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之门】猎物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完结
[size=4]《猎物》中采用了好莱坞灾难片的模式,主要场景选在一个远离人群、几乎处于封闭状态的沙漠工厂中,包含了克莱顿科幻小说的主要特征。不同之处在于,这次失控的是不为肉眼所见的微生物纳米微粒,这次的男女主角杰克和朱丽亚都是当今令人羡慕的美国硅谷的科技人员。杰克是一名计算机程序专家,暂时处于失业状态,堪称“模范丈夫”,对婚姻持认真负责的态度,对子女充满爱心。他的妻子朱丽亚在小说开始时已经变为一名利欲熏心的工作狂,并且红杏出墙……[/size] 作品相关 预言在五十年到一百年之内将会出现一个新的生物纲。就它们起源于人类的设计而言,那一类生物将会是人工的。但是,它们将会繁殖,将会“进化”为与其最初形态不同的某种东西;它们将会——按照对这一概念的任何合理定义——“具有生命”……进化性变化的速度将会异常迅速……它对人类和生物圈的影响可能非常巨大,将会远近超过工业革命、核武器和环境污染。我们现在必须采取措施,以便控制人工生物的出现……
——杜瓦内·法默和阿莱塔·贝林
1992年
有许多人——其中包括我自己——对这种未来技术的后果感到相当不安。
——K·埃里克·德雷克斯勒
1992年 作品相关 绪言
21世纪的人工进化
我们周围的世界处笑变化之中这一看法纯系老生常谈;我们很少领会到它的全部隐含意义。例如,我们通常认为,流行病在传播过程中不会改变性质。我们还认为,植物和动物在数天或数周之内不会出现进化,但是,实际情况却真的如此。而且,我们通常不会想到,在我们周围的绿色世界中进行着一场持续不断、十分复杂的化学战争——植物为应付昆虫攻击而产生杀虫剂,而昆虫又不断发展出对杀虫剂的抗药性,但是,这也是实际发生的情况。
假如我们要把握大自然的实质——假如我们能够认识进化的真正意义——那么,我们将会看到这样一个世界:在那里,每种活着的植物和动物每时每刻都处于变化之中,与其他的植物和动物连行着互动作用。全部生物种群一直处于兴旺与衰落、设法生存和作出变化的过程之中。这种生生不息、永不停止的变化就像大海里的波浪和潮汐一样,不可避免,不可阻挡;这意味着在这样的世界中,人类的所有行为必然具有难以预料的结果。我们称为生物圈的整个系统非常复杂,我们无法事先了解我们行为的后果。①
这说明了这一事实的原因:甚至我们过去最文明的举动也导致了令人不快的结果——要么是因为我们的认识有所局限,要么是因为不断变化的世界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对我们的行为作出了反应。从这个观点来看,环境保护史与环境污染史一样令人感到沮丧。例如,任何愿意坚持认为成片砍伐森林的工业政策比防火的生态政策造成的危害更大的人忽视了这一事实:这两项政策都被人们以绝对的信念加以实施,这两项政策都无法挽回地改变了原始森林的状态。这两项政策提供了充足证据,说明了人类在与环境相互作用中表现出来的标志性特征——顽固的自负自大。
生物圈对我们的行为作出的反应是无法预料的,这一事实不是要我们无所作为的托辞。但是,它是一种有力的观点,要我们小心从事,要我们对自己的所有信念和行为持试探性态度。不幸的是,我们这个物种过去的所作所为却非常缺乏小心谨慎的态度。难以设想我们在将来会采取什么不同的行为方式。
我们认为我们理解自己的行为。我们一直持这样的观点。我们根本不可能承认人类在历史上犯过错误,所以在将来有可能出错。非但如此,每一代人都轻描淡写地对待从前的错误,认为它们是平庸之辈考虑不周的结果,所以非常自信地去犯下新的错误。
我们是这个星球上能够拥有自我意识的仅有三个物种之一;②然而,自我欺骗可能是我们这个物种具有的一种要更为显著的特征。
【①这种不确定性是所有复杂系统——其中包括人造系统——的特征。1987年10月的一天,美国股票市场狂降了22%,在那以后实施了新的规定来预防股票价格出现类似的陡然下降。但是,人们无法预测这些规定究竟会增加稳定性,还是使情况恶化。根据约翰·L·卡斯蒂的说法,“对纽约股票交易所的管理者来说,强制实施这些规定只是一种权衡利弊之后所冒的风险。”见卡斯蒂撰写的极具可读性的著作《可能的世界》(纽约:威利,1997年)第80页。】
【②已被令人信服地证明具有自我意识的动物只包括人类、黑猩猩和猩猩。与广为流传的观念相反,关于其他动物——如海豚和猴子——具有自我意识的看法尚未得到确证。】
在21世纪的某个时刻,我们纳自我欺骗的鲁荠性将会与我们的不断发展的技术力量发生碰撞。这种碰撞出现的一个领域是纳米技术、生物技术和计算机技术三者的交会点上。所有这三种技术的共同之点是,它们可以将具有自动复制能力的独立存在体释放到环境之中去。
我们与第一个具有自动复制能力的独立存在体——计算机病毒——相处的时间已有数年了。此外,我们已经开始对生物技术导致的问题有了一些实际体验。最近有报称,经过转变的玉米基因已经出现在墨酉哥土生的玉米之中——尽管法律上禁止那样做,也有人努力去防止那样的事情出现;该报告是我们在控制人类技术方面可能要经历的漫长而艰难的旅程的第一步。与此同时,长期存在的关于生物技术基本安全性的观念——那些观念20世纪70年代以来被绝大多数生物学家大力宣传——现在看来已不那么可靠了。2001年,澳大利亚的研究人员无意中制造出了一种具有毁灭性的病毒;这已经促使更多人重新审视原来的一些假设①。显然,我们将来不会像过去那样对这类技术持漫不经心的态成了。
纳米技术是这三项技术之中的最新进展,而且从某些方面看是最为激进的。它是人类为制造体积非常微小——100纳米,或者说1米千万分之一的机器所进行的探索。那种机器的体积仅为人类头发直径的千分之一。专家学者们预测,那样的微型机器将会提供包罗象的各种东西,比如微型化计算机、治癌新法以及新的武器。
纳米技术这概念可以追溯到1959年由理查德·范曼所作的题为《在底部还有大量空间》的演说②。尽管传媒持续不断地大肆渲染,这个领域在40年之后仍旧处于婴儿阶段。然而,有关的实际应用如今正在取得进展,用于研究的资金金出现激增。大型企业——如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富士通株式台社、因特尔公司——投入了巨资进行研究。在过去两年中,美国政府在纳米技术上花费了10亿美元。
与此同时,纳米技术已被用于生产防晒霜、抗污织物及汽车上使用的合成材料。它们将很快被用于制造非常微小的计算机和贮存元件。
除此之外,人们期待已久的某些“神奇”产品也已开始向世。2002年,一家公司生产出可以自动清洗的窗户玻璃;另外一家公司制造出具有抗菌和消炎特性的纳米晶体伤口敷料。
在现阶段,纳米技术主要是一种材料技术,但是其潜在能力远远超过了这一范围。对具有自体再生能力的机器的探索已经持续了数十年之久。1980年,美国国家航空和航天局的一份文件探讨了几种制造这类机器的方法。10年以前,两位知识渊博的科学家认真对待了这一问题:
在50年到100年之自将会出现一新的生物纲。就它们起源于人类的设计而言,那一类生物将会是人工的。但是,它们将会繁殖,将会“进化”为与其最初形态不同的某种东西;它们将会——按照对这一概念的任何合理定义——“具有生命”……进化性变化的速度将会异常迅速……它对人类和生物圈的影响可能非常巨大,将会远远超过工业革命、核武器和环境污染。我们现在必须采取措施,以便控制人工生物的出现……③
纳米技术的主要支持者K·埃里克·德雷克斯勒也表达了类似的关注:
有许多人——其中包括我自己——对这种未来技术的后果感到相当不安。我们说的是,人类改变的东西如此之多,社会因为准备不足而对其处置不当的危险非常之大。④
即使根据最乐观的(或者说最可怕的)预测,那样的生物体很可能在未来数十年时间里出现。我们可能希望,到它们出现时,我们已经就如何控制具有自体再生能力的技术达成了国际共识。我们可以期望那样的控制将会得到严格实施;我们已经学会了以20年前无法想像的严厉方式来对付计算机病毒制造者。我们已经学会了如何把黑客送进牢狱。违规行事的生物技术人员将会很快加入那些黑客的行列。
【①见杰克逊·R·J、A·J·拉姆齐、S·比顿、D·F·霍尔和I·A·拉姆肖撰写的文章《重组的小鼠脱脚病毒分泌的小鼠白细胞介索-4抑制溶性淋巴细胞反应,克服对老鼠痘疮病毒的遗传抗性》(《病毒学刊》75:1205-1210)。
【②范曼·R·P《在底部还有大量空间》(工程与科学》23(1960),第22页。)
【③法默·J·杜瓦内和阿莱塔·贝林《人工生命:未来的进化》,见圣菲研究院复杂性科学研究所的C·G·朗顿、C·泰勒、J·D·法默和S·拉斯马森编《人工生命II》,项目第X卷(加利福尼亚雷德伍德市:艾迪·韦斯利,1992年)第815页。
【④K·埃里克·德雷克斯勒《纳米技术概论》,见马库斯·克鲁门纳克尔和詹姆士·刘易斯编《纳米技术的前景:走向分子制造(关下纳米技术的第一次全体会议事项:开发、应用和机遇)》(纽约:威利父子公司,1995年),第21页。
诚然,我们无法形成控制手段的情况总是可能出现的。或者说,有的人可能以超过任何人想像的速度,设法制造出人工的、具有自体再生能力的生物体。在那样的情况下,其后果的严重性是难以预测的。这就是这部小说的主题。
迈克尔·克莱顿
2002年于洛杉矶 作品相关 开篇
现在是午夜。房子里一片漆黑。我无法肯定这件事情的结果将会怎样。孩子们病得非常厉害,一个个在不停地呕吐。我可以听到儿子和女儿在不同的浴室里呕吐的声音。几分钟之前,我过去检查了他们的情况,想看一看症状如何。我对小女儿感到担心,但是,我还是得让她也吐。那是她惟一的生存希望。
我觉得自己没有得病,至少现在没有。但是情况不妙:参与这件事情的大多数人都已死去。而且,还有许多东西我无法确定。
整个设施已经被毁,但是我不知道我们的处理是否及时。
我在等待梅。她12小时之前到帕洛阿托的实验室去了。我希望她一切顺利,我希望她使那儿的人意识到情况的紧迫性,我一直希望听到实验室方面的消息,但是到现在为止却渺无音信。
我的两只耳朵里嗡嗡作响,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另外,我觉得自己的胸部和腹部有跳动感。小女儿实际上没有呕吐,只是在吐口水。我现在头晕目眩,但愿自己不会丧失知觉。孩子们需要我,特别是我的小女儿更需要。他们被吓坏了,我不责怪他们。
我也被吓坏了。
我坐在黑暗之中,难以相信一周之前我的最大问题是找一份工作。现在看来,那几乎显得可笑了。
但是,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人意料。 第一部 家 第1天 上午10点04分(1)
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人意料。
我以前从来没有打算成为全职丈夫、居家丈夫、全职爸爸,随你怎么叫都行——没有什么现成的字眼适合它。但是,这就是我在过去六个月中所干的事情。此刻,我正在圣何塞城里的克雷特巴雷尔商店里挑选一些备用的玻璃杯,我还发现店里出售的餐具垫品种也不错。我们需要添置一些餐具垫;朱丽亚一年前购买的椭圆形编织垫子已经破旧不堪,网眼里塞满了儿童食品的碎末。麻烦的事情在于,它们是编织的,你无法清洗。所以,我在陈列架前停下脚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餐具垫。我觉得那些淡蓝色的挺不错,配我要的蓝色餐巾正合适。后来,一些黄色的餐具垫吸引了我的目光。它们看上去鲜艳夺目,所以我也买了一些。货架上不够六个,我觉得最好买六个,所以我请售贷小姐到后面看看是否还有存货。她转身离开之后,我把那种餐具垫摆在桌子上,放上一个白色盘子,然后在它旁边配上一张黄色餐巾。这套搭配看上去赏心悦目,我心里开始觉得,或许我应该买八个,而不是六个。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是朱丽亚。
“嗨,亲爱的。”
“嗨,朱丽亚。怎么样?”我问她。
我可以听到她周围的机器正在运行,一种稳定的喀嚓声,可能是电子显微镜的真空泵发出的声音。她的实验室里有几台扫描电子显微镜。
她问:‘你在干什么呀?”
“正在买餐具垫。”
“哪里?”
“克雷特巴雷尔。”
她咯咯直笑:“你是那里惟一的男人吧?”
“不会吧……”
“嗯,那还不错,”她说。我听得出来,朱丽亚对这样的对话全无兴趣。她想说别的什么事情,“听我说,我想告诉你、杰克?真的不好意思开口,我今天又要很晚才能回家。”
“嗯,嗯……”
那位售货小姐回来了,手里拿着几个黄色餐具垫。
我手里抓着话筒,示意她过来。我伸出三个手指,她放下下三个餐具垫。
我问朱丽亚:“一切都好吧?”
“嗯,还是像往常一样。我们要通过卫星向亚洲和欧洲的风险投资者传输演示,我们这端的卫星连接出了一点毛病,因为他们运来的图像传送车——哦,这些东西你不想听……总之,我们将要耽搁两个小时,亲爱的。或许更久点。我最早也要到8点才能回家。你能不能让接让孩子们吃饭,然后照顾他们睡觉?”
“没问题。”我回答说。
事实上不是没有问题。我已经习惯了。最近,朱丽亚一直都在长时间加班。大多数晚上她回家时,孩子们已经进入了梦乡。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她供职的公司——正在努力筹集更多风险投资,其总金额高达2,000万美金,这给雇员们带来了很大的压力。其中一个特殊原因是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正在研发一种被公司称为“分子制造”的技术——不过,大多数人管它叫纳米技术。但是,风险投资者们如今并不青睐纳米技术。在过去10年里,据称即将面世、但是后来始终停留在实验阶段的产品已经让许多风险投资者大呼上当。那些风险投资者认为,纳米技术是一种空口诺青,不会形成产品。
没有必要给朱丽亚讲这些;她自己曾在两家风险投资公司供职。她当初学的是儿童心理学,结果却干上专业性“技术孵化”工作,帮助初创的技术公司步入正轨。(她曾开玩笑说,她干的任然是儿童心理工作。)后来,她停止为公司提供咨询服务,转而在其中一家担任了全职工作。她现在的头衔是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副总裁。
朱丽亚认为,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已经取得了几项突破,在这个领域中处于遥遥领先的地位。她认为他们的公司过不了几天就会搞出商业产品的原型。但是,我对她的看法持半信半疑的态度。
“听我说,杰克,我想告诉你,”她的话音中带着内疚,”埃里克会不开心的。”
“为什么?”
“怎么说呢……我向他许过愿,和他一起去看比赛。”
“朱丽亚,你怎么会这样呢?我们谈过关于作出类似许诺的问题。你根本不可能去看那场比赛。3点钟弄始。你干吗告诉他你可以去呢?”
“我本来以为可以想办法去的。”
我叹了一口气。我告诉自己,她这样做是表示关心。“好吧。别着急,宝贝,我会处理的。”
“谢谢。哦,杰克。还在选餐具垫?什么款式的都行,不过别买黄色的,好吧?”
她说完便挂了电话。
晚餐我准备了意大式面条,因为家里人一直都喜欢它。到了8点钟,两个小的孩子已经入睡,尼科尔还在做家庭作业。她12岁,10点之前必须上床——当然她不愿意她的任何一位朋友知道这一点。
最小的孩子阿曼达刚满9个月,她开始学着到处爬,可以抓着东西站立起来。埃里克8岁,他是个足球小子,除了打扮成骑士模样,挥舞塑料剑追着他姐蛆满屋跑的时间之外,整天都想踢球。
尼科尔正处于青春羞涩期,埃里克最喜欢干的事情是抓着她的乳罩在家里跑,口里高叫:“尼基戴乳罩罩!尼基戴乳罩罩!”尼科尔保持矜持,不愿去追赶,嘴里恨恨地说“爸爸,他又来了!爸爸!”遇到这种情况,我只得追赶埃里克?告诉他不要乱动姐姐的东西, 过就是我生活的内容。被电子媒体公司解雇之后,我最初还觉得为小孩解决纠纷是有趣的事情,而且,它看来与我原来干的工作差别不大。
我在电子媒体公司担任程序设计部门的主管,手下是一帮才华横溢的年轻程序编制员。我在40岁就太老了,自己已经不能编写编写程序的工作了——那是年轻人干的事情。所以,我管理那个团队,那是一份全职工作。与硅谷的大多数程序编制员类似,我的团队似乎处于没完没了的危机之中:保时捷车被撞毁,夫妻之间行为不忠,找情人出了问题,父母之间的激烈争吵,服用毒品产生反应,所有这一切被强加在硬逼着干的工作时间表之上——通宵达旦的马拉松式工作依靠健怡可乐和太阳牌炸薯片来提供能量。
但是,那份在前沿领域中的工作十分有趣,我们编写的东西被称为分布式并行处理程序或基于智能体的程序。那种程序在计算机里面创造出虚拟的智能体,然后让它们产生互动,以便解决现实世界的问题,从而模拟了生物学过程。这说起来不可思议,但是却很奏效。例如,我们编制的一种程序模拟蚂蚁的觅食行为——蚂蚁寻找到达禽物的最短路径的方式——以便在电话网络中找出最佳通道。其他程序模拟了白蚁、成群飞翔的蜜蜂和潜伏追捕猎物的狮子。
那时的工作很有趣,假如我当初愿意承担更多的职责,我可能仍然在那家公司供职。在公司工作的最后几个月里,我受命负责安全工作,取代了一名已在那个职位上干了两年的外聘技术顾问。他没能保护好公司的源码,直到使用了该源码的一种程序在台湾市场上销售时才知道被盗的情况。实际上,那是我分管部门的源码——用于分布式并行处理程序的软件。那就是被盗的源码。
我们知道它是同样的源码,因为没有谁动过那个叫做复活节彩蛋的程序。程序编制员们一直将复活节彩蛋插入他们的编码之中,那些小东西没有什么实际作用,放在那里只是为了好玩。那家台湾公司原封不动地照抄,使用了我们的源码。结果,一按Alt-Shift-M-9键就会开启一个窗口,显示我们公司的一名程序编制员的婚姻状况。这是明显的偷盗行为。
当然,我们提出了起诉,但是我们公司的老板唐·格罗斯希望确保将来不会出现类似的问题。于是,他任命我负责安全工作。我对源码被盗的事情非常生气,所以顺理成章地接受了那份工作。那只是兼职,我仍然管理我的部门。我上任之后的第一项任务是监管计算机使用情况。那是心照不宣的做法,这些年来,80%的公司都监视工作人员使用计算机终端的情况。他们有的采用电视摄像,有的记录键盘使用情况,有的浏览电子邮件中的某些关键词语……可供使用的现成程序非常多。
唐·格罗斯是一个厉害的家伙,一名从来没有失去军人风格的前海军陆战队士兵。我向他汇报新装系统的情况,他问:“但是,你不会监枧我的计算机,对吧?”我回答说,当然不会。实际上,我已经设计好程序,以便监视公司里每一台电脑——他的那台也不例外。两周之后,我通过该程序发现,唐与公司财务部的一名姑娘有婚约外情,并且授权她使用公司的轿车。我去了他的办公室报告说,根据对财务部的珍妮实施的电笑邮件监控,看来一个身份不明的人与她好上了,她可能得到了她不应有的公司福利。我告诉他,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是,如果他们继续使用电子邮件,我很快就会查一个水落石出。
我知道唐会明白我的暗示,他的确也有所收敛。但是,他后来从家里发送了暴露出蛛丝马迹的电子邮件,他完全没有想到所有的信息都会通过公司的服务器,然后被我照单全收。我就是通过那些电子邮件了解到,他正在将软件“减价出售’给外国销售商,将数额巨大的“咨询费”汇入了在开曼群岛开设的一个户头上。那种做法显然是不合法的,我不能视而不见。我向自已的律师加里马德尔请教,他建议我辞职。
“辞职?”我问。
“对,辞职。”
“什么理由?”
