释:"理论上来说,只要有物质溶进了水中,就一定验得出来,可是在这件事件上,问题是不知道溶进了水中的物质是甚么……"
他竟然还在说这种废话,我打断了他的话头:"就是不知道是甚么,才要劳烦你们找出来!"
亮声又叹了一口气,看来他是因为我说不通而感到烦恼,不过他还是很耐心地道:"实际上是找不出来的!"
我冷笑:"这说得过去吗?"
亮声道:"需要知道,水中含有的物质超过一千种,有的含量极微,当然含量再微,也可以化验出来。可是就算把一千多种物质全都找出来,也没有意义,因为还是无法知道那次行动中溶进了水中的是甚么,它可以是含量最多的盐,也可以是含量最少的炉!"
我吸了一口气,这才知道亮声所谓科学是怎么一回事。确如他所说,就算把水中所有的物质都找出来,也还是不能知道那次行动,溶进了水中的究竟是甚么。
亮声又道:"所以最重要的是肯定现在的水是不是还能食、用,我们的结论是完全可以。"
我为刚才的坏态度感到惭愧,因为勒曼医院实在已经做得很好,而且有了结论。至于应变小组中的官僚是不是接受这个结论,当然和勒曼医院无关。
我先向亮声道歉,然后再向他道谢。
在通话之后,我知道要真正弄清楚溶进了蓄水湖中的是甚么,还是要在那两只鬼身上找答案。
可是上哪里去找那两只鬼去,我感到要找两只真鬼可能还容易得多。
我立刻把勒曼医院的结论通知张泰丰,不出我的所料,张泰丰在小组会议上和一些成员发生了激烈的辩论,结果那些官僚对张泰丰说:"恢复供水如果发生任何问题,你敢负全责吗?"
说来说去,那些官僚还是为了不肯负责,而不负责,遇事就推卸责任,正是官僚的本性──或者说,正因为有这样的本性,所以才会在一定条件下成为官僚。
张泰丰本来也可以不负责任,他只要说一句"关我甚么事",就可以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可是他却拍胸口答应了下来:"我负责──我可以用我的生命来负责。"
当张泰丰来向我报告事情经过的时候,说到这里,他的神情仍然很激动。我也很感动,他对典希微有点神魂颠倒,本来我颇不以为然,实在料不到他竟然是这样有担当的好汉!
我望着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张泰丰吸了一口气:"我对你有信心,对勒曼医院有信心,对那位廉正风先生有信心!"
张泰丰话才出口,就听到楼上传来了一下响雷也似的喝采声:"好!"
我整个人直跳了起来,疾声道:"廉正风!你再藏头露尾,以后别想见我!"
廉正风这个人行事作风处处出人意料之外,这一次,我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他从楼上,也不知道他突然之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摇摇摆摆走下楼梯,道:"好稀罕能见到你吗?我是想好好的看一看这位好汉!"
廉正风这时候称张泰丰为好汉,当然有向我示威的意味在。不过张泰丰确然可以当此称号,他甚至于并不标榜自己,到后来我才知道,应变小组在他作了保证之后,还在犹豫,张泰丰把他们带到蓄水湖,跳进湖中,当着众人把湖水喝了一个饱。
饶是如此,应变小组还是观察了他三天,贝他依然健康活泼,并没有任何不妥,这才恢复了供水,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当时廉正风在楼梯上走到一半,就一个筋斗翻了下来,恰好落在张泰丰面前,同张泰丰一揖到地,大声道:"多谢阁下信任,在下这厢有礼了!"
张泰丰显然不是很习惯这种场面,有点手足无措,只好连连鞠躬,算是回礼。
我冷冷地道:"戏做完了吗?该说实话了吧!"
廉正风翻着白多黑少的一双怪眼,像是不明白我在说甚么。
我大声道:"你们放进蓄水湖中的是甚么东西?"
廉正风冷笑一声:"为甚么要告诉你?告诉你你懂吗?你不是一有事情就找你的外星鬼朋友帮你吗?为甚么还要来问我?"
廉正风一口气说下来,不但说的话难听,而且腔调恶劣,态度嚣张,简直超过所能忍受的极限,看得在一旁的张泰丰目瞪口呆,我几次想要发作,结果还是硬生生地忍了下来。
这时候我想到,廉正风用这样恶劣的态度对我,当然是由于我前后为了他不少次"矮鬼",所以他怀恨在心。正由于想到了这一点,我心中无法不吃惊,因为这证明廉正风一直在我屋子之中,所以才听到我对他不敬的称呼。
而我在看到了水囊之后,知道他有可能躲藏在屋里,曾上上下下仔细找过,结果还是给他瞒了过去,可见其人伪装、隐藏的能力之高,实在无法想象,值得令人佩服。
而且是我骂他在先,不能怪他现在态度恶劣。这样一想,立刻心平气和,同他拱了拱手:"佩服!佩服!"
