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正道是沧桑》 小说全集
人间正道是沧桑 一(1)“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长坂坡前逞英雄;还有个张翼德,当阳桥上登,咔嚓响连声,喝断了桥梁,吓退了百万兵,他是英雄第一名!”
“一!二!三!四——”
直系军阀的士兵们荷枪实弹,步伐整齐划一。排头的士兵吹着铜号、敲着军鼓;街两旁挤满看热闹的百姓,士兵的队伍从他们面前经过,人来疯似的,军歌更加嘹亮、步伐也更加有力,仿佛一定要在这醴陵城留下他们骄傲而坚实的脚印,就连队伍中三名被五花大绑的土匪的脚步都踏着军歌的节奏,显得万分质朴。
人群中,一个青年,看上去文质彬彬,穿着长衫,转身走进临近的茶楼。
兵荒马乱的日子里,人们对政治都格外敏感。“又捉了三个,那个高的就是刘老黑,哥老会的大头目!”队伍还没走远,就有茶客忍不住议论起来。
“官军都咋了,这般卖力捉匪?”另一个茶客不解地问道。
“你不知道,有大人物要来!”说这话的茶客有些骄傲。
长衫青年找了一个角落坐下,邻座的男子凑过来,对之拱手:“杨老师?”
长衫青年答道:“是我,杨立仁。”
男子坐下:“我就是周世农。”
“哦,你就是闻名江湖的周……”周世农赶紧以手制止住立仁,四下张望后,对立仁说:“那是以前的诨号,如今我是给革命党做事。”
立仁点点头,接着说:“我原以为你虎背熊腰,八尺身长,络腮胡须,短衫下插两把盒子炮。”
周世农指指窗外,笑了笑:“如果是那样,被捉住的就不是刘老黑,而是我周世农了!”立仁也跟着笑起来,对自己之前的想象有点自嘲。
周世农切入正题,悄声告诉立仁,湖北的督军萧耀南刚被北洋Gov任命为三省巡阅使,隔天就要来巡视地方。此次,他是领了广州革命党的将令来到这里。
立仁很好奇:“不会是汪兆铭吧,革命党领袖中我最服他了,人生得英俊,胆子也大,敢刺杀摄政王呢!”
周世农说:“比汪精卫还要资深,具体是谁,你就不要打听了。直接的联系人是你的同学楚材,他向我们推荐了你!”
周世农还告诉立仁,楚材去年从美国回到上海,现在在广州。
“哦,他也参加国民革命了?”
“凡有为青年都讨厌庸人气息,崇尚一天等于二十年的革命风暴。”
“我杨立仁也是革命的信徒!”立仁坚定地回答。
正如周世农说的那样,在这个处处弥漫革命硝烟的大环境下,凡是有为青年,谁不希望自己的青春可以和革命、可以和保家卫国联系到一起呢?这个本是教书先生的杨立仁也不例外。
周世农接着问道:“你父亲杨廷鹤早年随陈其美东渡日本,读过士官学校,回国后一度官至南京中枢军咨府厅长,没错吧?”
“我看不出这与我有什么关系。”立仁不解。
“不,这与我们有关系,老子英雄儿好汉呢。怎么样,令尊一向还好吗?”
立仁如实回答:“家父早就不带兵了,隐退醴陵,在家集攒他的瓷器呢!”
“湖南籍将领,就这脾气,当初趋新趋得很疾,如今守旧也守得很凶。听说,他与即将到访的三省巡阅使是故交?”周世农的目光灼灼地看着立仁。
杨家宅院内,杨廷鹤正戴着老花镜端详手中的一只青釉瓷花瓶,他的身后架上,满是当地出产的各类瓷器,琳琅满目。
“他姨……”杨廷鹤对着外面喊道。
好一会儿,一个女人颠颠地进来:“什么事呀?”
这个女人,看上去年近三十,体态丰腴,杨廷鹤的妻子在世时,她管杨廷鹤叫姐夫,如今她是杨家几个孩子的后母,在杨府,人称梅姨。
人间正道是沧桑 一(2)
杨廷鹤问梅姨立仁去哪里了,他是让立仁去郑家瓷窑把盯梢的一只釉下五彩扁豆双禽瓷瓶拿回来,却半天不见儿子踪影。梅姨说,她哪知道立仁会去到什么地方,姐姐留下的孩子个个对她横眉冷眼,就在前天,立青就因为梅姨用了他们母亲生前的热水袋,就一天都没给她好脸色看。
听到梅姨跟自己唠叨起立青,杨廷鹤立马关心起立青来,让梅姨把立青叫来。
“我的老爷,你可千万不敢再为我训你的宝贝儿子,你训完了,他对你不敢吱声,对我可就……你就息事宁人吧。廷鹤啊,别惹事,一个家外头看着过得去,也就行了,我也不图个什么。听话,啊……”梅姨说着,用手抚摸着杨廷鹤的头发。
杨廷鹤和梅姨说的立青是杨家的小儿子,此时,他正顺着街巷向一个制图社飞奔而去,一脸的兴奋。
制图社内,魏大保正认真地低头忙于晒印图纸,立青破门而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魏大保没抬头,不紧不慢地问:“怎么样?看清楚了吗?”立青张大嘴巴,依然直喘粗气,他抄起旁边的杯子,大口地喝起水。
魏大保提高了声音:“是青衣吧?”立青抹一把嘴巴:“什么青衣啊?是花旦!”
两人争论起来,立青突然问:“你说的是小红杏吗?”
“怎么不是,她那身段儿我熟,穿了一水红旗袍,两只膀子跟嫩藕似的,旗袍的开衩到这儿。”魏大保说着,用手指指自己的大腿根,“大腿全露着,晃眼!”
立青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对错号了。魏大保告诉立青,这班戏子要在祠堂那边住几天,大概是因为三省巡阅使来了,备着给唱堂会的。立青哪有心思听大保描述,进屋取来一只木箱子,从内取出光学测量仪。
“我的天哪,你要干吗?”魏大保惊讶。
“快,快搬梯子!”杨立青指手画脚。
魏大保大呼,光学测量仪可是师傅的眼珠子,五百两银子买来的东洋货,怎么可以拿去看戏子的大腿根子呢?立青可管不了那么多,心意已决,他非看清楚小红杏的旗袍是不是开衩开到腰上不可。
见大保不肯搬梯子,立青干脆把梯子搬来推到大保手上,说了声:“还废什么话,赶紧!”转身冲出院子。
魏大保无奈地架着梯子跟着跑。
一前一后,两人飞奔,立青在前胳肢窝里夹着光学测量仪,魏大保在后扛着梯子。到达目的地,立青指挥大保架好梯子,他顺着梯子爬到了高高的屋檐上。
墙内,戏班子正在排练,板鼓声、胡琴声,夹杂着吊嗓子的女声。立青循声找去,找准位置后,举起光学测量仪。“啧啧啧,还真是小红杏呢!”立青满足地点头。
大保在下面,左顾右盼,焦急万分。
立青继续窥视,嘀咕着:“看看看,杨宗保在给穆桂英捶腰呢,这流氓……”突然,他停住自言自语,镜片里,杨立仁的身影出现,只见他若无其事地在戏台周围溜达,目光里却透着警觉。
“他怎么会在这里?”立青凝神地看着。
镜片里,立仁的身影突然消失。立青踮着脚努力地寻觅着,突然,脚下一滑,两片瓦掉落下来,立青一下子摔倒,手上的光学测量仪飞了出去,掉在屋顶上,翻滚着越过屋檐,砰地摔到地上,霎时间,魏大保口中的“师傅的眼珠子”摔得七零八落。
魏大保走到测量仪前,两眼直直的,面如土色:“完蛋了!完蛋了!”
……
杨立青和魏大保顺着墙根走着,他们被师傅开除了。
人间正道是沧桑 一(3)
反正是被开除了,立青干脆来个理直气壮:“开了就开了,那老家伙本来就碍了我爹的情面,可不就油瓶碎了满地找碴?”“别充硬气了,你爹能饶了你?”
“也就十五军棍,打完了,咱也就不欠人情了!”说完,立青吹起口哨,自顾自地丢下大保,走到前面去。
两名脚夫抬着一乘滑竿经过,滑竿的帘子被撩起,一女子坐在当中,好奇地眺望家乡街道。魏大保眼尖,认出这个女子正是立青的姐姐立华。在大保看来,立华是个美女,她的美美得正派,而小红杏也美,却美得邪分,如今因为那邪分的美丢了饭碗,心中真不是滋味。
滑竿颤悠悠地拐弯离去,魏大保两步赶上闷头闲逛的立青,拍拍立青肩膀,打趣地说:“立青,你小子还真有贵人相助的命呢!”立青奇怪大保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你回家就知道了!”大保越发神秘。
杨家宅院里灯火通明,欢声笑语。厨子们把菜一样样端上桌,梅姨讨好地说,这些菜都是自己精心为立华准备的,立华礼貌性地表示感谢。杨廷鹤、立仁也坐在桌前。见立青还不回来,立华又问了一遍,杨廷鹤让大家可以吃饭,不用等立青,自己却还是忍不住地向门外张望。
“立青少爷,你可回来了!”立青懒洋洋地迈进杨府,没待他反应过来家中为何张灯结彩,用人就迎上前。
立青问用人:“谁在那儿呢?”
“回少爷,是大小姐,她今儿从广州回来了!”
“姐姐,她回来了?”
“还不快进去,问你都问了好几遍了!”
立青方才意识到之前魏大保所谓“贵人相助”的意思,他远远看着堂屋内的欢声笑语,却没有挪动脚步,放着平日里,要是姐姐回来,他一定会兴奋得跳起来。可今日,想到自己被开除的事实,他还是有些胆怯,深呼一口气,低着头,小心地进屋。
看见立青,杨廷鹤收敛起笑容,近边的梅姨在桌下扯他衣角。立仁看也不看自己的弟弟,自顾吃菜。
唯有立华,站起身,招呼立青:“立青,才回来呀,来来来,坐我这来。”随即示意用人在自己旁边加张凳子。
立青站在门口,偷瞄父亲,杨廷鹤低头不做声。
“瞧你,长个儿了!小胡子也出来了,这才两年没见,成大小伙子了!”立华继续打圆场,事实上,她的确也是很想念立青,家里,他们姐弟俩感情最好。
立青走过来瓮声瓮气地:“爹——姨——哥——姐姐——”
梅姨看看杨廷鹤,杨廷鹤依旧严肃,她自然明白老爷子的心思,招呼道:“快坐吧,你姐一回来就打听你,我说,出息着呢,跟着李师傅学测绘呢。那可是细活,比绣花还细呢,多大的一个醴陵城,到了纸上,就那么个巴掌大的小块块……”
“行了,你又不懂,夸什么夸。地图是什么你知道吗?学问大着呢,非精确了解山川形胜者不能胜任!非大学问不足攻之!非大福泽不足胜之!此中甘苦,岂是一年半载能够领会?”杨廷鹤虽是让梅姨别夸立青,心里还是为立青能有这样一份职业而骄傲的。
梅姨已经哪壶不开提哪壶了,父亲跟着又说了一通,言语中还透着对这份工作的期望,这真让立青倒吸一口气。
立青决定不能让父亲这么期望下去,无论结局如何,他必须如实地告诉父亲:
“爹,我被李师傅解雇了!”
“什么?”杨廷鹤刚夹起一块肉,掉到桌上,随即筷子“啪”地一声丢到桌上。
梅姨、立华也很惊讶,梅姨意识到刚才自己不该多嘴,目光在这对父子间来回游移。
人间正道是沧桑 一(4)
只有立仁,无动于衷地用筷子夹花生米。杨廷鹤对着立仁:“我说立仁,你这弟弟怎么了?啊?你能不能放下筷子!你没听到,这才一年,饭碗又砸了!”
立仁若无其事:“你问他自己啊,他那些混账事,我才懒得管呢!”说着,又夹起一粒花生米。
杨廷鹤又对着立华:“立华,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咱杨家祖上,出过两名上大夫,四名进士,怎么到他这儿就一点不上进呢?中学中学上一半儿,那就做事吧,都找了几样事了,啊,你自己说,哪样做到头了?”杨廷鹤怒不可遏,用手指直逼着立青。
立青不做声。
立华说:“爹,吃饭吃饭,砸了就砸了,砸了再找,如今也没科举,革命了,哪还有什么上大夫进士,别把老辈子的事往咱头上安,对不对,立青?”
杨廷鹤稍微平静一些:“不是,就算革命那也得上进不是?我不信你们广州学校就是教人如何做赤党!”
“爹,你可真是孤陋寡闻了。如今的广州是全国的赤都,满街都是红色标语,民气昂扬。”立华说着说着,仿佛找到给千万的百姓演讲的感觉,越说越激动,“中国的两大政党,国民党和Our Party联手轰轰烈烈地要搞国民革命,到处都是工人、士兵和几千万组织起来的农民,大学校园更不用说了,那是发表最响亮革命口号的讲坛!”
杨廷鹤怔住,眼前这个言辞激越的女子还是不是他的女儿?
这顿饭本是给立华接风,没想到演变出一场关于革命的演讲,梅姨觉得有必要缓和下严肃的气氛:“吃饭、吃饭,来来来,立华,尝尝这个,广州那边可没有这么好的熏鱼烧腊肉吧!吃!都是我腌的!……来来,立青、立仁,你们也尝尝!”
立青起身:“你们慢用,我吃好了!”说着,板脸离桌而去。
杨廷鹤不住地摇头:“瞧瞧,咱家也革命了,老子的话,没人听了。简直!简直!”
立仁突然想到什么,问立华:“哎,立华,你在广州见着楚材没有?”
立华说:“楚少爷如今不是你想见就可以见到的,人家成天神神秘秘地跟在大人物后面,自己还挺当回事,我都懒得搭理他。”
杨廷鹤也很关切:“立华,楚自人那儿子也革命了?那不是革他老子的命吗?”
立华笑了笑:“所以,爹,你得学习了,如今呀,老子英雄,儿子未必就是好汉,一代人有一代人自己的路!”
杨廷鹤说:“那也不能不要祖宗吧?”
“爹,我跟你说不清,五千年前普天下还只一个祖宗呢,华夏始祖。”立华擦擦嘴,也离桌而去。
杨廷鹤转向立仁:“你妹妹变了,你妹妹变了,一个女学生,说话怎么像个女赤党!”