“谁会在乎理由?别的公司开出了更好的条件,健康问题,或者家庭问题,家里出了麻烦,赶快离开那里。辞职。”
“别急,”我说“你认为是他在犯法,而我却应该辞职?这就是你的建议吗?”
“不是,”加里解释说,“作为你的律师,我的建议是,如果你了解任何非法行为,你就有责任举报。但是,作为你的朋友,我的建议是,闭上你的嘴巴,赶快离开那里。”
“看来有点像懦夫的行为。我觉得应该告诉公司的出资人。”
加里叹了一口气。他抓住我的肩膀:“杰克,”他说,“那些投资人可以自己去查。你他妈的从那里躲开。”
我觉得那样做不对。我当初听说自己的源码被盗时,心里觉得十分气愤。现在,我倒很想知道它是否真的被盗了。或许,它是被卖掉的。我们是一家私人控股公司,我将情况告诉了一位董事会成员。
我没有料到他也染指其中。我第二天就被炒了鱿鱼,理由是严重失职和行为不轨。他们提出要告我,我被迫签署了一大堆保密协议,以便获得解雇金。我的律师代我处理相关文件,他每见到一份新文件都会叹一口气。
事情了结之后,我和律师走出房门,见到了暖洋洋的阳光。我如释重负地说:唉,至少算是结束了。”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你为什么这样说?”他问。
因为事情并没有结束。不知道怎么的,我成了一个被打上标记的人。我的条件非常优秀,而且我曾经在一个热门领域中工作过。但是,当我去求职时,我看得出来他们对我不感兴趣。更糟糕的是,他们面对我时显得尴尬。硅谷覆盖着一个面积宽阔的区域,然而它是一个小世界。消息传播很快。
后来我在面试中见到了一位曾经打过交道的招工人员,他的名字叫特德·兰多。前一年,我曾经在青少年棒球联赛中指导过他的孩子。
面试会结束之后,我问他:“你听说过我的什么情况没有?”
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听说过。”
我说“特德,我在10天里见了10位招工人员。告诉我吧,”
“没有什么可说的。”
“特德、’
他漫不经心地翻阅着文件,两眼看着那些纸页,而不是我,他叹了一口气。“杰·克福尔曼。制造麻烦的人,难以合作、好斗、鲁莽。没团队精神。”他犹豫片刻,然后说:“据说你参与了某种交易。他们没有明说,某种秘密变易。你在受益的一方。”
“我在受益的一方?”我惊讶地问。
我觉得怒火中烧,开始进一步解释,后来却意识到当时的行为很可能显得鲁莽,好斗。于是,我闭上嘴巴,向他表示谢意。
在我离开时他告诉我:“杰克?让自己轻松一下吧。等一段时刚再说。硅谷里的事情变化很快。你的个人简历不错,你的能力结构非常优秀。等到……”他耸了耸肩膀。
“两个月?’
“依我看4个月。可能5个月。” 不知何故,我觉得他是对的。从那以后,我不再急着去找工作。我开始听到传言说,电子媒体公司将要破产,可能会面临起诉。我已经闻到了将要出现的起诉的气味,但是除了等待之外别无他法。
早上不上班那种怪异的感觉慢慢消退。朱丽亚每天工作很长时间,孩子们对我有许多要求。如果我在家里,他们都会找我,不去找女佣玛丽亚。我开始送他们上学,接他们回家,送他们去看病,矫正牙齿,去参加足球训练。我最初做的晚饭非常糟糕,但是后来有了进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此时我正在克雷特巴雷尔商店里选购餐具垫和餐桌用品。我对这样的生活已习以为常。
朱丽亚在9点30分左右回家。我正在观看电视上转播的巨人队的比赛,没有注意到她。她走了进来,亲吻我的后颈。她问:“他们都睡了吗?”
“尼科尔还没有。她在做家庭作业”
“嘿,这么晚了,她还不睡觉?”
“不晚,亲爱的。”我说,“我们说好的。她今年长大了,可以10点钟睡觉,记得吗?”
朱丽亚耸了耸肩膀,似乎她已经忘记了。或许,她真的忘记了。我们两人之间经历了某种角色转换;她过去对孩子的事情知道得更多一些,但是,现在轮到我了。有时候,朱丽亚对此感到有些不悦,这样的经历在她看来是一种权力的丧失。
“小女儿的情况怎样?”
“她的感冒好了一些。只是觉得鼻塞。饭量也增加了。”
我和朱丽亚一起走进孩子们的卧室。她走进婴儿房,俯身朝着儿童床,深情地吻了吻熟睡之中的孩子。我看着她,觉得母亲身上有一种父亲绝对无法相比的关爱。朱丽亚与孩子们之间存在着某种我无法拥有的联系。或许,那至少是一种迥然不同的联系。她听了听婴儿发出的轻微呼吸声,然后说:“对,她好些了。”
接着她进了埃里克的卧室,将便携式“游戏小子”游戏机从床罩上拿开,冲着我皱了一下眉头。我耸了耸肩膀,心里闪过丝不快;我知道,埃里克在该睡觉的时候玩“游戏小子”,但是,我当时正忙着照顾小女儿上床,没有去管他。我本来以为,朱丽亚应该对此表示理解。
最后,她走进尼科尔的卧室。尼科尔正摆弄着笔记本电脑,看见她母亲进来时啪的一声合上盖板。
“嗨,妈妈。”
“你这么晚了还没有睡觉。”
“不晚,妈妈……”
“你应该做家庭作业”
“我已经做完了。”
“那么,为什么没有睡觉?”
“因为……”
“我不愿看到你整夜在电脑上和朋友聊天。”
“妈妈……”她的声音中带着痛苦。
“你在学校里每天和他们见面,应该谈够了。”
“妈妈……”
“别望着你父亲。我们知道,他总是惯着你。现在是我在和你说话。”
她一声叹息:“我知道了,妈妈。”
这样的对峙在厄科尔与她母亲之问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我想,这在她这样的年龄段中是正常的,但是,我觉得我应该表示自己的意见。朱丽亚已经疲惫了;她疲惫时会变得态度严厉,颐指气使。我伸出手,拍着她的肩膀说:“对每个人来说都很晚了。喝一杯茶吧?”
“杰克?别搅和。”
“我没有,我只是——”
“不,你在搅和。我在和尼科尔说话,你却插了进来,你总是这样。”
“亲爱的,我们一起说好的,她可以在10点睡觉,我不明白这是在——”
“但是,她如果做完家庭作业,就应该睡觉。”
“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不愿让她没日没夜地玩电脑。”
“她没有,朱丽亚。”
过时,尼科尔泪流满面,哭喊着猛地站了起来。“你老是指责我!我恨你!”她冲进浴室,砰的一声关上门。那一声巨响吵醒了小女儿,她开始大哭起来。
朱丽亚转过头来对我说:“请你让我自己来处理,杰克。”
我回答说“你是对的。对不起。你是对的。”
实际上,那并不是我的心里话。我越来越觉得,这房子是我的,孩子们也是我的。在我把一切安顿妥当之后——按照我喜欢的方式,按照一个家里应有的方式安顿妥当之后——她在很晚的时候闯入了我的房子。而且,她这是在小题大做。
我觉得她一点道理也没有。我觉得她是错的。
我注意到,类似的情况在过去几周里越来越频繁了。最初,我以为朱丽亚会因为她常常不在家里而感到内疚。接着,我觉得她是在重新树立她的权威,试图重新夺回已经被我握在手里的家庭控制权。后来我以为那要么是因为她太累,要么是因为她的工作压力太大了。
但是,我最近感觉到,我是在为她的行为寻找借口。我开始意识到朱丽亚身上发生的变化。她变得冷漠,而且不知何故情绪变得更焦虑,态度变得更粗暴了。
小女儿号啕大哭起来。我把她从儿童床里抱起来,一只手搂着她哄着,一只手摸了摸尿布,看一看它是否湿了。它是湿的。我把她仰放在梳妆台上,她又大哭起来,我摇了摇她最喜欢的响尾蛇玩具放在她的手里。她安静下来,两腿乖乖地伸开,让我给地换尿布。 “我来换。”朱丽亚说着,走了进来。
“没事儿。”
“我把她吵醒的,该找来换。”
“亲爱的,真的没事儿。”
朱丽亚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吻着我的后颈。“对不起,我太蠢了。我真的很累。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让我来给孩子换尿布吧,我很久没有照料她了。”
“没事儿。”我说着挪了一步,她靠近孩子
“嘁?小乖乖。”她说着抚弄孩子的下巴。“我的小宝贝过得怎么样?”她的这番举动使孩子手里的塑料响尾蛇落了下来,孩子开始哭起来,在梳妆台上扭功。朱丽亚没有注意到孩子大哭的原因是塑料响尾蛇掉了;她嘴里发出安慰的声音,试图给孩子换上新尿布;但是,孩子身体不停地扭动,两条小腿不停地乱蹬,便她难以摆弄。“阿曼达,别这样!”
我说:“她现在就是这样,”
此话一点不假阿曼达正处笑主动抗拒更换尿布的阶段。而且,她的两腿可能拼命地乱蹬。
“怎么说呢,她该停下来了。停下!”
孩子越哭声音越太,她试图转过身去。有一条粘胶带脱落了,尿布滑落下来。阿曼达正滚向梳妆台的边缘。朱丽亚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背部。阿曼达乱蹬的小腿并没有停下。
“去你妈的,我叫你别动!”朱丽亚大吼一声,打了一下孩子的腿。孩子哭得更厉害了,两腿也蹬得更厉害了。“阿曼达!停下!停下!”她又打了孩子一下。“停下!停下!”
我在那一瞬间没有任何反应。我被她的行为给惊呆了。我不知所措。孩子的两条小腿红亮亮的。朱丽亚还在打她。
“亲爱的……”我说着俯身护住她,“别——”
朱丽亚勃然大怒:“你他妈的干吗总是管我的事?”她大声叫道,用力敲打着梳妆台,“你他妈的有什么毛病…’
她说完,跺着脚离开了房间。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伸手把孩子抱起来:阿曼达不昕安慰,号啕大哭起采,既感到痛苦又感到困惑。我心里想,我得给她一瓶喝的,才能哄她去睡觉。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部,她慢慢地安静下来。接着,我给她换上尿布,抱着她走进厨房去热牛奶。
厨房里的灯光不强.只有餐台上亮着日光灯。
朱丽业坐在餐桌旁边,手里抓着一瓶啤酒喝着,两眼目光迟钝。“你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工作?”她问。
‘我正在找。”
“真的?我觉得你根本就没有试。你最后一次见招工人员是什么时候?”
“上周。”我回答说。
她哼了一声:“我希望你抓紧时间找到一份工作,”她说,“因为目前这样的情况都快要把我给逼疯。”
我强咽怒火:“我知道。每个人找工作都难。”我解释说。时间已经很晚了,我不愿意再吵下去。但是我偷偷地从侧面看着她。
36岁的朱丽亚依然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身材娇小,长着黑色眼睛和黑色头发,鼻子朝上翘,而且还有被人称为热情奔放或生动活泼的性格。与许多技术管理人员不同,她既迷人又大方。她善于与人交往,具有很强的幽默感。多年之前,当我们刚刚有了第一个孩子尼科尔时,她回家后常常给我讲许多关于她的那些风险投资伙伴的可笑怪癖。我们那时候就坐在这张餐桌旁边,直笑得我觉得喘不过气来,而小乖乖尼科尔会拉着她的手臂问:“干吗这么开心,妈妈?干吗这么开心,妈妈?”因为她想知道笑话的滑稽之处。当然,我们那时是无法向她解释清楚的,不过,朱丽亚似乎每次总是要给尼科尔讲一个“简单易懂的”新笑话,让她也可以与我们一起分享欢笑。朱丽亚真的具有观察生活中可笑之处的才能。她那时以善于泰然处世而闻名;她几乎从来就不会发脾气。
当然,现在她已经火冒三丈,甚至不愿意看我了。她坐在圆形餐桌的光线阴暗处,跷着二郎腿,不耐烦地晃动着,目光直愣愣的。我看着她,觉得她的样子有些变了。当然,她最近体重有所减轻,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工作压力大。她的脸庞上原有的某种温柔的东西已经不复存在;她的颧骨更加突出,下巴显得更尖了。这更使她显得神色严厉,但是在一定意义上也更有魅力了。
她的衣着也有了变化。朱丽亚今天穿着深色裙子,白色上衣,一副标准的职业女性打扮。但是,这条裙子的颜色比通常的更明快。我注意到她那条正在晃动的腿:她穿着一双露出后跟的高跟鞋,她曾经管它叫性感鞋。她平常从来不穿那样的鞋子去上班的。
就是在这一瞬间,我发觉她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她的举止、她的外貌、她的情绪、她的一切。我顿时如梦方醒:我的妻子有了外遇。 第一部 家 第1天 上午10点04分(2)
炉子上烧的水开始冒气,我取出了奶瓶,放在小臂上试了试温度。它太烫了,我得等一会儿,让它冷却下来。孩子开始哭泣,我把她放在肩上,一边轻轻抖动,一边在厨房里走动。
朱丽亚一直没有看我。她只是晃动着那条腿,目光直愣愣的。
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这是一种综合征:丈夫失去了工作,他的男人魅力减退,他的妻子不再尊敬他,开始在外晃荡。我是在《魅力》、《红色手册》或者扔在家里的某一本类似的杂志上读到的;我是在等待洗衣机完成工作程序,或者等待微波炉给汉堡解冻时浏览那本杂志的。
但是,我现在心里诵起种种困惑不解的感觉。这是真的吗?我是否太累了,无中生有地胡思乱想?她穿紧身裙,穿不同的鞋子,这究竟又有什么关系呢?时尚在变。人们在不同的日子里都有不同的感觉。仅仅因为她有时发火,这就意味着她有了外遇?当然不该这样。或许,这只是因为我觉得自愧弗如,觉道自己没有吸引力罢了。这些或许就是我流露出来的不安感。我的思绪顺着这个方向游荡了片刻。
然而,由于某种原因,我无法说服自己。我敢肯定那是真的。我和这个女人共同生活的时间已经超过了12年。我知道她发生了变化,而且我知道变化的原因。我可以感觉到某个人的存在,某个局外人,某个闯入我们之间关系的人。我确信自己的感觉不会错,这使我心里一惊。我是从骨子里感觉到的,它就像我体内的一种疼痛。我不得不把身体转开。
小女儿伸手抓住奶瓶,汩汩地吸吮起来。在灯光暗淡的厨房里,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那种特别的注视方式是小孩子才有的。看着她的样子,我的心绪有所平静。过了片刻,她闭上了眼睛,接着她的嘴巴松弛下来。我把她扛在肩膀上,一边拍着她的背部,一边往卧室走。大多数父母想要孩子打嗝在拍孩子的背部时用力过大。最好的办法是用手掌抚摸孩子的背部,有时候仅用两个手指顺着脊梁骨往下按摩,她轻轻地打了一个嗝,然后放松下来。
我把她放进儿童床,然后打开了夜灯。这时候,房间里仅有的光线来自角落里泛着淡蓝色的鱼缸。一条身体柔软的小鱼沿着鱼缸底部缓缓游动,引出一串气泡。
我转身正准备离开,这时看见过道里朱丽亚的侧影,她身后的灯光照在她的黑发上。她一直在观察我。我无法看清她的面部表情。她缓步向前,我浑身一紧。她伸手搂着我,把头靠在我的胸前。“请原谅我吧,”她说,“我真混。你干得不错。我只是感到妒忌,没有别的意思。”我的肩膀被她的泪水浸湿了。
“我能理解,”我说着伸手搂着她,“没有什么。”
我等待自己的身体放松下来,可是我做不到。我内心充满怀疑和戒备。我对她产生了一种不好的感觉,那样的感觉没有消失。
她淋浴后走进卧室,用毛巾擦着头发。我坐在床上,努力去看剩下的比赛。我突然想到,她以前在晚上从不淋浴。朱丽亚总是在早上上班之前淋浴。这时我才反应过来,现在她常常回家后径直去淋浴,然后才出来跟孩子们打招呼。
我的身体仍然紧张。我关了电视。我问:“演示搞得怎样?”
“你说什么?”
“演示。你们今天不是搞了演示吗?”
“哦,”她说,“哦,对。我们是进行演示。一切顺利,我们终于弄好了。由于改变了时间,德国的风险投资者没能看到全部内容,但是——喂,你想看一看吗?”
“你说什么?”
“我复制了一份。想看一看吗?”
我感到惊讶,我耸了耸肩:“好,看吧。”
“我真的想知道你的看法,杰克。”
我从她的话语中察觉到一种施舍的口气。我的妻子要我参与她的工作,使我感到自己是她的生活的一部分。我看着她打开公文包,拿出一张DVD光碟。她把光碟放进播放机,然后上床和我坐在一起。
“你们今天演示的是什么?”我问。
“新的医学成像技术,”她答道,“我可以告诉你,这东西真的很棒。”她身体往上移动,靠在我的肩上。一切都显得非常温馨,与从前的情形一模一样。我仍旧觉得不自在,不过还是伸手搂住她。
“喂,”我问,“你现在怎么晚上洗澡,而不是早上呢?”
“我不知道,”她回答说,“真的吗?我想是吧。晚上洗容易些,亲爱的。早上太忙,我最近一直要接从欧洲传来的会议电话,那些电话占用了太多时问——好了,开始了。”她说着,伸手指着电视屏幕。?”我看见了黑白扰频信号,接着出现了图像。
录像上的朱丽亚在一个宽敞的实验室里,那里的布置像是一间手术室。一名男子仰卧在医用轮床上,胳膊上连着一条静脉输液管,身边站在一名麻醉师。检验台上方是一个直径约为6英尺的圆形金属盘,它可以上下移动,这时在那名男子身体的上方。房间四周安装了图像显示器,朱丽亚在画面的前方观察着显示器。她的身边是一名图像技师。
“这么糟糕,”她说着,手指那台显示器,“干扰怎么这么强?”
“我们认为是空气过滤机的原因。它们是干扰源。”
“不行,这不行。
“真的不行?”
“对,真的。”
“你要我们怎么做?”
“我希望你们去掉干扰。”朱丽亚说。
“那样,我们得提高动力,而你得——” “我不在乎,”她说,“我不能给那些风险投资者看这种质量的图像。他们看到的从火星上传来的图像也比这个清晰。解决这个问题。”
坐在我身边的朱丽亚说:“我不知道他们录制了这部分那是演示开始之前的情况,你可以往前快进。
我按了一下遥控器。图像乱成一团。我等了几秒钟,然后重新开始播放。
同样的场景。朱丽亚仍然在画面的前方。她的助手卡罗正在对她耳语。
“好吧,但是,我怎么跟他讲?”
“告诉他别做。”
“但是,他想开始做。”
“我能理解。但是,信号传输时可不是1个小时,告诉他别做了。”
在床上的朱丽亚对我说:“疯狗’是我们的试验对象。他急躁不安,很想开始。”
在屏幕上,那名助理降低了声音,“我觉得他感到紧张,朱丽亚。换了我也会这样,几百万个那样的东西在我的体内爬行——”
“没有几百万,而且它们也没有爬,”朱丽亚说,“反正它们是他发明的。”
“话虽这么说。”
“麻醉师还没到吗?”
“还没有,只有一位心脏科医生在。”
“嗯,可以让心脏科医生给他弄点什么东西,缓解下他的紧张情绪。”
“他们已经弄了。给他注射了药物。”
躺在我身边的朱丽亚说:“往前快进,杰克。”我按了快进键。图像向前跳跃。“好了,就在这里。”
我看见朱丽亚又站在显示器前,那名技师在她身边。“这样还算过得去,”屏幕上的朱丽亚说着用手指着屏幕。“并不好,但是勉强过得去。现在,让我看一看STM。”
“看什么了’
“STM。电子显微镜。让我看看来自那里的图像。”
技师满脸困惑,“噢……没有人告诉我们任何关于电子显微镜的事情。”
“看在上帝的分上,去读一下公告板上的说明。”
技师眨巴着眼睛,“公告板上没有什么说明。”
“你看过公告板了吗?”
“对不起,我想我肯定忘记了。”
“现在没有时间说“对不起’。去做。”
“你没有必要大声吼叫。”
“我吼了又怎么样!我不得不吼,因为我周围的人全是白痴!”她的双手在空中舞动,“我马上就要连线,向五个国家的人介绍金额高达110亿美元的风险投资,向他们展示亚显微技术,但是我却没有一件显微镜的装置,所以他们就没法看到这项技术!”