廉正风自然知道我是佩服他甚么,想来他自己也感到十分得意,所以立刻就有不可一世的表情,抬头挺胸,还在装成一副不理我的样子。我欲知道他是在等我发问,问他究竟是用甚么方法在屋子中而不让我发觉。
等我问了,他必然还要造作一番,不肯回答,要我再三追问,他方可以大大发挥,表现他非凡的本领。
狗蛋 发表于 2008-11-1 09:26
我既然看穿了他的心思,就故意不给他炫耀自己本领的机会,微笑道:"多谢阁下造访,既然话不投机,阁下请吧!" 说着,我做了一个手势,请他离去。 这一着,大大出乎廉正风意料之外,他瞪大了眼睛,像是有一只青蛙卡在喉咙一样,在喉咙中发出了一阵"咕咕"的怪声。这时候轮到我抬头向天,不去看他。 他别了片刻,哼了一声,重重顿足,转身就走。 我冷笑道:"我想白素他们,转错了念头,以为那张鬼脸会出现,我看他们白等了,应该在游救国屋子里把鬼脸找出来,我会提议他们先看看马桶──物以类聚,那是最可能的………" 我故意把话说得难堪之极,就是为了要激怒他,他果然不如我那样忍得住,我话还没有说完,他就大叫一声,突然倒翻过来,一下子就站在我的面前,距离不超过十公分。 由于他个子矮,两人距离近,他非抬高头看我不可,样子十分滑稽。我竭力忍住笑──这时候如果哈哈大笑,非真的和他翻脸成仇不可,必须掌握分寸,不能太过分。 只是廉正风怒容满面,厉声道:"甚么叫做游救国的屋子?" 一时之间我确然难以明白此时此地他何以要问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我只是看出他的心情大是不好,所以想气氛变得轻松些,我笑着答道:"游救国的屋子就是属于游救国先生的屋子。" 这样的回答,说了等于没有说,属于胡调性质。 却不料廉正风认真之极,倏然伸手,指住了我的鼻尖,声音更是严厉:"那个游救国是冒充的,他冒充了游救国几十年,他根本不是游救国!" 一听得他那样说,我心中的讶异真是至于极点! 我立刻想到的是:廉正风他是怎么知道现在的游救国是假冒的呢?难道他这个独立调查员真的如此神通广大,连几十年前发生的事情都查得出来? 而廉正风说完了那一番话之后,顿了一顿,神情很是复杂,像是自己说错了话,甚至还伸手掩了一下口,当然已经说出来的话收不回去,于是他很生气足,竟然像小孩子撒赖一样,就地盘腿坐了下来,不再言语。 他说游救国是冒充的这几句话,我听得懂,可是在一旁的张泰丰却莫名其妙,他显然知道游救国是本地的一位银行家,而"冒充"又是犯罪行为,他警务人员的本能,对这几句话就感到了兴趣,张口想问。而我可以肯定廉正风的话大有机关,事关游救国的秘密,不能传开去。 所以我立刻连推带拉,把他送出了门外,向他说:"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了,你去忙你的吧!" 我也不等他有反应,就关上了门,然后转过身来。 只见廉正风神情充满了惊讶,望定了我,我也望向他。我们两人互相瞪视,心中各怀鬼胎。 廉正风心中一定在想:卫斯理这家伙为甚么听到了我无意中冲口而出的几句话之后,反应如此古怪,难道他早就知道这个游救国是假冒的? 而我想得更多,心念电转,首先肯定秘密不会由小郭夫妇或游救国自己泄露,廉正风似乎也没有理由无端去调查游救国的身份,那么他是怎么知道这个秘密的? 我立刻又想到当白素听到蓄水湖旁见鬼,就联系到了游救国见鬼,当时我以为绝无可能,完全是两回事。可是现在想想,看来是两件完全没有关系的事情,很可能有关连。 这真是匪夷所思至于极点! 在我想来,两件事唯一勉强可以说有关系的是:当小郭在说游救国见鬼的故事时,老蔡过来吵说没有水煮饭而已!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还会有甚么关连之处。 然而现在我的想法却起了变化。 我和廉正风对峙了好一会,看来廉正风不准备开口,我就先道:"说下去啊!怎么开了一个头,就没有了下文?" 廉正风还是瞪着我不出声,我估计他对冒充游救国的事情所知不多,至少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说出冒充者的名字是陈名富。我想多半他是不知道在哪里听到了一些风声,所以开始调查(人家都说我喜欢管闲事,可是比起此君来,真是望尘莫及),他之所以会调查,当然是以为其间有犯罪行为在内,他这种有"以天下为己任"性格的人,自然要"替天行道"了。 我又推测他为了想假冒者害怕,所以派了他的同伴去扮鬼吓人。 这时候我以为我的推测很可以成立,到后来才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 当时我道:"你不开口,我怎么知道你知道多少?" 