立仁没接父亲的话,他有更关心的事情要问:“爹,三省巡阅使要来咱醴陵了,你和他认识吗?”
“什么巡阅使,就是萧老三!当初我在中枢军咨府任厅长时,他萧老三不过是新军第五镇的一名标统,也是舔了吴大帅腚眼爬上来的。”杨廷鹤很藐视这位巡阅使大人。
立仁又问父亲,这位巡阅使要来视察地方,并安排了堂会,会不会邀请父亲。
“他敢不敬重我?醴陵城里唯我杨廷鹤做过他的上司。不过,他就是邀请了,我也不惜得去!你爹我向来看不上那些投机小人。”
立仁赶紧说:“可,人家究竟还是三省巡阅使,吴大帅帐下的扛鼎大将。”
杨廷鹤轻蔑地说:“屁,也就是蚕豆芝麻酱!”
立仁不语。
立华暂时住到立青的房间,立青狼吞虎咽地吃着姐姐带回来的点心。
人间正道是沧桑 一(5)
立华心疼地看着弟弟:“慢点慢点,我就知道你没吃饱!”立青揩揩嘴角边的点心渣子:“我哪敢吃饱,姐,不是你回来了,今儿老头子准少不了十五军棍。”
“咱爹那棍子还留着呢?”
“可不是专为我留的,我哥可一次也没挨过!”立青想想就觉着冤枉,在父亲眼中,自己永远都是闯祸的那个、惹父亲生气的那个,哥哥立仁似乎就从来没犯过错误,可他就是看不惯这个从来不犯错误的哥哥。
立华没有接着立青的话往下说,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实话告诉我,我姨是不是跟爹睡一块儿了?”
“我爹那身板,能少得了女人?你在家时就已经鸠占鹊巢,我都没跟你说!”
立华叹口气:“我早知道。所以我不愿意回这个家,寒暑假别的同学都走了,只我一个住在学校宿舍呢!”说着,立华把头转向窗口,又叹了口气。
“那你这趟怎么回来了?”
“一言难尽啊……”立华把头低了下去。
立仁经过立华的房门,站住了,听听动静,独自踩着狭窄的楼梯上到阁楼。阁楼门打开,不大的空间里堆满杨家旧时的用物,橱柜、瓶瓶罐罐、书,还有去世的母亲生前的衣物、画像,布满灰尘。
立仁不放心地走到阁楼门口,再次张望,确定没有人,开始在一堆旧物中寻找。一阵风吹过,书发出瑟瑟的声音,母亲的画像“咯嘣”动了一下,立仁有些哆嗦。革命人不能害怕,他握紧拳头,给自己鼓劲,继续寻找。不多时,他注意到一只樟木箱子,没费功夫,就打开了。箱子里,盛放着杨廷鹤旧日在军中任职的军服、绶带、大礼帽以及各种勋章勋表。立仁对这些都没兴趣,他的手塞到父亲的军服下面,继续翻找,突然,他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露出满意的微笑。
月光透过窗户,洒进阁楼,照到父亲的箱子上,也照在母亲的画像上,母亲很端庄,她安详地看着立仁,她的儿子小心地拿出一只红绸布裹住的左轮手枪。
展开布后,立仁打开枪膛,里面没有子弹,是空枪。他又在箱子里一阵翻腾,失望地叹了口气。
又一阵风吹过。
立青从房间走出,似乎觉得阁楼上有响动,灯还亮着。这么晚,谁会在上面?他刚想朝阁楼处去探个究竟,只见立仁一面扑打着身上的尘土,一面从阁楼上走下,立青惊讶,赶紧别到廊柱后面。
立仁走下来,回头看看阁楼,又四处张望一番,朝自己房间走去。目送立仁的背影离开,立青好奇地爬上阁楼,小心地打开门。他警觉地用目光寻找着,仿佛是沿着刚才立仁的视线将阁楼扫视一番,终于,他的目光盯在那口被立仁拖出的樟木箱子上。
立青走过去,打开箱子,他的眼睛亮了,一只红绸裹着的左轮手枪跃入眼帘。立青拿起手枪,对着月光,仔细把玩,旋即又想起立仁来。
立仁为什么会找这支手枪?立青把手枪用红绸包好,关上樟木箱,离开。
阁楼内恢复了平静。
立仁回到房间,脱下长衫、衬褂,叠置整齐,欲上床,门开了,立青抱着被褥进来。立仁眉头立即皱了起来:“你来干吗?”
“我那儿成了立华的闺房,劳您把这些书挪挪开,行吗?”
“客房不是空着吗?”
“客房咱姨占着呢!”
“别虚伪了,让她直接搬爹屋里去得了,还当别人不知道!”
立青其实很想告诉立仁,他做的一些事情,也别当别人不知道,比方说,刚才阁楼发生的一幕,他毕竟不是立仁,说话没那么损,既然说到梅姨的事,就不把话题往立仁身上引了,立青针对哥哥的话,说:“这我可说不了,你去跟咱爹说去。再说,这里本来就是我的床铺。”
人间正道是沧桑 一(6)
说着,立青将铺上的书籍扫荡到地上,直接铺上被褥,躺了上去,对立仁的横眉冷对视而不见。立仁又气又恼,指指地上的书:“这都是典籍!”
立青笑笑:“我还想直接睡上头的,那样你会更加不愿意,也亵渎了这些革命经典,不是吗?”他顺手取了一本在手上翻开,“瞧瞧这书名,多艰深呀,《哥达纲领批判》!”
立仁劈手从他手上夺过来,藐视地说:“这种书,你不配读!”
哥哥对弟弟说出这种轻蔑的话,立青明显感觉到喉咙眼冒烟,怕是心中的怒火在燃烧,他还是强行遏制住怒火,说道:“别费心了,你请我看,我也未必看!”说着,拉拉被头,把脊梁骨对准立仁,想想,不能太便宜了立仁,冒出一句:“哥,我们就互相忍耐几天吧,就当这儿是猪圈!”说完,立青把手伸进被窝,扯掉脚上的袜子,就手丢了出去,袜子散发出一股熏人的脚臭味。
不一会儿,屋内传来立青的呼噜声……
周世农早已等候在茶楼,立仁进来,刚坐下,周世农迫不及待地问:“找到那支枪了?”
立仁点头。
“是你先前说过的那枪型?”
“我没记错,就是那式样的,小时候父亲教我玩过。我又找了,还是没能找到子弹。”立仁有些惋惜。
周世农拍拍立仁肩膀:“那是把美制左轮手枪,点三八口径,湖南这边还没这种子弹,幸好,我通过哥老会从广州那边拿来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攥住了,直接交到立仁手上。
立仁佩服地看看周世农,慢慢地伸开手掌,掌心上躺着六颗黄灿灿的手枪子弹。
周世农接着说:“也是天意,当年南京中枢军咨府厅长一级配发的都是此类枪型,所以苍天注定了要选择你来做这件事。”
立仁接话:“我问了我父亲,萧耀南的确曾是我父亲的部下。”
周世农满意地笑了笑:“那就全齐了,也只有你可以随你父亲进入大祠堂当晚的酒宴堂会,你敢做吗?”
周世农的目光严肃,照直逼向立仁。
立仁坚定地回答:“有什么不敢,古人云: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打掉吴佩孚在三省的代理人,足以震慑北洋军向湖南扩张的企图,实为革命之幸事。”
周世农再次拍拍立仁的肩膀,伸出大拇指:“好啊,虎父膝下无犬子呢!广州方面没有选错人!”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立青还蜷在被窝里。一只手伸进被褥,立青的耳朵被揪了起来,耳边传来立华的声音:“喊你两遍了,还不起来!”
立青有些不悦:“你让我起来干吗,找打呀,差事丢了,老头子气还没出呢!”
“我让你起来,陪我说会儿话!”
“你也真是!说吧,有什么话?”
“你睡醒了吧?”
“耳朵都揪掉了,还不醒啊?”
“你就没个正经样儿!”
立青有些不耐烦了:“姐姐,你要说什么就说,你管我是什么样呢?”
立华低下头:“你知道我这趟回来干什么吗?”
“我昨晚就问过你,可你不说啊!”
“我怀孕了!”
立青一屁股坐起来:“什么?”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拍拍脸、摸摸头,确定不是在梦里头。
立华索性说下去:“我有了身子了,两个多月了!”
立青的睡意全吓跑了:“你,你没骗我吧?”
“真的,我没骗你,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你可不许对任何人说……”立华的眼神是真诚的。
立青揉揉眼睛:“不是,我没明白,你在外头结婚了?”
“结什么婚呀,结婚了我还跟你啰嗦?”
人间正道是沧桑 一(7)
“那你怎么弄的,没结婚你怎么能怀孕呢?”“我的傻弟弟,没结婚就不能怀孕?”
“那总得有个男人吧,哦,明白了,你有男人了,只是没结婚,一高兴,播上种了?”
被立青这么一说,立华真想抽他一耳光,她本指望立青能安慰自己几句,可他的话一句比一句让她听不下去。“行了,我不是在和你商量吗!”立华不许立青再瞎说。
“你跟我商量什么,你得和那男人商量去,趁现在看不出来,赶紧结婚吧!顶多也就一先斩后奏,老头子可能不高兴,别理他不就完了!”立青嘴上虽吊儿郎当的,心里还是为姐姐着急,他能想到的方案就这样了。
“哪那么简单,要不,我疯了,大老远从广州赶回来?”立华眼圈一热,泪在眼眶中滚动,她背过身去。
立青慌了:“别呀,究竟怎么个事呀?那男人也在广州?”
立华点点头,她告诉立青,这个在她身上播种的男人是国民党中负责军事的一个大人物,更让立青吃惊的是,这个大人物还有老婆。
“姐,这就怨你自己了,人家有老婆你还跟他混什么混?混出后果了,淌眼泪也就晚了。”立青觉得姐姐很傻。
“没晚,我得做掉这个孩子!”立华两眼放出坚定的光芒。
“打胎?”立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立华点点头:“我回来就是做这件事!”
立青更加不可思议,在他看来,要是被父亲知道了,还不得把房子都烧了,他推推立华的肩膀:“姐,你这不是明知山有虎,偏找不痛快,广州就不能打胎了?”
立华惆怅地摇摇头:“咱爹狠,那男人比咱爹还狠!”
“他打你?”
“他敢!”立华愤恨地握起拳头,对着被褥猛地一拳下去,“他只不过是有野心,道貌岸然,怕闹绯闻,影响他往上爬。”
立青虽对政治上的事情不感兴趣,对什么是真男人还是有自己的判断和标准,他点了点头:“明白了。还不如老头子。老头子可没这么对女人,还算敢作敢为。”
“立青,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我!”立华握住立青的手。
“我?”立青惊讶,众人眼中,他是个顽劣的青年,没一样事情能做好,大家都这样评价,他也从来不反对,姐姐把如此重要的事情托付给自己,他觉得意外,更怕会辜负姐姐。
立华眼圈又红了,这次她没有背过身去,也没有强忍泪水,更加握紧立青的手,抽噎道:“除了你,我还能靠谁呢?”
立青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次脸上没有丝毫顽劣的神情。
对于立华的突然回家,梅姨觉得有些蹊跷。书房中,杨廷鹤手执放大镜看着釉瓷花瓶,梅姨心思全不在老爷子身上,她好像又闻到前晚上在厨房里闻到的味道。
前晚上饭毕,梅姨去厨房问用人杨廷鹤的药弄得如何,灶上的一只瓦罐引起她的注意,用人告之,是大小姐让炖的酸辣汤。
梅姨揭开盖子,一股奇异之气冲得她打了个喷嚏,她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直嘀咕:“这孩子,怎么喜欢喝这个?”
一夜过去,梅姨还能记得那呛人的味道。
“廷鹤,你说广州的学生怎么这么早就放假了?”
“怎么了?”
“没什么,城南林家小姐上的也是广东女子师范,可林家太太说,她家小姐还得两个月才能回来呢。”
“你没听立华说吗,都革命了,哪还有那么多规矩?”杨廷鹤继续端详他的宝贝瓷器,突然,他转向梅姨,“立仁呢,我又忘问他,他定烧的瓷瓶拿回来没有?”
人间正道是沧桑 一(8)
立仁从三省巡阅使要举办堂会的祠堂察看完地形出来,刚走到巷口,与一个人撞个满怀,待定睛一看,竟是立青。立青下意识地挺直腰杆。立仁问:“干什么去?”
立青头一撇,甩甩头发:“管得着吗?我又不是你的学生,嘁!”
立仁:“成年人,别成天悠悠荡荡的!”
立青:“成年人怎么了,也没吃你的!”
立仁:“瞧你贼眼飘飘的,我就不踏实,是又要去哪儿坑蒙拐骗了?”
立青不依不饶:“我贼眼飘飘盯的就是你!”说着,手指着立仁的鼻梁尖,接着又说:“哥,别打听,我的事你别打听,你的事,我也没兴趣!”
立仁心虚起来:“我的事?我的什么事?”
立青的这军将到立仁心中的要害处,颇为得意:“别问我,问你自己啊!”
正说着,周世农从不远处的茶楼出来,朝相反方向去了,立青冷笑一声。
立仁劈胸抓住立青,狠狠地说:“你给我记住了,小混蛋,别用这样的口气跟你哥哥说话,像你这样的愚氓,芸芸众生,连只苍蝇都不如!”
立青没有屈服,直勾勾地看着立仁:“就算我是混蛋,你就光彩了?上你的课去吧,杨老师!”说完,他把立仁的手从自己衣领处放下,拍拍衣服,昂首而去,走出不远,从怀里摸出一副墨镜戴上,回头对着立仁一笑,吹着口哨,大模大样地走了。
立仁摇头叹息。
立青从家拿了些床单被套,找到魏大保,大保还在睡梦中,立青不由分说,只顾将床上的被单被套都扯下来,换上他带来的,弄好后,他告诉大保,得用两天这个房间。
魏大保怔了一怔,笑了:“让我猜猜,还真上手了?”
立青:“上什么手?”
大保:“是戏班子里的……”
立青对着大保胸口一拳:“扯什么淡!”
大保疑惑:“那你要床做什么?”