在床上的朱丽亚说:“我拿这个家伙没有什么办法。使人感到太失望了。我们租用的卫星传送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过去,传送时间被预定之后是锁定的,我们无法改变。我们得抓紧时间,而这个家伙真笨。但是,我们后来终于弄好了。按快进键。”
屏幕上显示了个静态的卡片,卡片上写着:
先进医学成像技术
专场演示
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
加利福尼亚州山景市
分子制造技术的世界领袖
这时屏幕上出现了朱丽亚的身影,满面笑容地站在医用轮床和医疗器前面。她梳理了头发,上装扎在裙子里。
“大家好,”她笑眯眯地对着摄像镜头,“我是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的朱丽亚·福尔曼,我们将向各位演示在这里刚刚开发成功的一种具有革命意义的医学成像方法。我们的试验对象彼得·莫立斯正躺在我身后的检验台上。在以下的时间里,我们将以前所未有的简便而精确的方式,去观察他的心脏和血管。”
她开始一边解释,一边围着检验台走动。
“与心脏导管插入术不同,我们的方法具有百分之百的安全性。与导管插入术不同,我们可以观察到身体的任何部位,观察到每一根血管,无论大小都行。我们将要观察他的主动脉,人体之内的最大动脉。但是,我们也可以观察他肺部的肺泡内部的情况,他的指尖上微小的毛细血管。我们能够做到所有这一切,是因为我们放在他的血管里的摄像头比红血球还小。实际上要小得多。
“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的微型装配技术现在能够制造这类微型化摄像头,并且进行大量生产——成本低廉,时间极短。1,000个微型化摄像头组成的点只有一个笔尖大小。我们有能力在1个小时之内生产一千克这样的摄像头。
“我知道你们都对此表示怀疑。我们大家都十分清楚,纳米技术许下了许多它无法实现的承诺。正如各位所知,这里的问题是,尽管科学家能够设计出分子大小的装置,但是却役有相应的制造技术,然而,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已经攻克了这一难关。”
她的那番话使我大为震惊。“你说什么?”我说着在床上坐起来,“你是在开玩笑吧?”
如果是真的,那将是一项意义非凡的进展,一项真正的技术突破,而且它意味着——
“一点不假,”朱丽亚平静地说,“我们正在内华达州制造。”她笑了,洋洋得意地看着我吃惊的样子。
屏幕上的朱丽亚继续解释:“我把一枚由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制造的摄像头放在了显微镜下,在这里,”——她说罢指着屏幕——“各位可以看见它,可以将它与旁边的红血球的体积进行比较。”
图像这时变成了黑自的。我看见一枚精细的探针将一个微小鱿鱼形状的微粒推到了电子扫描显微镜下。它的前面呈子弹头状,后部是流线型的细丝。
它只有红血球细胞体积的1/10大小,在扫描电子显微镜的真空中是一个布满褶皱的椭圆体,像一颗灰色的葡萄干。
“我们的摄像头的长度只有1英寸的百万分之一。正如各位所见,它的形状就像一只鱿鱼,”朱丽亚说,“成像过程在它前端进行。尾部的微管使这个装置保持稳定,就像风筝的尾巴。但是,它们也可以主动摇摆,以便提供动力。杰里,能不能转动摄像头,让我们看一看它的前端……好的,就在这个位置。谢谢你。现在,各位能从正面看见中间的那个凹陷部分吗?那就是微型砷化镓光子检测器,起到网膜的作用,周围的带状区域——有点像一个子午线轮胎——是生物发光体,为前面的部分提供光线。在前端内部,你们可以看见一系列相当复杂的弯曲分子。那就是我们拥有专利权的AIP级联。你可以将它想像为一种原始大脑,它控制摄像头的动作——当然,是非常有限的动作,但是足以实现我们的目标。” 我听到咝的一声静电声,然后是一声咳嗽。屏幕上的图像在角落里开启了一个窗口,出现的是在德国的弗里茨·莱德麦尔。那位投资人挪动着他那庞大的身驱。“对不起,福尔曼小姐。请告诉我镜头安装在哪个位置?”
“没有镜头。”
“你们怎么可能搞出没有镜头的摄像头了?”
“我在后面就将会谈到这一点。”她说。
我边看录像,一边问“它肯定是一种暗室。”
“对。”她说着点了点头。
暗室——拉了文的意思是“黑暗的房间”——是已知最古老的成像装置。古罗马人发现,如果在黑暗房间的墙壁上凿个小孔,对面的墙上将会出现室外物体的倒立影像。那是因为,光线通过任何微小的孔眼都会产生聚焦作用,其效果就像镜头。它的原理与孩子们玩的针眼照相机的一样。这就是自从古罗马以来,记录图像的装置都被称为照相机的原因。但是,在这个装置——
“什么东西起到孔眼的作用?”我问,“有针孔吗?”
“我原以为你是知道的,”她说,“那个部分是你做的。”
“我”’
“对。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得到授权,使用了你领导的团队编写的一些基于智能体的演算法。”
“不,我不知道。哪一种演算法?”
“用于控制粒子网络的。”
“你们的摄像头是联了网的吗?所有这些微型摄像头能互相交换数据?”
“对,”她回答说,“它们实际上是一个集群。”她仍然面带微笑,我的反应使她开心。
“一个集群。”我集中精力,努力去理解她跟我讲的东西。我可以确定,我的团队曾经编写了若干用于控制智能体集群的程序。那些程序是根据蜜蜂的行为来建立模式的。那些程序拥有许多有用的特征。因为集群是由许多智能体构成的,集群能够对环境作出有力反应。在面对新的、没有预计到的状态时,那些集群程序不会崩溃,它们只是绕过障碍,然后继续运行。
但是,我们的程序是通过在计算机内部创造出虚拟的智能体来进行工作的。朱丽亚创造了现实世界里的真实的智能体。最初,我无法理解我们的程序怎么可能被修改,用于她的装置,
“我们利用它们作为结构,”她说,“该程序形成了集群结构。”
当然。显而易见,单个的分子摄像头是不能形成任何图像的。因此,图像必须由数百万个同时工作的摄像头组成。但是,那些摄像头也可以在空可中按照某种有序的结构——可能是球形——进行排列。我们的编程就是在这点上发挥作用的。但是,那反过来又意味着,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一定在生成相当于——
“你们在制造眼睛?”
“可以这么说。是的。”
“但是,光源在哪个位置?”
“生物性发光周边。”
“那里光线不足’
“能行。你看。”
这时,屏幕上的朱丽亚缓缓地转过身去,指着她后面的静脉导管。她从身边的一个装着冰块的小桶中取出一个注射器。针管里看上去充满了水。“这个注射器里的等渗碱金属悬浮液中,”她解释说,“容纳了大约2,000万个摄像头。它们现在以微粒状态存在。但是,一旦它们被注射到血液之中,它们的温度将会升高,然后迅速集结,形成一种元形状,就像一群飞鸟在空中排成一个V字形。”
“什么样的形状?”一位风险投资者问。
“球形。”朱丽亚答道,“在一端有个微小的开口。你们可以将它想像为与胚胎学中的囊胚类似的东西。但是,实际上那些微粒组成眼睛。从那只眼睛中看到的形象将会是由数百万个光子检测器组成的复合体。这与人的眼睛从视网膜和锥形细胞构成影像的方式类似。”
她转向一个正在反复播放环状物动画画面的显示器。那些微型摄像头以一种凌乱无序的团状物形式进入血液,在血液中形成浮动的影斑。流动的血液很快将它压扁,形成一道细长条纹。但是,那一道条纹在数秒后开始结合成一个球形。那个球形的边界逐渐变得清晰,最后几乎呈固体状。
“如果这使各位想起真正的眼睛,那是有原因的。在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我们以明确的方式模仿有机形态,”朱丽亚说,“因为我们使用有机分子进行设计,我们知道,得益于数百万年进化的结果,我们生活的世界拥有正在发生作用的大量的分子结构。因此,我们使用它们。”
“你们不想重新发明轮子吧?”有人问。
“正是如此。或者是眼球。”
她给了一个信号,医疗机器的水平触角下降,在等候的受试者的上方几英寸的位置停下。
“这个触角将要为摄像头提供动力,获得经过传输的图像,”她说,“当然可以使用数字技术贮存这些图像,进行强化和整理,或者进行其他的数字化数据处理。现在,如果各位没有别的问题,我们可以开始了。”
她给注射器装上针头,将它刺入静脉导管上的十一个橡胶塞子中。
“记录时间。”
“0:0。”
“开始。” 她很快将药物注入。“正如你们看到的,我的动作很快,”她解释说,“我们的方法没有什么难以处理的步骤,不可能造成任何损害。如果通过针头的液体产生的微小湍流使细管从几千个摄摄像头上剥离,那也没有什么关系。我们还有数百万个摄像头,足以完成任务。”她抽出针头,“看见了吧?一般情况下,我们得等候大约10秒钟以便使它们成形,接着,我们就能开始得到图像了……哦,看来已经有东西出现了……它出现了。”
屏幕上显示摄像头正以相当快的速度向前移动,穿过看上去像是星状的区域。不过,那些星状物是红血球——有弹性的紫色袋子,在清晰、淡黄色的液体中移动。偶尔见到体积大得多的白血球冒出来,在短时间里覆盖整个屏幕,然后就消失了。我看见的画面更像电子游戏的画面,而不是医学图像。
“朱丽亚,”我说,“这真是令人惊讶。”
屏幕上的朱丽亚正在解释:“我们进入了静脉,所以红血球不会被氧化。现在,我们的摄像头正向心脏前进。摄像头在静脉中运动时,你们会看到血管扩张……对,我们正在进入心脏你们可以看到血流中的脉动,那是由心室收缩引起的……”
真的,我能够看见摄像头暂停移动,接着向前,然后又暂停下来。它得到跳动的心脏所提供的声音输入。实验对象在检验台上一动不动地躺着,机器的水平触角正对着他的身体。
“我们的摄像头来到了右心房,我们将会看到二尖瓣。我们激活鞭状触角,以便让摄像头减速。现在看见的是二尖瓣。我们的摄像头是在心脏里。”
我看见了呈嘴巴状一张一阿的红色瓣膜,摄像头这时穿过它,进入心室,接着又出去了。
“我们的摄像头要到肺部去;在那里你们将会看到人们以前从来见过的东西。细胞的氧化。”
在我观看的时候,血管快速地收缩,细胞被泵上来,一个接着一个地蹦出来,颜色鲜红。整个过程非常快;没有到1秒钟,它们都变了颜色。
“红血球现在已被氧化,”朱丽亚解释说,“我们的摄像头正在回到心脏去。”
我把身体转向躺在床上的朱丽亚。“这真是非常奇妙的东西。”我说。
但是,她已经闭上两眼,轻声呼吸起来。
“朱丽亚”’
她已经进入了梦乡。
朱丽亚在看电视的时候总要睡着。在观看她自己演示的过程中打瞌睡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她毕竟已经看过了。而且,时间已经很晚了。我自己也疲倦了。我觉得,我可以另找时间观看剩余的部分。
无论怎么说,这段录像作为演示片也太长了。我已经看了多长时间了?我转身关掉电视时,看了一眼图像下方的实时显示。数字以百分之一秒的速度飞快滚动。左边的数字没有滚动。我眉头一皱。其中一个数字是日期。它是按照国际标准,按年日月的顺序排列的,我刚才没有注意到。它显示的时间是:
02.21.09
9月21日。
昨天!
她是在昨天录制这一段演示片的,而不是今天!
我关掉电视,打开床头灯。我躺在床上,努力使自己入睡。 第一部 家 第2天 上午9点02分
我们需要脱脂牛奶、吐司、馅饼、果冻、餐具洗涤剂——还有别的东西,但是,我无法看清自己写了些什么。我早上9点站在超级市场的购物区,手里拿着自己写的购物单不知所措。这时耳边想起一个人的声音:“嘿,杰克。你好吗?”
我抬起头来,看见了里基·莫斯,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的一位部门经理。
“嗨,里基。你好吗?”我和他握手,见到他我真的很高兴。我总是乐意见到里基。
他皮肤晒得黢黑,金色的头发修剪成浦蟹,笑容满面;假如不是因为他穿着一件印有SourceForge3.1字样的T恤杉,他很可能被人当成冲浪运动员。里基只比我小几岁,但是拥有副永葆青春的模样。在他大学毕业时,我为他提供了第一份工作,后来他很快进入了管理层。里基性格开朗,处世乐观,是一名理想的项目经理,尽管他往往淡化问题,在完成项目的时间上给管理层许下脱离现实的诺言。
根据朱丽亚的说法,那一点有时在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里造成了麻烦;里基往往轻诺寡信。而且,他有时候并不完全讲实话。但是,他的性格开朗,充满魅力,大家总是原谅他。至少,当初他在我的领导下工作时,我总是原谅他。我后来非常喜欢他,几乎把他当做自己的弟弟对待。我推荐他去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工作。
里基推着一辆购物车,里面装着用大塑料袋包装的一次性尿布。他家里也有一个婴儿。
我问他为什么在这时购物,而没有去上班。
“玛丽息了流感,保姆在危地马拉。所以,我告诉她我来买些东西。”
“我看见你买的是好奇牌尿布,”我说,“我自己一直买帮宝适牌。”
“我发现好奇牌的吸水性好,”他说,“帮宝适牌的外缘不太柔和,会弄伤孩子的腿。”
“但是,帮宝适牌使用了去湿夹层,能够保持屁股皮肤干燥,”我说,“我的孩子使用帮宝适牌后没有起什么疹子。”
“无论我什么时候使用,粘贴带总是脱落。要是孩子尿得多,它又漏出来流到腿上,给我添了不少麻烦。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好奇牌的质量更好。”
一个女人推着购物车从旁边走过,看了我们一眼。我们大笑起来,觉得我们的对话听起来一定像是在做广告。
里基对着在购物区里慢慢走远的那个女人大声说“喂,巨人队的比赛结果如何?”
“棒极了,除了他们还有谁更好了?”我搜索枯肠地说。
我们哈哈一笑,然后一起推车往前走。里基问:“想知道真正的原因吗?玛丽喜欢好奇牌,这就是我们谈话的最后结论。”
“那种我懂。”我说。
里基看了我的购物车一眼,然后说:“哦,你买的是全天然的脱脂牛奶?”
“行了吧,”我打断他的话头,“办公室的情况怎么样?”
“你知道,他们做得很好,”他说,“我可以这样说,这项技术的开发很顺利。我们几天前给那些有钱的家伙做了演示,整个过程一切顺利。”
“朱丽亚干得不错吧’”我问,尽量使自己显得漫不经心。
“嗯,她能干极了,就我所知是这样的。”里基说。
我看了他一眼。他怎么突然变得言语谨慎了?他是否板着脸,控制着面部表情,他是否在隐瞒什么?我说不上采。
“实际上,我很难见到她,”里基说,“她最近很少露面。”
“我也很少见到她。”我说。
“对,她在装配大楼那边待的时间比较多。主要工作在那里进行。”里基扫视我一眼,“你知道,因为那里在搞新装配流程。”
考虑到那幢装配大楼的复杂程度,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在它的修建时间上创下了记录:装配大楼是他们用单个原子装配分子的地方。他们将分子碎片粘接起来,就像拼积木块一样。这种工作大都是在真空状态下完成的,要求有非常强大的磁场。所以,那幢大楼里安有巨大的真空装配残,配备了功率强大的冷却装置来给磁体降温。但是,据朱丽亚说,大量的设备是专门为那个大楼制造的;以前从来没有类似的设备。
我说:“他们这么快就盖起了大楼,真是令人惊叹。”
“我们一直要求他们加快工程进度,分子动力公司在我们后面紧追不鲁,逼着我们赶快行动。我们建好了装配大楼并且使得它投入运行,我们递交了大量专利申请书。但是,分子动力公司和纳米技术公司的研发进度不可能差我们的太远。仅仅几个月的差距。如果我们运气好,可能领先半年时间。”
“这么说,你们正在工厂里进行分子装配?”我问。
“叫你给猜着了,杰克。全量分子装配。我们已经搞了几周了。”
“我不知道朱丽亚对那样的东西感兴趣。”考虑到她在心理学方面的背景,我一直认为朱丽亚喜欢与人打交道。
“她对这项技术真的感兴趣,我可以告诉你,而月,他们还在那里搞了大量的程序设计工作,”他说,“你知道。他们在改进制造工艺过程中出现了迭代循环。”
我点了点头。“什么样的程序设计?”我问。
“分布式处理程序,多智能体网络。那就是找们使单个元件相互协作、共同作用的方式。”
“这就是制造医学摄像头的全部技术?”
“对。”他停顿片刻,“还有其他技术,”他不安地扫视了我一眼,好像他可能会违反他签订的保密协议。
“你不必说了。”我说。
“不,不,”他立刻说,“那有啥说的,你我是老朋友了,杰克。”他拍了拍我的肩头,“况且你的配偶是管理人员。我是说,没有什么关系。”
但是,他仍旧显得不安。他的表情与他的言辞不一致,但是,当他说出“配偶”两个字时,他的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了。
谈话就要结来了,我觉道自己浑身紧张,那是你认为别人知道什么内情但不告诉你时那种不自在的紧张——因为他觉得尴尬,因为不知道如何说出来,因为他不想把自己牵连进去,因为即使提及这样的事情也非常危险,因为觉得你自己应该去弄个水落石出;在事情关系到你妻子的情况时尤其如此。比如,她到姓处招蜂引蝶。他看你的目光似乎在说,你是一个活生生的受害者,这是你这具行尸走肉的悲伤时刻;但是,他不愿意告详你。根据我的经验,男人知道别人的妻子的隐情时是绝对不会告诉所涉丑的男人的。但是,如果女人知道某位丈夫的不忠行为时,总是要告诉别的女人的。 事实就是如此。
但是,我感到非常紧张,我希望——
“嘿,你瞧时间,”里基说着冲着我咧开嘴一笑,“晚了,玛丽会杀了我的,我得抓紧时间。我得在装配大楼待几天,她因为这个已经很不高兴了。你看,我得出差,保姆又不在……”他耸了耸肩膀,“你知道会有什么麻烦。”
“对,我知道。祝你好运。”
“好吧,伙计。保重。”
我们相互握手,再次轻声道别。里基推车拐过购物区的角落,他的踪影便消失了。
有时候,你无法思考痛苦的事情,你无法集中自己的注意力。你的大脑想到别的事情——拜托了,换一个题目吧。现在,我面临的正是这样的情况。我无法考虑朱丽亚的事情,所以,我开始考虑里基告诉我的他们的装配计划。而且,我断定它还可能是有意义的,尽管它有悖于关于纳米技术的常规看法。
长期以来,在纳米技术研究者中存在着一个异想天开的观念:一旦有人能够掌握原子层面的微制造技术,整个问题就会像4分钟跑1英里那样容易。人人都会开工制造,神奇的分子制品就会像开闸放水一样,从全球各地的装配线上流出来。只需数天时间,人类生命的进程将会被这一神奇的新技术完全改写,关键的问题在于得有人去掌握这一技术。
但是,那样的情形永远不会出现。他们的观念本身就是无稽之谈。因为从本质上讲,分子制造与计算机制造、阀门制造、汽车制造以及任何其他东酉的制造,并没有太大的区别。需要花费一定时间才能技术成熟。实际上,装配原子来构成新分子与用单行代码编制计算机程序非常类似,计算机代码初次根本不能正常工作。程序编制员总是得回过头去整理那些单行代码。而且,即使在程序编好之后,一种计算机程序在第一次运行时都不可能正常工作。第二次运行,甚至第100次运行都有问题。必须反复排除程序中的错误,一次又一次地进行修改。
我一直认为,这种制造出来的分子也会出现类似的问题——必须反复排除错误之后,它们才能正常工作。因此,假如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希望“成群结队的”分子一起产生作用,他们就得反复排除那些分子之间信息传输方式中的错误——无论那种传输是多么的有限。因为巳一旦分子开始互相传输信息,实际上就形成了一种原始网络。为了对它加以组合,可能就必须编制出一种分币式网络。那样的网络程序与我在电子媒体公司开发的类似。
所以,我完全有理由判定,他们在制造分子的同时也在编制程序。但是,他们在进行这一工作时,我无法经常见到朱丽亚。装配大楼离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的总部很远。它真的是在茫茫荒野之中——远在内华达州托诺帕镇附近的沙漠里。现在的问题是,朱丽亚不喜欢身处茫茫荒野之中。
给小女儿进行第二轮免疫注射的时间到了,我这时坐在儿科医师的候诊室内。房间里有四位母亲,她们把孩子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抖着,年龄较大的孩子在地板上玩耍。几位母亲相互交谈,根本不理睬我。
我对这样的情形已经逐渐习以为常了。一个待在家里的男人,一个出现在儿童诊所这种场合中的男人并不是一种常见景观。但是,它也意味着出了什么问题。可能是男人出了问题:他无法找到工作,或许他因为酗酒或吸毒被炒了鱿鱼,或许他是游手好闲的懒汉。无论是什么原因,一个男人大白天出现在儿童诊所里总是不正常的。因此,那些母亲装出一副没有看见我的样子。
不过,她们偶尔也以充满焦虑的目光瞟我一眼,似乎在她们转过身时,我会偷偷地抢劫她们,即使那名护士格罗里亚也面带狐疑。她看了一眼我抱在手里的孩子——小女儿没有哭泣,也没有鼻塞症状。“看来是什么毛病?”