廉正风这才道:"你又知道多少?" 我早已经想好,他既然知道冒充的事情,我就算把一切都说出来,也不算是泄漏了秘密。所以我立刻道:"我知道全部──即使不是全部,也有九成。" 廉正风大感兴趣的神情,使我知道他所知不多确是事实,他大声道:"你先说。" 我十分爽快,就点了点头:"好,我说了你再说!" 我估计廉正风知道的事情有一些是我还不知道的,我怕我说完之后他撒赖不肯告诉我,所以先拿话套住他。 廉正风这时候显然心急想要听我说,所以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声道:"好!" 于是我就开始说陈名富如何冒充游救国的故事。 当我一开始说到当年由于要逃难,游救国和陈名富在火车顶上相遇时,廉正风就耸然动容,失声道:"原来你真的知道!" 我怔了一怔,想找出他有这样反应的原因,我才想到他原来也知道火车顶上发生的事情,还没有再往下想,他已经一叠连声地催我说下去,我就没有再留意。 后来白素听我讲述经过,听到这个,缓缓摇头,我不等她对我发出评语,就自己打头:"我真是后知后觉!" 当时我把陈名富如何开始只是想把游救国的死讯告诉卢振中,后来,当他看到了卢喜鹊,那是五百年前的风流债,无可解释、也无可抗拒,注定了他非冒充游救国不可。 我把我所知的原原本本说出来,并且加上了很多我的看法,例如开始我很鄙视陈名富的为人,可是后来知道卢喜鹊因此得到了毕生幸福的婚姻,也就只好感叹那是真正的"天作之合"。 我在说的时候,一直留意廉正风的反应。廉正风这个人有一个好处,他脾气虽然怪异,可是却绝不阴沉,不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都呈现在外表,叫人一看就明白,广东人打话,称这类性格的人为"七情上面"。我喜欢和这种人打交道,因为可以不必费心思去猜他们在想些甚么,可以免去许多麻烦。 在他的表情上,我可以看出他有很意外的神情,显然他事先绝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 等我说完,廉正风张大了口合不拢,也不知道是由于惊愕,还是由于感叹。 我摊了摊手:"轮到你说了。" 廉正风果然撒赖,他也摊了摊手:"全叫你说完了,我还有甚么好说的?" 我笑了笑:"你不说也不要紧,我就把这情形昭告天下,叫天下人认识你这个江湖好汉的真面目!" 这样说果然有效,廉正风直跳了起来,大声道:"卫斯理!你这个人可恶之极!" 我"嘿嘿"冷笑:"不及阁下十分之一。" 廉正风旋风一样在客厅中打转,他在动作快的时候,简直看不清楚他的身形。 他转了至少三分钟,才停了下来,道:"事情说不说,我实在不能作主,要和一个与事情有关的主要人物商量一下──我用人格担保,尽快给你回音。" 虽然我和他针锋相对,可是我从来也没有怀疑过他的人格,所以我立刻点头答应。 廉正风很感激我答应得如此痛快,向我拱了拱手,道:"尊夫人他们可以请回,在那边等下去不会有结果──他们要弄清楚的事情,我会一并有交代。" 他说完之后,立刻离去。等他走了之后,我才想起他刚才说甚么"一个和事情有关的主要人物",那会是甚么人? 我隐隐约约感到有答案,可是又感到这答案简直没有可能,所以又不由自主摇了摇头。 我心急想和白素商量,而且廉正风也说白素他们等下去不会有结果。现在可以肯定的是,白素他们在等的"鬼脸",正是那只"高鬼",也就是廉正风的同伴。 他们既然是自己人,当然知道行踪,我可以通知白素他们撤回来了。 同时我也想到,那只高鬼是不是就是廉正风要去和他商量的人?他又是甚么身份?为甚么他会是"和事情有关的主要人物"? 这样一连串的问题想下来,离答案实在是越来越近了,可是答案实在又太荒唐,所以我必须等白素他们回来,听了他们的意见之后再作正式的结论。 我通知白素,告诉她廉正风曾经来过,详细情形请她立刻回来再说。 在白素还没有回来之前的那段时间,我又把自己提出来的问题想了一遍,觉得那没有可能的答案实在是唯一的答案──这样说法听起来很矛盾,我会在后面解释。 大约半小时之后,门口人声嘈杂,门打开,许多人一拥而入。我仔细看了看,除了白素、红绫回家之外,温宝裕理所当然在场,还有小郭夫妇──郭夫人十分文静,极少说话,挽住了小郭,靠在小郭身边,像是她这个人不是一个单独的存在。 而最后走进来的是一个身量甚高,腰板挺直,虽然年已古稀,可是看来仍然精神奕奕的老者。 老者脸上皱纹虽然不少,可是当年那股英气勃勃的样子还依稀可寻。 我对于整个故事已经很了解,可是却始终没有想到陈名富的外形如此出众,所这老者当然就是故事的主角,当年冒充了游救国的陈名富了。 