立青想了想:“哎,我问你,你知道上哪儿能抓着打胎药吗?”
大保大惊:“我的天哪,还真闹下风流债?”
立青没有正面回答大保的问题:“跟你说正经的呢,你帮我去春香楼问问,那些姑娘平素都在哪儿配打胎药?你不是有哥们同她们挺熟么?帮我问问……”
大保继续疑惑:“不是,你要那玩意干吗,真有事了?跟哪个丫头做下了?”
立青虎下脸:“别问那么多,你是去还是不去?”
大保有些紧张,赔笑:“去去去,都是哥们,这个忙一定帮啦!”
立青已经为姐姐的事情忙乎起来,立华在家也没闲着,她去到厨房,打开柜子,将里面的红枣、桂圆、红糖一类取出装进袋子,包好后,离开。梅姨从厨房的另一边闪出来,打开柜子,看了后,疑云布满脸上,向杨廷鹤的书房走去……
城北仁和药铺的老板戴着老花镜,手执小秤,不断地从各个小抽屉里抓出药来,称后倒在柜台上的药纸上,一边和抓药人聊天,讨论着三省巡阅使来视察的事情。
立青走了进来,两人停止拉呱,都瞅他。立青鼻梁上架了副墨镜,流里流气地四处打量。
抓药人离去,老板走过来,立青从怀里摸出一纸方子,抖开了递过去。老板对着方子看了一眼,蓦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立青。
立青诧异:“老板,怎么了?”
老板:“这样的虎狼药,本店概不配售,对不住了,客官!”
立青冷笑:“虎狼药?你看清楚了?”
老板礼貌地说:“客官,咱是做这行的,只需看其中的两味药就清楚了,不是我吓唬您,吃死了人,本店可负不起责任。”
人间正道是沧桑 一(9)
杨立青笑了:“尹老板,我看你是有点眼神不济了,这方子可是你们仁和店开出去的,还收了人家三十块光洋,居然是虎狼药,要是这样,那还真得报官了!”老板:“客官你若闲着没事,请到别处消遣去,我还没老到连自己字迹都认不出的程度。”
杨立青:“是吗,那你看看这张方子,又是谁的字迹?”
他从怀里掏出一纸,再抖开递到老人家眼前:“看清楚了吧,谁的字迹?我只不过照抄了一张给你,倒闹出公案来了!”
老板低声地:“你是谁,从哪里弄来的?”
杨立青:“等你抓完了药,我才告诉你,你是怎么从春香楼姑娘身上赚银子的!”
老板笑笑:“吓唬我?行啊小子,敲诈到我的头上来了?可你也不打听打听,这仁和药房是谁的股东?去吧去吧,我劝你别惹事……”
老板伸手去抓柜台上的摇铃。
立青也不言语,伸手从腰间掏出手枪,砰地拍在老板面前。老板惊骇得脸煞白煞白。
立青:“别惹它生气,我是讲道理的,可这畜生生来就一副蛮不讲理的脾性,不听劝,你有什么办法……你不信?你可以亲口问问它呀!”
“客……客官……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不就是抓副药吗……”说着,老板伸手去取秤,立青把那支枪在手上娴熟地玩耍起来。
立青回到家,狂奔上楼梯,冲进阁楼,他从腰间取下枪,手忙脚乱地用原先的红绸裹好,放回樟木箱内,然后闪身出门。
阁楼内,静静的,宛如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天光泻入阁楼,母亲的画像在尘封中静静地看着,门吱呀一声又开了,立仁走了进来。
他拖出樟木箱,取出那把手枪,打开枪膛后,从怀里取出六颗黄灿灿的子弹,一颗颗装入,装毕,又将枪用红绸裹好,放回原处。
立仁回到城关中学,上国文课,他庄严地在黑板上写道:正气歌。周世农匆匆走来,在教室外走廊慢慢停下脚步,身影从教室窗口晃过。立仁让同学们背诵课文,踱出教室,走到周世农面前。
周世农小声地问道:“看过地形了?”
立仁:“看过了,开枪没有问题,只要离得够近。开完枪有点难办,除了大门,只有戏台子后面有一出口。”
周世农:“你要清楚,空空的祠堂是一回事,布满卫队的祠堂又是一回事。掏枪要快,射击后丢枪走人,千万不要多看目标一眼,这是行活。”
立仁:“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我爹为我取名立仁,也许就是为后晚上取的呢!”
周世农:“好,有此杀身成仁的决心就好。子弹试过了吗?般配不?”
立仁:“还没试过,应该没问题。”
周世农:“要提前装试,左轮手枪和别的手枪不一样,即便有一颗臭火,也不致耽误别的子弹的发射。有六颗,我想足够了。”
立仁坚定地说:“其实一颗就足矣!”
教室内传来同学们整齐的背书声:“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教室外,立仁一脸的凛然赴死之气。
夜幕降临,立青和立华出现在魏大保家。立青蹲在炭火前,摇扇熬药,炭炉子熏得他满头大汗。立华坐在床头,脸上毫无表情。
立青突然停下手中的扇子,转向立华:“姐,你再想想,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该想的,我在广州都想过了,只有华山一条路。”说完,立华叹了口气,“立青,我只能靠你,我们这个家,你是唯一可以帮我的人。”
人间正道是沧桑 一(10)
立青心疼地看着姐姐,把一张写满字迹的纸给立华:“你先看看这个,那老板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喝药前千万千万先看看这个!”立华看了看:“那就是说,这药得分三个时辰喝,出现什么症状,喝多大的量。”
立青:“都是你们女人的事,我也闹不明白,什么红啊白的,哪疼哪酸,你自己掌握好了,照医嘱用就是了!”
立华有些不放心:“你不会就走了吧?”
立青摸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我怕……不方便!”
立华对着立青肩膀一推:“什么不方便,我是你姐姐!”
立青:“姐,我……我还是有些别扭!”
立华哀求:“你不能走,你要是走了,姐姐可真的没着没落了!”豆大的一颗泪珠落了下来。
立青急了:“哎,你看看,你看看,哭什么?还没喝药呢!我不走,行了吧!可惜我不是女人,要不我陪你一块儿喝!”
立华扑哧笑了。
立青:“我先来一小口,把我肚里的蛔虫给打下来!”
立华破涕大笑。
吃饭时间,家人迟迟不见立青和立华的人影,杨廷鹤、立仁、梅姨先吃饭。杨廷鹤划了几口饭,突然问立仁,有什么打算没有?难不成就在这教一辈子书?
立仁没看父亲,夹了一口菜:“教书也很好。”
杨廷鹤停下筷子:“就这?没了?”
立仁也放下筷子:“您还想听什么?”
杨廷鹤慢条斯理地说:“你们三个,打小就性格迥异,你弟弟是一根肠子通屁眼,虽有一些坏习性,人倒率真坦诚。你妹妹也是喜怒皆形于色,爱憎皆赋于形,唯有你九曲回肠,九曲回肠呀,温度计插在肛门里也不知你有好些温度?我没说错吧,儿子!”
杨立仁看看父亲,试探性地:“那您说,这是好还是不好呢?”
杨廷鹤:“人还是以自然为好,再说,也没什么好不好,天性使然,做父亲的又能怎么样呢?”
正说着,梅姨由厨房那边端菜走来。
杨廷鹤对着梅姨:“喊你来吃饭,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啊!”
梅姨说:“厨房里使妈丫鬟在斗嘴,说是短了一些红枣桂圆什么的,生出些猜疑……”
杨廷鹤笑了笑:“你这人,大事不问,小事上心。”
梅姨觉得冤枉:“哎哟,老爷子,咱这家还能有什么大事呀,不愁吃,不愁穿,老祖宗躺在风水地里,菩萨又保佑,还愁什么?”
杨廷鹤:“短见!短见!”
梅姨:“那您说说高见呢!”
杨廷鹤:“他姨,我就跟你这么说,一个家就像头大蒜,父亲就是蒜柱,孩子们就是背靠蒜柱的蒜瓣,母亲呢,就是包裹蒜瓣的蒜衣,如今他们的母亲不在了,蒜衣破了,谁再来包裹孩子们呢?”
梅姨怔了,偷眼看看立仁。
杨立仁咳嗽一声站起来,“噢,父亲,梅姨,我吃好了,你们慢用。”
杨廷鹤:“立仁,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杨立仁:“那您和梅姨接着说,我都吃撑着了,噢,对了,后天晚上,我得陪您老一块儿赴宴,母亲没了,我这个长子,理应代劳。慢用,父亲!”
提到赴宴的事,杨廷鹤有些奇怪,立仁怎么会如此积极地要求跟着自己一起去见这个自己都懒得见一面的三省巡阅使。梅姨看着立仁离去,回过头来,对杨廷鹤说:“你这三个孩子啊,一个比一个奇怪!”
魏大保家里,立青好不容易把药熬好,一汪赭色的药汤在碗里扬着热气。立华小心地端起药碗,慢慢地送到唇边。立青不忍看下去,别转脸,吹起口哨,一副与此无关的神情。立华一扬脸,一口气喝干药汁,把碗狠狠地往地上一扔,旋即神情严肃地躺在床铺上,等待着……
人间正道是沧桑 一(11)
立青想调节下气氛,逗笑地:“姐,你还没告诉我呢,我那姐夫是不是高大威猛的那种?”立华:“别这么没心没肺。”
立青:“我还不知道你,你那眼光能低了?”
立华:“你就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
立青:“我要是走掉了,你倒是安静了。这种时候,还是说说话的好。”
立华笑了:“你又威胁我了。”
立青:“本来就是,姐姐不是个随便的人,你说,你从万千男人中挑出这么一个来,爱得愤世嫉俗,爱得什么都不顾了,总有点说法才是呀!”
立华眼睛放光:“你没去过广州,不知道那是怎么一个环境,再冷血的人置身在那里面,都会激情澎湃。”
立青:“那也不能澎湃到床上去呀!”
“你真刻薄!”突然,立华觉得一股热浪席卷全身,有些紧张,“我现在全身发热,没事吧?”
立青:“革命吗,本来就像分娩时的阵痛,你就当这也是革命。”
立华稍放松:“哟,你还知道马克思的话?”
立青:“立仁带回来的小册子,我瞄过几眼。”
立华惊讶:“立仁?他在读这种书?”
立青不屑:“他除了读书教书还能有什么本事?”
立华又觉得有些不对劲:“立青,我在出汗呢!”
立青帮姐姐压压被子:“想点别的事,可心一点的事儿。”
立华停住说话,努力想着让自己开心的事情,突然:“小弟,你知道,什么事是你姐姐最可心的吗?十万人的###,二十万人的大游行,你每天置身在那样的洪流中,呼喊着内地无法呼喊的口号,任何一个人都能直抒自己对国家民族的忧虑和主张,所有人都有一种忘我的激情,所有人都愿意为国家的前途去死去奋斗……”
立青冷笑:“也愿意打胎?”
立华一撅嘴:“你真够刻薄。”
立青:“男人,我可是多少知道一点,谁不盼着天下漂亮姑娘都犯晕,都去搞革命才好呢!女人开通,是男人的福气。”
立华:“你太世故了,而且下流!”
立青:“可吃苦的是你。他跑哪去了?让你一个人承担后果!哼,美其名,革命,也就骗骗你们女孩子!别信!”
立华的脸色苍白起来,她开始颤抖。
立青慌张:“怎么了?姐!”
立华:“好疼!非常非常疼,一阵阵的……”
立青:“抓住我的手,抓住了!没什么,这种事,非疼不可!”
满头冷汗的立华痛不欲生,野兽般号叫起来,两手紧紧掐着立青的手,掐破了,掐出血来:“立青,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帮帮我!帮帮我……”
月色静静地笼罩着粉墙黛瓦的醴陵城,仿佛全城都能听到一个女人痛苦的号叫声和控诉声:“王八蛋董建昌,都是你,都是你做的好事!你不是个东西!野兽!完全是野兽!你让我在血水里打滚,自己站在岸上,做你的大人物,做你的道貌岸然!你是个浑蛋!充满野心的浑蛋!……”
立青抱住立华:“姐姐,声音小点儿,让人听见了!”
立华:“我太疼了,太疼了,给我拿草纸……”
立青急忙抽身,捧来一堆草纸,立华迅速把草纸塞到身下,当草纸再次出现在立青手上时,已完全被血浸染,红得触目惊心。
自鸣钟当当地敲着,已是深夜,立青和立华还没回来,梅姨披着衣服到门口巡视,一抬头,见着阁楼上的灯亮着,她疑惑地走过去。
阁楼里,立仁对着那支左轮手枪,呆呆地思忖着,他似乎幻想到自己英勇地从看戏的人丛中霍然站起,举枪射击,枪管喷出火来,三省巡阅使应声中弹,人群大乱,他毅然丢枪,扬长而去……
多么英雄的一幕!
梅姨小心地上楼梯,听到脚步声,立仁从梦幻中惊回,他急忙放置好手枪,走出阁楼,在门边,两人正好相撞。
梅姨:“是立仁呀,我瞧着储藏间灯亮着,还以为下人忘了熄呢!”
立仁:“哦,我,我是找两本旧书。”
说完,径自离开,梅姨狐疑地朝阁楼里看看,顺手拉上灯绳。
魏大保趴在窗棂上往内窥视,立华鼓起勇气,要拿起药碗,立青一把夺过药碗,劝道:“姐姐,第三道药,你就别喝了吧!”
立华霍然坐起,披头散发,严厉地对弟弟说:“拿来!喝!我喝!”
立青仍拿着碗不动。
立华命令:“立青,给我拿来!不能半途而废!立青……”
立青颤抖地把药递给姐姐,眼泪都要流下来了。立华一股脑儿喝下,猝然倒在床铺上……
梅姨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似乎听到外面急促的脚步声,赶紧坐了起来,随便找了件衣服披上,悄悄出门,边上的杨廷鹤呼呼大睡。
梅姨赶到堂屋,一眼瞅见立青正在和丫鬟商议什么,看见梅姨,立青赶紧止住。
梅姨正色:“出什么事了?”
立青低下头:“没,没什么!”
梅姨盯着立青看,突然目光盯在立青衣角的一簇血渍上:“立青……”
立青求助的眼神看着梅姨:“梅姨……”
梅姨对着丫鬟:“见秋,你先下去吧。”待见秋离开,梅姨接着问:“到底怎么了?”