我告诉她,我们来这里是为了进行免疫注射。
“她以前来这里看过病吗了?”
看过,她出生之后一直都是到这里来看病的。
“你是家属吗?”
“对,我是她父亲。”
后来,我们终于被领了进去。大夫与我握手,态度非常友好,根本没有问为什么我带着孩子,太太或者保姆却没有来。他给孩子注射了两针。阿曼达嚎啕大哭。我把她放在肩上抖着,不停地安慰她。
“她可能会出现轻微肿胀,局部皮肤发红。如果48小时后那些症状仍没有减退,给我打电话,”
我随即回到了候诊室,忙着掏出信用卡来付账,?孩子仍在号啕大哭。这时,朱丽亚打来电话。
“喂。你在干什么?”她一定听见了孩子的尖厉哭声。
“支付儿童医院的费用。”
“难受吧?”
“有一点……”
“好的,听我说,我想告诉你,我今晚可以早点下班——感谢上帝!——所以,我要回家吃饭。你觉得我回家时带点什么?”
“那太好了。”我说。
埃里克的足球训练搞得很晚。运动场上已经渐渐黑了。那位教练上训练课总是迟到。我在边线上踱步,考虑着是否该表示自己的不满。很难知道何时是在溺爱孩子,何时是在合理地保护孩子。尼科尔用手机打来电话,告诉我她的彩排已经结束,问我为什么没有去接她?我在什么地方,我说,我和埃里克在一起,问她是否可以搭别人的车。
“爸爸……”她恼怒地说。别人会觉得,我是要她爬回家去。
“嘿,我被耽搁了。”
她的语气非常尖刻:“随你说吧。”
“注意说话的语气,小姑娘。”
但是,过了几分钟之后,足球训练突然又停止了。一辆绿色的大型维护车驶进了运动场,下来了两名头戴防毒面具、套着橡腔手套、身背喷洒器的男子。他们要喷洒杀虫剂之类的东西,每个人当天晚上都被要求远离运动场。
我给尼科尔回了电话,告诉她我们去接她。
“什么时候呀?”
“我们已经在路上了。”
“从小讨厌鬼练球的地方吗?”
“别说了,尼克。”
“为什么他老是占先呢?”
“他并不想占先。”
“不,他就是想。他是一个讨厌鬼。”
“尼科尔……”
“对——不起。” “我们很快就到。”我停止了通话。如今的孩子成熟得更早了。青少年阶段从11岁开始。
1点10分,孩子们回到家里,打开冰箱一阵洗劫。尼科尔抓着一块奶酪开始大嚼。我叫她别吃了;奶酪会使她吃晚饭时没有胃口。接着,我回头摆放餐具。
“晚饭什么时候吃呀?”
“很快。妈妈会要回来的。”
“噢。”她离开片刻,然后又回来了。“她说对不起,她没有打电话,但是,她要晚点回来。”
“什么了我正往摆放在餐桌上的杯子里倒水。
“她说对不起,她没有打电话,但是,她要晚点回来。我刚和她通了电活。”
“真讨厌。”这样的事情真使凡来气。我一直努力不当着孩子们的面发脾气。但是有时却控制不住自己。我叹了一口气。“好吧。”
“我现在真的很饿了,爸爸。”
“叫你弟弟,然后上车,”我说,“我们去汽车餐馆。”
那天夜里晚些时候,我抱着小女儿去睡觉,胳膊碰着了放在起居室书橱里的一个相框。它哗啦一声落在地上;我俯身拾起它来。
那是埃里克四岁时和朱丽亚在太阳谷拍摄的照片。他们两人都穿着滑雪服;朱丽亚正在教他滑雪,笑得很开心。
在它旁边是我们结婚11周年时在科纳拍摄的照片:我穿着色彩鲜艳的夏威夷式衬衣,她的脖子上套着五颜六色的花环,我们在夕阳中亲吻。那次旅行棒极了;事实上,我们很有把握阿曼达就是那时怀上的。我记得,朱丽亚有一天下班回家后问我:“亲爱的,你还记得你说麦太饮料有毒的情形吗?”我回答说:“记得……”于是,她说:“好吧,让我这样说吧。我怀上的是一个姑娘。”我大吃一惊,含在嘴里的汽水一下子冲进了鼻子,我们两人开始哈哈大笑起来,
接着是一张朱丽亚和尼科尔一起做杯形蛋饼的照片。尼科尔当时很小,坐在餐台上时两条小腿还伸不到餐台的边缘。她那时不会超过一岁半。尼科尔皱着眉头专心观看,手上的大勺子里全是湿乎乎的面团,弄得一团糟,而朱丽亚在一旁强忍着笑容。
还有一张我们在科罗拉多州徒步旅行的照片,朱丽亚手里牵着六岁的尼科尔,我的肩上扛着埃里克,我的衬衣领子被汗水弄得黑糊糊——如果我能准确记得当时的情况的话,或者还要更糟,埃里克一定是两岁左右,他仍然裹着尿布。我记得,他觉得在我抱着他在林间小道行走时,他捂着我的眼睛很好玩。
那次徒步旅行的照片滑进了镜框里,它卡在角落里。我轻轻拍了拍镜框,试图把它摆正,但是,它却一动不动。我发现,其他的几张照片要么已经褪色,要么被感光乳剂粘在了玻璃上。没有人费神去管这些照片。
小女儿躺在我的怀抱中,用拳头揉着眼睛。睡觉的时间到了。我把那些照片放回书橱。它们是记录幸福时光的老照片。记录的是另外一种生活。它们现在似乎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昔日不再,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现在,整个世界都完全不同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动已经摆好了的餐具,那是一种无声的批评。朱丽亚在10左右回家时一眼就看见了。“对不起,亲爱的。”
“我知道你忙。”我说。
“我是很忙。请原谅我好吗?”
“我原谅你。”
“你是最棒的。”她从另外一个房间给了我一个飞吻。“我要洗一个澡。”她说。于是,她转身进了走道。我看着她的背影。
在走道里,她探头看了一下小女儿的房间,然后快步走了进去。过了片刻,我听见她逗孩子的声音,听见女儿的格格笑声。我从椅子里起身,然后也进了走道。
在光线暗淡的婴儿房里,她把孩子抱起来,用鼻子触着孩子的鼻子。
我说:“朱丽亚你把她吵醒了。”
“不,我没有吵醒她,她本来就是醒着的。你没有睡着,对吧?噢,小乖乖?你醒着的,对吧?噢,我的小乖乖。”
稿子用小拳头揉了揉跟睛,然后打了一个哈欠。她看上去肯定是被吵醒的。
朱丽亚在黑暗中转身对着我。“我没有。真的,我没有吵醒她。你干吗以这种方式看着我?”
“什么方式?”
“你心里明白是什么方式。指摘的方式。”
“我没有指摘你任何事情。”
孩子弄始呜咽,接着哭了起来。朱丽亚摸了摸她的尿布。“我觉得她撤尿了,”她说着把孩子递给我,然后走出了房间,“你来做吧,完美先生。”
现在,我们之间出现了紧张关系。我给孩子换了尿布,把她放回床上,然后听到朱丽亚洗完了澡,砰的一声关上门。无论何时朱丽亚开始用力关门,那就是我前去抚慰她的信号。但是,今天晚上我没有那样的感觉。我感到恼怒,因为她吵醒了孩子;她说话不兑现也使我感到恼怒——说了要早点回家,但是出现变化之后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我感到害怕,因为她被情人弄得心神不宁,已经变得非常不可靠了。要么,她现在根本就不再关心她的家庭了。
我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一切,但是,我不想去缓和我们之间的紧张状态。
我让她去砰砰砰地关门。她非常用力地猛碰衣橱的推拉门,连木头都被撞得嘎嘎地响。她咒骂。那是另外一个应谚赶快跑去的信号。
我回到起居室里坐下,拿起我刚才正在阅读的书,两眼们着书页。我努力集中注意力,但是却做不到。我怒火中烧,听着她在卧室里乒乒乓乓地发火。如果她一直这样下去,就会吵醒埃里克,到那时我就得去面对她,我但愿她不要走到那一步。
她发出的噪音最后终于停了下来。她可能已经上床了,如果这样,她将会很快入睡。朱丽亚在我们吵架时也能入睡。我绝对做不到;我设有去睡,心里怒火直冒,在房间里踱步,想使自己平静下来。
当我后来睡觉时,朱丽亚已经睡得死死的。我溜上了床,侧身转向我的一边,离她远远的。
凌晨1点,小女儿开始尖声矍叫。我伸手去摸电灯开关,不小心碰翻了闹钟,触动了闹钟的收音机开关,顿时响起了高声的摇滚音乐。我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终于找到了床头灯开关,然后关掉了收音机。
小孩仍在号啕大哭。
“她究竟怎么啦?”朱丽亚睡眼蒙陇地问。
“我不知道。”我下了床,摇了摇头,努力使自己清醒过来。
我走进婴儿房,打开电灯。房间显得非常明亮,印有小丑图案的黄色墙纸泛着光亮。我脑袋里冒出一个问题:她把整间婴儿房都装饰成了黄色,为什么却不喜欢黄色餐具垫,
小孩站在儿童床上,两手抓住栏杆号啕大哭,嘴巴张开,一声长声短地喘息,脸蛋上挂着泪珠。我伸出手,她的手向我伸来,我哄着她。我想她一定是做了噩梦,我哄着她,轻轻地摇着她。
她继续大声哭叫,没有缓解的迹象,或许她身上有什么地方疼痛,或许她的尿布使她觉得不舒服。我查看了她的身体,发现她的腹部上有一片正在肿大发炎的红色疹子,它们呈条状蔓延到背部,接着向上延伸到颈部。
朱丽亚进了房间,“你可不可以让她别哭了?”她问。
我回答说:“她病了。”我说着让她看那些疹子。
“她发烧吗?” 我摸了摸阿曼达的额头。她满头大汗,脑袋发热,不过那可能是哭叫的结果。她身体的其余部分摸上去冷冰冰的。“我不知道。我看她没有发烧。”
我现在看见了她大腿上的疹子。那是刚才出现的吗?我几乎觉得,它正在我眼皮底下慢慢扩大。事实可能正是这样,难怪小孩的哭叫越来越凶。
“糟糕,”朱丽亚说,“我去给大夫打电话。”
“嗯,去吧。”
这时,我让孩子平躺在床上——她哭得更厉害了——然后仔细地检查她的全身。疹子正在扩散,这是毫无疑问的。而且,她显然非常痛苦,尖叫的声音撕裂人心。
“哦,宝贝,哦……”我哺哺道。
疹子肯定在扩散。
朱丽亚回到房间,告诉我她给大夫留了话。
我说:“我不会再等下去了。我要送她去看急诊。”
“你觉得真的有必要送她去吗?”她问。
我没有搭理她,径直走进卧室,穿上衣服。
朱丽亚问:“你让我和你一起去吗?”
“不,你留下来照看孩子。”我说。
“你确定吗?”
“对。”
“好吧。”她说。她慢慢向卧室走去。我伸手拿上汽车钥匙。
孩子继续号啕大哭。
“我知道,这不好受,”实习医生说,“但是,我觉得给她使用镇静剂并不安全。”
我们在急诊室一角用帘子围成的小隔问里。实习医生俯身用仪器检查正在哭叫的女儿的耳朵。这时,阿曼达浑身的皮肤红肿发亮,好像被煮过似的。
我感到害怕。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类似的病情——孩子浑身肿得发亮,不停地哭叫。我不信任这位实习医生,他的模样太年轻,难以胜任。他不可能有足够的经验,看上去甚至还没有开始刮胡须。我非常紧张不安,不停地挪动着脚步。我的女儿在1个小时里一直没有停止哭叫,我开始感到自己的精神有些失控了。这样的情形使我难以承受。那位实习医生却不以为然。我不知道他怎么能做到这点。
“她段有发烧,”他一边说,一边记录,“但是,就这么小的儿童而言,是否发烧并无决定性意义。一岁以下的儿童可能根本就不发烧,即使出现严重感染也可能不发烧。”
“她得的就是这种病吗?”我问:“感染…’
“我不知道。因为出现了疹子,我目前认为是病毒性的。可是,我们应该很快见到初步的验血结果——哦,好的。”一位护士递给他一张小纸条。“嗯]嗯……”他停顿片刻。“这个……”
“这个什么?”我问,两条腿焦急不安地挪动着。
他两眼盯着纸条,摇了摇头。他没有回答我的问话。
“这个什么?”
“不是病毒感染,”他说,“白血球数量全是正常的,蛋白质化验结果正常。她体内的免症系统根本没有启动。”
“那是什么意思?”
他的表情非常镇静,站在那里蹙眉思考。我觉得那是否说来他只是愚钝。一流人才现在并不学医,保健组织包揽了一切医疔事务。这个小伙子可能就是新一代庸医的一员。
“我们得扩大诊断范围,”他说,“我已经要求搞一次外科会诊,一次神经科会诊,皮肤化验结果很快就会出来,感染检查结果很快就会出来。那意味着,很多人将会和你谈话,反复提出同样的问题,可是——”
“那没什么,”我说,“我不介意。只是……你觉得她得的是什么病?”
“我不知道,福尔曼先生。如果它不是传染性的,我们会考虑引起皮肤症状的其他原因。她没有出国旅行吧?”
“没有。”我摇了摇头。
“最近没有接触过重金属或有毒物质吧?”
“比如说什么样的东西?”
“到过废气物品倾倒处、工厂,或者接触过化学物品……”
“没有,没有。”
“你能够想到任何可能引起这种反应的东西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等一等,她昨天接受了免疫注射。”
“什么疫苗?”
“我不知道,就是她这个年龄段接种的疫苗……”
“你不知道是什么疫苗?”他问。他的记录本已经打开,笔尖在页面上停下。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气急败坏地说,“我不知道是什么疫苗,她每次到那里去都挨一针。你是倒霉的医生——”
“算了吧,福尔曼先生,”他用安慰的口吻说,“我知道这给你的压力很大。如果你能告诉我那位儿科医师的名字,我给他打电话,你觉得这样如何?”
我点了点头,伸手在自己的额头上抹了一把。找浑身是汗。我把那位儿科医师的名字拼出来,他写在记录本上。我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我努力使自己冷静地进行思考。
在整个过程中,我的孩子不停地号啕大哭。
过了半小时之后,她开始出现惊厥。
当一名身穿白色制服的会诊医师正在俯身检查她的身体时,惊厥突然出现。她幼小的身体开始抽搐和痉挛。她开始恶心,好像快要呕吐了。她的双腿阵发性抽搐。她开始呼哧呼哧地喘息,直翻白眼
我记不清自己当时说了什么,也记不清做了什么,但是,一名身材壮如足球运动员的大块头男性护工冲了进来,把我推向小隔间的一侧,然后拖住我的双臂。我从他的巨大肩头向后看,发现六个人围在我女儿身边,一名身穿印有巴特·辛普森图案的T恤衫的护士正把针头刺入女儿的前额。我开始叫喊,拼命挣扎。那名男性护工叫着:“透皮接麦书页,透皮接麦持页,透皮接麦书页。”一直重复了好几遍。我最后才发现,他说的是“头皮静脉输液”。他解释说,只是准备实施静脉输液,孩子已经脱水了。那就是她出现惊蹶的原因。我听到他们谈到了电解质镁、钾。
感谢上帝,惊蹶在几秒钟后总算停止了。但是,她仍在号啕大哭。
我给朱丽亚打电活。她没有睡着。“她怎么样?”
“还是那样。”
“还在哭吗?那是她的哭声吗?”
“是的。”她可以听到我身后阿曼达的哭声
“哎哟,上帝。”她呻吟了一声,“他忙说是什么病?”
“他们还不知道。”
“噢,可怜的孩子。”
“这里大约有15位医生在会诊。”
“我能做点什么?”
“我看不能。”
“好吧。随时告诉我情况。”
“奸吧。”
“我没有臃觉。”
“好吧。”
离拂晓还有几个小时,那一群参加会诊的医生宣布,她得的病可能是肠梗阻或者脑肿瘤——他们无法确定,决定进行核磁共振成像检查。当她被推进核磁其振成像室时,天空开始渐渐发白。一架巨大的白色机器位于房间中央。护士告诉我,如果我能帮助她进行准备工作,对小孩的情绪可以起到稳定的作用。她把孩子头皮上的针头拔出来,因为在进行棱核磁共振成像时孩子身上是不能有任何金属的。鲜血沿着阿曼达的脸庞往下淌,流进了她的眼睛。护士把它擦干净。
现在,阿曼达被固定在白色板子上,慢慢送入了机器。我的女儿盯着那台核磁共振仪,两眼充满恐惧的神色,仍然在号啕大哭。
护士告诉我,我可以在隔壁房间里和那位技师在一起。我走进那间用玻璃分隔开来的房间,可以观察到核磁共振仪工作的情况。
技师是一个外国人,黑人。“她几岁了。是女孩吧?”
“对,是女孩。9个月。”
“双肺不错。”
“是的。”
“开始了。”他开始摆弄那些旋钮和调节控制器,几乎没有看我的女儿。
阿曼达的身体全部都在机器之内。她抽泣的声音从话筒另一端传来,显得细弱无力。技师扳动开开关,机器上的泵开始工作发出了大量噪音。但是,我仍然可以听到女儿号啕大哭的声音。
这时,她突然停止了哭声。
她完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糟糕!”我叫道,转眼看了技师和护士一眼。他两人的脸上呈现出震惊的神色。我们都有同样的感觉,出现了某种可怕的情况。我的心里开始咚咚地猛烈跳动。技师急忙关了电源,我们冲进检查间。
我的女儿躺在那里,仍然被捆绑着,呼吸急促,但是看上去没有什么问题。她慢慢地眨了眨眼睛,好像被射花了眼。她的皮肤的粉红色已经来显减退,局部出现了正常颜色。疹子在我们的眼前渐渐褪去。
“要是出了问题,我就倒霉了。”技师说。
回到急诊室后,他们不让阿曼达回家。那些外科大夫们仍然认为,她要么患有肿瘤,要么是有急性肠道毛病,因此要她留院观察。但是,她身上的湿疹继续稳定地消退。过了一个小时,粉红色慢慢减弱,然后完全消失了。
没有人能够解释眼前出现的情况,那帮医生们显得局促不安。在她前额的另外一侧重新插上了静脉输液管。但是,阿曼达躺在我的怀里,十分饥饿地在狂饮一瓶婴儿奶。她盯着我,两眼露出她在进食时常有的那种有催眠作用的神色。她看上去真的平安无事了。她在我的怀中进入了梦乡。
我在那里站了一个小时,然后开始提出:我得回家去照料其他孩子,我得送他们去上学。
过了片剥,那些医生们宣布现代医学又一次取得了胜利,把我和女儿打发回家。
阿曼达一路上安稳睡觉,直到我把她从座位上抱起时才醒了过来。夜空渐渐转为灰色,我抱着她走上门前的车道,然后进了家门。 第一部 家 第3天 早上6点07分
房子型寂静无声。孩子们西在睡觉。我发现朱丽亚站在餐厅里,望着窗外的后院。后院里的喷淋器开着,哧哧作响。朱丽亚手里端着一杯咖啡,两眼盯着窗户,身体一动不动。
我说:“我们回来了。”
她转过身体:“她没事儿吧?”