以这时候很是意外。 后来白素笑我:"你也不想一想,当年卢喜鹊看到了陈名富,立刻就喜欢,就可以知道这陈名富一定是一个美男子!" 我承认自己失察,笑道:"这位喜鹊小姐也真是冒险得很,怎么可以单凭外表就立刻喜欢对方?" 白素也笑:"你太迂腐了!除非你不以为有一见钟情的存在,否则所有的一见钟情事件,都是由于被对方外表所吸引的,何冒险之有?" 我吸了一口气,脑海中立刻浮起当年第一次见到白素时那种如同遭到雷殛一样的感觉,到现在还余波荡漾,未曾止息,想来其时陈名富和卢喜鹊也是一样。 白素显然知道我想到了甚么,双颊微红,两人都有如饮醇谬的感觉,自然而然握住了对方的手,温馨无限。 却说那老者进来,就向我拱了拱手:"我是不速之客,请卫先生原谅。" 我一时之间确然不明白陈名富(游救国)为甚么要来,我向白素望去,投以询问的眼色。 白素回答得很郑重:"我们知道不但廉正风会来,而且还有一个关键人物会出现,所以一起来恭候。" 我知道白素所谓"关键人物"就是廉正风所说的"主要人物",我估计就是那只高鬼,也就是白素他们一直在等候他出现的"鬼脸"。 可是白素为甚么称他为"关键人物"呢? 难道白素他们对这个神秘人的推测和我一样? 本来我绝无把握相信自己的推测可以成立,但如果白素他们有了同样的推测,事情就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了。 我一面想,一面道:"廉正风只是说会尽快来,并没有确定的时间,我们等他,不知道要等多久。" 白素扬眉:"等多久都不要紧──人多的谜团要靠他们来解答,尤其是那位关键人物。" 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那位关键人物……游先生曾经见过两次……" 游救国却道:"请称呼我的本名──我叫陈名富。" 我暂时没有理会他,望向白素:"对于这个人,我有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一个推论。"
狗蛋 发表于 2008-11-1 09:26
话一出口,温宝裕和红绫一起笑了起来:"我们也有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推论。" 我更感到他们的推论可能和我一样,红绫已经指着陈名当道:"由他来说──是他最先提出来的。" 我立刻向陈名富望去。 (这个故事在人的名字上很复杂,陈名富变成了游救国,现在他又变回了陈名富,这已经够复杂的了。故事再往下发展,又出现一个新的名字,纠缠在一起,更加复杂,所以要加以留意,不然会出现不知道谁打谁的混乱局面,特此声明。)陈名富的表情很古怪,他一字一顿:"我想,这位……戴了可怕面具,在我面前两次出现的人,是真正的……"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等他再开口时,我和他一起叫了出来:"──游救国!" 这就是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推测! 得出这种推论的原因是:廉正风和那只高鬼显然有重大的事情要做,他们要把数以吨计的化学品溶进蓄水湖。不管他们的目的是甚么,这总是关系重大的大事。 就算还有其它的忍术高手帮助(我在《移魂怪物》这个故事中就曾指出过廉正风有许多助手),这项工作也需要他们全神贯注,那只高鬼不可能在从事如此重大、艰难的任务时,还无聊到去扮鬼吓人。 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高鬼和被吓的人之间,有十分重大的关系,使得高鬼非去见一见那人不可。 被吓者是陈名富(假冒的游救国),高鬼为甚么在本地几百万人中看中了他,当然有一定的原因。 我的想象力就是从这里开始,我想到陈名富来到本地之后,就变成了游救国,以后就和他自己本身的家人,以及游救国的家人完全失去了联系。 他在本地建立了新的人际关系,而高鬼不会一直在本地,是由外地来的。假设当年游救国从火车顶上掉下去,并没有死亡,侥幸活了下来,一直到几十年之后,由于完全不相千的事情来到本地,却发现在这里有一个银行家叫游救国──这是一个很少机会相同的名字,于是他想起了当年他自己如果不是有了那件意外,他就是要到这个城市来的,他就对这个游救国加以留意。 而只要稍加留意,就可以发现这个游救国去世的妻子名字是卢喜鹊。 真正的游救国当然应该知道当年他的父亲要他到这个城市来的目的是甚么,而卢喜鹊的名字又是那么特别,他当然立刻就可以想到发生了甚么事──有人冒充了自己的名字──冒充了自己的身份! 