立青小声嘀咕:“我姐、我姐,她出事了……”
梅姨一怔:“我的天哪,我就知道这孩子有事……”
说着,梅姨拉着立青,匆匆离开。
人间正道是沧桑 二(1)
三省巡阅使在百姓的期待和议论中,出现在了醴陵城。杨廷鹤虽瞧不起这个巡阅使,为赴宴,还是很郑重地对着镜子试起礼装来。梅姨恰好端银耳汤经过,廷鹤奇怪这种端汤送水的事情还要梅姨亲自做,梅姨嘴快,不过还是比较隐讳,只说立华不舒服,她要亲自照顾。廷鹤正要细问,丫鬟报告,说是城南林家派人来,要托立华给林家小姐往广州捎东西,来人正等在厢房。
厢房内,一个手拎挎篮的少女等在角落的椅子上,两眼怯生生地打量四周,她突然听见隔壁屋有人声,似乎是在争执什么,好奇地循声而去。
立青正带魏大保参观书房里的瓷器,大保看得啧啧称赞,立青顺着大保的称赞,把父亲好好夸了一通,他说父亲发愤要振兴醴陵的烧瓷业。大保有些不解,他想象不出来一个曾经带兵打仗的人竟迷上这玩意,立青自豪地说,这叫实业救国,要不是老爷子中了这个邪,说不定还成了三省巡阅使呢!
这话可不能随便说,话一出口,大保就嘲笑立青纯粹自夸。立青急了,干脆说:“早年,我爹的官比萧耀南还大呢!”
魏大保更不信了:“大哪儿呢?你到大街上看看,满处都是岗,人家那派头,卫队腰上插得一色德国驳壳枪!”
立青就是气盛:“驳壳枪算个屁,我爹有左轮手枪,比那驳壳枪不知道金贵多少呢!”
魏大保怎么也不相信他现在置身的地方会有枪,惊讶地看着立青。立青想都不多想一下,脱口而出:“你等着,我这就拿给你瞧瞧!”
立仁和周世农正在茶楼切磋,周世农问立仁:“在你开枪时,令尊就坐在身边,一旦开枪,你考虑过他的处境吗?”
立仁怔住了。
周世农进一步问:“革命者可以不要自己的性命,可是,父亲的呢,你也不要了吗?”
立仁缓过神来:“如果需要,当然可以不要。”
周世农笑笑:“义无反顾?”
立仁:“义无反顾!”
立仁万万没有想到,就在此时此刻,他的弟弟,立青正一步一步逼近他家的阁楼,一步一步逼近那把在他看来很快就要派上用场、并用此证明自己赤胆忠心的左轮手枪。
立青回到书房,魏大保看好戏似的说:“枪呢?你就吹牛吧!”
立青摸摸脑袋,叹口气:“是呀,我怎么没找着呢?”
魏大保不屑:“得了,你那一套,我早领教了!”
“别动!”
魏大保吓了一跳,黑洞洞的枪口照直对着他,立青骄傲地看着大保,又来了一句:“让你别动!“
魏大保还是有些不相信:“我不动,行了吧,真的假的?”
立青:“咱家上上下下,除了老爷子嘴里的两颗假牙,别的都是真的!”
立青持着枪神气地穿行在瓷器架前,不断地把枪口对准一只只瓷瓶,嘴里发出“砰砰”的声音,大保无比艳羡地紧随其后。
立仁急匆匆地跑回来,和梅姨撞个满怀,梅姨嚷着,廷鹤都等他等了很久,立仁哪有心思和梅姨细说什么,头也不回地进屋,朝阁楼奔去。
立青还在炫耀那把手枪,一会对着瓷瓶,一会对着几案上的东西,做瞄准的样子,好像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把一样东西打烂。林家的那位少女已经站到书房门口,好奇地看着立青渐渐逼近的脚步,她忍不住清咳了一声。立青吓了一跳,扭脸看去,与此同时,食指顿时失去控制,手枪惊天动地地响了,一只华贵的瓷瓶立时粉身碎骨、稀里哗啦。
“啊……”少女面色惨白,用力捂住耳朵。
人间正道是沧桑 二(2)
立青傻傻地看着少女,忘记放下手枪。魏大保浑身颤抖:“立……立青……”
阁楼里,立仁面对已经打开的箱子,呆住了。很快,枪声从他脚下的楼板连续响起。杨家书房里,连续的枪响,还有满地粉碎的瓷器……立青已经完全手足无措,食指近乎歇斯底里地不断地扣动扳机。
杨廷鹤、梅姨、立仁几乎同时跑到书房,外面一片乱糟糟的脚步人声。
立仁劈手夺过立青手中的枪,打开枪膛,回脸直直地看向弟弟,狠狠地给了立青两记耳光。立青已经完全不知疼痛。
魏大保突然看到,原先座椅上的林家少女惊恐地瞪大眼睛,颈脖处鲜血淋漓,浸淫得整个上衣也变得殷红殷红,半晌,大保冒出一句话:“你,杀人了,立青……”
杨廷鹤大喊:“别打了,赶紧救人啊!”
正说着,一群士兵撞门而入,举枪大喊:“不许动,都不许动!”军官随后赶到,问道:“枪在哪儿?找到没有?”正问着,他一眼看到立仁手上的枪,立仁也注意到军官在看他,欲解释,“别动!”所有的枪口都指向了立仁。
“放下枪,把枪放在地上!”
立仁丢下枪,“砰”地一声摔在地上,士兵们蜂拥而上架住他。杨廷鹤摆摆手:“误会,实在是误会啊……”
立仁理直气壮起来:“你们抓我干吗,快救人啊!”大家这才把注意力转移到林家少女身上,她从座椅上,直挺挺地倒向地上。梅姨冲上去,抱住少女,不停地摇晃她的身体:“林家小姐!林家小姐!”少女已然昏迷。
士兵们对枪的关注远大于少女,瞟了一眼少女,便把枪交到军官手上,军官掂了掂手枪,对立仁问道:“你开的枪?”
立青突然清醒过来,大喊一声:“是我!”
所有人的目光一齐看向立青。
立青似乎彻底缓过神来,耸耸肩膀:“我玩来着……没想到,它就响了!”
立仁趁着当口,上前抱起血淋淋的少女,就往门外走,大喊:“备车,去城关医院!”士兵们没有阻拦。
军官转向杨廷鹤:“杨厅长,这枪哪来的?”
杨廷鹤:“是我的,都怪小儿玩枪,不幸走火,意外,完全是个意外。”
军官:“您的?”
杨廷鹤:“此枪系鄙人在南京任职时的佩枪,作为纪念物收藏在家,不想惹出这等祸事。顽劣呀,立青!你从哪里翻出来的?”
军官笑了笑:“这也太巧了,杨厅长,值此全城戒严之际,贵府发生枪案,在下不能不予以过问呢!”
杨廷鹤:“我说了,这纯属意外。”
军官:“杨厅长,非常时期出现枪伤案,无论何种原因,也无论枪支何种来源,为了三省巡阅使之安全,我不能不带走贵公子和这支枪!多有得罪了,带走!”
军官一挥手,士兵们上前押走立青,军官又朝杨廷鹤敬了个礼:“此案一旦审结,卑职会给厅长报告。”
军人们走了,愣怔的杨廷鹤:“乱了!乱了!全乱了!”
梅姨来到立华房间,给她送汤羹,把刚才的事情向立华说了一遍。立华奇怪,父亲竟然还有把手枪,两人正唠叨着,门外有敲门声,是立仁来了。
梅姨很关心林家那少女的病情,立仁拍拍身上的尘土,给自己倒杯茶水,坐下:“幸亏那王八蛋枪法不怎么样,差一点,差一点就把脖子打断了,已经动了手术,问题不大!”
梅姨方才松口气,立华为立仁说立青是王八蛋很不悦,瞪了他一眼。
立仁又喝口水:“那王八蛋在警备队说什么了?”
人间正道是沧桑 二(3)
梅姨:“立青能说什么,小孩子顽皮而已。”立仁:“你让爹提醒他,别他妈瞎说,对咱爹不好!”
立华忍不住了:“立仁,我就不懂了,你怎么能这么说立青,就算他一万个不对,他能瞎说什么?他也就浑点儿,不至于把事情往咱爹头上说,他不是那种人。”
立仁冷笑:“又替他说话,我看你俩,穿一条裤子还嫌肥!”
立华:“哥,你怎么老这么对我说话?这哪像个家呀,咱家什么时候成这样了,啊?”
立仁:“你都这样了,咱杨家还能怎么样?”说完,转身而去。
立华冲着立仁的背影:“阴阳怪气,永远是阴阳怪气的!”
梅姨:“别计较,立仁就这么个人,长子吗,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
立华:“不对,他一定知道了我的事,瞧他那眼神的不屑。”
梅姨让立华不要多想,都是一家人,没什么事情不能包容的,立华低头生闷气,外面,传来杨廷鹤的高唤声:“他姨,在哪儿呢?”
梅姨应着,出去了。立华深深地叹了口气。
杨廷鹤刚从警备队回来,气呼呼的样子,把衣帽顺手扔给梅姨,让她迅速去钱庄取一千五百大洋回来,五百用于给林家道歉,剩下一千算是给立青消灾,毕竟是戒严期间开枪伤人,即使警备队看杨廷鹤的老面子,对立青的治安处罚还是少不了的。梅姨立即就去钱庄。
立仁走进来,告诉父亲,给林家少女的医药手术费一共花去两百大洋,可能还要用些钱。杨廷鹤已经气不过了,手一挥:“钱的事,找你姨去!”
立仁应了一声“知道了”,正要离开,杨廷鹤一把叫住:“等等,立仁,我想问你一句!”
立仁:“什么?”
杨廷鹤:“你知道你弟弟从哪儿弄到那六颗子弹?”
立仁有些心虚:“他自己没说?”
杨廷鹤:“立青就是不肯说。”
立仁:“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杨廷鹤捋捋胡子:“我就奇了怪了,这把美制点三八左轮手枪子弹稀罕得很,这枪在省内就没有几把,我当初在南京就没能再找着,他从哪儿弄到的?”
立仁:“警备队询问这事了吗?”
杨廷鹤:“那不是把事情搞得更复杂了吗,你弟弟和我都还没那么傻,跟他们压根不提。”
立仁暗自松口气:“既然如此,父亲又何必要刨根问底呢,就当他是捡来的!”说完匆匆离开。
杨廷鹤来回踱着步子:“捡来的?怎么可能捡来的?”
立青关在城关警备队有一阵子了,这天中午,士兵照例端了饭菜走进来,递给立青一份。看着饭菜,立青就皱起眉头,丝毫没有胃口:“怎么又吃这玩意?你们当兵的也太清苦了!”
士兵:“所以,我的少爷,你得让你家老爷往外掏银子,补贴补贴咱警备队的伙食。”
立青:“那你能不能跟你们队长通融通融,放我回家!”
士兵:“少爷,还提要求呢?老实说,我一辈子还真没见过有你这样待遇的杀人嫌犯。对了,你使得那把枪真是把好枪,可我就不懂了,你怎么一气把六颗子弹全都打光呢?”
立青不好意思起来:“我蒙了,完全蒙了。”
士兵:“是头一次放枪?”
立青点点头。
士兵也点点头,半调侃:“不错,头一次放枪就撂倒一个。”
立青:“班长拿我开心呢!”
士兵:“有一点对你们杨家很不利呢。”
立青:“什么?”
士兵:“哥老会的大头目刘老黑供认,前些时候,有人托他们打广州秘密带来六颗左轮子弹。”
人间正道是沧桑 二(4)
立青:“有这事?”士兵:“你们家该不会跟哥老会有来往吧?”
士兵吃完了,洗饭盆去,立青愣怔在原处。
不错,警备队查出那六颗子弹的来源,这个消息,周世农也知道了,并且第一时间告诉给立仁。立仁倒觉得这是早晚的事。
周世农点点头:“哥老会的人在大狱里招供了,你我都不能在这儿待下去了,今天晚上,你就得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
立仁怔住了。
周世农接着说:“如果刺杀巡阅使的计划泄露出去,你我都是杀头的罪,必须走!你一走就是有哥老会的口供,也没人能证实此事,那就纯粹是一场意外,对你对你的家人都有好处!”
立仁怔怔地:“三省巡阅使安然无恙地回武昌去了,世上事,了犹未了,终以不了了之。”
杨廷鹤正在和梅姨说哥老会的事:“警备队话里话外跟我提哥老会的刘老黑,弄得我一头雾水!”
梅姨惊叫起来:“什么?把咱和土匪往一块儿扯,明摆着在敲诈咱杨家呢!”杨廷鹤叹口气:“有什么办法,我杨廷鹤虎落平阳,谁不能踩你一道儿?儿子在人家手上,枪在人家手上,伤及的无辜也躺在医院里,到哪儿都是不在理呀!”
两人正抱怨着,立仁心事重重地回到家。杨廷鹤看儿子一眼,没理他。
立仁鼓起勇气:“父亲,我想单独和你谈谈!”梅姨看看父子俩,识相地离开。
杨廷鹤严厉地问:“谈什么?”
立仁:“我的事。”
杨廷鹤:“你的事?你的什么事?”
立仁:“所有的事。”
“还嫌你老子烦不够吗?出了这么个逆子,一个醴陵城谁不在戳我杨廷鹤的脊梁骨,我这张老脸扔大街都没人要。”杨廷鹤说着,来回踱步,手举过头顶,仰起头,质问道,“祖宗啊,都什么事呀,咱杨家祖上出过两名大夫,四名进士,怎么到了我杨廷鹤……”
立仁:“父亲……”
杨廷鹤转向立仁:“不说也罢,好好地教书育人,完成祖宗的功德,别学你弟弟。”
立仁:“我已经决定了,父亲,我今晚就得去广州。”
“你说什么,去广州?”杨廷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立仁:“其实,家里出的这事,跟立青原本并无关系,完全是我的原因。”
杨廷鹤霍地看向儿子:“你说什么?你的原因?”