我把抱在手里的小孩递给她:“看来是吧。”
“感谢上帝,”她说,“我很担心,杰克。”但是,她没有走过来,没有接触阿曼达。“我很担心。”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陌生,冷冰冰的。那声音实际上并不着急,她说话的语气一本正经,就像是在叙述她不理解的另一种文化的仪式。她嘬了一口杯子里的咖啡。
“我一夜都没合眼,”她说,“我很担心,感觉糟透了。感谢上帝。”她的目光从我的脸上掠过,然后转向一边。她露出了内疚的神色。
“想抱一抱她吗?”
“我,嗯……”朱丽亚摇了摇头,点头示意端在手里的咖啡杯。“现在不吧,”她说,“我得去看一看那些喷淋器。它们给我的玫瑰灌了太多水。”她说罢走向后院。
我目送她走进后院,看见她两眼望着那些喷淋器。她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然后故作姿态地检查安装在墙上的记时器盒子。她打开盖子,然后查看了盒子内部。我不懂她的意爱。为我家干活的花匠上周刚刚调过喷淋器的记时器。或许,他们没有调试好。
阿曼达在我的怀里呼哧呼哧地呼吸。我抱着她走进婴儿房,给她换了尿布,然后放到床上。
我走向厨房,看见朱丽亚正在用手机打电话。这是她的另一个新习惯。她并不经常使用家里的座机,而是使用她自已的手机。我曾经问她为什么不用座机,她解释说,用手机方便一些,因为她打许多长途电话,手机的话费是由公司支付的。
我放慢脚步,在地毯上行走。我听到她说:“对,情况不妙,我当然会的,但是,我们现在就得小心……”
她抬起头来,看见了我,说话的语气立刻变了。“好吧,嗯……听我说,卡罗尔,我认为,我们只要给法兰克福打一个电话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然后再发传真确认,把他的反馈告诉我,好吧?”她说罢吧嗒一声关上手机。我进了厨房。
“杰克,我不愿意在孩子起床之前离开,但是……”
“你必须走吗?”
“我看是吧。公司里出了一点事情。”
我看了一眼手表。6点15分。“好吧,”
她说:“那么,请你,嗯……孩子……”
“没问题,我会把一切弄好的。”
“谢谢。我晚些时候给你打电话。”
于是,她离开了家。
我疲惫不堪,洼思维也混乱了。小女儿仍在睡觉,运气不错,她睡觉的时间多了几个小时。家里请的杂工玛丽亚6点30分来了,摆放好早餐用的餐具。孩子们用了早餐,我开车送他们上学。找尽垦使自己头脑保持清醒。我小停地扣哈欠。
埃里克坐在前排的副驾驶位上。他也在打哈欠。
“今天没有睡醒吧?”
他点了点头。“那些人让我一夜都没有睡着。”他说。
“什么人?”
“昨天晚上到家里去的人。”
“什么人?”我问。
“来吸尘的人,”他说,“他们把家里吸了一个遍。他们把鬼魂都给吸出来了。”
尼科尔在后座上窃笑:“鬼魂……”
我说:“我觉得你是在做梦吧,儿子。”
埃里克最近爱做千奇百睦的噩梦,常常在半夜惊醒。我敢肯定,那是因为尼科尔让他一起观看恐怖电影,知道那些电影会使他恐慌不安。尼科尔这个年龄段的人喜欢观看以蒙面杀手为主角的恐怖电影——那些系手谋害发生性行为之后的青少年。那是一种固定套路:你有了性行为便会丧命。但是,那些电影对埃里克来说不适宜。就她让埃里克看恐怖电影的事情,我已经和尼科尔谈过多次了。
“不,爸爸,那不是做梦”埃里克说着又打了一个哈欠,“那些人的确在家里。来了许多人。”
“哦——噢。嗯,那鬼魂是什么样子的?”
“他是鬼魂,全身银色,闪闪发光,不过他没有脸。”
“哦——噢。”
这时,我们到了学校。尼科尔说,她课后要参加戏剧彩排,我下午接她的时间应该是4点45分,而不是3点45分;埃里克说,如果要他去注射疫苗,他就不去儿科医师那里接受检查了。我重复了所有父母都用的经久不变的咒文:“我们看看再说吧。”
两个孩子拽着双肩包下了汽车。
他们两个人的背包重量大概都有20磅。我对此一直不习惯。我在他们那个年纪时,孩子们不背那么大的书包。我们那时根本就没有双肩包。如今,好像每个孩子都有双肩包。你会看到小不点的二年级学生驮着它,弯腰驼背地-出入校门,就像在高山地区从事搬运工作的夏尔巴人。有的孩子把书包放在手推车上,就像在机场上拉着行李包。我不理解这种现象。这个世界正在数字化;一切都在朝着重量轻、体积小的方向发展。然而,学龄儿童的负担却空前沉重。
在两个月之前的一次家长会上,我提出了有关的问题,那位校长说:“你说得对,这是一个大问题。我们都对此表示关注。”随即便岔开了话题,
我对此也弄不明白。如果他们都表示关注,为什么却无动于衷?当然,那是人的本性。没有人走去防患于未然。我们只有在孩子被车压死了之后,才会在路口上安装“停车观察”的交通标识。
我又在驾车回家的路上,跟着早上缓慢的车流行进。我想,我可以睡几个小时的觉。我心里考虑的只有这一点。”
玛丽亚11点左右叫醒了我,不停地摇着我的肩膀,“尔曼先生,槁尔曼先生。”
我睡眼惺妈,“什么事?”
“孩子。”
我立刻清醒过来,“她怎么啦”’ “你去看一看孩子吧,福尔曼先生。她全”她伸手捷了摸她自己的肩膀和手臂。
“她全怎么啦?”
“你去看一看孩子吧,福尔曼先生。”
我摇摇晃晃地下了床,走进了婴儿房。阿曼达站在童床上,两手拉着栏杆。她开心地跳着,笑呵呵的。她看来一切正常,只是整个身体呈蓝中带紫的颜色,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肿包。
“噢,上帝。”我叫道。
我无法再去医院忍受前一天夜里那样的遭遇,我无法忍受见到更多不告诉你任何情况的身穿自大褂的医生,我无法忍受再次遭到恐吓。前一天夜里的经历使我身心疲惫。一想到女儿生病的事情我心里就十分难受。我走到阿曼达跟前,她对着我开心地格格笑着。她向我伸出一只小手,在空中抓着,要我抱她起来。
我把她抱起来。她精神不错,伸手来抓住我的头发,想取下我的眼镜——那是她的习惯动作。我这时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她的皮肤,但是心里觉得安稳了许多。她的皮肤像是被打肿了一样——那是受到撞击的颜色——周身全是那样的颜色。阿曼达好像曾被放进过染缸一样。那种颜色的均匀性使我感到恐慌。
我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决定给急诊室的医生打电话。我伸手在衣服口袋里找他的名片,阿曼达一直想抓下我的眼镜。
我用一只手拨动电话。我可以用单手做许多事情。我一拨电话就通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惊讶。
“噢,”他说,“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你女儿感觉如何?”
“怎么说呢,她看上去感觉不错,”我说着往后扬了—下头,使阿曼达抓不到我的眼镜,她格格地笑着;抓眼镜现在是种游戏。
“她感觉不错,”我说,“不过,问题是——”
“她身上有任何出现淤血的地方吗?”
“对,”我回答说,“实际上,她真的有。正是因为这样,我才给你打电话。”
“淤血全身都有吧,颜色完全一致吧?”
“对,”我说,“身上大部分都是这样。你怎么知道的?”
“唉,”医生说,“她的试验报告全都出来了,各项指标一切正常。完全正常。健康儿童。我们仍在等待的只有核磁共振成像报告,但是,核磁共振成像仪出了毛病,他们说要等儿天。”
我无法直回避躲闪,我说着把阿曼达放回儿童床。当然,她不喜欢我那样做,脸蛋皱成一团,眼看就要哭起来。我把甜饼怪物玩具递给她,她坐下玩了起来。我知道,那甜饼怪物玩具大约可以使她安静5分钟。
“无论如何,”医生说,“知道她情况不错使人感到高兴。”
我说:“我也感到高兴。”
医生停顿片划。后来,他开始咳嗽。
“福尔曼先生,我发现你填写的就医表格上说,你的职业是软件工程师。”
“对。”
“这是否意味着你参与了工业制造?”
“不。我是搞程序研发的。”
“你是在什么地方从事那工作的?”
“在硅谷。”
“比如说,你不在工厂里工作吧?”
“没有。我在办公室工作。”
“哦。”对方停顿了片刻,“我可以问你在何处供职吗?”
“实际上,我眼下没有工作。”
“哦,好吧。目前的状态有多久了?”
“6个月。”
“我明白了。”对方稍有停顿,“嗯,好的,我只是想搞清这一点。”
我问:“为什么?”
“你说什么?”
“你为什么问这些问题?”
“哦,它们是表格上的内容。”
“什么表格?”我问,“我在医院就已经填完所有表格了。”
“这里还有一份表格,”他说,“健康安全表。健康与安全办公室制作的表格。”
我问:“这些问题是做什么用的?”
“还出现了另一个病例,”他说,“症状与你女儿的非常相似。”
“什么地方?”
“萨克拉门托总医院。”
“什么时候?” “5天以前。但是,那个病例涉及的人完全不同。患者是一位年龄42岁、在墨西哥的马德雷山区搞野外工作的植物学家,一位研究野生花卉的专家。那里有种特别的花卉或植物。长话短说,他住进了萨克托门托的医院。而且,他的临床病程与你女儿的类似——突然莫名其妙地发作,不发烧,伴有剧烈疼痛的红斑性反应。”
“也是做了核磁共振成像后就消除了反应。”
“我不知道他是否接受了核磁共振成像检查,”他说。“但是,这种综合征——无论它是什么东西——显然是自体限制性的。非常突然地发作、非常突然地结束。”
“他现在康复了吗‘那位植物学家?”
“他的状况良好。有两三天出现了淤血,没有其他症状。”
“好的,”我说,“听到这一点我感到高兴。”
“我知道你想知道这些情况。”他说。
后来,他告诉我,他可能还要给我打电话,进一步了解情况,并问我是否愿意。
我说,他任何时候都可以给我打电活。
如果阿曼达病情出现任何变化,他要我给他打电话,我答应了,然后挂断电话。
阿曼达扔掉了甜饼怪物玩具,站在儿童床上,一只手抓住栏杆,另一只手朝我伸来,小指头不停地抓着。
我抱起她;就在那一瞬间,她抓下了我的眼镜:
我伸手去抢眼镜,她发出细长而尖厉的欢快叫声。
“阿曼达……”但是,说时迟那时快她把眼镜扔向地板。
我眨巴着眼睛。
没有眼镜我看不清楚。我的眼镜是软金属框架的,现在已难以看到了。我趴在地上,手里仍旧抱着孩子,伸手在地上摸索了几圈,希望能够触摸到眼镜。我没有找到。我半眯着眼睛缓缓向前移动,又伸手摸了一遍,还是没有触到眼镜。这时,我看见儿童床下闪过一丝亮光。我放下孩子,趴到了儿童床下,找到眼镜戴上。在那个过程中,头被儿童床重重地撞了一下,我急忙低下了头。
这时,我的目光落在床下墙上的一个电源插座上。插座上面有一个小塑料盘。我拔下来,看了看。一个两英寸长的细管子,看上去像是一个平压装置,一种泰国制造的普通商业产品。输出和输入电压在制造塑料盒子时已被标上。盒子的底部有一个白色标签,下面写着PROPSSVT,并且带有条形码。它是公司贴在存货上的不干胶标记。
我转动那个细管子。这是从哪里来的呢?我负责管理家务已有6个月时间了,我知道家里物品的摆放位置。可以肯定的是,阿曼达的房间里是不需要平压装置的。这样的东西只用在对电流敏感的设备上,比如计算机。
我站起来,环顺房内,看一看还有什么不同之处。使我感到惊讶的是,一切都变了,不过只是稍有不同。阿曼达的夜灯灯罩上饰有动画片小熊维尼中的角色。老虎是她最喜欢的动物,我总是将老虎朝着她的儿童床。现在,朝着儿童席的是小驴依育。阿曼达用的防水垫的一角以一处污迹,我总是让有污迹的底部朝左边,现在它在右上方。我把那些预防尿疹的润滑油瓶子放在柜子的左边,那是她伸手拿不到的地方。现在,它们靠得太近,她伸手可以抓到它们。而且,还有——
女佣走进来,站在我的身后。
“玛亚亚,”我说,“你清扫了这个房间吗?”
“没有,福尔曼先生。”
“但是,房间里摆放的东西挪动了位置。”我说。
她环顾四周,耸了耸肩,“没有啊,福尔曼先生。还是原来的样子吧。”
“不一样不样,”我坚持说,“已经变了样。瞧。”我指着灯罩和防水垫,“挪动了位置。”
她又耸了耸肩,“好吧,福尔曼先生。”
我看见她脸上露出了困惑不解的神色。她要么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要么认为我疯了。而且,我很可能真的显得有一点疯,一个成年人着迷于饰有小熊维尼的灯罩。
我让她看我手里的细管子:“你以前见过这东西吗?”
她摇了摇头,“没有。”
“在儿童床下发现的。”
“我不知道,福尔曼先生。”她拿在手里,边转动,边观看。她耸了耸肩,然后把它还给了我。她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是目光中露出了警觉的神色。我开始感到尴尬。
“好吧,玛丽亚,”我说,“没什么关系。”
她俯身抱起孩子:“我要喂她吃的了。”
“好的,去喂吧。”
我离开了房间,心里感觉怪怪的。
为了弄清情况,我上网查找“SSVT”。我链接到的网页包括斯里西瓦维西努神庙、科尼茨华芬培训学校、纳粹徽章售卖部、子系筑采样显示技术公司、南海岸职业技术学校、光学变温低温恒温系统公司、家用硬化地板公司、弹弓维纳斯的乐队、瑞士射击协会,在那个网址之后,搜索便停止了。
我离可了计算机。
我注视窗外。 玛丽亚给我开了一份购物单,上面歪歪扭扭列出了各个项目。我真的应该先购物,再去接孩子。但是我待着没动。有时候,周而复始的家庭生活节奏似乎使我不知所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很不踏实。每当出现那样的情形时,我只得呆呆地坐几个小时。
我不想动。现在不想。
我不知道朱丽亚今天晚上是否会给我打电话,不知道她是否会找出别的什么借口。我不知道如果她某一天回到家里,宣布她已经爱上了别人,我将怎么办、我不知道如果到那时我仍然没有找到工作,我将怎么办。
我正对的窗外有一株高大的小雪花果树,树干碧绿,枝繁叶茂。我们搬来这里后不久栽种时,它要小得多。当然,是那些种树的工人们栽的,但是我们当时全都在场。尼科尔用上她的塑料铲子和小桶。埃里克夹着尿布在草坪上爬。朱丽亚让那些工人着了迷,心甘情愿地干得很晚,在当天完成了工作。他们离开之后,我吻了吻她,清除了她鼻子上的泥土。她说:“它将来会给找们的整幢房子遮风挡雨。”
但是,它后来使我们大失所望。它的一个树枝在一次风暴中被折断,它长得有些不对称。小雪花果树的木质松软,树枝很容易断裂。它没有长到为整幢房子遮风挡雨那么大。
但是,当时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从窗户望去,我看见全家人都在草坪上。然而,这只是脑海中的回忆而已。现在,我很担心那样的场景将不再出现。
在接触多智能体系统许多年之后,你开始用那些程序的方式来看待生活。
从根本上讲,你可以将多智能体环境视为某种类似于棋盘的东西,将智能体视为类似于棋子的东西。那些智能体在棋盘产生互动,以便达到目标,与棋子移动以便获胜的方式类似。两者之间的差别在于,没有人去移动那些智能体。它们自己互动,以便产生结果。
如果你设计的智能体拥有记忆力,它们便可以了解其所在环境的情况。它们能记住自己在棋盘上到过的位置,记住曾经出现的情况。它们能够按照特定的期望,回到某些位置去。最后,程序编制员说,那些智能体对它们所在的环境产生信念,会按照那些信念去产生作用。当然,严格说来并不是这样的,但是,这种情景完全有可能是真的。它看起来是那样的。
然而,使人感兴趣的是,某些智能体会逐渐形成错误信念。要么是因为动机冲突,要么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它们开始出现不恰当的行为。环境已经出现了变化,但是它们看来却并不知道。它们重复已经过时的模式。它们的行为不再反映棋盘上的真实情况。它们似乎被困在过去的时间之中了。
在逐步发展的程序中,那些智能体被消灭了。它们没有后代。在其他多智能体程序中,智能体的主要倾向产生了作用,那些过时的东西只是被绕过,被推向边缘。有的程序拥有一种“严厉的收割者”模块,那样的模块定期将它们剔除出去,使它们脱离系统。
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它们被困在它们自己的历史之中。有时候,它们集结起来,回到系统之中。有时候,它们不那样做。
诸如此类的思考使我不寒而粟。我在椅子上辗转不安,看了一眼座钟。我看见接孩子的时间到了,心里有了一种被解脱的感觉。
在我们等待尼科尔完成彩排的过程中,埃里克在车里做家庭作业。她垂头丧气地走出校门;她本以为她自己担任领唱,但是,那位戏剧教师却把她安排在合唱组中。“只有两句台词!”她说着,用力关上车门。“你们想知道我的台词吗?我说,‘瞧,约翰来了。’在第二幕中,我说,“这听起来相当严重。”就是这两句话!”她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我弄不懂布莱基先生出了什么毛病!”
“他可能觉得你讨厌。”埃里克说。
“老鼠屎!”她打了一了他的脑袋,“猴屁股!”
“够了,”我说着发动了汽车,“系上安全带。”
“小傻瓜蛋,他知道个屁。”尼科尔说着,扣上了安全带。
“我说了,够了。”
“我知道你是一个臭家伙,”埃里克说,“浑身尿臭。”
“够了,埃里克。”
“得了吧,埃里克,听你父亲的话,闭上嘴巴。”
“尼科尔……”我瞟了一眼后视镜中的她。
“对——不起。”
她看上去快要哭了。我安慰她:“宝贝,你没有得到想担任的角色,我真的很难过。我知道,你很想扮演那个角色,这一定让你觉得很失望。”
“不。我不在乎。”
“好吧,对不起了。”
“真的,爸爸,我不在乎。都过去了。我还在向前走。”过了片刻,她说:“你知道是谁演那个角色吗‘那个小婊子凯蒂·理查兹!布莱基先生只是一个好色鬼!”我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她已经大哭起来,抽泣的声音响亮,就像在演戏。埃里克在一旁向我使了一个眼色,然后翻了一下白眼。
我开车回家,提醒自己晚饭后等尼科尔安静下来时,和她谈一谈不要讲脏话的问题。
我切着青豆,以便把它们放进蒸锅里去。这时,埃里克来了,站在厨房门口。“嘿,爸爸,我的MP3播放器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一直觉得,我不应管他们如何摆放个人物品。埃里克的游戏小子,他的棒球手套,尼科尔的短背心,她的手链……
“怎么办,我找不到了。”埃里克仍旧站在厨房门口,不靠近我,担心我会叫他帮助摆放餐具。
“你找了吗?”
“到处都找遍了,爸爸。”
“嗯。你房间里找过吗?”
“全找过了。”
“娱乐室呢?”
“全找过了。”
“车里呢,你可能把它忘在车里了。”
“我没有,爸爸。”
“你把它放在学校的贮藏柜里了吧?”
“我们没有贮藏拒,只有小格子。”
“你检查过短上装的口袋吗”
“爸爸,行了吧。我全找过了。我需要它。”
“既然你各个地方都找过了,我也没有办法找到,对吧?”
“爸爸。求您帮帮我好吗?”
锅里炖的菜还需要半个小时。我放下刀子,走进埃里克的卧室。 我看了看通常乱扔东西的地方:衣服乱成一堆的衣橱后部(我得跟玛丽亚说说这一点)、床下、床头柜后面、浴室最下层的抽屉、书桌上成堆的杂物下面。埃里克说得对,他房间里没有。
我们转向娱乐室。我路过婴儿房时朝里看了看。我一眼发现了它。它就在更衣台旁边的架子上,和那些装婴儿护肤用品的瓶子放在一起。
埃里克一把抢了过去。“嗨,谢谢爸爸!”他蹦蹦跳跳地走开了。
没有必要问它为什么会在婴儿房里。我回到厨房,继续切青豆。这时埃里克又叫了起来:
“爸——爸!”