知道了有这样的事情,当然要去看一看那冒充者是甚么样子,而且必然也有一个惩处冒充者的计划。 这就是陈名富见鬼的原因! 而这个鬼,就是真正的游救国。 我得到了这样的结论之后,却又感到它太荒唐,连自己都无法接受的原因是:当年游救国从火车顶上掉下去,而还能保住性命的机会应该等于零! 然而"应该等于零"并不等于"真正等于零",其间可能还有千万分之一、万万分之一的机会,他居然没有死,所以才有如今这样的局面出现的原因。 虽然这是我自己作出的推论,可是在感到这样的推论居然可以成立的时候,我也难免感到吃惊。 各人都和我有同感,所以一时之间没有人出声。还是陈名富最先打破沉默,他道:"我第一次再见到他的时候,就感到他的眼神似曾相识,第二次恐惧感减弱,更感到我以前见过这样的眼神,可是却怎样也想不到会是他。" 我好奇,因为我还只不过是推论,可是陈名富说来却十分肯定,我问:"那么后来是甚么使你想到是他呢?" 陈名富这时候反倒现出犹豫的神情,摇了摇头:"我也说不上来,只好说──是一种直觉,他那种眼神告诉我;你的事情犯了!你的秘密守不住了!他的眼神像是有一种审判的力量……所以我知道那是我冒充他名字的那个人来了。不过那时候我以为他是从阴间来向我索债,向我讨命的鬼魂。" 他说到这里,向我们各人望了一眼,叹了一口气:"虽然我当年的行为不当,可是我实在不认为我欠了他甚么,所以我一直想等他再出现,向他说个明白。" 白素笑道:"不,你有欠他,欠他两百块大洋!" 白素说到这里,突然提高了声音,向门口道:"贵客既然已经光临,为何不进来,只在门外徘徊,岂不有失身份?" 随着白素的话,大门打开,一高一矮两个人先在门口站了一站,然后一起走了进来。矮的那个是廉正风,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高的那个人身上。 只见那高个子身形和陈名富差不多高下(当年陈名富穿上网篮中的衣服十分合身),脸上却戴了一个面具,那并不是甚么鬼面具,而只是很普通、很平常的一张人脸,只有双眼露在面具后面,目光灼灼,很是有神。 经过刚才的分析、推论,我们都很自然的感到他必然就是真正的游救国了。 而这时候廉正风先开口,向高个子指了一指,大声道:"我向各位介绍,这位是平地青雄先生。" 他接着又把"平地青雄"这个名字,用日语说了一遍,然后望着我们,分明是在等我们对这个名字的反应。 在那一剎间,我心中的讶异实在难以形容,我们都等待着廉正风说出"这位是真正的游救国先生"这样的话来,可是他一介绍,说出来的却是一个日本人的名字。 而且看他的那种挑战的神情,像是我们应该一听名字就知道这个日本人是甚么身份一样。 我确然对"平地青雄"这个名字有印象,可是这时候我的思绪十分紊乱,我只想到:怎么会呢?怎么会不是游救国,而是甚么平地青雄呢?根本无法去想平地青雄应该是甚么人。 而被廉正风介绍为平地青雄的人,进来之后和陈名富相距大约三公尺,互相对望着,两人的视线都未曾分开过。 白素缓缓吸了一口气,声音很平静,道:"平地先生──是平地院长吧?" 给自素这样一说,我徒然想了起来,是,我是应该知道这位平地青雄先生的。 这位平地先生,是一家规模不大,可是在医学界地位十分崇高的医院院长。平地医院的名字,在我和勒曼医院打交道的过程中,不只一次在勒曼医院各人的口中听到过,而且被称许、推崇,即使在勒曼医院各人的心目中,也有很高的评价。 平地医院最被推崇的人物,自然是平地青雄院长,从医院的名称来看,可以知道那是一家私人创办的医院。而平地青雄院长的研究,集中在人体内分泌系统,尤其是内分泌对脑部活动的作用,也就是说,研究内分泌对人类行为所起的作用。 平地青雄院长好几篇关于内分泌对人的情绪起重大影响作用的论文,受到全世界医学界普遍的认同。 内分泌系统是人体组织中最神秘的一部份,现代医学对这一部份所知不多,而且有一个现象:越是深入研究,就越是发觉有太多的不明白之处,简直如同汪洋大海一样,深不可测。只知道人体内有许多分泌物不经过导管而直接进入血液循环,在人的身体中占极重要的地位,决定生命的完整与否,更影响人的行为。 已经被发现和分析出来的内分泌物,有许多种,对人体、对生命的作用也已经被确定。可是谁也不知道还有多少种没有被发现,当然也不知道这些还没有被发现的内分泌物对人体和对生命对人类行为有甚么影响。 这位平地青雄院长主持的平地医院,集中了许多优秀人才专门研究内分泌。平地青雄更提出了必然有几种内分泌强烈地影响人类的行为,有许多传统的、普遍的人类行为,和人类某些本性,由其几种内分泌和遗传因素相互结合、相互影响而形成。 