立仁:“爹,我实话跟你说吧,那子弹是我拿来的,原本是要杀三省巡阅使的。”
杨廷鹤彻底蒙住了。
毕竟还是心疼儿子的,也毕竟是饱经沧桑的,杨廷鹤情绪很快就调整过来,找梅姨拿三千块银票给立仁,又让立华这就去警备队转告立青,一定要咬死说,那六颗子弹是自家原来就有的,是从南京带回来的。
立仁很快收拾好行装,接过父亲的银票,就离开了。望着立仁离去的背影,杨廷鹤感慨道:“看来,两个儿子里,还是立青造化大,别看他顽蛮,根子上,还是咱老杨家的种性,坦荡,率真,有情有义。”
梅姨倒有点替立仁着想,她让杨廷鹤也担心担心立仁会不会心里闷着难受。杨廷鹤笑道:“你将来会知道,是立青这浑小子保全了这个家,否则,咱杨家,那就是灭顶之灾。”说完,他让梅姨研墨拿纸,他要给楚自人去一封信。
立华去警备队,按父亲的吩咐,打通关节,把立青领了出来,但那支左轮手枪却被扣下来了。两人离开警备队,便去到城关医院。到医院门口,立青驻足,不敢进去。立华安慰他说,父亲不会一个劲冲着他发火,因为立仁也被搅了进来,并且还突然离家去了广州。
人间正道是沧桑 二(5)
立青一怔,他早就猜测到立仁打小算盘,这下更加坚定了。立青把事情的全过程告诉立华,还说,在立仁打自己耳光时,他就明白,枪里的子弹是立仁装的,之前根本就没有子弹。立华听着,脸色苍白。立青悄声说:“我在警备队咬死了没说出他,完全是为了咱爹咱这个家,姐,你不知道,立仁近来一直与广州的秘密社团来往,他老和一个姓周的碰头,我都遇上过,昨天警备队的兵士奉命去捉那姓周的,没捉到,跑了!”
立华有点信了:“难怪父亲要我专门叮嘱你呢,我的天哪,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
立青:“你也不想想,要不是天大的事,父亲那种人能急成那样?枪走了火,伤个小姑娘算个屁!”
立华:“他真要刺杀三省巡阅使?他是和咱爹一块赴宴呀,他能完全不计后果?”
立青:“哼,他那人心里什么时候有过别人?”
立华沉默了。
杨廷鹤、梅姨和林家的人簇拥着那个少女走出医院,立青转身就跑,立华想拉住,立青还是开溜了,他躲到一个拐角处,闪在墙后面,林家少女颈脖处缠了绷带,目光似在寻觅什么,立青羞愧地低下头。
晚饭时,大家吃得很沉闷,各有各的心事。杨廷鹤突然问立华,近来是否和楚材有联系,立华回答没有。杨廷鹤接着说,楚材的父亲楚自人和他是生死之交,楚自人刚帮杨家摆平了祸事,楚材又和立华打小就有婚约,不如就此成亲算了。
立华心头一震。
立青打了个哈欠。
杨廷鹤扭脸直视立青:“你怎么了?过会,我还有话要和你说!”
立青不屑:“怎么了,不过有点乏了,在警备队关的,筋骨又酸又疼。”
立华想笑。
杨廷鹤“砰”地拍了桌子:“你们的眼里都还有没有祖宗?还有没有你们这个父亲?”立华赶紧收住笑容,立青这下没说话。
走到门口的梅姨停住脚步。
杨廷鹤指着立青:“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
立青:“我怎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呀?”
杨廷鹤:“我就见不得你这一脸玩世不恭。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我在你这年龄上在做什么啊?已经从士官学校毕业了,你爹那时候的同窗,如今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
立青:“爹,你说这个没用,各有各的情况,噢,就说姐姐,当初,你和楚伯伯喝醉了酒,一高兴,两家就成了亲家,有这么办事的吗?一杯酒把人家十几年之后的事都定下来了,也不问问十几年后是个什么情况……”
立华拉拉立青衣角,小声说:“立青!”
立青甩开姐姐的手:“不说不说,我这个败家子没资格说话,说了等于放屁。”
立青站起来,走掉了。立华犹豫了一下,也走了。
杨廷鹤嘟哝道:“怎么得了!怎么得了!”
梅姨紧着几步走上前:“廷鹤!廷鹤!别同孩子动气,立青刚关了七八天……”
杨廷鹤:“我看是关少了,关少了,关少了……”
梅姨:“跟自己的儿子犯得着发这么大火吗?”
杨廷鹤:“你倒好,站在门口不进来。这会来劝我,你倒是早进来劝啊!”
又一顿不欢而散的晚饭,杨家已经很久没正正经经、和和睦睦地吃一顿饭了。
立青没好气地摔打立仁没带走的物什,立华跟进门:“咱爹算开明的了,你犯不上惹他生气。”
立青:“姐,我和你不一样,我这一枪赔了他三千大洋不说,还折进去一大堆人情,我挑着话让他出出气,要不,老人家非憋死,唉,你不是要走吧?”
人间正道是沧桑 二(6)
立华:“我这一趟原本是要去上海,解除了负担,你姐该去工作了。”立青一惊:“工作?”
立华点头:“黄埔军校在上海定制了一批军服,我得赶过去监制,协助运往广州,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立青怔了:“你一走,这个家还有什么意思?”
立华:“我都出去三年了,你不是一样过来了吗?我看爹嘴上对你狠,心里头还是舍不得你这老巴子!”
立青:“你刚刚说黄埔军校,是个什么学校?”
立华:“这样的革命大事你完全不知道?”
立青摇摇头:“我一向对广州的事没兴趣。”
立华:“那现在怎么有兴趣了?”
立青:“还不是让咱爹逼的,他张口闭口地提他的日本士官学校,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我还能听不出来啊?”
立华笑了。
立青突然正经起来:“姐,你说我能去上这个军校吗?”
立华有些顾虑:“可你对它完全不了解呀!”
立青:“了解了,那还用上?上完了不就了解了。”
立华想了想:“我没法为你做决定,这事太大了,你得和爹商量一下。”
立青急了:“那你的事为什么不跟爹商量呢?”
立华噎住了,半晌,眼睛湿润。立青自知语失,欲上前解释。立华狠狠地搡了立青一把,夺门而去。
是夜,杨廷鹤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直觉告诉他,家里总有些事情瞒着他。梅姨让他别瞎想。杨廷鹤还是觉得有问题:“立华她生什么病,她这趟回来,像变了一个人。”
梅姨搪塞:“这有什么奇怪的,女大十八变,你就别替她操心,孩子有自己的情况。”
杨廷鹤:“不是,打小她和楚材挺好的,怎么一下子变成这样。”
梅姨:“女孩子大了,会有自己的心思,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别人说了不算,就像我对你,我姐在世的时候,我就喜欢你,吓得个要死,不敢说,可是越是心里害怕,越是放不下,给我说媒的人还少?女人呀,在这上头,犟着呢,十八头牛也拉不回头……”
杨廷鹤很快警觉:“听你这话,立华已经有人了?”
梅姨笑了笑:“怕还不止呢!”
杨廷鹤一怔:“你说什么?”
梅姨:“我是说,楚家那孩子就算了吧,别硬往一块凑,已经晚了,别让人家骂!”
杨廷鹤一下子撑起身来:“究竟出了什么事,你瞒着我?”
梅姨见再无法隐瞒下去,对杨廷鹤耳边一阵嘀咕。杨廷鹤猝然倒在枕上,长叹:“祖宗呀,我杨廷鹤愧对祖宗……瞧我这三个孩子,一个比一个邪行呢!这是怎么弄的,怎么弄的!”
次日,梅姨很抱歉地告诉立华和立青,自己最终没有帮立华守住打胎的秘密。立华倒还豁达,她觉得父亲知道也好,也免去了楚家的婚约。提及立青想当兵的事,梅姨让立青还得三思,外头毕竟比不上家里,凡事都有父亲罩着。立青觉得梅姨言下之意,似乎是说父亲并不反对,只要他自己想清楚就好,便放心起来。
梅姨语重心长地说:“这一段,咱家出了多少事,你爹的性情你们也都知道,他心里也不好过,说几句话,你们别在意。父亲就是父亲。你们母亲临去的那天,把家里的钥匙都交给我了,她知道你们的父亲是个不善理财不善管家的人,至于我,有许多做得不到的事,伤了你们的心,别记你姨的仇,我,我也难呀!”说着,她眼圈红了。平日里,梅姨虽有些唧唧歪歪、唠唠叨叨,在杨家三个孩子看来,还喜欢在父亲面前搔首弄姿,况且,之前是他们的姨,现在成了后妈,多少有些接受不了,可大家心里都知道,梅姨是个好心且热心的人。
人间正道是沧桑 二(7)
看着梅姨伤感,立华姐弟相互看了一眼,立华拉住梅姨的手:“姨,别呀,我们一走,父亲可就全靠你照料了。”梅姨点点头。立华接着说:“就今天吧,立青去广州,我去上海,我自己有钱,立青怕是需要点盘缠。”立青摆摆手:“别别别,我什么钱都不要,梅姨,您帮我转告老爷子,我欠他的三千大洋,总有一天,我会还给他的!”
梅姨还是从襟内掏出一手绢包来,刚要伸手,立青忙把她手挡回去:“我说了,我什么钱都不要!”
“你这孩子啊,倔脾气和你爹有得一拼!这不是你爹的钱,是你姨我自己的!”说着,梅姨打开手绢,露出一对金手环,“你们俩一人拿一个,这原是你们外婆给我的嫁妆,现在看来,我这辈子都用不上啦!”
姐弟俩面面相觑,还是郑重地收下梅姨的礼物。
三人来到杨廷鹤书房,立华轻叩房门:“爹,我和立青来和你告别!”无人答应。立青大声说道:“爹,儿子走了,儿子欠家里的,总有一天会还的!”仍然无人应答。
推开门,房间空空荡荡,钟摆有规律地晃动。
立华和立青整理好行囊,穿过院落,转过廊子,怔住了。杨廷鹤站在门边,默默地注视他俩。杨廷鹤拍拍立青的肩膀:“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立青,你终于知道怎么不挨老子的军棍了。你们走吧,别忘了欠我的三千大洋,有你梅姨在,我以后的日子会活得好好的,等着你还我。”
立青垂下眼睛。
姐弟俩迈出杨家大门,看着对他们摆手告别的父亲和梅姨,终究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杨家,也离开了醴陵城,奔赴各自的前程。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未来如何,他们都不知道,但有一点是明确的,他们都有意无意地将自己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包括先他们一步离家的立仁,也亦然。
一群戴着红袖标的人穿梭在人流中,有工人、农民、学生,还有军人,有的在电线杆下演讲,有的发着传单。凡是建筑物上,都贴着红色标语,高楼上,突然纷纷扬扬地雪片似的落下传单来,行人们纷纷去捡。
广州,一九二五年,充斥着革命的味道。
杨立青夹在人堆里,他也弯腰捡起一张传单,上面写着“继承孙总理遗志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一辆电车从立青面前开过,有几个学生吊在车门外,齐声高喊:“打倒军阀!打倒列强!实现国民革命!”一声高过一声,听着让人热血沸腾。学生们都举着小旗子,电车整个成了一座红旗招展的行进堡垒。立青万分新奇地看着一切,一股热浪涌上心头。
立青按着立华给的地址,找到立华的住所,这是一座欧式风格的小楼,一对金发碧眼的夫妇走了出来,立青有些不敢确认,待再次对照地址后,他走了进去。
当走进立华的房间,立青更惊讶了,非常精美的公寓套间,客厅、卧室、盥洗室一应俱全,只是,客厅的花瓶里插着的玫瑰花已经枯萎。
立青走进卧室,他脱掉鞋子,光脚丫走在檀木地板上,看着羊毛地毯,还有一张双人大床,他抚摸着,心情有些复杂。
在立华家的第一夜,立青睡得还是很香,天光透过窗帘漫射进来,立青揉揉眼睛,突然意识到还得去拜访姐姐的一个好朋友,赶紧起来穿衣。
根据路人指引,立青走到一幢小楼跟前,这里很幽静,只听到鸟鸣声,他鼓足勇气,在门上敲了敲,无人开门。立青犹豫了一下,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人间正道是沧桑 二(8)
客厅里仍是一片幽静,突然,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一个姑娘面红耳赤地追打着一个男子,冲进客厅,躲闪中,那个男子扶着眼镜,只是笑作一团,立青不知如何是好。姑娘喘息甫定,一眼看到立青:“你是谁?”
立青:“我说了你也不知道!”
姑娘:“那你找谁?”
立青:“请问瞿恩先生是住这儿吗?”
姑娘回身向餐厅叫道:“哥,有人找你!”
传来那男人洪亮的声音:“谁呀?”
姑娘对着立青做了个鬼脸,乐呵呵地说:“一个说了你也不知道的人!”
黄埔军校政治教官瞿恩走过来,打量着立青,立青怯生生地往前挪了几步,憨笑。
瞿恩:“坐坐坐,小伙子,我这个家,什么人都来,各党各派、形形色色,别拘束!”
立青:“我姐让我来这儿的!”
瞿恩一怔:“你姐?谁是你姐?”
立青:“她叫杨立华,我叫杨立青。”
瞿恩笑了:“你早说呀,说了都知道!”
立青还有些拘谨:“我,我是来考黄埔军校的。”
瞿恩点点头:“哦,考黄埔啊。来来来,先坐,别跟个大姑娘似的!”
那位姑娘:“嗨,搞了半天,是立华的弟弟呀!”
瞿母也从餐厅出来,她眯眼看着立青:“有点儿像,精神头儿像!”
三个人都在打量他,立青更加不好意思起来。瞿母招呼立青过来吃饭,立青拘束地入座。
瞿恩:“我介绍一下,这是我母亲,那是我妹妹瞿霞。”
立青早就听立华提过这一家人,瞿恩先生早年带着母亲、妹妹一块留学法国,一块被驱逐回来,又一块来广州革命,瞿母还是个裹着小脚的革命积极分子,立青想到这点,下意识地朝桌下看去。瞿母很聪明,当即意识到立青这一举动的用意,哈哈大笑:“你姐姐定是说了我这老太婆的小脚吧,她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的优点,恐怕一句不提吧!”