“怎么啦?”我问。
“它不响了!”
“别大声嚷嚷。”
他回到厨房,绷着一张脸:“她把它弄坏了。”
“谁弄坏的?”
“阿曼达。她可能让口水流进去了或者怎么的,她把它弄坏了。这不公平。”
“你检查过电池吗?”
他脸上露出了可怜的神色:“检查过了,爸爸。我跟你说了,她把它弄坏了!这不公平!”
我怀疑他的MP3播放器并没有出毛病。这些玩意儿是固体装置,没有传动部件。而且,它太大,小女儿拿不动。
我把青豆倒进蒸锅里,然后伸出手来:“让我看一看。”
找们走进车库,我搬出了工具箱。埃里克看着我的每个动作。我有一整套修理计算机和电器专朋的小工具。
我动作麻利,我拿起4号菲利普螺丝刀,MP3播放器的后盖很快就被打开。我看了看绿色的线路板。线路板上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它就像从干衣机里取出的棉绒,遮住了那些电子元件。我怀疑,埃里克打棒球时衣袋里装着MP3播放器。很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它被弄坏了。但是,我检查了塑料线路板的边沿,看见有一个橡胶垫圈被卡在后盖与机芯之间了。他们制造时是使它密封的……他们应该这样做。
我吹开灰尘,以便看得更清楚一些。我想找到一个松开的电源接头,或者一个由于受热而松动的记忆芯片——总之是某种容易修好的东西。我半眯着眼睛检查那些芯片,想看清上面的符号。一个芯片的字迹模糊不清,因为看来是某种——
我停了下来。
“什么东西?”埃里克问,两眼望着我。
“把那个放大镜给我。”
埃里克递给我一个放大镜,我将高强台灯的位置调低,俯身仔细检查那块芯片。我看不清上面的符号的原因是芯片的表面已被腐蚀,整个芯片是蚀刻在主板上的微型沟槽——一种微型河流三角洲——中的。我现在知道了那些灰尘的来源。它是芯片解体后的遗留物。
“你能修好吗,爸爸?”埃里克问,“你能吗?”
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主板的其余部分看来完好无损。控制器芯片没有动过。仅有的一个记忆芯片坏了。我不是搞硬件的,但是我懂得如何排除计算机的一般故障。我会安装硬盘驱动器,增加内存条,以及进行类似的检修。我以前处理过记忆芯片,但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故障。我能够想到的一点是,它是一个有毛病的芯片。这类MP3播放器很可能就是用最廉价的元件组装的。
“爸爸,你修得好吗?”
“修不好,”我说,“需要换芯片、我明天去给你弄一个。”
“是她弄坏的,对吧?”
“不是。依我看,那芯片本来就有毛病。”
“爸爸。用了一整年都是好好的。是她弄坏的。这不公平。”
恰好这时,小女儿哭了起来。我把MP3播放器放在车库的工作台上,回到了屋里。我看了一眼手表。在锅里的菜炖好之前,我刚好有时间为阿曼达更换尿布,然后准备她吃的麦片。
到了9点钟,阿个小孩已经入睡,房子里安静下来,只能听见尼科尔的声音:“这听起来相当严重,这听起来相当严重。这听起来……相当严重。”她站在浴室的镜子前面,看着自己的样子背诵台词。
我早些时候收到了朱丽亚发来的语音信息,她说8点之前回家。但是,她没有按时到家。我不打算打电话问她的情况。反正我累了,累得没有精神去担心她的事情了。在过去几个月里,我已经学到了许多小窍门——主要是随心所欲使用锡箔纸,以便省去大量的洗刷工作。但是即便如此,在做好了饭菜,摆放上桌,照顾孩子们吃饭,假装开飞机以便哄小女儿吃下麦片,餐后收拾桌子上的东西,把小女儿坐的高椅子擦拭干净,照顾小女儿睡觉,然后清扫厨房——干完这一切之后,我已经疲惫不堪。今天感觉特别累,小女儿一直乱吐麦片,埃里克吃饭时一直说那不公平,他要的是鸡翅,而不是烤肉。
我砰的一声瘫倒在床上,伸手打开电视。
只有静电声,这时我才意识到DVD播放机仍然开着,切断了有线电视的信号。我摁了一下遥控器,开始播放光盘上的内容。它是朱丽亚的演示录像,那是几天之前的。
微型摄像头在血液里运动,进入了心脏。我又一次看到,血液几乎是无色的,红血球不断弹跳。朱丽亚在说话。实验对象躺在检查台上,他身体的上方是那触角。
“我们离开了心室,大家将会看到主动脉就在前方……接着,我们将要穿过动脉系统……”
她转身面对摄像机镜头。
“各位已经看到的形象是短暂的,但是,我们可以让摄像头在半个小时的时间里循环运动;这样,我们就可以构成想要看到的任何东西的高清晰度合成图像。我们甚至可以利用强磁场,让摄像头停下来,我们完成检查之后,可以借助一种由强磁场包围的静脉环分流血液,取出那些微粒摄像头,然后送病人回家。”
录像画面切回到朱丽亚。“艾克西莫斯公司发明的这一技术安全、可靠,操作起来非常简便。它无需经过高级训练的人员;它可以由实施静脉输液的护士或医疗技师操作。但在美国,每年死于血管疾病的病人就多达100万。3,000万以上的人被诊断患有心血管疾病。这一成像技术的商业前景非常广阔。它无痛、简单、安全,将会取代其他成像技术——例如计算机X光断层造影扫描和血管造影——将会成为标准的医学检查方法。我们将会销售这种采用纳米技术的摄像头、触角和监视系统。我们作一次检查的费用仅为20美元。这与某些基因技术形成鲜明对比,使用那些技术检查一次的费用现在高达2,000至3,000美元。但是,以每次检查20美元的收费标准,我们预期第一年的全球收入会超过4亿美元。而且,一旦这一方法变为标准,该数字将会增加3倍。我们所谈的这种技术每年将会带来13亿美元的收入。好吧,如果各位有什么问题……”
我打了一个哈欠,然后关了电视。录像给人深刻印象,她的观点也很有说服力。事实上,我无法理解,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为什么会在下一轮筹资活动中遇到困难。对投资者而言,这应该是一个收入稳当的项目。
但是,她当前很可能并无困难。她很可能只是以这一场资金危机为借口,每天晚上挨到很晚才回家。那些原因只有她自己才心知肚明。
我关了电灯。我躺在床上,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眼前飘过一连串稍纵即逝的形象。朱丽亚的大腿架在另一个男人的腿上。朱丽亚的背部疼痛。朱丽亚呼吸急促,肌肉紧张。她伸出一只胳膊推着床头。我发现自己无法止住那些形象。
我从床上爬起来,去看一看孩子们的情况。
尼科尔还没有睡觉,正在给她的朋友们发电子邮件。我告诉她该关灯了。
埃里克已经把被子蹬开了。我伸手把它整理好。
小女儿身上的紫色还未消退,但是她睡得很好,呼吸轻柔而均匀。
我回到床上。我努力使自己入睡,努力使自己去考虑别的事情。我辗转反侧,调整了枕头,起来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点饼干。后来,我终于入睡,但是睡得并不安稳。
而且,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在夜间的某个时候,我翻身看见朱丽亚正站在床前脱衣服。她的动作缓慢,正在解开上衣的纽扣,似乎非常疲惫,或者很想睡觉了。她没有面向我,但是我可以从镜子里看见她的脸。她看上去很美,几乎像一位皇后。她的面容轮廓比我记忆中的更分明,尽管那可能只是由于灯光的原因。
我半闭着眼睛。她没有注意到我是醒着的。她继续慢慢地解开上衣纽扣。她的嘴唇微微颤动,似乎在喃喃低语,或者是在祈祷。她的眼睛显得空荡荡的,迷失在沉爱之中。
就在我观察的过程中,她的嘴唇变成了深红色,接着成了黑色。她看来并没有注意到那些变化。那黑色从她的嘴上蔓延开来,布满脸颊,覆盖两腮,接着到了预部。我屏住呼吸,我感觉到了巨大的危险。那黑色现在形成一层薄膜,慢慢地笼罩了她的全身,就像是一件黑色披风。露在外面的只有她的上半个面孔。她的表情平静;实际上,她好像失去了知觉,目光直愣愣地对着空中,黑色嘴唇无声地颤动。我望着她,觉得一股寒气钻进了自己的骨头。过了片刻,那个黑色的罩子滑到地板上,然后便消失了。
朱丽亚恢复了常态,脱掉上衣,走进了浴室。
我想起来跟踪她,但是发现自己不能动弹。一种极度的疲惫感将我钉在床上,使我失去了力量。我筋疲力尽,几乎不能呼吸。这种压抑性疲惫感迅速增加,控制了我的意讽。我失去了所有意识,觉得眼皮往下坠,我睡着了。 第一部 家 第4天 早上6点40分
次日清晨,那一场梦仍然在我脑海里留存,活灵活现,令人毛骨悚然。它非常真实,根本不像是梦。
朱丽亚已经起床。我起了床,走到我昨天夜里看见她站立的位置。我低头查看地毯、床头柜、枕头和褶皱的床单。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没有什么错位的地方。没有留下任何黑色线条或黑色痕迹。
我走进浴室,看了看她的化妆品,那些东西在面盆她用的那一边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我看见的一切和往常一样。无论那梦多么可怕,它仍然只是一场梦而已。
但是,梦中有一点是千真万确的:朱丽亚确实比以前更美了,当我发现她在厨房里倒咖啡时,我看见她的面部轮廓确实比以前更分明,更引人注目了。朱丽亚一直长着一张丰满的脸。现在,她显得清瘦,线条分明。她看上去像是一名很时尚的模特。她的身材——我这时走近打量——也显得更苗条,更有力度了。她并未减轻体重,她只是显得修长,结实,充满活力。
我说:“你看上去很漂亮。”
她哈哈一笑:“我无法想像是什么原因。我累极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11点左右,希望我没有吵醒你。”
“没有。但是,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是吗?”
“是的,它是——”
“妈咪!妈咪!”埃里克冲进了厨房,“这不公平!尼科尔不愿从浴室里出来。她在那里面足足有一个小时了。这不公平!’
“去用我们的浴室吧。”
“可是,我需要我的袜子啊,妈咪,这不公平。”
这是一个常见的问题。埃里克有几双他特别喜欢的袜子,他日复一日轮着穿,直到它们变得肮脏不堪。由于某种原因,抽屉里的其他袜子他都不满意。我一直无法让他解释其中的原因。但是,早上穿袜子对他来说是一个大问题。
“埃里克……”我说,“这件事情我们谈过了,你应该穿干净袜子。”
“可是,我喜欢那些袜子嘛!”
“埃里克,你有许多袜子。”
“这不公平,爸爸,她已经在里边待了一个小时了,我不是在开玩笑”
“埃里克,另外挑一双吧。”
“爸爸……”
我指着他的卧室。
“哼。”他走开了,嘴里嘟哝着那是如何的不公平。
我回过头,继续和朱丽亚说话。她两眼冷冷地看着我。“你真的不懂,对吧?”
“懂什么了?”
“他进来是想和我说话,而你却把话头接了过去。你接管了家里的一切。”
我马上意识到了她说得对。“对不起。”我说。
“这些日子里我和孩子们见面的机会不多,杰克。我觉得,我应该有能力与他们沟通,不用你来控制。”
“对不起,我整天都要处理这样的事情,我想——”
“这的确是个问题,杰克。”
“我已经向你道歉了。”
“我知道,你已经道歉,可是我觉得你心里并不那样想,因为我没有见到你作出任何举动,去改变大权独揽的做法。”
“朱丽亚,”我说,这时,我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发火。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是对的。事情变得这样,对不起。”
“你这是要把我关在门外,”她说,“你这是要把我和孩子们分开——”
“朱丽亚,去你的,你根本就不在这里!”
一阵冷冰冰的沉默。她后来说:“我肯定在这里,”她说,“你敢说我不在这里吗?”
“别急,别急。你什么时候在这里?你最后一次做饭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朱丽亚?不是昨天晚上,不是前天晚上,不是大前天晚上,不是这个星期,朱丽亚。你根本不在这里。”
她两眼瞪着我:“我不明白你要干什么,杰克?我不明白你在玩什么游戏。”
“我不是在玩游戏。我在问你问题。”
“我是个好母亲,我得兼顿家庭需要和一份压力很大的工作,请注意,一份压力很大的工作,可是你根本不帮我。”
“你在说什么?”我说着,进一步提高了嗓门。我对这个问题开始产生一种虚幻的感觉。
“你拆我的台,你暗中使坏,你挑拨孩子来反对我,”她说,“我明白你的所作所为。你难道认为我不明白吗?你根本就不支持我。结婚这么多年了,我必须说,你这样对待你妻子真是卑鄙下流。”
她说完气冲冲地离开房间,两个拳头握得紧紧的。她怒气冲天,没有注意到尼科尔一直站在门后,听到了全部谈话。尼科尔在她母亲经过时看了我一眼。
我们正驱车前往学校。
“她疯了,爸爸。”
“不,她没有疯,”
“怀知道她疯了。你只是在做戏。”
“尼科尔,她是你母亲,”我说,“你母亲没疯。她这段时间工作太辛苦了。”
“你上周就是这样说的,上周吵架之后。”
“唉,结果碰巧是这样的。”
“你们从前不吵架。”
“她这一段时间压力太大。”
尼科尔哼了一声、两手交叉,注视前方。“我不明白你干吗容忍她这样做。”
“我也不明白你干吗要听与你不相干的事情。”
“爸爸,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尼科尔……”
“对——不起。可是你为什么不能认真和我谈谈,而不是替她说话?她的做法不正常。我知道你觉得她疯了。”
“我觉得她没有。”我说。
埃里克从后座上打了一下她的后脑勺。“你才疯了。”他说。
“闭嘴,马屁虫。”
“你闭嘴吧,臭狗屎。”
“我再也不愿意听你们两个说话了,”我大声说,“我没那份心思。”
这时,我们在学校门前的回车道上停了车。孩子们下车。尼科尔从前座上跳起来,转身取她的双肩包,冲着我做了一个鬼脸,然后走了。 我并不认为朱丽亚疯了,但是她确实有了某种变化;当我回顾那天早上我和她的谈话时,我感到不安的是其他原因。她的许多话听起来像是要找个借口和我打官司。她精心策划,步步为营:
你这是要把我关在门外,你这是要把我和孩子们分开。
我在这里,是你没有注意到。
我是好母亲,我兼顾了家庭需要和一份压力很大的工作。
你根本不支持我。你拆我的台,你暗中使坏。
你挑拨孩子来反对我。
我可以想像出她的律师在法庭上陈述这些事情的样子。而且,我知道其中的缘由。根据我在近期的《红色手册》杂志上读到的文章,“感情疏离”眼下是法庭辩论中的时髦主张。父亲挑拨孩子反对母亲,通过言行来毒害他们的幼小心灵,而母亲总是无可指责的。
每一位父亲心里都明白,现有的法律体制是完全袒护母亲一方的。法官们嘴上侈谈平等,后来却判定说孩子需要母亲。即使她离家出走也是如此,?即使她大掴他们的耳光,忘记给他们吃饭也是如此。只要她没有开枪射杀他们,没有打断他们的骨头,她任法官眼里都是合适的母亲。而且,即使她真的开枪射杀了他们,父亲一方也可能无法胜诉。我在电子媒体公司供职时,一位同事的前妻吸食海洛因,多年来数次被送进吸毒者康复中心。他们后来终于离婚,法院判定两人共有监护权。她应该戒了毒品,但是她的孩子们说她没有戒掉。我的朋友感到担心。他不愿意她前妻在毒瘾发作时驾车送孩子。他不愿意看到他的孩子被毒品贩子包围。于是,他向法庭提出要取得全部监护权,结果他输掉了官司。法官说,他的前妻真心实意想戒毒,而且孩子需要他们的母亲。
这就是现实。而且,我现在觉得,朱丽亚已经开始计划提出离婚了。这使我毛骨悚然。
我刚刚涂上剃须皂沫,手机铃声响了。是朱丽亚打来的。她打电话道歉。
“我真的抱歉。我今天说了蠢话。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呢’”
“杰克,我知道你是支持我的。你肯定是的。离开你的支持,我是弄不好的。你把孩子们照顾得很好。最近,我自己有些失控。我那样做真笨,杰克。对不起,我冲着你说了那些话。”
我关上手机时想,我真该把那一段话录下来。
我约好10点钟去见猎头公司的安妮·杰拉尔德。我们在贝克尔街上一家咖啡店的充满阳光的院子里见面。我们总是在室外见面,安妮在那里可以吸烟。她取出手提电脑,插上无线调制解调器。她嘴里叼着雪茄,在缭绕的烟雾中半眯着眼睛。
“找到什么啦?”我说着,在她对面坐下。
“嗯,真的找到了。两个非常好的机会。”
“太好了,”我说着,搅了搅牛奶泡沫咖啡,“给我说说。”
“这个如何?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主管研究分析师,研究高级分布式系统的体系结构。”
“正是我的老本行。”
“我也这样认为,你很有能力担任这个职位,杰克。你将会管理一个拥有60名员工的实验室。基本工资25万美元,外加去海外工作5年的机会,外加你管理的实验室开发的任何软件的版税提成。”
“听起来棒极了。公司在什么地方?”
“阿芒克。”
“在纽约州?”我摇了摇头,“不行,安妮。别的呢。”
“一个研发多智能体系统的课题组主任职位,为开发数据的保险公司工作。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遇,而且——”
“在什么地方”
“奥斯丁。”
我叹了口气:“安妮,朱丽亚找到了一份她喜欢的工作,她非常投入,眼下是不愿意离开的。我的孩子在上学,而且——”
“人们一直都在迁居,杰克。他们都有在上学的孩子。孩子们适应能力强。”
“但是,考虑到朱丽亚的睛况”
“别人的妻子也在工作,他们仍然要迁居。”
“我知道,可是这要看朱丽亚的态度……”
“你和她谈过迁居的事情吗?你提出过到外地工作的事情吗?”
“这个嘛,没有,因为我——”
“杰克……”安妮将目光从手提电脑屏幕上移开,看着我,“我觉得你最好少讲这些无用的话。你没有多少本钱可以挑剔,你已经开始面临知识老化的问题了。”
“知识老化。”我重复道。
“说得对,杰克。你已经6个月段有工作了。在高技术领域,这已经是很长时间了、公司的人会认为,如果你花了那么长时司找工作,你一定有什么毛病。他们不知道确切的毛病,只是假设你已经被拒绝了多次,被许多家公司拒之门外。用不了多久,他们甚至连面试的机会也不愿给你的。在圣何塞不行,在阿芒克不行,在奥斯丁不行,在剑桥也不行。船只已经启航。你听见了我的话吗?这件事情我就谈到这里好吗?”