他的理论是,要使人类的行为发生变化,改变遗传因素很困难,改变内分泌比较容易,因为通过改变内分泌的状况来医疗疾病的方法早已经被普遍使用,只要找出哪一种内分泌影响哪一类行为,就可以对症下药。 这个理论得到了相当普遍的承认,当然也有很多人取笑说:最困难的就是如何发现哪一种内分泌影响哪一类行为,所以这种理论说了等于白说。 而这位平地青雄院长,也不理会外界的反应,很少和外界接触,我在一些专门的医学杂志上看到过对他和他的理论的介绍,很认同他的见解,所以对他的名字很有印象。 在和勒曼医院中人的交谈中,我们也部曾经提到过平地青雄和他的理论,连勒曼医院方面也认为人体内分泌系统十分神秘,他们掌握了不少,可是地无法测知已掌握的占全部的百分之几。 有两次到日本,恰好和医学界有联络,我曾经提出想和平地青雄院长见见面,可是听到的人都摇头,说是这位医学怪杰从来不肯见人,连他们都没有见过,当然无法替我介绍。 久而久之,对他的印象也就渐渐淡薄了,会在这样情形下和他会面,是再也料不到的事情,何况我们一门心思在等真正的游救国出现,怎么忽然跑出了一个平地青雄来了呢? 虽然经白素一提,我想起了他是甚么人,可是惊讶更甚。而陈名富、红绫、温宝裕却还是不知道平地青雄是何等样人,神情当然也惊愕无比,不知道这个戴着面具的人,为甚么会出现。其间陈名富的反应很特别,他还是盯着平地青雄看,口唇颤动,想要说话,却又没有声音发出来。 廉正风在一旁看了我们的这种反应,好象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一样,大有得色。 由于是白素第一个对平地青雄这个名字有反应,所以我们都等她作进一步的应对。 这时候我只觉得直挺挺站在那里的平地青雄,充满了神秘感,这种神秘感不但来自那个面具,而且是从他身体中散发出来,叫人很不舒服。
狗蛋 发表于 2008-11-1 09:26
白素在问了他是不是平地院长之后,他也没有响应,仍然盯着了陈名富,在他身边的廉正风代答:"正是平地院长。" 白素皱着眉,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再说甚么才好,显然她也想不到何以会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位人物来。 这时候廉正风的神情更是洋洋自得,他的这种神情给了我灵感,使我可以肯定他必然弄了甚么玄虚,捉弄了我们,所以才有这种神情。 他进来之后,只是介绍了平地青雄,要有古怪的话,当然就出在介绍上。 突然之间我脑中灵光一闪,脱口便道:"平地院长戴了面具,不单是为了遮掩脸面,而且也是为了遮掩真正的身份吧!" 此话一出,不但廉正风得意的神情消失,平地青雄也把视线离开了陈名富,转到我的身上。 他目光灼灼瞪视着我,我也回望着他,他忽然一伸手,取下了面具来。 虽然人人都知道,英俊小生不会戴着面具见人,戴面具的人脸上总有些不寻常之处。然而当他取下面具,同时又很快的将头伸向前,直来到我眼前的时候,我还是大吃一惊,明白何以陈名富两次都说是看到了"鬼脸"的原因。 因为一看到了这张脸,视线实在无法离开,也就不会去留意脸之外的任何东西了! 我并没有后退,只是缓缓地吸了一口气,盯着那张脸,在想:在甚么样的情形下,人的脸才会变成这样子? 如今我看到的那张严重变了形的脸,显然不是天生,而是经过了可怕的变故而造成的。 确知陈名富和典希微所说那样,这张脸没有鼻子,在应该是鼻子的地方,只是一个形状不规则的洞,看来很深,里面还有一些不知名物体在掀动。而在鼻子的四周,全是重重叠叠的疤痕,有的很厚,坟起一大块,有的凹进去,形成一个深坑,完全没有人脸原来的样子。 我甚至于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开口,而一开口说的话连我自己听了也觉得不得体至于极点。 我说的是:"你双眼居然可以保持完整,真是奇迹。" 那张鬼脸牵动了一下,口部(是另一个洞)变大,露出了一口牙齿,同时发出声音:"还有牙齿,也是奇迹。" 白素在一旁柔声道:"生命在这种情形下,还能保存,这才是真正的奇迹。" 陈名富一面深呼吸,一面走了过来。他和除下了面具的平地青雄又互相盯视了一会,才道:"火车顶上一别,不觉超过了半个世纪,别来……" 他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本来当然是应该说照例的问候话"别来无恙否",可是对着这样的一张脸,这句话也就无法问得出口了。 陈名富只好苦笑,而在平地青雄那张受过严重伤害的脸上,也完全无法看出有甚么表情,但是还是可以感到他在听了陈名富的话后,很是激动。 