瞿母慈眉善目,笑声爽朗,一种久违的母亲的感觉涌上立青心头。
瞿霞看上去也很清爽,嘴角微翘,总觉得她在笑,事实上,看着立青傻愣愣的样子,瞿霞是在偷笑。立青对这一家子印象甚好,瞿恩也说,立华和他妹妹瞿霞一起在中央党部妇女部上班,是他家的常客,他们一家对立华印象也颇佳。这么一来二去拉家常,生疏感逐渐消失。
瞿恩问到立青想考黄埔军校的事,立青像是已经深思熟虑过,坚定地说:“是的,我想考!”
瞿恩问:“你有什么特长?”
杨立青:“我一无所长,就是想考。”
瞿恩:“功课怎么样?数学?理化?国文?”
杨立青:“不怎么样,都不怎么样。”
瞿恩:“那就困难了,考试是有严格规程的,具体操作有一个招生委员会,我虽是招生委员,但我并不能个人说了算。”
杨立青心一沉。
瞿霞有些疑惑,也有些挖苦:“不应该呀,你姐是广东女子师范优等生。你的功课怎么会不好?”
立青瞪了瞿霞一眼,转向瞿恩:“如果……瞿教官如果觉得为难……那我自己想办法吧。”
四人一阵沉默。
瞿母叹:“看把这孩子急的,都说黄埔怎么个好,可这点上还真比不了法国,人家学校连我这六十岁老太太都收,有教无类,挑学生又不是挑姑爷,非得要用那些试题卡人家。”
瞿霞:“哥,要不你找找周主任?”
瞿恩:“这种事找谁也没用,黄埔的制度,谁也不能例外。”
又是一阵沉默。
立青:“我吃好了。谢谢伯母,瞿教官,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要去看一个朋友……”他站起来,笑得有点落寞。
人间正道是沧桑 二(9)
瞿恩:“等等!我看咱们可以争取一下。瞿霞,我的事太多,你是不是可以帮点忙,帮助立青突击补习一下,有针对性的,力保他可以进入面试。”瞿霞:“我只有下午有时间。”
瞿恩:“第三期招生还有几天。那立青你每天下午过来补课,我这妹妹功课好,俄语尤其好,军校的苏俄军事教材很大一部分她都参与翻译的,军校生需要什么,她熟!我们就努把力,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你看如何?”
立青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内心充满感激。
瞿恩给立青几本书,让他带回去阅读。立青一回来,直接躺倒在卧室床上,他胡乱翻了翻带回来的书,又“啪”地扔在一边,仰脸怔怔地看着天花板。
一阵敲门声,立青挣扎着爬起来开门,是房东老太太,后面跟着一个军人。军人向立青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随即呈上一份请柬。
立青一惊,下意识地就要关门。
军人说:“建国粤军总司令许崇智上将兹定于七月六日晚,也就是今晚,在广州大饭店举行酒会敬请届时莅临赏光。”
立青万分不解地接过请柬。
天色渐渐暗下来,立青啃着面包,半只面包似乎不能抵挡饥饿,他不由得拿起那份精美的酒会请柬。然后,他拉开壁橱,一套套军装赫然在目。立青挑出一件试穿,对着穿衣镜,左顾右盼,他第一次觉得一身戎装的自己好不精神,干脆行了几个军礼,一看就不标准,立青忍不住对着自己笑了起来。
立青还是挑了一套体面的便装来到了广州大饭店,一阵阵欢快的管乐声不绝于耳,一辆辆轿车鱼贯驶上饭店门廊,车内走下将领、政要和他们的家眷。立青定定神,把请柬交给侍者,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一个目光流盼的中年男子站在接请柬的侍者身后,疑惑地看着立青,待立青进去后,他从侍者手上取过请柬看,合上,露出失望的神情。
酒会现场华丽而热闹,服务生端着各种美味佳肴、酒水穿梭,军政显要以及他们的太太持着酒杯,交谈甚欢。立青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尽情享用美食。一个将领走过来,看到立青的吃相,不禁皱眉,很快,又一个将领走过来,问道:“怎么没见许老总?”对方回答:“听说,临时被汪精卫叫去开会了。”随即,两人议论起当下政事,胡汉民、廖仲恺、蒋介石的名字从他们嘴里一个个蹦出来,立青可不管他们,自顾自吃得开心,两位将领聊了一会,持杯远去。立青把目光从食物上移开,观察全场,忽地,他怔住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远处,立仁一身军装,由同样一身军装的楚材引领着,正逐一与政要们握手寒暄。杨立青赶紧离开座位,朝更角落处走去,他听到身边有人议论:“那是蒋校长的秘书楚材吗?”
“不错,是他!”
“他身边的年轻人是谁?”
“不太熟,好像是校务部新来的参谋,楚秘书介绍来的。”
穿行于人丛中的立青被人拍了肩膀,他站住,回头。来者正是先前等在门口、对立青一脸疑惑的中年男子。这个男子叫董建昌,是国民Gov军事委员会副秘书长,之所以对立青关注,完全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衣服穿在了立青身上。立青这下尴尬了。
董建昌问:“你是立华什么人?”
立青:“我是她弟弟。”
董建昌笑了,变得亲热起来:“哦,那我们应该很近,立华没回广州?”
立青也明白过来眼前这个人和姐姐的关系,不过他的语气没董亲热,冷冷地说了一句:“她去上海了。”
人间正道是沧桑 二(10)
董建昌:“她不是早就去了吗,应该回来了。”立青无语,他不想把姐姐打胎的秘密告诉这个其实和秘密很有关系的人,这时,他看见立仁和楚材正往这边走来,立青盯住立仁和楚材。
董建昌疑惑:“怎么,你认识他们?”
立青:“对不起,我得回去了!”说完,朝门外走去。
董建昌追上:“等等,年轻人……”
董建昌也来到立华的住所,他和立青一前一后,抱了一堆食物酒水进到卧室。董建昌看到床上散乱的军装,问立青:“你试过?喜欢吗?”
立青笑而不语。
董建昌像是洞察出立青的心思:“你想考黄埔军校?”
立青一惊:“不行吗?”
董建昌没接立青的话,却向他回忆起自己和立华的事情来。立青不想听,董建昌却坚持要讲,他的眼里,立华曾是广州女子师范的校花,各党各界所有的政治###都愿意拉立华来站台、造势,谁都想让她成为自己的成员。有一次,立华到党部找董建昌借油印机,他们想自己印传单,董让立华把底稿给他看,看后,欣赏起立华的文采来,索性让立华以后就把传单拿到他这里来印,于是,立华和董建昌就有了隔三差五的接触,再后来,董建昌推荐立华到妇女部做宣传秘书,再后来……
“再后来,她就被你骗到这房间来了,你向她单独介绍你们的革命!”
立青突如其来的接话,让董建昌顿时由美好回忆陷入些许尴尬,他只好把话题引回考黄埔军校的事情上。董建昌拧开酒瓶,倒满两杯酒,给立青递上一杯。
“黄埔的教学是当今中国绝无仅有的,如今你所知道的所有中国军队都是军阀个人的私家军队,唯有黄埔军,是革命党的革命军。他们有理想,有纪律,听命令,服指挥,打仗不为升官发财,不为占据地盘,而是为了党,为了主义。这得了吗?不得了!前途无量!”董建昌说着,对着立青的酒杯碰上去,“喝吧,进了军校可就不再有这样的机会了,校规禁止学员酗酒!”
听董建昌这番话,立青对他的印象有点好转,可想到瞿恩的话,他叹息:“还不知能不能考上呢。”
董建昌拍拍立青肩膀:“有志者事竟成吗!”
立青:“白天我见了军校瞿教官,他答应推荐我。”
董建昌皱眉:“一定是你姐姐介绍的,我和她说过多少次,别和那些Our Party人搅在一起,她就是听不进。”
立青:“瞿教官不好?”
董建昌也不是觉着瞿恩不好,可他固执地认为,这世界上有两种人:理想主义者和实用主义者,瞿恩属于前者,自己属于后者。立华很有理想,他不想立华受瞿恩的影响,把理想发挥到理想主义甚至想入非非的地步。
立青听着有些困惑,董建昌一饮而尽,冷笑:“如今广州的这个局面,理想主义能生存吗?生存不了!不信就等着瞧吧!”
立青:“你是说我姐吗?”
董建昌:“不,我说的是你!”
立青的脸冷峻起来。
人间正道是沧桑 三(1)
“0137号!0137号!”立青满头大汗地从人堆里挤出:“有有有,我是,我是!”他终于在冒冒失失中迎来了黄埔军校招考的日子。
立青进门,正步走到考生位置处,长案前坐了诸多招生委员。他看向长案时,怔住了,领衔所有考官的竟是军事委员会副秘书长董建昌。同一案上,瞿恩也在微笑地看着他。立青安下心来,站得笔直看着诸位考官。
董建昌清了清嗓子,“是0137号考生吗?”
“回答主任考官,是0137号考生。”立青肃立。
“我仔细地注意了,你进门的那几步,正步走得不错,比着在校先期生毫不逊色。你是刻意要给全体招生委员展示良好的队列素质?”董建昌带着一丝微笑。
“回答主任考官,家父乃日本东京第三士官学校第七期培训生,是他教过我军人应有的举止,在我七岁的时候。”立青站得更挺了。
考官们都笑了,瞿恩对此略感意外,看向董建昌。
“这么说,你是子承父志。”董建昌也带着笑意,接着问,“可你是否知道,先总理中山先生创建的黄埔军校和那些日本军校有着本质精神的区别?”
“回答主任考官,这是毫无疑义的。所以考生选择了黄埔,而没去日本。”
董建昌进一步问:“那你为什么选择黄埔?”
“回答主任考官,因为它值得。”立青用更为嘹亮的嗓音回答。
“你倒是干净利落!”董建昌赞叹。
“回答主任考官,军人用语,应以简洁为宜。”立青自觉表现良好,精神振奋。
董建昌点点头,看向其他委员:“不错,这理由成立,诸位招生委员,你们可以提问了。”
瞿恩问:“0137号,你刚刚说,你在本质精神上选择了黄埔,我的问题是:何为黄埔精神?”
杨立青已经没有丝毫紧张了,大声答道:“回答考官,简而言之,就是为主义而英勇奋斗的精神;忍苦耐劳,努力奋发的学习精神;为民众为国家不要身家性命的牺牲精神;主动活泼富于进攻的战斗精神。回答完毕!”
瞿恩也赞许地点点头:“我的问题完了。”
考官们小声地交流了一下,某考官扯过一份试卷,看向杨立青:“0137号,我调看了你的数学笔试,你的数学总共得了三十五分……我的问题是,一个连数学简单概念都未能答对的考生,却令人奇怪地做出复杂的正反比例试题,这是为什么?是不是有人事先向你泄题?”
杨立青一怔,瞿恩也怔了,董建昌笑眯眯瞥了一眼瞿恩。
立青反应过来:“回答考官,我的数学的确很差,非常差……”
“数学差没有什么,先期同学中数学得零分的大有人在,我是问你,你是否有某些不光彩的作弊行为?”
立青想了想,大悟:“你指那道正反比例题?有人事先告诉了我?”
“不错。”
“这没啥奇怪的,那是我的饭碗呀!”立青反倒得意起来,“父亲见不得我游手好闲,非逼我给一个糟老头子打了一年下手。我的师傅李寿成,民国初年曾协助日本人绘制过湖南各县地图,日本人回国后,把那套测绘设备留给了师傅,我给他做了一年的徒工,绘制地图,吃的就是正反比例。”
立青一边说,考官们嘤嘤嗡嗡起来,瞿恩放松下来,并对立青刮目相看。
董建昌存心想让他表现一下:“你能画地图?那你画一张图让我们大家看看?”
“要不画一张湖南省交通略图?”立青也不谦让,初生牛犊不怕虎。
兵士抬来黑板,立青拿着粉笔,思索起来,考官们兴趣盎然地看着他。立青拿着粉笔,凭着记忆,娴熟而流畅地画开了,一边画一边嘟嘟囔囔:“师傅对我说,湖南地形不凡,整个图形像个伟人的大脑袋。”
人间正道是沧桑 三(2)
片刻工夫,湖南省图的大形状就成了,考官们惊喜地看到立青坚实准确的手笔。立青手不停画,嘴里也不停地说着:“三湘四水七泽,得天独厚,育养湘人,才有太史公所著: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才有‘无湘不成军’的俗话……”随着立青把山峰、河流、铁路、港口、主要公路和主要城镇准确而一目了然地画在黑板上,考官们面面相觑。董建昌看向瞿恩:“瞿恩教官觉得此考生如何?”
瞿恩微笑,“这个考生很可爱。”
“是吗,你是这么看?”另一个考官点头称道,“确有些歪才。”
董建昌说:“历来军校步兵教程中,识图用图最不易为学生掌握,我看该考生人才难得。”
“也是。上次白崇禧将军来校为二期生讲授‘湖南军要地理’,光在黑板上画湖南地图就用去了半个小时,弄得二期生们都不以为然。”又一个考官说道。
董建昌点头:“那就是说,白将军下次再来黄埔讲课,绘图之事可由这娃娃代劳。”
话音一落,列位考官都笑了。黑板前,立青仍在专注他的湖南交通略图,就快完成了。董建昌低头看了看表:“0137号,可以了,可以了。我们不需要你再给我们上地理课了。传下一个考生!”
立青看着黑板上的地图,志得意满地走出考场,瞿恩微笑着看他离开。
立青回到立华的住所,惊异地发现董建昌独自坐在外间。
董建昌:“从瞿恩那儿回来的?”
立青:“是的,他妹妹帮我补了三天的课,我去谢谢他们。”
董建昌“哼”了一声:“谢谢他们?你以为没有我主任考官的批准,你能跨过那道门槛?”
立青愣了,不说话。
董建昌:“我不是在要挟你,你太年轻了,完全不了解事情的复杂程度,你知道不知道,黄埔军官生跨入校门,要履行的第一道组织手续,就是集体加入国民党。”
这完全超出立青之前的精神准备。
董建昌接着说:“你说你和那些Our Party人混什么混,自找麻烦不是?”
“可是黄埔是两党合作的产物。”立青很是不解。
董建昌:“那是当初。”
立青越听越困惑:“怎么,现在有变化?两党不再安危共仗,甘苦同尝?”
董建昌:“年轻人,你得放眼未来。”
立青:“未来怎么了?”