“好的,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杰克。你得和你妻子谈一淡,你得想出一个办法,把自己销售出去。”
“可是,我无法离开硅谷。我得留在这里。”
“有一点不太妙。”她说着让电脑屏幕再次翻动。“无论我什么时候提到你的名字,我就会得到——听我说,电子媒体公司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唐·格罗斯要被起诉吗’”
“我不知道。”
“几个月来我一直听到那样的谣传,但是看来不会被起诉。从你的角度考虑,我希望它很快出现。”
“我不明白,”我说,“我在一个热门领域中拥有优势地位,多智能体分布式并行处理,而且——”
“热门?”她问,半眯着眼睛看着我,“分布式并行处理并不热,杰克。它具有令人讨厌的放射性。硅谷里的每个人认为,人工生命领域的突破性发展将来自分布式并行处理。”
“它们会出现的。”我点头赞同。
在过去几年中,人工生命已经取代了人工智能,一跃变为计算机业的长期奋斗目标,奋斗的理想是编写出具有生物特征的程序——那些程序能够改写,协作工作,学习新知识,适应出现的变化。许多这样的性质在机器人技术中尤其重要,它们已经借助分布式并行处理开始变为现实。
分布式并行处理技术的要点是,人们可以将任务分配给几个处理器,或者分配给人们在计算机中创造出来的虚拟智能体网络。有几种基本的方式去实现这一点。一种方式是创造一个数量巨大的相对愚钝的智能体,那些智能体共同工作,以便实现一个目标——就像一群蚂蚁共同工作来达成同一目标。我领导的团队那时在这方面已经做了大量工作
另一种方式是制造一种模仿人脑神经网络的所谓神经网络。结果,即使简单的神经网络也拥有令人惊讶的力量。那样的网络能够学习。它们能够借鉴过去的经验。我们在这方面也取得了一些进展。
第三种方式是在计算机中制造虚拟基因,然后让它们在虚拟世界中逐步衍变,直到实现特定目标。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几种方式。 从总体上看,这些方法代表了一种巨大变化,超越了原有的人工智能——或被称为AI——的理念。过去,程序编制员努力去编写能够覆盖每一种情况的规则。例如,他们试图要计算机懂得:如果有人在商店里选择了商品,他们必须在离店之前付钱。但是,结果却很难将这种日常知识编为程序。训算机会出错。必须增添新程序以避免那些错误。结果是错误越多,规则越多。所用的程序最终越来越庞大,涉及数百万条编码,这使它们开始因为复杂性而出错。那些程序太大,无法排除错误,人们无法找到错误出现在什么地方。
所以,人们面对的情况好像是基于规则的人L智能走入了死胡同;许多人作出了可怕的预测:人工智能将会寿终正在寝。英国教授们相信计算机绝对可能赶上人类的智能;20世纪80年代是他们的理论大行其道的时期。
但是,分布式并行处理的智能体网络提供了一种全新方式。而且,那种编程方式的理念也是新的。基于规则的陈旧编程方式是“自上而下的”,在总体上给系统制定了行为规则。
但是,新的编程方式是“自下而上的”。这种程序在最低结构层面上规定单个智能体的行为,然而,并未在总体上规定系统的行为。系统的行为是自动浮现出来的,那是发生在更低层面的数以百计的微小互动的结果。
因为系统并未被编程,它能够形成令人吃惊的结果。程序编制员绝对没有预测到的结果。这就是那种程序看来“拥有生命”的原因。而且,这就是该领域如此热门的原因,因为——
“杰克?”
安妮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我眨了眨眼睛。
“杰克,你到底听见我刚才的话没有?”
“抱歉。”
“你没有专心听我说。”她说。她将一口雪茄烟雾吹到我的脸上,“你说得对,你在一个热门领域中。不过,那就更应担心知识老化的问题。它与专攻光驱结构的电器工程师所面对的情况不同。热门领域发展迅速。6个月时间可以造就或弄垮一家公司。”
“我知道。”
“你身处险境,杰克。”
“我理解。”
“这就好啦。请和你妻子谈一谈,好吧?”
“好吧。”
“这就对了,”她说,“请一定和她谈。如果你不谈,我是无法帮你的。”她将正在燃烧的雪茄轻轻地浸入我剩下的牛奶泡沫咖啡中。雪茄发出咝咝声后熄灭了。她啪的一声合上手提电脑,站起来,然后离开了。
我拨了朱丽亚的电话号码,但是没有打通。我给她留了语音信息。我知道,即使向她提及搬家的事情也是白费时间。她肯定会反对——如果她交了新男友,她拒绝的态度会更坚决。但是,安妮的分析是有道理的,我遇到了麻烦。我得采取行动。我得提出来。
我坐在家里的写字台前,手里转动着那个标有SSVT字母的盒子,想弄清楚它的用途。
离到学校接孩子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我真的想和朱丽亚谈谈。我决定通过她的公司的总机再给朱丽亚打电话,看一看他们是否能够找到她的行踪。
“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
“请接朱丽亚·福尔曼。”
“请稍候。”传来一阵古典音乐,接着是另一个人的声音:“福尔曼小姐办公室。”
我听出这是她的助理卡罗尔的声音。“卡罗尔,我是杰克。”
“哦,嗨,福尔曼先生。你好吗?”
“我很好,谢谢。”
“你找朱丽亚吗?”
“是的。”
“她今天在内华达州,在装配工厂。我把您的电话转接过去好吗?”
“请转过去吧。”
“请稍等。”
我等着转接。等待的时间比较长。
“福尔曼先生,她还要开一个小时的会。我想,会议结束后她会给你回电话的。你要她给你回电话吗?”
“请让她回电话。”
“你有什么口信给她吗’”
“没有,”我说。“让她回电话就行了。”
“好的,福尔曼先生。”
我挂断电话,两眼看着前方,手里转动着那个标有SSVT字母的盒子。她今天在内华达州。朱丽亚根本没有和我说过要去内华达州的事情。我回忆着和卡罗尔的谈话。卡罗尔的声音是否有些不自然,她是否在掩盖什么事情?我无法确定。我现在什么东西都无法确定。我注视窗外,那些喷淋器这时开始工作,水呈锥形喷洒到草坪上。这时正是中午最热的时候,不应该给草坪浇水。不应该出现这样的情况。那些喷淋器几天前刚刚修理过。
我心里开始感到压抑,呆呆地望着水。看来家里的事情全都出了问题。我没有工作,妻子不在家,孩子令人痛苦,我照顾他们的过程中一直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现在那些倒霉的喷淋器又出了毛病。它们会把草坪给毁了的。
这时,小女儿开始大哭起来。
我等着朱丽亚回电话,但是她却渺无音信。我把晚饭用的鸡胸肉切成细条(这里的窍门是让鸡肉保持低温,几乎是冷冻状态),因为孩子们都喜欢吃鸡肉条。我取出需要煮的大米。我看了一下冰箱里的胡萝卜。尽管它们比较老,我还是决定今天晚上用它们来做菜。
我在切胡萝卜时弄伤了指头。口子并不大,但是流了许多血,用了邦迪创可贴也没有止住血。血液从创可贴渗出来,我一条接着一条往上贴,真令人沮丧。
吃饭的时间晚了,孩子们一片唉声叹气。
埃里克大声抱怨说,我做的鸡肉条太油腻,比麦当劳卖的差远了,我们为什么不去那里买一些呢?
尼科尔试着用不同的方式来背诵她在剧中的那些台词。
埃里克低声模仿她的声音。
小女儿把我喂的麦片全都吐了出来,我只得停下来,添了一些香焦泥。改变了味道以后,她才愿意往下咽。我不知道我在此之前为什么没有想到那样做,阿曼达一天天长大,再也不吃我做的没有味道的食物了。
埃里克把家庭作业忘在学校了,我叫他打电话问他朋友该做什么作业,他却不肯。
尼科尔已经在网上和朋友聊了一小时;我不停地走进她的房间,叫她完成功课之后再玩电脑,然而她总是说:“一会儿就停,爸爸。”小女儿大叫起来,我花了很长时间才使她安静下来。
我回到尼利尔的房间,对她说时间到了,你给我停了来!”
尼科尔哭了起来。埃里克进来,幸灾乐祸地看着,我问他为什么没有睡觉。他一看我的脸色,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尼科尔抽泣着说,我应该向她道歉。我说,她早就应该照我的话去做。她走进浴室,用力关上了门。
埃里克在他的房间里高声叫喊:“这么吵闹,我睡不着!”
我大声呵斥道:“再说一句,你就一个星期都别想看电视!”
“不公平!”
我走进卧室,打开电视,看剩下的球赛。一个小时之后,我去检查孩子们的情况。小女儿睡得很安稳。埃里克已始睡着了,床单全都被踢到了一边。我替他盖好。尼科尔在看书,她看见了我,向我道歉。我拥抱了她一下。
我回到卧室,看了10分钟左右的电视就睡觉了。 第一部 家 第5天 上午7点10分(1)
我早上醒来看见朱丽亚那侧的床单没有动过,她的枕头也平平整整的。她昨天晚上根本没有回家。我检查了电话留言;没有留下口信。
埃里克晃荡着走进来,看了一眼床上:“妈妈在哪里?”
“我不知道,儿子。”
“她已经走了吗?”
“我想是吧。”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向没有清理的床。他离开了房间,他不会去面对这个问题。
但是,我开始考虑自己的对策。或许,我甚至应该找律师谈谈。不过,我觉得,一旦找了律师,事情便无法挽回了。如果情况真的有那么严重,那样做很可能事关重大。我不愿相信我的婚姻会就此结束,所以我想把请律师的事情往后推。
想到这里,我决定给住在圣迭戈的姐姐打电话。埃伦是一名临床心理医生,在拉霍拉开诊所。时间还早,我判断她还没有上班。
她接到了我打往她家里的电话。她听到我的声音显得很惊讶。
我爱我姐姐,但是我们俩人之间差别很大。反正我简要地跟她讲了自己对朱丽亚的怀疑,讲了我的理由。
“你是说朱丽亚没有回家,而且她没有打电话吗?”
“对。”
“你给她打电话没有?”
“还没有。”
“怎么会这样呢?”
“我不知道。”
“她或许出现了意外,她或许受了伤……”
“我看不会吧。”
“为什么不会呢?”
“如果出了意外总是会听到消息的。没有什么意外。”
“你讲话的声青显得不安,杰克。”
“我不知道。可能是吧。”
我姐姐沉默片刻,后来她说:“杰克,你有了麻烦。为什么不想一点办法?”
“比姐说,什么样的办法?”
“比如说找婚姻顾问咨询一下,或者找律师。”
“哦,天哪!”
“难道你不觉得应该那样做吗?”她问。
“我不知道。不,先别那样做。”
“杰克,她昨夫晚上没有到家而且她甚至连电话也没有打一个。当这个女人留下暗示时,她使用的是轰炸瞄准器。你还需要什么比这更清楚的东西吗?”
“我不知道。”
“你一直说‘我不知道’,你意识到这一点了吗?”
“我想我知道。”
她停顿了一下“杰克,你没事儿吧?”
“我不知道”
“你需要我到你那儿去待几天吗?我可以来,没有问题。我本来要和男朋友到外地去,可是他的公司被收购了。所以,如果你需要我去,我有空。”
“不用。没有问题。”
“你确定吗?我担心你。”
“不,不,”我说,“你不用担心。”
“你觉得压抑吗?”
“不觉得。为什么问这个?”
“睡眠好吗?锻炼身体吗?”
“还可以吧。实际上没有做什么运动。”
“嗯嗯。你有工作吗?”
“没有。”
“有意向吗?”
“实际上还没有。没有。”
“杰克,”她说,“你得去找律师。”
“或许过一阵再找吧。” “杰克,你怎么啦,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你的妻子对你态度冷淡,脾气暴躁。她对你撒谎,她疏远了孩子。她看来对家庭漠不关心。她经常发火,经常外出。事情越来越糟。你觉得她有外遇。昨天晚上,她甚至既不回家,也不打电话。而你却打算让她为所欲为,一点办法也不想?”
“我不知道怎么办。”
“我告诉你了,找律师。”
“你这样认为?”
“你说对了,我是这样认为的。”
“我不知道……”
她叹了一口气,接着是一阵恼怒的出气声,“杰克,你想一想。我知道,你有时有点隋性,但是——”
“不是我有情性,”我辩解说。接着,我补充说:“我不喜欢你小看我。”
“你妻子欺骗了你,你觉得她正设法打官司,想把孩子夺走,你却听之任之;我说这就是惰性。”
“那我该怎么办?”
“我告诉你了。”又是一声恼怒的叹息,“好吧。我花两三天时间,到你那里去。”
“埃伦——”
“别争了。我决定去。你可以告诉朱丽亚,我来帮你照顾孩子。我今天下午就到。”
“可是——”
“别争了。”
她说完挂断了电话。
这不是有惰性。我这是谨慎。埃伦精力充沛,她的性格很适合当心理医生,因为她喜欢告诉人们该怎样做。坦率地说,我觉得她咄咄逼人。相反,她认为我有惰性。
这就是埃伦对我的看法。在70年代后期我上了斯坦福大学,学的是种群生物学——一个纯粹的学术领域,没有什么实际的应用价值,除了大学之外在其他行业中无法找到工作。那些年代在动物野外研究和遗传筛选领域中取得了进步,从而给种群生物学带来了革命性变化。这两个领域都需要计算机分析,都使用高级的数学演算法。我无法找到自己研究需要的那种程序,所以便开始自己动手编写。于是,我转而进入了计算机科学——另外一个怪异的纯粹的学术领城。
但是我毕业时恰逢硅谷的崛起,恰逢个人计算机的大世展。80年代中期,在新公司供职的为数不多的雇员大把赚钱,我在自己工作的第一个公司里干得也不错。我遇到了朱丽亚,后来我们结了婚,有了孩子。一切顺利。我们两人按部就班地上班,都干得很不错。我被另外一家公司雇用,得到更多的额外津贴,拥有更大的选择性。我赶上了前进浪潮,进入了90年代。那时,我已不再编写程序,而是担任软件研发的监督工作。实际上,工作中的一切事情顺顺当当,自己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只是随机而动。我从来不需要证明自己的能力。
这就是埃伦对我的看法。我的看法却迥然不同。硅谷的那些公司是人类有史以来竞争最激烈的场所。大家每周的工作时间长达100小时。大家都在和里程碑赛跑。大家都在缩短研发周期。本来,开发一个新产品或者一个新版本需要3年时间。后来,人们将它缩短为两年。接着是18个月。现在是12个月——每年都会推出一个新版本。如果你考虑到从试验除错到推出黄金版本需要4个月时间,那么,用于实际工作的时间就只有8个月。8个月去修改1,000万条代乱码,而且还得确保程序正常运行。
总之,硅谷不是让有隋性的人待的地方,再者,我也不是那样的人。我每天的每一分钟都忙忙碌碌。我每天都得证明自己的才能——否则,我就得走人。
这就是我对自己的看法。我确定自己的看法是正确的。
不过,在有一点上埃伦的看法是对的。我在事业中一直好运连连。我是学生物出身的,所以在计算机程序开始明确模仿生物系统之初拥有优势。实际上,有些程序编制员忙碌地穿行在计算机模拟和野外动物群体研究之间,试图借鉴两个领域所取得的成果。
但是还有点,我曾经搞过种群生物学——研究生物群体的科学,计算机科学已经逐步转向大规模平行交互网络结构——对智能体群体的编程处理。研究智能体群体需要特殊思维,而我在这方面接受了多年训练。
所以我令人羡慕地顺应了我所在研究领域的最新潮流,在本领域的兴起之初便获得了很好发展。我在适当的时机处于适当的领域。
这是实话。
基于智能体的程序以生物群体为模式、在现实世界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它与我搞的模仿蚂蚁寻食行为来控制巨大交互网络的程序类似。或者,它与模仿白蚁群体的劳动分工来控制摩大楼中温度自动调节器的程序类似。除此之外,与它密切相关的是实际应用领域十分广泛的模仿遗传选择的程序。在一种程序中,让犯罪现场的目击者观看九个人的面部,然后请他们指认哪一个人最像罪犯,即使他们之中没有人是真正的罪犯;接着,该程序让他们看另外九个人的面部,并且请他们再次指认;通过多次反复生成,该程序会逐步构成一张高度精确的合成图像,那图像比任何一位被警方请来的艺术家绘制的都好。那些目击者根本不用说出他们在每个面部中看到的精确特征;他们只是作出选择,然后控程序便逐步构成了全像。
此外,还有那些生物技术公司。那些人发现,他们无法成功地借助遗传工程的办法来制造蛋白质,因为那些蛋白质往往以怪异方式发生折叠。于是,他们现在使用遗传选择来“逐步形成”新蛋白质。在仅仅几年时间内,所有这些方法已经成为标准做法。而且,它们所起的作用越来越大,地位也越来越重要。
所以我说得对,我在适当的时机处于适当的领域。
我还没洗澡剃须。我走进浴室,脱了T恤衫,照了一下镜子。我吃惊地发现,我的腹部没有肌肉的轮廓。我以前没有注意到这点。当然,我已经40岁了,而且事实上近来没有锻炼。不是因为我感到压抑。我忙着照料孩子,大多数时间里觉得身心疲惫。我只是没有心思锻炼,没有别的原因。
我盯着镜子中自己的样子,不知道埃伦的意见是否正确。 这就是所有心理学知识固有的一个问题——没有人能够将它用到自己身上。人们可以非常敏锐地说出他们的朋友、配偶和孩子的缺点,但是,他们却根本无法看到自己的问题。同样的人可以冷静地看清他们所处的世界,但是对自己却想入非非。如果你照镜子,心理学知识是行不通的。就我所知,没有人解释这一怪诞事实的原因。
就个人而言,我一直觉得,在一种称为递回的方法中,计算机编程方法给了人们一种提示。递回的意思是让程序循环运行,利用它自己的信息去重复做同样的事情,直到获得结果。人们可以利用递回来进行特定的数据分类演算以及类似的工作。但是,做这种工作必须谨慎从事;否则,就可能使计算机陷入一种被称为无限倒退的危险。所谓的无限倒退是类似于游乐宫里的连环镜的程序——连环镜反射出其他镜子,那些镜子变得越来越小,逐渐延伸,直至无穷。程序一直运行,不断重复,但是不会形成结果。计算机无法进行判断。
我一直觉得,当人们将学到的心理领悟方法用于自身时,肯定会出现类似的情形。大脑无法进行判断。思维过程不断延续,但却毫无结果。实际情况肯定是那样的,因为我们知道人们可以对自己进行无限思考。某些人很少思考别的事情。然而,人们似乎从来都不会因为激烈内省活动而发生改变。他们对自己并没有更进一步的认识。得到真正自知的情形是非常罕见的。
这几乎类似于需要有人告诉你是谁,或者帮你举起镜子,如果你仔细想想,这是非常怪异的。
或许,它并不怪异。
在人工智能领域,一个早已存在的问题是,程序是否能够具有自我意识。许多程序编制员说,这是不可能的。人们做过这方面的尝试,但是没有成功。
但是,这个问题还有更重要的一面,一个涉及任何机器是否能够理解其自身工作方式的哲学问题。有的人说那也是不可能的。人不能咬到自己的牙齿;同理,机器也不可能认识其自身。所以,这样的事情肯定是不可能的,人的大脑是已知宇宙之中最复杂的生物结构,但是人的大脑仍然对其自身知之甚少。
在过去30年中,诸如此类的问题是星期五下班后喝啤酒时乘兴谈论的东西,它们从未被认真对待过,但是,随着科学在复制某些人脑功能方面取得的快速进展,这类哲学问题近来显示出新的重要意义。已经获得的进展并非涉及整个大脑,仅仅是某些功能而已。例如,在我被解雇之前,我领导的研发团队利用多智能体处理方法,使计算机产生学习行为,辨识数据中的模式,理解自然语言,按优先顺序列出并执行任务。那项程序的重要意义在于,计算机确实有了学习能力,它们随着经验的积累去改进了执行任务的能力。这超出了某些人认为的机器具有的功能。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是埃伦打来的。“给你的律师打电活了吗?”
“还没有,看在上帝的分上。”
“我搭乘2点10分到圣何塞的飞机。我大约5点左右到你家。”
“听我说,埃伦,真的没有必要——”
“我知道。我只是出来走一走,我需要歇一歇。很快就要见面了,杰克。”她说完挂断了电话。
不管怎样说,我都觉得今天没有必要给律师打电话。我需要干的事情很多。需要把干洗的衣物取回来,所以我先做这件事情。街对面有一家星巴克咖啡店,我过去买一杯牛奶泡沫咖啡带走。
在咖啡店里,我的律师加里·马德尔和一个非常年轻的金发女郎在一起。她身穿低腰牛仔裤和短上衣,露出了半截肚皮。他们两人十分亲昵地站在收银台前,等着支付费用。她的年龄看上去像是大学生。
我觉得尴尬,正准备转身离开,这时加里看见了我,向我招手。
“嘿,杰克。”
“嘿,加里。”
他伸出手来,我和他握手。
他说:“来见一见梅丽萨。”
我说:“嘿,梅丽萨。”
“噢,嘿。”她对我的突然出现略显不快,尽管我无法确定是否如此。她的脸上露出年轻姑娘和男人在一起时常有的那种愚蠢的神色。我突然想到,她比尼科尔大不了6岁。她和加里这样的家伙泡在一起干什么呢?