事态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大家都可以明白:平地青雄就是当年的游救国! 廉正风一上来不介绍说他就是游救国,当然是故弄玄虚。 一时之间人人心中的疑问是:游救国怎么会变成了平地青雄的呢? 故事在人的名字土,变得很复杂──陈名富变成了游救国,游救国又变成了平地青雄,那么应该还有原来的平地青雄,又去了甚么地方? 陈名富变成游救国,有一个梦幻一般的美丽故事。游救国变成了平地青雄,当然也有故事,然而可以想象,这故事的经过一定不会愉快,也不会美丽──这一站当然是从他那受严重伤害的脸联想出来的结论。 然而不管故事是多么的不愉快,平地青雄总应该告诉我们才是。我性子急,张口想问,却被白素拉了拉手制止。 这时候平地青雄(游救国)在回答陈名富的话,他道:"超过半个世纪……阁下又如何?" 他一开口,声音转来虽然古怪,可是语调却平和之极,像是这半个世纪来,陈名富生活如何,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只不过是随便问一问而已。 陈名富本来整个人像是绷紧了的弓弦一样──他既然认出了眼前的平地青雄就是游救国,他冒充了人家的名字、身份,不知道人家准备如何找他算帐,心情自然紧张。而平地青雄说了那句话之后,人人都可以感到他根本没有算帐的意思,所以陈名富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他走向前来,神情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些年来,假冒了你的名字和身份,过得很好……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陈名富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继续道:"已经没有了的,也没有办法了,还在的、有的,都可以还给你。" 平地青雄抬头看看天花板,忽然笑了起来,笑声虽然难听,可是也可以听出并无恶意,他道:"你欠我甚么?甚么也不欠!名字,身份算甚么!我又拿甚么去还平地青雄?" 他说到这里,伸手指向陈名富的胸口:"你是你,我是我,不管你我叫甚么名字,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他的这两番话,听来像是很深奥,可是实在很简单。也就只有大彻大悟、看透了世情的人才能说得出来。 从这些话中,当然可以肯定他不再计较陈名富冒充他身份的事情了。 后来我和白素讨论何以游救国一下子就原谅了陈名富,白素的推论相当骇人。 她道:"那几天我们在等鬼脸出现,没有等到,我想实际上他就在我们的身边,只不过我们没有发现而已,所以陈名富讲的一切他都听到了,在明白了一切经过之后,当然没有理由再责怪陈名富,因为陈名富除了冒充他的名字之外,实在没有做过甚么对不起他的事情。" 白素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又十分感慨:"陈名富不但没有做甚么坏事,而且对某些人来说,还做了很好的好事。卢振中在临死之前得到了满足,而就算真正的游救国完整无损地来到,他和卢喜鹊是不是能够成为一对恩爱夫妻,也很难说──世界上由始至终都恩爱不渝的夫妻不是很多!" 我非常同意白素的说法,而且事实上游救国经过了可怕的变故之后,如果他出现在卢振中和卢喜鹊的面前,不把他们两父女吓死才怪! 却说当时陈名富听得平地青雄(游救国)这样说,一时之间神情激动无比,以致于说不出话来,他走前一步,向游救国跪下叩头,游救国并没有让开,由得陈名富叩了三个头,才伸手把陈名富拉了起来,道:"受了你这三个头,任何事情,一笔勾销!" 陈名富站起来,大大地吁了一口气,神情无比轻松,显然几十年来压在他心头的大石,已经放下。 由此可知这半个世纪来,虽然他顶着游救国的名字,好象拥有了人间的一切,可是心中实在不很好过,直到这时候,他的心灵才真正得到了解放。 陈名富欢欣莫名,随即又很伤感:"要是喜鹊知道会有现在这种情形就好了!唉!她在去世之前,还放心不下──我心头的大石,就是她心头的大石啊!" 小郭过去扶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们的目光不约而同都集中在廉正风的身上。 这时候只剩下两个问题了:一,游救国何以会变成了日本人平地青雄?二,他们两人究竟在大蓄水湖搞了甚么鬼? 本来第一个问题应该问游救国,可是看到游救国这种模样,可以肯定他一定有过十分惨痛的经历,不便直接问他。