董建昌:“我这么跟你说吧,黄埔这道门未来必定出将入相,关系你一辈子的前程,明儿你一步迈进去了,切记不要纠缠到政治里去,目前黄埔,两个人就有三种主义,吵吵嚷嚷,没有意思。你要学会做一个纯粹的军人,什么是纯粹军人?那就是枪里的一颗子弹,枪就是学校,枪的扳机由校长来扣动。”
立青:“蒋中正?”
董建昌:“不错,是他。”
立青:“他发射我们?他决定我们打谁就打谁?”
董建昌:“你不要这么玩世不恭,你今天在考场上就有点玩世不恭。我告诉你,你们校长是唯一可以收拾今天这番局面的人,我看好他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立青沉默。
董建昌:“听我的,入校后,绝不要和瞿恩那些人来往,会影响你的前程。”
立青:“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董建昌:“因为,我几乎就是你的姐夫。”
立青瞪大眼睛,无语。
董建昌:“我已经建议招生委员会把你分到步兵科,步兵是军队的祖父,你又有测绘底子,那是最可能出名将的专业。”
立青一怔:“你还真帮我呢,就因为我的姐姐?”
董建昌:“年轻人,就算你是人才,也是需要有人来度你。不要把事情弄得那么庸俗,如今几乎所有的政治势力都在争取青年,争取人才。所有的方面都清楚,未来决胜的关键,就在于能否大量地占有人才。”
人间正道是沧桑 三(3)
说完,董建昌起身离去,不久,楼下传来了汽车离去声。立青兀自伫立在房间里,回味着与董建昌的对话,也许,当初只是因为一个冲动产生来黄埔军校的念头已经不自觉地把他带入到更加复杂的人际关系和政治环境中。他陷入了沉思。
“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主义须贯彻,纪律莫放松,预备做奋斗的先锋。打条血路,引导被压迫民众,携着手,向前行,路不远,莫要惊,亲爱精诚,继续永守,发扬本校精神,发扬本校精神……”
嘹亮的校歌声震响天际,立青身着军服,意气风发。
“不爱钱,不偷生。统一意志,亲爱精诚。遵守遗嘱,立定脚跟。为主义奋斗,为主义而牺牲。继承先烈生命,发扬黄埔精神。以达国民革命之目的,以求世界革命之完成。谨誓。”立青庄严宣誓,“谨誓。”他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
“向第三期黄埔军官生授枪!”仪仗官发出响亮的声音,立青庄严地接过枪。
一排军号向天吹奏,号声嘹亮悦耳。
立青分到步科第五连六班,开学典礼之后,就举行了班务会。大家正襟危坐。
第一个站起来介绍的叫谢雨时,清瘦得很,他扯着嗓子喊道:“我,谢雨时,湖南长沙人,入校前系湖南湘雅医学院三年预科生。”真没想到瘦弱的身体能迸发出那么响亮的声音。
“哟,大夫!弃医从军?”一个叫吴融的军官生很好奇。
“能治病吗?”看来好奇的不止吴融一个,汤慕禹跟着问了一句。
谢雨时说话很谨慎:“比一般人略通一点儿吧。”
“行了,咱将来负伤不用愁了,有人救护。”穆震方带头鼓起掌来,大伙应和,也跟着鼓掌。
轮到立青了,立青站起来,扯扯衣角,把衣服抹抹直,清了清嗓子:“我,杨立青,入校前游手好闲,舅舅不疼,外婆不爱,狗都嫌。完了。”
一片沉寂,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杨立青同学还是有长处的,测绘出身,了不得!”说这话的是六班班长范希亮,“下一个!”
该吴融说了。“我,吴融,东吴周郎的‘吴’,其乐融融的‘融’,说来惭愧,我原是来为东家大少爷代考黄埔的……我录取了,他落榜了。”吴融说得自己都不太好意思,也难怪,他原是陕西师范生,家境贫寒,为了帮家里还债,就做起枪手,原想做“媒人”,结果自己成了新娘,真是阴错阳差呀。
范希亮严肃地告诫大家:“吴融刚刚说的情况,就到此为止了,不要外传,于本班名誉不利,接着来!”
穆震方:“我,穆震方,入校前,武昌铁路工人,粗通文墨,擅长扳道岔。就这点优点!”
范希亮竖起大拇指:“扳道夫可不得了,决定走哪条道,跟中山先生同行呢!”范希亮夸完,停了一下:“大家都说了,我也做个自我介绍。我,范希亮,被指定为六班班长,其实,我不想做官,我来黄埔本意是求学来的。”
唏嘘声四起,来黄埔各有各的目的,范希亮的动机多少让人觉得有些崇高。
范希亮补充道:“别不信,我说的是实话,本人入校前系老桂军十五旅旅长。”
大伙都惊得目瞪口呆:“旅长?那还不得少将?”
范希亮笑了笑:“没什么,广州的旅长多如牛毛,兵无实额,枪无实数,队伍零落,系统紊乱。我的那个旅,官比兵多,兵比枪多,枪比子弹多,完全是草台旅,所以我进黄埔,是来求带兵打仗的真学问。”
人间正道是沧桑 三(4)
大家更加肃然起敬了。吴融说:“不得了,自降身价,甘做普通学员。”
谢雨时点头:“你别说,咱六班卧虎藏龙,什么样的鸟都有。”
汤慕禹边笑边说:“该这么说: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年轻人就是容易自来熟,短暂的班务会顿时拉近大家的距离,立青也觉得很久都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了。严肃的父亲、对他嘘寒问暖但总觉得别扭的梅姨、总和他犯冲的立仁、让他觉得心疼的立华,甚至那个被他误伤的林家小姑娘……这些都已被他抛在了脑后。
快乐的开始不代表一直都会处于快乐的状态,新生训练开始。这一天,空荡荡的操场只孤零零留下了五连六班。区队长大喝:“你们,步科第六班口令声软绵无力,是没吃饱饭呢,还是裤裆里没那玩意?完全像个娘们!”
区队长的话真是刺耳,六班军官生们心中顿时燃起怒火,却都还是绷直了身体,站在凶神恶煞的区队长面前,听着他的教训。
区队长:“本区队长有责任教导你们,让你们每一个人都懂得什么是口令,什么是军队队列生活中至高无上的神圣命令!”
范希亮静静听着,不发一言。从未见过这种阵仗的吴融和谢雨时怯怯的,唯有站得挺直,以期区队长将自己忽略。只有立青满不在乎,充满野性的眼睛挑衅地看着区队长,他可受不了别人这么训斥自己。
“小子,你给我出列!”区队长对着立青吼道,他绝对不能容忍一个学员对自己不敬,“你在藐视我!你的神情告诉我,你不服气是不是?!”
“我没有!”立青觉得有些冤枉。
话音未落,区队长大喊:“六班长!”
范希亮出列:“到!”
“下操后,关他一小时禁闭!”区队长怒不可遏。
立青又想解释,刚开口,都没发出声音,区队长接着喊:“怎么嫌长?那两小时,关他两小时!”
区队长虽这么说,立青还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其他军官生倒吓得发起抖来,大家期待地看着班长,不知道他会给出一个什么样的回答。
空气凝固三秒,“是!”范希亮给出响亮的回答。
区队长很满意范希亮的回答,他终于有点缓和,重新面对六班全体军官生:“作为军官生,只要你站在队列中,就不允许你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语言,自己的动作,而只有长官的口令。口令是神圣的,因而决不允许你们把它喊得歪歪扭扭,软不拉叽!必须是斩钉截铁的,响亮的,果敢的,没有道理可讲的!”他又看向立青:“还是你,第三名,出列!”
立青标准地迈出队列。
“来!照我刚刚的要求,喊一嗓子给我听听!喊呀!给我喊!最简单的指挥口令!”
立青的嗓子像是黏了痰:“立正……向右看齐……”他又试了一次,竭尽全力地喊,这一次他把嗓音喊破了。
对着默默的六班全体,区队长接着训示:“你的口令必须像钉子一样,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现在就要做好准备!别以为它是一句简单的口令!”
晚上,立青关在禁闭室里,其他军官生就在露天洗澡冲凉。
范希亮默不作声地冲着,谢雨时、穆震方等讨论起白天区队长的事情,吴融冷不丁冒出一句:“别的班班长只是班长,唯独我们六班班长是旅长,出头的椽子。不整你整谁?关立青的禁闭也是杀鸡给猴看!”
大家都怔住了,对吴融刮目相看,虽然不知道是否符合事实,还是觉得他能分析到这点相当不容易和独到了。范希亮还是默不作声。
人间正道是沧桑 三(5)
禁闭室里传出立青的声音:“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托枪——枪上肩——”大家停止议论,目光投向禁闭室。
范希亮给立青送来一盆饭,铁门窗砰地开了一口子,范希亮探着脑袋说:“行了,吃饭了,这事不能全怪你!”
立青投以感谢的目光,接过饭,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我没看走眼,你小子是个好兵。”范希亮语重心长地说。立青停住吞咽,静静听着。范希亮继续:“既然当兵,那就得学会服从和忍受不公。凡事都是有技巧的,口令这东西,眼前得有对象,想象自己就是军团长,面前全是你的军团,怎么喊都有了,懂吗?”
立青似懂非懂地点头,嘴角挂着刚刚蹭到的米粒。
再说立仁,受楚材之命,准备去一个叫文华堂的地方调查。这个文华堂是胡汉民的堂弟弄的一个秘密沙龙,每晚都有粤军军官受他招待,据说还有很多来路不明的人混在里面,三教九流、五花八门。立仁需要做的是调查出胡汉民到底想搞什么花招。
文华堂设在一幢临街的独立别墅里,立仁过去时,里面正灯火通明,不时有军官带着女人进出。立仁刚跨过铁栅门,两个黑衣人挡住了他。
“对不起,这是私人场所,非请莫入!”
立仁一怔,但脑子转得很快:“不是我想来,是有人请我来,这是‘文华堂’吧!”
“当然是了,谁请你来?”
立仁瞥了他们一眼:“当然是你们堂主请我来的!”语气颇有自信,就这么混了进去。
别墅里楼上楼下都没了客座,有的在抽雪茄喝酒聊天,有的在打麻将,没人注意进来的立仁。他楼上楼下地转了一圈,发现楼上有几扇门紧闭着,他轻轻推开其中一扇,一屋子正开会的军官一齐朝他盯来。立仁立刻歉意地躬身:“你们忙!你们忙!”带上门的立仁回到客厅内。
那扇房门重新打开,堂主出来,他对迎上来的两名手下,指指立仁消失的方向,耳语几句,重又回到门内。
立仁回到客厅,独自调酒,那两名手下逼近他。立仁已经意识到来者不善,他告诉自己一定要镇定,然后对着那两个人说:“这两种酒掺起来喝,一定很过瘾!”
其中一个手下质问:“你是干什么的?”
立仁抿了一口:“当然是来品酒的!”
另一个问:“谁请你来的?”
立仁很无辜:“兄弟,讲点礼貌好不好!”
两个人不由分说,架住立仁两只膀子。立仁喊道:“你们这是干吗,别拉我呀,我也是有身份的人!”任凭立仁怎么嚷嚷,还是被拖了出去,客厅里有一个牌客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他竟是周世农。
立仁被那两个手下拖出去,拽倒在草坪上搜身。“这不是杨立仁吗?”周世农走过来,惊讶地说。
两个人停住:“周哥,你认识他?”
立仁抬眼,周世农慌忙扶他起来,“哎哟哟,你看看,你看看,还真是立仁。你们去吧!我们是生死兄弟。你看看,你杨立仁怎么跑这来了?”
两手下离开,将搜出来的军官证交给了周世农。周世农帮立仁拍拍尘土,一边拍一边说:“我说你到广州都没消息了,原来是去黄埔了!”
立仁还很愤怒:“都什么人,地痞流氓,简直。”
周世农说:“都是些出力气的,粗活,你这样的书生干得了吗?”
立仁说:“我早就听说你在这里,想着要会会你!”
周世农说:“你呀,随我进来,你可别说,你来得真够巧,堂主还想着要找个黄埔的人,你倒送上门来了!”
人间正道是沧桑 三(6)
立仁跟着周世农重新进去,独自坐在窗前位置上,擦着嘴角上的血迹。两名手下殷勤地端来酒、干果一类。还给他点了一支上等雪茄。周世农在楼梯处与堂主说着什么,两人不时地朝这边看过来。不一会儿,周世农走过来。“知道当初谁下的命令要干掉三省巡阅使?”
“谁?”
“就是他,文华堂的堂主。”
“那六颗子弹就是他给的?”
“要不,我一提这事,他立刻就没脾气了呢,大水冲倒龙王庙了,能不信任你?”
立仁可火了,自己堂堂一个黄埔军官就在几分钟前被人那么羞辱,指挥的人竟是自己曾经冒生死危险效命的人,真是窝囊,半晌,立仁狠狠地说了一句:“给这种人卖命,也真瞎了眼了我。”
周世农忙说:“他也就是个跑堂的,他哥哥才是广州城真正的大佬。”
立仁:“他哥哥是谁?”
周世农:“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立仁环顾四周:“我怎么觉得这屋子里的人,都有点不对呀。”
周世农:“哦?哪儿不对呀?”
立仁:“有股子杀气。”
周世农:“别瞎说。”
立仁:“我做过杀手,有体会,往左轮手枪里装完了六发子弹后,就这么股劲儿,人堆里坐着,也觉得特孤单。”
周世农笑了:“谁跟你似的,书生一个,当初选中你,就是个极大的错误。矮桩子绊倒人,懂吗?瞧那几个不起眼的,都是澳门请来的职业玩家。”
立仁:“玩什么?”
周世农:“玩命!”
立仁:“跟谁玩命?”
周世农轻捅了一把立仁,后者看去,此时有几名粤军军官下楼来,鱼贯穿厅出门。立仁认出了,就是开会的那些人。
立仁:“都什么鸟儿?”
周世农:“粤军第四军的人。”
立仁:“梁鸿楷的人?”
周世农:“别打听那么多,跟你没关系。对了,你和楚材还有关系吗?”
立仁想了想,说:“别提了,人家占着校长的高枝,比以往生分多了。”
周世农:“一定是你清高。要我说,立仁,该放下身段,就得放,黄埔那地方,谁的天下,不是明摆着吗?”