“嗯,你怎么样,杰克?”加里说着伸手搂着梅丽萨裸露的腰部,
“嗯,”我说,“不错。”
“是吗?那就好。”但是,他冲着我眉头一皱。
“嗯,这个,对……”
我站在那里,欲言又止,当着那个姑娘的面一时不知所措。她显然想让我离开,但是,我脑海里想起了埃伦可能问我的话:你遇到了你的律师,但是你却连问也没有问一下。
于是,我问:“加里,我可以和你谈一谈吗?”
“当然可以。”他把钱递给那个姑娘买咖啡,我们挪到房间的一侧。
我降低声音。“听我说,加里,”我说,“我觉得我需要见一见搞离婚案子的律师。”
“因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朱丽亚有外遇。”
“你觉得?你真的知道事实吗了?”
“不知道。我不确定。”
“这么说,你只是怀疑?”
“对。”
加里叹了口气,他看了我一眼。
我说:“而且,还有其他情况。她开始说,我挑拨孩子来反对她。”
“感情疏离……”他说着点了点头,“流行的法律术语。她是在什么时候说这些话的?”
“我们吵架时。”
他又叹了一口气:“杰克,两口子吵架时什么样的废话都说得出口。它并不一定有具体的意思。”
“我觉得它有。我担心它有。”
“这使你觉得不安吗。”
“是的。”
“你找过婚姻顾问吗?”
“没有。”
“去见一见吧。”
“为什么?”
“两个原因。第一,因为你应该。你和朱丽亚结婚已经很长时间了,而据我所知你们的婚姻生活大致良好。这第二嘛,因为你开始留下试图挽救婚姻的记录,那一做法与感情疏离的说法相矛盾。”
“是的,可是——”
“如果你的判断是正确的,她开始准备打官司,那么,你得非常小心,朋友。感情疏离的提法很难进行辩护。孩子们不喜欢妈妈,而她说这是因为你在背后操纵。你如何证明它不是真的呢?你没有办法。而且,你待在家里的时间很多,因此,很容易设想它是真的。法庭将会认为你心怀不满,可能看不惯你的配偶有工作。”他举起手来,“我知道,我知道我说的这些都不是事实,杰克。可是,很容易提出那样的观点,我是这个意思。而且,她的律师将会那样做。你在不满情绪支配之下,挑拨孩子反对母亲。”
“那是废话。”
“当然,我知道那一点。”他猛击一下我的肩膀,“所以,去找一名好的婚姻顾问。如果你需要顾问的名字,给我的办公室打电话,芭芭拉会给你推荐几位信誉好的。”
我给朱丽亚打电话,想告诉她埃伦要来家里住几天。当然,我没有联系上她,但是被转到了她的语音信箱。我给她留下了一个很长的口信,解释了当时的情况。然后,我去购物,因为埃伦要来短住,我们需要更多东西。
我推着购物车逛超级市场时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又是那位嘴上无毛的急诊室医生。他打电话的目的是要询问阿曼达的情况,我告诉他她身上的淤血几乎全部消失了。
“这就好了,”他说,“听到这一点我感到高兴。”
我问:“核磁共振成像的结果如何?”
医生说,核磁共振成像的结果没有用处,因为机器出了故障,根本没有给阿曼达检查到。“事实上,我们在过去几周中一直对那台机器出的检查结果感到担心,”他解释说,“因为那台机器显然在慢慢地出毛病。”
“你这是什么意思?”
“它一直被腐蚀或怎么的,所有的记忆芯片慢慢变成了灰尘。”
我觉得身上冒过一般寒气,想起了埃里克的MP3播放器。
“为什么会出现那样的情形呢?”我问。
“最讲得通的猜想是,它被埋在墙内的电缆释放的某种气体腐蚀了,很可能是在夜间。比如说,氯气,那种气体具有腐蚀作用。不过,问题在于被腐蚀的只有记忆芯片。其他的芯片完好无损。” 第一部 家 第5天 上午7点10分(2)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情况变得越来越不可思议,它们在几分钟后更是如此:朱丽亚兴冲冲地打来电活说,她下午回家,而且还有足够的时间在家里用晚餐。
“能够见到埃伦,真是太好了,”她说,“她为什么要来?”
“我看她只是想出来走一走。”
“好的,她在这里待几天真是太好了。有成年人给你做伴。”
“那当然。”我说。
我等着听她解释没有回家的原因。但是,她只是说:“嗨,我得赶时间,杰克,我晚些时候再和你谈——”
“朱丽亚,”我说,“别急。”
“什么?”
我犹豫不决,不知道如何开口。我说:“我昨天晚上担心你。”
“你担心?为什么?”
“你没有到家。”
“亲爱的,我给你打了电话。我被留在工厂了。难道你没有查留下的语音信息?”
“嗯……”
“你也没有听到我的留言。”
“没有,我没有。”
“好吧,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给你留了口信,杰克。我先给家里打电话,找到了玛丽亚,但是她弄不明白,你知道的,事情太复杂……于是,我拨了你的手机、留下了语音信息,说我被留在工厂了,要今天才能离开。”
“好吧,我没有听到留言。”我说,努力掩饰自己的不快。
“我对此表示抱歉,亲爱的,不过你去查下手机的服务情况。不管怎样说,你听我说,我真的必须走了。晚上见,好吧?吻你,吻你。”
接着,她挂断了电话。
我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手机检查。没有语音信息。我查了未接电话,昨天晚上没有人打来电话。
朱丽亚没有给我打电话。没有人给我打电话。
我开始觉得心情坑重,再次陷入沮丧。
我觉得困乏,我无法挪动。我看着摆放在超级市场货架上的商品,我记不起我来这里要买什么东西。
我正决定离开超级市场,这时,握在手中的电话又响了起来。我打开。电话是蒂姆·伯格曼——就是接管我在电子媒体公司工作的那个家伙——打来的。
“你是坐着的吗?”他问。
“不是,为什么?”
“我得到某种非常不可思议的消息,做好准备吧。”
“好吧……”
“唐想和你通晤。”
唐·格罗斯是公司的老板,就是那个解雇我的家伙。
“为什么?”
“他想重新雇用你。”
“他想什么?”
“是啊。我知道,这是在发疯。重新雇用你。”
“为什么?”我问。
“我们出售给客户的分布式并行处理系统出了问题。”
“那些系统?”
“嗯,就是‘掠食猎物’软件。”
“那是最早开发的系统之一。”我说,“是谁出售的?”
“掠食猎物”是我们在一年之前设计的。与我们涉及的大多数程序类似,它是以生物模式为基础的,“掠食猎物”是一种基于掠食者与猎物之间动力的目标寻找程序。但是,它的结构非常简单。
“怎么说呢,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需要某种非常简单的东西。”蒂姆说。
“你们把‘掠食猎物’卖给了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
“对。实际上是特许。签署了一份合同来提供支持。那把我们逼得发疯。”
“为什么?”
“它没有正常运行,这明摆着的问题,目标寻找活动混乱不堪,在大多数时间里,程序看来失去了目标。”
“我并不感到吃惊,”我解释说,“因为并未确定增强参数。”
增强参数是维持目标的程序力量。需要那些程序力量的理由在于,由于网络智能体具有学习能力,它们可能以一种促使它们脱离目标的方式学习。所以,需要一种方式来储存最初目标,以便使它不会失去。事实上,人们可以直截了当地将智能体程序视为儿童。该程序忘记事情,丢失东西,放弃东西。
这一切全是自动出现的行为。它没有被编入程序,然而它是编程的结果。显然,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遇到的正是这样的问题。
“怎么说呢,”蒂姆说,“唐认为当初编写程序时你是那个团队的头儿,所以,你是解决这个问题的人选。还有呢,你妻子在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担任高级管理职务,所以、你的加盟可“使他们的高层人士放心。”
我不知道那是否是真的,不过我什么也没有说。
“不管怎样说,情况就是这样,”蒂姆继续说,“我打电话是想弄清楚唐是否应该和你通话。因为他不愿吃闭门羹。”
我觉得怒火中烧。他不愿吃闭门羹。“蒂姆。”我说,“我不能回到你们那里去工作。”
“哦,你也不会到这里来的,你会到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的装配工厂去。”
“哦,是吗?那怎么操作呢?”
“唐会雇你担任顾问,不用到公司来上班。类似那样的职位。”
“嗯,嗯。”我说,尽量使自己显得志度不明。与这个提议相关的一切听起来都不是什么好主意。我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回去再替那个杂种唐干活。而且,回到解雇自己的公司工作总是一个不好的主意——无论是什么样的原因,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安排都是如此。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
但是,从另一方面看,如果我同意担任顾问职务,那将使自己摆脱知识老化问题。而且,它可以便我摆脱家务。它能够完成许多事情。我停顿片刻,然后说,“听着,蒂姆,让我考虑一下。”
“你愿意给我同电话吗?”
“嗯。好吧。”
“你什么时候打电话?”他问。
他声音中所带的紧张显而易见。我说:“这件事情你们急着要……”
“对啊,怎么说呢,有些急。就像我说的,那份合同把我们逼得发疯。原来研发团队的五名程序编制员实际上就在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的那家工厂里。但是,他们没有找到解决问题的任何办法。所以,如果你不帮我们的忙,我们得另找出路,不能耽搁时间。”
“好吧,我明天给你打电话。”我说。
“明天上午吗?”他说着,语气中带着暗示。
“好吧”我说,“行,就明天上午吧。” 蒂姆的电话本应使我感觉好一些,但是它并没有起到那样的作用。我带着小女儿去公园,推着她荡了一阵秋千。阿曼达喜欢让人推着荡秋千。她每次可以玩二三十分钟,我抱她下来时,她总是要哭。后来,我坐在沙池的混凝土边沿上,她在沙池里四处爬,一会站在混凝土乌龟背上,一会站在其他玩具上。一个年龄比她稍大一点的孩子撞倒了她,但是她没有哭,而是重新站了起来。看来她喜欢和年龄较大的孩子们待在一起。
我看着她,心里考虑着回去上班的事情。
“你当然告诉他们要回去啦。”埃伦对我说。
我们在厨房里。她刚刚到,她的黑色箱子放在角落里还没有打开。埃伦一点没有变,仍然瘦得像一根铁栏杆,充满活力,金发飘逸,状态良好。我姐姐好像从不见老。她喝着随身携带的袋泡茶。那是在旧金山一家专卖店购买的特制绿色乌龙茶。这一点也没有变——埃伦一贯讲究饮食,甚至在小时候就是如此。成年之后,她外出时随身带着自己的茶叶,自己的色拉酱,自己的维生素——全都整整齐齐地放在透明纸小袋子里。
“不,我没有,”我说,“我没有直接答应。我说我要考虑一下。”
“考虑一下?你在开玩笑吧?杰克,你必须回去工作。你明白你必须那样做。”她盯着我,上下打量。“你感到压抑。”
“我没有。”
“你应该喝一点这种茶,”她说,“所有的咖啡都对神经有害。”
“茶叶的咖啡因含量比咖啡更高。”
“杰克,你必须回去工作。”
“这我知道,埃伦。”
“而且,如果是搞咨询工作那不是再好不过了吗?那不是解决了你的全部问题吗?”
“我不知道。”我说。
“真的?你不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我是否了解了全部情况,”我说,“我的意思是,如果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遇到了这么多麻烦,朱丽亚怎么根本没有对我提及有关情况呢?”
埃伦摇了摇头,“听你这么说,朱丽亚近来没有和你说什么话吧?”她注视着我,“那么,你为什么不立刻接受这份工作呢?”
“我得先查一查。”
“查什么呀,杰克?”她的语气表达了不相信的态度。
埃伦说话的样子好像我患有需要治疗的心理疾病,我姐姐开始指挥我了,而我们在一起才仅仅几分钟时间。我姐姐,把我当勘做小孩子来对待了。
我站起来。“听我说,埃伦。”我说,“我在这行干了半辈子,所以我知道其中的门道。唐需要我回去有两个原因。第一个是他的公司遇到了麻烦,他们认为我能够解决。”
“他们是这样说的。”
“对,他们是这样说的。但是,另一个可能性是他们把事情搞得一塌糊涂,现在已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而且,他们明白这一点。”
“所以,他们需要找一个人来承担责任。”
“对。他们需要一只替罪羊。”
她蹙眉。我见她犹豫不决。“你真的这样看吗?”
“我不知道,这就是问题所在。”我说,“但是,我得查出真相。”
“要查真相你将通过……”
“通过打电话。或许,通过明天突访那幢装配大楼。”
“好的。我觉得这个方案能行。”
“得到你的批准,我感到高兴……”我无法掩饰自已话音的恼怒。
“杰克?’她说。她站起来,拥抱着我,“我只是担心你,没别的意思。”
“对此我表示感谢。”我说,“不过,你这不是在帮我。”
“好吧。那么要我做什么来帮你?”
“照看孩子,我打几个电话。”
我觉得,我应该首先给里基·莫斯打电话,就是我在超市里见到的那个购买好奇牌尿布的伙计。
我认识里基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他在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工作,而且对信息问题漫不经心,有可能告诉我那里的真实情况。惟一的问题是,里基在硅谷上班,而且他已经告诉我,主要的工作在装配大楼内进行。但是,他是我入手调查的人。
我拨通了他的办公室,可是接待员说:”抱歉,莫斯先生不在办公室,”
“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真的无法确定。你需要电话留言吗?”
我给里基留下一条语音信息。
接着,我拨通了他家里的号码。
他妻子接的电话。玛丽正在攻读法国历史博士学位,在我的想像中,她的腿上堆放着打开的书,一边学习,一边哄着孩子。
我问:“玛丽,你好吗?”
“我很好,杰克。”
“孩子好吗?基基告诉我,你们的孩子从来都不发尿疹。我感到妒忌。”我努力使自已讲话显得漫不经心。这仅仅是一个礼节性电话。
玛丽哈哈大笑:“她是乖该子,我们不用太担心,感谢上帝。可是,里基近来不在家,没有看到湿疹,”她说,“孩子发了一些湿疹。”
我说:“实际上我要找里基。他在家吗?”
“不在,杰克。他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他在内华达州的那家装配工厂里。”
‘哦,好的。”我想起来了,我在超市里遇到里基时,他曾经提到去工厂的事。
“你去过那家工厂吗?”玛丽问。
我觉得,我从她的话音中察觉到一种不安语气
‘没有,我没去过。不过——”
“朱丽亚经常到那里去,对吧?那里的情况她说了些什么?她肯定感到焦虑。
‘嗯,没说什么。我想,他们搞的是高度保密的新技术,你干吗问这个?”
她有些犹豫:“可能这只是我的想像……”
‘想像什么?”
“怎么说呢,有时候里基打来电话,他说话的声音我听起来有点怪。”
“怎么个怪法?” “他肯定心神不安,干得很辛苦,可是讲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他说的事情我有时听不懂。还有呢,他讲话吞吞吐吐的。他好像——我不明白——’在隐瞒什么事情。”
“隐瞒什么事情?”
她自嘲式地笑了起来:“我其至觉得他有了外遇。你知道,那个叫常梅的女人在那里,他一直都喜欢她。她长得很漂亮。”
在电子媒体公司,常梅曾经在我的部门工作。
“我没有听说她在装配工厂工作。”
“她在那里。我想,许多你原来的部下现在都在那里。”
“嗯,”我说,“我觉得里基没有外遇,玛丽,他不会干那种事情。而且,梅也不会。”
“你得提防的正是那些不吭声的人,”她说,目标显然指向梅,“再说,我在给孩子吃奶,所以体重还没有减下来,我是说,我的大腿粗得像半头牛似的。”
“我并不觉得那——”
“我走路时两条腿相互摩擦,嘎吱嘎吱地响。”
“玛丽,我敢肯定——”
“朱丽业没事儿吧,杰克。她的行为怪不怪啊?”
“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我回答她,想开一个玩笑。我说这话时心里感觉糟糕,这些天以来,我希望别人开诚布公地和我谈朱丽亚的事情,但是,这时我和朱丽亚有了共同语言,我却没有开诚布公地对待她。我得缄口不言。我说:“朱丽业干得很辛苦,她有时也显得有点怪。”
“她提到关于黑雾的事情吗?”
“嗯……没有。”
“新世界呢,提到过要见证新的世界次序诞生的时刻吗?”
她的话我听起来像是密谋。我们就像那些担心洛克菲勒资助的三方委员会的人,认为洛克菲勒家族控制了世界。
“没有,没有提到过那样的事睛。”
“她提到过黑色披风吗?”
我突然觉得自己放慢了谈话速度,我慢慢地问:“你说什么?”
“有一天晚上,里基讲了关于黑色披风的事情,穿着黑色披风。当时已经晚了,他累了,说话有点模糊不清。”
“关于那黑色披风,他说了些什么?”
”没有什么,只是提到了。”她停顿了一下,“你觉得他们会在那里吸毒吗?”
“我不知道。”我说。
“你知道,工作压力大,不分昼夜地加班,睡眠时间也不够。我担心毒品的事。”
“我给里基打电话吧。”我说。
玛丽把里基的手机号码告诉了我,我记了下来。我正要打电话,这时,门砰的一声开了,我随即听到了埃里克的声音:“嘿,妈妈!车里和你一起的那人是谁?”我站起来,把目光转向寓外的车道。朱丽亚的宝马敞篷车停在那里,车篷放了下来。我看了一下表。刚到下午4点30分。
我走进门厅,看见朱丽亚正在拥抱埃里克。她说:“一定是照在挡风玻璃上的阳光吧。车里没有别的人。”
“不,有人。我看见他了。”
“是吗?”她打开火门,“你自己去看看吧。”
埃里克出去,到了草坪上。
朱丽亚冲着我一笑:“他觉得车里有人。”
埃里克回来,耸了耸肩,“算了吧。想来没有吧。”
“这就对了,宝贝。”朱丽亚穿过门厅,朝我走来。“埃伦来了吗?”
“刚到。”
“太好了。我去洗一下澡,回头我们聊一聊。我们开一瓶酒吧。晚饭打算吃什么?’
“我们已经做好,牛排。”
“太好了。听起来不错。”
接着,她开心地挥了挥手,走出门厅。
这一天傍晚天气暖和,我们在后院里用餐。我铺上红色方格桌布,用烤肉架烤肉。我身上穿的厨师围裙上写着:厨师的话就是法律,我们享用的是经典美国式家庭晚餐。
朱丽亚举止迷人,口若悬河,一直将注意力放在我姐姐身上,谈到了关于孩子,关于学校,关于她想要修缮房子的事情。
“那扇窗户得去掉,”她指着身后的厨房说,“我们要安装法国式房门,那样它将朝外开,很漂亮的。”
朱丽亚的表演使我感到震惊。就连孩子们也惊讶地望着她。朱丽亚说她感到骄傲,尼科尔要在学校演出的戏剧中担任主角。
尼科尔说:“妈妈,我演的角色不好。”
“哦,并不是那样的,宝贝。”朱丽亚说。
“不,我觉得币不好。我只有两句台词。”
“听我说,宝贝,我敢肯定你——”
埃里克尖声叫嚷:“‘瞧,约翰来了。’,‘这听起来相当严重’。”
“闭嘴,你这颗黄鼠狼屎。”
“她在浴室里念这两句话,反反复复地念,”埃里克大声宣布,“大约有10亿多次,”
朱丽亚问:“约翰是谁?”
“那些是戏剧里的台词。”
“哦,嗯,不管怎样说,你肯定会演得非常好的。还有,我们的小埃里克踢球也取得了很大进步,对吧,宝贝?”
“下周就结来了。”埃里克说着,不高兴地绷起了脸。在整个秋季中,朱丽亚一次也没有去看过球赛。
“这对他非常好,”朱丽亚对埃伦说,“集体运动培养合作精神。对男孩子特别有好处,它有助于培养竞争意识。”
埃伦一言不发,只是点头听着。
就在这个特殊的傍晚,朱丽亚坚持要给小女儿喂饭,已经在她的身边摆好了那把婴儿坐的高椅子。但是,阿曼达已经习惯在吃饭时玩飞机。她等着有人边把勺子送到她嘴边,一边说:“呜——呜——飞机来了——开门!”朱丽亚没有那样做,阿曼达的小嘴紧紧地闭着,那也是游戏的组成部分。
“好吧。我猜她没有饿。”朱丽亚说着耸了一下肩,“她刚喝过什么东西吗,杰克?”
“没有,”我说,“她在晚饭后才喝。”
“行了,这个我知道。我是说,在吃饭以前。”
“不。”我说,“吃饭以前不喝。”我朝阿曼达示意“我试一试吧。”