我们都以为廉正风一定知道其中经过,所以希望由他来说。 却不料廉正风双手乱摇:"别问我,我也甚么都不知道──我一直只知道他是平地青雄,不知道他原来是中国人,还居然叫游救国!" 我们听得廉正风这样说,就缓缓地转移视线,转向游救国。 游救国抬头向天,并不和我们的视线接触。 我想开口催他,白素已经道:"我想我们想知道的经过,一定不愉快之极,如果当事人不想说的话,应该有这个权利。" 白素这以退为进的方法十分有效。游救国低下头来,吸了一口气:"我不是不说,事实上我还有一些问题要请教卫先生和卫夫人,只是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才好。" 我立刻打蛇随棍上:"当然从火车顶上发生意外说起。" 游救国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脸虽然已经没有人形,可是还是可以看出在那一剎问他心头感到的痛苦,由此可知当时发生的意外是如何可怕。 不过他一开口,声音却相当平静,他道:"后来查明白,是隧道顶部有一部份由于建筑时期偷工减料,所以有一大块水泥松了下来。火车向前疾驶,在火车顶上的人撞在那块水泥上,开始的一些都成了碎块,当时我只觉得一股大力撞了上来,人就向下摔,当时只觉得脸上一阵剧痛,也无法确切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人就昏了过去……" 游救国开始叙述他遇事的经过,他叙述的方法十分特别,显然在事后他做过详细的调查,所以他在说的时候,很多处都用了事后知道究竟之后的解释。 他当时感到脸上一阵剧痛,是由于他从火车顶上被撞下来的时候,身子打了一个转,脸向隧道壁,而由于惯性定律,他的身子还保持看相当快疾的速度向前移动,在他的脸撞上了隧道壁的情形下,等于他的脸在粗糙之极的水泥壁上摩擦,凸出的鼻子首先不知去向,而脸上当然也立刻血肉模糊。他估计自己不幸中之大幸的是,当时他的头部可能略向后仰,所以脑壳得以没有受损,而且连一双眼睛也保存了下来。 当他昏过去之后,当然掉了下来,人还在隧道之中。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有了知觉,他摸到自己脸上是烂糟糟的一片,而身边全是尸体,他整个人也像腌进了血浆和肉浆混合的大缸中一样。 游救国在说到这一段经过的时候,并没有太详细说他当时身体上感到的痛苦──其实不必说也可以想象那种痛苦的程度。 他倒是加以解释,道:"地狱其实就在人间。往后的日子里,随便我怎样设想,也想不出地狱和我的遭遇比较,有甚么可怕之处。而再后来,我又在很多人身上证明了这一点;真正的地狱,就在人间,而且是人自己建造的。" 当时他的这番话,后面的一半还不是很容易明白,要听他说下去才了解。 游救国用尽了气力,才能使自己抬起头来,努力挣扎,抹去了眼睛上已经干了的厚厚的血块──在这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失去了鼻子,奇怪的是居然可以透气。 他看到了亮光,那是隧道出口处传来的光,他先是向前爬,等到不知道爬过了多少残缺不全的身体之后,才能够慢慢地站了起来。发现自己手脚身体都没有受伤,他奔出隧道之后,张口大叫,随着他的叫声,喷出了大股鲜血,他一吃惊,从一个斜坡上滚了下去,同时再度昏厥。 再次醒过来,已经是黑夜。他受创极重的脸上阵阵剧痛,他好不容易生了一堆火,烧了草灰,和着泥土,涂在脸上。 后来他经过长时期的思索,始终不明白自己在这样痛苦的情形下,为何不干脆选择死亡,而要忍受那样的苦楚,挣扎求生。 他最初思考的结果,认为那是人有求生的本能,所以他才会如此。可是世界上偏偏又有不少人,所受的痛苦不及他的千分之一,或者甚至于根本没有痛苦,却踊跃用各种方法结束自己的生命,从那种情形来看,"人有求生的本能"这种说法似乎不能成立,至少有太多的例外。 从这一点开始,他深入研究、探索人的本性,越是研究越是发现人的本性虚无飘渺、难以捉摸至于极点。由本性决定的人类行为,有的有强烈的共通点,有的却又截然不同。 他归纳了一些共通点──这比较容易,而不同的本性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无法归纳、计算、举例。 他也发现一个人的本性并不是单一的,而是复杂的复合组织,别说研究全人类的本性了,就算研究单一的一个人,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