立仁叹口气:“我这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属于真正不要钱、不要命的人,我……”
周世农拍着他肩膀,声音低了下来:“我明白,说到底,你还是没跟对人呀,良禽择木而栖,我看你,不妨这样……”
周世农专注地对立仁说着他想说的话,却丝毫没有注意到立仁的眼神里已经有了别样的东西。立仁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莽撞到可以不顾父亲的生命危险还以为是为革命献身的热血少年,他已经知道如何选择该为之效力的人,也知道如何巧妙地不动声色地套出对方的信息,包括曾经和自己一个阵营里的周世农。
立青还在适应着军官生枯燥而严厉到不留任何情面的训练,开学典礼时的兴奋渐渐散去,他每时每刻都在接受挑战,甚至包括吃饭时间。
饭堂内,全体军官生面对饭盆,坐着不动,食堂里安静得只剩下呼吸的声音。区队长走进来,一声哨响,大家同时动手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在旁看着手表的区队长,将哨子再含嘴里用力一吹,学员全都放下餐具,正直坐立,动作一致,整齐划一。
区队长看了看学员,大声发令:“举起饭盆!倒——”
军官生将饭盆举到头顶,倒亮盆底,没吃干净的被淋了一头一脸的菜汤,六班的餐桌前,人人高举饭盆,除了老范,人人满头满脸的淋漓汤水,狼狈不堪。
区队长在一片静寂中走来,大喊一声:“六班长!”
人间正道是沧桑 三(7)
范希亮:“有!”区队长:“你们班学员都未能在条令规定时间里完成就餐!”
范希亮:“是我督促不够。也是这几天体力消耗太大,我想……”
区队长:“不要讲理由,你们心里还有没有条令?军校颁布的共四百三十七项条令是什么?是王法!每一条都得做到了,身体力行!”
范希亮:“明白!长官!”
区队长:“我看这样,你们六班推举一个人出来,为全班示范,他的一举一动都得符合条令,体现条令!”
他看向立青:“我看就是你!你来做这个:肉条令!听见没有,杨立青!”
立青“砰”地跳起来立正:“是,长官!”
区队长:“一个星期之内,我会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对你实行检查。记住,从现在起,你就是条令!肉条令!”
立青:“明白,长官!”
区队长在一片静寂中离开,军官生们轰的一声围过来。
汤慕禹:“立青,是不是以后咱用不着背条令了,只要看你就行了?”
穆震方“砰”地打掉了汤慕禹伸向立青衣服的手:“瞎摸什么?”
汤慕禹:“我替他把菠菜叶子取下来,挂这儿也不符合条令呢!”
立青挤挤眉头:“别碰我,我他妈的找找感觉!”
大家都看着立青,他小心清理掉衣肩上的汤菜,然后说道:“我已经不是我了,我成条令了,是不是我一步迈出去,也得是条令上规定的七十五公分?”他看向范希亮。
范希亮笑了笑:“看上去,应该是这样。”
立青点点头,拘谨了自己,在众人的目光下,步伐端正地走出了饭堂。谢雨时及时地弯下腰在立青留在汤渍下的两只脚印间用手测量后宣布:“不多不少,刚好七十五公分!”
众等一阵哄笑。
吴融:“班长,要是立青拉屎呢,拉屎也得符合条令?”
范希亮:“那有什么奇怪,当然得符合条令,第一不得随地大小便;第二要讲究卫生;第三如果是课间,必须请假!”
汤慕禹问:“如果不批准呢?”
已走到门口的立青一个转身,大声地说:“憋着!”
吴融叹道:“我的天哪,这活着还有什么劲儿,成木偶了!”
这一天,上射击课。靶场上一排军官生持枪卧姿射击。清脆的枪声,弹壳跳跃出来,头靶处被打得尘土飞扬。范希亮持枪领着六班的军官生横卧在不远处的高坎下,重复着射击要领,强调着事先交代的事情。兄弟班刚离位,六班就一阵风地低姿鱼贯跃入射击位置,动作干净实用。未等区队长的射击指令下达,这边六班的枪就响了。区队长又气又恼,冲过来大叫。六班的军官生我行我素地并不停下,娴熟地连续射击。震耳欲聋的连续枪响淹没了区队长的斥责。
区队长望过去——远处一排人头靶被打得稀里哗啦,像是事先约好的,六班的枪声几乎一致地停下了。发射场地上静静的,大家期待的眼神望着班长。
范希亮大声报告,“报告区队长,六班全体射击完毕!”这次,范希亮好像和区队长有些对着干。
区队长的脸都要气歪了,骂道:“妈了个巴子!就你们六班显派?老子口令还没下,你们就突噜完了!”嘴上这么说,区队长心里其实很开心,他严加训练的学员们,打靶打得都很不错。
打靶归来,晚上,立青和范希亮到军校围墙外的铁丝网轮哨。
立青说:“白天的打靶真他妈过瘾,你不知道,老范,当了一星期的肉条令,都快憋死我了。是呀,咱黄埔是新型军校,可有人还是习惯旧军阀一套,要都这样,我还不如在家跟我爹学呢!”
人间正道是沧桑 三(8)
范希亮笑笑:“别计较,区队长人不坏!”“老范,多亏你,六班有你戳着,别的班同学都羡慕死了。”立青对范希亮的感激和敬佩之情溢于言表。
范希亮自谦:“别这么说,黄埔的兵员素质好,一个个人精似的,给点亮,就发光。”
立青想到一个问题:“老范,你说七个月,能学得完?”
范希亮说:“黄埔用的是速成法,头一个月就让你放枪,熟练射击、瞄准、装退子弹、用刺刀,这在旧军队里不能想象。苏联顾问们把在十月革命时期武装工人的那一套搬咱黄埔来了。好处是,明天有事,拉出去就能打。”
立青:“你可是做过旅长的,这一套对你是不是特乏味?”
范希亮:“挺受启发的。”
立青:“哦?”
范希亮:“古代战争,培养一名马上弓弩手,需要三年。”
立青:“为什么?”
范希亮:“那是力气活儿,又需要高度技巧,你得在飞奔的马上把箭射到一百五十米以外去,还得要有准确杀伤力。”
立青:“那倒是。”
范希亮:“可现在用的是步枪,标准化大量生产,使用也简单,男女老幼都能轻松掌握,参与战争的人员不再需要那么专业的要求。”
立青:“还真是这样。”
范希亮:“所以,战争到了今天,取胜之道就变得明了了,谁能争取到最广大的民众,谁就能取得最后胜利。”
立青一边听一边点头。
范希亮:“至于动员民众的能力,Our Party实在是要优于国民党,这方面,Our Party是大师,国民党是学生。”
立青:“这很重要吗?”
范希亮:“决定最后的胜负,你说重要不重要。所以才有两党合作,所以才有今天的黄埔。别管喜欢不喜欢,你都得向人家Our Party学习。”
轮到上理论课了,大家坐得笔挺,等候教官进来。瞿恩教官夹讲义走进课堂。
“起立!”
一声口令,军官生们齐刷刷地起立立正。瞿恩回以军礼,轻声道,“坐下。”又是齐刷刷的声响。
看着大家平静的面孔和期待的眼神,瞿恩说道,“今天,我要讲授的,是作战期间革命军对民众实行的宣传动员。”立青目光灼灼地看过来。
瞿恩接着说:“我们知道,战争的伟力,及其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众之中。只有动员起最广大的人民群众,才能确保战争的最后胜利……”立青想到了放哨时老范说的话,与范希亮默契地交换了眼神。
瞿恩安排大家都来讲演。三人一组,一个人担任演讲,一个人担任会议主持,剩下的那个练习会议记录,再相互轮换。他告诉军官生们就当面对着万千民众,看看他们打算说什么,用什么来打动民心。
轰的一声,军官生们活跃了起来,个个兴趣盎然,纷纷讨论起来。
教室外,闪过了立仁和楚材的身影,两人走到一个角落,立仁悄声说:“从周世农言谈话语中,我能感觉到,他们就快行动了,从澳门请来的职业杀手已经到位。”
楚材摸摸下巴:“问题是,针对谁?目标是何人?”
立仁摇摇头:“周世农没说。”
楚材:“他让你进一步接近我?”
立仁:“是的,他希望通过你,能了解校长的一举一动。”
楚材冷笑:“胡汉民是在找死呢!”
立仁:“他们是要针对校长?”
楚材:“问题复杂也就复杂在这里,他胡汉民的政敌可不止校长一人,细数起来,排在第一位的,应该是廖仲恺。”
立仁:“廖仲恺?”
楚材:“汪精卫也算一个,可论能力声望,廖都在汪之上,整个国民Gov的钱袋子都缠在廖的腰上,廖实际上总揽Gov事务,光是取消防地税收就不知得罪了多少地方军首脑,何况廖是党内最为亲共的左派,理论上就是胡汉民的死敌。”
立仁点点头:“我多少明白一点了,果然是要争头一把交椅。”
楚材:“你刚刚说,粤军第四军的人也和他们搅到了一起?”
立仁:“我偶然撞上了,他们在和胡汉民的弟弟开会。”
楚材拍拍立仁肩膀:“这个细节太重要了。对于校长来说,许崇智的威胁远比胡汉民要大,毕竟整个粤军掌握在他许老总的手上。”
立仁:“如果胡汉民真的和许崇智的粤军联起手来,会怎么样?”
楚材:“所以,立仁,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校长要把根本立足于黄埔之上了吧,没有一支值得信赖的不世之军,你能做什么?什么也做不了。”
立仁完全明白楚材的意思,正说着,从不远的课堂里传来了黄埔军官生们的演讲练习声。
立青的声音格外嘹亮,他声情并茂地喊着:“同胞们:我们国民党陆军军官学校的军队来了!请记住我们的装束——正如你所看到的,我们的装束:颈系红巾,军装整齐,衣领是翻领。你们可要认清楚了!”
吴融打断他:“哎哎,我说立青同学,你是在作政治演讲,你扯什么军装。”
立青朝他点点头,“这个问题提得好。同胞们,黄埔的军服是独一无二的,你们一定要把我们和那些旧军队区别开来!军服是什么?军服也是一种武器。你们就记住,我们不仅在外装上与军阀部队不同,我们的宗旨也截然不同。”
“我们的宗旨是什么?我们是保护人民的,决不和反动军阀一样抽捐收税,也不和其他军队一样骚扰人民。我们是打军阀,除奸贼,光明正大的军队;是保人民,安地方,公正和平的军队……”立青激情澎湃的声音在教室回响,传到立仁耳朵里,并远远地传到校园……
人间正道是沧桑 四(1)
火车在一阵长鸣后,缓缓停下,一位打扮精致的女士从尾车走了下来,正是立华,她负责把一批在上海定制的军服运送过来。立仁带着几名黄埔军官已等候多时,见到立仁,立华诧异:“立仁?”
立仁行了个军礼:“黄埔军校校务部参谋杨立仁奉命接收被服装具。”言辞很官方。
立华赶紧把各类装具打开给立仁过目,有士兵胶靴,军官用的武装带,还有校级军官的毛料冬装,都是一等一的料子。立仁回头对一军官说:“叫军官生们过来。”由范希亮带领的六班跑步过来,立华一眼看到队伍中的立青,有些激动,立仁一把按住立华,让她装作不认识立青的样子,免得他尴尬。
立青也看到姐姐,并掩饰起内心的激动。立青戴上军帽,佩上武装带,登上皮靴,很漠然的样子,他在来之前就听区队长说到此次任务会见到立仁,想到自己是受立仁指挥,就丝毫没有快乐可言。
谢雨时盯着立青从上到下打量,对着立青胸口擂了一拳:“立青,很合身啊,像是为你做的!”
立青说:“不怎么样,跟她娘唱戏似的!再说,这是校官服,能混上这一身,至少也得是区队长啦。”
立青的顽劣劲儿真是到哪都改不了,立仁拿这个弟弟彻底没辙,立华听到,也笑了起来。立华把清单给立仁:“这是清单,不过得楚少爷签字。”
立仁:“楚秘书?哦,我代表他,我代表他。楚材太忙……”说完就龙飞凤舞地签起来。
立华笑着说:“我说你怎么平步青云呢,原来是搭了楚少爷的车。”
立仁也将了立华一军:“立华,你们女人搭车恐怕更方便吧,甭管哪党哪派,什么人能抗拒你这样的微笑。”
立华:“这可不像做哥哥的说话。”
立仁掉脸:“告诉军官生们,抓紧装卸,今晚之前返回校内。”
“是……”
立华朝立青走过去。
立青别转脸忙于搬运。忙碌的军官生们。
立华改变主意,拎包出站而去。
立华又开始了党部妇女部的工作,跟瞿霞装订文件时,瞿霞一边干活一边说:“你那个弟弟挺有意思的,我妈可喜欢了!”
立华:“顽皮得很。真得好好谢谢你们,你还替他补了三天的课。”
瞿霞:“嗨,一家人就别说两家话了。要不晚上来家吃云吞?我妈嘴上成天惦记着你,还有我哥哥,总向我打听你,说你这个特派员怎么当的,没完没了地出差。”
立华淡淡一笑:“上海那地面也是太大,不好弄。”
瞿霞:“那就这么说定了,今晚我哥在家。”
外间传来人声:“杨秘书!”
立华“哎”了一声。
“董秘书长让你把打印文件赶紧送过去!”
立华:“知道了!”
瞿霞:“也真是,军委会的文件偏拿咱妇女部打印。”
立华拿好了文件,走了出去。
董建昌正在和属下谈论苏俄顾问团把蒋介石任意送钱给自己部下的事捅到汪精卫那里,立华敲门,董建昌将欣喜压抑于心,说:“哎呀,又劳驾你们妇女部打印了,请进请进,杨小姐。”
属下退去,董建昌接过立华手中的文件,有意提高嗓音:“哟,杨小姐,文件格式弄错了吗,来来来,我给你再讲讲!”遂关上门。
立华冷笑一声:“你还真会演戏!”
董建昌顺手将文件扔桌子上,张开双臂,立华欲躲闪,却已经被董建昌搂住,只见一张饥渴的嘴唇靠了过来。立华别转了脸:“这样有什么意思?你觉得呢?”
董建昌讨了个没趣,松开手来:“那你觉得怎样才有意思?难道非要我给你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